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壹 拿下后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说起过年玩的游戏,大家会想到什么?在那个美好的昭和年代,大概是打羽子板、打陀螺、放风筝等,不过这些游戏早就绝种了。最近甚至连过年这个观念都在逐渐消失中,全家团聚过新年或去神社新年参拜的人越来越少。如果有人过年时的生活跟平常没两样,就算问他「过年玩的游戏有些什么」应该也答不出来。

  就如前面所言,被问到过年玩的游戏,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来。记得儿时玩过歌牌和扑克牌,却也没什么年味。毕竟我们家没有亲戚团聚的习惯,家中成员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印象也是当然。

  所谓的过年,原本应该是和家人一起安静悠闲度过的时光,可是我升上高中不久后,情况突然改变。说是新年玩的游戏……似乎有点勉强,总之是多了个诡异的活动。它曾中断一阵子,但几年前又自然复活,现在再次成为新年的例行活动。

  不过,我并没有承认就是了……

  「哥,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手忙脚乱的。」

  「不用在意我啦,帮我向老师问好。」

  和花边匆忙做准备边向我道歉,我坐在厨房餐桌旁喝著茶,并请她代为问候。现在是一月二日早上十点,妹妹和花正要出门,前往她高中老师位于横滨的住处。据说此行不是为了拜年,是高中同学要结婚,大家为了庆祝而聚会。

  「纱英后天就要出发了,能聚会的日子只剩下今天。」

  「她的结婚对象是英国人吗?」

  「才不是呢,是印度人。」

  只有「ㄧ」的音符合……和花用傻眼的表情看向我,并从冰箱里拿出银色保冷袋。

  我们家位于鎌仓山,在自家经营点心铺贩卖西式与日式点心的和花,从昨天一月一日就开始卖力做点心。由于今天聚会的成员是对甜食来者不拒的女孩子,她们对和花自然也是寄予厚望。

  用上大量水果的蛋糕卷、种类繁多的烘烤类点心、夹了满满红豆馅的铜锣烧、冰冰凉凉的起司蛋糕、口感酥脆的苹果派,装满各式点心的保冷袋和盒子堆在桌上,数量多得令我瞠目结舌。

  这么多吃得完吗……这顾虑只是杞人忧天(对大多数女性来说,甜食都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真正的问题在于,必须以人力带著众多点心,一路转搭大众交通工具到横滨。难怪和花很早就认清光靠自己是办不到的。

  「和花小姐,您刚才说的是这个盒子吗?」

  从通往店铺的走廊一传来声音,一个穿和服的高大男人就接著出现。高举著浅粉色礼盒发问的人,是自和花出生后就一直待在我们家的犀川先生。他目前正以冰淇淋制作达人的身分在店里帮忙,其背后有个重大的秘密。

  犀川先生是死神,待在我身边是为了监视我,和花对此并不知情。这也难怪,毕竟犀川先生除了高大的身材及罕见的凶恶脸孔外,看起来跟一般人并没两样。

  「没错,谢谢,犀川先生。准备好了吗?」

  「好了。这些可以用包袱巾包在一起吗?」

  「可以,拜托你了。这边的由我来拿。」

  为了拿这堆东西到横滨,和花拜托犀川先生同行。我跟和花是上同一所高中,她要拜访的老师我也认识,但当我提议由我去时,却被和花冷淡地拒绝。

  「不好意思,犀川先生,本来应该是我去的。」

  「不用了,反正哥你来也派不上用场。」

  「……你看,她都这么说了。」

  被批没用虽让我颇受打击,不过听到她也要带犀川先生特制的冰淇淋去,我就明白了。犀川先生制作的冰淇淋很特别,在食用前必须经过搅拌才能呈现最佳口感,所以只有他做得出来。这可是连优秀的糕点师傅和花都难以匹敌的技术。

  我耸耸肩,将这责任交给犀川先生,他则面无表情地点头。当我正要问和花是否傍晚才会回来时,她抢先说道:

  「而且小麦姊和津守哥会来,所以哥你一定要在家才行。」

  「……」

  听到和花拜托犀川先生的理由也包括这一点,我不禁皱眉。根本没人联络我说要来啊。我正要反驳时,犀川先生却也附和和花。

  「说得也是,今天是一月二日。」

  「不,我想是不会来的,我们没约好啊。」

  「哥,你去年也说过一样的话喔。」

  「……」

  听到和花犀利的吐嘈,我眯眼瞪向她,并在心中深深叹气。自从我进高中后,我们家的新年就被置入奇怪的例行活动。会做这种事的人,当然是从高中认识后一直到我年过三十的现在,仍剪不断孽缘的深町与津守。这两人目前还是一年到头出现在我们家,而且一月二日时必定会为了某件事而来。

  「不管是小麦姊还是津守哥,他们来之前都不会联络的。」

  「……是这样没错啦……但现在可是过年喔?」

  「你去年也是这么说,但他们不都是『不能来』的时候才会联络吗?」

  明明没有事先约好,却只有不能来时才会联络,这未免太不合理。不过就算我无法认同,也得承认和花这话说得很对。唔……果然今年也要……我双手抱胸地低声咕哝,和花则说「准备好了」,拿起东西走向玄关。为了送他们出门,我跟著走在后面。

  犀川先生穿上草履(注1:为搭配和服的日式夹脚凉鞋。)后,表示他送完东西会尽快回来。他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担心我一个人看家。

  「要是深町小姐和津守先生在我回家之前来访……就拜托您代替我了。」

  「……」

  犀川先生一脸担心地拜托我,我只是回以苦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知道犀川先生在「拜托」什么,不过深町和津守或许根本不会来,反正他们也没通知我要来。我坚持这么想,但和花也对我提出同样的请求。

  「我到时也想参加,叫他们慢慢来就好。」

  「随便啦。」

  我苦著脸回答正在穿靴子的和花,再加一句「路上小心」。这两人跟我不一样,都很期待深町和津守来访。对此著实不解的我,叹著气把两人送出门,然后回到厨房里。

  再说……

  「……一般来说,至少会先联络吧?」

  现在可是过年耶?感到疑惑的我见茶冷了,为了重泡便将烧水壶放到瓦斯炉上点火。一想到那般没常识的行为,就让我皱起眉头。没联络不一定代表会来吧……我本来是对此存疑,现在却已经预想「那两个家伙应该下午才会来」。我不禁对这样的自己叹气。

  和花在犀川先生的协助下,经营著将自家一角改装而成的「点心铺MINATO」。这间店都是年底的十二月三十日一直公休到隔年的一月三日。在年底那两天,我们都忙著替店里和家里大扫除,要等到正月才能轻松一下。我们家没有亲戚会来拜年,除了元旦去神社新年参拜外,没有其他行程。看电视发呆、带马卡龙散步、比平常更悠哉地度过这三天……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过,唯独一月二日不一样。在正月悠哉清闲的三天中,就只有一月二日兵荒马乱。至于原因,当然是出在深町和津守身上。

  「……」

  这两个家伙第一次来是在高一时。他们以一月二日很闲为由,特地跑来邀我一起去新年参拜。明明自己家─深町住御成町,津守住雪之下─距离鎌仓的新年参拜热门地点要近得多,却仍辛辛苦苦地搭公车过来,就是因为知道我不喜欢出门。

  深町和津守认为打电话会被拒绝,本来打算直接把我拖出门,却中途改变了心意。听到我说不想把和花放在家里也不想把她带出门(当时和花还是小学生),所以不想去参拜后,深町便说著「那这样吧」提出了替代方案。

