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贰 二月的妖怪

  善哉和汁粉──这两样可说是冬季的代表性甜点。但即使材料相同,在关东和关西也会随名称改变而成为不同的东西。我在长到一定的岁数前,都一直以为就算名称不同,东西还是一样。

  一般来说,关西是以红豆是否保有颗粒,关东则是以是否含有汤汁,做为区分善哉跟汁粉的方法。在关西,使用保有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甜点称为善哉,使用将豆子磨碎的红豆沙做成的红豆汤甜点则是汁粉。另一方面,在关东只要是有汤汁的都叫汁粉,其中,使用保有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汁粉称为田舍汁粉,使用磨碎豆子的红豆沙做成的汁粉是御膳汁粉。如果在无汤汁的红豆中加入麻糬等配料,就成了善哉。

  不过,在这个资讯高度流通、地区差异性逐渐减少的时代,大多数人是将粗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甜点称为善哉,而豆子磨碎的红豆沙做成的红豆汤甜点则是汁粉。传授我这些知识的人,就是我们家的首席甜食家,喜欢甜食到还开了店的和花。

  走在寒冷走廊上的我之所以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是因为有煮豆子的气味飘了过来。又在煮红豆了吗?我感到愕然,走进厨房看到和花双手抱胸、面有难色的模样。

  她见我起床下楼,就回过神来放下手,对我道了声「早安」。

  「早安,你在煮红豆吗?」

  「是啊,今天要来想砂糖的比例怎么调配。」

  厨房餐桌上摆了好几种砂糖,电子秤和不锈钢碗也一应俱全。接著和花向我解释,说她想用红豆加砂糖煮成蜜红豆,正在烦恼糖的种类和分量。

  「黑糖多一点味道会变得突出,但余味我不喜欢。」

  「哦。」

  「可是单靠细砂糖的清爽,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

  「嗯。」

  「所以我想加洗双糖(注12:甘蔗汁经熬煮而成的固态结晶为黑糖,将黑糖以远心分离技术去除糖蜜后就是洗双糖,故洗双糖口感较清爽,不会有类似焦糖的特殊气味。)看看……」

  「洗双?」

  我睡眼惺忪地听著和花讲话,却遇到陌生的名称,于是又重复一次。那也是砂糖吗?面对我的疑惑,和花边盯著桌上的砂糖,边滔滔不绝地为我说明。

  「那是把甘蔗榨出的汁过滤熬煮后结晶化的产物。因为精制度低,矿物质含量高,味道就跟黑糖一样浓郁……嗯,好吧,今天就把洗双糖的比例提高好了。」

  和花自言自语著做出决定,然后立刻量起材料。不过我无意间听到她说「今天」,这代表她明天也打算要煮红豆吗?

  这一阵子和花每天早上都早起煮红豆。时序已接近隆冬,「点心铺MINATO」也要开始卖善哉,不过她不是在帮店里备料,而是试作实验。我看著和花一脸严肃地量著砂糖分量,深感「实验」一词用得有多贴切。正当我想去洗脸时……

  「早安。」

  「……唔。」

  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叫我。我倒抽一口气回过头去,发现犀川先生就站在眼前。他看似刚晒完衣服回来,腋下还挟著空篮子。如果犀川先生能稍微散发一点气息,我就不用每回都被吓一次。

  「早安。」

  「啊,犀川先生,昨天的请你试吃一下。」

  和花见犀川先生正好来厨房,便抓紧机会拜托他试吃。所谓「昨天的」,应该是指昨天早上煮的那些红豆。然后和花也叫我一起吃。我都还没洗脸呢……虽然心里这么想,我还是跟犀川先生并肩坐下。

  和花从另一个没在煮豆的锅中舀出红豆,盛进容器,附上汤匙端给我和犀川先生。朱红色的漆碗里,是有汤汁、保留颗粒的红豆泥──也就是说,在关西算是善哉,在关东算是田舍汁粉。

  如果把这个煮到水分都乾了,就是蜜红豆,不过和花每次都是在保有汤汁和豆子形状的状态下给我们试吃。没错,我跟犀川先生每天早上都要帮忙和花试吃。

  为何选早上试吃,是因为甜味要隔一晚才能均匀渗进红豆里……这虽然是原因之一,不过也有考虑到犀川先生的状况。犀川先生原本味觉就很独特,起初并不喜欢甜食,也无法分辨味道的不同。即使他为冰淇淋的美味开窍了,跟和花一样成为甜食通,但现在还是不太能吃又热又甜的食物,所以,放一晚变冷的善哉对他来说刚刚好。

