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花好月圆 罪过和催眠曲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这里衣食无缺,也提供遮风挡雨的住宿,所以没什么好挑剔的……不,不仅无可挑剔,在旁人眼中,更是令人羡慕的地方,是自己不应该在小事上太拘泥。

  「你觉得李夫人的衣服怎么样?」

  「是昨天的李夫人吗?喔……不好看,她的五官不适合穿大图案的衣服。」

  「我觉得黄夫人穿衣服最有品味。」

  侍女的腿上都放着漂亮的绸缎,她们今天的工作之一,就是缝制这些衣服,但开始闲聊后,嘴巴往往动得比手快,在傍晚之前恐怕很难完成。

  莲珠坐在和那些叽叽喳喳聊天的侍女稍远的地方,独自默默缝衣。

  她并不是对服装话题没兴趣,莲珠今年十五岁,正是花样年华,但她早就失去了和侍女一起放声大笑、高声谈天的兴致……应该说,她天生就缺少这种兴趣。

  母亲在她小时候去世,在华安经营小餐馆的父亲续了弦,原本就已经令她在家中变得不自在,没想到继母又生了一个儿子,在莲珠十四岁时,父亲也因病去世。

  不久之后,继母说宫廷在招募侍女,她就被送来清和殿,形同被赶出家里。

  她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赶出家门,所以,她没有懊恼或伤心,只是感到心灰意冷,甚至庆幸没有让她露宿街头。

  起初她无法适应清和殿的花俏气氛,经过一年之后,也逐渐习惯了。

  莲珠俐落地折好缝制好的蓝色绸缎上衣,放回衣物箱,不理会那些还在聒噪聊天的侍女,准备走出房间。

  「啊哟——莲珠,你已经缝好了吗?」

  「对。」

  虽然那些人聊得不亦乐乎,这种时候特别眼尖。

  「你每天动作都很快,既然你已经缝好了,可不可以帮我缝?」

  「……为什么?」

  「啊?」

  莲珠露出冷漠的眼神,侍女脸上的假笑僵住了,她递上的衣服连一半都没缝好。

  「那不是你的工作吗?为什么要我帮你?」

  「……你怎么这样说话?」

  另一个侍女皱着眉头,毫不掩饰不悦的表情。

  「你不是提前完成了吗?帮忙别人一下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们不说那么多废话,也早就可以完成了。」

  「你……」

  莲珠不理会她们冷漠的视线和反驳,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在关上门之前,听到其他侍女的指责。

  她们接下来会说自己的坏话,而且,莲珠也猜到她们会说什么。比方嘴巴很毒。一点都不可爱。只不过是小餐馆的女儿就目中无人,自以为了不起,难怪会被继母赶出家门——

  「啊,莲珠。」

  走廊另一端传来叫声,莲珠抬头一看,年长的侍女在另一个房间向她招手。

  「那里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吗?」

  「对。」

  「其他人呢?」

  「……」

  「还在聊天吗?真是无可救药。」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侍女都那么聒噪。年长的侍女叹了一口气,但并没有跑去斥责她们。这里有足够的人手,并不需要用骂人的方式增加工作效率。

  「等一下陈妃娘娘和上次那位千金小姐要进宫,你可不可以去中庭剪几枝花插在殿下的房间?水仙是不是已经开了?」

  「水仙就好吗?」

  「对,剪四、五枝吧!」

  莲珠点点头,接过剪刀,来到中庭。白色的水仙绽放,散发出强烈的香气。

  她突然想到,不知道和亲王殿下的新情人身上的香味相比,哪一种香味更强烈?不禁觉得水仙很可隣……那位干金小姐不仅无法体会水仙的香气,甚至不会发现房间内放了水仙。

  亲王升贵的周围总是美女如云。贵族千金、高官千金、宫伎,还有众多侍女——

  尤其是这里的侍女,个个容貌出众,简直怀疑是根据容貌来挑选的,而且,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很漂亮,平时在化妆、发型和姿态上费尽心机。莲珠很少化妆,长相普通,在服装方面,也只要有干净的衣服穿就好,至今仍然很纳闷为什么会被安排到这里当侍女。

  她剪了五枝刚开始绽放的水仙,想了一下,又剪了两枝。

  来到亲王的房间,先把五枝水仙插在花瓶内,然后,又拿着另外两枝,轻轻推开隔壁卧室的门。

  房间内弥漫着酒臭味,只听到亲王轻微的鼾声。莲珠轻轻叹了口气,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昨晚的宴会上,亲王喝到很晚。

