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number=04:title=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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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ecollection>
我们三人那天在屋顶上吃著各自的便当。
希安的便当和我的便当,都由母亲依据生活模式设计师寄来的选项,做过一番精细的营养控制。为了不让我们日后喜欢上「不知羞耻的味道」,这当中还加入了教育的考量。
母亲就只是照著设计制作。
必要的味道设计,都是由「解读」我身体的生活模式设计师一手包办。
必要食材的订购,有生活模式设计师和家计管理软体协助向线上商店购买。
生活上大大小小的层面,都经过细分。一再外包、外包、外包。我小时候应该还不至于到这种四分五裂的程度。至少在我五岁的时候,母亲都紧盯著以我的年龄、身高、体重、体脂肪率推算出的体内各项要素,自己思考便当菜色。
弥迦的便当和我们的相差甚远。菜色也相当穷酸,大大的便当盒里,有三分之二是白米饭,当中放了一个红黑色的东西,好像叫作梅子乾。
「志贺直哉说过,日本人就是因为吃白米,才会打败仗。」
弥迦嘴里塞满洒了芝麻盐的白饭,边嚼边说道。脸上还沾了一颗饭粒。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战争?」
「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与日本两『国』交战。」
「可是美国和日本都已经分割成各种生府了呢。」
「没错,我说的是美国还是国家的那个时代。在因为大灾祸而支离破碎前。」
「我说弥迦,你脸上沾了饭粒。」
希安在一旁插嘴。哦,这样啊,弥迦以食指沾向饭粒,伸舌舔进嘴里。
「弥迦,你吃的饭量真多呢。」
「嗯,我很喜欢吃饭。应该说,没吃这么多饭,脑袋便不灵光。」
我静静比较我和弥迦的便当。
「菜色的变化也很少,而且白饭远比配菜多。便当盒本身也特别大。」
「我不是很瘦吗?我背后的褐色脂肪组织【注21:Brown Adipose Tissue,简称BAT,人体的棕色脂肪细胞主要位于颈部和肩膀。主要的功能不在储存能量,而是转换能量,燃烧脂肪组织,使其变成热】太有效率,会把热量全部燃烧光。白饭的营养都送不进脑袋里。所以我才得吃这么多。要是有大胃王比赛,我也许会得冠军哦。」
「那是什么啊?」
「大灾祸前,曾经有这样的电视节目,比赛谁可以在胃里塞进多少食物,对健康有害,要是让伦理会议的人听到,一定会批评个没完。」
听起来有点可怕。刻意大吃大喝来折磨自己的肠胃,这样有何乐趣可言?我坐在屋顶上,望著眼前的住宅区,所有建筑高度划一,谨慎排除各种可能带来刺激的形状和颜色。
「那么,你便当的菜色是你向父母提出要求,自己决定的啰?」
「没错。或者应该说,是我自己做的。我妈她总是要我接受那鸡婆的生活模式设计师的建议。」
「女儿要是在健康管理方面不听话,母亲的社会评价分数不是会受影响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这方面我也不大清楚。就算有父母,孩子一样会长大,这句话你听过吗?」
「好像有点怪怪的呢。应该是『就算没有父母,孩子一样会长大』才对吧?」
「没错,这是一句自古流传的惯用语。不过,坂口安吾这位作家说,尽管有父母这种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存在,孩子一样毫不在乎,会自己长大成人,独当一面。与『就算没有父母这么重要的人物在身旁,一样可以长大成人,独当一面』的意思截然不同。这里所说的独当一面是到什么程度,人们有许多不同的看法。」
「你说的那位叫坂口的人,很有趣吗?」
「可以在全书籍图书馆下载。建议你不要用Reader阅读,而是以纸本亲眼阅读。」
语毕,弥迦以筷子夹起一大坨洒了芝麻盐的白饭,张口便嚼。她鼓起腮帮子嚼个不停的模样很有趣,我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怎样。」
「没有啦,你大可不必塞这么大口吧。」
「这是为了配合你们便当的饭量。我再不吃快点,就追不上你们了。」
「没关系,我会留一些饭。」
希安如此说道,合上便当盒。
「我父母希望我吃,但午餐吃这样,我觉得太多了。」
「这样啊。」
「我大约下午两、三点才真正觉得饿。中午十二点时,总觉得肚子里还留有早餐没消化。」
「你们知道为什么要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吃饭吗?」
弥迦嘴里嚼个不停,如此询问。我就像在说「问这什么奇怪的问题啊」,对她回答道:
「因为肚子饿吧。」
「可是希安就不饿。」
经弥迦这么一说,我望向希安,希安便低下头去。
「对、对不起。」
「不,你用不著跟我道歉。」
我顿时慌了起来,弥迦也在一旁接话。
「没错,用不著道歉。什么时候会肚子饿是个人自由,不过,学校这处空间却不允许人们有生理上的自由。」
「因为这是团体生活啊。」
「我觉得上课吃饭并不恰当。」
经这么一提才发现,每个人都会在吃饭时看杂志或媒体,但实在搞不懂为何不能一面看教科书一面吃饭。是因为这样无法专心上课吗?如果就无聊这层含意来看,吃饭和上课倒是不相上下。至少我就对自己父母做的便当没那么期待,不到足以影响上课的程度。
「一切都为了规律。规律就像这样,一步步将我们生活的时间切割、区分、加以控制。说得复杂一点,像希安这种下午两、三点才想吃午餐的生理,是对规律的一种抵抗,但希安却对不想靠向规律那一边的自己感到排斥。不由自主产生这种感觉。」
弥迦展现她平时的领袖风格,扒了一口和她说的话同样分量的白饭。
「学校的时间表自古就存在。声称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比较快乐,工作起来比较方便,于是愈来愈精致细分,演变成时间表,演变成规范。人们高喊健康第一、生命第一。真有意思,生活模式设计师这种职业,在生命主义四处蔓延之前,根本就不存在。曾几何时,这样的存在决定一切,成了空气,成了规范,成了法律。这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想要我们的生理遵从它的安排。」
弥迦说得口沫横飞,嘴里嚼著饭粒和少量配菜,不久,她将最后一口饭塞进口中,随即盖上便当盒,收进书包里。她霍然起身,倚向屋顶栅栏,就像要从这里向眼前开阔的风景,不,是如同要向全世界宣布般,朗声说道:
「权力所能掌握的,正是活著这件事。以及活著所引发的一切结果。死是权力的界限,是摆脱权力的瞬间。死是所有存在中最神秘的点。最隐私的点。」
「这是谁说的话?」
「米歇尔‧傅柯(Michel Foucault)。」
明明便当的分量比我们还多,弥迦却比我们都早吃完。我将最后一口菜送入口中,盖上便当盒,用布包好,收进书包里。微风静静轻抚著我们的脸颊和秀发。
死是权力的界限,是摆脱权力的瞬间……
「要离开这里,果然只有那个方法是吧。」
我如此低语。与其说弥迦静静注视眼前的风景,不如说她是在对峙。
「我以前被迫遵从另一个不同于这里的权力。那是地狱。」
弥迦背对我们,头也不回地说道。
「所以我逃到这里。但这里同样疯狂。和那边相差无几,不是适合人生存的地方。」
「你说的那边,是什么样的地方?」
「和这里完全相反的地方。待在那边,会被枪杀。待在这边,则是被温柔所杀。待哪边都一样,说来真是可悲。」
</recollection>
我来到这里。
弥迦口中所说的那边。历经了十三年的岁月后。
世界各地发生许多小规模暴动。在极端和平的社会下,警察的应付能力旋即无法负荷,大多数都市和生府只能向至今仍勉强保有军事指挥权的国家申请派兵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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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ar>