  因为这样和花就能跟我们一起玩,我无奈地答应了他们的邀请。从此之后,每年一月二日来我们家……就成了他们的例行活动。那两人一来就很热闹,让和花很开心,而看到和花开心的我,也曾为深町跟津守的用心感到高兴。

  不过……

  「都已经……三十三岁了耶……?」

  我钻进和室的暖桌里,看著电视上播放的驿站接力赛(注2:源自于日本,为多人组队参加的长距离接力赛跑。),嘴里念念有词。时间已过中午,选手们跑到从小田原往箱根的最后第五区。如果我们跟这些卖力奔跑的大学生一样年纪,倒还说得过去……我不禁这么想。

  有一阵子我们都各忙各的,生活型态也有改变,于是这个聚会就中断了。身为医生的津守、身为编辑的深町,以及身为作家的我,光是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进就已耗尽全力,自然没闲功夫顾及别人。

  我那时认为就这样也不错,毕竟我们总不能一直以学生的心态跟朋友来往。和花当时也已经从专门学校毕业,开始在西点店工作,每天都过得很忙碌,所以我曾经以为人生就会像这样自然而然地随时间而改变。

  曾一度中断的一月二日聚会,在我面临三十大关时再度复活。那时我的作家生涯遇到瓶颈,开始足不出户,津守跟深町则习惯了工作而有余力。

  去年也是一样,我不记得有事先约好,结果两人竟然理所当然地跑来了。因此今年恐怕也会……

  就我个人的立场而言是觉得困扰,不过心中倒是很确定这两人会来。他们一定会连一句新年祝贺都不说,就正大光明进入我们家,厚著脸皮钻进暖桌。反正这个面对电视的位子,我是绝对不让……我怀著这般斗志,继续观看箱根驿传(注3:「东京箱根间往复大学驿传竞走」的简称,每年照惯例于一月二日至三日举行,参赛者包括二十所大学各自组成的校队,加上其他大学选手共同组成的关东学生联合队,共二十一队。路线从读卖新闻东京本社出发,至箱根芦之湖折返,去回程各有五个区间,全长约两百多公里。)。

  「……喔,回程是赤泽学院领先吗?」

  号称回程最大难关的第五区路段上,已有选手一马当先跑到终点,但深町和津守却还是没出现。等其他大学的选手也陆续抵达终点后,回程转播就此结束,开始播起综艺节目。

  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往年这两人都是中午前后来的,这次很明显迟到了。

  「……」

  我想到这里又摇头否定。这不就代表我猜对了吗?毕竟深町和津守都没有联络我说今天要来拜访,我也没问他们是否要来。

  跟深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底的三十日。深町家是做生意的,每年年底她都会被叫去当帮手忙进忙出。那天她跟平常一样闲晃来我们家,边抱怨自己工作都休假了还得帮忙家里,边把她叫我做的下酒菜和清酒都吃光喝尽,说了声「改天见」就回去了。

  那时我们也没提到一月二日的事。我只是一如往常送她到公车站,在道别时互道「祝来年顺利」。至于比深町更忙碌的津守,我连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正确日期都已经不太记得。

  大概是在……十二月中旬吧。他出现时中午早过了,还叫我做点东西来吃,我就为他做了什锦烩面。虽然只是刚好材料有剩才做的,津守却十分喜欢,赞不绝口地说「这好吃,下次再做喔」,然后就回去了。

  我记得自己那时很气愤,心想「我们家又不是餐厅」,不过也没提到过年的事。换句话说,既然我没听说这两人要来,不来的可能性比较高。

  正当我撑著脸颊陷入思考时,一声「当」让我顿时回神。那是后方和室的挂钟半点报时的声音。

  「……」

  已经两点半,看样子他们不会来了,这样想也比较轻松。我下半身在暖桌里,上半身躺在榻榻米上。深町和津守跟去年同样没长进的我不同,都在自己的工作上按部就班地累积资历,过著脚踏实地的生活。

  就算他们没时间理我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和花认为他们不能来时会联络,但如果要让这段关系自然消失,就应该要保持沉默才对。我轻叹了口气,看向天花板,感觉老旧灯具的亮度似乎变弱了。

  是日光灯管的寿命快到了吗?差不多该换灯管了。音量转小的电视声音依稀可闻,主持综艺节目的搞笑艺人正用自暴自弃的口吻说话,但我听不出内容是什么,只有现场观众的哄堂大笑偶尔会传来。

  闭上眼睛后,我有种那些声音正逐渐化为杂音落入寂静之中的错觉。加上总是在家的犀川先生也难得出门,让我深切感受到家里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犀川先生平常总是无声无息,就算站在身后我也不会察觉。因为不是人类,当然也不会有人类的气息。即使如此,像这样独自一人时,我才知道他在家与否还是差很多。

  当凑家出现拥有特别能力的人时,会有不知从何而来、担任监视者的神秘人物现身。称其为「死神」并将这件事告诉我的人,是已逝的祖父。在得知我有这种特别能力时,犀川先生就出现了。在那之后,我已经把一直待在我身边的他视为理所当然。可是……如果犀川先生出于某个原因消失……如果连和花也不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

  就在晦暗的妄想盘据我脑中时,思绪突然被短促的「叮咚」声给打断。我倒抽一口气,猛然起身。

  「唔……」

  是深町?还是津守?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居然会按电铃,真是难得。我连忙从暖桌出来,脚步踉跄地迅速穿过走廊、走向玄关。在拉门的雾玻璃对面,一道人影朦胧浮现,大概是所站位置距离较远的关系,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门是开的啦。」

  我朝外面喊了一声,从木头地板走下水泥地,手伸向拉门。当我穿上庭院用木屐拉开拉门一看,才发现自己搞错了,顿时尴尬起来。

  「……啊,太好了。柚琉,新年快乐。」

  站在玄关前笑得如释重负的人,既非深町也非津守,而是隔壁的夏目太太。我连忙低头回礼,为自己认错人喊错话道歉。

  「新年快乐。抱歉,我还以为是朋友……」

  「没关系啦。太好了~幸好是柚琉来应门。」

  我知道夏目太太见到我为何会觉得庆幸和安心,那是因为她不擅于面对犀川先生。对于身为平凡主妇的夏目太太而言,犀川先生的凶恶脸孔似乎非常可怕(的确,既然是那张脸也无可奈何)。

  不过现在大过年的,她是为了什么事来访呢?我正觉得奇怪,夏目太太把手上的纸袋递给我。

  「别人送我很多柿子乾,所以想拿来给你们。要吃吗?」

  「好啊,谢谢,每次都收您的东西。」

  「别客气,我们才要谢谢你们,圣诞节还送蛋糕来,真的很好吃呢。请代我向和花问好。」

  我们跟夏目家并非比邻而居,不过因为店里常有不特定人士频繁出入,所以总会送些东西给左邻右舍聊表谢意。夏目太太跟先生及婆婆住在一起,一家人对我们都很友善,真的帮了大忙。

  「我们才是,总是给你们添麻烦……」

  当我说著客套话低头行礼时,庭院对面的停车场传出车子进来的声音。会开车来我们家的人很有限。

  「哎呀,有客人吗?」

  见我眯起眼睛望向庭院,夏目太太也察觉到了,往树篱外偷瞄。八成是津守吧?哼,果然还是来了。我一方面傲慢地这么想,另一方面则松一口气,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结果,我还是在期待那些家伙的到来吗?当我正为这有违原意的想法感到困惑时,夏目太太说:

  「好了,大过年的就来打扰你,真是抱歉。」

  「我们才是,总之谢谢您。请代我向府上各位问好。」

  在夏目太太面带微笑低头行礼,而我也回礼时,就看到对面的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虽然如我所料是津守,但远远就能看出他面容枯槁、憔悴至极,让我深感诧异。

  「……津守?」

  我还来不及问怎么了,津守就迅速地大步走来,低声说「洗澡」。

  洗澡?