  莲珠瞥了一眼睡成大字形的亲王,用水壶在竹子花瓶内装了水,插上两枝水仙,放在窗边。然后,烧了开水,泡了一杯浓茶。

  升贵没有醒来。每次都一样。

  莲珠悄悄把茶杯放在枕边的桌上,静静地走出卧室。

  莲珠忘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应该是她来清和殿当侍女一个月左右。

  当时,她还不知道寡言菜鸟侍女会被其他侍女当下女使唤,无论在任何事上都遭到嘲笑,每天也有忙不完的杂务,她开始思考到底和继母一起生活有什么两样时,被派去升贵房间值夜班,陪喝酒到深夜的升贵。

  升贵睡醒时脾气特别差,尤其是喝酒后的隔天早晨,心情尤其恶劣,所有侍女都避之惟恐不及,所以,这份苦差事就落到了菜鸟侍女的头上。

  莲珠坐在升贵卧房的角落,满屋子的酒臭味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亲王升贵是当今皇上的第二个儿子。

  他长相俊俏,也很讨人喜欢,个性快活,只是讨厌读书,沉迷女色。心情不好时,就会大发雷霆,所以,那些跟屁虫整天都拼命对他拍马奉承。莲珠刚来清和殿时,觉得升贵就是一个自私任性的公子哥。

  ——他根本还是小孩子,居然每天喝那么多酒……

  升贵比莲珠大一岁,他平时的行为举止很孩子气,所以莲珠经常忍不住这么想。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如果不找一点事做,就会忍不住打瞌睡。莲珠用房间内的风炉烧了开水,泡了茶。继母也经常喝醉,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叫她泡浓茶。虽然继母对她很苛刻,但只有莲珠为她泡浓茶醒酒时,她才会露出一丝笑容。莲珠回想起这些往事,觉得茶香令她的心情放松下来。

  她正在把茶吹冷,床上传来了呻吟。莲珠急忙把烛台拿到枕边,战战兢兢地探头一看,升贵微微张开眼睛。

  「……」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说了什么,但莲珠听不清楚。于是,她一手拿起茶杯,另一手轻轻地把升贵的头抱了起来,把茶端到他嘴边,没想到他乖乖喝了茶。

  升贵喝完茶,松了一口气,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莲珠。

  「……还要再喝一点吗?」

  升贵没有回答,但张开了嘴。莲珠又喂他喝了一口,很担心他会发怒。

  升贵把茶喝完了,但莲珠不知道该怎么离开,所以抱着他的头,坐在床上。

  升贵也没有说话,缓缓呼吸着,然后打了一个呵欠,抬眼看着莲珠。

  「天亮了吗?」

  「不,还没有。」

  莲珠回答,升贵嘀咕说:「是吗?」又打了一个呵欠。

  莲珠看到升贵想要睡觉,正准备把他的头放到床上——没想到肚子却叫了一声。

  昏昏沉沉的升贵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惨了——

  刚才忙于杂务,没有好好吃晚餐,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咕咕叫……

  升贵望着莲珠惊慌的表情。如果房间光线明亮,一定可以看到她脸胀得通红。

  莲珠拼命思考借口,升贵的表情突然放松。

  「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躺在床上捧腹大笑起来,莲珠忍不住转过头。

  ——没错,这位主人不可能善解人意地假装没听到……

  「怎么……你肚子饿了吗?」

  而且,还问这种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莲珠无地自容,很想推开他的头逃走。这时,升贵坐了起来。

  「喂。你去把那个篮子拿过来。」

  「……」

  她顺着升贵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墙边的架子上,放了一个大藤篮。

  莲珠把篮子拿了过来,升贵拿出一个纸包,递到莲珠面前。

  「吃吧!」

  「……」

  「你不是肚子饿了吗?吃吧!」

  莲珠低头一看,发现是蒸糕,甜甜的香味扑鼻而来。

  虽然她饥肠辕挽,但还是不敢伸手。亲王卧室内的点心是亲王的,即使亲王心血来潮叫自己吃,也不敢——

  莲珠露出为难的表情,升贵嘟着嘴,他拿出蒸糕,粗暴地递到莲珠面前。

  「吃啊!」

  「……」

  如果再不吃,恐怕会惹他生气。莲珠接了过来,升贵终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那……我吃了。」

  「嗯。」

  莲珠很在意升贵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放进嘴里。

  ——啊!

  「真好吃……」

  她忍不住赞叹,升贵好像天真的小孩子般笑开了怀。

  「好吃吧?你多吃点。」

  「……好、好。」

  莲珠发现不必客气后,才发现自己肚子饿极了。她继续吃着蒸糕,升贵也一脸好像仍然在酒醉般的喜色,再度躺了下来。

  ——谁说亲王起床时心情不好,根本没这回事啊……

  可能其他人不想值夜班,才会推给我吧!

