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1

  和平。平静的日子。

  英格兰没有放松打压爱尔兰的魔手,既然爱尔兰族长不愿屈膝,就不可能享受那样的美好时光。然后若是屈膝,接踵而来的便是对爱尔兰人更进一步的打压。

  继承席德尼就任爱尔兰总督的佩洛特,在与德斯蒙德伯爵长达四年的战事中,为了筹措庞大的战资而苦;考虑到在芒斯特进行的焦土作战,造成土地疲弊、收益剧减的后果,他意图将政策转为较温和的方向。

  然而担任康诺特地方长官的乔治·宾汉,却采取了彻底压制盖尔人的方针。

  出生于多塞特的宾汉,在过去的岁月中,都处于和苏格兰及西班牙的战事之中,是一个生命里只知道战争的男人。

  盖尔人无法用甜言蜜语驯养怀柔。除了以武力杀戮,别无他法。这就是宾汉的信念。

  他各别找来族长,除了要求大量的家畜,更命令他们交出人质。如果拒绝,就将他们一个个推上绞刑台,没收他们的领地。宾汉上任后第一件工作,就是将七十名盖尔爱尔兰人送上戈尔韦的绞刑台。

  即使服从,也会被课以重税,赖以维生的家畜被掠夺得一干二净。

  宾汉更着手歼灭梅奥的巴克一族。

  隶属于巴克的族长们都赌上生死存亡而抵抗。然而他们的弱点在于没有一个共主,拥有权威及力量来统括一切。理查德死后,继承麦克威廉的上代儿子过世,又为了继承权内哄不休的时候,宾汉派出军队,将继承人候补一一逮捕吊死,没收了土地。其他的巴克族长一面抵抗宾汉,同时为了争夺空下来的大位,自相残杀。因此也有些族长向宾汉输诚,借以得到后盾,继承位置,然而这形同引狼人室。宾汉并不打算怀柔盖尔人。宾汉的目的在于不论妇孺,将盖尔人赶尽杀绝,再从英格兰招来殖民者。

  康罗伊各地发生了对抗宾汉军的战斗。

  葛洛妮并没有任何继承巴克总族长麦克威廉地位的权利。但是巴克的灭亡,也意味着欧马利的灭亡。

  葛洛妮派出援军支援抵抗英格兰攻击的族长,自己也参加战斗。想要进入戈尔韦湾的英格兰船只,全都成了葛洛妮海军的猎物。

  横亘在海湾人口的阿伦岛已经成了英格兰的殖民地。葛洛妮的海军对岛屿发动过几次攻击。

  领导康罗伊动乱的就是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是万恶不赦的贼徒。一旦逮捕,就处以死刑,歼灭欧马利一族。宾汉如此宣告。

  「宾汉的弟弟抓走了欧文,把他吊死了。」

  欧文之妻哭倒在葛洛妮的胸怀里。

  柯南已经过世,欧文是布诺温城主。欧文之妻是巴克族长之一爱德蒙·巴克的女儿。

  平常的话,葛洛妮当下就会决定行动,此时却不发一语。亚兰也是一样,震惊到哑然失声。欧文并未上前线参加作战。他与年轻的妻子平静地度日。

  「宾汉的弟弟对布诺温城发动攻击吗?」欧辛开口问。

  「欧文到领内的岛上去征收家畜。」

  宾汉之弟率领一只军队上岸,掠夺家畜,逮捕抵抗的欧文,加以杀害。欧文被当成叛徒,首级插在戈尔韦示众。

  「我要宰了宾汉,把他弟弟也杀了。」

  葛洛妮说。声音极其冷静,更令亚兰感觉出滚滚沸腾的怒火。

  「我要对戈尔韦发动攻击。召集士兵!」

  「葛洛妮,兵力不够。」欧辛说。「驻留在爱尔兰的英格兰兵力跟以前不一样了。打败德斯蒙德后,有大批英格兰人进入芒斯特殖民。也有许多人想借由平定爱尔兰来扬名立万,出入女王的宫廷。武器供应也源源不绝。即使我们现在进攻,也只会重蹈德斯蒙德的覆辙。」

  土地会被焚烧殆尽,妇孺也将被屠杀殆尽。

  妮儿会被杀,欧斯卡也会被杀。

  葛洛妮从盖尔的古诗歌中挑选了「欧斯卡」这个名字,为妮儿刚产下的男孩命名。

  「准备桨帆船。」

  葛洛妮命令。

  两艘桨帆船的船头向北。目的地是苏格兰。

  战士集团、佣兵。她要尽可能召募能成为战力的兵力。

  葛洛妮准备把过去累积的所有财货全数投入与宾汉的一战。

  欧文这一生结束得太过不幸,对他的亏欠驱使葛洛妮这么行动。

  亚兰把妻儿托给年老而留在欧马利的欧辛。

  「欧斯卡是我儿子。」欧辛以一如从前的豪迈笑容说。

  在盖尔的古诗歌里,欧辛是统治苏格兰北部的芬恩王高贵的儿子,而欧辛的儿子就叫欧斯卡。

  亚兰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甚至不到自己的臂膀大的小婴儿,却又满腔怜爱,手足无措。

  他们出港了。

  现在这时期不适合从苏格兰召募佣兵。时值初冬,海况险恶。

  这是士兵休息养生的季节。就连海上的打猎,碰上这个时期也会暂时歇止。

  但是无法等到春天再行动。宾汉会毫不留情地屠杀、掠夺。

  德纳尔过世,葛洛妮被赶出布诺温城时,他们航过阴郁的冬季海洋,回到贝尔克莱尔城。

  而今,他们比当时更往北行。

  天空就像一面倒映出狂暴海洋的镜子,暗潮汹涌。虽然晴朗,深处却一片黑暗,隐藏着利刃。

  他们维持右方看得到陆地岸边的距离前进。这是为了征召战士集团,往扳一过无数次的航道。浅滩和岩礁、潮流的变化,葛洛妮都了若指掌。总是共同行动的亚兰也是一样。

  将船首转向东北,就要进入阿尔斯特的欧尼尔领海时,有了暴风雨来袭的预兆。

  暂时靠岸等待暴风雨过去吧。亚兰提议,葛洛妮点点头,回以微笑。

  刚来时连船桨怎么拿都不知道的小伙子,现在也懂得这么多了。

  即使不出声,亚兰也知道葛洛妮没说出口的调侃。

  驶人海湾避难吧。

  但是没能来得及。

  扑上船舷的浪涛具备等同于炮弹的威力。

  船上上了年纪的只有葛洛妮和亚兰,划桨手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力壮小伙子。他们使劲全力划桨,然而暴虐的巨浪不允许他们前进。

  大浪席卷上来,水退去时,船舱内逐渐进水。众人拼命把水倒出去。

  他们成功克服过许多次暴风雨。亚兰要自己这么想。这次也能安然度过,绝对。会这么想,是变得怯懦的证明吗?

  葛洛妮站在船首,就像要用全身去承受暴风雨。她看起来是那么地弱小,亚兰用拳头拂开遮蔽视野的豪雨。

  他一面倒水出去,一面回想起生平第一趟航海也碰上了暴风雨。小小的葛洛妮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她完全信赖杜达拉。而现在,葛洛妮必须一个人承受所有船员的不安。

  有葛洛妮在,就不会有事。她必须让犷悍的手下们如此信赖。

  划桨的船员手臂阵阵痉挛。每个人的手掌都坚硬到刀刃甚至无法割破,但这时他们的手都肿了起来。

  很快地,视野变得一片漆黑。太阳西沉了吗?还是云层厚到连一丝残光都透不进来?

  高高耸立的浪涛退去的瞬间,亚兰看见赤红的小点。

  是岸边的村人看见遇难的船只,为他们燃起引导的救援篝火。

  这样想是太天真了。那火是要把船只引诱到全是岩礁的地点,令船只大破,再趁机夺取船货和船员的物品。这是贫穷渔村的村民惯用的手段。

  欧马利代代都为了欧尼尔一族募集战士集团,双方互有亲交。如果知道是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船只,应该不会故意做出让船只失事的行为,但在这样的暴风雨当中,也无从辨识旗帜。

  即使担心可能是圈套,亚兰还是觉得那微小的火光是唯一的生路。

  以几乎折断的船桨勉强对抗浪涛有如城墙倒塌般的力量,导正就要倾倒的船体。

  欧文在呼喊葛洛妮。这个念头冷不防攫住了亚兰,他感到背脊一阵战栗。

  唯有那么一次,葛洛妮对年幼的欧文表现出像母亲的慈爱。葛洛妮弹奏小竖琴,众人围成舞蹈圈子,然后葛洛妮把竖琴交给茉拉,将欧文抱在膝上——虽然很快就召开了作战会议,葛洛妮又变回了战士的脸孔。

  不,欧文娶妻以后,看起来很幸福。如果欧文要呼唤,应该会呼唤他年轻的妻子吧。

  一阵剧烈的冲击。触瞧了。船底破了。海水猛地倒灌进来,船就像一艘纸船般化开了。船舷的木板缓慢地剥落,化成了鱼。海藻欢喜地包裹住残骸。

  波涛连同缠绕上来的海藻将亚兰抬起再抛下,恣意玩弄。

  亚兰把身体靠到破碎的船板上。手脚失去感觉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随心所欲活动,身体是全然的沉重、冰冷。

  亚兰集中全身的力量伸长脖子张望,却被浪壁给挡住,找不到葛洛妮的身影。

  身体动弹不得,感情却未磨耗。葛洛妮!你在哪里!呼喊成不了声音。浪涛与风雨化为一体,像散弹般击打全身。没有可供防御的盾。

  摧残肉体的力量也开始支配了意志。

  痛觉消失了。睡吧。如果睡着了,会就这样冻死。意识抵抗着。

  这时意识就像被切断了似地,倏然断绝。

  亚兰感觉到被火灼烤般的疼痛。

  他发现自己躺在兽皮上。女人们正用浸过热水拧干的布仔细地磨擦他的裸体,为他加温。

  不只他一个人而已。在暴风雨中大难不死的葛洛妮的部下也获得相同的治疗。

  「葛洛妮呢?」

  亚兰撑起上半身。

  「葛兰纽艾儿大人在另一个房间。」

  上了年纪的女人说。是盖尔话。

  「她没事吗?有没有受伤?」

  女人点点头,像是在叫他放心。

  亚兰一一检视正在接受治疗的男人脸孔,呼叫他们的名字。阿尔斯、菲利姆……。他也叫了脸被包扎起来的人的名字。每一个伙伴的名字他都记得。不见踪影的人的名字空虚地滑出嘴唇。

  为了增加战力的这趟航行,却失去了船只,失去了男丁。

  不能让幸存下来的人看到黯然神伤的样子。在最糟糕的状况中选择最好的行动,这是亚兰的职责。

  女人递了一只杯子过来。亚兰用双手捧住,暖意从手掌传至身体中心。白色山羊奶热得恰到好处。一口气喝完,连指尖都恢复了活力。

  「带我到葛洛妮那里。」

  女人给了他疑似士兵制服的长衣和毛皮披风。

  女人在前方带路。

  亚兰被带到一间地上铺了兽皮、暖炉生着熊熊柴火的房间。

  葛洛妮与一名四十多岁的男人并坐在暖炉附近的长椅上。椅子也铺了兽皮。

  亚兰一眼就认出男人。是阿尔斯特的大族长休·欧尼尔。

  他比以往更加精悍,威严十足。

  可能是向欧尼尔的妻子借的,葛洛妮穿着盖尔人的女性服装。

  「有没有受伤?」

  亚兰急切地问,葛洛妮站起来张开双手,转了一圈给他看。

  两人相互拥抱。她瘦了……亚兰心想。暴风雨的几小时就是如此地酷烈,甚至夺走了葛洛妮锻链出来的肌肉。

  脸颊削瘦到额骨和下巴的轮廓变得明显。但是葛洛妮的表情并不显疲劳,看起来就像正昂然面对着什么看不见的事物。

  葛洛妮的手也抚摸着亚兰的背与手臂。她微微蹙眉,但很快展露笑容。

  「坐吧。」

  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

  欧尼尔一族从休的祖父那一代就效忠英格兰,被授予泰隆伯爵的爵位,但室内的装饰和休的穿着打扮,都是盖尔大族长的风格。为了祖父的继承问题发生内斗时,年幼的休被英格兰行政官保护,有段时期在都柏林接受英格兰教育。尽管如此,休的周围看起来并没有受到英格兰的影响。

  休向两人劝酒。

  「宾汉的残虐无道,甚至传到阿尔斯特这里来了。」休说。

  「宾汉还没有蹂躏到这里呐。」

  「既然要起兵,就必须彻底胜利。」休加重语气说。「西班牙国王已经对英格兰女王的行径忍无可忍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侵攻英国,将之击溃。但是准备尚未妥当。」

  「德斯蒙德也这么说。」葛洛妮应道。「虽然他借助教皇与西班牙的力量,结果还是遭到歼灭。」

  「德斯蒙德伯爵犯了愚蠢的错误。他居然要让耶稣会的英格兰人担任爱尔兰总督。」

  「没错。所以我才拒绝协助。」

  「我也是。虽然那个计划绝大部分都是那名耶稣会分子所筹划,德斯蒙德伯爵口(是搭便车,因此也是莫可奈何。西班牙没有将爱尔兰收为属国的意图。他们想要把英格兰的新教女王拖下台,置于西班牙的支配之下,将英格兰变成天主教国度。爱尔兰原本也是信奉天主教。爱尔兰若想得到西班牙某程度的庇护,也必须付出代价才行,但西班牙不会像英格兰那样采取压榨式的殖民政策。」

  「但西班牙说准备还不充分是吧。因此你无法协助我们现在起兵反抗宾汉?」

  一我有个妙计。」休说。他的年纪都可以当葛洛妮的儿子了,但谈吐具备身为大族长的沉稳。

  「爱尔兰的新总督佩洛特极端厌恶宾汉,而宾汉也对佩洛特十分反感。」

  「你真情楚内情。」

  「我和英格兰的关系十分密切。葛洛妮,就像你也知道的,我幼时在都柏林被养育成一个英格兰人,在那里有许多熟人。佩洛特就任总督时,我立刻前往都柏林向他表达祝贺之意。」

  「你能坐上族长之位,是因为有英格兰这个强大的后盾。甚至继承了泰隆伯爵封号的你,有办法与恩人兵戎相见吗?」葛洛妮直白地问。「你能协助西班牙侵攻英格兰吗?」

  「我是盖尔人,丝毫没有隶属于英格兰的念头。」休应道。「虽然我接受了英格兰式教育,但这也让我从内部看清了英格兰是怎么看待盖尔人的。」

  「我在都柏林安排了间谍,」休接着说。

  「英格兰最害怕的就是爱尔兰与西班牙联手。为了排除西班牙势力,英格兰拼了老命要让爱尔兰彻底隶属于英格兰。」

  「佩洛特和宾汉为何会彼此仇视?」

  「一是宾汉冷血无情的手段。佩洛特厌恶那种做法。他想用温和的手段,让爱尔兰人接受英格兰法律,效忠女王。」

  「只有做法暴虐或温和之分,目的还是一样的。或许温和的手段还比较可怕。如果残虐,也会激起我们的复仇心,让我们团结一致;但若是被温和的手段拢络,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接纳英格兰人,等到回神的时候,已经被彻底征服,隶属于他们了。」葛洛妮以强烈的眼神凝视着对方。「休,你的真意何在?你想让爱尔兰温和地、和平地屈服于英格兰吗?」

  休没有理会葛洛妮的挑衅。

  「爱尔兰由爱尔兰人自己掌管。这是我的目的。夺取我们的土地、家畜的人,我要把他们全部扔进海里——虽然得借助西班牙之力。届时请欧马利和巴克共同举兵吧。」

  亚兰在休的眼中看见年轻旺盛的野望。

  「我要统一全爱尔兰的盖尔人,成为共主。」

  「其他氏族的族长会同意吗?」

  「我会累积战绩与战功,让他们不得不接受。」

  「好了,」休言归正传说:

  「葛洛妮,即使你就这样返回欧马利的领地,也只会成为宾汉的猎物。我有方法可以压制宾汉。也就是刚才说的,利用宾汉与新总督佩洛特之间的不和。大权掌握在佩洛特手中,而宾汉只是个地方官。拉拢佩洛特,要他命令宾汉停止暴虐无道的行为。为了这个目的,葛洛妮,这或许有违你的心意,但你必须在表面上摆出效忠英格兰的态度。」

  「表面上做样子,这一招也对席德尼用过呢。」葛洛妮用苦笑的眼神看亚兰。

  「当时真是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呐。」亚兰也回笑。

  「只是做样子的话,要我怎么下跪都成。」葛洛妮说。「只要能达到目的,效忠什么的,吃屎去吧。」

  「我也陪你一起去都柏林。」休说。「我也来向佩洛特控诉宾汉的酷虐吧。」

  亚兰心想,休是否在提防葛洛妮面对佩洛特,会无法压抑对英格兰的愤怒,搞砸了计划?

  休·欧尼尔组织了一支浩大的队伍,循陆路前往都柏林。他们在复杂的小丘陵地带扎营过夜,往西南前进。

  抵达都柏林,需要约二十天的路程。亚兰感受到葛洛妮的不耐。如果去程要二十天,回到欧马利领时的归途就得花上近一个月。

  如果船只平安无事,有个二十天,就能率领战士集团和佣兵回国,对戈尔韦发动攻击。葛洛妮为了没能躲过暴风雨,导致船只遇难深为自责。但她没有表现在态度上或说出来,所以亚兰也无从安慰或鼓励。

  休为他们派遣使者通知欧辛等人,因此家乡知道他们的状况。每个人都在期盼葛洛妮归来吧。

  休可以全面信赖吗?亚兰感到一抹不安。每个人都在彼此刺探、尔虞我诈,以谋取自己的利益。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维持势力,让氏族存续下来。

  一行人在都柏林前停下脚步,搭设帐篷,休息了一晚。

  隔天早上准备好动身。

  休身上穿的不是盖尔大贵族的服装,而是效忠英格兰女王的泰隆伯爵——亦即符合英格兰贵族身分的装扮。

  他麾下的士兵,也都穿着以英格兰士兵为准的相同服装。

  葛洛妮打扮得宛如泰隆伯爵的母亲。

  休与葛洛妮在马上悠然率领队伍,进入都柏林。

  这是隐藏叛心,并展现威严的行动。这会令英格兰认为:如果与他们为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都柏林城的谒见室,和以前与席德尼会面时一样。

  坐在正面椅子上的佩洛特年纪约莫五十多——陪伴葛洛妮的亚兰观察着。年纪和葛洛妮差不多吗?

  过去与席德尼进行复杂的谈判时,葛洛妮散发出与伙伴在一起时隐藏起来的妖艳与威严,甚至令席德尼一瞬间不禁向她下跪。

  即使年过五十,葛洛妮依然不失那过度的妖艳。

  然而在佩洛特面前,葛洛妮只表现出丧子而悲痛欲绝的母亲脸孔。

  「我拥有撤换宾汉的权限。」佩洛特说。「但如果要我行使这个权力,我要求得到相应的回报。」

  你答应吗?佩洛特略为探出身体。态度并不高压。

  「请问阁下有何要求?」

  「我听说你有个年轻的儿子。」

  葛洛妮向总督投以警戒的眼神。

  「是的……」

  「叫什么名字?」

  「提波特。」

  「几岁?」

  「即将十九了。」

  「把他留在都柏林。」

  葛洛妮瞬间咽回声音,镇定激昂之后,反问:「做为人质吗?」

  亚兰忍不住向葛洛妮靠近一步。

  「我不会亏待他,而会给予他周全的礼遇。做为回报,我会撤换宾汉,把他派往其他土地,命其他人担任康诺特的行政官。毕竟我也期盼爱尔兰维持和平。」

  是怀柔之计。葛洛妮十分溺爱么儿提波特。如果提波特被当成人质,从今而后,葛洛妮都必须对总督府俯首听命。但如果拒绝,宾汉的暴行将持续下去。失去船只,无法雇用战士集团加强军力的现在,别说对戈尔韦展开报复了,甚至有可能遭到攻击。

  「我接受您的要求。」葛洛妮说。

  ※2

  在暴风雨中幸存下来的人,与葛洛妮和亚兰一同踏上返回凯利葛里城的归途。此外还有数十名佩洛特的士兵随行,好将提波特当成人质带回去。

  冬季的烈风中,亚兰一行人沿途设营露宿,总算归乡之后,目睹的却是一片废墟。

  凯利葛里城上飘扬着宾汉的旗帜,被英格兰军给占据了。

  周围的住屋倾颓烧毁,未被埋葬而弃置于地的尸骸被鸟类啄食皮肉,曝露出褐色的骨头。

  亚兰与葛洛妮跳下马,一一检视尸骸。徒步跟来的阿尔斯等人也是。一开始没有人能出声。很快地,呻吟在阿尔斯等人之间响起。他们趴倒在尸体上,捶地恸哭。

  有些尸体虽然颜面几乎不剩半点皮肉,判别不出身分,但显然是妇孺。

  不管是守备城堡的男人,或是居住在凯利葛里城周围的领民,几乎每一个他们都知道名字和长相。被丢弃在荒地上的死者,就是这些人。

  如果是妮儿和欧斯卡,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亚兰都认得出来。欧辛也是。加尔也是。

  一道几乎扯下毛皮披风的烈风扑来,割开脸颊。亚兰嘶吼着: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不见踪影……。

  葛洛妮默默伫立着,宛如雕像。亚兰看见她握紧的拳头间渗出血来。变长的指甲掐入掌心了。

  亚兰再也无法忍受沉默与无为,咆哮就要冲破喉咙爆发时,几名城兵走近,盘问来者何人。

  阿尔斯等人拔出剑来,就要杀上去,亚兰却必须和佩洛特的士兵一起制止自己人。

  「我们是佩洛特总督的代理人。」队长对城兵吼道。

  葛洛妮无视于宾汉的士兵们,右手提着出鞘的长剑,率先走进城内。亚兰等人也跟上去。

  这是葛洛妮的城堡。是只有一座方塔的城堡。过去是理查德的居城,葛洛妮是透过婚姻得到它的。她因为中意这座城的战略位置,所以答应了理查德的求婚。

  城内的宾汉士兵想要阻止,被葛洛妮散发出来的杀气吓得后退。

  有人挡在前面,葛洛妮默默地一剑刺上去。

  队长跟在后方喊着:

  「我是总督的代理人,不要挡路!」

  声音在墙上反弹。

  一行人沿着狭窄的螺旋阶梯上了三楼。

  是葛洛妮用来会客的房间。

  一名陌生男子在几名士兵保护下,坐在房间深处。

  「我是佩洛特总督阁下的代理人!」

  队长扬声,制止就要攻击的宾汉兵。

  「你是宾汉的部将?」

  「没错。你是总督阁下的代理人?为何做出这样的蛮行?」

  部将的眼睛盯茌葛洛妮染血的剑上。

  「你的部下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攻击我,我们逼不得己只好动手。你明白攻击我,就形同侵犯总督阁下吗?」

  站在英格兰人的角度,无论有任何理由,光是盖尔人的葛洛妮刺杀宾汉士兵,就罪该万死了,但是队长却为葛洛妮说话。亚兰认为,或许队长身为战士,在从都柏林到梅奥的凯利葛里城的旅途间,对葛洛妮产生了共鸣。

