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两人的背景

  应该没人在吧?我边这么想边打开门,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尽管是在预期之中,但突然置身于空无一人的空间里,我还是感到些许惊慌。活生生的人和空荡荡的美术教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象牙白的石膏像、留有大片空白的画布,这些毫无血色的苍白物品才比较适合这里的气氛。

  在美术教室的椅子坐定之后,我翻开毕业纪念册。始终紧紧阖著的内页,第一次接触到了空气。纪念册的每一页摸起来都很厚,似乎是想营造有分量的感觉。里头印著我比其他人少待了半年左右的跨页校舍照片,有著春、夏、秋、冬各个季节的照片,看起来十分美丽。平常上课教室所在的北栋,体育馆和社办所在的西栋,美术教室、教职员室和图书室所在的南栋,以及最中央的中庭。照片拍得非常精美,看起来像是某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然而,这个伴我度过高中生活的地方,我并不觉得它有这么美丽。

  我又重新看了一次校舍的照片。虽然有点期待会有,但果然还是没有那里的照片。

  东栋大楼简直像是不存在于这所学校。明明学校里最漂亮、不管几年都还想再看一次的那幅壁画就在东栋。

  美术教室的架子上,摆著几张去年文化祭时画的无背景肖像昼。在这彷佛连时钟指针都静止不动的空间里,我终于翻到自己班上的那一页。

  在满满整页同学扪的大头照之中,我那头不自然的黑发看来格外显眼。和别人完全不同的及胸黑发,就像是钢琴上的黑键般,显得特别突兀。右边的头发拨至耳后,露出了耳垂上的小黑点。

  不自然的黑发、耳垂上的小黑点,在面无表情的「高原明日香」旁边,发尾微卷的「中岛里香」正扯著嘴角笑。笑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是被隆起的颧骨和卧蚕给挤扁似的。里香总是这么笑著。班导第一次留意到我的发色,以及她突然在美术教室里现身时,她就是这么笑著。

  初次见到她的笑容时,我就不禁暗自佩服。她怎么能笑得如此皮笑肉不笑呢?

  「唷呼~」操场上传来吶喊声。留著长浏海的男生们把制服脱掉,乱丢在一边,用力地把足球踢飞出去。「超爽的啦!」「搞什么啊你~去捡回来啦!」那些人是足球社的。他们大吼大叫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吵架。跟待在教室里互写留言的女生不同,男生很早就到社团集合了。也许是因为,班上的朋友大部分也是同社团的人。

  足球社到球门前集合!听到这句话后,操场上的男生开始变多。比学弟更早冲出教室的毕业生兴奋地跑来跑去。只不过是隔著一面墙罢了,我却觉得好像在观赏其他国家的实况转播一样。

  原本想快速翻过整本毕业纪念册,但每一页都黏紧紧的,不小心就一口气翻到了最后一页。

  左上角印著四个字,三年H班。

  H班只有六个人,所以大头照只有六张。或许是人数少的关系,同一页里还放了许多张上课时的照片。那些照片看起来和其他班没什么不同。一样都是在教室里,穿著制服听老师上课。

  「楠木正道」

  看到这个名字时,操场与美术教室之间似乎再次筑起了一道厚墙。外面的世界变得更加遥远。

  这一班的照片是谁拍的呢?拍法应该和我们不同吧。感觉不像是照相馆的人到各班去,以生产线般的作业方式连续拍出来的照片。

  比起我们的照片,H班的同学的笑容更好看。

  正当我那么想的时候,耳边传来嘎啷嘎啷嘎啷的开门声。因为开得很慢,声音于是持续了很久。

  「正道。」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正道开门的动作总是比谁都慢,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我啪地一声阖上纪念册。

  「你好早喔。」

  虽然我来得更早。我在心里这么想著,然后将纪念册收进盒了里。从敞开的门外,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女生们的笑声和脚步声。好像是合唱团的女生的样子。她们哼著令人怀念的旋律,偶尔还会分成高低音两部合音。就这么边唱边朝音乐教室走去。