  「洗澡……怎么了吗?」

  「我想洗澡。」

  啥?一月二日来别人家,结果一开口就说要洗澡?不光是我大感不解,不清楚津守为人的夏目太太更觉得诡异。她大概是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表情镇定地说「再见」后,就往大门方向逃也似地匆匆离去。即使被夏目太太当成可疑人物,津守看似也不当一回事,直接走过我身旁,自顾自进到家里。

  由于津守平常就是这样,我也没特别拦阻,不过还是阻止他直接走去浴室。我不是不愿让他用浴室,而是想至少了解一下他过年一来我家就想洗澡的理由。再说热水早就放掉,浴室也打扫完毕,实在不能让人马上入浴。

  「等、等一下!为什么要洗澡啊?」

  「我很困,这样下去会睡著,所以想洗个澡。」

  「……」

  听到津守很困,我靠近他的脸仔细一瞧。这也难怪,黑眼圈都出现了,颜色还是前所未有地深。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睡?我皱起眉问津守,他回答:

  「什么时候啊……?最后一次上床睡……好像是圣诞节吧……」

  「你白痴啊!」

  居然是圣诞节?今天可是一月二日耶!这样当然会想睡啊!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只好挡下津守,自己先走进浴室,把打开的小窗户关上、将浴缸的塞子塞住,接著放热水。看到津守也跟在我后面进浴室,我有些激动地对他下令:

  「总之先洗个澡,然后回去睡觉。说到这,你为什么要在好几天没睡的状态下来我家啊?而且还开车,很危险耶!」

  「你还问为什么,今天是一月二日对吧?这天一定要来你家啊,不是吗?」

  津守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有些焦躁,恼羞成怒般地加重语气。这是何时决定的?又是谁决定的……我本来差点要说出这种孩子气的回嘴,不过看到津守迅速脱起衣服,就提不起劲了。为了甩开这份懊恼,我丢下一句「热水还没放满啦」便走出浴室。

  从圣诞节开始就没上床睡过觉,表示他有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充足的睡眠。这已经不是「做医生不养生」那么简单,诊疗的医生自己先倒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不禁喃喃抱怨,走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给津守换穿的衣服。

  考虑到津守个子比我高,体格也比我好,我从衣橱拿出一套比较宽松的运动服再走回浴室,也顺便准备了浴巾,还叫洗澡间里的津守记得拿去用。

  在更衣间地板上,津守脱下的衣服散落一地。为了让他带回去,我用包袱巾将衣服全包在一起。这家伙真会给人添麻烦。为了怕他回去时忘记带,我决定先拿去放在玄关。

  放在这里应该就不会忘了吧?正当我把那包衣服放在木头地板的边缘时……

  「咦……!」

  看到水泥地上不只放著津守的皮鞋,还有一双女性的靴子,让我不禁大吃一惊。那不属于和花的有跟靴子是……

  「深、深町……?」

  绝对是深町的靴子没错!在我为了照顾津守东奔西跑之际,不知何时深町来了。可是换成平时,她应该会先大声嚷嚷,彷佛宣传自己的登场般进屋。是因为我在浴室里才没听见她的声音吗?我疑惑地把两人四散的鞋子排好,走到厨房。

  「喂,深町,你来了吗……」

  深町来我们家时,大多会摆出自己也是家中一分子的态度坐在厨房的椅子。本以为她应该会在这里,没想到依旧不见人影。

  「……深町?」

  可是,既然玄关有靴子,她一定是在家中某处。难道是一来就立刻跑洗手间吗?已经快忍不住了?虽然有些想不透,我还是停下正要走向厕所的脚步。就算彼此关系很亲近,靠近去确认这种事还是很没礼貌。

  我想先观察一阵子,就在厨房等她,但深町似乎没打算要出来。该不会是肚子很痛……正在挣扎吗?我脑中一产生这个想法,就不禁担心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近位于走廊深处的厕所。

  「……深町?你还好吗?」

  基于礼貌,我试著保持距离问话。厕所异常安静,鸦雀无声。依照我们家厕所的构造,从这里呼唤她是不可能没听见的。

  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状况糟到连出声回答都办不到?

  「深町,你还好吧?很不舒服吗?」

  虽然有可能等一下被骂多管闲事,但也有可能她正需要别人帮助。听说冬天食物中毒的案例反而比较多,又或许是年末到年初间暴饮暴食而吃坏肚子。正巧津守来了就在浴室,等等让他诊断一下吧。

  我边设想各种可能性,边不停呼唤深町,但对方始终一声不吭,让我开始觉得奇怪。深町真的在厕所里吗?我心生疑问,决定到厕所前看看。

  「……深町……?」

  我敲了门,没人回应。厕所门能从里面上锁,从外面看无法确认门是否锁住了。如果和花在就能拜托她……我虽然苦恼,还是下定决心握住门把。

  我抱著豁出去的心情转动门把,结果……

  「……」

  门没锁,我往厕所里瞄一眼……没人,难怪叫了那么多次都没有回应。我叹一口气关上厕所门,走回厨房时一路大声呼喊。

  「深町~你在吗?」

  然而,家里到处都听不到深町的回应,也不见她的人影。该不会……是我看错了吧?我焦急地走到玄关再次察看,深町的靴子果然还在。还是说是我记错了?那其实不是深町的靴子吗?

  但这样一来,那又是谁的靴子?津守进来家里时,玄关水泥地上只有庭院用木屐和他的皮鞋,靴子应该是之后才出现的……刚过年就发生这种悬疑事件,真让我百思不解。

  回到厨房后,我想到一个妙招。

  「对了……」

  打手机给深町,就能知道人在哪里了。我马上拿起放在柜子上的手机,找到深町的号码拨出电话。万一……她说自己是在我们家以外的地方呢?难道那双靴子是瞬间移动来的吗?所以她才能像那样到处跑来跑去?

  我心跳加速,专注聆听拨号声,却没料到铃声同时近距离响起,把我吓一跳。

  「咦!」

  我倒抽一口气环顾四周,确定铃声是从和室传来后,连忙走进跟厨房隔著走廊相对的和室里。这个位于厨房对面的四坪大空间,放著我直到刚才还待在里头放松身心的暖桌。因为从厨房和走廊看过去,视线会被暖桌挡住,所以我现在才发现深町正倒在榻榻米上,身体有一半塞在暖桌里。

  「深、深町?」

  我连忙关掉手机,在她身旁跪下察看。不久前才在厕所为她担心过,难免会忧虑她是否身体真的出问题,不过……

  「……」

  我靠近确认,深町她……不管怎么看都像在睡觉。不但睡得正香甜,呼吸声还清晰可闻。如果是因为不适而倒下,身体就不会有一半在暖桌里了。

  也就是说,她是脱掉靴子进到我家后,直接走向暖桌钻了进去……?在一月二日来我家做这种事?