  「失礼了。」

  部将用眼神命令部下收起武器,诧异地问:

  「这个女人是……?」

  队长没有回答。

  「宾汉大人违反了总督阁下的施政方针。」

  身负总督佩洛特权威的队长语气森严地宣布说。

  「总督阁下早已通告,要与爱尔兰人和睦相处,维持和平,然而外头那惨绝人寰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梅奥的行政事务,由康诺特地方官宾汉阁下依职权处理。都柏林的总督阁下或许不知道,但这座城堡可是那名残暴的女海盗的根据地。宾汉阁下为了翦除叛逆的根源,命令我率兵剿灭。我们为平定爱尔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请你像这样转达总督阁下吧。」

  「宾汉大人已经被解职了。他现在应该被叫去都柏林了。」

  ——佩洛特说要先得到提波特做为人质,再撤换宾汉。队长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在得到人质之前就先换掉了宾汉……?亚兰感到疑惑,但没有表现出来。

  「这座城堡也会由总督阁下派遣适任者担任城主,你们离开吧。」

  队长打开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署名的布告,向部将展示。

  活下来的人逃去哪里躲起来了,我也不知道。

  部将这么坚称。

  城堡的牢房是空的。没有俘虏,全都被赶尽杀绝了。是认为就算俘虏也拿不到赎金吧。

  队长的职责是将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儿子提波特带到都柏林。

  提波特被托管的葛洛妮的城堡之一巴利休尔城,距离凯利葛里城并不远。

  一行人前往那里。然而城里空无一人。

  提波特与监护人丹冈·鲁亚也参加了战斗吧。败北之后,与其他人不知道逃亡到哪里了……。

  葛洛妮掉转马头,往凯利葛里城疾驰而去。亚兰和队长跟上去,徒步的人晚了一些跟在后面。

  葛洛妮的目的地是城堡附近的海湾码头。

  虽然失去了两艘桨帆船,但葛洛妮的海军还拥有帆船「海布拉席尔号」及数艘桨帆船。

  停泊在海湾的只有一艘桨帆船。是「费奥纳号」。

  「应该是在克莱尔岛上的克莱尔城。」葛洛妮边上船边说。

  「会不会是在贝尔克莱尔城?」菲利姆问亚兰。

  「贝尔克莱尔有遭到陆地攻击的危险。克莱尔岛的话,不会操船的宝汉军没办法攻入。」

  用不着葛洛妮或亚兰指挥,阿尔斯等人自行坐上划座.推出收起来的胎桨。

  「你们要怎么做?」葛洛妮问。

  「要送去当人质的令公子在那座城堡吗?」队长进行确定。

  「没看到他的尸体,也不在巴利休尔城,那么提波特应该是跟伙伴共同行动。」

  「你知道如果不乖乖交出人质,会引发什么结果吧?」队长语带威胁地说。

  在海上,佩洛特的士兵几乎是无力的,遑论到了岛上,他们就失去所有的后援了。也有可能被全数歼灭。他们会裹足不前也是难怪。

  「我会把提波特交给你。」

  葛洛妮斩钉截铁地说。

  「为了让宾汉被放遂,我会遵守约定。」

  与敌人的约定形同废纸,但对于这件事,亚兰推测葛洛妮应该不会毁约。

  如果违背约定,就给了英格兰毁灭欧马利的借口。

  欧马利的力量被宾汉削弱了。如果现在遭到全面攻击,将不堪一击。

  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葛洛妮才怀着肝肠寸断的痛,交出亲骨肉提波特。

  船一划出去,队长和他的部下几乎全晕船了。

  有一两个天生不会晕船的幸运小子若无其事,一脸不解地看着趴在船缘呕吐的伙伴们。

  「费奥纳号」受到欢呼迎接。

  克莱尔岛的海湾里,放下船帆的「海布拉席尔号」栖身在桨帆船与小型桨帆船之间。

  从宾汉残虐的攻击中幸免于难的族人与葛洛妮一行人欢喜地拥抱,然而葛洛妮却不得不抛下才刚重逢的儿子,恸哭不止。

  「宾汉会被调到弗兰达斯,但你得前往都柏林。」这么说的葛洛妮,声音是亚兰从未听过的泪湿。

  然而意外的是,提波特并不显得悲伤。十九岁的提波特看起来甚至是对新的命运发展感到跃跃欲试。

  「这是个好机会,我会趁机学习英格兰进步的地方,葛洛妮。」

  提波特笑道。亚兰觉得那不是在逞强,而是发自真心。

  身高早已超越母亲的提波特略为屈身亲吻葛洛妮的脸颊。葛洛妮的红发褪了色,白发变多了。

  葛洛妮抱紧提波特,说「对不起」。葛洛妮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我会避免拖累你。」

  这意味着止息干戈。

  亚兰在急就章搭成的住处笨拙地从妮儿的手中接过小小的欧斯卡。出发时婴儿甚至不到他的臂膀大,「大了两倍呐。」亚兰满怀感慨地说。妮儿帮忙撑住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的头。婴儿直勾勾地瞪着头发半白的父亲,咧嘴微笑。

  让欧斯卡在铺了稻草的木箱躺下后,亚兰将妮儿拥入怀中。

  隔天,欧辛带着茉拉过来,一起喝酒。他们住在隔壁小屋。

  欧文死后,茉拉回到老父身边。茉拉与亚兰几乎同龄,因此已经是个老妇了,但腰身十分结实,相当可靠。她甚至帮忙妮儿照顾欧斯卡。她哄着欧斯卡,偶尔垂泪,是不禁想起了一手悉心带大的欧文小时候吧。

  几天后,提波特和队长一同搭上了桨帆船。葛洛妮让阿尔斯与菲利姆担任侍从一起跟去。由于海上菜鸟们无法承受长途航行,因此一行人要搭船到戈尔韦,然后走陆路前往都柏林。

  或许是前往都柏林的期待太大,甚至压过了别离的哀伤,看在亚兰眼中,提波特显得迫不及待。

  对于不管在武力、政治力、经济力等各方面都远远凌驾爱尔兰的英格兰,年轻的提波特比起仇视,或许更感到崇拜。想要加入强者那一方。即使没有自觉,但提波特是否怀有这样的心情?想太多了,亚兰自戒,甩开涌现的疑念。

  目送前往戈尔韦的桨帆船离开后,葛洛妮从螺旋阶梯走上了克莱尔城的最顶楼。亚兰也跟上去。葛洛妮站在细长的窗边,望着大海,亚兰走过去搂住她的危膀。感觉得到皮肤底下的骨头。削瘦的臂膀,还有再次恢复丰腴的一天吗?亚兰心想。

  化成小点的桨帆船扬起了帆。帆隐没在浪头的波光之间,消失了。

  ※3

  暴戾的宾汉离开了,葛洛妮着手重建惨遭烧杀掳掠而荒废的家园。

  幸而船只和火药制造厂几乎完好无损。不过纳撒尼耶尔凭空消失了。

  纳撒尼耶尔在火药制造厂的土地内盖了栋小屋,一个人寝居,因此亚兰没有发现他是何时不见的。纳撒尼耶尔已经将火药的技术传授给其他人,因此可以继续制造火药。妮儿也说不知道纳撒尼耶尔上哪儿去了。那孩子也已经二十四了,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妮儿这么说。应该是有什么理由吧。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所以才能这么不在乎吗?亚兰觉得有点不舒服。

  亚兰告诉葛洛妮,并竭尽各种手段寻找,却毫无所获。

  「生下欧斯卡之后我才了解,」这么说的时候,妮儿就像在告白罪孽似地垂下目光。「我并没有像疼爱欧斯卡那样地疼爱纳撒尼耶尔。我认为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才照顾他,但如果我是他的生母,应该会更加地……。所以纳撒尼耶尔才会离开也说不定。」

  没有那回事,亚兰笨拙地安慰说。「你被绑在处刑柱时,纳撒尼耶尔不是用自己的身体为你挡下了石头吗?那都是因为你疼爱过他啊。」

  妮儿哭了一会儿。亚兰搂住她的肩,她便抱上来放声号哭。她哭泣、颤抖着。

  凯利葛里城被英格兰占领了,但贝尔克莱尔城及附近的几座城堡以及巴利休尔城回到了葛洛妮手中。她不停地出海打猎赚取收入,供领民重建家园,并且在畜牧和渔业方面尽可能援助他们。

  葛洛妮的表情失去了明朗。年届五十近半,她失去了过去一手打造的大半江山。即使如此,如果提波特就在身边,葛洛妮也还能继续神采飞扬吧,亚兰想。为了驱离宾汉,维系氏族,她把提波特交给了敌人。没有了提波特的氏族,对葛洛妮来说是不是空虚的?但葛洛妮自觉到身为族长的职责,所以不能自暴自弃。

  亚兰听到过,葛洛妮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无法忍受地发出的呻吟。

  重建的一年过去,进入新的一年,一五八八年。

  春季。风仍满含冬季的凛冽,岩石底下的小草虚弱地晃动着。

  亚兰和欧辛一同在贝尔克莱尔城的码头附近勘查船只的修理状况。

  「海布拉席尔号」被拖到岸上,解除装备,露出船腹。

  这艘葛洛妮得到的第一艘帆船,已经过度老朽了。不管再怎么修葺,都无法阻止木材的腐蚀。早已过了耐用年数,甲板也变得无法承受大炮的重量了,也有些大炮炮身出现裂痕。要将军事力随时维持在最强的状态,需要莫大的费用与劳力。但话又说回来,若是忽略了军事力,两三下就会被击垮了。

  「得去抢一艘新的来呐。」

  即使年老力衰,欧辛仍未从打猎中退休。

  「如果要抢,就要抢英格兰的新型船。」亚兰应道。

  如今,改良克拉克大帆船【※克拉克大帆船(Carrack)为盛行于十五世纪地中海的大型帆船,一般长约三十~六十公尺,有三或四桅,船型浑圆,适合运载大量物资。】而成的加利恩帆船【※加列恩帆船(Galleon),活跃于十六至十八世纪欧洲的大型帆船,拥有两层甲板,四~五根桅杆,速度更快,适于远洋航行、战斗。】已经成为主流。加利恩帆船是配备有多门大炮的巨船。英格兰的私掠船船长霍金斯将它改良得更适于战斗。

  「西班牙船块头太大了,不适合战斗。」

  亚兰说到一半,竖耳倾听。

  「怎么了?」

  欧辛讶异地问。他的听觉渐渐迟钝了。

  「有马。」

  虽然慢了一些,但欧辛也听到马蹄声了。

  「好像不是军队。」

  「有三匹。」

  亚兰的五感仍没有丝毫衰退。

  这时欧辛「嘎~」地大吼,张开双手,朝马匹奔了出去。

  亚兰笑着等待马到。

  提波特在撞上欧辛之前先勒紧了缰绳,止住坐骑,轻巧地从马鞍跳下来。

  他与欧辛相互拥抱。

  阿尔斯和菲利姆也下了马。

  亚兰与提波特拥抱,欧辛急切地问:

  「怎么了?亏他们肯把你放出来。」

  提波特被带去当人质,才过了短短一年。

  「提波特!」

  亚兰回头,看见从城里飞奔而出的葛洛妮。

  葛洛妮抱住益发魁梧的儿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攀在他身上。

  「我被解放了。」提波特享受着海风的气味说。

  「佩洛特阁下卸下总督之职,将返回英格兰。」

  提波特的语气充满了对佩洛特的敬意。

  「他犯了什么过错吗?」

  「不,阁下从很久以前就想离开爱尔兰。」

  一行人进入城内,从狭窄的螺旋石梯上了三楼。

  他们来到会客用的房间,里面备了酒。

  听到提波特接下来的话,葛洛妮、亚兰和欧辛都一阵愕然。

  「宾汉要回来了。」

  「那家伙要回来!」

  糟糕透顶。

  「西班牙已经决定要对英格兰展开攻击。」提波特接着说。

  「待在都柏林,就能接收到各种情报呐。」欧辛边说边仰头喝酒。

  「没错,使者不断地来来去去。你们也听说西班牙国王对女王的海上猎犬头疼不已的事吧?」

  海上猎犬,也就是高举女王伊莉莎白的特许状,肆无忌惮的私掠船。私掠船甚至远征西班牙开拓的殖民地、西印度群岛,攻击满载财宝的船只,夺取船货。攻击敌国西班牙船被视为正当的战斗行为。当然,西班牙无法容忍这种行为。掠夺为女王的财政及英格兰的经济带来莫大的助益,女王个人也投资私掠船。葛洛妮是亲自在第一线战斗的海盗女王,而伊莉莎白也同样是个海盗女王——不过是坐镇伦敦宫殿,不弄脏自己的手,派出猎犬为她狩猎。

  「猎犬德瑞克烧了西班牙国王的胡子。」

  「哦?」

  「据说他率领二十艘船组成的船队,攻击了西班牙的卡迪斯港。当着国王的面,烧了西班牙的船。」

  「真是天大的侮辱。」

  「不过据说女王生性优柔寡断。尽管女王大肆奖励掠夺,挑衅西班牙,却又试图进行和平谈判。我得到消息说西班牙已经开始准备开战了。里斯本有大型舰队正在集结当中。」

  「那佩洛特为何卸任了?宾汉又怎么会回来了?」

  「英格兰本国政府得知西班牙的侵攻无可避免,为了预防盖尔人与西班牙联手,决定加强控制。谈到残暴无情的暴政,无人能出宾汉之右。佩洛特从以前就厌倦了管理爱尔兰,要求退职。而他得知本国打算派宾汉回来,更是强烈要求退职,也获准了。后任的总督是一个叫费兹威廉的人,但佩洛特阁下没有把我交给新总督,而是放了我。他说压制爱尔兰已经不再是他的职责了。」

  「看来你在都柏林的待遇还不错。」葛洛妮露出母亲的表情。

  「总督待我不薄。」提波特明确地点点头。「我在那里过得很惬意,葛洛妮。」

  「惬意到忘了欧马利?」

  听到母亲的话,提波特苦笑说没那回事。

  「佩洛特甚至对盖尔人感到同情。所以他才会切断束缚你的锁链。因为如果我留在都柏林当人质,欧马利就难以抵抗宾汉的暴政了。」

  「问题是宾汉。」欧辛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旧事又要重演了吗?」

  「阿尔斯特的休·欧尼尔会呼应西班牙起兵吗?」亚兰插口。

  「如果我是休,」葛洛妮说。「就会先等西班牙压制英格兰本国。如果英格兰本国屈服了,爱尔兰即使不起兵,也能赢得自由。」

  西班牙国王在当时是西班牙领土的里斯本集结了大舰队。共有加利恩帆船六十五艘、补给船五十四艘、桨帆船八艘。

  西班牙并不打算展开海战,这支巨大的船队,目的是为了载运士兵。虽然也做好了炮击准备,但主要目标是登陆战斗。沿着英吉利海峡北上,在西班牙领土尼德兰载上西班牙国王摄政帕尔马公爵指挥的大军队,运送至英格兰登陆,然后一口气压制英格兰。这就是西班牙国王打的如意算盘。

  接获大舰队即将进犯的情报,英格兰女王伊莉莎白公告动员全国船舰。国家尚未拥有强大的海军。依据中世纪以来的思维,战争是国王的私人行动。女王拥有的船只仅有少少的三十五艘,实在不可能与西班牙舰队相抗衡,因此才会向贵族及领主要求提供船只。与西班牙的一战,成败关系到英格兰全国人民的生死,这样的认知逐渐传播开来。加上众贵族提供的一百六十三艘船,组成了一百九十八艘船的舰队。

  面对西班牙的巨舰,英格兰的海军司令官以能够敏捷行动的小型战舰来对抗。

  绝不能让西班牙军踏上英格兰的国土一步。如果无法在海上击退,西班牙舰队将压制泰晤士河,登陆的大军会蹂躏伦敦。

  五月二十日,西班牙大舰队自里斯本港出击,然而很快就碰上暴风雨,只好暂时进入库尔纳港避难。

  重整阵容后,于七月十二日重新出击。

  从大型加利恩战舰到小型舰艇,大小船舰交织,共一百三十艘船,战斗人员一万九十名,船员加上奴隶八千五百名。战舰群并配备了两千数百门大炮,但半数以上都是对人攻击用,不适合海战。

  为了迎击,英格兰军在海峡入口附近的普利茅斯港严阵以待。

  英格兰舰队最高指挥官哈瓦德是一个毫无航海经验的贵族,拟定实战策略、执行指挥的是率领私掠船活跃——也就是海盗出身的——德瑞克及霍金斯。

  在英格兰最南端的利泽德岬一带巡逻的船艇,发现了朝东方压境而来的巨大船队。发现敌舰

  一百三十艘船的西班牙舰队组成弦月状战队,整齐划一地前进。

  然而才刚与从普利茅斯出动的英格兰舰队展开炮击战,立刻就曝露出西班牙的炮击力与英军相差悬殊的事实。

  在普利茅斯海上交锋,接着转移到波特兰海上、怀特岛,西班牙舰队接连遭受英格兰舰队炮轰,沿着海峡一路往东航行。德瑞克等人执拗地穷追不舍。

  应该要会合的帕尔马公爵的军队被英格兰军压制,无法行动。

  西班牙舰队穿过多弗海峡,在加莱外海下锚,又遭到英格兰的八艘火船冲撞。火船上搭载的火药爆发,使西班牙军陷入大混乱。弦月阵形溃灭,战舰紧急起锚,东奔西窜,撞成一团。

  英格兰军旋即在格拉沃利讷海上展开总攻击。他们朝西班牙旗舰连续炮轰。

  受到多达两百发炮弹的轰炸,旗舰的船帆化成破布,右舷烧了起来。船员一面修补破了洞的船舷,狼狈脱离战队,往北海前进。

  西班牙舰队弹尽粮绝,淡水也用光了,却无法补给,完全丧失了战意,只能作鸟兽散,踏上与旗舰相同的路线。

  英格兰舰队虽然一路追击到爱丁堡外海,但弹药即将用尽,眼看敌方已经失去继续战斗的意志和力量,便休兵返航。

  西班牙舰队后来在爱尔兰海上遭遇暴风雨,持续严酷的航海。在海战中仅失去四艘的舰队,最后竟只剩下一半,全是被暴风雨和巨浪所摧毁。包括二十六艘壮丽的加利恩帆船在内,共有六十三艘船沉没。船只的残骸从爱尔兰北岸一路漂流到西岸。

  葛洛妮等人并不知道海战的详细情报。西班牙舰队大军压境,却反遭英格兰舰队给驱逐。败逃的西班牙舰队绕过苏格兰北岸,似乎打算沿着爱尔兰西岸南下回国。这半个月左右,他们接到约莫是这些内容的消息。

  自从宾汉重新就任以来,监视变得严密了。只要言行稍有不安分之处,立刻就会遭到逮捕;而大多数的情况,辩白不会被采纳,而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被判处死刑。

  康诺特的族长们被命令交出人质。葛洛妮无视于这道命令。

  接到英格兰击退西班牙舰队的确实消息后,宾汉压制的力量益发强大了。他对盖尔族长下达通告:如果有西班牙船靠岸,就杀掉船员;若是敢提供西班牙船只淡水或粮食,就视为叛国贼处刑。

  如果西班牙攻人英格兰本国,并且压制,爱尔兰就可以斩断与英格兰的关系,赢得自由。现在这个希望已然破灭吗?渴望独立的盖尔人莫不咬牙切齿。

  败逃的西班牙舰队遭遇的暴风雨,也侵袭了爱尔兰西岸。

  强风猛烈到连石墙都几乎要被吹倒了。

  欧斯卡开心地想要外出。如果被那风扑上,小小的欧斯卡一下就会被卷走了。亚兰关上门口,在贴了鞣得薄薄的兽皮的窗户也嵌上木板。时间还是下午,住家里却是深夜。插在墙上的火把火焰被透过缝隙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钉上木板再铺上干草的屋顶被吹走了。雨柱宛如弩射出来的粗箭,化成激流倒灌进来。

  妮儿抱起欧斯卡,安抚着挣扎不肯听话的他,躲到不会被大雨打到的角落缩起身体。

  「我去补屋顶。」

  「等风雨小一点再去吧。」

  「船只碰上暴风雨时,如果坐着等到风雨停,早就沉进海底了。」亚兰笑道。「更别说这里是陆地。这不算什么。」

  网踏出外头一步,就遭到风雨搓揉。亚兰捡来现成的木片和木板,屈着身体前遥,攀上屋顶。这比爬上暴风雨海上的帆桅要容易太多了。

  用绳索绑住身体,把木板钉上去。烈风呼啸着咬上来,想要用无数的利刃切割亚兰,却被他皮革般的皮肤反弹回去。

  葛洛妮的克莱尔城坚强地耸立着。

  即使自己不在身边,葛洛妮也不要紧,亚兰心想。

  摆脱人质身分,被解放的提波特就像从前那样,被交付管理巴利休尔城。那里距离英格兰不肯归还的凯利葛里城很近。阿尔斯与菲利姆也以侍从身分服侍提波特。对于佩洛特放走提波特一事,宾汉肯定愤懑不已。因为如果能掌握提波特,就等于控制了葛洛妮。

  亚兰家旁边的欧辛的小屋,屋顶也被掀走了。和亚兰家一样,是石墙茅顶的简陋小屋。

  欧辛从屋顶洞口探出秃头来。

  「修理吗?」他大喊说。「你那边的也飞走了呐!」

  欧辛的头旁边冒出另一颗头。是茉拉。她把木板递给欧辛,欧辛钉好,她立刻交上另一片木板,动作非常俐落。

  亚兰停下手来,眼光投向海上。

  「怎么了?」

  「有帆船。」

  应该是朝岸边驶来,但被大浪遮挡,无法靠近。

  状况就和为了雇用战士集团而前往苏格兰却船只遇难,被休·欧尼尔所救时的他们一样。

  「贸易船吗?」

  「好像是军船,有大炮……」

  倾盆大雨遮蔽了视野。

  「西班牙船吗?」

  「如果是西班牙船,想去救援啊……」

  但现在没办法出船。

  亚兰迅速钉好木板。

  然后跳下屋顶。

  「你要去哪?」

  「克莱尔城。从望楼或许可以看得更清楚。」

  「我也去。」

  欧辛让茉拉先下去,然后自己再下来。

  秃头从屋顶洞缩下去,很快地来到外头。

  「你家要淹水罗。」

  「茉拉,去亚兰家跟妮儿一起待着。」

  亚兰和欧辛在狂风暴雨中跑进克莱尔城。

  不傀是城堡,风雨打不进来。

  葛洛妮正在四楼的私室拿着兽脂蜡烛阅读拉丁文书籍。

  窗户紧闭,但蜡烛和墙上的火炬都被缝隙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晃。

  「好像有西班牙船遇难了,我们去望楼看看。」

  听到亚兰的话,葛洛妮立刻放下书本。

  望楼的哨兵浑身湿得就像一具溺死尸。

  葛洛妮命令燃起篝火。

  虽然盖在柴薪上的布都湿透了,但积在底下的木柴没有泡水。

  看到岸上的灯火,遇难的船员也会萌生斗志吧。

  「是西班牙船吧?救助他们吧。派出小型桨帆船。」葛洛妮说。

  「不行。」亚兰制止。「不要鲁莽行事。去救人的反而会溺死的。」

  「这点程度的暴风雨,我们已经习惯了。」

  葛洛妮说。

  确实,前往苏格兰时遇上的暴风雨,规模不是现在的所能相比。

  这种程度的话……亚兰也心想。但如果是聪明的船员,就不会在这样的海象划船出海。

  葛洛妮说要亲自划船,亚兰厉声说:

  「别忘了你族长的身分!」

  「我身为族长,必须巩固与西班牙的关系。」葛洛妮说。「我不会让提波特沦为英格兰的奴隶。我要卖西班牙人情。」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派出救援船,我和欧辛来划。我会带年轻小伙子去。」

  「我也要去。」葛洛妮坚持。「族长不能只是待在安全的地方发号施令。」

  最危险的事,在命令部下之前,会率先亲自去做。凶暴的男人们会对葛洛妮另眼相待,就是这个缘故。

  「如果要冒险,留到更重要的局面再来吧。没必要为了西班牙的遇难船赌上性命。」

  「这是为了提波特。在我……」葛洛妮支吾了一下,说:「结束之前,要巩固好提波特的根基。」

  「提波特还没有被公认为族长继承人。」

  「嗯……得召开会议,决定继承人才行呐。这件事慢点再说,现在重要的是援救遇难船。」

  提波特还没有立下任何足以继承下任族长之位的功绩。

  亚兰看得出来,唯有在这一点上,葛洛妮应该会想要采用英格兰的法律。不以世袭制决定继承人,而是每回重新选举的盖尔布雷宏法虽然公平,但也会带来纷争。而英格兰又强制盖尔人采用世袭法,因此混乱与斗争更形剧烈。

  召集的钟声响了。男丁在风雨肆虐中来到城堡前集合。

  听到葛洛妮说要救助西班牙船,没有人提出不满。西班牙是英格兰的敌人,爱尔兰想要与西班牙联手,抵御英格兰。葛洛妮的手下都有着这样的共识。宾汉的公告「若有西班牙船只靠岸,必须将船员赶尽杀绝.如果有人提供淡水和粮食,即视为叛国贼处刑」,当然被置若罔闻。

  葛洛妮跳上小型桨帆船,说要指挥,部下们拼命劝阻。

  「葛洛妮,你是不相信我们吗?」

  如此责备的是马克提拉的长男贾拉克。贾拉克已年届壮年,即使被选为下任族长也不奇怪,但氏族人民现在依然敬慕杜达拉,对现任族长葛洛妮心悦诚服,因此并未兴起拥戴贾拉克的声浪。

  「交给年轻人吧,葛洛妮。」银发的马克提拉也帮腔说。「亚兰,你也是。危险的工作让年轻人去做。

  「我可比你年轻多了。」

  「还生了个孙子似的儿子。」欧辛调侃,呛咳起来。

  「你是最老头子的一个。回家睡觉去吧。」马克提拉毫不客气地说。

  「欧辛家的屋顶被卷走泡水,跟着茉拉一起到我家避难。」

  他们互亏的时候,男人们把事先拖上陆地的小型桨帆船推进海中。

  其他人则搭起帐篷,在底下起火。

  「贾拉克留在陆上。」葛洛妮说。

  「为什么?」马克提拉抢先儿子厉声反问。

  「我要尽量保存年轻人的力量。」葛洛妮这么回应。「不能让年轻人白白牺牲。」

  亚兰知道她想说什么。(与英格兰的战争来日方长。)

  葛洛妮认为战争不会在自己这一代结束。与英格兰的抗战,会一直延续到提波特那一代。年轻人的力量必须用在那上面。

  马克提拉似乎也明白了。

  「我去吧。贾拉克,你留下来。」

  「开什么玩笑,叫我们把事情交给你们这些老头,自己在岸上逍遥吗?」

  「轮你们上阵的时机还在后头。」

  「原来如此,说的没错。那我也上船吧。」欧辛以沙哑的声音说,第一个跳上小型桨帆船。

  划桨手备齐,两艘小型桨帆船在各别的船首船尾点上灯,离开陆地。

  帆桅折断、船腹大破的西班牙加利恩帆船自船尾开始沉没,船首从海面斜斜地伸出。每当大浪打来,就痛苦地扭动着。

  在浪头间挣扎的船员被船只周围的漩涡卷入,一个个被吸人海底。

  小型桨帆船没办法靠近。会被大漩涡吞没。他们只能将绳索投向载浮载沉的船员,向他们打气。

  总算游到的人抓住了绳索。把他们拉上船。

  一艘小型桨帆船能救上二十多人。如果再载上更多人,船就要沉了。

  朝陆地前进。划啊!

  有些拼命求助的人,他们不得不抛弃。年老之后,亚兰能够体会那些求生之人迫切的心情了。而甩下他们的痛,也比年轻的时候更加锥心。

  划啊!吆喝声从咬紧的牙关间泄出。划啊!

  即便分成两艘,也只能救出五十几人。

  他们让船员在城内和教堂里休息。

  宛如众多溺死者恸哭般的风声从夜里持续到早晨。

  不久后,豪雨止息,朝霞光芒之下,无数的尸体和船只残骸在高浪中漂荡,死者的灵魂化成积云覆盖了天空。被打上岩地的溺死尸体膨胀到无法分辨相貌。

  被救出来的人,大多需要数天到十几天的休养。米格尔和他传授医术的年轻人负责治疗。孺亚赫离世已久。

  阿基尔岛上也有许多尸体漂流到岸上。其中也有一息尚存的幸运儿,由岛民照顾。

  「请在这里静养到天候好转,体力恢复吧。看来恶劣的气候还要持续一段日子。」

  「感激不尽。」

  一半的脸被布包裹住的西班牙将领亲吻葛洛妮的手。

  「现在的我没有余力将你们直接送回西班牙。」葛洛妮坦白说。「我会将你们送至阿尔斯特大族长休·欧尼尔那里。」

  「太感谢了。我们会从那里前往苏格兰,然后弄到船只,返回西班牙。」

  然而自提波特暂管的巴利休尔城飞来的信鸽,通报了非比寻常的情势。

  宾汉的手下正在彻底搜索西班牙兵。一旦发现有人藏匿,将会依照先前的布告,不仅是西班牙士兵,连藏匿之人也一并处死。

  克莱尔岛也会有宾汉的部下前往。是从凯利葛里城派遣过来的。

  提波特在信鸽上的书简这么通知。

  克鲁湾深处的海岸线极为复杂,大小岛屿和岩礁密聚,加上潮流变动,若非熟悉水路之人,无法通过。

  英格兰虽然占据了凯利葛里城,但难以出船进入海湾。

  若要前来克莱尔岛,就必须循陆路到海湾西部,再从那里乘船过来。

  而途中必须经过葛洛妮的城堡附近,因此葛洛妮对不安的西班牙将士打气说:

  「他们没那么容易到岛上来的。」

  不过如果他们闯进来就麻烦了。若是不惜开战,是可以直接杀掉前来搜索的家伙,但欧马利现在尚未从先前的创伤完全振作起来,无法全面开战。

  一看到海象恢复平稳,葛洛妮立刻准备好桨帆船,派贾拉克担任队长,将西班牙将士送到休,欧尼尔处。

  隔天提波特再次送来信鸽。「宾汉部下的搜索队出发了。」

  提波特更提到了危险的状况。「英格兰以凯利葛里城为据点,正在测量附近的岛屿和潮汐。」

  对于自克鲁湾西端乘坐胡克船来到克莱尔岛的搜索队,葛洛妮笑脸相迎。

  「我们把漂流到岛上的西班牙兵全杀光了。」

  葛洛妮说,展示并排在海边的尸体。因为过了一段时间,尸体已经腐烂得分不出是遭到杀害还是溺死的了。

  「请你们转达宾汉阁下,说欧马利确实遵守了阁下的指令。」

  ※4

  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溃败,也摧毁了阿尔斯特大族长休·欧尼尔的计划。别说排除英格兰了,这反而造成了让英格兰益发坐大的结果。

  但西班牙依然是个大国。对英格兰而言,这是赌上国家兴亡的一战,但西班牙受到的创伤,还不至于动摇国本。

  行政宫宾汉在康诺特的暴戾统治益发变本加厉。

  海战隔年,一五八九年一月,宾汉命令梅奥的郡长布朗,向巴克一族以及奉巴克为宗主的氏族、同盟氏族彻底征税。宾汉更进一步严命,西班牙的幸存者一定被沿岸居民所藏匿,务必滴水不漏地搜索,如果有人收容西班牙兵,整个家族连坐处死。事实上不只是克莱尔岛外海,克鲁湾内也有两艘西班牙船触礁沉没,大难不死的幸存者被当地人救助了。

  梅奥人民细心豢养三年前遭宾汉军掠夺剩下来的家畜,开垦焦土种植小麦,然而家畜和谷仓里的谷物又再次被郡长布朗派来的征税官给夺走了。

  各处零星发生小型抗争,但抵抗会变成屠杀的借口。不管是对妇人还是小孩,布朗的士兵都毫不留情。肚子被剖开、头颅被砍下的尸体随便弃置在血泊中。

  因细故遭到逮捕、处刑的状况持续着。杀得愈惨,康诺特行政官宾汉就愈予以肯定,因此梅奥郡长布朗的蛮行更是变本加厉。

  葛洛妮定居在克莱尔岛的克莱尔城,做为打猎的据点,但欧马利的领土沿着克鲁湾扩及本土。她把提波特派在本土的巴利休尔城,贝尔克莱尔城则交给现在已经迈入老年的独眼武将加尔,巩固防卫。巴克的诸氏族遭到什么样的蹂躏,葛洛妮也都听说了。

  英格兰将占领的凯利葛里城交给麦克威廉的后继者。

  葛洛妮提出抗议。由于理查德死去——应是遭到前任麦克威廉之子所暗杀——葛洛妮回到了欧马利的领地,但当时凯利葛里城归葛洛妮所有,麦克威廉没有任何权利。如果要还给盖尔人,应该归还给她才对。葛洛妮如此强硬地主张,但当然没有被理会。

  还有另一个人也对英格兰和麦克威廉感到强烈的不满,那就是葛洛妮的亡夫理查德之弟威廉。他策动各族长,计划接受推举,依布雷宏法继承麦克威廉的地位。

  二月七日。信鸽在狂暴的烈风吹袭中降落了克莱尔城。

  亚兰正在屋子外头,为翻过来的卡拉哈船底上焦油。

  欧斯卡在一旁玩闹着碍事。

  亚兰塞给他一把刷子,他便开心地挥来挥去,抹了亚兰满脚。

  「这小子!」亚兰抱起欧斯卡时,欧斯卡举起了拿刷子的手。

  「鸟!」

  亚兰跟着抬头。

  「妮儿!」亚兰往家里喊道。

  「欧斯卡的眼力比我还好。你出来一下。欧斯卡发现了那么小的鸟呢。他比我先看到那比沙粒还要小的鸟。对吧?欧斯卡,是爸爸教你的吧?」

  亚兰欢天喜地地用脸颊摩擦儿子的脸。

  「来,你妈出来了,快告诉你妈,说有鸟在飞。」

  亚兰说着,同时发现了。那是信鸽。是来自欧马利某座城堡的信鸽吗?

  亚兰把欧斯卡交给妮儿,「我去城堡看看。」他边跑出去边说。「也告诉欧辛一声,说有信鸽回城了。」

  鸽舍旁,葛洛妮已经在看信鸽身上的布条了。

  「是来自巴利休尔城的通知。」葛洛妮抬头说。「布朗的军力正在侵犯提波特的势力范围。军势约三百。他们趁胜对巴利休尔城展开攻击。」

  城堡的守备兵至多几十名而已。

  欧辛也现身了。

  「据说郡长布朗亲自出马。我要赶去救援。」葛洛妮说。

  「我去。」亚兰当场说。

  「我来指挥。」葛洛妮反驳说。「你留在克莱尔城守备。」

  「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

  亚兰对欧辛说「妮儿和欧斯卡就拜托你了」,欧辛笑得嘴巴咧了整脸。他的门牙缺了一颗。

  两艘小型桨帆船划向克鲁湾深处。

  划桨手皆全副武装。

  湾内的水路极为复杂,而且随着潮汐,海流及深浅也不断地变化,并毫无前兆地出现大漩涡。若非欧马利的人,不可能划船穿过散布的岛屿之间。

  城堡周围已经展开了白刀激战。

  英格兰兵穿着制服,因此可以轻易辨别。

  骑在马上,周围有二十几名护卫兵守着的,就是郡长布朗。

  葛洛妮与亚兰率领的士兵一上岸就立刻自背后展开偷袭。

  另一批援军赶到了。一样是接到信鸽通知的贝尔克莱尔城城主独眼加尔,他率领百名士兵自陆路赶来。

  过去饱受布朗士兵凌虐的氏族族长们也自四面八方赶来驰援。

  不期然地,布朗的军队遭到包围了。

  葛洛妮的亡夫之弟威廉也率领一队赶到,但这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布朗的士兵还有战斗能力,却轻易降伏,是因为首领布朗一下子就战死了。他的脑袋被沉重的战斧给砸碎,当时一片混战,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给了布朗这致命的一击。

  威廉踹开倒在地上的布朗尸体大笑。

  「野蛮人!」丢下武器投降的布朗士兵传出骂声。近百名士兵被绑了起来。

  狂暴的血气燕处发泄的男人挥舞长矛,用矛柄殴打骂人的俘虏,俘虏昏蹶过去。以此为契矶,展开了对俘虏的杀戮。就仿佛战斗的延续,他们砍杀那些俘虏,践踏他们。都是被布朗的士兵杀害妻小、夺走庄稼的人。

  「住手!」出声制止的是感觉应该最为血气方刚的年轻的提波特。

  「俘虏可以拿来当成和都柏林谈判的筹码,不要杀了他们。」

  「谈判什么?」

  用剑戳刺着倒地俘虏的威廉讪笑说。

  「可以亲自向总督谈判,要求停止对盖尔人的打压。」

  「没用的。」全身染满了敌人鲜血的加尔打断说。「如果俘虏了布朗,或许还有谈判的余地,但捉到的都是些底下的小兵,对英格兰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我们杀了布朗,」同样身上被敌人的鲜血泼出纹路的葛洛妮冷静地说。「等于是给了宾汉镇压的绝佳借口。」

  「没错。」威廉用力点头。「如果乖乖坐等,会被英格兰以叛逆罪逮捕。我们应该趁着这场胜利举兵。我要以巴克大族长的身分,号召巴克所有的氏族,以及同盟的氏族族长。请各位集结在我的城堡吧!」

  官方上,大族长是麦克威廉,但由于威廉私下疏通,氏族之间拥立他继承麦克威廉地位的声浪愈来愈大了。就仿佛既成事实似地,威廉以大族长自称。

  然后威廉下令:

  「砍下俘虏的头!排在英格兰兔崽子进入巴克领地的路上!」

  几天后,自称巴克一族的众多族长,以及奉巴克为宗主的大小氏族族长们聚集在威廉的城堡。

  长期逗留在布洛南身边的葛洛妮次子马罗已是个三十六岁的壮年人,掌管欧弗拉赫提城堡之一的巴利纳欣奇城。虽然拥有布洛南的血统,但表面上马罗是已故德纳尔·欧弗拉赫提的次男。长男欧文惨遭宾汉之弟杀害以后,德纳尔个人的财产就由马罗继承了。

  每个人都带了十至二、三十名部下前来,因此人数众多。

  会议在集会小屋进行。酒壶在席间传来传去。

  这场集会,麦克威廉·巴克没有参加。

  他是透过英格兰的后援才能获得麦克威廉的称号,甚至得到凯利葛里城做为居城,因此对英格兰没有叛心。他反倒是展现恭顺的姿态,想要维持现在的地位。如果遵从英格兰的法律,麦克威廉的地位能够世代传给他的子孙。在抵抗布朗的战斗中,麦克威廉也没有为盖尔人同胞出兵。不仅如此,一得知布朗的死讯,他甚至摆出谴责参战族长的态度来。

  亚兰以葛洛妮侍从的身分列席于末座。威廉养的狗贴近亚兰的脚,把鼻子凑上来。亚兰摸了摸它湿润的鼻头。

  「我们应该团结一致,起兵反抗。」随着粗壮的嗓音,威廉用拳头敲打当成桌子的木板。可能是因为声音怒气冲冲,狗儿伏下耳朵。

  「这样下去,巴克一族将会灭亡。就像芒斯特落人英格兰手中,康罗伊也无法幸免。」

  「芒斯特会被英格兰夺走,是因为德斯蒙德伯爵起兵失败。」如此反驳的,是规模仅次于巴克的氏族——克兰吉本的族长。「如果找扪这次起兵,同样失败,将重蹈德斯蒙德伯爵的覆辙。应该避免刺激英格兰,谋求和平共存之道才对。」

  「你是向英格兰摇尾乞怜的孬种之一吗?」威廉激昂地说。

  亚兰想,这真的是再次重演不晓得已经上演过多少遍的戏码。

  族长心中在意的,只有该如何守住自己的氏族,以及要怎么样才能扩大领土。更进一步说,就是该如何维护自己的权力。也有些族长之间,比起对英格兰的仇恨,对世代交恶的近邻氏族的怨愤更为根深柢固。

  没有能令众人二话不说就听从的强大人物。如果理查德仍以麦克威廉身分君临,然后葛洛妮依然是凯利葛里城的城主的话,或许还能掌握巴克;但理查德之弟威廉尚无这样的大器,而葛洛妮又只是个小氏族的族长。加上现任麦克威廉又是英格兰的走狗。

  「如果要起兵,」葛洛妮插口。「不仅是巴克一族,需要全梅奥所有的族长团结;不只是梅奥,还需要与康诺特所有的氏族,以及阿尔斯特也缔结同盟,也就是爱尔兰的北半部组成一支大联合军,共同起兵才行。」

  爱尔兰的南半边,芒斯特与伦斯特几乎都已经臣服于英格兰了。

  「简而言之就是宾汉。」克兰吉本的族长开口说。「如果没有宾汉的暴政,我们也可以平静地过日子。要与英格兰本国为敌开战是不可能的。宾汉的权势所及的范围,就只到康诺特。阿尔斯特的休·欧尼尔会愿意为了康诺特的问题而派兵吗?」

  对于大规模起兵,克兰吉本裹足不前。亚兰这么判断。

  阿尔斯特的大族长休·欧尼尔有意掀起独立战争。但是没有十足成功的把握,就无法起兵。阿尔斯特还有另一个同样也叫休的族长,被称为雷德·休·欧顿涅尔。休·欧尼尔一面巩固与欧顿涅尔的同盟,同时正在组织由领民组成的军队。虽然葛洛妮接到这样的情报,但没有说出来。不能在准备妥当之前,让消息泄露到英格兰耳中。现场的族长之中,难保有人是英格兰的鹰犬。

  无法顺利谈出结论,集会持续了三天。这段期间不知道喝光了几樽酒桶。

  由于城里收容不下,多数人都在户外搭帐篷野营。葛洛妮和亚兰躺在铺在地面的兽皮,葛洛妮把头枕在亚兰手臂上休息。

  「你在笑什么?」葛洛妮问。

  「我想起一件事。」亚兰说。「欧斯卡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我教他说『鸟在飞』。」

  「别对我露出那种傻父亲的呆表情。」

  葛洛妮的声音里带着苦笑。

  「提波特更早就学会说话了。」

  葛洛妮只说了这些就沉默了。

  葛洛妮是想起了欧文和马罗小时候吧,亚兰察觉。

  活得愈久,伤也就愈多。无论经过多久,有些伤就是持续地在化脓。

  「我希望孩子活得幸福快乐。」亚兰喃喃说。

  「至少康罗伊和阿尔斯特……即使只有爱尔兰的北半边也好,必须斩断英格兰的箝制才行。」葛洛妮说。

  南方已经回天乏术了。

  德斯蒙德起兵的时候也是,因为他说要立英格兰人的耶稣会成员为总督,葛洛妮无法协助。

  第三天在开会时,有急使赶来求见克兰吉本族长。是他的氏族派来的使者。似乎是全力策马赶来的使者一脸苍白,将一只木盒交给族长。「宾汉的使者送来的。」

  打开木盒的克兰吉本:脸色变得比使者更要苍白。他一个踉跄,强自振作似地盯着木盒里面。

  「身体依然在戈尔韦的刑场示众,只送了首级过来。」使者说。

  「是小犬。」克兰吉本的声音宛如呕血。

  「在宾汉那里当人质。」氏族派来的使者替族长告诉众人。「说是对叛徒的惩戒。宾汉知道这场集会。」

  克兰吉本猛一抽剑,放声怒吼:

  「我要砍下宾汉的头!」

  族长们都抡起拳头响应。

  「等一下!」有人制止恳求。「我儿子也在宾汉那里当人质。如果起兵,我儿子会被杀的!」

  但是那名族长也收到策马赶来的使者送来的首级容器。

  「宾汉太愚蠢了。」

  威廉嘲笑说。

  「他激起了我们的怒火。」

  很快地他睥睨众人接着说。

  「有人把参加集会的成员名单泄漏给宾汉。」

  疑神疑鬼的视线彼此交错。

  亚兰也观察着众族长,但看不出有人内疚的样子,或是虚张声势,试图隐瞒自己的背叛。

  「是那家伙!」威廉扬声说。「是新的麦克威廉!那个杀了理查德,靠英格兰当后盾继承麦克威廉之位的家伙!他对英格兰唯命是从!」

  「把他们全杀了!」男人们的怒吼响彻云霄。「把麦克威廉的头送去给宾汉!」

  「进入作战会议吧。」威廉说。「首先攻下凯利葛里城。这段期间,葛洛妮,你去苏格兰,召集战士集团和佣兵,提供我们兵力。」

  「现在是冬季。」葛洛妮说。「不适合航海,北海尤其狂暴。」

  欧文惨遭宾汉之弟杀害,葛洛妮为了报复而招兵买马,结果在航过初冬大海前往苏格兰的途中遇难了。虽然被休·欧尼尔所救,但这段期间,欧马利的土地被宾汉蹂躏殆尽。凯利葛里城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夺走的。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只因为一次海难就畏缩了吗?如果是杜达拉,不管是什么样的暴风雨都能克服吧。」

  亚兰担心葛洛妮会不会发飙。但葛洛妮早已学会了忍耐。

  「等到春季我就出海。」

  为了增加兵力,反而失去了重要的人们。葛洛妮的决心不动如山。

  「那样来不及,会错失良机。敌方会掌握我们的动静。」

  「算我一份。」做为人质的儿子惨遭杀害的克兰吉本愤怒地主张。「就算没办法雇用战士集团,凭现在的兵力也足够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会议上。要起兵,现在就出兵!凯利葛里城就别管了,敌人只有宾汉,一直线朝戈尔韦进军!」

  没错!杀他个片甲不留!许多族长都挥拳赞同。

  「不,必须先击垮凯利葛里城的麦克威廉,否则会在前往戈尔韦的途中遭到背后攻击。」

  威廉制止,强硬坚持。

  「葛洛妮,凯利葛里城是你的城堡。我们要为了你攻下凯利葛里城。」

  亚兰对这次出击提不起劲。

  过去几乎所有的时光,都耗费在海上打猎及陆上战争。

  到了生涯尾声,他的身边多了年轻的妻子和幼儿——家人。即使为了维护氏族的生计,出海打猎是必要的,但亚兰发现自己开始渴望过着平静的生活。

  但是如果任由宾汉为所欲为,他转念心想,平静的生活轻易就会被摧毁。

  为了让欧斯卡——让欧斯卡和妮儿——过着平静的日子,必须拔掉宾汉的利牙才行。

  梅奥的人民即使族长服从英格兰,心中依然充满了滚滚恨意与愤懑。也有许多人对于靠着英格兰支援才有今天地位的麦克威廉抱持反感。

  威廉一对凯利葛里城发动攻击,就有愈来愈多人不理会所属氏族族长的意向,任意参战。有战斗能力的人全部离开村子,族长却也无法惩罚。因为若是惩罚,很有可能族长自己会遭到私刑。热情驱策着人们。宰了英格兰的走狗!