  「嗯。」

  正道说话总是非常精简,他从不说多余的话。

  「把门关上吧?」

  「嗯。」

  我这时才转身看著正道。他身上那套直到毕业典礼仍是大了一点的制服下,露出了厚实的手掌。

  「班会已经结束了吗?小凛他们呢?」

  「没事了。有些人回家、有些人去社团了。大家都很开心。」

  正道说完后,一脸欣喜地翻开纪念册给我看。正道的身型以男生来说有些瘦小,身高和我差不多,全黑的头发和我很像,说话时习惯仔细思考该怎么说、喜欢画画这些事也和我很像。

  「明日香。」

  正道的声音很小。虽然很小声,但他的用字遣词都很得体,所以听他说话时我总是觉得很放心。

  「你什么时候要去美国?」

  操场那头传来愉快的叫喊声。这次轮到棒球社的男生跑进操场集合。

  ◆

  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的那天,走过大桥的时候,我看见了东栋的墙壁。那是高一的九月。因为事先就知道这所学校一放完暑假就会举办文化祭和运动会,所以实际看到的时候我并没有太惊讶;但将东栋墙壁当成画布、在上头作画的学生身影,却让我感到一阵雀跃。可能是文化祭的企画吧?原来日本的高中也会做这样的事啊。我稍微想起以前学校的事。这是班上还是社团的企划呢?两个男生和四个女生,一共六个人在画画。啊哈哈的轻笑声,以及短裙下肉感的双脚,都很有日本女生的感觉。

  当中有个比较矮的男生正画著人物。从桥上看不清楚他画的是什么样的人物跟动作。不过就算是从这么远的地方看,我也可以肯定他是其中画得最好的人。

  日本学校的教室也塞了太多学生了吧。一踏进教室,我心中立刻冒出这样的想法。一班三十六个人,在加拿大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光景。

  早上的班会时间,班导把我叫到讲台前。坐在靠窗座位无事可做的我,再次站在大家面前。虽然知道自己的褐色长发已经引起四周的注目,但我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摸样。

  「高原同学从小学三年级到今年夏天为止,一直都住在加拿大。」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回到了日本。当班导说到这里时,塞满教室的七十二只眼睛里,总算流露出认同的眼神。难怪她的头发会染成褐色,我似乎听到有人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这句话让一切听起来都变得很虚假。我仿佛事不关己地想著。班上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她是从加拿人来的耶。」「那她英文应该很溜吧?」但我却觉得那些话都不是针对我说的。

  大家心里,应该都对里香有所顾虑吧。我想著。

  一到学校我就马上去教职员室告诉班导:「我来不及把头发染黑。」其实那是骗人的。回到日本后我一直闲著没事做,但又不想把头发染回黑色。加拿大的朋友说「这个颇色最适合明日香了」,所以我才把头发染成褐色,如今我并不想为了要回来念日本高中而去改变发色。

  「我叫高原明日香。请大家多多指教。」

  简单说完这两句话后,我对大家点点头,习惯地将头发拨到右耳后。此时教室里仍有些许小小的骚动。

  「高原同学,你有在戴耳环吗?」

  我面向老师,看见他双眉紧皱,形成了一道阴影。

  「有。」

  「也许你以前的学校不在意这种事,」

  班导微微叹了口气,又继续说:

  「可是在我们学校,染发和戴耳环都是不允许的。既然今天来不及了,那明天请记得把头发染回黑色。」

  为什么?

  我硬是把这三个字吞了回去。直觉告诉我,在这种状况下不能说出这三个字。

  每到下课时间就有人来找我说话。比起「高原明日香」这个人,大家对「曾经住过加拿大」这个身分更有兴趣。你英文很溜吧?那里的生活怎么样?你在那里有男朋友吗?我当然也想跟大家交朋友,所以刚开始还会视情况应付一下。不过大家似乎觉得我很冷淡,对话的气氛总是热烈不起来,下课时间还没结束人潮便已纷纷散去。

  那天午休,里香来找我说话。

  「高原同学,我可以叫你明日香吗?你叫我里香就好。」

  她咯哒咯哒地从旁边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我正要点头说好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女生:「请问,我也可以加入吗?」

  「要不要一起吃?对了,我们来交换手机号码吧。」

  里香把便当和手机摆在桌上,扯著嘴角笑。那并不是真的在笑,只不过是嘴角上扬罢了。

  另一个跟过来的女生叫真纪子。没什么显眼的特徵,很适合在活泼的里香身边当她的朋友。吃便当时我又被问到刚刚已经被问过的问题,我开始觉得有点累。口很乾,喝茶的次数也变多了。

