第一卷 终章 没有你的未来

  我缓缓推开病房的门。

  「……啊,阿智。」

  躺在白色病床上的磷,脸色非常差。

  曾经充满生命力、会发亮的眼眸此刻只是无力地微微张开,很容易瞬间涨红的雪白脸颊现在颜色如土,全身飘散著死亡的气息。

  明明我是知道的,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觉得自己像被掐住喉头,五脏六腑被直接搅得乱七八糟。

  「嘿嘿。其实应该是能撑到毕业典礼的……好像玩过头了啊。」

  磷曾经那么聒噪、回荡在各个地方的声音,现在像是近乎无声般地微弱。

  跟前一次一样,她的双亲与主治医师都暂时离开了。

  全白,却不是无生命的,在安静到残酷的单人病房里,又只剩我和磷两人。

  「……我能遇见阿智跟大家,真的太好了。」

  磷尽管没有力气,却开始条理分明地慢慢说著。

  「虽然只有三个月,但这快乐却是一辈子的。」

  「喂,磷。」

  纵使我开口想打断,可磷继续说。

  「说不定你会骂我任性,不过我觉得,跟治疗相比,幸好我选择了学校生活。」

  「等一下!」

  明明已经是第二次了,为了让自己的声音不会发抖,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调整呼吸。

  这期间,磷就静静地等著我。

  「为什么、要讲得像是、在交代遗言啊。」

  「因为我快死了。」

  已然确定并接受这个结果的磷,用平静的声音道出了让我难以接受的事实。

  「我呀,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任何遗憾了。因为之前那么我行我素,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嘿嘿嘿。」

  磷淘气地笑了。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

  「吶,阿智,这是我最后的任性。」

  磷就这样躺在床上,低语。

  「如果乐团可以维持下去,就请你们继续努力往前迈进好吗?那样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这像是祈祷一般的话语,再次刺痛我的心。

  「……」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该说的话应该早就决定好了,但这种场面还是让我的心好痛,几乎说不出话。

  「……嗯,我知道了。」

  只能这样回答。

  光是要挤出这句话就让我这么痛苦。

  为了这一句话,我经历了第二个夏天。

  「嘿嘿,这样我就放心了。」

  接著我跟磷断断续续地聊了一阵这三个月的点滴。

  原本打算在会长抵达之前的空档就好……可不管过了多久,会长都没有走进病房,HIMIKO、六郎、店长和教务主任也没有到。但总觉得走廊上有人,或许是会长的贴心。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引起骚动、给周围的人惹麻烦。遇见HIMIKO、六郎,接著是会长。关于店长真实身分的观察。跟教务主任有关的脑洞假设。辛苦的夏季音乐节。接著是到现在身体都还残留著热度的文化祭LIVE。

  聊天的期间,有好几次都说不出话来。

  但一直都笑著。

  好开心。好满足。没有任何觉得后悔的事。

  我和磷直到最后都笑著。

  「啊──好像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呢。」

  「我也是。」

  「好像也是第一次一直这样笑,脸颊好痛喔。」

  「你不是一直都在笑吗?」

  「是吗?」

  「是喔。」

  「嘿嘿,这是因为阿智一直都陪著我啊。」

  「要谢谢我唷。」

  「欸──但是阿智,你刚开始很凶欸。」

  「……抱歉啦……我害羞嘛。」

  「嗯,原谅你。」

  磷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笑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磷缓缓垂下眼帘。

  「吶,阿智。」

  「怎么啦?」

  「说了好多话,我有点累了。」

  「我也是,坐太久身体好僵──」

  「我差不多要睡啰。」

  「我知道了。」

  我从圆凳上起身。

  在手放到门扉上时,我感觉磷好像要说什么,于是转过头去。

  「阿智。」

  这至今最小的声音,却是最清晰地传到我耳里。

  「我……我,一直对你……」

  我放在门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死命咬住嘴唇,腹部用力,忍耐喉头的压迫感。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这样啊。」

  我的声音一定在抖。

  不只如此,我连有没有把话说清楚都不知道。

  我打开门。

  就在跟她道晚安要走出去的时候,磷说。

  「阿智,我们约好了喔。」

  要继续乐团活动,要向前走。

  磷最后的任性。

  「嗯,交给我吧。」

  我回答。

  磷放心地笑了。

  我也硬是挤出笑容。

  彼此都装做没看见对方脸颊上的泪。

  我走出病房,关上门。

  在一个人都没有的走廊上走了一会。

  我整个人陷进自动贩卖机旁的沙发上。

  「这样,就结束了吧。」

  跟磷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恐怕这个异常现象也是。

  「我满足了。」

  然而还是有美中不足之处。一开始我重重伤害了磷。不过能够重来一次让磷曾经开怀的过去,我也才能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笑著跟她告别。

  重返过去的目的大概完成了。

  大大成功。

  应该要高兴的。

  「……磷。」

  可我为什么这么痛苦呢?