  莲珠这么想着,发现升贵的眼睛又快要闭上了。

  「……殿下还可以再睡一下,离早晨还有一段时间。」

  「我不想睡。」

  他明明一脸睡意,嘴上却在逞强。听到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小孩子在闹别扭,莲珠轻轻笑了起来。

  「那我唱歌给你听。」

  「唱歌?」

  莲珠轻声哼唱起来。那是莲珠的亲生母亲生前哄她睡觉时唱的催眠曲。

  轻柔的歌声让升贵的眼睛渐渐闭了起来——随即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真的睡着了……

  莲珠忍着笑,轻轻站了起来,把没吃完的蒸糕包了起来,又把篮子放回原位。她蹑手蹑脚地准备走回房间角落的椅子,生怕吵醒升贵——

  「……」

  莲珠情不自禁地再度站在床边,探头看着升贵的脸。

  他睡得很沉。

  离早晨有一段时间。

  莲珠像刚才一样坐在升贵的枕边。

  ——在黎明到来之前,

  在天亮之前……

  「我都会……在这里。」

  她呢喃道,照理说升贵不会听到,但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回答。

  他果然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听了催眠曲就会睡着的小孩。

  刚才一定是睡迷糊了,才会把点心分给饿肚子的侍女吃。

  ——对,他只是心血来潮……

  一旦醒来,他就会忘记。

  只要我记得就好——

  莲珠一直坐在升贵身旁,直到天亮后,其他侍女进来为止。

  ※

  那天晚上,升贵半夜起来心情很好果然只是心血来潮,听其他侍女说,无论升贵半夜还是早晨醒来,都会对侍女乱发脾气。莲珠之后又值了几次夜班,但升贵只有那一次醒来。

  一年之后,莲珠学会了严词拒绝别人硬塞给她的杂务,也会按时吃饭,但对升贵的印象几乎没有改变。升贵依然是任性自私的公子哥。

  而且,那些跟屁虫几乎把升贵捧上了天,怂恿他继承根本轮不到他继承的王位,升贵居然也信以为真。莲珠看在眼里,觉得太滑稽了,反而有点同情他。

  先帝的病情越来越不乐观,清和殿却越来越热闹,每个人都希望升贵当上皇帝后,自己也能分一杯羹,就连侍女也都靠美色争宠。

  ——太愚蠢了……

  他怎么可能有资格当皇帝?如果被他篡夺了王位,代表太子慧俊也不过尔尔,也不用指望猿国有什么未来。

  莲珠走出升贵的房间时,升贵的母亲陈妃和升贵的新欢,那个贵族千金带着成群的侍女从走廊的另一端走来。莲珠打开门,默默地低头迎接她们。

  「那孩子呢?还在睡觉吗?都已经中午了……」

  「陈妃娘娘,我可以等,殿下每次刚醒来时,心情就特别差。」

  她的浓妆和浓烈香味掩盖了水仙的香气。

  「你都已经来了,真不好意思。那孩子答应娶你当皇后吗?」

  「对,殿下欣然应允,现在只等皇上赶快下决心……」

  「如果没有那个太子……」

  莲珠走到走廊,关上了门。已经有这么多侍女侍候,自己不需要凑热闹。

  ——真的那么想当皇帝吗?

  越是位高权重,责任也越大,亲王目前生活无忧无虑,也不需要承担身为皇上的重责,日子反而过得更逍遥自在。

  升贵身边的那些马屁精只是一部分贵族高官,一旦继续争夺王位,最后输的是升贵。就连对政务一窍不通的莲珠也清楚了解这一点。

  到时候——升贵怎么办?

  陈妃和那名贵族千金的笑声传到了走廊上。

  清和殿的侍女没有人知道那位千金是谁,她故意隐姓埋名,但既然陈妃也认同她和升贵的关系,不难猜想她是名门千金。

  其他侍女都在猜测这位千金的真实身分,但莲珠毫不关心。既然那位千金不愿公开姓名,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所以才要隐瞒她出入清和殿这件事,她在升贵的房间时,却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式。

  「……」

  中庭的水仙随风摇曳着。

  早知道不应该剪下那些花去点缀升贵的房间。

  梅树上结出青涩的梅子时,清和殿比之前更频繁地举行热闹的宴会。听说皇上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莲珠——不好意思,今晚可不可以请你代我去殿下那里值夜班?」

  某个宴会的晚上,向来不把莲珠放在眼中的侍女难得毕恭毕敬地拜托她。

  「我上次才刚值过夜班。」

  「但那天没有举行宴会吧?拜托啦!」

  侍女双手合十鞠躬。莲珠觉得拒绝她很容易,但眼前的侍女和平时判若两人的态度令她好奇。

  「……怎么了?」

  「很可怕。不光是我,最近在宴会后值夜班的人,都说殿下很可怕。」

  「怎么回事?」

  侍女把莲珠拉到走廊角落,小声告诉她:

  「殿下醒来的时候,脾气不是特别差吗?」

  「对……啊……」

  莲珠之前就曾经听说,但因为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所以没有真实感。

  「半夜醒来时也一样,即使问他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喝水,殿下也一脸可怕的表情瞪人,然后大骂『少罗嗦』。」

  「喔……」

  这么看来,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升贵真的是奇迹似的心情大好。

  「最近不光这样而已,尤其是举行宴会后的晚上,殿下常常做噩梦。」

  「做噩梦……?」

  「对。我吓了一跳,所以就走过去察看,殿下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用力抓我的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吓死人了……」

  「……」

  难道是他做了噩梦,所以迷迷糊糊吗?

  「结果呢——抓住你的手之后呢?」

  「因为很痛,所以就请殿下松手,但他还是不松手,嘴里不知道鬼叫什么,然后突然又倒下来睡着了,这时才终于松手。之后一看,发现两只手都是瘀青。」

  侍女害怕地回头看着升贵的卧室,再度合掌拜托。

  「莲珠,拜托你。你不是向来都很镇定吗?一定没问题的。」

  「……」

  莲珠觉得问题不在这里,但还是有点担心升贵。

  莲珠点了点头。

  「好啊!」

  「真的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那个侍女不像是推托苦差事,而是真心为自己不必再受惊吓松了一口气。她似乎真的感到害怕。

  清和殿内的另一栋房子传来乐曲声和说笑声。宴会快结束了——

  升贵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到卧室后,睡得鼾声如雷。

  莲珠像平时值夜班时一样,准备好浓茶后,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窗边放着她刚插的白色百合花。由于香气很浓,所以,她从庭园里只剪了一枝。

  没有任何人叫她在卧室内放鲜花,因为大家都说升贵醒来时脾气不好,所以她觉得当他醒来时,如果看到花:心情也许会比较放松。只是这样而已……但后来发现不管有没有放花,他醒来时的心情都很不好,所以也许并没有太大的效果。

  如果他看到花,心情或许会比较平静——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期待。也许升贵就像那个不愿公开姓名的女人一样,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内放了花。

  莲珠特地挑选有香味的花,就是希望升贵可以注意。

  ——我也是傻瓜……

  无论周围人怎么怂恿升贵争夺王位,莲珠很清楚升贵根本不可能赢。既然知道,就应该趁早为自己找退路,即使一直留在清和殿,也没有未来可言。

  但是——自己无法离开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丢下升贵不管。

  不,这种想法太奇怪了,升贵是亲王,有母亲、有情人,还有很多马屁精和侍女。即使少了一个低调的侍女,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这些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只是在怀念之前他开心地笑着,分点心给我吃的往事。

  只是沉浸在小小优越感中,认为只有自己值夜班时,升贵醒来的心情很好—

  「呃……」

  听到痛苦的呻吟,莲珠急忙站了起来。

  走到床边,发现升贵晈紧牙关呻吟着。

  那个侍女说的都是真的。莲珠立刻抱起升贵。

  升贵张大眼睛大叫着,抓住莲珠的手臂。

  「……呃!」

  升贵抓得很用力,莲珠拼命克制想要大叫的冲动。手臂上一定会留下瘀青。

  「我会——我会下手,那家伙……」

  ——什么?

  莲珠很想甩开他的手,但还是忍耐着,升贵用力摇着她的手臂,口齿清楚地说:

  「那家伙太碍事了。那家伙……我会对那家伙——非我不可……必须由我……」

  「……」

  在床边的烛光映照下,他的表情真的很可怕。

  虽然他拼命诉说,但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对自己信心喊话,好像随时快哭出来。

  「非你……不可吗?」

  莲珠轻声问。

  「无论如何,都非你不可吗……?」

  「……」

  升贵用力抓着她的手突然松开。

  「……对,非我不可。」

  「为什么……?」

  「无论如何……」

  虽然升贵张着眼睛,但表情很空洞,不像是已经清醒。

  莲珠缓缓转动着疼痛的手腕,把升贵的头抱在胸前。

  「很快就结束了……」

  莲珠小声地说,好像在说悄悄话。

  「别担心……再等一下,你就可以睡得安稳了。」

  如果传言属实,皇上撑不过夏天。如果「那家伙」继承王位,升贵周围的杂音也会消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虽然升贵周围的马屁精和升贵并不期待这种安稳。

  升贵在莲珠的臂腕中恢复了平静的呼吸。

  「……很快就结束吗?」

  「很快。」

  「我想睡觉……」

  「你可以高枕无忧。」

  莲珠缓缓梳理着他的头发,轻声哼起催眠曲。

  升贵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真心想要当皇帝吗……?