  「文化祭是什么时候啊?」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丢出这个问题。我拿出妈妈准备的胡萝卜沙拉,上面没有任何淋酱,就这样直接吃。

  「今天是星期一吧,从后天的星期三到星期五是文化祭,连续二天都不用上课。」

  三天都不用小考真是太棒了!对吧?里香向真纪子寻求认同。「这间学校小考超多的,你要当心喔。」真纪子这么说著,将一口大小的煎蛋卷分成两口吃掉。

  「今天人家也都急著吃完便当,要赶快继续做准备。」「对啊。」

  「啊,我们班要卖口袋饼喔,口袋饼。」「试做的成品很好吃啃。」

  每当里香说了什么,真纪子就会接著补上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她们的关系就建立在如此微妙的互动上。即便了解到这点,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卷入她们之间。

  「对了对了,明日香以前是住在加拿大的哪里?」

  「……卡加利12。」

  「喔!我去年也还待往美国的犹他州,其实我大你一岁喔。」

  不过你把我当平辈就好。她拿起手机,又说:「你的手机号码多少?」我仔细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吊饰,真纪子的手机上也挂了一个同款不同色的。

  后来里香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她母亲是这所高中的英文老师,她听从母亲的建议到美国留学。「趁年轻去留学、晚个一两年毕业,反正之后也看不出来不是吗?所以我就决定去留学了。」回日本后看到这里的男生都跟小孩一样幼稚。「以前在美国我老往夜店跑呢~那里只要十六岁就能考驾照,所以前男友常载我出去玩。」我从小就开始听披头四的歌,所以我对自己的英听能力很有自信。「这里的校内广播也会放披头四的歌,可是现在才放有什么意义?」学校的英文考题是我妈出的,真的蛮难的。「就连我也考不到满分。我妈真的很机车对吧。」

  「在我们这一届里,里香一直是英文最好的呦。」

  注12:Calgary。加拿大两大城市温哥华与多伦多之间最大的城市。

  真纪子说完后还露出微笑。是喔是喔,我边点头边嚼碎口中的胡萝卜。比起滔滔不绝的里香,一直笑着说对啊、嗯的真纪子更令我感到不舒服。

  虽然她们说大家都急著吃完便当、好赶快继续做准备,但实际情况却好像不是这样。正当我这么想著的时候,里香拿起瓶装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口,突然站起身来。

  「OK!大家继续准备吧!海报组的人请到我这边集合!」

  这个班是由这个人在发号施令啊。此时我才察觉到这件事。

  「耳环和褐色头发都很适合你,好羡慕喔。」

  站起身的里香俯视著我,再度扯起了嘴角。

  文化祭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由于我没有参与到班上口袋饼店的筹备工作,所以待在那里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去有人的地方发这个吧。」于是我抱著里香给的传单在学校里逛了起来。里香在变成店面的教室内忙碌地指挥大家,真纪子则是一直在洗东西。

  我独自在中庭吃著班上试做的重口味口袋饼。当里香说「你吃吃看」的时候,我只挤得出「很好吃」这三个字;当她拿出一大叠传单要我去发的时候,我也只是「嗯」地点了点头。吃完口袋饼之后因为找不到东西擦手,只好拿传单来擦。那是以里香为首的海报组所做的传单。我想找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于是翻了翻文化祭的宣传手册,里头有一行字吸引了我的目先。

  「H班  展示:壁画  地点:东栋外墙」

  我想起那个画著人物的男生。那时在桥上看到的就是那面墙吧。我只是想去看看那面墙完成的样户。

  已经不再使用且禁止进入的东栋丝毫感受不到文化祭的气息,像是被遗弃似的静静矗立在那里。四周没有半个人,我转进角落。

  左手握著细细的画笔的他,就站在那里。

  「啊。」

  我忍不住叫出声。他看向我。脸上没有被发现的惊慌,就只是看著我。

  「你好会画喔。」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都没想就开了口。「今天来得及画完吗?」我问。他只是「嗯」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视线很快又回到墙上,继续用沾满黑色颜料的画笔进行最后的修饰。