  「磷……!」

  我呜咽著,拚命压抑著想跑回磷病房的冲动。

  现在要是回到病房,我可能会把这份心情在磷的面前全盘托出。

  要像这样武装自己到什么程度呢?

  我像个哭累睡著的孩子一样,不知不觉倒在沙发上。

  意识逐渐飘远,泪眼朦胧。

  心疲倦至极,心中的一个小小角落想著啊啊结束了。

  我不会再遇见磷了。

  「──」

  觉得冷,我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意识渐渐清晰,我啪地一下坐起来。

  「……雪。」

  我整个人沾满了雪。

  全黑的河岸。

  飘落堆积的雪。

  吐出来的气是白的,手脚都冻僵了。

  「回来了……?」

  我用智慧型手机确认日期和时间。

  虽然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似乎距离我从堤防上摔下来已经过了一大段时间。

  「……是梦吗?」

  一瞬间我怀疑著。

  但身体还留有刚刚在沙发时的触感。

  来自胸口的痛楚,现今仍在蔓延。

  我的确回到过去,然后现在回来了。

  回到磷不在的世界。

  「……」

  口袋里发出沙沙声。

  是折起来的信封,里面有纸条。

  磷草草写给我的「对不起」纸条。

  我戒慎恐惧地取出装在信封里的纸条。

  若她已经满足的离开,这张纸条应该不会在我这里。

  我再度怀疑起回到过去是不是我失去意识时做的梦。

  我打开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漂亮的文字并列其上。

  这是读书会上,我已经看惯的磷的字。

  「谢谢你直到最后都顺著我的任性」

  看见这个讯息,我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

  这不是梦。

  我确实回到过去,然后漂亮的跟磷道别了。

  「……?」

  而后,我不经意地注意到纸条边缘写了其他的字句。

  在光源不足的河岸上,我仔细地看著那串句子。

  上面是这样写的。

  「我一定跟阿智是同样的心情」

  「……这……什么啊……」

  磷到底是用什么心情写下这张纸条的呢?

  「同样的心情」指的是什么,如今已无法得知。

  我除了喜欢以外的心情,都传达给磷了。

  在她离世的现在,已无人能捕捉到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义。

  磷不在的这件事,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

  在无人的河岸上,我就这样带著濒临崩溃的心情放声大哭。

  手里握著纸条,趴在地上,像要扯断喉咙般咆啸。

  我喜欢你。

  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我曾经相信你会一直笑著待在我身边。

  想过接下来会有很多把HIMIKO、六郎、会长、店长,还有更多其他的人卷进来、开开心心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在了?

  为什么我像这样用尽气力,哭得肝肠寸断?

  为什么我一定要再次失去磷?

  我对著冬季的夜空不停、不停地痛哭。

  「──呜。」

  眼泪哭乾,声音沙哑。

  剩下的是刺痛的心跟冷到不行的身体,还有唯一的约定。

  『如果乐团可以维持下去,就请你们继续努力往前迈进好吗?那样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啊啊,我知道了。」

  我说,交给我。

  磷笑著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因为磷的愿望是我们继续前行。

  所以我非振作起来不可。

  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趴在地上。

  我传了讯息给三个人。

  收件人是HIMIKO、六郎,还有会长。

  内容只有一句话,请他们马上来这个河岸。

  「突然把我叫到这里,是脑袋终于坏光了吗?」

  会长第一个抵达,一边遮掩紊乱的呼吸,一边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如是说。

  她一直很担心我吧?

  不只是会长,HIMIKO跟六郎也在这个积雪的夜里,立刻到这里集合。

  六郎表面上冷静地问「找大家有什么事」,而HIMIKO则是担心的从头发的缝隙间瞄了瞄我。

  我用力笑了起来,对他们三人伸出手。

  「组团吧!」

  就像磷曾经对我伸出手那样。

  再次从这里开始。

  这次,换我来做那个引领大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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