  不参加攻城战的男人,连家人都会遭到白眼看待。

  杀了他们!榨干他们的血!剥了他们的皮!威廉煽动着。

  每回战斗总是一马当先的葛洛妮,这次只提供划行小型桨帆船而来的手下做为战力,待在阵线后方。

  自告奋勇打前锋的,是当人质的儿子惨遭宾汉杀害的两名族长。

  每个人都激动难耐,想要快点解决攻城战,朝戈尔韦进军。

  「威廉是出于私欲在行动。」

  亚兰说,葛洛妮点点头,仿佛在说这一点昭然若揭。

  「他想杀了麦克威廉,继承那个位置。我不想牺牲任何一个欧马利人的生命,去满足威廉的私欲。」

  凯利葛里城轻易被攻陷了。因为麦克威廉一下子就抛弃了凯利葛里城,逃回主城去。

  威廉想要继续追杀麦克威廉,但「宰掉宾汉!」的声浪压倒性地强大。

  「如果杀了宾汉,事情就麻烦了。」提波特冷静地说。「英格兰为了顾及颜面,也不得不彻底镇压我们。如果占领了戈尔韦,就应该与都柏林的总督谈判,要求放逐宾汉,用对我们有利的条件讲和才对。」

  「现在就在想讲和?」克兰吉本目瞪口呆地说。「葛洛妮,你儿子还算盖尔人吗?孬种!」他唾骂说。

  「没错!把宾汉的脑袋送去都柏林!」其他族长也同声附和。

  威廉向葛洛妮下达指令。

  「你配合我们攻打戈尔韦的行动,从海上攻击。」

  他们暂时回到克莱尔岛,为出兵做准备。

  「『海布拉席尔号』已经不行了呐。」

  亚兰检查系留在湾内的帆船内部说。

  「这次出击,我实在提不起劲。是年纪的关系吗?」

  「你看似迟钝,其实已经敏感地察觉了。」葛洛妮说。「威廉的目的是继承麦克威廉,不是为了梅奥的人民。更别提欧马利的利益,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原来如此——这么插口的,是肩上骑着欧斯卡的欧辛。虽说年事已高,但一个小小的欧斯卡,对欧辛的肩膀来说似乎轻如羽毛。

  「以前我都像这样扛着你呐,葛洛妮。」

  欧斯卡在肩上站起来,欧辛牢牢地握住他的脚踝。

  「众人都为了对宾汉的积郁群情激愤,稍一煽动,马上就延烧开来了。」葛洛妮接着说。「但威廉的动机不纯。如果是为了欧马利,我愿意舍命奋战,但现在应该要专注在充实军备和复兴氏族。增加船只、增加武器,就像休·欧尼尔在做的那样,组织训练欧马利的男丁,光靠欧马利自己就能出兵,不必依靠战士集团和佣兵……」

  但如果不参加这次起兵,往后将会被其他氏族视为仇敌。没有所谓中立这回事。不是自己人,就是敌人。

  「让年轻人透过实战来锻链也是个好法子唷,葛洛妮。」

  欧辛以豁达的声音说。

  「我总是带他们出去打猎。」

  「打猎和战争不一样。不要骄纵了年轻人。」

  「威廉期待我们从海上攻击。我们就攻击阿伦岛吧。」葛洛妮说。「阿伦岛已经完全成了英格兰殖民地了。」

  以威廉·巴克为首,提拉乌雷的巴克一族、克兰吉本、克兰多涅尔,以及其他多数族长起兵了。其他族长见情势有利,也纷纷加入。欧弗拉赫提的有力族长之一率领五百士兵加入起义。

  葛洛妮的次男,继承德纳尔的马罗也在巴利纳欣奇城展开战斗;麦克纳利的克尔敏虽然病了,但也派儿子领军加入威廉军。母亲耶梅儿·妮·弥莉莎已经离世。亚兰在她的儿子身上看到耶梅儿的面容。布洛南也在领内举兵。

  梅奥没有德斯蒙德那样富有的盎格鲁爱尔兰贵族。与英格兰的驻军相比,武装极为贫弱。

  即使如此,如虹的气势仍十分可观。

  叛军接连攻陷英格兰的要塞,掠夺、烧毁不合作的城镇村庄,一路挺进。勉强被称之为「军」的这一群人,实则是过于粗暴而毫无统率的乌合之众。渐渐地,目的变成了掠夺与强奸,行径与宾汉的士兵没什么差别了。

  也有些族长趁机作乱,攻击平素不和的氏族。

  叛军逼近了戈尔韦的城墙。

  葛洛妮的船队逐步接近阿伦岛。

  以「海布拉席尔号」为旗舰,后方跟着四艘桨帆船。其中一艘的船长是马克提拉的儿子贾拉克。他急于表现出不输给父亲的本领。他的母亲是坎贝尔队长之女,因此是血统纯正的战士之后。

  「这是『海布拉席尔号』的最后一战呐。」葛洛妮仰望帆桅说。

  帆桅更换过几次新的木材,但由于船体本身老朽化,实在无力回天。

  无法炮击,亚兰对葛洛妮说。如果点燃火药,老化的炮身可能会当场爆炸。

  他们预定攻陷阿伦岛的要塞,抢夺大炮。

  即使单独发动攻击,也只会陷于孤立,因此他们要等待接到友军抵达戈尔韦附近的连络再出航。这段期间用来强化军备,尤其必须增加船只才行。葛洛妮透过打猎来抢夺。

  火药制造厂活力十足。所有渗染了小便的泥土都被挖掘、搜集、运送过来。

  感觉若是遇上暴风雨,「海布拉席尔号」将不堪一击,浸水沉没,幸运的是海上风平浪静。

  过去为了对戈尔韦施加打击,他们攻击阿伦岛,获得了成果。他们毁掉了要塞,代价却是失去了坎贝尔队长。

  「我要折断魔鬼的背脊!」

  同船的琼恩·华勒斯对亚兰如此宣言。

  琼恩·华勒斯是被雇为战士的高地人,但由于仰慕坎贝尔队长,他放弃季节兵身分,加入队长的常备兵。他在第一次的阿伦岛攻击时认识了亚兰,由于同为高地人,意气投合。在坎贝尔队长遭到魔鬼附身杀害后,琼恩成了罗涅的部下,但与罗涅相处不来,自己召集高地人另外组成了一队,现在是高地人军的队长。

  第二次的阿伦岛袭击,琼恩意气风发地请缨担任冲锋队长。琼恩小亚兰三岁。晒至皮肤深处的褐色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飞扬的白发,让亚兰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年老。

  「我有个请求。」琼恩·华勒斯望向起伏的海面说。

  「阿伦岛上有魔鬼。上岸以后,我会让魔鬼附身在我身上。你和我一起联手消灭魔鬼吧。」

  亚兰一时无法意会,答不出话来。

  「我活得够久了。」琼恩,华勒斯说。「我们一般都活不到五十对吧?我多活了十年之久。接下来得避免给年轻人添麻烦才行。」

  那个魔鬼大概在保护阿伦岛那伙人,琼恩接着说。「所以会附身攻击岛上的人,杀死侵入者——就像杀死坎贝尔队长那样。往后欧马利也会攻击阿伦岛。我要在我这一代消灭魔鬼,免得它再做出那种邪行。」

  「要对抗魔鬼,必须要有圣水和十字架。」

  「阿伦岛的魔鬼很强,坎贝尔队长那时候根本无从对抗。」

  豪迈可靠的坎贝尔队长那凄惨的死状浮现亚兰的脑海,峦一得益发鲜明。

  队长的身体维持奇妙的扭曲形状就这样僵直,即使神父洒上圣水祈祷,也无法恢复原状。

  「队长突然被魔鬼附身时,我也在那场宴会上。」琼恩·华勒斯说。「等到魔鬼完全展现力量就太迟了。」

  所以,琼恩·华勒斯说着,把自己的佩剑连鞘交给亚兰。「用你的剑跟我交换吧。如果我被魔鬼附身,就用那把剑杀了我。」

  剑柄是沉重的十字形。

  「这是用圣水净化过的十字剑柄。如果你觉得我被附身了,就当场除掉我。」

  「免谈。」

  亚兰把剑塞还回去。

  ※5

  宾汉将手上的人质一个个处刑,吊死。这个消息更令众族长悲愤填膺。

  都柏林行政府不断地有宾汉派出的急使赶到,要求增加军资及增强兵力。

  身为佩洛特后任的总督费兹威廉,忧心康诺特会像德斯蒙德起兵与镇压而荒废的芒斯特一样,化为焦土。

  为了镇压长达数月的纷扰,必须向本国求援。英格兰女王伊莉莎白对于战争十分吝啬。她极端厌恶将本国的财富投入殖民地的经营。战争经费必须全靠税金来支应,因此必须增税,而增税会引来民怨。

  必须在不造成本国负担的情形下镇压叛乱。

  叛军蝎集于戈尔韦市墙外。时序已进入六月。

  费兹威廉提出和平谈判时,葛洛妮的船队已经压制了阿伦岛。

  阿伦岛正确地说,是阿伦群岛。从最大的莫尔岛往东南,有曼岛、伊尔岛呈跳石状排列。

  戈尔韦行政府派驻防军的只有莫尔岛。

  然后防军一得知葛洛妮的船队靠近,便立刻逃往戈尔韦。每个人都认为和谈的可能性很高,却平白让生命曝露在危险中,未免过于愚蠢。

  来自英格兰的移民也在士兵保护下,逃入戈尔韦的市墙内。这是正确的选择。看在英格兰人眼中,葛洛妮与其党羽,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残忍杀戮者。

  留在岛上的,都是被殖民者当成劳动力,视为牛马使唤的盖尔人。

  杀戮与掠夺是战斗的常态,但英格兰人已经离开,葛洛妮禁止暴行,仅要求提供粮食。

  岛民不知所措。即使协助葛洛妮,若是和谈成立,葛洛妮等人离开,他们再次受到英格兰人支配的话,可能会因为对敌人示好而遭到处刑。但是如果反抗,不知道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葛洛妮一行人没那么好心,会刻意放缓身段以缓和岛民的恐惧,而是以强悍的态度等待谈判结果,但亚兰看到幼儿,嘴角不禁漾起了笑意。琼恩·华勒斯则没有机会让魔鬼附身。

  行政府希望在戈尔韦市内举行会议,但众族长皆有戒心,决定将谈判场地安排在在市墙外的小镇纽凯斯尔。

  葛洛妮把提波特和贾拉克送至纽凯斯尔后,便返回了克莱尔城。

  会议在六月七日开始。

  葛洛妮没有亲自参加,而是让提波特出席,亚兰说:

  「你是把儿子当成独当一面的男人,打算慢慢把领导权移交给他吗?」

  「反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葛洛妮不屑地说。「我已经大力劝说过威廉了。那家伙乖乖点头,但显然没有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如果他反驳,我还可以让他屈服,但既然他点头说懂了懂了,我也无计可施了。」

  「威廉真是个狡猾的小子。」

  过了约八天,贾拉克一个人回来报告经过。

  「太不像话了。」贾拉克向葛洛妮等人发泄他的愤懑。

  「英格兰提出无法接受的条件吗?」欧辛问。

  「不是英格兰,不像话的是盖尔的族长们。」贾拉克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来。

  「总督费兹威廉最希望的是让纷扰归于平静,所以有相当大的余地可以要求他让步。然而族长们却只关注谁来继承麦克威廉的问题,自个儿在那里吵得不可开交。真正全是一群蠢货。威廉还逼总督说『如果要我们鸣金收兵,就公开承认让我继承麦克威廉的地位』。」

  「就像你说的,没什么好结果。」亚兰对葛洛妮说。

  「英格兰支持现任麦克威廉,就算叫他们换人,对方也不可能轻言答应吧。」欧辛插口说。「现在的麦克威廉也不可能乖乖接受。会埋下战乱再次勃发的火种。」

  「而且族长之间有人推举威廉、有人想要自己继承、有人希望别人继承,分成好几派,在谈判席上大吵大闹起来。」

  「像什么话!这样只会被英格兰瞧不起。」欧辛随着粗重的叹息说。

  这里是克莱尔城的最上楼。从细长的窗外看见的夏季天空,展翅翱翔的海鸟像刀子般掠过。

  「克兰吉本那老货莫名其妙地主张什么自己的儿子被宾汉杀了,他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理当由他来继承麦克威廉;同样人质被杀的族长们听了也开始吵闹,说那他们也有权利,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主张起自己的功劳和牺牲,叫嚣怒骂,甚至扭打起来——当着费兹威廉的面呢。提波特劝说继承问题晚点再谈,应该先提出我们对英格兰的要求,却无人理会。提波特跟我被当成小毛头,没人放在眼里。而且是边喝酒边谈。提波特跟我真是气愤到家,也绝望到底了。最起码也该要英格兰同意解除宾汉的职务、让盖尔人亲掌行政这些条件,然而那些族长却是那副德行。」

  「错失掉最好的良机了。」欧辛呻吟。「宾汉是个怎样的家伙?」他问。

  宾汉的弟弟指挥战斗,但宾汉本身从未亲自出征。因此葛洛妮、亚兰和欧辛都没有直接看过宾汉。

  「宾汉没有出席,好像在别的房间。如果他也在场,可能会被喝醉的族长们给宰了。」

  「不至于吧。如果茌总督面前杀了郡长,所有的族长都要被判死刑了。」

  「不,当时的气氛很有可能。也因为酒意催化,每个人都杀气腾腾。」

  「如果要提麦克威廉的问题,至少也该在讲和以前,族长间先谈出个共识呐。」欧辛再次叹息。

  「结果对方要求我们列出清单交上去,结论暂时延后了。」贾拉克接着说。「众人正在制作要求书,却是在各自大放厥词。总之我一个人先回来通报状况。」

  又过了半个多月,提波特回来了。

  「那不是要求书。形式是呈给伊莉莎白女王的请愿书。」

  亚兰感觉不到一个月,提波特变得极为成熟了。

  「我们被叫去阿斯隆的圣尼古拉教堂。」

  阿斯隆在戈尔韦往东约十公里的地方。

  「在那里,费兹威廉说『宽大的女王陛下不愿再看到更多的流血牺牲,应该会赦免你们』,然后我们被逼着跪上将近一个小时祈祷。隔天请愿书被受理了。内容是请求宽恕我们的叛乱行动,同时列出宾汉的暴虐无道,恳请将他解任。文章内容费了好久的时间才决定。」

  「那么,宾汉被怎么处置?」葛洛妮问。

  「他被暂时吩咐留在阿斯隆城。只有这样。」

  「没有任何惩罚?」

  「没有。」

  「宾汉有出现吗?」

  「没有。应该是总督费兹威廉顾虑到他的安危,他没有现身。……看这样子,北爱尔兰要团结一致,抵抗英格兰,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提波特摆出表示绝望的动作,以热烈的眼神望向母亲。

  「族长们的死性是改不了的。每回碰上重要关头,就只会自己人闹内哄。葛洛妮,如果跟他们联手,只会让我们氏族灭亡。」

  「你知道我对这次起兵并不积极吧?」

  「我知道。葛洛妮,还有亚兰和欧辛也听我说。虽然为时短暂,但我在都柏林住过一阵子。」

  「是去当人质呐。」欧辛插话说。

  「害得葛洛妮的白头发变多了。」亚兰难得打趣。他感觉提波特要提出什么重要的事。话题似乎会变得很沉重。

  「英格兰非常强大。在任何方面都是。」

  亚兰看见葛洛妮听到儿子的话,表情上浮现的是悲哀。

  在最重要的关键场合,以争夺私利私欲为优先的族长们。

  要携手共斗,那群人实在是过于昏昧了。

  但是如果不抗战,就无法抵挡扑天盖地而来的英格兰势力。

  「我亲眼看到了。在都柏林。见识到英格兰的力量。」

  「你在都柏林被奉为上宾吗?」欧辛的声音里有着讽刺。「英格兰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吧?她可是个靠私掠船致富的国家,是掠夺西班牙利益的窃贼。你该不会是要劝葛洛妮倒戈到英格兰去吧?」

  「据说英格兰女王,」提波特对母亲说。「计划在都柏林盖大学,让爱尔兰的年轻人也有机会接受教育。」

  「怎样的教育?」欧辛的声音尖了起来。「看看你母亲,她没接受什么英格兰大学教育,也有着跟英格兰女王一样的学养。英格兰是打算抽掉爱尔兰人的灵魂,再把对英格兰的礼赞、对女王的忠诚灌输进去。」

  「这是比打压更可怕的做法。」葛洛妮以沉郁的表情点点头。

  「看来对老人说什么都是白费工夫。」

  「葛洛妮,我可以揍你儿子吗?」亚兰脱口而出。

  「揍也没用。」葛洛妮说。

  请愿书被受理后,之后的施政依然如故,回到各自领地的族长们终于忍无可忍,再次掀起战事。

  他们对麦克威廉的主城洛荷马斯克城发动总攻击。

  领军的是觊觎麦克威廉地位的威廉。

  见到威廉锐不可挡,许多族长追随了他。

  葛洛妮一样只提供消极的协助。威廉的野望是坐上麦克威廉的地位,而非盖尔人的独立。好不容易和谈就要成功,是个放逐宾汉与获得盖尔自治的好机会,威廉却亲手葬送掉这个良机。再次叛乱,不会只是平白送给英国镇压的借口吗?但是奉巴克为宗主的欧马利无法采取中立立场,这一点和上次的叛乱是一样的。

  麦克威廉的主城建在内陆地区靠近马斯克湖北端之处。两军在湖上与陆地展开激战,但葛洛妮没有参加战斗,而是专注于加强领地的防御。重新取回的凯利葛里城、加尔管理的贝尔克莱尔城、提波特守护的巴利休尔城,此外还有许多城堡沿着克鲁湾散布。每一座城都只有一座耸立的简朴方塔。加尔率先训练年轻人。

  致力于整备船队有了成果,七艘桨帆船齐聚在克莱尔岛的海湾。已达天年的「海布拉席尔号」只能报废,但在阿伦岛的攻击中,这艘战帆船运回了要塞里的大炮和武器弹药,立下最后的战功。葛洛妮在克莱尔岛筑起牢固的要塞,安置夺得的大炮。

  威廉的军队杀死了麦克威廉,将浸泡了焦油的首级高挂城门。

  巴克大集会召开了。是根据盖尔人古来的布雷宏法,选出麦克威廉的集会。欧马利也非参加不可。

  葛洛妮命令提波特出席。

  不要。提波特反抗母亲。「我不想再看到那些老头的嘴脸。大势已定。或许会有几个反对者,但威廉会赢得压倒性的胜利,没有人会聆听我的看法的。」

  「你会推举谁?」

  「葛洛妮。」

  葛洛妮苦笑。「接受女族长的只有欧马利。不管是欧弗拉赫提还是巴克,丈夫一死,妻子就没有任何权利,这就是盖尔的传统。更别说大族长的地位,不,会有人同意让女人继承的。」

  「英格兰就是由女人坐上王位。」提波特说。

  「一定很辛苦吧。」葛洛妮应道。

  亚兰感到意外,因为比起敌意,葛洛妮更先表达了同情。

  「如果葛洛妮你也有威廉那样的野心的话,」提波特叹息。「如果你对权力再贪婪点的话……」

  「早就玩弄肮脏的权术,继承理查德了是吗?」欧辛展露笑容。「如果葛洛妮是那样的人,我们也不会追随她了。」

  「葛洛妮就只有坐拥凯利葛里城的器量吗?」儿子大剌剌地说。

  「我有大海。」葛洛妮也不生气地说。「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领土是大海。」

  「少在那里大放厥词了,你也快点长大,变得能够继承麦克威廉吧。」欧辛对提波特说。

  提波特没吭声,但亚兰推量他内心是否另有算盘?

