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尾声

  这就是我的故事。说完后,我以这句话做结。

  我离开了军队。离开时没有人阻止我。那次任务结束后,我发觉自己的心里好像缺了某个部分。我似乎是很慢才察觉这件事,在那之前也有许多弟兄强调谘商的重要性。

  我接受了这一切。我回到美国后,觉得美国所使用的语言非常平淡,而且难以掌握。我觉得大家所说的语言让我难以捉摸,所以我决定不再和人说话。

  就在我始终足不出户的某一天,收到了一组ID与密码。

  信封上有著用高级印刷法印上的资讯安全公司标志浮雕。这是与妈妈签约的公司。

  收件人是我。

  打开信封后,里面有一张信纸,上头写著下述的说明。根据修正后的个资法第四条规定,若死者在生前没有指定要把帐号让渡给谁,那么在死亡三年后,就会让给死者在注册帐号时设定的个人资讯公开第一顺位者,也就是我,所以艾莉莎‧薛帕德的帐号便让渡给我。

  在现代社会中,所有事情都会被记录下来,并且长期保存,所以像这样突然被往事所惊扰,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这就像交通事故一样,没有人能预料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不觉得妈妈有什么资讯要传达给我。我会被列在第一顺位,大概只是因为爸爸已经撒手人寰,而我又是她唯一的儿子吧。

  这封信里藏著两把刀。

  一把是妈妈的记录。

  另一把,则是我在决定母亲生死时,竟然没有去申请调阅她的记录。

  当母亲踏入无与存在中间的世界,也就是那个活人永远无法经历的广阔世界时,我只要根据法规,就可以向资讯安全公司申请调阅妈妈的生涯档案。因为法律与资讯安全公司早已考量到这个状况,所以规定当立约人意识不明,或是在医学上处于与意识不明相当的状态时,就能申请调阅。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申请。我没有看过妈妈的生涯档案,就替她选择了死亡。

  当时我为何害怕看到妈妈的档案?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我的确依稀感到恐惧。

  现在的我仍感到害怕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是我在经历过露西亚‧修克罗普与约翰‧保罗的死亡后,害怕应该拥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这封信送达的那个下午,四周安静得令人害怕。我感觉到,当我使用这个帐号进入妈妈的网页浏览她所留下的记录时,似乎有什么人──严格说起来是死者们──正在一旁悄悄地看著我的一举一动。

  过了十五分钟后,我登入了妈妈的帐号,命令生涯档案开始制作母亲的传记。

  约翰‧保罗在丛林中交给我一本笔记本。我大致浏览了一下,但里面都是非常难懂的专业术语,因此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

  但是,笔记本里的一个网址,为我带来了力量。

  不知为何,参议院党团领袖退出政坛的原因曝光了。政府因而成立调查委员会,并召开公听会。当那个政治家的所做所为被摊在阳光下时,他是这么说的。「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大规模的战争。我们必须让世界的某处发生战争。特别是当我们看到、意识到与自己无关的场所发生悲惨的战争时,才会懂得自我约束。」

  「『敌人出现时,国家才会团结』,并不是一句过时的话。对我们而言,海的那一侧的广大土地,必须成为战场。战争必须像购物广场播放的背景音乐一样,到处都听得到。二十一世纪的我们,需要这样的世界。」有一名参议员这么说。而约翰‧保罗能使战争源源不断地发生。

  我曾是特种部队的一员,换句话说,就是专门执行暗杀的美国秘密部队前队员,因此我有机会在公听会这个大舞台上,用很长的时间反覆述说自己的故事。因为我说出我的故事,所以华盛顿陷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首次的丑闻风暴。而我──美国情报部队上尉克拉维斯‧薛帕德──也因为违反国家机密法,面临司法的制裁。