  你真的——是自己想要当皇帝吗?即使你的母亲、你周围那些贵族不怂恿,你也想当皇帝吗?

  升贵听着莲珠的催眠曲,渐渐睡着了。莲珠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上。

  莲珠像一年前那样坐在床边,看着升贵熟睡的脸庞。他此刻并没有痛苦的样子。

  她伸手轻抚他的头发。

  「……」

  只要输了就解决问题了。

  如果可以因此高枕无忧,当然是这样的结果更理想——

  之后,升贵一觉到天亮,没有再做噩梦。

  输了才好——

  她的确这么暗自期望。

  不久后的某个晚上,一名侍女兴奋地奔走相告,太子死了,说是那个不公开姓名的贵族千金下毒,毒死了太子。大部分侍女那时候才知道,那个千金名叫曹褒姬。

  虽然听起来充满了残酷的血腥味,但清和殿内为了升贵即将登基而热闹不已,莲珠觉得其中有蹊跷……如果有人毒死了太子,照理说不会四处张扬,如果真有其事,杀手应该会隐瞒事实。

  翌日早晨,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以曹家为首的那些马屁精,以谋反罪遭到了逮捕,太子慧俊果然没有死。

  清和殿内充斥着各种传言,陷入一片混乱。皇上驾崩的三天后,所有侍女都在大殿堂内集合,中书省的人向她们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输了。真的输了……

  有人惨叫着,有人哭了起来,有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莲珠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大殿堂的角落。

  中书省的官吏花了很长时间安抚侍女的情绪,大殿堂终于平静后,中书令温琥佑走向前说:

  「你们的主人不会回来这里了,清和殿也要暂时关闭。至于各位今后的去向,会尽可能满足你们的希望。想要继续留在宫廷的人去隔壁二殿集合,想要回老家的人去三殿,想要去贵族和官吏家当侍女的人去四殿,还没有决定未来去向的人,可以去五殿。还有——」

  琥佑环视了大殿堂。

  「……升贵亲王殿下即将被送往染水宫,虽然他犯了罪,但原本是亲王,要独立生活自然有很多不方便,新皇上恩准可以有几个人照顾升贵殿下的生活起居。如果谁愿意和升贵殿下一起去染水宫,就留在这里。」

  客厅内骚动起来,有人忍不住问:

  「染水宫——就是以前曾经是贵族住家的……牢狱……」

  「没错。」

  大殿堂内顿时沸腾起来,这等于在问——有没有人愿意和升贵一起被关进牢房。

  「要做出怎样的选择,全凭个人意志,我们不会强制。好,大家分头行动吧!」

  官吏打开了门,侍女们一脸不知所措,但还是纷纷走出大殿堂,和其他人讨论着到底要留在宫廷,还是回老家。

  莲珠仍然站在原地。

  「咦?莲珠……你有什么打算?」

  在清和殿的侍女中,个性耿直的年长侍女看到了莲珠,走过来问她。

  「我打算先回老家,你呢?」

  「嗯,因为我无家可归……」

  老家的房子已经被继母霸占了,她也无意回去。莲珠露出微笑。

  「那要去其他官吏家……」

  「不。」

  莲珠仍然站在原地,完全无意离开。

  年长的侍女倒吸了一口气。

  「你该不会……?」

  「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

  「莲珠。」

  「请多保重。」

  「但是……你的话,随便都可以找到……」

  「你再不赶快去,门就要关了。」

  年长侍女用眼神问她:你是认真的吗?

  莲珠面带微笑,不发一语。

  「……」

  「保重。」

  莲珠又说了一次,年长侍女充满同情地皱了皱眉头,快步离开了大殿堂。

  嘈杂声渐渐远去。

  温琥佑惊讶地看着大殿堂内唯一的侍女。

  「……你愿意留下来?」

  「对。」

  「过来这里。」

  莲珠走到琥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叫江莲珠,请带我去染水宫。」

  「……你想清楚了吗?」

  「是。」

  她一脸神清气爽,没有丝毫犹豫。

  琥佑眯起眼睛,连续点了两次头。

  「虽然你去了染水宫,但你本身并没有犯罪,所以可以自由出入,但如果擅自为罪人和外界联络,就等于犯下同罪,所以你要了解这一点。」

  「是。」

  「你有家人吗?」

  「没有。」

  「如果你要向朋友交代什么事,也要趁今天完成。」

  「谢谢中书令大人的关心,我也没有这样的朋友。」

  莲珠抬起头,明确地说道。

  「我独来独往,所以服侍升贵殿下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是吗?」

  琥佑微微笑了笑,挺直了身体。

  「你很有决心。不瞒你说,真没想到只有一个人愿意去,我以为不是有很多人,就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认为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其他人。」

  ——而且,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希望升贵落败……

  没错……

  她的确这么希望。

  一旦升贵输了,他就会变得孤单。

  那个任性、心胸狭窄,完全不配当皇帝的公子哥孤单一人时,只有我陪伴在他身边——莲珠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在内心深处没有这么想吗?