  「怎样?」

  「好吃。」

  「甜度呢?」

  「甜甜的。」

  被问及感想的我诚实以对,却让和花看似不满地沉下脸。我知道她想要更具体的感想,可是,我才刚起床就要配合犀川先生吃冷善哉,真希望她也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虽然也不是吃热的就行)。再说,我的味觉很普通,只要是甜食,我大概都会觉得好吃。

  由于每天早上都重复同样的对话,和花也习惯了,没有多加抱怨,马上把目标换成犀川先生,转而寻求他的意见。犀川先生把漆碗里的冷善哉吃了一半,一脸严肃地看著碗中剩下的红豆,接著回应和花高难度的要求。

  「黑糖因为有明显的独特甜味,余味果然也很强烈。虽然不到会特别在意的程度,不过存在感还是太强了。」

  「嗯,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黑糖跟抹茶很像,本身很美味却很难处理。所谓的角色太鲜明就是指这种。」

  「说得也是……昨天的善哉黑糖是占百分之三十,今天把比例降低如何?不然就是换成蔗糖看看?」

  「我就是这样想,所以今天要改用洗双糖。」

  「原来如此。」

  和花与犀川先生开始讨论砂糖的种类和比例后,跟不上话题的我很快就把碗清空,合掌说声「多谢招待」。和花的实验要何时才能结束呢?走向浴室洗手台的途中,我一想到这个问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我会这么忧心,是因为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实际灾害。

  「……」

  洗完脸回到厨房后,迎面飘来一股香味。果然不出所料。我往瓦斯炉前的犀川先生手边一瞄,看到烤网上放著麻糬。又来了……我心中不住嘀咕。和花则正在准备比刚才大一号的漆碗,并问我要的麻糬数量。

  「哥,麻糬两块够吗?」

  「……」

  还要吃啊?我不敢问,只是默默点头,回说我来泡茶。我准备好茶杯,在茶壶里放入茶叶,再拿热水瓶注入热水。这时,和花和犀川先生手边的事都完成了,桌上也排好碗筷。

  「开动~」

  三人一起合掌,享用的早餐是……善哉。保留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在关东称为田舍汁粉……算了,都无所谓啦。这就是我遭受的实际灾害。因为和花持续进行「实验」,所以这阵子的早餐都是善哉。

  当初被问是否愿意吃善哉当早餐时,我实在不该不假思索地点头。本以为只有偶一为之,没想到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吃善哉……到现在已超过一周。

  这是为了店里著想,帮忙热心研究的妹妹也无妨──直到三天前,我本来还能这样往好处想,但现在说真的,我已经受够了。毕竟试吃完冷的红豆,又拿热的善哉当早餐(顺带一提,犀川先生是把冷善哉浇在热麻糬上吃),谁受得了啊?至少也帮我煮成麻糬汤嘛……哥哥烦恼的心情,不知她是真的没察觉到,还是假装没发现?而和花吃著善哉,又跟犀川先生讨论起来。

  「跟店里卖的相比,果然甜味还是不够柔和呢。」

  「不过,这是就善哉而言吧?因为这次蜜红豆的用法跟馅蜜类似。」

  「的确,个性还是必要的。馅蜜就算以黑糖为中心的配方来熬煮,也还有洋菜冻和糖浆,所以整体能达到平衡。」

  「我不能吃温热的善哉,不知这样想是否正确,不过在吃温热的食物时,余味应该会更令人在意吧?为了不让余味残留太久,必须给人清爽的感觉。」

  即使他们每天都讨论得很热烈,还是得不到让两人都满意的结论。我没有详细询问,不过,他们想做的好像是善哉以外的新品项,所以才会一再重复试作。店里现在的生意已经够好了却还是想挑战新菜单,这种不忘进取的态度我很欣赏。

  我这哥哥既没长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唯一能帮忙的就是每天早上忍受吃善哉的苦行。我大口吃完两个麻糬,一口喝掉红豆汤,最后双手合十说多谢款待。

  「哥,你放著,我来收就好。」

  「啊,对喔,今天你休息。」

  我看了日历才发现今天是周三,「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难怪和花和犀川先生满从容的。听到和花说接下来要继续煮红豆,我便把后续交给她收拾。快受不了嘴里甜腻的我,表示要带马卡龙去散步就走向玄关。