  为了把画看清楚,我蹲在他身后。九月的风灌进裙子里,大腿感到一阵凉意。混在人群中的时候没感觉,但在这里便明显感受到今天的风很强。我把头发拨到耳后,食指指尖触摸到右耳耳环的后方。

  初次在桥上看到这幅画时只有轮廓、只知道是在画人,但还是勉勉强强看得出来是一对男女面对彼此的剪影。他将左侧男人的手全部涂黑。身高相仿的男女朝著彼此伸出手,两人的距离非常近。我心想这个难道是……就在此时,摆在脚边的传单被风吹散了。

  「这个,左边的男生。」

  他虽然没有转身,但我想他应该有在听我说话吧。

  「是你吗?」

  他停下了笔。

  「嗯。」

  「果然。因为男生伸出来的是左手,所以我才这样猜的。」而且你也是左撇子。听到我这么说,他又「嗯」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话不多,但好像并不是对我有戒心。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又有一张传单被风吹走了。

  「这个女生是谁?」

  我知道他没在看我,还是伸手指了指右边的女人。此时吹起一阵强风,我的视线被头发遮住了,只听到好几张传单被吹走的声音。

  「我妈妈。」

  在纸张啪沙啪沙的摩擦声中,我接收到了夏天尾声的气息,以及他细小的声音。

  「她,已经不在了。」

  风停下来之后我想整理头发,却迎上了他的日光。他已经完全转过身来看著我,背后是完成的画。

  「画得真好。你是美术社的吗?」问完后我想起,宣传手册上写著这个展示是由「H班」负责,而非「美术社」。

  「不是。」他像门神一样直挺挺地站著回答我。

  「你不入社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们一起入社吧?」

  我的口吻很随兴,就像在说早安似的,他又「嗯」地点了点头。这时我脚边的传单几乎一张也不剩了。

  ◆

  门被用力推开,耳边传来尖细的声音:「我第一!」「好~来做最后的准备吧!」进来的是美术社的学妹。当她们发现我和正道在里头时,随即面色一改、轻声说:「啊,学长姊好。」她们有点尴尬、慌慌张张地从书包里拿出像是签名板的东西。她们似乎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被发现,但其实我全看到了。原来,学弟妹写了留言,打算要给毕业的我们一点惊喜。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那么早离开教室实在是太白目了。

  「那个……学、学姊。」

  因为我们就在眼前,来不及准备的学妹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抱歉,我们出去一下喔。」说完后我拍拍正道的肩膀。「正道,我们走吧。」他「嗯」地点了点头。

  走廊比教室里冷上许多。今年美术社只有我们两个毕业生。社团里同年级留到最后的人,只有我们两个。

  「那个壁画,现在变得很了不起喔。」

  我们离开走廊,走到楼梯间,在同一阶坐下。

  「就是那个啊,正道你一年级的时候画的壁画。现在变成大家告白的地方了哦。」

  「嗯?」

  「班上的女生都在说,只要在那里告白就会成功,讨论得很热烈呢。我已经听到好几次了。」

  「真的吗?」

  「真的。」我看著正道的单眼皮说,然后点了点头。听说只要被叫到那里就表示要被告白了,就连刚进这所学校的学弟妹都听过这个传闻。

  「正道毕业后要到面包店工作对吧。」

  那座桥附近的店。正道依然只说了「嗯。」

  「放学后我常去那家面包店买东西喔。杏桃果酱面包很好吃,你们H班做的杏桃果酱超好吃的。」

  「那个可可口味、长长的东西也很好吃。」

  「是牛奶可可辫子面包啦。你怎么还是记不住它的名字啊。」

  正道总是用「长长的东西」称呼那款面包。每次我取笑他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难为情吧,他都会咯吱咯吱地抓起眉毛。

  「在那么棒的面包店工作,你妈妈一定会很开心。」

  「前天我拿去给她了。」

  「什么?」

  「……那个,长长的东西。」

  「就跟你说过是牛奶可可辫子面包。」

  我曾和正道一起去看过他母亲一次,就在去年夏天。那天放学后我打算去面包店买喜欢的面包,结果却看到正道走出店外,往和平常不同的方向走去。怎么啦?就算我这么问了他也不回答。于是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超过三十分钟,最后我们就这么抵达了墓园。「今天是我妈妈过世的日子。」正道对我说完这句话后便在他母亲的墓前蹲下。「妈妈这给您。」他将装在透明塑胶袋的面包放在墓碑前。正道好看的单眼皮一直盯著墓碑上的字。他没有双手合掌,也没有闭起眼睛。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就算在这里祈求任何事,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你已经有在店家实习了吗?」