  「亲王殿下应该很庆幸至少有一个人愿意跟随他。」

  琥佑吩咐在一旁待命的官吏,准备马车前往染水宫。官吏立刻离开了大殿堂。

  「如果你有要带的行李,马上去整理一下。」

  「好……那殿下的行李要整理吗?」

  「我们会准备,亲王殿下以后穿的衣服和使用的东西都不能太奢华。」

  「那我只准备我自己的东西。」

  「好,等一下我派人去帮你拿行李。」

  莲珠回到了侍女的房间。她原本就没有很多行李,只有一箱衣物,还有少许梳子、镜子等小物品。

  「……」

  莲珠突然想到一件事,跑向升贵的卧室。

  她从没有主人的房间内拿了升贵平时用的茶杯、竹花瓶和装了点心的篮子,回到自己房间,和自己的行李放在一起,这时,琥佑和官吏走了进来。

  「只带这些东西吗?」

  「对……」

  「那我们帮你拿,你也搭马车过去。亲王殿下已经在那里了。」

  莲珠来不及感慨,就离开了清和殿。

  经过好像迷宫般的路来到染水宫后,发现整栋房子很小,也很简朴,很难想像这里以前是贵族的家。虽然有庭园,但完全无法和清和殿相比,只比莲珠的老家大一点而已。和升贵之前的居住环境相比,落差实在太大,不禁令人为之鼻酸。

  搬进染水宫不久,无论白天和晚上都有监视的官吏和侦讯的监察御史进进出出,十天之后,监视的人也撤到屋外,只剩下升贵和莲珠两个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但是,升贵几乎都不说话。

  他不仅不和莲珠说话,就连回答监察御史的问题时也很小声,之前的快活和任性完全不见踪影。为他松绑后,他也镇日坐在椅子上发呆。

  莲珠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做家事。

  她在染水宫内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但以目前的居住环境,即使想要招募其他侍女,最多只能再容纳两个人住在这里。由于只要张罗两个人的打扫、洗衣和三餐,所以莲珠一个人也可以胜任。

  莲珠把从清和殿带来的茶杯、放点心的篮子放在升贵卧室的枕边,把从庭园采回来的野花插在竹花瓶内,放在窗边。虽然这些野花没有香味,但只能将就一下,莲珠很希望看起来像清和殿的卧房,却仍然无法掩饰这里的简陋和阴暗。

  不——不是房子的关系。

  任何房子都因主人而变。虽然是夏天,染水宫却死气沉沉,因为住在这里的升贵完全没有活力。

  升贵茶饭不思,一天比一天憔悴。

  虽然遇到这种事,的确很难再有活力……但莲珠不忍心看他继续憔悴下去。

  ——该怎么办?

  这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

  虽然自己希望升贵落败,虽然希望在他落败后,变成孤单一人时,可以陪在他的身旁,如今两个人单独相处,却无法为他做任何事。

  平淡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即使不知道过了多久,夜晚照样来临。

  莲珠换了睡衣,拿着蜡烛走去升贵的房间。升贵仍然呆然地坐在椅子上,如果不把他从椅子上带到床上,他甚至不会躺下来休息。

  ——他睡着了吗?

  莲珠像往常一样让他在床上躺了下来,升贵张着眼睛,却不知道他在看哪里。

  抬头一看,发现放在窗边的花枯萎了。

  ——我……

  怎么会许下那样的心愿?

  她早就知道,一旦升贵失势,那些为了荣华富贵而接近他的人就会离去,所以,她才会希望他落败。只要落败,那些人就会离去。只要没有那些人,就——

  「……」

  染水宫,罪人居住的地方。

  也许比起升贵,自己更适合住在这里。

  因为自己祈求了不该奢望的东西……这个心愿根本是罪过。

  莲珠坐在茫然躺在床上的升贵旁,轻轻触摸他的额头。

  肌肤的温暖,那是生命的温暖。

  「请你振作起来……」

  无论你再任性,即使发脾气都没关系。

  「已经结束了……好好休息,乖乖吃饭,早日振作起来。」

  升贵的眼皮动了一下。

  他微微张开嘴巴,不知道嘀咕了什么。

  结束了——他刚才是这么嘀咕吗?

  「结束了……对,结束了。」

  「……」

  这时。

  他空洞的表情微微放松了。

  ——他听到了吗?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可以更拉近和他之间的距离吗?