  真是的,要是不快点完成试作品,我都快得善哉过敏了。

  带马卡龙散步时,颈部感受到的寒气让我难受得始终缩著身子。等散步完回家后,我躲进自己房里,开始漫无目标地写著小说。因为店里公休,犀川先生会帮忙打扫,我也不用按时准备午餐。虽然我形同无业,本来就不会被时间追著跑,但心情上还是比较轻松。

  我用暖桌上的电脑开始打字后,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电铃声从远方传来。我回过神站起来,打开纸门跑到走廊上后,又听到一声:「有人在吗?」

  「请等一下。」

  和花跟犀川先生都不在家吗?我边穿过和室跑向玄关,边做出回应。会造访我们家的女性除了邻居和町内会(注13:以乡镇或都市的街区为单位,由当地居民组成的自治组织,主要是管理公共区域的清扫整理,以及举办促进居民间交流的活动。)的人以外,大概就是深町。不过深町会擅自闯进来,所以访客应该不是她。

  是谁呢?我边思考边跑过走廊冰冷的木头地板,穿上放在玄关水泥地的木屐,拉开拉门。站在眼前的是出乎我意料的人。

  「啊……」

  「你好,好久不见。」

  这个笑容腼腆低头行礼的人,是和花的儿时玩伴,两人小学和国中都同校。她头发蓬松如棉花糖,身材有点圆,是个可爱的女孩。她来过我们家几次,所以我对她的脸有印象。当我叫出「咲月」这令人怀念的名字后,她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的好久不见。呃……你是要找和花吧?请等一下,我这就去叫她。」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啊,外面很冷,进来等吧,虽然我们家里也很冷就是了。」

  即使如此,还是比待在外头好。我请她进玄关,再脱下木屐赶紧去叫和花。和花不在厨房,往二楼叫也没回应,我便跑向店面,打开门叫了声「和花」,才终于听到有人应声。

  「怎么了?」

  「咲月来了。」

  「咦!」

  和花忙著擦手走出来,又重复问道:「你说咲月?」看她那么吃惊,两人应该是没有事先约好。我点头后,和花道了谢,匆忙走向玄关。传达完有客人来访的消息后,应该就没我的事,不过在回房前顺便泡个茶好了。于是我走到厨房。

  替烧水壶注入冷水并点火后,我准备泡茶准备到一半时,和花和咲月边聊著天边从玄关走来。

  「是喔~咲月那里也是休周三的话,我们就能一起出去了。」

  「对吧,我也觉得很幸运呢……啊!」

  原本语气很兴奋的咲月,一发现我在厨房,就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对了,我想起来了,她的确是个有点内向的女孩。我说自己泡完茶便会离开,请她别在意。

  「不,是我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咲月工作的地方变成星期三休息了。」

  和花很开心地向我报告,但我连咲月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们进了不同高中后,感情依然很好。

  「是在哪里工作?」

  「我没跟你说过吗?咲月从美大毕业后,在银座的画廊上班。」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那间画廊的公休日变成周三,刚好跟「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一样,所以她们才会为了能一起放假而高兴。这样我就明白了。

  「咲月去念美大啊?我都不知道呢。」

  「骗人,这件事我绝对有说。」

  「……是吗?」

  面对一脸错愕的和花,我无法反驳,只好尴尬地移开视线,含糊其词地回应。深町也常为了我不听人说话的习惯而教训我。如果是面对深町,我还能回说自己至少比津守好,但面对和花的话,可不能用这一套。

  还是在我把墓穴挖得更深前,赶紧离开为妙。我继续泡茶的准备,和花则请咲月坐下,问她要不要吃善哉。

  「……唔!」

  对饱受善哉折磨的我而言,真希望她能多吃一点。我满怀期待地等著咲月回答,咲月在厨房餐桌前坐定后,慎重地向和花确认。

  「真的可以吗?那是店里的商品吧?」

  「不是商品啦,是刚刚的试作品……我也想听你的感想。就善哉来说可能有点太甜,你能接受吗?」

  「完全没问题,我最喜欢吃甜食了,而且,只要是和花做的都好吃。」

  很好,可以消掉不少了。我为此暗自窃笑,并关掉烧水壶的火,将水倒入茶壶。和花跟咲月的份我也顺便泡了。留下一句「你们慢慢聊」后,我就拿著自己的茶杯回房。

  女生基本上应该都喜欢甜食。既然她公开表示「最喜欢」,想必是个重度的甜食爱好者。乾脆连锅子里的也都吃掉算了──我在心中许下要是被和花知道,一定会诅咒我的愿望。在我拉开纸门要进房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唤了一声「柚琉先生」。我一回头发现是犀川先生,便诧异地问他刚刚在哪里。