  「……唉……」

  至于另一个人,则是在一月二日来我家后直接进浴室。

  即使早就看开了,我还是不禁怀疑这两个家伙旁若无人的态度,究竟要膨胀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我深深叹一口气,眉间的皱纹也变得更深。

  我不知道深町是基于什么原因,才会一来就躲在人家的暖桌里睡觉(而且现在还是过年),但也不能就这么放著不管。为了赶快打发她回去,我叫一声「深町」,她也立刻察觉到我不悦的声音,恍然惊醒,睁开眼睛。

  「……凑……?」

  「你在干嘛?」

  「你才是……为什么……」

  深町大概睡昏了,搞不清楚自己的状况。她坐起身来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这里是我家。

  「啊……是喔。讨厌啦,我睡著了?」

  「是啊,在暖桌里。」

  「暖桌真好~好暖和喔~再让我睡一下吧……」

  深町自顾自地喃喃说完,又打算躺回去。我用严厉的口吻制止她:

  「要睡,就回你家睡啊。」

  听到我冷冷地下令,深町一脸不甘愿地反驳:

  「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

  「是一月二日喔。」

  她的反应就跟刚才恼羞成怒地说「你在说什么」的津守一样。我无话可回,心想至少要问出她一来就睡在暖桌里的理由。

  「你也不出个声……还把脱下的靴子乱丢。」

  「是吗?抱歉,我在搭公车时就好困……虽然努力别让自己坐过站,不过在来这里的路上,也是想睡得走路摇摇晃晃,所以……就进暖桌里了。」

  所以就进暖桌里了……?内容也省略太多。再说,她为什么这么想睡?如果是工作太多无法上床睡觉的津守就算了,深町三十日出现时,明明说公司已经放假了啊。

  「公司已经放假了吧,怎么会弄到这么困?」

  「我从三十一日晚上就一直喝啊。堂妹香织自国外暂时回国并来我家,所以昨天也……不,是喝到今天早上十点,然后就睡著了。我一醒来发现已经过中午,就连忙跑来这里。」

  深町说的堂妹我见过,比深町更会喝,难怪她们会喝到早上,这一点我能理解。但我想抱怨的是,既然如此就别勉强来我们家,她应该好好珍惜跟在伦敦工作的堂妹相处的时间,反正平常都能见到我,没必要这时候来吧。

  ……要是这么说,一定又会被狠狠反驳一顿,于是我保持沉默,深町则是用诧异的语气问:「对了,和花跟犀川先生呢?都没看到人……店里应该还在公休吧?」

  「和花去老师那里,听说是同学的聚会。犀川先生为了帮她提东西也跟去了。」

  向深町解释时,我才想起一件事……对了,犀川先生明明说过放好东西会马上回来,却拖到现在还没回家。时间都快要三点了。

  「这样啊,犀川先生不在很伤脑筋呢。对了,津守也还没来吗?」

  「玄关有他的鞋子吧。」

  听我这么说,深町显得一脸困惑。在睡意正浓、靴子脱完就扔的状况下,她应该不会注意到津守的鞋子吧。

  「他比你早一点来,说要洗澡,我就让他去洗了。」

  「洗澡?为什么?」

  「他说从圣诞节开始就没好好睡觉,因为太困所以想洗个澡……」

  我说明到一半,才发觉津守似乎没有要出浴室的迹象。从我在玄关看到靴子、发现深町来了而开始找人后,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

  难道是……

  我迅速起身,走向浴室。该不会津守他……我打开更衣间的拉门,看到津守不在这里就知道他还在浴室。刚才来放更换的衣服时,洗澡间还有传出水声,现在却没听到。

  「喂,津守。」

  本以为他是泡在浴缸里暖身子,但出声叫他却得不到回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而把拉门拉开。反正对方是男人,又是津守,用不著客气。结果门一开,在门后等著我的……

  「津守!」

  是在浴缸泡到睡著而溺水的津守。

  津守被我的大喊吵醒,哗啦一声从浴缸里站起来。他大口喘气,喃喃地说:

  「糟糕,我睡著了?」

  「是溺水了!」

  这已经不是有没有睡著的问题,会死人的,真的。我臭著脸命令津守赶快出来,关上洗澡间的门。不管哪一个都太过分了。我为了泄愤,在走廊上踩出「咚咚咚」的巨大脚步声,走回和室后,深町看著电视问:

  「还好吗?」

  「差一点就得叫救护车。」

  「要是被送到自己的医院,应该很丢脸吧。说到这,凑,我饿了。」

  听到深町嚷肚子饿,我才想起自己也饿了。和花出门后,我看著驿站接力赛发呆,不知不觉连午餐都忘记吃。如果家里有年菜,就能让她吃年菜了。

  「我知道啦,不过家里没年菜,只能做平常那样的东西喔。」

  「这就够了,我不想再吃年菜。」

  众多亲戚齐聚一堂是深町家的家风,所以她奶奶总会做很多年菜。既然深町说已经吃腻年菜,我就走到厨房察看冰箱。反正津守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乾脆做三人份的餐点吧。当我这么想时……

  「肚子好饿,有东西能吃吗?」

  津守立刻登场问道,我则回以嘴角抽搐的笑,要他再等一下。深町就算了,津守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应该还没机会感受过年的气氛。我想说至少让他吃个年糕,开始构思菜色。虽然没准备年菜,不过为了在元旦吃年糕汤,年糕倒是有买。

  我预热烤箱,把保温中的白饭放进碗里,加入奶油和罐头肉酱搅拌,装进焗烤盘,再把香肠切成薄片、年糕切成小方块,均匀混进饭中。接著在表面涂上玉米酱、洒上乳酪丝,用烤箱烤个十分钟,即使偷懒但仍然够味的仿焗烤料理就完成了。

  「看起来真好吃~乳酪烤过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开呢。」

  「因为肉酱跟玉米酱都是罐头,只要搅一搅、涂一涂再烤,味道就很够了。」

  虽然先打了预防针,不过他们本来就不是对味道挑剔的美食家。而且只要是我做的,他们都会吃得津津有味,因此,就算吵著讨吃的他们很烦,我还是愿意做给他们吃。

  「喔,有放年糕啊,好久没吃了。」

  「真的耶,年糕就算做成西式的料理也好吃,还很有饱足感。」

  「好,肚子填饱后就来玩吧。」

  津守大口大口吃著仿焗烤料理,做出这般宣言。深町则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点头说好。喂喂……我抱著无奈的心情对他们说:

  「你们不是很困吗?」

  「已经不会了。」

  「我也是。」

  「……」

  这两人是在困到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来到我们家,却只靠片刻睡眠就完全恢复,太可怕了……再说,对那种事也不需要认真到如此地步吧……

  「等一下,说到这……和花跟犀川先生呢?」

  「你没听到啊?他们出门了,犀川先生去帮和花提东西。」

  「这样啊。和花不在是有些寂寞,但犀川先生不在……就很麻烦。」

  「对吧?凑不行啦。」

  深町用不屑的眼神瞄我一眼,我则回她臭脸。如果有意见,我就不帮忙了─大概是预测到我会这么说,津守帮腔道:

  「好啦好啦,没什么不好啊,有凑总比没凑好吧。」

  这根本不是在帮腔吧!哼,都被说成这样了,谁还要帮你们啊─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生来就被深町和津守两个小霸王牵著鼻子走的我,结果还是无法违抗他们,只能奉陪到底。在和室内,两人面对面坐著,一脸严肃地排著牌。没错,是牌。为何深町和津守一定会在一月二日聚在我们家,就是因为……

  「听好,横排最多只能排到八十七公分喔。」

  「知道啦,我记得是……到这个记号对吧。」

  陆续排上榻榻米的,就是所谓的「歌牌」。

  虽说是歌牌,但不是「狗走路也会遭棒打」(注4:原文为「犬 も 歩 けば 棒 に 当 たる」, 为「江户歌牌」(一种乡土歌牌)的第一句,原意为「天有不测风云」,现在转为「只要肯做,或许会有好运」之意。)的形式,而是小仓百人一首(注5:由日本鎌仓时代歌人藤原定家从《古今和歌集》等歌集中,依年代选出一百位杰出歌人及其一首代表作,所集结而成的选集。因定家居住于小仓山山庄,故称为「小仓百人一首」。)。深町说的八十七公分,是竞技歌牌的规则。

  「不用那么严格也没关系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才不是游戏,歌牌可是运动喔。」

  「既然是运动,就一定要有明确的规则。」

  津守一副事不关己地说深町是正确的……不,等一下,我知道世上的确有竞技歌牌这种比赛,也有人很认真地从事这项活动,但我的意思是,现在这只是新年的游戏之一吧?