  威尔无视于英格兰法律,他根据盖尔人的布雷宏法,赢得了梦寐以求的地位,成为新麦克威廉后,宣布扩大战线。

  至于他要做些什么,那就是对邻近地区展开掠夺。

  这是形同挑衅英格兰行政府,逼他们出兵的愚行。

  葛洛妮被派令从苏格兰载运佣兵过来。这是欧马利代代负责、对麦克威廉应尽的义务。海上风平浪静。

  英格兰派出的镇压军将领果然还是宾汉。他从阿斯洛城被召回,率领千余名大军杀进梅奥来。纽凯斯尔的和平谈判,仅是一场暂歇。

  对于大军压境的宾汉军,奉威廉为总帅的盖尔人,以埋伏、树上攻击等盖尔人特有的奇袭战法应战。

  战斗中,威廉左脚受到剑伤落马了。连骨头都摔碎了,只有皮勉强连着。战线后退到距离马斯克湖几十公里北方的康湖附近。威廉昏厥着被搬到湖上的小岛,医生把他的左脚截肢了。

  受伤的不只有脚。应是落马的时候头部遭到重击,头骨凹陷,尽管有呼吸,但威廉已经成了丧失思考能力的行尸走肉。

  威廉被视为没有资格负起麦克威廉的重责,地位遭到剥夺,被囚禁起来。

  失去统率的叛军变得四分五裂。但盖尔族长们明知情势不利,仍坚持抗战。投降,意味着族长被处死,以及氏族的灭亡。家畜被剥夺、土地被焚烧、无力的妇孺被屠杀、众多族长被捕,经历活活被剥皮等拷问之后吊死了。宾汉花了两年,才完全镇压完毕。

  威廉的起兵叛乱除了悲惨之外,没有带来任何成果。

  葛洛妮接到了次男马罗的死讯。他在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与宾汉的分队发生战斗。

  将梅奥大半土地化为焦土的宾汉,把目标集中对准了欧马利。

  已经归顺英格兰的盎格鲁爱尔兰贵族中,也有人听从宾汉的要求而送出兵力,历倒性的大军即将把欧马利的领土焚烧殆尽。

  ※6

  一五九三年。

  对亚兰的身体而言,比起大地,早已更熟悉海洋。但海洋是绝对无法调教之物。土地能开拓、驯服,使其顺从——虽然稍一分心,她又会试图变回原本的荒野——但大海让人们听命于她。

  在亚兰不算丰富的词汇中,「永远」这个词虽然日常生活中难得用上,但他总是体会着「永远」。大海与天空。每当前往别无他物存在的场所,这样的体会就会变得强烈。

  这趟航程的目的不是打猎,也不是战斗。

  站在桨帆船船头的亚兰囊中,装有两封葛洛妮以拉丁语写下的书信。

  奥蒙德伯爵没有参加宾汉的军队。葛洛妮这么说。

  奥蒙德伯爵身为盎格鲁爱尔兰大贵族之一,葛洛妮和亚兰与他过去曾有一面之缘。感觉就像才几年前的事,但掐指一算,竟已是十六年前,这让亚兰兴起了一些感慨。现任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当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成人以后继承了父亲。

  十六年前,葛洛妮被与奥蒙德伯爵并称双雄的盎格鲁爱尔兰大贵族德斯蒙德伯爵所捕获,送至都柏林的途中,曾经借道于奥蒙德伯爵的城堡。

  后来德斯蒙德伯爵发动大规模叛乱,败北并灭亡了。

  巴特勒家代代一贯效忠于英格兰,并获封爵位做为回报。尤其是当代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由于相貌俊美,时常造访伦敦宫廷,深获女王宠爱。

  但是奥蒙德伯爵并未对盖尔爱尔兰人采取严苛的政策。他遵从女王的方针,尽可能和平地治理爱尔兰。

  过去见到少年汤姆·巴特勒,是在内陆地区的支城,但葛洛妮推测汤姆继承亡父地位后,现在应该在领内东南部沿海的主城。虽然如果他正前往伦敦拜访女王的宫廷,亚兰就白跑一趟了。

  船帆被风吹得饱胀,划桨手将船桨收拉进来,歇手休息。

  桨帆船往南方前进。

  亚兰在衣服暗袋里放了个小布包,里面装的是妻子妮儿与儿子欧斯卡的一小络头发。克莱尔岛很安全,没有船只的宾汉无法攻击岛屿。亚兰认为他们应该会平安无事,但去见奥蒙德的亚兰自己,并不能保证绝对平安。在英格兰行政府的眼中,欧马利是叛徒乱党,难保奥蒙德不会像过去德斯蒙德抓住葛洛妮投狱那样,对亚兰做出相同的处置。但既然葛洛妮命令,亚兰就会听从。葛洛妮说,从奥蒙德过去的言行来看,应该有八成的成功机率,但这也并非绝对确实。即使陷入危机,你也能设法逃命,我就是这么相信,才会命令你执行这项任务。两人彼此握手,然后紧紧相拥。你一定要回来。亚兰听见了葛洛妮无声的声音。「妮儿和欧斯卡就拜托你了。」亚兰说。「我会保护他们。」葛洛妮保证。

  从西北部的欧马利领南下,再往东进,驶入东南方的奥蒙德领,相当于环绕约一半的爱尔兰岛。经过戈尔韦湾外海,茌南方的丁格尔湾海上往南行的时候,瞭望兵滑下船桅报告:「有三艘加利恩帆船往北过来。」

  「西班牙船吗?还是英格兰船?」亚兰问着,注视海面。

  眼力比以前差了……亚兰想。年轻瞭望兵指示说「那里」,他却晚了十几秒才看到船影。如果是在炮击战中,十几秒的延迟影响太大了。

  「好像是英格兰船呐。」

  相对于西班牙船固守传统战术,接舷后攻上敌船,在甲板展开战斗,英格兰皆采取以远距离炮击摧毁敌船的做法。船型也逐渐朝适合这种战法来改良。

  是私掠船吗……?

  这一带是致力耕耘海盗业的盎格鲁爱尔兰贵族欧德里斯科的地盘。他与英格兰的海盗贵族——戈尔韦的基林葛列联手。

  欧德里斯科曾在戈尔韦请求下,派遣船只攻击布诺温,而那已经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当时还不满二十岁的葛洛妮一手指挥,从后方炮击欧德里斯科船舰,将之击沉。

  当时开炮的是我。

  微笑浮现脸颊。

  指挥官应该坐在中央的船。亚兰,瞄准那艘船。几发可以击沉它?

  一艘而已吗?那么——亚兰竖起一根指头。

  欧辛,咱们来对赌,你觉得亚兰要几发才能轰烂它?赌西班牙金币一枚。

  至少也要五发吧。

  我觉得亚兰没那么逊,三发。

  不是耽溺于追忆的时候。

  疑似英格兰战舰的帆船现在正朝北航行。

  如果不是狙击商船的私掠船,那么眼下的战场就是欧马利的领土。过去因为宾汉没有船队,所以克莱尔岛一直安全无虞。

  相对于三艘加利恩帆船,己方只有一艘桨帆船,无法正面迎战。再说,也不清楚那是不是与宾汉声气相通的船只。

  亚兰身负将葛洛妮的信函交给奥蒙德伯爵的重责大任。不能有勇无谋地掀起战端。

  他匆匆将状况写在薄纸上。不管去到哪里,他都带着通讯用的信鸽。把装了信纸的小筒绑到鸽脚上。捧住鸽子的双手感觉到鸽子隆起的胸口中的心跳。一定要飞到啊。

  放向空中。

  亚兰看到了妮儿与欧斯卡的笑容。也看到了张开双手,拥抱两人的葛洛妮。

  加利恩帆船靠近了,但它们毫不理会桨帆船,向北远去了。船壳上的炮门盖着,但里头的大炮正在待机。盖子掀开,几十门炮身缓缓伸出,同时喷火的景象——若是已方,这场面再安心也不过;但若是敌船,将无比地骇人、可怕。

  不会束手无策地被敌人击溃吧。指挥的可是葛洛妮。

  即使这么想,压在心上的不安仍沉重极了。

  「我记得你。」

  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对亚兰露出亲热的笑容。

  肤色黝黑,浑圆的眼睛给人天真无邪的印象。

  「是我要去伦敦留学之前见到的吧。」

  「当时阁下还是个少年。」

  城堡的外观与城内的陈设布置都是英格兰风,汤姆·巴特勒的服装也完全就是个英格兰贵族。对话以英格兰语进行。

  在武装士兵护卫的谒见室,亚兰的武器被没收,手无寸铁。剑锋从两侧指着他。

  「当时你也不是白头发。」

  汤姆回想起来咯咯笑。

  「你跟那个女海盗,两个都精赤条条。不过当时我还太小,不晓得你们在做什么。」

  他说,爆笑出来。

  看来是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因为从祖辈的时候就听从英格兰「臣服国王,就授予爵位,封为该地领主」的方针,因此他没有经历过战火,也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安逸自由地成长吧。

  如果违抗英格兰,会有什么下场?先是基尔代尔伯爵,再来是德斯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深知两名盎格鲁爱尔兰大贵族的末路。叛逆,会招致灭亡。他舒适地接受英格兰的翼护,丝毫没有反叛的念头吧。

  「女海盗可是声名狼借、臭名昭彰。找我有什么事?」

  亚兰想要取出书信,士兵的剑锋逼近喉颈。是在提防他怀里藏有武器吧。

  捺有葛洛妮封蜡的两封书信透过卫兵递交给主人。

  「明明是盖尔人,居然懂拉丁语?你知道信的内容吧?」

  封印以前,葛洛妮先让亚兰看了写给女王的书信内容,但亚兰能解读的拉丁语有限。即使如此,仍看得出葛洛妮以极尽礼数的文章,控诉宾汉的残虐无道,并要求若能撤除宾汉,允许盖尔人自治,欧马利绝无叛逆之意图。

  「有船只前往伦敦时,我会送出这封请愿书。直接交给女王陛下太冒犯了。我会送交宰相伯利爵士,请他过目。若爵士判断没有问题,应该会安排让陛下过目。」

  「这样太花时间了。」

  「光是肯将叛贼女海盗的信带到伦敦,就是莫大的恩情了。」

  「得等上多久?」

  「不管再怎么快,光是船只往返就需要两个月。更别说宰相大人和陛下日理万机,至少也得等上半年吧。」

  「半年!这段期间,欧马利早就被宾汉夷为平地了。」

  「盖尔人叛徒被灭绝是当然的。」

  「我们不会坐等灭亡。」

  剑锋稍微割破了喉咙皮肤,但亚兰继续说下去。

  「只要欧马利持续抵抗,戈尔韦将化为尘土。」

  奥蒙德漆黑的眼眸露出畏缩之色。

  「乖乖等到回信送来吧。」

  「请您非急不可。」

  亚兰将这话重重地打入奥蒙德的胸口。

  若非看见三艘加利恩帆船往北行进,亚兰原本打算停留在奥蒙德的城堡督促,甚至不惜一同坐上送信到伦敦的船只。若要把葛洛妮的信托给宰相,就必须看到信从宰相那里交到女王手中,并得到确实的答复再回国。

  但亚兰担忧那些船。

  那是不是要去攻击克莱尔岛的船?

  他询问奥蒙德欧德里斯科的动静,但奥蒙德说他不知道。看起来不像撒谎。奥蒙德的表情天真无邪,是不知道玩弄诈术的脸。想到他与提波特年纪相当,亚兰忍不住比较起境遇实在天壤之别的两名年轻人。

  亚兰回到桨帆船,催促划桨手尽速北归。

  除非碰上无风之日,帆船速度很快,远非桨帆船所能比较。这是条漫长的航程。如果不逼迫划桨手全力划行,船会在途中停住。亚兰压抑焦急,依照规定让划桨手轮班,一路往北。经过戈尔韦海上时,亚兰一想到如果那是要去攻击欧马利的军舰,早已抵达克莱尔岛,攻入湾内,登陆并在领内大开杀戒,便坐立难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划船的葛洛妮的手下们也不安极了。打节拍的鼓手也禁不住加快速度。

  再次接到瞭望兵的报告。

  「是加利恩帆船,一艘,正往这里过来。是跟上次看到的相同的船型。」

  「准备炮击!」

  亚兰命令,站在船首炮旁边。担任炮手的是亚兰赏识培养的年轻人。其他人将火药和炮弹从船底搬上来。

  来到可以清楚看见船身的距离了。

  确实是同型的英格兰军舰。

  是成功袭击克莱尔岛,正在归途上吗?其余两艘呢?

  会随后跟上来吗?

  射程对方比较远吧。桨帆船与加利恩帆船之间,炮击的装备差距极大。尤其对方是英格兰军舰,桨帆船在炮击战中不可能有胜算。

  双方都是正面逼近。没有采取尾随上来,狙击船尾,再接舷进攻的战法。

  「不准备避开吧,亚兰?」

  年轻炮手以勇猛的眼神望过来说。

  「当然。」

  将书信托给奥蒙德的任务达成了。

  对方的船壳跑门依然紧闭着。

  不可能没发现他们。是没料到他们是欧马利的船只,准备忽视通过吗?那样的话刚好。

  「尽量靠近,撞上去。叫大伙准备冲锋。」

  大炮瞄准目标。

  就在这时,加利恩帆船的主桅升起旗帜,高高扬起。

  是葛洛妮的旗帜!

  船舷相接。

  亚兰爬上放下来的绳梯。

  与甲板上的葛洛妮彼此拥抱。

  「你把它抢下来了?」

  亚兰着迷地抚摸成排的炮身。

  「其他两艘击沉了。」

  葛洛妮笑着说,但身上留下了明显的战斗痕迹。

  「因为你的信鸽通知,我们才能预先做好迎击准备。如果是措手不及地遭受攻击,那就危险了。妮儿和欧斯卡都没事。不过克莱尔岛也难说安全,所以由欧辛指挥,用桨帆船将妇孺送往北边。」

  「如果我在,就可以抢到两艘了。」

  因为知道两人平安,才有心思说笑,但亚兰不适合打趣,说起来生涩笨拙。

  「你打赢了他们。」

  「不能算是胜利。你的桨帆船派去欧辛他们那里吧。我要直接就这样前往伦敦。」

  「我也要去。」亚兰反射性地回应,然后问:「是要去炮轰伦敦吗?」

  太乱来了。

  「是去恳求。我要向女王下跪,请她饶命。」

  这话出乎亚兰的意料。

  「不是饶我的命,而是提波特的命。」

  葛洛妮说,宾汉除了派出加利恩帆船攻击克莱尔岛外,也在陆地上持续杀戮。

  「巴利休尔城沦陷了。提波特被俘虏了。」

  ※7

  即使突然闯到伦敦去,也不可能面谒女王。葛洛妮首先造访的,是事前派遣亚兰前往的奥蒙德伯爵的城堡。

  对于在近处见到恶名昭彰的文海盗,汤姆·巴特勒显得兴味盎然。然后又带着爆笑,提起看到她裸体时的事。

  「那个时候你很年轻,皮肤很有光泽。」

  并不年轻。当时葛洛妮已经四十四了。但是在汤姆·巴特勒的记忆中,应该被替换成一个气势非凡的年轻女海盗了吧。

  「脱。」汤姆·巴特勒命令。那过于天真无邪的口气,让亚兰只能目瞪口呆。

  「真是个好奇宝宝。」

  葛洛妮用哄孩子的语气微笑。

  「女人的裸体,你应该早就看腻了吧?」

  「后来我可是迷糊了。后来我也脱了其他女人,却没有一个合意的。」

  「脱衣服是不打紧……」

  亚兰也知道葛洛妮不会为了这点程度的事感到羞耻。她并不是在深闺长大的贞洁淑女。

  因为知道对方的目的不是亵玩,因此也不觉得屈辱吧。

  「这是为我引见女王陛下的条件吗?」

  第一次见面时,葛洛妮和亚兰都一致认为汤姆要不是天真无邪,就是脑袋少根筋,或天不怕地不怕,再不然就是个傻瓜。不过这些全都是吧。

  「伯爵大人知道我的年纪吗?」

  「不知道。」

  「我已经六十了。你对六旬老妇的裸体感兴趣吗?」

  「六十……。噢,跟陛下同年呢。可是陛下……」

  汤姆·巴特勒那微妙的表情反映了什么,亚兰毫无头绪。

  「陛下到了六十仍然很有兴致。」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吃吃笑道。

  不过听到六十,可能还是扫了兴,他没有强迫葛洛妮脱衣,改变话题说「请愿书已经交给定期船只了。」

  「承情之至。不过现在发生了我希望能亲自谒见陛下的事态。」

  不愧会受到年老的女王宠爱,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是个极为俊俏的美青年,但那张脸一瞬间露出呆傻的表情。

  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的表情。

  一会儿后他说:

  「你明白自己是什么身分吗?」

  「我是欧马利的族长。」

  「你是个叛国贼,而且是恶名远播的女海盗。我对盖尔人宽宏大量,也努力让爱尔兰维持平静。我不喜欢宾汉那种野蛮的统治方法,因此我也将你揭发宾汉恶行的书信送给伯利爵士了。但谒见陛下,这个要求实在过分大胆、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是可以把你送到都柏林,把你打入大牢的。」

  「阁下不会做出如此残酷的事。这是儿子被夺走的母亲,舍命在向您恳求。」

  「儿子?」

  「是的。小犬遭到俘虏,正被囚禁在阿斯隆城。我们之所以和宾汉兵戎相见,并非意图叛乱。我们只是对攻入领地、极尽烧杀虏掠的敌人,为了自卫而做出抵抗。我必须在宾汉吊死我儿子以前,恳求女王陛下的理解。请阁下代为美言。」

  「替盖尔人美言?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如果拔除宾汉,小犬平安归来,梅奥也能恢复和平。这才是符合女王陛下心意的状态。这将会是您的功劳。陛下一定会称赏您的功绩,说您为了平定梅奥的扰攘而竭尽心力。」

  「不必这么做,陛下对我已是赏识有加。你知道有多少人请求谒见陛下吗?随便都得等上一两个月,甚至有人等上半年多,却毫无回音,就这么被遗忘了。」

  「阁下对我有何要求?」

  「还是脱吧。」

  葛洛妮解开留下战斗污痕的衣服前方系绳,往两边扯开,从肩膀褪下。

  双臂往两旁张开,弯曲手肘,握紧拳头使劲。二头肌呈纺锤状隆起,乳房高挺而非下垂,肋骨下的腹部紧绷平坦,这副有着女性乳房的斗士躯体,亚兰早已看惯,并没有特别的感慨,但汤姆·巴特勒仿佛看到什么珍奇之物,着迷不已。

  这是六十年来不断地在海陆征战而淬链出来的肉体。无暇长出赘肉,覆盖肌肉的皮肤也没有皱纹,被海浪冲刷、被海风吹拂、沐浴于灿阳,晒到肌肤深处,化成了褐色的光泽。半白的红发蓬松飞扬。

  汤姆·巴特勒叫来年轻女侍,要她脱下衣服站在旁边,抚摸女侍绵软的白肌,再用同一只手触摸葛洛妮肌肉发达的手臂,再抚摸乳房。

  「过来。」汤姆,巴特勒催促。

  「这是请您安排面谒陛下的条件吗?」

  两人离开前往别室以后,亚兰在侍从等待的房间待了几个小时。

  穿上衣服的葛洛妮一回来,立刻说「出航了」。手上拿着两三件衣服。

  「这身打扮不能去见女王。我买下了女侍的衣服。」

  衣服上的血迹都泛黑了。

  葛洛妮什么也没带,就这样乘着帆船赶来,完全没做旅行准备,必须在这里购买必要的物品。钱在抢来的帆船船尾楼里多得是。

  「奥蒙德为我写了给女王的书信,还有给国务大臣伯利的介绍信。我们先到伯利爵士的公馆去,在那里等候女王的回音。」

  得要有入虎穴的觉悟,葛洛妮说。

  「据说伦敦现在正有鼠疫肆虐。比起对抗宾汉,鼠疫更要难缠多了。」

  「鼠疫啊……」

  两百数十年前,自加斯科涅地方登陆英格兰的鼠疫,手持镰刀任意砍杀人类,一面猎取灵魂,一面西进,甚至蔓延到苏格兰与爱尔兰。它爬上爱尔兰东海岸的都柏林近郊,将都柏林化为死城,不到半年之间,黑色的死亡之手甚至扩散到了西海岸。

  当时的恐怖,至今依旧流传。腋下和大腿根部冒出肿块,这就是死神的指印。接下来便是剧痛、高烧,然后死亡。

  「奥蒙德说,女王是借由吸取年轻男人的精气来对抗鼠疫。」葛洛妮露出苦笑。「据说女王最为宠爱的,是艾塞克斯伯爵,一个名叫罗伯特·迪弗罗的年轻人。只要得到女王的欢心,荷包收入好像也会大增。能得到许多特权。」

  「如果是持有武器的敌人,可以拿武器反击,但黑死病无从防堵呐。」

  「女王都留在伦敦了,应该没事吧。」葛洛妮乐观地说。「就算得病,也不一定就会死。据说在过去的大流行中,死了三分之一的病人,有三分之二活下来了。」

  我们会活下来。虽然毫无根据,但亚兰这么感觉。

  奥蒙德派去见女王的使者、使者的侍从及领航员也会一起同行。「听说女王非常喜欢收礼。」葛洛妮说。「奥蒙德本来应该要亲自去探望、慰问疫病灾情的,但他说他才不要去鼠疫猖獗的伦敦。所以想趁这个机会,馈赠女王昂贵的慰问礼物,表示他的忠诚。」

  要前往伦敦,必须穿过英格兰与大陆之间的海峡往东行。葛洛妮对爱尔兰西岸了若指掌,但对这条航路却是完全陌生。

  葛洛妮做了更周全的安排。为了避免在向女王请愿之前,宾汉将提波特处刑,她要奥兰多写信给总督费兹威廉,做为牵制。

  「你把奥蒙德收服得服服贴贴了嘛。」

  「能用肉体诱惑的时间很短暂,他很快就会腻了。我已经在他生腻之前,提出所有能提出的要求。费兹威廉也和奥蒙德伯爵一样,对宾汉的失控暴行感到不悦,所以就算不能让他释放提波特,至少也能避免处刑吧。我深切地如此期望。可是如果离开太久……」

  必须立刻启程才行。奥蒙德伯爵的士兵检查船舱,将火药、炮弹以及武器类全部没收了。他们更进一步把大炮拆下搬走。这是在卸除葛洛妮的武装。大炮用滑轮吊起,搬到陆地。亚兰觉得贵重的东西都被夺走了,但这是要把叛徒送到伦敦,对奥蒙德伯爵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处置。枪、弓箭,甚至连斩剑都被没收。短剑被集中起来放在柜子里上锁,收在船尾楼的一个房间,由代理奥蒙德同行的使者约翰·史麦瑟管理。在船上作业等需要用到刀子时,必须向史麦瑟申请,领取刀子。史麦瑟心情非常不好。他应该是极端不愿意前往鼠疫猖獗的魔窟吧。

  为了这些作业,他们被迫停留在奥蒙德的城堡。

  天候的恶化,又让启程延后了。

  先前奥蒙德送给伯利爵士的书信已经送到女王手中了吗?

  抵达伦敦后,马上就能被允许谒见女王吗?