  「犀川先生,你有出门吗?」

  「我在打扫店前的停车场。崛越小姐……来了吗?」

  崛越是咲月的姓。犀川先生跟身为和花儿时玩伴的咲月也算认识。我点了点头,犀川先生就用平静的表情喃喃说道:「这样啊?」

  犀川先生的脸孔很可怕,看来总是面无表情,不过其实他的表情是有变化的,只是比较少而已。我长年跟他相处,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变化,所以可以感觉到他正在烦恼。

  「犀川先生……?」

  我问犀川先生怎么了,他就压低声音向我解释。

  「其实……我被崛越小姐讨厌了……」

  「所谓的讨厌是……」

  咲月身为和花的儿时玩伴,跟和花一样个性温和、毫无攻击性,不像会因情感上的好恶而改变待人的态度。由于这句话跟咲月给人的印象实在不合,让我有些困惑,犀川先生见状做出订正。

  「不,不是讨厌……而是避著我……我想,她应该是怕我吧。」

  「……哈哈哈。」

  这就说得通了。犀川先生可能没察觉到,其实连深町都很怕他,至于个性内向的咲月自然更不用说。

  那是你多心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只能乾笑回应,不过犀川先生看似也不甚在意,又继续说:

  「所以,我想尽量别跟崛越小姐碰到面。如果和花小姐叫我,帮我跟她说我出门了。」

  「我知道了。」

  犀川先生也真辛苦。我接受他的请求,目送他的背影走向店里。在那之后,我回到房间,又继续敲起键盘。

  接著……大概过了两小时,我差不多肚子饿了而看向时钟,原来已经超过十二点。咲月还在吗?午餐怎么处理?我应该去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吧?正当我陷入思考时,忽然从走廊传来一声「不好意思」。

  那是咲月的声音,我连忙离开暖桌,拉开纸门,看到咲月站在走廊上,对我低头行礼。

  「那个……我要告辞了,想来跟你打个招呼……」

  「……喔,这样啊。还劳烦你特地来告诉我。改天再来玩喔。」

  其实也没必要特地来打招呼啊。她的确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但有到跑来我房间打招呼的程度吗?

  虽然我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回了礼,等咲月自己转身离去,可是咲月始终低著头一动也不动,一脸犹豫的样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咲月应该是为了某种理由才特地来找我。

  我心中完全没个底,试探性地唤了声:「咲月?」她一听倒吸一口气,彷佛下定决心般抬起头。

  「那个……和花的哥哥,我有事想请问你……」

  「……」

  咲月的表情很严肃,让我吓一跳,尤其我原本就有很多隐情。虽然我并没有做坏事,用「隐情」来形容或许不恰当,但我的确无法说自己活得抬头挺胸。

  该不会……她要问我现在在写什么,何时出书之类的?如果问了,我该怎么办?小说完全滞销,未来也没有写作计画……应该要这样诚实回答才对。

  不过,向妹妹的朋友坦承这种令人羞耻的事实好吗?这时应该要虚张声势一下模糊焦点吧?真心话和表面话在我脑中打著激烈的攻防战,不过咲月想要问的,倒不是儿时玩伴的哥哥现在过得如何。

  那是比我所预想的……更让人吓一跳的问题。

  「……和花的父亲……现在都在做什么呢?」

  「……」

  和花的哥哥,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光是这么问,已足以让我动摇,但咲月的问题破坏力比这更大。和花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父亲,他在十六年前失踪后,就此下落不明。

  连在我们家都很少提及父亲,为何久久来一次的咲月会问到他,而且询问的对象是我?况且,若不知道咲月了解到何种程度、和花怎么跟她说明,我就无法回答。

  看到我困惑地皱起眉,咲月神色慌张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知道这真的……非常失礼……可是我也不能问和花,只好来问你………」

  「你为什么……会想问我们父亲的事?」

  咲月说「不能问和花」的原因固然让我在意……不过我只是和花的哥哥,跟她的接触更少,她对我应该更难开口才对……我想先知道理由,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咲月,而她略显犹豫地回答:

  「其实是有个认识的人,问我在鎌仓山有没有一家叫『凑医院』的诊所。我记得是和花的家,但听说她父亲病倒后,诊所就关了。我对询问的人这么说明,对方却仍非常希望能上门求诊,就请我帮忙问看看……」