法兰兹‧雷希特拿起妻子平时使用的道具。
制作德国酸菜时,用来切高丽菜的菜刀。
血肠切片用的菜刀。
法兰兹平时不擅作菜,所以作菜的工作全交由妻子负责。他常帮忙打扫,也会一起出外购物,但完全不作菜,也已很久没进厨房。
走进厨房后,法兰兹的视线游移。因为对平时很少进厨房的人来说,眼前有这么多凶残的道具,令他大感讶异。不管怎么说,他接下来要做的工作所需的道具,这里多得是。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虽说厨房是用来张罗平日三餐,但基本上来说,这里是处理生命的场所。切、剁、敲、烤、煮、蒸。许多宗教都有和食物相关的规矩。
<dictionary>
<item>【犹太教饮食教规(Kashrut)】</item>
<description>犹太教与食物有关的禁忌。举个例子,在「血」是生命的教义下,必须以适切的方法对食物放血。所以严格的犹太教厨房,有两个流理台。一个是用来洗清鲜血,另一个则是用来调理食物。不过,「不洁的」猪,本身就不许食用。</description>
<item>【清真(Halaal)】</item>
<description>回教的律法。其中特别指的是和食物有关的律法。所谓的清真,意指「神所允许」,不过,清真的食物必须得依照名为「查比哈」的屠宰法处理。举个例子,要先让待宰的动物平躺,尽可能在不使其受苦的原则下,以锐利的刀子划破其气管、食道、颈动脉,不让动物的头部与身体分离,然后颂念「BISMILLAAHIR ALLAHU AKBAR(奉我慈悲伟大真神之名)」,请求神的原谅,此种食用肉被视为清真。</description>
</dictionary>
以有生命之物为食,自古即是如此。经过一番复杂的步骤后,终于得到原谅,这正是食物的本质。杀生的本质。
「老公,我回来了。」
法兰兹的妻子似乎返家了,他视线投向玄关的方向。法兰兹走向玄关,迎接下班回家的妻子,将刚才他从厨房取得的菜刀刺进妻子胸口。
法兰兹身为稳重的基督教徒,不需要清真和查比哈。赞美阿拉真神的赞词当然更不用说了。他只是一刀刺出,将平时用来切高丽菜的菜刀没入妻子胸膛。
妻子惊讶的视线穿透法兰兹的眼瞳。
不知是就此陷入恐慌状态,还是因为他第一次杀人,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准确令对方致命,不清楚自己这一刀是否刺中致命的器官,法兰兹一再地用菜刀刺向妻子的身体。胸部、腹部连刺了好几刀。但不知为何,妻子美丽容貌所在的头部,他一刀也没刺下,而在连刺数分钟后,妻子的身体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fear>
接著法兰兹跨坐在妻子的尸体上,手抵向耳边,呼叫警局,开始以HeadPhone说话。刚才我杀了自己的妻子,是的。他们不是说过吗,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就会死。况且这个国家又没死刑。就算人们说我恣意妄为也没关系,可以请你们快点派巡逻车过来吗?什么,现在员警全出任务去了?这样啊,看来大家都和我一样忙呢。
语毕,法兰兹挂断电话,静静望著脚下的尸体,接著缓缓放声哭泣。
</movie>
「这不过是当中的一个例子。」
史陶芬堡如此说道。分处各地参与这场扩增实境会议的每个人,全都静默无声,等候观看完杀戮者的主观画面后的第一句话。
「从昨天起,『宣言』终于开始发挥实际的效力了。不只是像这样的杀人案,单人自杀和多人一起自杀的情况也层出不穷。因为就算没发生维特效应,人们的想像力也都大同小异。」
有人问生府的应对方式为何。史陶芬堡摇了摇头。
「有能力聘雇民间警察公司的生府已出钱委托他们出动了。至于其他生府,则是在全生府协议会中提出要求,请国警、军队,最好是日内瓦公约军,持续在都市里驻守,不过已经有人开始批评生府的应对方式,变得自暴自弃,各种理由都有,全世界有愈来愈多人展开暴动,目无法纪。有些高龄人士甚至说,这就像半世纪前的大灾祸再临一般。目前已找不到任何安全的地方。不是自杀,就是被杀,不管怎样,死亡与疯狂正开始蔓延。」
影像陆续播放。一处欧洲随处可见的石板地,有三十多具血淋淋的尸体,头戴粉红色防毒面具的医疗军士兵忙著将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高,好让车辆通行。另一个画面是一群男女手握木棒、铁管,冲进路障里,模样疯狂,军方以微波类的非杀伤武器加以压制。话虽如此,只要受到压制,他们便转往他处。大家都不觉得这个方法有任何效力。
「后天就是对方所预告的『一人一杀』最后期限。许多人都被恐惧震慑,这样的混乱将会吞没整个世界。」
某个卫星影像透过卫星轨道上的镜头,冷冷地拍摄某个持刀展开一对一厮杀的团体。那个团体周遭围著一群同样打赤膊的人,朝对战的两人喝采叫好。倘若这是一人一杀,当这团体里的人数减为一半时,就表示这场奇妙的聚会结束。既然他们还保有理性,懂得订立规则相互厮杀,那么,对「凶手」的「宣言」抱持质疑,静静等候期限到来,这应该也是个办法,但人类双曲线式的想法,会对近逼眼前的恐惧给予过度评价,因而采取奇怪的行动。
不懂得善用钱包,却倚赖存钱筒,就是眼前的情况。
「目前尚未传出警察和军中内部有出现杀人或自杀的情况。不过,不管什么时候发生这种情形,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只会当那是最糟的情况。」
「就算我们螺旋监察官里出现这样的情形也一样吗?」
我语带嘲讽地问道。首席嘴角歪斜,浮现一抹很僵硬的笑容。
「没错,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在那天到来前,会克尽职责,我相信各位也是这么想,不过,面对眼前混沌的局面,有时难免会信心动摇。但至少你应该是不会受影响才对。因为你已经杀过人。」
面对史陶芬堡的这句嘲讽,我提出反驳。
「那是正当防卫。」
「真是幸运啊。想必你不会觉得有什么罪恶感吧。」
「关于搜查的事,我不必说了是吗?」
我已懒得搭理史陶芬堡的挖苦,改采工作上的制式化应对。首席于是不再作声,点了点头,翻开手掌示意要我接著往下说。
「这事说来有点复杂,我枪杀的人虽然隶属国际刑警组织,但他都是为某个秘密组织使用其权限。他的名字叫以利亚‧伐西洛夫。已确认过他隶属于国际刑警组织总部。他是情报调整官,工作是针对跨生府和政府管辖的犯罪,斡旋整合分散的情报,并交涉情报交换。」
「所以他才会一会儿出现在日本,一会儿出现在巴格达。」
「没错。这个秘密组织的名称为『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创立于大灾祸结束后不久,由生府和医疗产业复合体的顶尖人物、WHO高层,以及部分科学家组成,至于更进一步的资讯,伐西洛夫始终不肯透露。根据我取得的情报,这个组织成员的目的是要防止像大灾祸这样的全球混乱局面再度降临,也就是要防止大浩劫重演。为此,他们以脑科医学研究的方式著手。」
「你说的脑科医学研究为何?」
「好像是与人类意识和行动有关的研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详情并不清楚。」
「然后你就杀了那名提供你情报的男人?」
「家父也被杀害了。死在伐西洛夫之手。」
我克制上涌的怒火,如此回答。
「对了,他当时挺身保护你。话说回来,你和令尊见面,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得到情报,听说家父也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一员。家父毕竟是整理出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相关基础理论的知名科学家,所以那个组织会找他,也不足为奇。」
「可是这就奇怪了。听你之前的描述,国际刑警组织的伐西洛夫明知令尊是他们自己人,却还杀了他。」
我沉思片刻。眼下有两人丧命。其中一人命丧我手。要彻底隐瞒并不容易。我该出示多少手中的牌,编造出何种无害的谎言,才能取得史陶芬堡的信任呢?