  「……之前实习过了。明天开始又要去了。」

  「之前,你是指企业实习吗?那真的已经隔很久了呢,很紧张吧。」

  「有一点。不过,我会加油……我会加油。」

  正道比H班的任何同学都更加沉默寡言。和正道变成朋友后我常去H班玩,发现大家都很爱说话。但其实我认为正道并不讨厌说话,他只是想精准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总会再三思考该怎么说。

  「明日香到了美国,也要加油吧?」

  无论何时,正道都只说真心话。舍去不必要的部分,只留下核心。

  「我会加油的。真受不了我爸的自作主张,说什么去过加拿大接著就是美国啰!」

  「美国很远吧。」

  「是啊,很远。到了那里之后,我打算把头发一口气剪短。我应该会适合短发吧?」

  毕业后我要出国念大学。当我把这件事告诉H班的同学时,女生们一下了骚动起来。「明日香好酷!」、「自由女神!」比起离别的伤感,人家反而笼罩在兴奋的情绪当中。只有正道低著头,什么话也没说,看起来有点沮丧。

  「我们就要分隔两地了。」

  此刻正道露出了和当时一样的表情。每次他听完别人的话、努力思考著自己该如何回话时,脸上就是这副表情。不熟的人常会误以为他对谈话的内容没兴趣,但并不是那样的。

  「明日香,我觉得很奇怪。」

  很奇怪?我反问。楼梯的磁砖哇哇地响了起来。「毕业演唱会前去吃点东西吧!」「嗯,好啊。」接连传来这样的对话声。我没有移动身体,只回过头看,看见里香和真纪子就站在最高的那一阶。她们看到我和正道时也停下了脚步。我想起来了,楼上的资料室被她们参加的英语社当成社办使用。

  站在楼梯最上头的里香,一直俯视著我们。好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皱著眉往下看。

  假掰女。

  里香的声音在记忆中飘落。

  我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在她移开视线之前,我也不能退缩。

  「学长学姊,我们准备好啰!你们在哪里~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学妹的声音传到了楼梯间,正道迅速地站起身来。

  ◆

  「H班?啊!是智能障碍的那班对吧?那班好像只有六个人。我听我妈说,好像是县里某个大人物决定要那么做的,而刚好我们学校也有那个意愿。」

  那班的英文也是我妈教的喔。说完里香笑了。

  「可是一直没什么进展,光是教英文字母就花了很多时间。」

  某种程度上校长也算了不起啦,又是广播披头四的歌、又设了那样的班。里香丢出这句话后,真纪子随即接道「就是说啊」。

  文化祭结束后没多久举行了实力测验,我的英文考了满分。得满分的人,只有我和别班一个叫田所的男生。

  贴出名次表的那天,里香没来找我说话。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总是故意用我听得到的音量嘲讽我的褐色头发和耳环:「超恶的。」「是有中二病13吗?」而只要我在英文课被点到,她也会偷偷窃笑。那些偶尔会来找我说话的女生突然间就不再接近我了,我猜应该是里香在背后说了什么吧。进行文化祭的善后时,我们班有大量的传单掉在外面的事被发现了,情况因此变得更糟。

  「她都没拿去发啦,那是我们花时间做的传单耶。根本就是瞧不起人嘛。」

  后来我和正道真的加入了美术社。除了教室以外终于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觉得非常开心。美术社的挂名社员很多,同年级里每天报到的人只有我和正道;于是我们每天一起回家,渐渐地,就连午休我也跑到H班吃便当。

  除了我之外,似乎从来没有其他班的学生进出H班,因此一开始大家都对我怀有戒心。但他们知道我是正道的朋友之后,就全都变成了我的朋友。小凛夸我的发色很好看,文则看到我的耳环后,有点担心地问我耳垂痛不痛?佳代每天都跟我说这个好漂亮、好漂亮喔,所以我就把喜欢的耳环送给了她。佳代兴高采烈地将耳环别在书包上。

  结束了课后的社团活动,我和正道一起到桥附近的面包店去,几个跟我们穿著同样制服的女生,目光不时瞥向我们。从国外回来、在班上又显得很格格不入的我似乎变得很有名,而正道好像也很有名。在我和H班的人相处融洽的同时,里香也正高分贝编造著关于我的谣言。

  明日香是假掰女。她干嘛那样,是想当志工吗?