  「……」

  唉……我忍住差点发出的叹息,改以轻轻呼气。那恐怕是……就另一种意义而言,的确值得担心的事。我斟酌字句后再次问咲月‥

  「和花她……都怎么说我们的父亲呢?」

  「……什么都没说。」

  「都没说?可是,我们父亲病倒后关掉诊所的事……」

  「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和花她……什么都没说……而我也……问不出口……」

  「……」

  咲月一脸困惑,看起来很难受,我能感觉到她心中正萌生不安的情绪。到底和花她……我觉得不太寻常,本想再做确认,却听到和花喊「咲月」的声音。

  咲月一听,表情一惊地往背后偷看。我明白咲月不希望她跟我的谈话被和花得知,很快地告诉她:

  「……我们父亲的身体一直没有康复,现在还在疗养。请帮我转告对方,说他不可能再看诊了。」

  「我知道了。」

  虽然想再多问一些,但要是和花来找人就不妙。既然从这件事嗅到麻烦的味道,我当然不想惹祸上身。我就此打住,领著咲月走到厨房。

  「啊,原来是跟哥哥在一起吗?」

  「我想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一走出房间就巧遇她……那是什么?」

  我随口回答完,往桌上一看,发现有好几袋红豆泥装在冷冻用保鲜袋里,上头还写著日期和砂糖分量。我问那是什么,和花说是这几天放冷冻的试作品。

  「我本来想留著自己吃,不过咲月想要。咲月的妈妈和姊姊也都很喜欢甜食,还吃得很多呢。」

  「这样啊,请你务必带一些回去。」

  什么!和花居然把每天的试作品大量保存,这真的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吃善哉吃到夏天也未免太可怕)。要把那些试作品带回家的咲月,在我眼中简直是救命神仙。不过要是显得太高兴,会让和花心情变差,所以我假装不经意地向她推销。

  「谢谢~可是,真的行吗?居然给我这么多……」

  「没关系啦,咲月。反正明天也会……」

  「反正?」

  就算我想表现得克制一点,还是难掩喜悦之情,差一点就要被和花察觉了。我居然不小心说了「反正」,也难怪她会投以怀疑的眼神。

  好,不能再多说了。我摇头表示「没什么」,跟和花一起把准备回家的咲月送到玄关。

  「今天真是打扰了……」

  咲月拉开拉门,正要跨过门槛时又回头向我道别,还隐隐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也想多问她一些关于和花的事,但要是谈话中不得不提及父亲,那也麻烦。

  让这话题就此结束比较妥当。我在木头地板边缘止步,由和花送她到门外,再独自回到厨房。然后……

  「她已经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让您费心。」

  犀川先生不知何时从店里回来。这时早已过中午,我表示会马上准备午餐,打开冰箱想简单炒个东西,再煮个汤就好。我马上想到了泡菜猪肉这道菜。

  之所以会选犀川先生可能喜欢的料理,也许是对每天早上吃善哉一事的反动。嘴里经常感到甜腻,就会让人怀念起辣味。我拿出猪五花肉片和泡菜,再从蔬果箱里取出要一起拌炒的豆芽菜和洋葱。

  准备平底锅,倒入芝麻油,将猪五花肉片煎到微焦,放进豆芽菜和斜切的葱段迅速翻炒后,再放进泡菜,以薄口酱油(注14:颜色较淡、盐分较高的酱油,多用于关西料理。一般使用的深色酱油则称为「浓口酱油」。)调味。至于汤则是胧昆布(注15:是将真昆布或利尻昆布泡醋,变柔软后重叠固定为块状,从正面削成薄长带状的加工品,常用于汤品。)蛋花汤。在高汤里放薄口酱油和盐调味,倒进蛋汁,加入胧昆布就完成了。

  午餐都做好了,却迟迟不见和花回来。女孩子一讲起话就很久,简直没完没了。我正要叫犀川先生先吃时……

  「……」

  突然在厨房中感到一阵风。

  我错愕地回过头去,看到在桌上排筷子的犀川先生身边卷起一阵风。等我认知到那是旋风时,脑海里顿时浮现咲月的脸。

  该不会……是那个向咲月打听凑医院的人……

  「柚琉先生。」

  「……嗯。」

  「看来明天会有客人前来。」

  在死神犀川先生周围出现的旋风,是「客人」来访的预兆。所谓的「客人」,是为了借助凑家代代相传的特别能力,前来造访的人们。果然如此。当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正要对犀川先生开口时……