  和亚兰两人独处时,葛洛妮不会隐藏感情。她曝露出身为领袖站在众人面前时,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焦躁。

  或许他们像这样等待的时候,宾汉已经把提波特吊死了。也许费兹威廉禁止宾汉将提波特处刑,但宾汉是个会专断独行、事后再来想借口的人。

  总算出船的时候,都已经过了二十多天。

  透过「海布拉席尔号」累积了充足操帆经验的手下也登上了加利恩帆船。他们巧妙地运用顺风与逆风,南下穿过英格兰与康瓦尔半岛尖端的兰兹角外海,向东驶去。这里是英格兰与大陆之间的海峡。

  船旅十分险恶。约翰·史麦瑟带了几名侍从。史麦瑟和侍从都把葛洛妮和她的手下称为野蛮的盖尔人,把他们当成卑贱之人对待。船尾楼被他们占领,不许葛洛妮使用。

  盖上奥蒙德伯爵徽章的书信在史麦瑟手中。而且没有领航员,无法穿越海峡;再者,要拜访国务大臣伯利,也需要史麦瑟引见。这番侮辱只能吞下。

  帆船经过筑起坚固要塞的朴次茅斯港外海。巡逻艇来回穿梭。

  穿过多弗海峡,绕过海角,抵达泰晤士河口时,葛洛妮的手下忍耐力已经濒临爆发边缘。

  英格兰 —1593—

  为了迎接女王陛下驾临,罗伯特·塞西尔先前往泰欧巴德馆,四处检点公馆内外,确保没有任何疏漏。

  派遣奥兰多前往都柏林,已经过了约二十天。他应该要利用定期船回报消息了。但是对女王的招待,不能有千万分之一的瑕疵。报告应该会送到无法长途旅行而留在伦敦艾克史达馆的父亲那里吧。然后再透过父亲,送到自己手中。

  爱尔兰女海盗的请愿,原本也是能够置之不理的。因为怀疑艾塞克斯有可能介入得利,并且想要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来击垮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塞西尔才会对它特别留意。

  而那位艾塞克斯伯爵正忙着纠弹罗佩斯医师的罪状,停留在伦敦。对塞西尔来说,这是十分理想的状态。

  虽然不能说出口,但女王的莅临不令人欢迎。别说不欢迎了,根本就是麻烦透顶。

  父亲伯利爵士为了自娱,在远离伦敦喧嚣的沃坦姆·克罗斯兴建的泰欧巴德馆,原本是连现在一半规模都不到的小屋舍。但每当女王到访,就不断地增建改建,以迎合女王的喜好。超过十次到访的结果,泰欧巴德馆已经逾分逾矩,成了仅次于亨利八世所建、英格兰数一数二大宫殿汉普敦宫的巨大建筑物。光是维持,就需要莫大的费用。

  若要接待以女王为首的庞大随行人员,光是花费,就会耗掉大半积蓄。一天需要数百镑的经费,多时需要上千镑。羊、羔羊、猪、牛犊,都各别需要宰上数十头,再加上阉鸡、鹅、鸭、鹭、鹑……这些鸟类需要几十打,甚至几百打。

  塞西尔家平日过着完全不符合他们位高权重身分的简朴生活。说是禁欲式的生活也行,却总不能逼迫女王一起禁欲。

  从登基前地位岌岌可危的时期就一直辅佐伊莉莎白,在登基同时被任命为国务大臣的父亲伯利爵士与女王之间,似乎有种儿子无法窥知的紧密连结。儿子所认识的女王是个脾气暴躁、反复无常、优柔寡断、喜好奉承的麻烦女人。尤其开始显著衰老的这几年,光是要讨好她就累煞人了。但是面对西班牙无敌舰队侵攻英格兰的行动,以及成功击退西班牙的国家大事这前后十年,也是女王被神格化的岁月。

  父亲的功绩,在金钱面上难说得到充足的回报。并非名门贵族之后,也无爵位的父亲得到伯利男爵的称号,是在女王登基十几年以后的事了。

  本以为女王只是一时兴起随口提提,没想到她真的打算拜访泰欧巴德馆,塞西尔一认清此事,立刻着手准备。实务交给执事,他只听取报告,但最后的检查,还是亲自跑了一趟。万一有什么疏失,女王极尽挖苦的辛辣言词,矛头对准的目标可是塞西尔。

  蒙尘的壁毯没有钱购买新的,只能向别人借用。安排做为陛下起居室的房间重贴壁纸,换上新的窗帘。

  塞西尔巡视各个房间,不禁为了泰欧巴德馆变得如此壮观深自感叹。若是没有女王出巡,这里根本大得多余。但即使扩建成这样,从之前的经验来看,还是不够供随行仆从使用。这次调来了帐篷,供身分较低的侍从居住,安排在土地内不妨碍女王观瞻的地点。

  塞西尔走在围绕中庭的柱廊上,这时随从通报有客人来访。

  「是来通知女王即将抵达吗?」

  未免太早了。停留各处的大队移动应该要花上好几天。

  「是宫廷宴会局局长提尔尼大人。」

  塞西尔命令在会客室接见。

  提尔尼四十三岁就任局长,尔来十四年间,一手掌管宫廷举办的各种娱乐活动,他在那张红润的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走进来。

  提尔尼盛赞准备之完善,然后提出来意。

  「是关于陛下停留期间的娱乐事宜。」

  「实在没办法像过去的莱斯特伯爵那样盛大。」塞西尔当即应道。「熊和狗已经准备好了。」

  已故莱斯特伯爵在女王到访他位于瓦立克郡的居城时,那豪华的招待节目脍炙人口。在为了女王莅临而特别打造、几可称为湖泊的广大池塘上表演水上剧场、发射几乎烧灼夜空的烟火、举办化妆舞会,还盛大举行「斗熊」活动。放出数只猛犬攻击一头熊的「斗熊」活动,在南华克地区也十分盛行,而女王会为此疯狂着迷,似乎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后来女王命人在伦敦打造女王专属的斗熊竞技场,派管理员照顾斗熊团队。

  「我也打算请特技表演团,正想请你安排。」塞西雨说。

  「陛下要求看戏。」

  「『彭布罗克伯爵剧团』如何?」

  塞西尔想起雷利在人鱼亭介绍的威尔说。这是施以小惠的好机会。远远地也就罢了,但如果在近处碰面,威尔会发现班·格林的真面目吧。想像到时候威尔会有多惊讶,塞西尔忍不住微笑。他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提起人鱼亭的事,所以必须慎选碰面的时机才行。

  「大人中意那个剧团吗?但女王陛下已经指定要『海军上将剧团』了。」

  戏剧是宴会局长提尔尼的管辖,塞西尔不需置喙,他也不想甚至违背女王的意向,也要执著于威尔。

  特别在戏剧方面,提尔尼握有极大的权限。在英格兰上演的戏剧,每一部都必须经过提尔尼审阅。除了核准上演时的正规缴纳金以外,当然还有台面下的贿赂,这也滋润了提尔尼的口袋。圣约翰修道院偌大的旧地被指定为宴会局的办公厅及提尔尼的住居,局里的官员也在这里被分配到宽敞的住处。管理帐篷及狩猎网的单位也在同一处,塞西尔就是向这里租借帐篷的。

  「剧院关闭,演员都下乡巡演去了吧?」

  「我会把他们召回来,他们会欢天喜地赶回来的。」

  「『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作者是马娄对吧?」

  「没错。往后是年轻作家活跃的时代。克里斯多弗·马娄,还有威廉·莎士比亚,啊,莎士比亚是去年在宫廷上演的《理查三世》的作者……」说到一半,提尔尼尴尬似地把语尾吞了进去。

  塞西尔假装没发现。

  「马娄和莎士比亚几乎同龄。」提尔尼说。「塞西尔大人,他们跟您也是同一个世代呐。没错,往后是年轻人的天下。像我这种老骨头,这是最后一次为女王陛下效力了。」

  「哪里哪里,没什么能比得上经验丰富的前辈给予的指导。」

  塞西尔以诚恳的表情言不由衷地说。

  然后他想了。很快地,我们的时代即将到来。我要把它变成我的时代。现在是打稳根基的时期。

  「陛下非常中意马娄的戏是吗?」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应该要第一个发现才对。他的用心还不够周到。塞西尔怀着这样的心思问,没想到提尔尼提起了意外的名字:

  「是艾塞克斯伯爵向陛下推荐的。」

  还以为艾塞克斯正忙着逼罗佩斯自白,没想到他居然还管到我们公馆要上演的戏来了?

  提尔尼接下来的话,让塞西尔看出了艾塞克斯的企图。

  「伯爵指定的戏码是《马尔他的犹太人》。」

  「嗅?」塞西尔简单地应了一声。

  这是约两年前,马娄为了「海军上将剧团」所写的戏,在宫廷和市内剧场皆有上演。

  马娄让主角犹太人巴拉伯斯如此独白:

  咱们犹太人总是像只小猎犬,

  阿谀献媚,笑着一口咬上去,

  表情就像羔羊般纯真无邪。

  我在马基维利【※尼可洛·马基维利(Niccolo di Bernardo dei Machiavelli,一四六九~一五二七),文艺复兴时代的义大利哲学家,着有《君主论》等。】出生的佛罗伦萨学到了,

  如果被骂成狗,就亲吻自己的手,耸耸肩,

  然后像个赤脚的修道士,哈腰鞠躬,

  内心祈祷着基督教徒统统饿死;

  或是当他们来我们的礼拜堂收钱时,

  朝那出自于纯然慈悲的喜舍碗中,

  狠狠地吐上一口唾沫就是了。

  这名犹太人唯利是图,坐拥超过整个马尔他岛财产的动产,拒绝服从总督的命令;但是财产一被没收,顿时憎恨难当,为了报复违背父亲意志进入修道院的女儿,将所有的修女全部毒死。看到这个泯灭人性的犹太人,女王和她的随从都会把这个角色投射在罗佩斯身上吧。艾塞克斯是期待这部戏能撩拨起人们对犹太人的厌恶,让他们对罗佩斯益发憎恨。

  塞西尔这么想。但他又转念心想:艾塞克斯有可能这么深谋远虑吗?

  艾塞克斯是个心高气傲,自诩为中世纪骑士,想要借由武勋扬名立万的主战派。他恨极西班牙,自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王陛下,是个骨子里很单纯的男人,而非谋略家。——谋略家是已故的沃辛汉爵士才对,塞西尔回想。只要是为了达到目的,沃辛汉不择手段。当年玛丽·斯图亚特因国家动荡而亡命到英格兰,结果就这样遭到囚禁;后来全靠沃辛汉的手段,才将她逼到被处以斩首刑。天主教徒的玛丽,斯图亚特一党人策画将伊莉莎白逐下王位,让玛丽即位;而沃辛汉放任他们尽情活动,令他们疏于防备,直到掌握不可动摇的证据,再一网打尽。

  自己也必须是个谋略家。

  利用马娄的戏,来宣传犹太人之恶毒,好暗示女王等朝臣将罗佩斯斩首是正义之举——这个主意会不会是贝肯兄弟提出的?塞西尔想到,但不动声色地再一次说:

  「这样啊,《马尔他的犹太人》啊。」

  这时随从带来伦敦的父亲派来的使者。

  「是急信。」

  使者汗流浃背,将快马加鞭赶来的马骚味也带了进来。

  塞西尔打开书信,心想是奥兰多向父亲回报了吗?

  「信上提到你说的马娄,」塞西尔抬眼对提尔尼说。「枢密院对他发出了逮捕令。」

  「大人是在说笑吗?这……」

  「我稍早之前就来到这里,所以并不知情,你知道托马斯·基德被捕的消息吗?」

  基德比马娄年长一些,一样是个剧作家。

  「这我听说了。据说他散播无神论的小册子。」

  「据说茌搜索基德家时扣押的物品当中,发现了马娄也是无神论者团体一员的证据。」

  提尔尼视线游移了一会儿,恳求说:「上演《马尔他的犹太人》这部戏的事,请大人当做没听到。」他在害怕必须负起责任。宣扬无神论,等同是叛国行为。

  「我会的。陛下和艾塞克斯伯爵也不曾要求上演马娄的戏。」

  女王已经出发,因此枢密院为了得到对马娄的逮捕许可,应该也会派使者去找女王。

  艾塞克斯伯爵应该以顾问官身分出席了枢密院会议。证据呈堂时,他肯定是气急败坏。

  「要上演谁的哪出戏好呢?」

  「这个嘛……」

  「刚才您提到的有为年轻人,威廉·莎士比亚如何?」

  以泰欧巴德馆为目的地的女王大队缓慢地前进。

  马上的女王被嘉德骑士团所包围,再由举着矛枪的仪仗卫士所护卫,一团近卫骑兵脚步整齐画一,后方跟着空的女王马车与轿子。

  女王从年轻时候就热爱骑马,即使现在年老了,依然如故。她微笑着回应夹道群众的欢呼声,应该是满怀陶醉地扮演着顺天恤民的女王这个角色。

  女侍们乘坐马车。后方有四百辆货车、两千数百头驮马行列蜿蜒跟随。

  厨师、面包师、下人、裁缝师、洗衣女,在女王宫廷任职的大半人员都一同移动。

  若是手持武器,这俨然就是一支出阵的军队。

  塞西尔到途中城镇接驾。

  「陛下觉得还舒适吗?」

  「够舒适了。

  女王漫步于柱廊上,塞西尔跟在半步之后。

  女王一行人抵达后已经过了三天。

  女王身边十分平静,但侍从们在幕后疲于奔命。

  「真棒的庭院。」

  父亲向经营药草园的植物学家约翰,杰拉德寻求庭院植物的建议,这实在是自找麻烦。结果杰拉德卯足全力,赌上专家的尊严,提供无比诚恳的指导,害得塞西尔必须长期雇用四十名以上的园丁,以维持这个景观。

  陛下经历过你这种年轻小辈无法想像的辛酸岁月。父亲偶尔会这么教训儿子,回忆与女王共度的人生,沉浸在感慨里。陛下也遭遇过若是据实以告,将性命不保的状态,但她十分聪颖,三缄其口。由于攸关国家存亡,她也经常必须扼杀自己的愿望。她就像个熟练的特技表演家,精彩地飞越了死亡深渊。她不是个会耽溺于感情而坐失利益的愚蠢之人。我们英格兰能够不被西班牙、法国所并吞,壮大到甚至能与其比肩,也都是托陛下的福。陛下的反复无常与任性,与她一路上背负的重责大任相比,根本微不足道。虽然父亲总是如此劝谏,但塞西尔从未经历过,因此也无从感到共鸣。

  为了收容为数惊人的随行人员,塞西尔自己的侍从得在仓库起居,工匠在工地用餐。总管的房间拿去充当女王的餐具室,而总管则搬到阁楼去。

  ……但塞西尔已经习惯压抑自己的感情了。他丝毫没有透露出那些不如意,而是恭敬地右手抵胸敬礼说:

  「承蒙陛下谬赞,不胜惶恐。」

  女王抹上胭脂虫红彩的唇角浮现的微笑上,带着一抹嘲讽。……是自己多心吗?

  这样的疑心也没有透露在脸上——塞西尔自认为。

  我打从心底敬慕着陛下。我全心全意只想为陛下效劳。我会为泽及众生的陛下牺牲奉献。必须说服自己这么相信才行。绝不能被看透只是在做表面工夫。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麻烦的女人。」

  「臣惶恐,绝不敢有这种念头,陛下。」

  「我还没那么快死的。看这里空气多清新啊。」

  一阵粗鲁的脚步声响起,闯进来的是艾塞克斯伯爵。

  塞西尔以眼角余光瞥见女王睑上瞬间堆满了喜色。

  女王伸展双手,作势拥抱,然而艾塞克斯伯爵扬声大叫:

  「这是阴谋!」

  女王厌烦地放下手来。

  「你是在说罗佩斯?」

  询问的声音深处潜藏着不安。

  父亲提过,女王曾三番两次遭到心腹背叛。

  「不,是对我的阴谋!」艾塞克斯跪下。

  「起来,罗宾。」女王轻轻伸手,蹙眉问:「你说阴谋?」

  「马娄被杀了。」

  女王一时无语,似乎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准许逮捕的。但若要执行死刑,必须由我另外——」

  「不,不是死刑,马娄是被暗杀的。」

  「被谁?」

  「西班牙人。」

  艾塞克斯还要说下去,却被送来伯利爵士书信的使者打断了。

  「陛下,我可以现在在这里读信吗?」

  如果是需要对女王保密的内容,父亲会选择适合的送信手段吧。父亲知道儿子跟女王在一起,这表示并非不好被女王得知的事。

  「家父通知了有关马娄的事。」

  「只是个写戏的作家被杀,哪是什么需要劳烦伯利爵士的大事?」

  「信上一定是说马娄是与人起争执,结果遇害对吧?」艾塞克斯插进来,粗鲁地对塞西尔说。「但那并非事实。是暗杀者——」

  「罗宾,你先安静。伯利爵士怎么说?」

  「请陛下过目。」塞西尔将书信交给女王。

  「伯利爵士写了什么?」艾塞克斯逼问。

  「都是些你也知道的事。」塞西尔平静地回应。

  「马娄可能是个无神论者,这件事我已经在过来这里的途中接到报告了。但是罗宾,这是什么需要你像这样嚷嚷阴谋的事吗?你曾向我推荐马娄的戏,罗宾,你跟马娄很要好吗?难不成你与无神论者过从甚密……」

  「不是的,这是天大的误会。我是个虔诚的英国国教徒,是陛下忠实的仆人。我怎么可能会是否定王室是神明钦定的无神论者——」

  女王把伯和爵士的书信拿到艾塞克斯眼前。

  父亲这么写着:

  疑似无神论者的马娄罪嫌尚不至于逮捕下狱,目前仅要求他向枢密院投案,接受审问。然而指令尚未传达,马娄已经横死。他在酒店与一起喝酒的同伴起冲突,遭到刺杀。落网的凶嫌声称自己什么也没做,但这极有可能是无神论者团体害怕马娄在审问中揭露内情,因而伪装成争吵,加以暗杀。

  「如果是无神论者杀害的,事情与我无关。」看完内容后,艾塞克斯放松表情说。「我原以为是西班牙人下的手。」

  「西班牙人为何要杀害马娄?」

  「因为我打算搬演马娄的《马尔他的犹太人》。」

  「也不问问我的意思,又这样任性妄为。」

  「想要包庇间谍罗佩斯的人,应该不想让那部戏上演吧。」

  「为了妨碍戏剧上演而杀害作者?这太荒唐了。」女王做出挥手的动作,向塞西尔命令:

  「不能放过无神论者的一举一动。一定要严加追究那些杀人犯。」

  「我会派出使者,向家父转达陛下的话。」

  「身为女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女王叹息着,伸手轻触艾塞克斯的脸颊。

  「难得你来了,罗宾,在这里待个两、三天吧。」

  中庭的一区搭设起临时舞台,并为贵宾设置观众席。

  女王占据中央座位,塞西尔坐在她的斜后方。

  塞西尔望着舞台心想。

  从录供来看,帕利这个人嘴皮子并不牢靠。杀人灭口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如果少女伊莉莎白曾经产下私生子,那么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四十……五了吗?塞西尔在心中计算着。

  台上搬演的,是一部令人哑口无言的戏。

  威尔一定不知道世人暗地里耳语的传闻吧。塞西尔想要这么去想。这总不会是为了对女王指桑骂愧而写的戏。如果威尔是故意写出这种剧本,就要等着上绞刑台了。

  复仇剧是希腊悲剧以来人气极旺的戏种,这部戏也不算特别残忍。就像从来没有观众因为托马斯,基德的《西班牙悲剧》剧情残忍而抨击它。

  如果戏目令女王不开心,首先会被问罪的是负责审阅的提尔尼。比女王小三岁的提尔尼或许没听说过女王私生子的传闻。因为当时即使大人们知道,也会尽量不让它传入小孩子耳中。或是即使往后年得知,也把它当成低劣的谣言,没放在心上。如果觉得兹事体大,提尔尼茌审阅的阶段,就会退回这部剧本了吧。

  塞西尔有点后悔把奥兰多·伯德派去都柏林。奥兰多离开以后,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依赖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侍从。如果奥兰多在身边,就可以跟他讨论威尔写下这部剧本的意图究竟为何了。奥兰多虽然寡言,但塞西尔能透过与他交谈,整理自己的想法,也能从他细微的反应中看出他是否赞同。

  而且奥兰多不可貌相,身手高强。否则也不可能担任主子的护卫。大学时期,奥兰多也满不在乎地与地痞流氓厮混。他虽然也和塞西尔一起习剑,但似乎更透过与地痞流氓打架,磨链出实战本领。

  塞西尔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调查。差不多是该回国的时候了。

  塞西尔暂时安抚心神,望向舞台,上头正在上演丑恶的场面。

  邀请皇帝与皇后赴宴的泰特斯,穿着厨子的服装将肉饼分切到盘上。

  泰特斯揭露了皇后两名儿子的恶行,皇帝命令他立刻将两人带过来这里。泰特斯回答了:

  噢,他们已经来了,两人都已经烤好,就在那肉饼中。

  刚才他们的母亲吃得津津有味的,就是自己产下养大的骨肉。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我这把锋利的短刀,可做见证。

  泰特斯刺杀皇后,皇帝杀死泰特斯,而泰特斯的儿子杀掉了皇帝。

  泰特斯的儿子与弟弟热情演说,主张这是正当行为,由儿子登上了王位。

  塞西尔感觉都铎王朝在巩固以前所流下的大量鲜血,全都浓缩在这一幕里面了。

  被捕的摩尔人被拖了出来。

  即位后的泰特斯儿子宣布判处他活埋之刑。摩尔人对观众说出台词:

  ……我可不那么幼稚,会做出卑劣的祈祷,

  来忏悔做过的坏事。

  若是能够为所欲为,我真想做出比过去所做

  更壤上几千倍、几万倍的恶行啊。

  哪怕我这辈子当中曾经行善过那么一次,

  我都要从灵魂深处为此懊悔。

  塞西尔看见女王离席了。艾塞克斯想要搀扶,被女王一手拂开。人们开道让路,女侍们急忙追上去。塞西尔也跟上去。演员没有得到掌声,茫然伫立。

  女王一进入房间,立刻关门,连艾塞克斯也被拒于门外。

  晚餐的菜单把肉饼抽掉了。

  没有宴会的时候,女王都在专属的餐厅,由侍从服侍用餐。它的正下方有女王专用的小厨房。如果从大厨房送菜来,热腾腾的料理都要冷掉了。有时女王中意的人物也能得到同桌用餐的殊荣。女王没有莅临的时候,这里提供少数贵宾用餐。

  其他人则是在大厅餐桌依身分坐下。

  准备数百人餐饮的大厨房和配膳室、食物贮藏室,光是这些就自成一栋。从伦敦带来的超过百名的厨子忙碌工作,备有六座巨大火炉的大厨房热气甚至传到墙外来。负责烧烤的人员汗流浃背地转动着穿有上百个重达六公斤肉块的粗铁串。炉边炙热难当,全身的水分几乎都要蒸发了。放在银盆端上桌的肉块调味里,也掺杂着烤肉人员的汗滴。

  艾塞克斯自从抵达以来,每天都陪女王用餐。

  这天塞西尔也同席。他正要穿过大厅,被提尔尼叫住了。

  「陛下喜欢那部戏吗?你有听到陛下提到什么感想吗?」

  「我正要去见陛下。我问问她吧。」

  「请务必转告我。」

  「当然。」

  塞西尔一口答应,走上楼梯。艾塞克斯已经和女王一起坐在桌旁。

  桌子上,虽然量没有中午的正餐那么多,但第一轮有猪肩佐黄芥末酱、白酱阉鸡、牛腰冻、以醋和香芹调味的牛脚、红酒炖鸡等几十道料理的盘子。

  负责切肉的贵族,用大刀切开淋了酱汁的肉块,以夸张的手势将切好的肉分送到各人盘中。这是个光荣的职务。

  女王几乎没碰,就挥手叫人撤下。接着第二轮的料理送来,但女王站起来了。艾塞克斯急忙擦嘴陪伴。施舍剩饭的官员,今天肯定会受到贫民们盛大的烕谢。

  女王的身体并不强壮。虽然她热爱骑马,喜好打猎、放鹰狩猎和舞蹈,经常活动身体,但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饱受头痛、胃痛、手脚疼痛所扰,也曾为脚部溃疡而苦。而且她性情喜怒无常,宣称身体不适,关在房中不出,也是家常便饭了。艾塞克斯也经常在与女王争执后,闹脾气跑回领地——塞西尔想起这事,不禁苦笑。

  那部戏果然让女王大受打击吗?