「听说那个组织分成两派思想。伐西洛夫自称是『异端』。目前只能推测这是他们组织内部对立的原因。」
「既然令尊与伐西洛夫两人都已丧命,就已没有线索可以证明你这套阴谋论了。」
不,伐西洛夫曾经说过,SEC脑科医学研究联盟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对外公开机关。
「有个名叫加百列‧艾婷的女人。她应该也是这个秘密组织的一员。」
「她在三小时前已被杀害。」
「咦!」
我惊讶地叫出声来。史陶芬堡一直凝视著我。
「死在随机杀人魔手中──应该可以这么说吧,现在随机杀人魔在全球恣意妄为。听说是光天化日下,在巴格达的迪安凯希特大路内作案。因为那里全都是科学家,所以没有像其他地区一样出现虐杀或集体自杀的情形,但终究还是有人承受不了那样的威胁。光是在迪安凯希特内,这两天就已发生了十四起杀人和自杀的命案。要不了多久,光靠那里的保安部和巴格达警察将无法应付。」
「可有对SEC脑科医学研究联盟展开搜查?」
「搜查过了。不过,重要人物加百列已死,目前已找不到锁定的目标。对了,你现在人在哪儿?」
「PassengerBird,在机上。」
「要去哪里?」
「去车臣。」
「为什么?难道还有其他线索?」
「这我不能说。」
这是最后的极限,我不能再继续摊牌。我得编一个煞有其事的谎言才行。
「伐西洛夫曾对我说过。螺旋监察官里头也有『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成员。我不知道你是向哪个上司报告,不过,愈是高层愈有可能是他们的支持者。」
这是反将对方一军的虚招。伐西洛夫没说过这种话。当然了,就可能性来说,这并非全然谎言,很有可能真有其事。
「可是这样的话……」
「目前我们所追查的进度绝不能让对手知道。」
「不是我们,是你个人吧。零下堂希安和令尊的死,让你将这起事件看作是私人问题对吧。这是危险的徵兆。」
「话虽如此,最深入调查此事的人就是我。这也是事实。」
史陶芬堡紧盯著我的双眼。我眼中不显任何情感。她应该是想看穿我的心思吧。还是说,她努力想接受眼前的现实。历经五秒的沉默后,首席开口说道,「各位,可以请你们先离线吗。」除了我以外,其他螺旋监察官都侧头感到纳闷,但还是陆续离线。不久,会议只剩我和史陶芬堡两人。史陶芬堡长叹一声,耸了耸肩。
「……我明白了。坦白说吧,我就是。」
起初我不懂这位上司所指为何。
「我正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上级成员。」
我随口虚晃一招,竟然引来意外的结果,我忍不住想笑。我对自己目前身处的可笑情况为之愕然,朗声大笑。
「那么,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行动?」
「没错。组织的双方都在监视你的行动。我们期待御冷弥迦的组织与你接触,或是你在搜查的过程中能达到这个目标,所以采半放任的方式让你放手去做。」
「这么说来,之前以为我是以图瓦雷克的事当筹码,才得以自由行动,结果这一切……」
「之所以让你自由行动,是为了掌握御冷弥迦的行踪。区区一名螺旋监察官,不过就是在图瓦雷克做出令所有监察官为之皱眉的行径罢了,怎么可能放你四处乱跑。」
「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是为了追查御冷弥迦的下落,而御冷弥迦所属的派系,则是为了引出「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首脑雾慧诺亚达。双方都期待能引出对方的首领,因而都将焦点放在我身上,多可笑的情况啊。
「彼此都想引出彼此的老大,双方都在监视这名身为某一边老大的女儿,同时又是另一边老大朋友的女子,放任她四处游走。」
「这是因为我们追查的人和你所追查的人,恰巧是同一个人。」
「好像是吧。」
「令尊的事,我真的很遗憾。」
史陶芬堡说话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假。我父亲身为指导人,可能在组织里真的很受人崇敬吧。想到那天在伦理会议中,父亲被某个妇人说得哑口无言的模样,就觉得这种反差充满讽刺。
「御冷弥迦握有随意操控某些生府成员脑部回馈系统的限定权限,藏身在世界某处。她所属的组织现在所做的事,是操控侧脑和基底核里想要寻死的回馈系统,诱导人们自杀。我们打算藉由监视你,来和藏匿行踪的御冷弥迦接触,问出她引发这场社会动乱的理由,并加以阻止。我们完全无从理解,为何她会引发出这么可怕的事态。」
是这样吗?我心想,也许只有我和希安知道,弥迦从小就一直存有这种黑暗的欲望。在那烦闷的学生岁月里,我们在桌上肩并肩,编织出许多诅咒的话语……弥迦也许现在心中仍存有当时的憎恨和厌恶吧。而现在御冷弥迦终于得到那股力量,她只是在尽情展现她心中的想法罢了──足以将她所憎恨的社会彻底粉碎的力量。
若真是这样,眼下发生的状况显得极为隐私,如今希安已经亡故,能理解当中含意的人,就只剩我了。
彷佛因为极度恐惧,无暇在别人面前顾及体面,因而逐一卸下压制在身上的紧箍;我能明白解放现今社会的桎梏,代表了什么含意。
我的身体将完全归我自己所有的世界。我少女时代所认识的弥迦,她所追求的应该是这个目标。她追求的不是社会,也不是规范,而是自己专属的身体。
「那么,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负责车臣和俄罗斯生命权监察的监察官是谁?」
「呃……是乌维‧弗尔。」
「可以请你告诉弗尔,请他协助我展开搜查吗?这样就行了。」
「我明白了。」
语毕,史陶芬堡正准备离线,手的动作又猛然打住。就像突然想到还有话要说似的。
「也许这世界的未来,全扛在你一个人肩上。加油。」
平时总是冷嘲热讽的上司,此刻突然私下道出这等勉励的话语,令我为之一愣。此事打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私人事件,而且如今情况的发展,也逐渐陷入私人的狭路中。坦白说,即使现在全球暴动和集体自杀的情况频传,我对这世界还是一样漠不关心。找出有可能杀害希安和我父亲的御冷弥迦,让事情有个了结,这才是我行动的依据,也唯有它才让我有真切的感受。
我心情平复些许,随即离线。我请空服员给我咖啡因,并补上一句「浓度超出标准的那一种」。像这种时候已无暇顾及体面。因为想当然耳,最近我都没睡好。
乌维在车臣的停战监视团里。我现在正要去找他。
2
全世界都知道,俄罗斯真正的目的是油管。我们的社会还无法将侵蚀世界的石油经济完全驱逐,这是全球的生府成员都无法掩饰的心情。
石油这东西
<list:item>
<i:产生二氧化碳>
<i:产生热>
<i:污染大地和空气>
<i:教人拿它没办法>
</list>
而且它既不乾净也不酷,更不安全。
然而,至今仍有传统机械得靠它运作,有些物品就只能靠它来制造。与一百年前由石油掌控世界的时代相比,石油经济本身已不再风光,但依旧还是占有重要地位,这点没多大改变。
就摆脱石油经济这点来说,如同昔日杜拜藉此位居经济循环中枢的位置一样,现在的巴格达是医疗产业复合体的大本营,手上握有比各国的国防费用还要高出许多的医疗经济大饼。阿拉伯古谚有云:要相信真神,不过,你得先把羊系好。中东那群人一度陷入原教旨主义的混乱期,后来从中摆脱,转进为把羊系好的实用期。中东许多有远见的地区都已开始慢慢摆脱石油经济。
俄罗斯有许多生府聚集,是欧亚大陆最大的系统,但是关于油管的所有权,终究还是引来生府评议会不少质疑的声浪。实质扮演旧世纪议员角色的生府委员中,有不少人质疑,为何俄罗斯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将日内瓦公约军也拉下水,一起确保油管的所有权。
想引发战争的国家,俄罗斯。意见分歧的生府集合体,俄罗斯。因此,乌维没日没夜居中调停的并非只有车臣的武装势力,还有车臣政府和躲在其幕后的俄罗斯政府。就俄罗斯这边来看,政府与一百多个生府呈现出意见分歧的情况,分别向螺旋监察官乌维表达他们各自的主张。对此,俄罗斯似乎想让全世界都与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他们召回螺旋监察官,对车臣进行强迫式的生命权审核,之后挥舞著大旗,声称车臣居民无法充分过著健康的生活,想将日内瓦公约军也拖下水。
话虽如此,这几天乌维在工作方面倒是度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因为大量自杀事件和紧随而来的「宣言」,有可能导致大灾祸再度降临、弥漫尸臭的大混乱蔓延全球。那些蠢蛋向来都将无理的要求、丝毫不肯有半点让步的主张做成附动画的资料,将容量多达六GB的报告硬往我的伺服器里塞,现在他们肯定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能杀人吗,或是我该杀谁才好,躲在家中或是别墅里害怕得直发抖。