  经常去H班使我了解到许多关于智能障碍的事。H班的课程里,有实际到公司工作的企业实习、制作杏桃或苹果果酱、缝制手帕等等的实作训练。这班的学生毕业后几乎都不上大学,而是直接进入职场。根据障凝程度的不同,有些人可以在某种环境下过独立的社会生活。正道的智商是实际年龄的五~七成左右,所以即便心智年龄还是国小高年级的程度,他还是得进入社会谋生。正道偶尔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时其他班的学生总会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

  升上高二后我和里香、真纪子还是同班。这所学校从高二到高三都不会换班,所以整个高中三年我们都得同班了。里香还是到处说我是假掰女,说我和H班的人交好是为了搏取大家的好感。她高分贝的嘲讽话语不断刺进我的耳朵,但我告诉自己别在意。里香的影响力很大,不只是女生,就连男生也不会和我说话,即便我转到别班去情形也不会改变。

  注13:青春期特有的想法、行为、价值观的总称,包括自以为是、狂妄、感到不被了解、觉得只有自己是特别的……等等。

  在那样的日子里,与H班的同学一起度过的午休时间,以及和正道等其他社团伙伴共度的课后时间成了我仅有的快乐时光。美术社的社员不会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正道作画时也会比较多话,一聊起今年美术社也要在文化祭展示作品的话题就聊得很起劲。那个时候,教室反而是唯一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的地方;然而只要走进H班和美术教室,我就能变成什么也不在乎、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没想到的是,里香和真纪子加入了美术社。

  我知道她们是来搞破坏的。她们要联手毁掉我唯一的容身之处。

  那刚好是美术社决定用接力肖像画当成文化祭展出作品的隔天。大家面对面围成一圈,当你在画右边的人时,左边的人也画下正在作画的你,这就是所谓的接力肖像画。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不能缺席,也会更仔细观察彼此。当时的社长提出这项提议后,很快就定案了。不需要画得很像,只要根据对方给自己的印象或想像随意修饰即可,画彩色或黑白都可以。好像很好玩耶,我对著坐在身旁的正道这么说,他就坐在画我的位置。

  结果,里香硬是插进来,说著「请多指教喔」便坐了下来。于是变成正道画里香、里香画我。真纪子则坐在正道的左边。也就是说,她要负责画正道。

  里香与真纪子很快就融入了美术社。她本来就很大方、又懂得打扮自己,真纪子只要跟在她身后猛点头就可以了。我一句话也没有和里香、真纪子说过,因此当里香告诉学姊「明日香去年就一直和我同班了」的时候,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她想传达的其实是我一直假装不认识她们。那个时候,里香再度扯起嘴角笑了。

  我不知道里香到底在想些什么。每当英文考试我考了满分,她在教室和美术教室说话的声音就会变得很大。

  为了赶在暑假前14完成作品,到了七月之后,大家每个礼拜集合三次来画接力肖像画。一想到里香正看著我,以及听见她用铅笔芯摩擦书布的声音,我就觉得左半身发麻。这个人是怎么画我的呢?我实在不愿想像。

  不过,只要想到在她另一边的人是正道,左半身发麻的感觉就会退去。我相信正道会确实画出里香画我的样子。这世上最公正的证人就在身旁,让我感到很安心。

  正道的双眼总是只看见最真实的一面。他也同样一句话都没和里香或真纪子说过。在他那完全不接受虚假,如纯水般清澈的眼中,里香是什么样子的呢?