  上高中才成为朋友的深町和津守,第一次过年造访我们家时,听到我说无法去新年参拜,深町就提议来玩百人一首。百人一首的歌牌我们家里有,和花在小学里也开始背这个,想到可以让她一起玩,我便答应了。

  在我跟和花就读的小学,每到冬天就有百人一首歌牌大会,所以我们不但要背百人一首,也大致知道玩法。不过,我本来以为要玩的是类似伊吕波纸牌(注6:「伊吕波歌」为日本平安时代的和歌,全文以四十七个不重复的假名组成,在后世被当成学习假名的教材。「伊吕波纸牌」上是以全文的假名加上「京」字为句首所写成的四十八首短歌。),也就是从四散的牌中抽牌的「乱中取牌(注7:原文为「散 らし 取 り」, 是将一百张歌牌分散在榻榻米或桌面上,洗牌完后抽出其中五十张,由咏唱者依照一百张咏唱牌吟唱诗歌,其他人听和歌上半部找出相对应的下半部,哪一方获得的纸牌最多就是胜利者。)」,结果深町想的游戏完全不一样。

  深町从小就受到在竞技歌牌方面有段数的亲戚指导,是个不折不扣的「竞技者」(真的是不折不扣,不折不扣)。

  「我跟津守比完后,换凑跟津守比,再换我跟凑比,最后胜者再进行决赛……」

  「等等,我没必要参加吧?」

  深町排完牌后,拿起便条纸画比赛结果记录表,并如此喃喃自语,我一听就连忙制止(再说只有三人,也没必要画表)。我从一开始就压根儿不想参加,毕竟我绝对赢不了深町,也很少赢津守,而且我根本毫无干劲。

  「你们两个人玩不就好了?」

  「两个人就不能排顺位了。」

  「要三个人就别想排顺位。」

  「可是一定要有惩罚啊。」

  「唔……这种已知结果的比赛有什么好玩的?」

  如果我们三个人比赛,不用想也知道我一定垫底。换句话说,会被惩罚的人是我,所以我怎么可能参加?

  「你们比三回合定输赢不就好了?」

  「这样不好玩。」

  「对呀,只有两个人不好玩啦。」

  「……你们啊,只是不想要自己输吧?」

  我一加入,输的人就确定是我。他们一定是清楚这点,才硬要我参加。明明心怀不轨,这两个人还面不改色地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们是为了你才这么说,毕竟一年才一次,一定要玩得开心才行。」

  「如果只是怕输就不敢玩,这样不会变厉害喔。」

  「我才不想变厉害!」

  玩歌牌变厉害有什么好处?我坚持不顺他们的意,还反问:「听到了吧?」

  由于这个歌牌会(可以这么称呼吗?)是由深町来主持,因此遵循她采用的竞技规则,排完牌后有十五分钟的记牌时间。

  「在我们说话时,时间也正在减少喔。」

  经我这么一提醒,两人恍然回神,专心盯著眼前的牌。正以惊人专注力记牌的深町和津守,神情严肃得可怕。就算他们的记忆力都很好,要把敌我双方共五十张牌的位置全记住,还是很辛苦。

  竞技歌牌的规则是把所有写著下半首和歌的歌牌洗牌,对战双方再从中抽出二十五张排在自己面前,聆听咏唱者朗诵的上半首和歌,尽快想到下半段并取牌。因为一百首全都会朗诵到,所以也可能拿错牌。

  如果取的是自己的牌,就能把牌消掉,如果取的是对方的牌,就把一张自己的牌给对方,只要先消完自己的牌便获胜……玩法就是这样。竞技歌牌有等级和段位,也会举办全国大赛来决定谁是日本第一。在一部分的人之间,这的确是热血的「运动」……

  不过,既然是摇摇晃晃地勉强抵达我家,实在不用如此认真地做这种事吧?这两个人根本是浪费精力。我感到无奈,看时钟确认时间后,宣布记牌时间结束。

  「好,开始。」

  「凑,一定要从序歌朗诵起喔。」

  「我知道啦。」

  我内心认为这根本无关紧要,但深町对此很啰唆,我只好照规矩来。竞技歌牌在开始前,必须先朗诵据说是王仁写的难波津之歌。可是,这不就只是过年的游戏,有必要做到那种程度吗?我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意见又吞回去,开始朗诵序歌。

  「花开难波津~含苞隆冬眠~」

  「由凑来念果然还是不对劲。」

  「犀川先生能早点回来吗?」

  别人迫于无奈奉陪,他们居然还出言批评,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我也知道自己念得不好,所以犀川先生出门前拜托我时,才会一脸担心的样子。

  其实,犀川先生对朗诵和歌非常拿手,就连对这方面很啰唆的深町和津守都赞不绝口。

  「不要抱怨,有人肯帮你们朗诵就要感谢了。」

  「可是都走音了……总之,音调很奇怪。」

  「因为凑是音痴嘛。」

  敢说我音痴?都被批评成这样,我还有义务帮他们念吗?别开玩笑了!我正要把手上的牌扔出去时……

  「……让你们久等。」

  犀川先生无声无息地现身。一听到他的声音,深町跟津守都满脸欣喜,表情顿时开朗。而我也是,想到终于不用再被贬低,不禁松了口气,立刻把咏唱者的位子让给犀川先生。

  花开难波津,含苞隆冬眠,方知春已近,复见此花开。

  「方知春已近,复见此花开~」

  先把序歌整首朗诵一遍,再重复下半首一次,然后,比赛就从接下来朗诵的和歌开始。

  「嘈……」

  「好!」

  当犀川先生念「嘈」的瞬间,深町的声音响遍和室,歌牌随之飞舞。深町取牌的方式可不是从上方按住牌那么简单,而是用力拍在歌牌旁,把它打飞。

  「……」

  都说了不必这么认真嘛。我在犀川先生身旁盘腿观看,只觉得目瞪口呆。拿到牌的深町心情大好,相较之下津守虽然面无表情,但看得出他的斗志正默默燃烧。

  百人一首有所谓的关键字,像以「嘈」字开始的只有寂莲法师的和歌,所以在这个时间点便能得知下半首的内容是什么。

  嘈嘈骤雨降,残露犹未乾,雾起枝叶间,深秋暮萧瑟。

  深町本身就有下半首「雾起枝叶间,深秋暮萧瑟」的歌牌,可见她一定在等著犀川先生念出「嘈」字的瞬间。

  「……雾起枝叶间,深秋暮萧瑟~」

  虽然深町在听到「嘈」字时就已经取牌,但犀川先生还是一板一眼地把整首和歌朗诵完毕。在竞技歌牌里,朗诵的基本形式是固定的,要在大会里担任咏唱者,据说得达到A或B级的水准。

  多亏深町,我在这方面累积不少专门知识,不过直到现在还不曾派上用场。毕竟会碰到百人一首的机会,也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一月二日这一天。

  「春……」

  犀川先生接著朗诵下一首和歌,这次深町和津守都有动作。以「春」为开头的和歌有两首,分别是持统天皇的「春过夏似至,白衣晾坡边,此景何处有,天之香具山」,及周防内侍的「春夜梦难圆,求枕君之腕,为此人间戏,惜恋空留名」。