  莲珠小声地唱了起来。

  只要升贵听到就好。她轻声唱着,以免影响他的睡眠。

  升贵听到催眠曲,眯起了眼睛。

  然后,从他眼中流下两行热泪——升贵就这样睡着了。

  ——明天早晨,当他醒来。

  我将会成为这个国家最无礼的侍女。

  如果他再度变得任性,一旦别人无法如他的愿,就会像小孩子般吵闹,变回那个难以对付的公子哥,一定会对我大发雷霆。

  只要他发脾气,就不会再消沉。

  无论他再怎么骂我,无论再怎么讨厌我,如今,他只有我一个人。

  我也为了他,变成全国最令人讨厌的侍女……

  我不奢求他喜欢我。

  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所以。

  这——是对我的惩罚。

  ※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可爱?」

  「有必要可爱吗?」

  「这不是必不必要的问题!」

  夏日的绿叶已经变成了红色或黄色,飘落在庭园内。

  染水宫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虽然与世隔绝,但岁月照样流逝。

  「你可不可以笑一笑!每天都没有好脸色……你从小到大,到底有没有笑过!」

  正在打扫庭园的升贵,从刚才就一边挥着扫帚,一边大吼大叫着,莲珠一如往常,一脸冷淡的表情,清除着地瓜上的泥巴。

  「您有时间取悦我,请赶快把落叶扫过来。是您说要吃烤地瓜的。」

  「谁要取悦你!你搞错了,你是侍女,是你应该取悦我!」

  「所以我不是在准备地瓜吗?」

  「全天下哪有侍女为了烤地瓜叫主人扫落叶的!」

  「您眼前就有一个。」

  「……真受不了!为什么这里只有你这种侍女!」

  升贵气鼓鼓地扫着落叶,但因为他气得乱扫,所以落叶反而四散。

  莲珠叹着气,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烤地瓜。这时,升贵用力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您把灰尘都扫起来了,请您轻轻地扫。」

  「少罗嗦!都怪你,天气这么冷,还叫我出来外面!」

  「我刚才不是叫您多穿件厚上衣吗?」

  「不管穿再多都会冷!喔,好冷!」

  ——即使过了这么久,他的任性依然不改……

  「那就不烤地瓜了吗?」

  「你这么冷的天气叫我出来外面,结果搞了半天,连地瓜也下给找吃吗?」

  「那请您赶快把落叶扫过来。」

  「这种苦差事为什么会落到我头上——」

  两个人的谈话始终没有交集。

  升贵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来帮您,您赶快把落叶扫在一起,只要生了火,就会很温暖。」

  莲珠拿来了扫帚和水,升贵在扫落叶时,嘴里仍然念个不停。

  莲珠把落叶点火后,升贵蹲在旁边,把手放在还没有冒烟的落叶上。

  「还不会这么快。」

  「我的手很冷……」

  莲珠看着升贵的侧脸。

  升贵嘟着下唇,皱着眉头的样子,根本就是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但现在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么孩子气——难道是因为面容憔悴吗?

  「手……」

  「啊?」

  「手借我一下。」

  莲珠拿起升贵的手打量着……他的大手很漂亮。

  「只有手是大人的手。」

  「……什么叫只有手是大人的手?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您听到的意思。」

  莲珠对着他冰冷的指尖呵气,升贵意外地挑着眉毛问:

  「你在干什么?」

  「因为您说手冷。」

  「……」

  升贵目不转睛地看着莲珠。莲珠一抬眼,就看到升贵的脸近在眼前,立刻垂下了眼睛,然后,又对着他的手呵了两、三口气。

  「火慢慢旺起来了——」

  落叶烧得火更温暖了,她正打算松开手,没想到反而被升贵抓紧了。

  「怎……怎么了?」

  「我发现你其实挺漂亮的。」

  「……啊?」

  「我之前完全没发现。因为你整天板着脸,让人觉得很讨厌……喂,你把头转过来一下。」

  「您又在开玩笑……」

  莲珠站了起来,想要甩开他的手,没想到反而被握得更紧。那不是小孩子的力气……虽然他喜欢闹别扭,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莲珠。」

  听到升贵呼唤自己,忍不住心慌意乱——而且还不小心把慌乱写在脸上。

  升贵张大眼睛,看起来好像很生气,想要把莲珠拉向自己。

  「放开我。」

  「我一放手,你就会逃走啊!」

  「我能逃去哪里?放开我!」

  「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的脸!」

  「我这张脸,您不是每天都在看吗?」

  风吹来,把烧落叶的烟吹了过来,刚好都吹到脸上,莲珠咳嗽起来。

  「喂……」

  「……放……火、危……」

  升贵咂着嘴,突然松了手,把水桶里的水倒在火上灭了火。

  「您想干什……」

  「让我看你的脸!」

  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莲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