  明天就要开始放暑假了,今天是大家公开自己作品的日子。里香把头发剪成具有夏天气息的短发。虽然她嘴上说「因为放下来觉得很热」,但我不认为那是真正的理由。一定是不想让大家觉得正道画得很像她,一定是这样。她不想让大家看了正道的画,说「那就是里香嘛」。

  注14:日本的暑假一般是从七月下旬开始,不像台湾是从七月初开始。

  但,她实在是想太多了。

  正道展示在大家面前的画布上,画的是我。在那用一支铅笔画出的黑白世界里,是我的侧脸。他画得真的、真的很像。

  正道垂下眉低著头说:

  「我看不到。」

  那是他努力思考该如何表达意思时的表情。

  「我看不到里香。」

  那天之后,我把头发染黑了,也拿下了耳环。一直劝诫我的班导露出「你总算听懂我的话了」的表情,我看了不禁觉得有些内疚。因为并不是他说服了我,而是我看到正道用铅笔画下的「我」以后,突然觉得其实黑发也蛮适合我的,所以才那么做。

  ◆

  「正道?」

  怎么啦?看到正道突然起身,我赶紧问他。「正道学长?」他完全不理会来找我们的学妹,就那样跑进美术教室,然后抱著素描本和铅笔回到我身边。

  「怎么啦?我们回美术教室吧。」

  学妹他们有礼物要送我们喔。像是要抓走我似的,正道扣住我的手臂,朝著和美术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力气大得超乎我的想像。

  「正道,你怎么啦?学妹要帮我们庆祝毕业喔!」

  正道头也不同地继续走。我听到背后传来学妹的喊叫声,以及里香的窃笑声。

  「明日香,这里。」

  正道像往常一样轻声说话,黑色制服里伸出来的脖子看起来比我刚认识他时有肉了些。因为每天都会见面,所以我没察觉。「学姊!你们要去哪里啊!」「抱歉,我们等等就过去!等我们一下喔!」我大喊著,不知道学妹究竟有没有听清楚。

  正道紧紧抓著我的右手腕,他掌心暖暖的,感觉有些发烫。仔细回想,两年半来我们每天一起画画、一起回家、一起吃面包,可是像这样的肌肤接触此刻好像还是第一次。

  正道对运动不太在行,在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生存对他来说是棘手的事,也不太会解决复杂的问题。可是,他依然还是像这样,专心一意地朝自己想去的地方前进。带著喜欢的面包,走将近三十分钟的路去见他母亲也不成问题。那样就够了,只要能朝著目的地勇往直前,这样的人肯定没问题。

  正道拉著我的手走到外头,他走得很快。

  「明日香,我觉得很奇怪。」

  中庭闹哄哄的,挤满了要去看毕业演唱会的学生。我往那里瞟了一眼,在正道的引导下继续往前走。

  「很奇怪?现在最奇怪的应该是正道你吧。」

  「我,一直想不通。」

  我这才察觉到,不,应该说是终于确定了自己察觉到的事。正道带著一本素描本和一支铅笔,打算前往东栋的壁画那里。

  正道有话要跟我说。他正努力地思考,该怎么把想说的话告诉我。而我必须好好听他说。

  我们到东栋壁画前面的时候,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体育馆的门好像开了,我隐约听到毕业演唱会的演奏声。

  彷佛倚靠著自己的画似的,正道在壁画前坐下,然后示意要我也坐下。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在那里。正道翻开素描本,握紧铅笔看荇我。他不发一语,只是动著手中的铅笔。

  正道看著我。他那双无法映出里香身影的眼睛,里头有我。

  「正道,刚刚你不是遇到已经很久没见到的里香吗?」

  我边说边将头发拨到耳后。说起来,我第一次和小道说话那天,也是坐在这个地方把头发拨到耳后。那时我的头发是褐色的,拨头发的时候食指碰触到耳环后面。

  如今已经过了两年半。

  「后来她们没多久就退出美术社、进了英语社,而最后我的成绩还是班上最好的,英文这科。」我轻声地笑。「我故意在她面前看单字本,还拿出辽字用的红垫板,让她知道我就是这样考满分的。结果里香看了更气。」