  被称为「魔鬼之子」,因不义的结合而生下的婴儿,在戏中并未被杀害……。

  演员们应该在厨房用餐。明天就要出发离开了。

  塞西尔回到自己房间。变装的衣服留在雷利的暗室,但这里也有连帽黑斗篷,皮革假鼻子也带来了。这里没有塞饱的皮袋做成的瘤,所以随便包个东西凑合着用。塞西尔用布包好这些东西,夹在腋下。他要去找写下女王产下不义之子这种情节的威尔,问出他应该不会告诉枢密院顾问官罗伯特·塞西尔的真心话。

  建筑物内部一片昏暗,几乎必须点亮所有的水晶灯与墙上的烛台蜡烛,但外头的阳光还很明亮。时间一到,白昼与黑夜就会怱然切换,这就是英格兰的夏天。

  厨房后院聚集着穷人,想要分些从餐桌撤下来的残羹剩饭。班·格林的外貌若是在邸内,绝对会引来怀疑,但若是处在掺杂了盲人、瘸子的这群人当中,就不怎么醒目。当施舍官手持装满剩饭的大桶子出现,群众便一阵哗然。官员们可没有好心到会把料理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桶子。鱼、肉和蔬果全部混合在一起,但再怎么说,原本都是豪华料理。施舍官一离开,人们便一拥而上。先抢先赢,因此杀气腾腾。第一个把手伸进桶中的人,双手沾满了黏答答的肉酱,一口咬上炖鲑鱼。女人尖叫着推开旁边的人。小孩穿过大人之间把头钻进桶子里,却被提起双脚扔到一边。

  得知女王停留此处,不仅是附近的人,甚至有人远路迢迢而来,因此人数惊人。

  这是法律规定的制度,因此甚至有专职官员负责将剩饭施舍给贫民,但从来没到过厨房的塞西尔目睹初次见到的疯狂抢食情状,禁不住有些不安起来。万一这股能量被诱导到某个方向,有可能化为动摇秩序的力量。因此受到民众爱载的艾塞克斯是个威胁。他是个野心家。

  塞西尔正要前往演员们的四轮马车,却被卷入群众,撞得晕头转向。

  总算脱身的时候,威尔错愕的脸就在眼前。

  「你是在人鱼亭……」

  「是的,我们见过。是和沃尔特·雷利大人一起的时候。」

  「难不成……」威尔用怀疑的眼神看塞西尔。他是在忍住想问「你不会也是来要饭的吧?」。

  「难不成……」塞西尔反问。「剧团的餐点不会是那些吧?」

  「我们在厨房用餐,不过也许那桶子里面的东西还比较美味。」威尔苦笑着回应。「我是觉得这副情景可以做为写戏时的参考,所以过来看看。格林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工作需要。」塞西尔说出预先想好的说词。「我有机会和宴会局的服装人员说上话。」

  「这么说来,你是布料商嘛。你也经手戏服?」

  「不,也不是。」塞西尔含糊其词说。「我听到消息,说这里——泰欧巴德馆要为陛下搬演戏剧。我也常在剧场看戏,但不是可以踏入宫廷的身分,所以恳求沃尔特·雷利大人,看看能不能让我躲在角落偷偷拜见一下献给陛下的戏。幸运的是,雷利大人代我向馆主塞西尔大人美言……」

  这套说词编得真不错,塞西尔在心中暗笑。他已经习惯朝臣之间的谎言与巧言了。

  「我在很远的后方拜见,真是部既可怕又……耐人寻味的戏啊。」

  「你中意就好。不知是否也合陛下的心意?」

  「我们这些低贱之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突然一阵爆炸声响起。

  群众尖叫连连。

  「威尔!不得了了!」几名团员跑来通知。

  「马车爆炸了!」

  「突然爆炸,就像被大炮给击中似的!」

  「变成一团火球了!」

  威尔和团员一同赶了过去。

  塞西尔急着必须确定女王的安危,却被卷入仓皇逃窜的群众之间,无法顺利移动。

  卫兵们冲出来驱散人群,赶往现场。桶子翻覆,但即使在这样的紧急状况中,仍有人手脚俐落地捡拾散乱一地的肉块和水果。

  塞西尔狼狈万状地进入建筑物,在暗处取下斗篷和假鼻子。

  窗房建筑物一片闹哄哄,但爆炸声好像没有传到女王的寝室和塞西尔房间所在的建筑物深处。

  塞西尔把斗篷和假鼻子藏到自己的房间后,火速赶往女王身边,结果脚步声慌乱跑近,一名卫兵匆匆跑过来禀报。「原来大人在这里。有歹徒引发爆炸。」

  「什么?」塞西尔装出吃惊的样子。「陛下人呢?」

  「爆炸发生在厨房后院,陛下应该安然无恙。被炸毁的是演员的马车。」

  「确实做好警备。派近卫兵守住陛下的寝室周围。」

  女王的寝室外间,尚未得知异变的女侍们正在休息,但聚集过来的近卫兵的脚步声,让她们不安地望向塞西尔。

  「在吵些什么?别妨碍陛下休息。」从寝室现身的艾塞克斯不悦地斥道。他好像是匆促穿上衣服的,头发依然凌乱。

  塞西尔报告爆炸的事,艾塞克斯也变了脸色。

  「加强警备!」艾塞克斯对卫兵吼道,对室内说了声「陛下,我去调查」,佩上剑就要跑出去,却被女王颤抖的声音制止了:「你待在这里!」

  「但可能有不法之徒趁着这场骚乱侵入馆内。必须派人搜索才行。我来负责指挥。」

  「我可以进去吗?」塞西尔询问后进入寝室。

  女王握紧艾塞克斯的手,「叫雷利过来。」她命令说。

  「叫沃尔特·雷利过来,让他指挥搜索贼人的行动。他不是我的近卫队长吗?都出了这种事,他人在哪里做什么……!」

  「陛下。」塞西尔恭敬地禀告。「沃尔特·雷利大人因为开罪于陛下,被剥夺了近卫队长之职。目前由爱德蒙·吉德里担任队长。雷利大人已经做好准备,一待陛下许可,将立即出航前往开拓殖民地。」

  「立刻把他叫回来,叫他复任近卫队长!」

  「那么吉德里大人呢?」

  「职位的事晚点再说。总之立刻把沃尔特叫来。罗宾,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女王面对民众时,总是表现得英勇刚毅,然而在艾塞克斯与塞西尔面前,却曝露出惊恐战栗的无力老妪的模样。

  「我已经派卫兵仔细查遍馆内外角落了。爆炸的是剧团的马车,也许是戏子之间的纠纷,与陛下无关。请陛下宽心,与艾塞克斯伯爵共度休息时光吧。」

  塞西尔当场写信给沃尔特·雷利。

  「会不会是与马娄交好的人,怀恨于莎士比亚?」艾塞克斯坐立难安地逡巡踱步。「马娄被杀,结果莎士比亚的戏被起用了。贼人认为马娄之死是莎士比亚或『彭布罗克伯爵剧团』团长所教唆……不,也许这就是事实……是为了复仇。是与马娄同党的无神论者所为吗?」

  「还有,把伯利爵士也叫来。」女王打断说。

  「要把家父叫来吗?」

  「他还卧病在床吗?」

  「每天病况不同……。疼痛较轻的时候他会起身。」

  「请他为我忍耐一下痛楚吧。」

  「我也会派使者给家父。」

  塞西尔又写了信给父亲,叫来两名仆从,将两封信各别托给他们。他命令火急送信,但雷利再怎么快马加鞭,也得明天傍晚才会抵达吧。为痛风所苦的父亲必须避免马车震荡,慢速前进,所以应该会来得更晚。

  持矛的卫兵匆忙往来通道,得知凶事的人们,惊叫声在墙上反弹,馆内一片骚乱。

  虽然在女王和艾塞克斯面前保持平静的态度,但回房独处后,塞西尔的心情变得沉重。无论原因为何,这场骚动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弄个不好,在拔除艾塞克斯之前,自己会先失去枢密院顾问官的地位。虽然如果是无神论者干的,就是推荐马娄的艾塞克斯的过失了。

  一阵粗鲁的敲门声响起,雷利后任的近卫队队长艾德蒙·吉德里大步走进来逼问:

  「我要被解职了吗?」

  女王喜欢在身边安插美青年,吉德里也不愧是受到女王赏识,穿着华丽制服的他做为一件饰品,十分赏心悦目,但塞西尔向来认为他带兵的统率能力不值得信赖。不过塞西尔有对美男子特别刻薄检视的倾向。这阵子女王身边风平浪静,因此即使是吉德里这种货色也能胜任。遇上危机,女王会想要依赖雷利也是理所当然吧。

  「解职?谁说的?」塞西尔装傻。

  「我派人守住大门了。有人要骑马离开,经手下盘问,那人说是要去把沃尔特·雷利大人给请来。」

  塞西尔没告诉使者是女王的意思。看来吉德里对保身的直觉十分敏锐。

  「陛下很信赖你。只是把雷利大人请来而已,请勿过度揣测。现在状况如何?」

  「我来也是为了报告这件事。我看到爆炸现场了……」

  吉德里停顿一下。

  「是什么状况?」

  「大人不亲自确认吗?」

  吉德里这话意外地聪明。身为招待女王的馆主,这是当然要做的工作。

  「为了向陛下报告等杂务,所以延后了,我当然会去确认。」

  吉德里领头快步经过通道,回头望向努力移动一双短腿的塞西尔。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吉德里露出了冷笑……塞西尔这么觉得。

  厨房后院,原本满坑满谷的人群消失无踪。空桶掉在地上,野狗舔食渗入地面的肉汁。

  「贫民呢?」

  「都赶回去了。他们吵得要命,只会碍事。」

  「也许歹徒混进里面逃走了。」

  「不必担心,我们每一个都检查过才放他们离开的。」

  吉德里断定说。但人数那么多,如果真的一个个细查,不可能这么快就结束了。

  「剧团的人拘留在房间里。据说有一人下落不明。」

  「是演员吗?还是打杂的?总不会是作者莎士比亚或团长巴贝吉吧?」

  「是饰演女角的少年演员。团员都异口同声说他不可能是歹徒。他们说演员都靠剧团挣钱,不可能害剧团蒙上损失。」

  「是饰演泰特斯女儿的演员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爆炸的时候,团员不在马车旁吗?」

  「不,据说所有的人都在厨房用餐。」

  「下落不明的人是何时不见的?」

  「我的任务是保护陛下安全。」可能是被塞西尔穷追不舍的诘问语气惹恼了,吉德里不高兴了。「审问戏子不是我的工作,请去请教别人。我要去执行原本的任务了。那么恕我告辞。」

  吉德里应该发现没有仔细调查贫民就把他们赶走是个疏失了,他拱着肩膀匆匆离开。

  往马车方向走去,木材的焦臭味变浓了。

  爆炸引发了火灾,有空的人全数出动泼水,塞西尔抵达的时候,火势几乎熄灭了,但马车也烧得面目全非。

  「感谢大人前来。」卫兵小队长致意说。「火药的分量似乎不多,爆炸引发的火灾造成的损害更大。」

  「是马车里面放了火药吗?」

  「团员否定这个说法。」小队长严肃地压低音量,「有人说看到可疑的人影。」他接着说。「是剧团的打杂人员,他说有事来到马车旁边的时候,看到一个佝偻的矮子。矮子穿着有帽斗篷,但可以清楚地看出背部隆起的体形。」

  「脸呢?」

  「只看到背影,没看到脸。要直接询问打杂的吗?」

  「不,这不是我的工作。你们审问,如果有什么发现再向我报告。我会在自己的房间。」

  男人们搬开烧毁的马车残骸,发出惊叫,说底下露出疑似人类手臂的物体。说是「疑似」,是因为没有末端该有的手掌。

  「把所有的团员都叫过来这里。」小队长命令。「叫他们确定是不是下落不明的演员的手。」

  「那么我等你回报。」

  塞西尔留下这话,回去房间。

  因为他临时想到不能在这里跟威尔打照面。

  虽然塞西尔有点期待当威尔发现班,格林的真面目时会有多吃惊,但情势急转直下。现在见到威尔很危险。穿着连帽黑斗篷的佝偻。听到这话,威尔会立刻联想到在爆炸现场遇到的班·格林吧。如果现在威尔见到矮子罗伯特·塞西尔,毕竟他是个演员,很有可能想到是变装。

  除非塞西尔主动把他叫来,否则身分卑贱的演员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枢密院顾问宫。

  想到这里,塞西尔的不安平息下来。

  来向塞西尔报告审问团员结果的是宫廷宴会局长提尔尼。

  「事情严重了……」红脸的提尔尼不停地用沾了香水的手帕拭汗。「舌头和手腕被切断了。」

  「你说谁?」

  「泰尼·杰克。啊,说名字大人当然不知道是谁。泰尼(Tiny)是绰号,小不点。他,是饰演女角的演员,这次扮演泰特斯的女儿拉薇妮亚。因为他下落不明,演员们正在担心,没想到竟会从马车底下突然登场,就扮演着他的角色……」说到一半,提尔尼做出颤抖的动作。

  与豪迈的雷利相互拥抱,塞西尔感到安心。必须在谒见女王前先套好说词。塞西尔已经交代过门口卫兵,雷利抵达后,第一个把他带到塞西尔的房间。

  「陛下最信赖的果然还是你。」

  「看来是呢。」雷利一脸满足地点点头。

  「听说演员的马车爆炸了,后来调查进展如何?」

  「没有进展。提尔尼在调查戏子,至于与陛下的关系,艾塞克斯正在搜集情报调查中。」

  在椅子安坐下来的雷利将烟草塞进陶制烟斗点火。这点恶臭,必须忍耐才行。

  「饰演女角的泰尼·杰克这名年轻人死在马车里。目前没有任何会危害陛下的迹象,因此也有可能是戏子自己的纠纷。」

  「因为感情纠纷而结怨吗?」

  「死者的死状就和拉薇妮亚一样。」

  「拉薇妮亚?谁?」

  塞西尔大略说明《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的剧情。说到成为罗马皇后的哥德族女王产下与摩尔人之间的私生子这段时,他偷看雷利的表情,但并没有特别的变化。该判断为雷利不知道女王的私生子传闻吗?

  听到饰演拉薇妮亚的演员以和剧中相同的状态遭到杀害的事实,雷利的表情依然纹风不动。这个人从前在爱尔兰,做过太多不下于此的残虐行为。

  「是杀死之后再切断的,还是活生生地切断?」

  雷利满不在乎地问。他与骨子里是个宫廷分子,害怕血腥的塞西尔神经构造完全不同。

  塞西尔以动作表示不知道。

  「那名戏子就跟绰号一样,是个小不点吗?」

  「他个子娇小。」

  「我想去见威尔,问问他的看法。不,在那之前得先向陛下请安,否则那女人会抓狂的。」雷利满不在乎地说。艾塞克斯对女王的态度感到气愤时,也会在背地里骂她「行尸走肉的歪骨头」等话。

  「事情棘手了。」塞西尔说。「我一时兴起恶作剧的念头,乔扮成班·格林在后院见了威尔。」变装的真正理由,他连雷利也没有说。「那里到处都是贫民,等着抢夺施舍官的食物。爆炸骚动就是在那时候发生……」

  他说出团员在厨房用餐时,剧团打杂人员在马车旁边看到佝偻小矮子这件事。

  「据说那名矮子穿着连帽黑斗篷。」

  「不是班·格林吗?」

  「我没有去到马车旁边,是别人。」

  「世上有那么多穿黑斗篷的佝偻吗?」

  「黑斗篷和佝偻都不稀罕。宫廷里没有半个人知道我会做出那种乔扮,所以我才能免去嫌疑。我想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旁人我竟会做出那种傻事。」

  「我会保密。」雷利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胸口。「我也不认为隐瞒身分调查舆情是傻事。」

  「我不想见到威尔。万一他胡乱起了疑心就麻烦了。」

  敲门声响起,艾塞克斯进来了。

  「雷利大人,陛下得知你抵达的消息了。快点过去请安,否则陛下要不开心了。」

  「早就不开心了。」雷利把烟灰点落到地上。「与其在宫廷亲吻陛下的衣摆,远渡重洋寻找黄金更合我的性子。」

  女王以全身表现出她的烦躁与愤怒。

  「臣认为必须先掌握状况,因此向顾问官大人请求说明。」雷利恭敬地将嘴唇贴近女王伸出来的手背辩白说。塞西尔在内心感谢雷利。因为事实是塞西尔在雷利谒见之前先把他叫来的。

  「你应该放下一切,第一个关心我是否安好吧?」

  「臣知罪。」

  「陛下叫你复任近卫队长之职。」艾塞克斯插口说。

  「噢?那么现任队长爱德蒙·吉德里大人呢?」

  「我不是说职位的问题晚点再谈吗!」女王以歇斯底里的声音打断,很快又放柔了音色。「沃尔特,不管是什么身分,你都会保护我吧?」

  「我身为陛下忠实的臣子,自当保护陛下。陛下,我对近卫队长之职毫无眷恋。我想请求陛下的,是请您颁授我从以前就恳求您的盖亚那殖民许可证。」

  「现在不是管那个的时候。有叛徒得知我下榻此处,引发爆炸事件。」

  「臣知道,但是能拜谒陛下请愿的机会实在不多。盖亚那的黄金,能为陛下的英格兰太平盛世做出莫大贡献。」

  「你的意思是不只许可证,还要我出资是吧?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殖民新大陆只会浪费资金,不会有半点成果。维吉尼亚也是,殖民者都穷得苦哈哈。我听说结果掠夺得到的钱,都拿去向投资人还债了。据说你在三、四年前就把维吉尼亚殖民许可证给卖了?」

  「陛下,五年前,当西班牙舰队来袭时,您不是命令将所有的船只用于阻止国难吗?请别忘了我将自己的船只提供给陛下,在德瑞克阁下指挥下,摧毁了西班牙舰队。因此我无法将自己的船只用在支援殖民者上,不得不抛弃他们。」

  雷利在女王发飘之前,换成安抚的口吻。

  「盖亚那是黄金的国度。那里确实有金矿。若是继续磨蹭下去,那里会被西班牙人盯上的。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占领之前,先加以征服。」

  总是强烈地仇视西班牙的艾塞克斯采出身体,表达热烈的赞同。

  「男人实在是……」女王难以消受似地举起双手挥下来,叹了口气。「等眼前的危机解除了,再来谈这事。」

  塞西尔察觉,雷利与艾塞克斯一定正在心想:「女人实在是……」

  「沃尔特,伦敦的鼠疫怎么样了?」

  「没有消退的迹象。」

  「那么我也不能回去。恐惧暗杀,和害怕染上鼠疫,哪一边比较糟……」

  女王以心神不宁的视线望向塞西尔:「伯利爵士还没到吗?」

  「家父必须鞭策病躯赶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明天应该就会到了。」

  从女王跟前退下后,雷利与艾塞克斯都聚集在塞西尔的房间,把提尔尼叫了过来。女王想要把艾塞克斯留在身边,但艾塞克斯安抚说:「我们必须商讨搜捕贼人之事。近卫队长吉德里大人肯定会做好万全的警备。」塞西尔认为他是已经受够了连日来的陪伴。

  「就截至目前的经纬来看,我不认为目的是危害陛下的性命。」雷利抽着烟斗吞云吐雾说。

  「我也这么认为。」艾塞克斯异样顺从地同意。「如果目的是引发骚动、趁乱暗杀陛下,贼人应该会接着采取相应的行动才对。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大惊小怪而已。」

  「如果是戏子之间的纠纷,罗宾,轮不到你我登场呐。提尔尼大人,对剧团成员的审问结果如何?」雷利将烟斗前端转向提尔尼。

  「据说马娄想要把泰尼·杰克挖角到『海军上将剧团』。」提尔尼说,卖关子似地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马娄似乎性好男色,这在戏子之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据说他常把『不爱烟草和少年的家伙是傻子』这种话挂在嘴上。」

  「那么我是个聪明人罗?不,我对少年没兴趣。」雷利在烟斗塞入新的烟草,凑近蜡烛点火。「那么,结论是?」他催促。

  「不,还没有做出结论,我只是将戏子们的话转述给各位大人。也就是呃,也有不少人认为可能是以马娄为中心的三角关系纠纷。还有一个没有证据的忆测,但做为一个想法……」

  提尔尼的说法含糊不清、拐弯抹角。

  「泰尼·杰克的死法实在太惨,所以有人说应该是仇杀。杰克尽管受到别的男人追求,却为马娄倾心,心碎的男人遂而杀害马娄,也杀了杰克——是这样的推测。但是还有那个佝偻的问题……」

  「佝偻?」艾塞克斯反问,提尔尼说出塞西尔最不愿意有人提起的事。

  「那家伙就是贼人吗?那么老早就已经逃之天天了吧。」

  「只是在马车旁边看到,并不一定就是凶手。据莎士比亚说,那名佝偻是雷利大人的朋友班,格林。他声称透过雷利大人,得到塞西尔大人允许,让他参观为陛下上演的戏。」

  「不,没这回事。」雷利满不在乎地说。「我跟班·格林只是碰巧茌人鱼亭认识而已。我是在喝醉的情况下,不小心跟威尔说得我们好像很熟,但只是当下随口说说而已。我也没有请塞西尔大人允许他进来看戏。我完全不晓得他溜进邸内是想做什么。」

  塞西尔想,这下欠了雷利一个大人情,但不动声色地装傻说:「那么,那个佝偻就是凶手吗?」

  「不,据说爆炸发生的时候,莎士比亚正在贫民讨剩饭的地方和格林说话。」

  「如果利用火绳之类的东西引火,从点火到爆炸,可以相隔相当久的时间。」艾塞克斯说。

  「莎士比亚和团长巴贝吉都对马车被炸殷气愤难当。也有人说是『海军上将剧团』的人因为马娄被杀,向他们报复。」

  「那么杀害马娄的是『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人吗?」塞西尔问,提尔尼用力挥手:「没一件事是确定的。」

  「饰演拉薇妮亚的戏子,以和拉薇妮亚相同的死法被杀了。关于这一点,莎士比亚怎么说?」

  「他说有可能是针对他的恶意骚扰。」

  「以这样而言,手段未免太残酷了。」

  「那些戏子绝对不是什么高尚的人。马娄以前曾经因为与人械斗,被打入牢里。是马娄的同伴杀死了对方。」

  雷利觉得无聊似地打了个哈欠。「看来还是不需要我和艾塞克斯吧。艾塞克斯,对罗佩斯的审讯进行得如何了?」

  「我把他丢进伦敦塔了。如果拷问得太厉害,会在问出自白之前就先死了,所以先把他监禁起来,再找时间慢慢审问。」

  「待在塔中牢狱里,真的教人非常不安。」过来人的雷利话中充满真实感。「会觉得快发疯了,害怕自己就这样遭到世人遗忘。那位老人家也真是可怜,肯定夜夜不得安宁吧。」

  「这倒是给了我建议。只要置之不理,他就会因为过度不安,自己招供吧。」

  「总之,我去监督、激励一下近卫兵吧。」雷利起身,「艾塞克斯,你去陛下的——」他指着床铺说,投以笑容。

  「这是在侮辱我吗?」

  「哪里的话。」

  艾塞克斯猛力捶了一下桌子离开了。雷利就要跟着出去,塞西尔摇头制止他:「不要在这里闹事。」「我不会跟小孩子认真。」雷利应道。

  只剩下两人后,提尔尼开口了:

  「关于团员,我会彻底调查,但查到凶手后,其他人必须继续巡回演出。如果查出团员与此事无关,当然也是如此。如果一直停留在这里,他们都要没饭吃了。倒是马车、服装和小道具都必须重新购买,需要一大笔经费。团长巴贝吉要求能不能暂为代垫?」

  「没道理由我代垫吧?这件事不晓得给我添了多少麻烦,我还想叫剧团赔偿我呢。」

  「这是当然,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剧团陷入财政困难了。这样下去,也只能解散了。」

  「由宫廷宴会局提供援助就行了吧?」

  「本局没有这样的预算。」

  「请先揪出凶手吧。」

  「如果凶手不在剧团中,我也无从找起……我会尽力。」

  「一查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向我回报。」

  「还请代我向陛下美言。」

  提尔尼垂首离开了。

  女王为何要叫父亲过来?如果那个传闻是事实,是否只有沃辛汉与父亲知情?

  西摩事件当时,父亲正在汤玛斯·西摩之兄萨默塞特公爵底下任职。他的身分得以全盘掌握事件。沃辛汉与女王年纪只差一岁,事件当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但成年以后他与父亲伯利爵士有亲交,联手辅佐女王。如果女王有秘密,父亲是否是她分享的对象?不,这秘密太过重大了。沃辛汉是毫不知情地过世了吗……?