「乌维,不好意思,在你清闲的时候打扰你,有工作上门了。」
位于车臣的停战监视团螺旋监察官办公室,是一座原本为市公所的荒屋。我手指抵向大门,进行身分证认证后,发现乌维几乎被堆积如山的影印纸给淹没,正坐在里头打瞌睡。
「乌维,起床了。」
我戳著他的后背。乌维发出嗯的一声,睡眼惺忪地醒来,意识在WatchMe的帮助下,一秒便恢复清醒。
「啊,这不是敦吗?我听史陶芬堡提过了。但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好酷的办公室啊。都被纸堆给淹没了。」
「有ThingList帮忙,就不会想动手整理了。扩增实境会从这房间的纸堆里指出特定文件放在什么地方。」
「ThingList让人类变得一无是处。我身边刚好就有个这样的人。」
「只要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就算房间完全没整理也无所谓,有这种念头的人到处都是。」
乌维耸耸肩,就像在说:这种说教我早听腻了。他整个人埋在纸堆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现在和什么作战行动有关吗?」
乌维状甚愉快地朗声大笑。
「作战行动……我听说雾慧敦上级监察官是独立行动的不良分子呢。」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来这里请你帮忙。」
「为了六千人自杀事件以及强制杀人预告事件……是吗?」
乌维皱起眉,似乎不明白我的来意。
「没错。你知道『对俄自由战线』吗?」
「当然知道。我还曾经多次在军方的护卫下与他们交涉呢。请他们接受生命监察审核的要求。对俄罗斯而言,他们是难缠的对手,不过我们WHO向来都以阿波罗之子以及蛇杖为象徵,我们一直主张中立。」
「为什么难缠?」
「他们在山岳地带神出鬼没,擅长打游击战。如此地形严峻的岩山,就连拥有四只脚,动作敏捷的WarDog,以及像是人和猿混血而成的WarDoll,也难以越雷池一步。那一带不适合使用远距离操作型代理战斗机械。俄罗斯军试著将战事外包给军事资源供给公司,但他们全都从岩山里落荒而逃。那里需要善于岩山作战的士兵,其实俄罗斯国家军里头仍保有特殊部队,但要是士兵出人命,便会遭到舆论围剿。指责政府花那么多税金研发机器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减少士兵伤亡吗。因为像人命这种社会资源的浪费,是最要不得的社会之恶。」
简言之,俄罗斯方面对自由战线根本束手无策,而现在因为这场骚动,士兵都派遣去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这些主要都市维护戒严。前线想必兵力吃紧。如果要和反抗军接触,现在正是绝佳时机。
「现在还保有与『自由战线』接触的管道吧……」
「对俄自由战线。」国际刑警伐西洛夫临终前留下这句话。
「当然有。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
「我想和他们接触。现在就要。」
乌维原本紧蹙的眉,就此舒展开来。他一点就通。
「别开玩笑了。这太危险了。一旦要进行交涉,得先设定好见面地点,还要请军事资源供给公司担任护卫。不是你说要就马上能办到。」
「我不需要护卫。我有个东西想转交给自由战线里的某人。就只是这样。并不是要大规模与他们接触交涉。只是个很小的东西。只要将它交给自由战线的高层即可。这小小的要求,应该能办到吧?」
乌维沉身坐进果冻椅里,手指抵著下巴,开始沉思。看他的眼神,与其说是在想办法,不如说是在评估我是否适合担任这项任务。
「史陶芬堡也说过。」
虽然我不喜欢这么说,但我还是决定借上司的威信一用。
感谢你,奥斯卡。
「这世界的未来,全扛在我一个人肩上。」
「真的假的?」
「你何不用HeadPhone或扩增实境向她本人确认呢?」
「不用了。和那位欧巴桑讲话,我会全身发毛。」
这次他转为正面注视著我,嘴角轻扬,泛起微带讽刺的笑意。
「没想到你也会狐假虎威啊。情况真有那么危急?」
「这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就快丧命了。如果这样还不算危急,未免也太粗神经了。」
乌维往后挺身。
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空荡办公室里朗声大笑。
「粗神经的人是你吧,敦。身为你的同事,我最了解你了。现在全世界发生的这场大混乱,你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你之所以会采取行动,是因为这件事和你有切身关系。令尊的事我很遗憾,不过,还有其他原因吧?像是个人想知道真相的欲望,以及几分复仇心。你听好了,我也是来这处停战监视团享受菸酒。当中有你们从尼日那边传来的东西。我算是少数派,因为擅自想要逃离充斥温柔和健康的社会,我游戏人生,四处游荡,结果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来到这种职场,一肩扛起国际社会的责任。像这样的傻子另有人在,并非只有你。」
我大为吃惊,愣在原地。没想到螺旋监察官里也有和我志同道合的同伴,在找寻和自己相似的人。
「快承认你采取这样的行动,是为了你自己。你要是肯承认,我就替你安排。」
我叹了口气。尽管如此,我并不会感到不悦。我开始欣赏这个男人了。
「没错,是因为很隐私的个人因素。」
「隐私是吧。听起来很淫秽,真不错。」
语毕,乌维露出冷笑,接著迅速把手抵向耳边,以HeadPhone和某处联络。
「子鹿亭,可以帮我叫一下Kid吗,愈快愈好。在现在这种局面下,反正你们那里也没什么客人上门吧。麻烦你了。」
令人惊讶的是,子鹿亭贩售啤酒。
它是一家饭馆,位于作为停战监视团根据地的旧市公所前,以前的客人似乎以市公所职员为主。有好几名士兵的人像列印纸张贴在木墙上,也许是一再反覆的战争回忆吧。我谈到这些人像,乌维闻言后开心地大笑。
「哎呀,敦,那些不是列印纸,是照片。」
「照片……」
「经过底片、照相纸、显影剂等各种复杂的步骤,好不容易才制成照片。不像现在这么轻松,只要更换印表机墨水就能印制。」
「死媒体是吧。」
「没错。在这一带,这还算是活媒体。」
「啤酒竟然正大光明写在菜单上,真不敢相信。」
「是啊,俄罗斯那些人就是攻击这点。」乌维开心地说著。「他们说,那地区还向客人贩售酒这种有害健康的东西。他们送来的文件,我已看不下数千次了。」
「说得也有道理。」
「谁理他啊。我调查过公开明文规定禁酒的生府。地球上数千个生府当中,只有二十六个这么做。只有二十六个生府,在他们对成员的同意合约书里明文禁止摄取酒精类饮料。除了他们以外,都是靠『氛围』在支配这一切。不能喝酒只能算是一种常识。」
「不过,社会评价分数的分析师不会认同饮酒吧。」
「没错。因为这社会的重点在于公共信用单位。常识这种东西就潜藏其中。就算没有法令存在,但『常识』和『氛围』会透过社会评价来影响我们。你不觉得这是很隐密,却又很狂妄的一种结构吗?」
「我真该早点和你当朋友才对。」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我也不讨厌你。喏,来了。」
只有两名客人的店内,老板端著满是食物的盘子走来。陆续将餐点放向木桌后,老板又走回厨房。
「这位老板也为了『宣言』的期限即将到来,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吗?」
「怎么可能。连我都没去想这个问题。」
「你只当那是在吓唬人吗?」
「宣言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我只是接受了那天发生的事──这个是车臣的传统菜之一,叫做西吉库嘉尼休。是肉做的料理。」
长得像斜管面也像义大利面的面条上覆满用盐水煮过的肉。我尝了一口,满是羊骚味,很合我的口味。乌维递出一个盘子,里头装满蒜汁,对我说「要沾这个吃」。沾过蒜汁后,更加突显出羊肉的味道。不过,这羊肉又老又硬。得费一番工夫用刀叉切割才行。
菜肴一道一道上桌。浮在浓汤上头的羊饺子。全是羊肉。为了消除口中残留的臭味,最后我只好当著乌维的面点了一杯啤酒。
「好样的,那我也来点一杯。除了我们以外,好像没其他客人了。」
「你是怎样骗过WatchMe的?」
「根据螺旋监察官规定,在饮酒地区喝酒,如果是在进行交涉的场合下,可以用健康风险来换取评价,事后只要写报告就行了。你应该是偷偷安装了DummyMe吧。其实大可不必搞得那么复杂,我们的工作就是在世界上各个拥有不同风俗的地区和当地人往来。这个规矩可以充当我们的安全网。」
「我都不知道呢。」
「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想享受人生,所以才会卯足全力找出系统的漏洞。」