  「那时候,画我的那个女生。」

  正道这么说的时候,双眼椰手中的铅笔并没有停下来。

  「真纪子?」

  真纪子画著正道、而正道跳过里香改画我的那个接力肖像画。

  「那个女生有看到我的画。」

  我不禁「啊」了一声。没错,坐在那个位置的真纪子要画正道,绝对会看到正道的昼布上不是里香。

  「她跟我说,那样就好。」

  「那样就好?」

  嗯。正道点了点头。

  耳边传来体育馆内爆炸般的欢呼声与掌声。此刻真纪子和里香一定也在那片吵闹声中。

  「真纪子说的?说不画里香没关系?」

  直(纪子现在应该站在里香身后,抓准时机回应她说的话,就像平常那样。

  「她说,那样就好。」

  正道精准地传达他听到的话。

  三年来一直从斜后方看著里香背影的真纪子,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也可以加入吗?从她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开始,她对里香百依百顺的模样就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从没和真纪子好好说过话,也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总是站在扯著嘴角笑的里香身后的她,也许一次也没笑过。

  三月末的午后,感觉就像秋天。比想像中来得温暖,内心也感到很平静。

  我应该多去了解真纪子才对。如果我主动靠近,也许会有什么改变也说不定。

  「明日香。」

  正道将手中的素描本转过来给我看。我忍不住发出惊叹声。

  「这是,去美国以后的我吗?」

  素描本上的我一头短发,身上穿著类似套装的衣服。

  「刚刚你不是说,到了那里打算把头发一口气剪短吗。」

  「嗯,我是这么说了。我好像蛮适合短头发的,看过这个之后我可以下定决心了。」

  我也是因为看了正道的画,才把头发染黑喔。这句话,我还是决定小说了。不知为何,我突然嗅到一股像是在告别的气息。直到刚刚还能轻易说出毕业这样的字眼,心里也不会觉得怪怪的,怎么忽然间,喉咙里就像被什么哽住了似的。

  头发剪短了,不是做制服打扮的我。去美国之后变得比现在更成熟的我,在正道的素描本里呼吸著。

  「……咦?」

  我忍不住叫出声。

  然后再次看了看那幅我以为是朝彼此伸出手的壁画。

  「手指是重叠的吗?」

  仔细一看,手部的轮廓交叠著。之前近距离看这幅壁画的时候,正道正在把那个部分涂上颜色,所以当时我没发现。

  「难道,这两个人是擦身而过吗?」

  「什么?」

  「这不是正道和你妈妈面对面的画吗?」

  「不是啊。」

  正道看著我这么说。

  「这不是我和妈妈面对面的画。」

  正道眼中所映出的我,与我四目相对。

  「这是,两个人朝不同方向前进的画。」

  彷佛按下了什么开关,正道的话顿时让我止住了呼吸。

  原来正道和他母亲在画里并不是面对著彼此,也没有向对方伸出手,而是各自朝著不同方向伸出手向前走;他们不在同一条直线,而是在毫无交集的平行线上。

  「我觉得很奇怪。」

  正道再度拿起铅笔,在素描本上画了起来。

  他并没有看著我。他没有看我,只是专心将画中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再加上几笔。

  有好一会儿,正道什么都没说。我也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多事直到今天我才了解,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受。

  体育馆传出了与刚刚的乐团演奏不同的声音,是一个男生优美的歌声。明明是毕业演唱会却没有乐器伴奏,只有一个人在唱歌。歌名叫什么啊……总之是披头四很有名的一首歌。

  我用力地深呼吸。

  「……我觉得很奇怪。」

  正道将手中的素描本转向我。

  「为什么每个我珍惜的人,都会去很远的地方。」

  他帮穿著套装的我加上了背景。

  和正道一起走了不知道几次的那座侨。以及为了去买总是记不住名字的牛奶可可辫子面包给妈妈的那家面包店。

  以后,那里就是正道要生活的地方;以那里为背景,短发的我脸上露出微笑。

  那并不是将来去了美国的我。

  而是,来见正道的我。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大家都会消失。」

  正道的画里,透露著接受了与对方离别的讯息。

  去了美国之后,我大概不会再遇到像他这么温柔的人了。就算找遍全世界,一定也找不到像他这么温柔的人。

  「我会来看你的。」

  体育馆传来披头四歌曲的旋律。我想起来了,这首歌是<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歌词的内容是在说,我想去见相隔遥远的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来见努力生活的正道。」

  正道双眉一垂,视线往下落。

  「一定,我一定会回来。」

  Don't leave me waiting here. Lead me to your door.

  侧耳倾听飘来的歌声,我等待正道想好回应的话。就那样坐在那里,静静地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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