  换句话说,「春」后面是接「过」还是「夜」,就是决定下半首的关键,这两首都还未在比赛中出现过。没错,即使没打算玩,在陪那两人时,我还是记了歌牌的内容和位置。

  我记得……津守应该有「此景何处有,天之香具山」这张牌。跟我记得的一样,津守的确有那张牌。至于深町采取的行动……

  「唔。」

  她拿走津守「霖雨空自落,此情徒留愁」的歌牌。那是小野小町的「花色已黯淡,妾容亦衰老,霖雨空自落,此情徒留愁」的下半首。

  深町应该是在听到「ha」(注8:原文开头的「春」(haru)和「花」(hana),第一个音都是「ha」。)的时候便出手,就她而言有些太快了。不过,取走同阵地内的牌不算取错,而且「此景何处有,天之香具山」那张牌离津守很近,应该考虑到他能确实取下,才会采取这行动。

  直到刚才还一脸不甘心的津守,因为拿到牌而露出笑容。津守基本上很不服输(深町也是)。听说他念小学时也曾有机会接触歌牌,不过直到跟深町一起玩之前,他跟我一样没认真看待过这种游戏。

  因此,他第一次玩的时候输得很惨,在隔年过年前都偷偷进行训练。我记得一年后看到津守的实力变得跟深町不相上下时,还曾为他竟然认真到这种地步目瞪口呆。

  现在也一样。直到刚才还因工作繁重而睡眠不足,甚至在浴缸里睡著差点溺水的津守,居然……

  「秋夜似若何~」

  「好!」

  跟喊叫声一起响起的,是拍打榻榻米的闷响。所以我才说……说了也没人会听吧?我只能望著深町跟津守热血沸腾的比试,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著犀川先生清晰宏亮的朗诵。

  第一回合(能这么说吗?)是深町胜利,第二回合是津守胜利,在双方比数相当时,和花也回来了。不知不觉时间已到傍晚,阳光开始变暗。

  「太好了~我有赶上吗?」

  「欢迎回来!和花,你也要玩吗?」

  「当然啰!」

  和花很高兴地这么说,我却完全无法了解她的心情,便起身去收衣服。家事不会因为过年就消失,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准备晚餐。

  深町跟津守决定命运的第三回合比赛,就交给犀川先生处理,我则为了家事忙进忙出。在摺衣服的期间,犀川先生的声音跟拍打榻榻米的啪啪声响不停传来,真亏他们玩不腻,让我不禁心生佩服。当我为了准备晚餐走进厨房时,和花刚好换完衣服从二楼下来。

  「对不起,哥,让你做这么多事。」

  「没关系啦,老师还好吗?」

  「嗯,很好啊……不过意外的是,老师满喜欢犀川先生的。虽然犀川先生表示小麦姊他们来了,他得当咏唱者,想早点回家,但老师就是不肯放他回来。」

  犀川先生跟和花同行是为了帮忙提东西和提供冰淇淋,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完成任务后会马上回来,结果却拖到很晚。他那张凶恶的脸孔常让人害怕并敬而远之,受人喜爱的情形倒很少见。

  「真难得呢。」

  「是吧……后来我一问之下,原来是犀川先生的气质跟老师以前养的杜宾犬很像。」

  「杜宾犬……」

  那不是一种能当警犬……外表很强悍的狗吗?不过,我倒是能理解。接著我打开冰箱,问和花晚餐想吃什么,她想到一半时,突然回神般拍一下手说:「啊!对了,今天是一月二日,要吃寿喜烧呢。」

  「……这跟一月二日没关系吧?」

  见和花笑嘻嘻的,我虽然反驳,却无法否认今天就是要吃寿喜烧。我只是因为「一月二日」……也就是说,我不是因为深町跟津守来才做寿喜烧,绝对不是为了他们。

  「只是刚好而已。而且……既然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煮火锅也比较轻松。」

  「哦~」

  「怎么啦,那个『哦』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只是哥哥你啊……」

  在我等著听和花要接什么话时,被和室传来的声响打扰。深町叫著「不会吧!」的声音带有悲剧色彩,我跟和花互看一眼,跑去和室察看。

  「真……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输给津守……」

  「好久没在三回合战里获胜了,大概有七年吧。」

  「可恶……再来一回!我这次不会输的。」

  「我是不会在意啦,不过这次的三回合战已分出胜负,输了就要服输。」

  虽然深町很幼稚,但津守也一样。即使深町正懊悔到歇斯底里,津守仍未考虑她的心情,劈头直指她的败北。两人明明年纪都不小了,还是会为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吵架。和花眼看事态发展至此,深怕后来气氛会变僵,就赶紧举手说自己也想玩。

  「我、我、我也想玩,小麦姊,先跟我玩嘛。」

  由于和花实力不强,深町很清楚自己绝对能赢,就把跟津守分高下的事先搁在一旁,开始跟和花对战。她在念高中时,也不会礼让还是小学生的和花,赢了照样得意洋洋。

  交到这种没大人样的朋友,真令我感到羞耻。都快三十五岁了,依旧是这副德性。我为此叹息,走回厨房开始准备寿喜烧,将蒟蒻丝先烫过,再切白菜、葱和舞菇。此时津守来了,直嚷著口渴,我叫他把烧水壶里煮好的黑豆茶倒来喝。

  「寿喜烧吗?」

  拿杯子站著喝茶的津守一脸欣喜地问

  「嗯。」

  听到他满意地点头说「是喔……」,我苦笑回道:

  「这也不是什么多好的肉。你应该吃得到更好的吧?」

  「肉高不高级都无所谓啦,只要能在这里吃就好了。」

  在这里……是指我们家吗?可是津守一年到头都会不时跑来,要我帮他做饭,就连今天中午也是在这里吃的啊。看到我因为不明白「在这里」的意思而露出不解的表情,津守便耸了耸肩。

  「一月二日来这里玩歌牌兼吃寿喜烧,对我而言就是过年。我年底和年初都一直工作,又不回老家,能感受到年味的也就只有这一天。」

  「……」

  喔……我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察看蒟蒻丝烫得如何,见差不多快好了就把火关掉,用筛子滤水,同时思考著津守的事。

  我跟津守是上高中后才认识的,那时他已跟父母处得不好。等上大学离家后,他跟父母每次一见面就吵架,所以很少碰面。他现在当上医生,日子变得忙碌后,这种情形应该更严重。津守对于自己跟家人缘分浅薄一事,看似不曾在意,还说乐得轻松,因此我从没想到他竟然会想在我们家感受过年的气氛。即使嘴上没说……但他应该很期待才对。

  「……津守。」

  「怎么?」

  「你……有想过要结婚吗?」

  当脑中浮现的想法脱口而出后,我不禁为自己是否太欠缺考虑而反省。我明明没这个立场对人说三道四。

  津守听到我这样问,起先神色也有些紧绷,不过……

  「……说得也是。」

  看到津守竟老实地点头让我吓一跳。什、什、什么?怎么会是这种反应?没想到别扭程度相较深町也不遑多让的津守,居然会如此坦率地接受别人的意见,而且内容还跟「结婚」有关。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光是表情,连全身动作都展现出心中的动摇,津守便用诧异的眼神看向我。

  「你这什么反应?」

  「我才想问你呢。」

  「我的反应很平常啊。」

  「才怪。」毕竟你可是津守耶。

  结婚?你在说什么啊?我哪有空啊?更何况我完全感觉不到结婚的必要性─要这样回话才像津守,不是吗?

  其实在几年前,我们曾有过类似的对话,那时津守就是这么说的。怎么回事?难道他的心境产生什么变化?