老板端来皮拉夫(抓饭)。是将鸡肉掺入在来米中所做成的菜肴。这时,有名少年拍了乌维肩膀一下。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至少可以确定他不是从店家的正门走进。
他身上的民族传统服装胸前开了个洞,上头缝上好几十个弹壳。难道他是战士?他年纪还这么小。乌维转头说了些话后,少年向我伸手。
「他叫你把要转交的东西交给他。」
听完乌维这么说,我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乌维问我,就只是这样一张纸片吗,我回答他,这样就行了。我对少年说「要交到你们首领手上哦,这样她就明白了」,乌维很仔细地替我翻译。少年一脸认真地颔首,缓缓从后门离开。
「那样就行了吗?」
「放心吧。再不快点吃,皮拉夫会冷掉哦。」
「在这里不叫皮拉夫,而是叫作普拉夫。先不谈这个,我们现在都是为了工作而吃。不必在意油脂、胆固醇,以及任何伦理,尽情吃吧。」
我们吃得肚皮鼓胀,回到乌维的办公室后,发现办公桌上放著一张纸。乌维看了似乎不大高兴。
「已经回覆了。动作真快。」
我来到乌维前方,拿起那封信。上头写著一串数字。
是座标。另外还写著「alone」。
「真是荒山野岭呢。」
听乌维这么说,我以扩增实境调出WorldVision,输入上头的数字。地球朝我靠近,接著是逐渐朝欧亚大陆的内陆接近,来到黑海与里海中间的高加索,山脉的岩壁质感愈来愈精细,最后在山岳地带的岩石中发现一处方形区域。
「那是碉堡。看起来很老旧。应该是上个世纪或这个世纪初,车臣为了躲避俄军的空袭所建造。」
「我要去。可以送我去半途吗?」
「你自己一个人去吗?太胡来了。」
「外面不是停了一部有六只脚的武装机器吗……」
「哦,它应该搭载了机关炮,不知道是几厘米的。那是装备了武器的运货用搬运山羊。」
「只要替我准备两天份的食物,装进袋子里,挂在那架机器上就行了。请帮我调一辆卡车来,将我和山羊载到你们最远到得了的地方。」
「不需要民间军事资源供给公司的护卫吗?」
「不需要。」
「这样根本就是单程车票嘛。我怎么能眼睁睁让你这么做。」
没想到乌维这个男人这么温柔。我轻拍他的肩膀。
「你之前不是强迫我承认这是我的私人行动吗?这是非常隐私的私人行动。」
「这是攸关生命的问题,我不能坐视不管。」
「全世界、全生府的市民,现在都为生命的问题苦恼。我一个人的生命根本无关轻重。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连史陶芬堡都说,这世界的未来全扛在我一个人肩上。一切都扛在我一个人肩上。」
乌维似乎还是无法接受,凝视我半晌。但他终究还是拗不过我,耸了耸肩,语带叹息地说道:
「你这个女人,真的都只想到自己。」
「没错。你不是说过吗。我很粗神经,现在全世界发生的这场大混乱,我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你有一点强迫症,不过我并不讨厌。为了抽菸喝酒而当螺旋监察官的我,也和你差不多。」
语毕,乌维手抵向耳边,开始与某人通话。啊,优里,优里对吧。我是乌维,我想请你载一名女子和运货山羊,现在。
3
愈往高处,肌肤愈能感受到空气冷冽。
摇晃的货架里只载著我和两侧挂著行李的一只山羊。由于是陆军的规格,所以不是粉红色。它是很鲜明的橄榄色,暗沉、脏污的战争颜色。这只六脚山羊的控制机关是以马的脑神经培育调教而成。而且用的是生长在这一带的马,理应很熟悉这里的岩山地形,乌维如此拍胸脯保证。圆滚滚的腹部装甲,看得到日内瓦公约军用的模版。人类所培育出的生体零件、从真正山羊身上抽出的肉,还有机械,复杂地结合在一起,要挑剔这三者之间采用的比例实属不易。
它没有头。前方的聚集处设有感应器,要把它看作是脸实在很困难。最好的形容,就是觉得自己和一只被斩掉脑袋的山羊独处。这种感觉最为贴切。
虽然摇晃得很厉害,但在这段时间里,司机从没隔著窗户和坐在货架上的我交谈。不过,我既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也不会说俄语,所以就算他和我搭话,我也无话可说。因为这个缘故,我和这只没有头的人工山羊一起在车内摇晃,逐渐对这架搬运货物的生化机械产生好感。
车子突然停下。
卡车的帆布掀开,司机比出要我下车的手势,于是我朝山羊的屁股轻轻一拍。山羊旋即在货架里站起身,轻盈地跃至田间小路上。我以扩增实境观看与GPS连线的航空照片。这里离指定的碉堡大约得走上半天多的路程。虽然没有道路,但我的软体配备有精细资料和卫星影像,大致的攀登路线都已决定好。我向那名司机挥手道谢,这名冷漠的男子旋即原路折返。
我走进山地中。高加索的岩壁黝黑。听乌维说,这在古代斯基泰语称之为「Kroykhasis」,意谓「白雪」,后来转为希腊语,才称之为「Caucasus(高加索)」。车臣位在里海与黑海包夹的高加索北侧。我们的卡车来到高加索山脉这一侧,亦即南边的乔治亚国境附近。
我开始攀登险峻的岩山。山羊在我背后俐落地找寻立足地,一路往上跳跃。真像修行僧,我一面喘息,一面如此思忖。就像为了见神明一面而刻苦修行。我不觉得弥迦是神明,也不愿这么想。
高加索只有山顶处积雪。海拔二千五百公尺以下的这一带,就只有黝黑的岩石和土壤。
万里无云。由于湿度低,如果太阳长期照射倒还另当别论,若只是短期照射,并不会太难受。虽然没有可行的道路,但这里是车臣的游击兵自由出入的山地。只要有扩增实境为我安排的导航,攀登此处并非难事。我的肺部清楚感受到氧气愈来愈稀薄。唯独此事,就连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的体内设备也拿它没办法。因为来到这里,医疗伺服器就得离线。扩增实境也只是和我手上的GPS联动进行模拟罢了。
「变得这般孤独,令人满心雀跃呢。」我对山羊说道。
山羊默默背著行李跟在我身后。
走在这条没有道路的小径,往上攀登三个小时后,发现一条山路。若是依照扩增实境的导航指示,只要再走六个小时应该就能抵达那处碉堡。这条路颇宽,看得出有车辆通行过的痕迹──使用这条路的,应该不会只有车臣的武装势力。以前在战乱时代,俄军也曾在此通行。
我不时停下来歇息,口中含著水,让身体习惯这里的空气。由于军用山羊内建一套自己的循环系统,所以不大需要补充水分。我就像在轻抚宠物背部般,碰触军用山羊的后背。它与一般动物没什么两样。具有相当的热度。在马的肌肉和大脑外,另外配备人工神经网路,拥有控制系统的载货用六脚机械。在尼日或非洲某处进行调停时,我曾见过民兵骑著它,像骑兵般冲向正规军。
当时的正规军是完全采远距离操作的代理士兵。附近一带的正规军代理机器人遭敌人展开电子干扰攻击,无法受身处司令部的操作员控制,只能切换成自动战斗模式,遭遇由骑在马背上的骑士展开即时控制的生化马袭击,使得正规军向军事资源供给公司雇用的代理机器人整个小队遭歼灭。
相较之下,这只山羊经过特制化,很适合用在山岳地带的物资搬运。它属于军队所有,形式上也配备了机关炮,但还是太过乐观。我站起身,将水壶放回山羊的背包里,确认过收在怀中枪套里的手枪后,再次开始攀登。
攀登,休息。攀登,休息。身体逐渐熟悉这样的环境,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恢复力逐渐下降。这是氧气稀薄的缘故,而这正是我们人类的感觉。之前一直因为药物精制系统的体内设备对神经系统产生作用,疼痛和痛苦的感觉一直受抑制。然而,这样的痛苦正是人活著的证明,是生命过程的一部分。
藉由WatchMe,人类将疾病以及感受疾病的事全部外包。
对人类而言,「大自然」这个即使存在也无妨的领域,随著人类历史的增长而逐渐缩减。既然如此,将人类的灵魂和意识视为不可侵犯的领域,这样的根据何在?人类明明已征服大多数「自然」的疾病。明明已将「标准化」人体的这种幻想,提高到社会常识的层次。
我一面登山一面思忖。就举糖尿病为例吧。
糖尿病是人类为了因应寒冷的气候而生成的重要特质之一。含有糖分的水,冰点在零度以下。这对突然遭寒冷期袭击的人类而言,应该是很有助益的特性才对。虽然糖会让血管变得脆弱,让肾脏失去功能,但要夺走人命也是数十年后的事。只要在死之前能培育下一代,这对遗传基因来说仍属可喜可贺。糖尿病是人类进化的一部分。
进化是一种拼凑。
原本在某种状况下需要的特质,一旦过时,就不再需要。不同时空背景下所需要的遗传基因大集合。人类的基因组是由随兴的拼凑所构成。进化这种积极的用语,很容易给人错误的印象。人类,不,所有生物都是暂时用来充场面的庞大集合体。
若真是这样,对于人类拥有意识这种奇怪的特质,有必要特别心存感激,敬若神明吗?所谓的伦理、神圣,全是脑部为了适应状况所获得的一块拼图。悲伤和喜悦,也全都只存在于「某个环境下」,为了生存而需要,对生存有贡献,所以才存在。喜悦这种情感是在何种环境下需要,无从得知。悲伤、难过,这诸多情感,是在何种环境下需要,不得而知。
话虽如此,就像糖尿病一样,要是感情的实用耐久年限早就已经过期了呢?