  只徒然闹得邸内上下一片慌乱,毫无成果,一个晚上过去了。到了这天近中午,伯利爵士抵达了。

  父亲走下马车,颤巍巍地行走,塞西尔看见搀扶在两旁的人,忍不住惊叫。

  一个是罗佩斯医师的弟子傅利欧,另一个是奥兰多·伯德。

  「罗佩斯医师被投狱了,所以我命令傅利欧随行照料。」父亲说。「他知道如何处方药物。」

  傅利欧看到班·格林,只有在人鱼亭的一瞬间。而且当时塞西尔用头巾遮住了脸,他应该认不出来。

  「都柏林的调查几乎依照预定完成了,因此我回来伦敦了。」奥兰多报告说。

  「正好使者带着你的信函现身,所以我叫奥兰多一道同行。他的报告,你晚点再慢慢听吧。听说这里出了大事,陛下平安无事吗?」

  「陛下安然无恙。父亲大人疼痛还好吗?」

  「看我眉头皱成这样就知道了吧?」

  「你来真是太好了。」

  女王几乎要拥抱上去地迎接伯利爵士。

  伯利爵士在椅子坐下,女王便挥手:「其他人都退下。」她望向塞西尔:「你也是。」

  傅利欧去了侍从等待的小房间,奥兰多则进了塞西尔的房间。

  「幸好你回来了。」

  在奥兰多面前,塞西尔可以抛开一切虚荣与顾虑。

  「比起女海盗,现在更重要的是眼前的窘境。傅利欧有没有发现你之前也在人鱼亭?你跟傅利欧很要好吗?」

  「座位很远,他没有发现。」奥兰多说完后,谨慎地加了句:「……我想。」

  「也没发现我和班,格林的关系?」

  「我想应该是不必担心……但……」

  「事情的梗概,我都写在给父亲的信里了,你应该也知道,不过后来发现一件棘手的事。有人目击到被炸毁的马车旁有个打扮和班·格林一样的佝倭。是剧团的杂工目击的。不巧的是,我在爆炸的时候,做了班·格林的打扮,正在和威尔说话。就在贫民聚集等待施舍剩饭的后院。」

  「您为什么这么做?」

  「我真是干了件蠢事。」

  「是玩心发作,想要恶作剧吗?」奥兰多苦笑。

  看到他的笑容,塞西尔总觉得松了口气。

  因为后来奥兰多变得鲜少展露笑容。

  「要为您斟杯酒吗?」

  「嗯,麻烦你。我不是想恶作剧,是有理由的。」

  「也许不是真的佝偻。」奥兰多说。「有可能是个矮个子的人,塞个假瘤,再罩上斗篷。」

  「像我一样吗?嗯,矮子并不稀罕嘛.」面对奥兰多,塞西尔可以不是出于自嘲地说。「比方说宫庭的小丑或畸形秀小屋的人。」

  「也许是小孩。」

  「小孩子做得出那种事吗?」

  「听说死状很惨?」

  「跟威尔的戏一样惨。」

  奥兰多欲言又止,问:「那是怎样的戏?」

  塞西尔告诉他大意。

  「原来如此,小孩子的确没办法这么心狠手辣吧。但是……」

  塞西尔在奥兰多的空杯里倒入葡萄酒。

  「可是什么?」

  「如果是孩子,也有可能是被利用来混淆视听。只要拿掉斗篷和瘤,小孩子可以轻易混进贫民之中。」

  「然后实际上下手的是大人吗?」

  「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这教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似乎是没有危害陛下的意图,不过陛下整个人吓坏了。尸体的状态没有报告给陛下知道,因为那应该只会让她更不舒服。」

  「陛下不知道尸体的状态。这样啊。」

  奥兰多露出沉思的表情,然后回神似地,以讥讽的语气说:「陛下只是命令做出残虐的行为,从来不曾亲自下手,也不曾亲眼目睹。」

  「这话真刻薄。」塞西尔忍不住笑了出来。「让我想起学生的时候。好久没像这样跟你谈天说地了。后来你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谨守侍从的节度……我一直觉得有些寂寞呐。」醉意让塞西尔打开了话匣子。「你变得跟学生时代判若两人。」

  「那个时候我年轻鲁莾。」

  「别一副老头子口吻。我们还十足年轻,偶尔忘了分寸,也是件乐事。」

  虽然塞西尔忘了分寸的结果,让自己陷入了棘手的处境。

  「您见了威尔吗?不,不是以班·格林的身分,而是以罗伯特·塞西尔的身分。」

  「没有。因为万一他把班·格林和我联想在一起,误会马车旁的可疑佝偻是罗伯特·塞西尔,那就麻烦了。」

  如果能和奥兰多讨论十五岁少女时的伊莉莎白与当时的海军上将汤玛斯,西摩四十多年前的丑闻就好了。

  看完《泰特斯》以后,女王食欲全失。那是一部残忍的戏,但日常生活原本就充斥着残酷的场面,女王并没有纤细到会被那种程度的剧情吓到。

  她为了确保安全,召来雷利。那父亲又是为了什么被叫来的?

  私生子的传闻,果然是事实吗?

  「父亲有告诉你他为何被陛下找来吗?」

  「不,没有。我也不是能询问这类问题的身分。我原本想向伯利大人报告爱尔兰女海盗的调查结果,但他说现在不是管那件事的时候。」

  「确实不是管那件事的时候。等这事解决了,我再慢慢听你报告吧。」

  幸苦了,塞西尔总算慰劳奥兰多。

  「你一定累了吧?」

  「不,一点都不累。要不要我去问问『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人?」

  「说的也是,劳你跑一趟好了。」

  奥兰多没有表现出半点旅途的劳累,离开房间了。

  塞西尔焦躁不安地等着。

  两个多小时以后,奥兰多回来了。身上带着酒臭味。应该是一边和戏子喝酒,一边打听吧。

  「我先问了巴贝吉和威尔,后来问了几个团员。」

  「威尔有没有把我和班·格林联想在一起怀疑的样子?」

  「他还没有见过罗伯特·塞西尔大人。如果直接见过您,不知道会作何联想。」

  「我会尽量别让他看见。」

  「我也见了自称看到黑斗篷佝偻的杂工,但他说只是惊鸿一瞥,不知道更进一步的细节了。」

  「马娄和泰尼·杰克的关系呢?」

  提尔尼暗示马娄好男色,以及想要将泰尼·杰克挖角到「海军上将剧团」等事实。

  「据说马娄和杰克有段情。团员间大部分都认为这是两人的感情纠葛引发的惨剧。」

  「不仅是无神论者,还是个同性恋者啊。马娄这个人也太异类了。」

  「团员说,『彭布罗克伯爵剧团』在地方巡演的时候,有段时期杰克销声匿迹。而那段时期正好是马娄遇害的前后几天。」

  「三角关系吗?有别的男人爱上杰克,或两人实际上有关系?而那个男人在酒家杀死了马娄,然后也把杰克也杀了?」

  「或是杰克杀了马娄,然后马娄的情郎对杰克复仇。这也是有可能的事,但团员说杰克人如其表,胆小柔弱,不可能刺杀别人。」

  「杰克和马娄一起在酒家,这时出现另一个人,杀死了马娄。也就是说,杰克目击了凶案。这个推测如何?」

  「有这个可能呢。」

  「马车附近的佝偻跟此事又是什么关系?他是三角关系的其中一人吗?」

  「这难以想像。」

  「是个跟理查三世一样心性扭曲的家伙吗?」

  「要我去调查马娄遇害时的状况吗?」

  「唔,这事无关紧要。」塞西尔懒散地说。「只要不会发生有人把我和班·格林、佝偻这三者联想茌一起,让嫌疑落到我头上的麻烦事就好。」还有不会危害陛下就好——塞西尔急忙补上造句。「戏子的爱恨情仇、同性恋者的纠纷都不重要。我想知道的反倒是——」

  陛下为何要突然把父亲叫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塞西尔把话吞了回去。女王可能有私生子这件事实在兹事体大,没办法告诉一介仆从。

  「威尔怎么会想出那么残忍的故事呢?」塞西尔说。

  「戏剧作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我无法想像。」

  这时总算从女王跟前退下的伯利爵士在仆人搀扶下,回到儿子的房间来。夜已经深了。

  「叫罗佩斯来……」

  「父亲大人,罗佩斯已经……」

  「对了。是傅利欧,叫傅利欧过来。」他命令仆从,倒坐在椅子上。「叫他拿药水来。」

  「很痛吗?」

  奥兰多搬来脚架,与塞西尔两人轻轻将伯利爵士的腿放上去。奥兰多帮忙褪衣。

  傅利欧很快就带着药水赶到了。提着水桶的侍从跟在后面。看来是睡觉中被叫醒,傅利欧的眼皮显得沉重。

  要仆从退下后,傅利欧跪下,让老人的脚浸泡在装满药水的桶中。

  「不必侍候,接下来我来,你退下休息吧。」塞西尔说完后,又急忙转念。「你在邻室休息,一有状况就立刻过来。」

  一墙之隔的邻室为了奥兰多而空着。他决定让两人共用那里。

  「床铺只有一张。」

  「我睡地板就行了。」

  「你睡长椅吧。奥兰多,你也去休息吧。明天再谈。」

  「如果疼痛仍未退去,请服用这个。」傅利欧将一只小瓶搁到桌上。「是师父罗佩斯的秘药。」

  「奥兰多,辛苦了。」塞西尔觉得父亲这么说的声音虚弱极了。父亲望向奥兰多带着傅利欧退出的眼神,也总像是在恳求。是曝露出瘦弱的小腿,踩在桶中这毫无威严可言的模样之故吗?

  塞西尔用干布擦干父亲的脚,让他在床上躺下。

  「拿来。」

  父亲指着小瓶说。

  塞西尔将内容物倒入杯中递过去。

  「陛下的情况如何?」

  「嗯,事情闹得很大呐。」

  「就是啊。」

  这是段没有意义的对话。

  可能是秘药发挥效果了,痛苦的神色逐渐从父亲的表情淡去。

  塞西尔决定深入一步。

  「父亲大人知道事件当天,在这里上演的莎士比亚的戏剧内容吗?」

  「我从陛下那里听说了。」伯利爵士叹息。「这种痛楚退去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傅利欧很育才干,不逊于罗佩斯。不,他的药比罗佩斯的处方更有效。」

  「父亲大人,在您就寝前,我有事情想问您。」

  「你想问什么?」

  「是很重要的事。这个房间除了我以外,再无别人。」

  说白一点,塞西尔想要父亲在死前将女王的秘密毫不保留地全告诉自己。他想催促父亲,说父亲已经来日无多,请他快点将秘密告诉他,却又没办法说得这么露骨。

  「是西摩的事。」

  父亲的视线游移起来。

  「你什么都不必知道。已经过去的事了。」

  「为了解明这次的事件,我有必要知道。」

  「与那件事无关。这是戏子的纠纷,与陛下完全无涉。」

  「父亲大人,请您务必告诉我。」塞西尔抛弃怜悯,毫不留情地逼问。「一定要告诉我。」

  「都是往事了。」伯利爵士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你是听到了什么吗?」

  「在我小的时候,忘了是从谁那里听到的流言,说陛下在十五岁的时候,产下了海军上将汤玛斯·西摩的儿子。」

  父亲的叹息掺杂了呻吟,然后猛地垂下。那情状就宛如变得空洞的古木倏然折断一般。

  「这事得告诉你才行呐。为了让你无论何时都能为陛下效力。」

  塞西尔察觉父亲总算下定决心,默默地等待。

  「查看一下门外,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伯利爵士总算娓娓道来。

  亨利八世的最后一任王妃,在国王死后成为汤玛斯,西摩之妻的凯萨琳·帕尔知道丈夫与伊莉莎白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察觉伊莉莎白怀孕的就是凯萨琳·帕尔。凯萨琳·帕尔自己当时也怀有身孕。

  凯萨琳·帕尔与奶妈艾希莉夫人商量,将伊莉莎白送到丈夫不知道的地方。陪伴伊莉莎白的只有艾希莉夫人一人。动身以前,艾希莉夫人因为过于不安,把这件事告诉了偶尔来访的伯利爵士。当时他还没有得到伯利爵士这个称号,以威廉·塞西尔的身分,担任汤玛斯·西摩的哥哥萨默塞特公爵的秘书。

  当时二十八岁的威廉,塞西尔两年前刚结婚,却对美艳而聪明、同时命运堪怜的少女伊莉莎白怀有形同爱恋的感情,不着痕迹地援助着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伯利爵士老衰的脸颊浮现了些许神采。

  生产不是未婚的艾希莉夫人能应付得了的大事,因此雇来了产婆。生下来的是个女婴。当时,伯利爵士在藏身处的其他房间待机。

  「产婆杀掉了。」伯利爵士冷冷地对塞西尔说。

  「婴儿原本也该在那个时候取走性命的。」

  但我下不了手……伯利爵士说。

  「我们当场把婴儿送了出去,对陛下说是死产。」

  塞西尔的脑中鲜明地浮现未曾目睹的剧团马车旁的黑衣佝偻。倘若婴儿成年,现在应是四十五岁。

  「父亲大人,那个婴儿骨骆有异常吗?也就是佝偻之类……」

  连帽斗篷能隐藏性别。难道黑衣和佝偻的伪装,是为了隐瞒是女人的事实?

  塞西尔忽然浮现一个惊人的念头。

  ——少女产下的婴儿,她的父亲会不会其实不是汤玛斯·西摩,而是自己的父亲?我的脚部异常,都说是幼时从奶妈的怀里摔下来导致,但会不会其实是天生的?如果婴儿的父亲就是自己的父亲,也有可能从父亲那里继承到相同的特征。

  父亲承认自己过去爱着少女伊莉莎白。

  「婴儿很正常。」

  父亲这么回答,但无从确定此话真假。

  无论婴儿的父亲是谁,总之父亲承认女王陛下过去生下了世所不容的孩子。正因为如此,看到指桑骂槐般的戏剧情节,女王才会失去把持,召来父亲。

  这么一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威尔——威廉·莎士比亚是否知道这个秘密。他是知道,并出于某些意图,写下这种嘲讽女王般的戏剧情节吗?或是纯属巧合?

  那部戏尚未在一般剧场上演。事前就知道内容的,只有「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人和提尔尼。不,宫廷宴会局的官员或许有几个看过舞台排演。

  也有可能是在女王之前看到演出的人之中,有人知道女王的秘密,想到可以拿来当成恐吓的材料。

  将泰尼·杰克以拉薇妮亚的死状加以杀害,是为了让女王心生恐惧吗?泰尼,杰克的死状并没有报告给女王,因此凶手的意图也无法传达给女王,但光是看到那部戏,就足以令女王惊惧万分了。而泰尼的死状,迟早也会传入女王耳中吧。

  话说回来,如果只是为了惊吓女王这样的目的,就被那样残忍地杀害,泰尼,杰克也未免太可怜了……塞西尔这么想,但他当然不是真心为一个戏子难过。不过就是个戏子罢了。

  「你懂吧?」父亲接着说。「此事万万不可外传。」

  「是的,这是当然。」

  如果女王有孩子,从血统来看,她将具有比苏格兰国王詹姆斯更优先的王位继承权。但如果公开这件事,会演变成甚至引来法国和西班牙干涉的重大问题。

  婴儿应该当场杀掉的。父亲应该是那种为了排除碍事者,能够冷血绝情的人才对。让少女产子的果然是父亲吗……?

  「戏子被杀这件事,就别再吵下去了。也不用派你的侍从奥兰多·伯德调查。置之不理,事情自然就会风化。」

  「搁下就行了吗?真的会风化吗?」

  父亲点点头,然后叮嘱说「什么都别告诉奥兰多,伯德」。「不要对他敞开心房,他是个危险的家伙。」声音就像叹息。

  伯利爵士的语尾变得含糊不清。

  「让我睡吧。」话声未落,老人已然坠入梦乡。药物似乎会在某一瞬间急速地发挥药效。

  床铺很大,容得下两、三人舒适地休息。塞西尔躺在父亲身边,但父视那句「不要对他敞开心房,他是个危险的家伙」,扼杀了塞西尔的睡意。

  如果不能相信奥兰多·伯德,我还能相信谁?

  父亲明知道他是个危险分子,却让他担任我的侍从吗?

  不,「如果您希望,我可以在众人面前作证那位寄人篱下者的恶行」,当时这么说的少年,散发出对我这个主人的忠心。

  危险指的是什么?塞西尔想要追问,父亲却因为药效而熟睡了。

  明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今晚必须先休息才行。尽管这么想,不安却愈来愈强烈,实在不可能安适地人眠。

  父亲的鼾声刺耳极了。塞西尔撑起上半身。在烛台灯火下,布满斑点的皮肤看起来像煤灰色。鼻头的毛孔、浓密杂乱地伸出鼻孔的白毛。英格兰的秘密,就封印在这颗老衰的头盖骨中。塞西尔吹熄烛火。

  父亲因为傅利欧的药而得到熟睡。如果服下相同的药,我也能享受安眠的恩宠吗?

  傅利欧正在一墙之隔的邻室。也许已经睡着了。只要拉绳,邻室的铃就会响起,把人叫来,但会先来伺候的是奥兰多。

  父亲的话梗在胸口,塞西尔无法若无其事地叫来奥兰多。

  他讶异自己为何不能把它当成老人的妄语,一笑置之?是因为后来奥兰多再也不肯对他敞开心房了,应该。

  但是父亲至今为止,从未透露出任何将奥兰多视为危险分子的态度。

  为何现在才唐突地这么说?

  奥兰多从爱尔兰回来以后,首先见到了父亲。

  会不会是奥兰多的态度,有什么令父亲心生警戒之处?

  室内应是一片漆黑,却有微弱的小火光摇曳着,若隐若现。

  塞西尔发现是与邻室的门之间有道小缝。

  与父亲谈话前,塞西尔查看过房间外面。当时通往邻室的门也确实关上了。

  会是奥兰多在偷听父亲的话吗?那么傅利欧也得知了吗?

  塞西尔爬起来,悄悄走近门扉。细缝在铰链那一侧。不是故意把门推开一条缝,而是原本就有的缝。

  塞西尔把眼睛凑上去。

  虽然范围狭窄,但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能清楚地看见室内的情形。

  傅利欧将裸背朝着这里站立。

  他的背上刻画着纵横的伤疤。

  站在旁边的奥兰多高举烛台,以指头抚摸着疤痕。

  疤痕十分规则。四条平行横线,一条斜向贯穿的直线。这是一组,背上刻了好几组。

  奥兰多朝这里望过来。塞西尔身处黑暗之中。他认为自己没有被看见。

  兴兰多吹熄了手中的烛台。

  第三个夜晚过去了,案情依然毫无进展。

  由于太慢发布封口令,泰尼·杰克的死状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连女侍们都交头接耳,看来也无法阻止消息传人女王耳中了。

  女王陷入错乱。

  她要求叫来罗佩斯调合药物,艾塞克斯说「罗佩斯私通西班牙,已被打入大牢。若是让他配药,有可能遭到下毒」,女王尖叫着打断他,大喊:「难道就没有半个人能相信吗?」接着她为了自己的失态而羞耻,试图装出坚毅的模样,却又冷不防痛哭失声,胡乱挥手喊着:「全都出去!」旋即又责怪:「艾塞克斯,你为何离开我?」接着命令:「伯利爵士,你留在这里。艾塞克斯,你回避。」然后又紧抱住他说:「不,你不要走!」

  五年前,面临西班牙无敌舰队来袭的国难,女王身穿甲胄,在马上鼓舞军民的坚毅模样已荡然无存。

  「请服用镇定心神的汤药吧。」伯利爵士劝道。「我叫傅利欧调药。他是罗佩斯的弟子,医术值得信赖。」

  「罗佩斯有可能对我下毒,你却要他的弟子为我调药?」

  女王诘难,伯利爵士穷于回答。万一女王有什么闪失,这干系太大了。

  肉体的痛苦加上心劳,让伯利爵士一回房就倒在床上。

  回到房间以后,塞西尔也没有余裕多想,就把奥兰多叫到自己的房间来。

  父亲那句「要提防奥兰多」的话烙印在心里,但其他还能依赖谁?塞西尔能坦露不安的对象,除了奥兰多以外别无他人。父亲说「置之不理,事情自然会风化」,但现在状况不仅没有平静的迹象,更像是要引火上身了。

  「只要查出凶手是谁就行了吗?」

  「当然。只要抓到凶手,一切都能解决了。但是现在毫无头绪……」

  「如果找不到,弄来一个就行了。」奥兰多眉头不皱一下地说。「只要能证明是戏子之间的纠纷,陛下也能够宽心吧。而大人也可保安泰。」

  「你是说要找个代罪羔羊?」

  「没错,而且必须尽可能快。」

  父亲说奥兰多是个危险的人,指的是这件事吗……?

  因为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吗?

  过去奥兰多从来没有让塞西尔看到他这样的一面。「如果您希望,我可以在众人面前作证那位寄人篱下者的恶行。」这么说的时候,奥兰多不是充满了少年般的正义感吗?当时残酷的人是罗伯特,迪弗罗——后来的艾塞克斯伯爵。

  「将完全无辜的人处刑,大人也过意不去吧。但尽管犯法,却逃过法网的人,比比皆是。」语气很冷静。「无论是高贵的大人们,还是下贱的庶民,这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现在这种情况,要陷害身分高贵者有困难,所以必须从贱民当中寻找。」

  塞西尔也没那么纤细,会横眉竖目地指责这种做法太残忍。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错放其一」,统治阶级根本上有着这样的观念。将所有可疑分子全数逮捕。如果花时间寻找证据的期间,让真凶溜了该怎么办?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拷问。

  但是塞西尔因为宫廷内的势力之争,基础尚不稳固。他等于是靠着父亲才有今天的权势,有不少人想要扯他的后腿。

  如果被发现他将无辜之人处刑的话——被发现是塞西尔在幕后指使的话——他将会遭受强烈的抨击,甚至地位不保。

  塞西尔提出这样的不安。

  「我会另外暗中寻找真凶。」奥兰多说。「这边会花时间,滴水不漏地进行。一旦查出真凶,就会立刻除掉。」

  塞西尔在奥兰多冷静的表情中看到了隐而不宣的讽刺……他觉得。塞西尔忽然想到,自己早就在用这一招陷害艾塞克斯了。他捏造出女王的御医罗佩斯私通西班牙,是双面间谍的假情报,流给艾塞克斯,而仇视西班牙的艾塞克斯立刻逮捕罗佩斯,将其投狱。罗佩斯横竖是死路一条了。除非自白,艾塞克斯不可能放松以刑求为手段的审问;而若是自白,则毫无疑问只有死刑。不久之后,罗佩斯的清白将会被证明。塞西尔会主张罗佩斯从一开始就从未替西班牙做事。艾塞克斯将踏上失去女王宠幸的自灭之路。

  陷害艾塞克斯的阴谋,塞西尔并没有告诉奥兰多。但奥兰多现在提出来的,不期然地竟是与塞西尔所施展的完全相同的计谋。即便是无辜之人,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惜予以处刑。

  「奥兰多,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我绝对不会让罗伯特,塞西尔大人的名字出现在调查之中。」

  奥兰多保证,塞西尔无法在他的声音里感受到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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