  不对,该不会……

  「……你有交往的对象吗?」

  虽然在津守身上看不到这种迹象,不过如果有,我就能理解了。他已经有具体考虑到「结婚」的对象吗?我兴奋地拉高嗓门一问,津守就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没有。」

  「说、说得也是。」

  「你干嘛松一口气?」

  「我哪有?」

  我含糊地回答后,又继续准备寿喜烧,把切好的蔬菜放进竹筛,蒟蒻丝和煎豆腐等水分多的食物则用不锈钢盘盛装。从冰箱拿出肉和蛋时,我顺便叫津守帮忙。

  「你既然这么闲,就帮我把餐具拿到暖桌那里。」

  「好,哪些?」

  「那里的小碗和筷子,还有小碟子。」

  我们平常都在厨房餐桌吃饭,唯独过年一定要在和室的暖桌上。我们家的暖桌是长方形的,就算五人一起也够坐。我看著不擅家事的津守拿著餐具笨手笨脚的模样,心里不禁想著,原来他终于也到心境产生变化的年纪。

  津守和我……还有深町,等过完各自的生日,就要三十四岁了,不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过年。总有一天,津守和深町会拥有各自的家庭,必须以自己的家庭为优先,无法再来我们家。

  这样的未来,应该已经不远了。

  准备好寿喜烧后,我朝后面的和室喊开饭了。和花很快就走来,感叹说她吃了二连败。不过,即使这样也不气馁,仍旧以正面态度发言的妹妹,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哥,我有拿到十张牌喔,很厉害吧。跟小麦姊玩居然能有二位数的成绩,这可是第一次呢~」

  相较之下……

  「总觉得状况不太好呢~是因为宿醉吗?」

  深町也真是的,明明赢了还不能接受。我眯著眼睛瞪她一眼,接著将桌上型瓦斯炉点火,加热寿喜烧用的铁锅。先用牛脂将肉稍微煎一下,再加入自制汤底,放进蔬菜、蒟蒻丝和豆腐后,身为掌锅人的任务就此结束,接下来随大家依个人喜好自行夹取即可。如果不这样,工作会没完没了。

  「凑,肉再多加一点。」

  「不要只吃肉,菜也要吃。」

  「山茼蒿呢?山茼蒿在哪?」

  「奇怪了~哥,你没放香菇吧。」

  「吃舞菇不行吗?」

  当我们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地吃著寿喜烧时,犀川先生则独自在一旁静静地……

  「……」

  在打进碗里的蛋上,洒满他爱吃的辣椒粉。等蛋被染红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后,他用筷子慢条斯理地搅拌。呃,乾脆直接洒在寿喜烧上不就好了?这样还需要蛋吗?这让我总是感到疑惑……

  「犀川先生,这样加蛋不是变得没意义了吗?」

  在一旁偷瞄的深町似乎跟我有相同看法,一头雾水地问道。犀川先生听了,摇摇头说:

  「寿喜烧一定要有蛋才行。」

  可是,这样根本吃不出蛋的味道吧?看到我跟深町隔著桌子面面相觑,反倒换成犀川先生一头雾水。算了,不管用什么吃法,只要觉得好吃就好。

  毕竟……

  「大家一起吃的寿喜烧,有幸福的味道呢。」

  听和花说得感触良多,我只有苦笑点头。这个冬天有几次晚餐也是吃寿喜烧,现在菜色就跟只有我们三人吃的时候一样,却觉得更加美味。除了菜色外,一起吃饭的对象及吃饭的时间也会左右餐点的味道。

  对津守来说,这是过年的味道。对和花来说,这是幸福的味道。至于对深町……也是幸福的味道吧,答案都写在她脸上了。

  那么,犀川先生呢?我往旁边瞥一眼,视线凑巧跟他对上。他问怎么了,我一时词穷,便试著问他:

  「你觉得好吃吗?」

  「当然,因为是寿喜烧啊。」

  犀川先生一本正经地回答。虽然他吃出味道的可能性不高,但只要他觉得好吃,当然再好不过。我准备了比三人份还多一倍的肉,却一下子就被吃完。饭后甜点是和花亲手做的迷你圣代,里面用了犀川先生制作的冰淇淋。

  和花上午去老师家聚会时,也有请大家吃这种迷你圣代,感觉上是把点心铺平时卖的特制圣代缩小了。圣代以犀川先生特制的冰淇淋为中心,上面点缀著草莓和色彩缤纷、状似米果的东西。

  当圣代从厨房被端进来时,好歹算女生的深町率先发出欢呼。

  「看起来好好吃喔!不愧是和花!我好开心啊~」

  「我做得比店里卖的小一些,可能会觉得不够吃,不过另外还有日式点心喔。」

  「好棒!圣代变得好有新年的感觉~香草冰淇淋的白,配上草莓的红,还有……这黄色的东西是什么?」

  深町立即边检视圣代边追问,和花则笑嘻嘻地反问:「你觉得呢?」

  看到像是以冰淇淋挖杓弄成小圆球的黄色物体,不只是深町,连津守也很在意,还用汤匙戳了戳。

  「我知道了!」

  「是栗金团(注9:「栗金团」是日本的年菜之一,「金团」象徵金子,有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意。做法是将地瓜或栗子加水及砂糖煮到柔软黏稠,再加入栗子搓成圆球而成,味道极甜。)吗?」

  在深町讲出正确答案之前,津守就一脸认真地喃喃说道。我起先还以为是地瓜,幸好没说出来。

  「正确答案!我是以年菜的配色为基础来构思的。有白、红、黄、绿……黑色也是。说到黄色,便会想到栗金团吧。我混合了以栀子花上色的栗子和地瓜……」

  「地瓜!」

  我为自己猜对而高兴,不自觉提高嗓门,和花一脸错愕地看向我并点头。哎、哎呀,本来以为自己弄错了,深怕被笑,没想到居然猜中,当然会高兴啦。

  「黑色是巧克力。我希望大家能好好品尝犀川先生的冰淇淋,所以降低了甜度,做成黑巧克力。绿色的迷你马卡龙是开心果口味的喔。」

  「这些五颜六色、一粒一粒的东西呢?」

  「那不是我做的,是香川县一种叫OIRI(注10:日本传统点心「霰饼(米果)」的一种。外型是直径一公分的小圆球,有各种颜色,中空无内馅,口感薄脆如蛋壳。)的点心。很可爱吧?」

  我听到那是米果,就试吃了一小粒,果真没错。不过,和花对日式点心的研究热忱之深,真令我敬佩有加,连那样的乡土点心都知道,还能如此应用。

  当我心怀感佩地吃著圣代时,深町突然叫了一声「啊!」响彻房里。她在吃饭时喝了不少酒(明明才喝到今天早上),嗓门比平常更大。我皱眉看向她,想说到底发生什么事。

  「糟糕~我竟然没拍照片就吃了!本来可以跟毛利炫耀的~」

  深町已经快把圣代吃完了,因此懊恼不已。毛利是跟深町在同一个杂志编辑部工作的编辑,算是她的后辈,也有来采访过点心铺,是和花甜点的粉丝。虽然深町为这失败感到悔恨,但这也没什么啊,不过是照片嘛。