对身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类而言,需要情感和意识这些功能的环境,要是早在某个时间点就已经不存在了呢?如同我们治疗糖尿病一样,「治疗」感情和意识,将它们从脑内的功能中消除,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以前人类需要愤怒。
以前人类需要喜悦。
以前人类需要哀伤。
以前人类需要期待。
以前、以前、以前。
那是对已逝去的环境和时代的吊唁。
以前人类需要认为我就是我。
冴纪庆太、加百列‧艾婷,还有雾慧诺亚达。
与这些人的邂逅,从我这里夺走「我」存在的一切根据,不是吗?父亲说过:就像葡萄园岛的大部分人都有听觉障碍,听得见的人反而是少数一样,由一群同样具有不良遗传基因,没有「意识」的人通婚而成的民族,以理所当然的姿态在这一带生活。
这表示,只要在某种程度下创造出能够相互扶持的社会系统,像意识这种跟不上时代的功能,就会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人类应该进一步遵照自己创造出的系统,消除意识这种会产生对立、犹豫、苦恼的麻烦功能。
动摇著我的这股「为何如此」的情感,应该有什么根据才对吧。
拥护灵魂的论点也存在某处吧。
为零下堂希安和我父亲报仇的复仇心,难道只是装设在跟不上时代的猴子中脑里,昔日进化所需的功能残渣?
过去宗教应该会保证我就是我。因为一切都由上帝安排,所以人类不必置喙。不过,像宗教这样的功能,如今已完全消失。喜怒哀乐,这种脑中引发的各种现象,如果「只是」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因为有利于生存的特性,所以才另外附加,那么,许多伦理都将失去绝对的根据。没有了绝对性的伦理──亦即相对性的伦理,会变得无比脆弱。历史证明了这点。
总之,我现在要去见御冷弥迦。
她应该已备好相当程度的答案。
经过几次休息,我终于抵达碉堡,太阳正落向地平线。云海看起来宛如位在遥远的脚下。不知道我已来到多高的海拔。
山壁上猛然露出碉堡的一角。裸露的水泥,有一扇敞开的阴暗大门。
「小山羊,你在这里等我哦。」
我以手指的静脉将山羊的武装锁住后,重新把收在怀中枪套里的手枪检查过一遍。
<list:protocol>
<p:确认弹匣弹簧>
<p:重新装填子弹>
<p:拉动滑套>
<p:关保险后,确认枪膛里是否有子弹>
<p:仔细检查其他启动部位>
</list>
「没问题。我可以上了。」
我如此低语,一脚踏进从山壁里掘出坑洞,再以水泥补强而成的碉堡中。
「嗨,敦。十三年没见了。」
从碉堡幽暗的深处传来这声问候。除了水滴声和我的脚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外,就只听到这个声音。我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在一片静寂下,衣服的摩擦声显得格外响亮。
「不需要枪。这里只有我和敦。」
我迈出一步。
接著又是一步。
扩增实境切换成感光模式,可以看见光线微弱的碉堡内部。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会来这里的人,也就只有敦了。」
入口已远远拋在后头。山羊在那里安分地等我回去。
「我在这里哟,敦。」
冷不防地,御冷弥迦出现在枪口前方。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与少女时代的她没有两样。
「你用我高中时的名片,真是个好主意。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弥迦如此说道,向我递出「名片」。我从巴格达启身前往车臣前,先回了日本一趟,从我老家的书桌里取来弥迦昔日用的名片。我在「子鹿亭」就是将它交给那名传信的少年。我依旧将枪口指向她。
「我就知道。因为我听伐西洛夫说你在这里。」
「伐西洛夫他……真令人遗憾。还有你父亲的事。」
说来真不可思议,听弥迦这么说,我竟然没为之光火。尽管伴随著对零下堂的回忆,我能真切感受到一股黏稠的怒意沉淀在体内深处。
「不过,你一定会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吧?」
「没错,我是会这么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扣下板机。子弹掠过弥迦白皙的脸颊,画出一道红色血痕。
「对我而言,才不是这么回事呢。根本不必有人牺牲。」
「也对。不过,我们这个世界不能再继续有人丧命了。」
「有将近六千人尝试自杀,其中约三千人真的丧命。如今在生命社会圈里,正因为你们的『一人一杀宣言』,而上演著杀人、自杀、暴动的戏码。你做了这种事,现在却又说不能再继续有人丧命,开什么玩笑!」
「因为不这么做,那些老人不会想按下按纽啊。」
「你竟然还有理由……」
我顿时了解整个前因后果。
了解弥迦的想法。
了解弥迦想对这个世界描绘何种构图。我依然枪口指向她,像傻瓜似的,嘴巴张得老大。
「没错,敦。我们期望的,是人类的和谐。」
4
<recollection>
那是我们吞下那影响命运的药锭当天所发生的事。
「我要把赐给我力量的东西带走。」弥迦如此说道。
红轮西坠时,弥迦与我联络,我前往河边时,她不知怎么搬运的,竟然在河边摆了一大堆「书」,还拿著一个塑胶容器,往书堆上洒油。你在做什么?这再明白不过的事,开口询问实在很蠢,但我心想,这就是弥迦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所以我还是开口问了。
我要把它们全都烧了。
如果她所言属实,眼前这些书,应该是弥迦投注她所有零用钱、请人特地制作成书本的所有小说。当时我没去过弥迦家,所以不清楚眼前是否就是弥迦所持有的全部书籍。不过弥迦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弥迦说「因为我要是还拥有它们,就去不成了。」
「去不成哪里?」我问。
弥迦单手指著周遭,不,应该说是指著围绕我们的这个世界,回答道:
「去这里的另一头,大家口中说的天国、地狱、另一个世界、虚无。也许我会被它们困在这块土地上,走不掉。要是继续放任不管,等过了一段时日,我的身体会愈来愈虚弱,就无法把书搬来这里了。」
弥迦带来的容器里已连一滴油都不剩。弥迦往里头窥望,皱著眉头将容器开口朝向我。
「噢。油的气味真难闻。你闻闻看……」
不,我看还是免了,我如此应道。
「中国人每次改朝换代,就会把记载历史的书籍全烧了。为了能编写新的历史。」
弥迦把容器的盖子旋紧,如此说道。哦,这样啊。我一如平时,随口附和。附和弥迦说的话,令人心情愉快。因为感觉就像弥迦在我体内写入什么似的。
这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本巨大的书。弥迦说。
以为自己可以记述一切的人类,其实完全遵照它的安排在走。
电脑断层摄影问世后,世界就此改变。
X光照就只是普通的照片。不过,电脑断层摄影虽然使用X光照,但它是从多种方向将拍摄到的影像电脑化,解开其方程式后才输出。X光照和电脑断层摄影,透过记述这层含意来看,是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
「WatchMe也是这样吧?」我问。
弥迦从口袋里取出点火器具,点了点头。
那正是我们身体记述化的极限。弥迦说。
从电脑断层摄影开始,我们的身体逐渐被替换成记述,达到极致。今后会发生的,就只有精准度的问题。这是已经存在,而且随时都会面对的问题。这正是WatchMe锁定的目标。所以我想在那东西进入我体内之前、在书本不再是读物,而是我自己变成书本之前,我要保有少女的样貌,就这样死去。
为了证明我的乳房、我的臀部、我的肚子,全部都不是书本。
你知道为什么人类要写书吗?