  但是,司法的手最后并未伸向我。因为美国各地都发生暴动,政府根本没空理会我。后来暴动演变为州政府的军队公然朝民众开枪,军队的武器库则被陷入疯狂的暴徒们掠夺一空。

  在死者们静静地注视下,我终于看了妈妈的传记。

  也就是软体制作出来的妈妈的一生。

  那总是盯著我的眼睛,那瞳孔的故事。

  但是,在那里,没有我的存在。

  妈妈的视线,以及经常注视著我的那种感觉,在传记之中几乎不存在。妈妈的传记,几乎没有关于我的记述。就像是她的传记背叛了我孩提时代的记忆。

  传记以最低限度的篇幅,零星提到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妈妈的传记中绝大多数都是和爸爸有关的记事,不是还活在世界上的我,而是那个打穿自己头部、突然从妈妈人生中消失的爸爸。

  妈妈并未看著我。

  我现在终于确定了。擦拭掉喷洒在墙壁上的爸爸的,是妈妈。

  每个人的故事里,都穿插著其他人的故事。我的故事中,包含著妈妈的故事、威廉斯的故事、露西亚及约翰‧保罗的故事。但是,在母亲的故事里,却几乎没有我的踪迹。

  不过,我还是设法用混乱的头脑,努力地回想往事。那个气息、那个在肩膀上感受到的视线,的确是存在的。我曾经从某个很碰巧的角度,透过穿越厨房、走廊、浴室的空隙,和妈妈四目相对。那种背脊发凉的感觉,我到现在还印象深刻。那种可怕的感觉,就像是两个狙击手在透过望远镜瞄准对方的瞬间,发现自己也同时被对方瞄准了。

  妈妈的视线,原本是她对我的爱的证明。但是在软体输出的故事中,完全没有提到妈妈的视线。

  那么,我感受到的视线到底是什么?

  任务结束后,我以为自己的心里空空的,但其实并非处于完全真空的状态。而真正的空虚把我压垮了。

  约翰‧保罗的笔记填补了我的空虚。也或许是约翰‧保罗的笔记挖出我的空虚。

  我在新闻片段中,用适切的文法述说自己的故事,因此感到心满意足。约翰‧保罗留下的网址,藏著能制造屠杀文法的编辑器。

  约翰‧保罗大概就是靠著这个,在各个国家的各种语言中烙印上死亡的阴影。而我就像约翰‧保罗所做过的那样,编织著屠杀的故事。

  从某个角度来看,屠杀文法的原稿其实就像一首乐谱。我努力地让它听起来像是一首音乐。我用吟唱般的方式,述说我的故事。我在述说时,特别注意到音调、韵律,并且期盼听到的人互相残杀,期盼美国各地的人彼此屠杀。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是祈祷,也是一首歌。

  我的语言藏在文字里,并慢慢渗透到名为美国的情报网中。我的语言、我的歌,隐藏在公听会的影像及声音纪录中,连结上记录的人们,不是从眼睛而是从耳朵被入侵。

  很快地,丑闻再也不是问题了。因为在屠杀文法的诱使下,原本毫无内战预兆的国家,开始陷入了混沛。这一切就像机器神(Deus ex machina)一样,快速、自动地执行著。

  美国各地都有许多人死亡。目前依然维持运作的网路报导著,美国很快就会进入内战状态。但是到目前都尚未发生会演变成屠杀的大量杀人行为。不过,我想,不久后就会发生了。

  星巴克的永久性,与达美乐披萨的普遍性,都已经消失。我知道一定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所以已经先在家里囤积了许多粮食。想溜进来偷粮食的小偷,也被我用步枪射杀,但他的尸体还躺在玄关,我正在苦恼著该怎么处理。

  藏在英文里的深层屠杀文法,很快就传遍美国的每个角落。

  这么一来,暂时就不会有人想对美国发动恐怖攻击了。美国也完全停止进口物品。不会给其他国家添麻烦,也不会被其他国家憎恨了。

  我打算背负起所有的罪孽。对自己做出惩罚。对整个世界来说,美国是个危险的火种,所以我把美国丢到沸腾的锅炉中。为了拯救美国以外的所有国家,我咬牙,让同胞堕入霍布斯式的混沌之中。

  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但我决定背负起这个决定。就像约翰‧保罗背负著美国人以外的所有人类的性命。

  屋外远方的某处,传来迷你型机枪射击的声响。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披萨,一边想著吵死人了。

  不过,除了美国以外的地方,一定都很安静。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变得舒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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