  「只要好吃不就好了?」

  「有照片的话,能更清楚传达每个部分的美味之处,而且能上传社群网站。」

  「你还做这种事?」

  「当然啊。」

  深町看我一脸惊讶,很激动地如此回答。她把汤匙丢进空杯里,双手合十说「多谢款待」。接著,她又说「既然肚子填饱了,再来玩吧」这种活像过新年的小孩会说的话。

  「凑,吃完了我们就来对战。」

  「我有说过我不玩吧?」

  「现在是新年耶,至少玩一次嘛。」

  「如果是抽和尚,我就奉陪。」

  「抽和尚?那不是靠运气的吗?」

  「就是这样才要来占卜一下今年的运势啊。」

  我如此反驳后,深町考虑片刻就接受了。抽和尚的话,所有人都能参加,到时依照拿牌的张数排名次。

  「要有惩罚才行!」

  「你也有可能垫底喔。」

  「才不会!运气也包含在实力之内,换句话说,有实力的我就会有运气。」

  原本如此自信满满的深町,后来却……

  抽和尚是用印有百人一首和歌上半首︱也就是有图画的牌来玩。把全部一百张牌翻到背面,一次抽一张,至于抽到的牌如何处理是有规则的。依规则玩到最后,手上持有最多张牌的人就是赢家。

  每个地方或家庭采用的游戏规则不尽相同,在我们家是抽到官人牌便继续拿著,若抽到和尚牌则掀开放在牌桌上,若是抽到公主牌,则能拿走牌桌上所有掀开的牌,规则很简单。另外,要是抽到蝉丸(注11:小仓百人一首里第十首和歌的作者。虽然是和尚,但戴头巾的造型跟其他光头或戴帽子的和尚明显不同,常在游戏中担任类似扑克牌鬼牌的角色。),就要把持有的牌全放回牌桌上。

  简单来说,如果在游戏接近尾声时抽到蝉丸,毫无疑问是输了。

  「骗、骗人……」

  牌堆的牌已经没剩多少,蝉丸却始终没被抽到。在这股战战兢兢的气氛中不幸抽到那张牌的人……是深町。看到深町拿著牌愣在原地,坐在两旁的我和津守就替她把面前的牌放回牌桌上。

  我们本来是好意帮忙受打击的深町,不过她似乎不太领情。

  「你、你们在做什么!怎么把我的牌给……」

  「抽到蝉丸,不就是要把手上的牌还回去吗?」

  「好,下一个,轮到和花。」

  「等一下!暂停!时间到!」

  「哪有这样?」

  「也许还能挽回嘛!」

  「怎么可能!你以为牌还剩几张啊?」

  眼见深町被津守敷衍的安慰给激怒,和花有所顾虑地抽出下一张牌。

  「……啊,是公主。」

  和花一脸歉意地低声说完,就把以深町还回的牌占绝大多数的牌桌上掀开的牌取走。深町此时确定自己垫底,显得垂头丧气……就这样等到牌库的牌用完,这场占卜来年运势的抽和尚也到此结束。

  「第一名……是和花,犀川先生是第二名,津守第三名,我是第四名……」

  「……」

  感觉如果说出「你是最后一名」会被深町诅咒,所以收拾牌堆时,我都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如果立场互换,深町一定会见猎心喜地惩罚我,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不会这么做(其实只是怕麻烦而已)。当我正要展现君子风度,准备泡个茶来改变现场气氛时……

  「再比一次!一次就好!」

  「你啊……」

  「这可是攸关今年的运势,对吧?不能就这样结束了……」

  深町说得激动,我们则面面相觑。就算觉得麻烦,但在总是冷静的犀川先生从容说出「也没什么不好」后,还是自动进入第二轮……

  所谓的运势,无法立刻就改变,打新年一开始,我就领悟到这一点。走在我前方的深町,背影充满哀愁。她模样憔悴地坐在木头地板边缘穿靴子,表情依旧茫然,看似深受打击。

  在第二场抽和尚中,深町也是抽到蝉丸败北。后来她坚持第三轮一定能扳回一城,我们也只好奉陪。我觉得很麻烦,暗自祈祷深町能赢,但蝉丸的诅咒实在太强,第三轮深町还是抽中蝉丸,以惨败收场。

  「津守,你回去要睡个觉,开车也要小心。」

  「我知道。深町,要我载你一程吗?」

  「……可以吗?让我这种倒楣女坐上车,会被传染不幸喔。呵呵呵……」

  深町露出虚无的微笑,精神似乎有些崩溃。津守愣了一下,耸耸肩催促说「走啦」。为了送他们两人,我跟和花、犀川先生也一起走到门外的停车场。

  「小、小麦姊,请打起精神喔……」

  「谢谢,不过没关系,人家不是说求签如果抽到凶,之后运气就会上升吗?」

  「不知道耶,毕竟还有大凶啊。」

  我只是说实话,却被深町狠狠瞪一眼,和花也是嚷了声「哥!」警告我。我耸了耸肩,而站在我背后的犀川先生则立刻帮腔:

  「深町小姐,要在一百张牌中抽到只有一张的蝉丸并不容易,而且当时还有五个人一起抽,机会就更少了。换个角度来想,深町小姐的运气真的很好……甚至可说是非常幸运,不是吗?」

  这番语气诚恳又合逻辑的安慰话语,虽然让深町听得一时发愣,不过她倒满能接受的,就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犀川先生的话的确也有道理。」

  「一定是这样的,小麦姊。」

  「说得也是呢,和花。」

  我看著深町,对她能瞬间转换心情感到佩服,却突然被她指著说:

  「看著吧,我明年一定会赢!」

  「……」

  居然说明年……今天才一月二日耶。现在就在讲明年过年的事?再说,深町也有可能继续垫底,像我就是连续获得第四名。她做出胜利宣言的对象,不该是我吧……在我还大惑不解时,深町就搭著津守的车走了。

  那辆看外表就知道跑得超快的高级外国车,发出低沉的引擎声离去后,我不禁松一口气。哎呀,终于把年过完了。在我感到安心之际,身旁的和花则笑著说:

  「虽然对小麦姊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抽和尚很好玩呢,我们明年再来玩吧。」

  「……」

  又是明年。深町的「明年一定要」跟和花的「明年再来」虽然意思相同,我听来感觉却不同,无法马上做出回答。大概是见我表情有些僵硬,和花的脸上透出疑惑,我赶紧以假咳来掩饰。

  「咳、咳咳……呃,嗯,好啊。」

  「还好吧?感冒了吗?」

  「没事。外面很冷,赶快进去。」

  我出声催促和花,然后回头看向犀川先生。这时,我才发现他一直看著我而有些吃惊,就好像内心被看透了……难道我在片刻间所想的事,被犀川先生知道了吗?

  我有种预感,能像今天这样跟津守和深町无拘无束度过的时光已快要结束了,跟和花在一起的时间亦然。明年再来─和花这句话之所以让我迟疑,是因为我知道和花跟我共处的时间,要比我跟深町他们相处的时间更有限。

  而且,我对我们是否还有明年,也是时时刻刻怀抱著不安。

  「……」

  和花其实还不到需要恐惧死亡的年纪,但在她本人不知道的地方,潜藏著不同于疾病的危机。话虽如此,这危机对每个人其实是一视同仁。现在这么说的我,也许明天寿命就会走到尽头,毕竟没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可是,我就是无法乐观地认为和花也是这样。我始终无法忘记,是自己把母亲的寿命全部移走,让和花的生命得以延续的事实。

  「柚琉先生。」

  「……唔。」

  犀川先生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陷入思考,完全没察觉自己一直呆站原地盯著他看。我看到犀川先生微微皱眉,轻叹了口气说:

  「抱歉。」

  我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歉后,犀川先生静静地催促我:

  「进去吧。」

  我看向门的另一边,发现和花已经进去屋里,没看到人影。今年这一年能平安度过吗?明年大家还能一起欢笑吗?我抱著无谓的不安,深深呼出一口气,抬头往天空一看,有几颗星星正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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