不知道。
文字会留下。也许会一直留下,近乎永远。
像圣经就是。金字塔也算是这种记述的一种。
自古人就对「永远」深感著迷。如今每个人在死前都不会染病。顶多只有小时候偶尔会生病。像这种让人误以为身体是永恒的时代,可说是前所未有。唯有衰老,就像身体发出的细微悲鸣般,勉强算是保留至今的一种自然展现,但在不久的将来,它也将被压制。事实上,野蛮已经被压制。大灾祸也许是人类回归自然状态的一种复原机制。弥迦如此说道,叹了口气。
弥迦转身朝站在她身后观看的我走来。我问她要做什么,她把点火器具交到我右手,让我握住,然后手掌紧紧包覆我的手。弥迦的手很冰冷,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拜托你,你应该办得到吧。弥迦说。
虽然我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但这对我来说,还是很痛苦。
嗯,我答应她的请求。
我犹如朝圣火台点火的运动选手,庄严肃穆地朝书堆点火。转眼燃起熊熊烈火,将一切化为灰烬。开始西沉的太阳,将四周染成不可思议的颜色;火焰释放出离子光芒,我以及火焰旁神色自若的御冷弥迦,全笼罩在橘色火光下。
「日本以前也是用这种方式焚烧尸体哦。」
哦,我如此应道。
不过,在大灾祸的时代,当然一切全改变了。
弥迦如此说道,莞尔一笑。一切全改变了。在大混乱后,大节制的时代到来。一切都有严格的规定,无法改变。
你说的是火葬吗?
以前会在棺木里放入死者喜欢的物品。自从改用蛋白分解液来处理尸体后,这种风俗就消失了。
弥迦,这是你的火葬吗,我问。
嗯,弥迦应道。
因为没办法在我的棺木里放入书本。
我们一直坐在河边注视眼前的景象,直到太阳下山,弥迦的书全部烧完,她的「丧礼」结束为止。弥迦指著市区街道说──那是永恒。认为那是永恒的人所住的城堡。那是国王。那是政府。以前如此称呼,现在改称作生府,成为不断被细分的支配者,那是他们的巢穴。
我想对人类以为是永恒的东西,来个出奇不意的一击。
我们三人的死,就是这样的一击吗?我问她。世界会就此改变吗?
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将改变。弥迦回答道。
</recollectiion>
「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弥迦如此说道,轻盈地踏步。她个子变高,胸部也远比我来得丰满。一样是可爱的少女模样。御冷弥迦仍旧是美少女。
「你说的这一步,指的是什么?」
「《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我不解其意。弥迦已看出我的心思。
「就是乌托邦啊,雾慧敦小姐。写这本书的人是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
哒、哒。
「看是要以幸福为目标,还是以真理为目标。人类在大灾祸后选择幸福。选择自欺欺人的永恒,选择否认自己是在适应进化过程的拼布下,没拼凑好的动物。只要压倒大自然,就能得到幸福。只要将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全部改换成人工,就能得到。人类已跨越最后的防线,再也无法回头。」
我仍旧持枪对著她,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最憎恨这种事,
最否定这种事的人,
御冷弥迦,不就是你吗?
哒、哒、哒。
「我从我爸那里听说了,你……」
「没错,我是『没有意识』的民族。倒不如说,我是不需要意识的民族。对现在已获得意识的我来说,那已是过去式。我的意识与你们的意识,在脑部的管理区块上有所不同。根据fMRI得知,我好像是以大脑边缘系统的某个部分进行模拟。敦,我的意识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弥迦敞开双臂,像在跳色蕾舞般,原地转了一圈。
她所指的是这座水泥坑道一路往前延伸的碉堡。
飕──飕──
吹过高加索高地的冷风,以这座碉堡为笛子,吹奏出悲戚的乐音。
飕──飕──飕──
「这里以前是俄军的卖春基地。从战场上抓来的女孩们,每天在这里供俄军玩乐。」
飕──飕──
「那名压在我身上的军官,一再地侵犯我,并让我摸那把年代久远的托卡列夫手枪前端。一面说『这是枪』、『这是钢铁』、『这是力量』,一面把枪口抵在我嘴里,就像是要我对他的另一根老二口交似的,一再地抽送。」
我听著弥迦描述这段经过,泪水从脸颊滑落。
竟然能面带微笑、神色自若地描述如此悲惨的过往。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意识?
我摀著嘴,强忍著不发出呜咽声。
「在他的抽送下,当手枪因我的口水而变得湿黏时,我就此产生了意识。这座水泥基地里,染满了精液、爱液、血液、泪水、鼻水,各式各样的汁液。我在这些液体中获得重生。成为一名有意识的人。」
喔哒、哒哒、哒哒。
「后来我被车臣雇用的MRS与义勇军的混合部队所救。在日本生府推动的少子化政策下,送人收养,就这样来到日本。」
「弥迦,你不是说过吗?」
我因泪水和鼻涕而哭花了脸。
我已快要抑制不了从内心不断涌出的情感。
「说你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这个彼此相爱,就像以棉花勒住人脖子的社会。到底是怎样?那里比车臣还要糟吗?我们以前一起生活的社会,比这座碉堡还要不堪吗?」
「当时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哒哒。
「我十二岁时,住我隔壁的男孩死了。上吊自杀。」
哒哒哒哒哒。
「那男孩说他憎恨这个世界,这世界没有他容身之地。我当时心想,不知道人类会变得多野蛮。而现在我反而明白,人类为了压抑野蛮──也就是为了压抑大自然,会崩毁到什么程度。当时我只是单纯地心想,这个社会、这个生府社会、这个生命主义圈的结构,根本就有问题。亲眼目睹许多人自杀后,我认为这个彻底要求人类从内部、从自己心里来规范自身的社会,实在是大有问题。」
没错。我和希安就是被她这种想法感化,因而对这世界抱持特殊的看法。在以健康为最优先价值观的意识形态下,人体藉由医疗分子获得精密的分析,被即时监控,形成一个随时都得证明自己健康的社会。一个众人都相信,为了健康严以律己,会带来和平与和谐的社会。
「没错,你憎恨这世界的结构。所以当你邀我一起死的时候,我和希安也想舍命相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重拾高中时的口吻。
和御冷弥迦、零下堂希安一起吃便当时的女高中生口吻。
昔日那个雾慧敦的口吻。
「不过,我和你父亲去到那个地方后,我学会了一件事。」
「什么事?」
「人是会变的。人类可以突破意识的界限。」
哒哒哒哒哒。
「你并不是因为憎恨这个世界,才引发这场混乱对吧。」
我放下手枪。
弥迦依然把我当观众,踩著她轻快的舞步。
「嗯,我爱这个世界。用我全副精力去爱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为了肯定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被『我』侵蚀的世界。」
弥迦的表情转为认真。踏步变得更为激烈。
「你父亲他们在没告知的情况下,透过医疗分子,在全世界安装有WatchMe的人中脑里架设了人工神经网路,其中的原始码大多出自我之手。当中有几个生府的WatchMe控制系统开了后门。是专为我们而开。只要利用它,让许多人对死的欲望产生双曲线性的高价值评价,根本就易如反掌。」
对死给予极高的价值评价,足以在时间轴上现在的这个点选择死亡,远胜过对生存的执著。不论对死的欲望有多微弱,每个人都还是抱有这样的欲望。只不过,人类把自己对生存的执著视为很理所当然的事。如今死亡突然充满吸引力,而且成了应该选择的行动,对这样的人而言,根本无从回避此种不当的价值评价。
「不过,那群老人很害怕。」
「你是指在『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里掌权的那班人对吧。」
「没错,你父亲就是他们当中的主要倡导者。」
「对这社会而言,如果要追求完美的人类,灵魂是最不需要的要素。很可笑对吧。」
「我可不觉得好笑哦。」
弥迦停止踏步,双手合掌用力一拍。啪的一声回音,往碉堡幽暗的深处蔓延。
「我认为就该这么做。现在全世界正有数万名男孩女孩自杀。当中也包括成人。他,们无法彻底从自己内心排除野蛮和大自然。生府体现出一种共同体,而在处理其中的系统和关系之前,不能忘了,我们只是动物,不过是拼凑功能之下、理性和感情的聚合体罢了。」
「你认为,既然人类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就此逐渐死去……」