  升贵直视着莲珠被烟雾呛到流泪的双眼,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充满怒气。

  莲珠向来不怕升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无法动弹,也无法移开视线。

  「哼……」

  升贵打量了莲珠的脸半天,终于挺直了身体。

  「你居然欺骗我这么久。」

  「什么?」

  「你故意不化妆,总是板着脸,罗哩八嗦的,隐藏自己长得漂亮这件事。」

  「……啊?」

  莲珠不化妆,是因为她不擅长化妆,也不想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就保持自然,并不是想欺骗,也不是想要隐瞒……况且,故意把自己弄丑也没有意义。

  但是,升贵抱着双臂,挺着胸膛,得意洋洋地说:

  「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人。」

  「……」

  如果现在有镜子,一定可以看到全世界最蠢的脸。莲珠张着嘴,说不出话。

  升贵却心花怒放地看着呆然的莲珠。自从他被软禁在染水宫后,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高兴过。

  「怎么了?开心得说不出话了吗?」

  「……您在说什么蠢话?」

  「什么叫蠢话?因为你很漂亮,所以我让你当我的女人。」

  「不必了!」

  莲珠向后退了一步,升贵立刻恢复了不悦的表情。

  「你讨厌我?」

  「……」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整天板着脸,所以,我到前一刻为止,完全不知道你很漂亮这件事。既然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跟我来这里?我很清楚,我是罪人,你为什么要来当罪人的侍女?」

  原本希望——

  原本希望他永远不会问这个问题。

  只希望惹他对自己无礼的态度发脾气。因为只要他发脾气,就不会怨叹眼前的境遇,也不会消沉。

  而且,可以忘记他在这里的理由——忘记他是罪人这件事。

  「莲珠,你回答我,你为什么跟我来这里?」

  莲珠咬着嘴唇,低下头。她想不出合理的谎言。

  升贵焦急地跺着脚,抓着莲珠的肩膀。

  「莲珠,你对我——」

  「……我不知道!」

  莲珠甩开升贵的手,跑回屋内。

  染水宫——软禁罪人的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即使觉得他责备的眼神令人尴尬,也无处可逃。

  升贵在吃晚餐时也心情很差,但并没有重复问相同的问题。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夜越来越深。

  升贵回到卧室,莲珠也回了自己房间。

  ——到底该怎么说才好?

  我讨厌你,但找不到其他工作——难道要这么对他说吗?

  莲珠觉得精疲力尽,怔怔地坐在床上。

  明天该怎么办?想到这里,心情就格外沉重。

  「……」

  突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有一个人站在黑暗中。

  这里——没有其他人。

  人影慢慢靠近,在莲珠面前停了下来。

  「我睡不着。」

  「……」

  「我睡不着。」

  升贵说着,在莲珠的床上躺了下来。

  如果房间内光线明亮,就会看到莲珠满脸惶恐。

  莲珠没有说话,升贵翻了一个身,不悦地说:

  「你可不可以唱歌给我听?」

  「……」

  「你之前不是唱过吗?」

  ——原来他记得……

  升贵拉着莲珠睡衣的袖子。

  「快啊……唱啊!」

  「……」

  莲珠背对着升贵,用颤抖的声音开始唱催眠曲。

  但是,过了很久,仍然没有听到升贵睡着的呼吸声。

  莲珠停止唱歌,悄悄回头张望。

  「……」

  光线太暗,看不太清楚,但升贵坐了起来。

  也许正看着自己。

  不一会儿,升贵动了一下。

  「即使你讨厌我……」

  他的手——从背后抱着莲珠的身体。

  「我也……不讨厌你。」

  「……」

  「我没骗你。虽然你很毒舌,也整天板着一张脸,但我并不讨厌你……并不是因为我发现你很漂亮的关系,在那之前,我就从来没讨厌过你。」

  「……」

  「我现在只有你……也只有你能够为我唱催眠曲。」

  一道光线从紧闭窗户的缝隙中洒了进来……是月光。但光线为什么这么模糊?

  「莲珠,你在哭吗?」

  ——我在哭?

  「喂,你怎么了?……我说了什么惹你哭的话吗?」

  ——他说了什么惹我哭的话吗……?

  不知道。

  他为什么抱着我?

  「别哭了,拜托你别哭……喂,莲珠……我不是叫你别哭了吗?我要怎么办才好……」

  旧罪未消,又添新罪。

  而且,又多了一个心愿。

  ——希望可以永远陪伴在他身旁……

  希望他需要我永远陪伴在他身旁。

  即使冬去春来,无论经过几年季节的更迭。

  即使有朝一日,他的罪行获得原谅,从这个牢狱中获得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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