「没错,那乾脆就别再当人了。」
哒哒、哒哒、哒哒。
弥迦再次踏起轻盈的步伐。
「倒不如说,乾脆不要保有意识算了。意识不过是大自然产生的一种拼凑功能,最好将它彻底驱逐至身体的各个角落去,彻头彻尾转变为社会性的存在。应该要舍弃『我就是我』这种观念。要清除像『我』或是意识这种环境赐予人类应付过渡期用的功能。这么一来,这个以和谐为目标的社会,才能真正迎接和谐的到来。」
哒哒哒哒哒。
「听说以前军队里的士兵不是找合脚的鞋子穿,而是要让自己的脚合鞋子的尺寸。这点我们能轻易办到。」
「那也得那群老人同意才行啊。」
弥迦再次停止踏步。她双肩垂落,叹了口气。
「没错,老人们将『意识停止』与死亡画上等号。在高加索山里明明就有一群少数名族,数千年来一直是这样生活。只要系统够成熟,就不需要有意识来下决策。只要有能够互助的系统、可以对人的生活下达指示的软体,对于凡事都外包给别人处理的我们来说,又何必需要什么意志呢?问题反而是被要求要有意志的痛苦,以及为了健康和共同体而需有自律的意志这种痛苦。」
「意志和意识都没必要。这和全球性的大混乱有什么关联?」
「因为等到这世界快要变得一团糟时,那些老人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会按下按钮。」
我哑然无语。
单纯就只因为这样。
「你……你在逼迫那些老人夺走人类的意识,是吗?」
「没错。」
「刻意制造这样的状况,让世界陷入混沌。为了逼那些老人按下按钮。」
「没错,正确来说,不是按钮,是那些老人握有的几个密码。」
密码。一串可以令世界顿时改变的文字。
世界将会就此改变。
「唯独那项权限,连我们也无法取得。我想,你应该已经从伐西洛夫或你父亲那里听说,『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就是因此而分裂。『我就是我』的这种镜像意识,是注重人类尊严的主流派,再来就是我们这些少数派。一群置身在完善社会系统中的异端,主张只需留下人类的脑,意识只会带来不幸,应该马上加以清除。所以身为领导人的我只有逃亡一途,逃往昔日救出我的车臣人民身边。」
弥迦将她手中握有的权限发挥至极限。
栖宿在人类中脑里的欲望代理者想要被选中,这种心理状态描绘出双曲线,而弥迦有办法入侵我们所连接的几个生府伺服器加以操控。然而,更进一步的关键,却是紧紧握在那群老人手中,那群亲身体验过大灾祸,却仍相信人类的灵魂有其尊严的老人,说来还真是讽刺。听弥迦说,提倡人类的尊严、阻止人类跨越那最后一道防线的人,正是我父亲。
我回想起自己八、九岁那天的事。
想起因摄取咖啡因的事,被某个妇人说得哑口无言的父亲。
针对咖啡因一事,他被某个妇人以柔和的口吻质问,尊严就像被凿垮的刨冰般,碎裂崩塌,我父亲却仍相信人类本身的灵魂、意识,以及他存在于此的尊严。
我感到悲伤。同时对就此丧命的父亲感到悲伤。
这样已足够充当我复仇的依据。
「你父亲真的很顽固。」
弥迦指著我笑道。
「每年都有数百万人说他们讨厌这个世界,为此而死,他们全都采用自杀这种人类最不该有的恶劣行为,受尽他人同情、轻视的眼光,尽管如此,他却还是认为人类不能失去意志和意识。我实在是搞不懂,所以我得想办法才行。我要为每年白白牺牲的数万条灵魂创造一个没有灵魂的世界。」
飕──飕──飕──
飕──飕──飕──
从碉堡某处吹来的风,袭卷过我们身旁。
我举起枪。
对准弥迦心脏。
枪口朝向弥迦。
「希安死了,我爸也死了。全是你杀害的。」
弥迦一脸认真地颔首。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那是乱数挑选的结果。」
「我爸才不是呢。」
「是啊。你父亲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死。」
语毕,她指著我手中的枪。
「雾慧敦,你呢?」
我想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如果没有意识,没有意志,像这种「内心的声音」应该也会随之消灭吧。意识和个人就此消灭,只有系统留下。只有清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我会留下。不过,这么一来将会是照著惯有模式行动,不再有任何迷惘,只保有一具可以永远不停工作的躯体。
描绘出和谐景象的人脑,是排除一切迷惘的……不,是毫无用处的废人。
既没迷惘,也没选择。若没有了选择,就只剩下存在。
同时也不难明白,那样的光景和昔日的光景相比,根本好不到哪里去。既然人类的意识过去一直没发挥什么作用,日后就算没了意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上街购物。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上班工作。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欢笑。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哭泣。
单纯而清楚的反应。单纯就只是应该这么做,所以完全照办。
为了并肩迎接理应到来的永恒,就必须历经这样的成长仪式吗?
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没异议。
「这么说来,弥迦,你是想回归没有意识的风景。回到你的民族原本存在的风景。」
弥迦微微低头,静静地颔首。
「或许是吧。不,一定是这样没错。」
「那么,只要夺走它,我也就算报仇了,对吧?」
「咦?」
听到我突然抛出的这句话,弥迦似乎大感意外。复仇。那模样就像在说,在我带著希安的死和父亲的死来到这里之前,脑中完全没想过复仇这两个字。
弥迦的任性实在很可笑。这女孩果然是御冷弥迦。说起来还真不可思议,这反而令我感到松了口气。
喂,御冷弥迦小姐,自从那天中午,零下堂希安一头栽进卡不里沙拉,一直到我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车臣这座碉堡,这段时间里,我究竟动过几次想要杀你的念头,难道你从来没想过?
「希安根本没必要死。所以你刻意与希安联络,对她说:你必须死。」
「……是这样吗?」
「对于已经决定,无法中止的事,当时你的『意识』需要自我正当化。」
「是这样吗?」
我颔首,然后重新握好枪。
「所以我现在要替希安和我爸复仇。」
「你要怎么做?」
「我会帮你实现你想要的世界。不过,我不会让你得到它。」
飕──飕──飕──
接著我扣下板机。
咚的一声,弥迦跌落水泥地上。
口中逸出一阵尖细的气音。就像用尽全力挤出的细微声音。
「这样……你就肯原谅我了吗?」
「你是指希安和我爸的事吗?」
「嗯。」
「我的复仇已经结束。」
我轻抚弥迦的头发。她唇边流出一道血丝,在她雪白的肌肤衬托下,分外凄美。她双眼无力地望向地面。过去人类的野蛮尽情肆虐过的这片地面。
「拜托你,带我去。」
「去哪里……」
「去看得到高加索山的地方。」
弥迦被我射出的两发子弹贯穿胸膛。
一发是为希安而射。
一发是为我父亲而射。
我把她扛在肩上,在碉堡里迈步而行。诚如弥迦所言。就像乌维所说。不管这世界会变成怎样都和我没关系。尽管此时在某个都市里,身穿粉红色迷彩服的士兵们正以非杀伤性武器对付成群涌来的民众;手持短刀的男子们正互相厮杀;老人们为了阻止这一切,正准备输入最后的密码,我都无所谓。
我带著弥迦,走向如同舞台般往山壁挺出的碉堡一角。有细雪往通道里狂吹的那个方向。
高加索。Kroykhasis。白雪。
戴上雪帽的山脉一路往彼方连绵。
「你愿意一直这样看著吗……」
「看什么?」
「看我结束意识……」
我颔首。
子弹是由我手中击发。
不是出自任何人的意志,是我所击发。
是我。
是我。
我。
御冷弥迦口中没再冒出白色呼息。
身体,脑,失去热能,意识──明白我就是我的意识,随著「死」这个亘古不变、既单纯又复杂的概念逐渐消失。就算那只是大脑边缘系统的模拟,但与我们中脑产生的意识不会有太大不同。
我伫立在飘进碉堡中的纷飞细雪中。
一滴血从弥迦的枪伤处滴落水泥地面,发出声响,令我回过神来。
「这里可真冷。」
我扶著弥迦,面对眼前高加索的风景,如此低语。
寒意渗进我的脸颊。
哪一部分是我的身体?哪一部分是空气的寒意?
我已无从分辨这当中的分界。
飕──飕──飕──
再见了,我。
再
见
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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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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