  「抱歉~」

  从玄关传来和花的声音。在和花面前绝不能提「客人」的事。我跟犀川先生很有默契地同时闭嘴,继续准备午餐。

  「午餐要吃……啊,哥,你已经帮我做了吗?」

  「我做了泡菜猪肉,可以吗?」

  「谢谢。看起来好好吃喔!很下饭呢。我不小心聊得太投入……」

  和花笑著这么说,表情就跟平常一样,看来咲月在离开前没有问她关于父亲的事。不,咲月就是因为无法问和花,才会到我房间来的。

  这件事背后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让我很介意。一想到麻烦事这么多,眉头很自然地皱了起来。

  犀川先生的预言都很准,所以我隔天从早上开始就坐立难安,连已经快吃腻的善哉都无心在意。关于那个向咲月询问凑医院的人,如果当初能向她问得更清楚一点就好了,我不禁有点后悔。

  上午,和花跟犀川先生提早吃完早餐便去店里。我大多是在周末或假日才必须帮忙,平常被叫去的机会不多,尤其现在正值隆冬,是鎌仓的观光淡季,来客并不踊跃。

  正因如此,我才能继续琢磨我那不成气候的小说。不过,知道有「客人」要来,害我分心的情况比平常更严重,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在反覆之中睡意也逐渐加深。

  当我正在暖桌里打盹时,突然被电铃声惊醒。糟糕,什么时候睡著了?我边为此反省边钻出暖桌,站起身来。昨天是咲月,今天应该不是了。

  我绷紧神经,走过走廊冰冷的木头地板前往玄关。从隔著拉门雾玻璃看到的身影,可以推断来者是位身著黑色系服装的女性。

  我深吸一口气穿上木屐,应了声「来了」打开拉门。

  「……」

  站在玄关前的是一位身材削瘦的女性,一对浓眉令人印象深刻。依她的容貌和皱纹判断,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岁。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耳垂上挂著小小的珍珠耳环。服装就如我透过玻璃所见,是黑外套配黑色高领上衣。这身装扮虽然以黑色系统一,却没有丧服的感觉,反而给人从事设计相关行业的印象,可说是位时髦洗练的女性。她一看到我,就为自己的突然造访致歉。

  「突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敝姓菱沼……来此是为了想跟这里的凑医生见上一面……」

  也唯有别有隐情的人,才会来拜访一个已休诊十六年的诊所医生。她一定是犀川先生预告的「客人」。我吸了口气,提出我每次都会问的问题。

  「……你所谓的凑医生,应该是指家父,不过父亲正在疗养,诊所也早已结束营业。请问你有何贵干?」

  「……我听说……医生他有特别的力量。」

  自称菱沼的女性边观察著我边低声回答,眼神里充满确信。那是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人才会有的眼神。我有预感眼前这个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于是说了声「请进」,邀她进到屋里。

  我们从玄关沿著面向庭院的走廊来到和室,菱沼女士脱下外套放在一旁,跪坐下来。我见状就说这里很冷,请她穿回外套,并把檐廊上的电暖炉搬来并打开。

  「抱歉,我们家很冷。」

  「府上真是气派,很有鎌仓的味道,非常出色。」

  「就因为是老房子,所以很不方便。」

  我回以苦笑,在菱沼女士面前坐下。当我正在想要从哪里问起时,对面的菱沼女士忽然表情一紧。该不会是……我一回过头,就看到手拿托盘的犀川先生。

  「请用。」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虽然吃惊,不过犀川先生身为死神,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能力。就算他在店里感知到有「客人」来访,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菱沼女士看到犀川先生突然现身,虽然有一瞬间表情僵硬,但立刻恢复冷静,低头说了声「谢谢」。

  端上桌的是加了玄米的绿茶以及金锷(注16:一种日式点心,原本是用薄面皮包起红豆馅,压成类似刀锷的扁圆形再煎熟而成,但现今常见的是用寒天将红豆馅固定成正方形,裹上混水的面粉再煎成的「角金锷」。)。这些金锷是和花亲手做的,约为一口大小,比一般市售品要小,并以核桃点缀。因为家中蜜红豆太多了,才会陆陆续续推出许多会用到蜜红豆的点心。

  「好可爱的金锷喔。」

  「是家妹做的。」

  「就是前面那家店吧,上面写著点心铺……跟甘味处(注17:「甘味处」通常是指「专卖日式甜点」的店铺。)有什么不同?」

  「我一开始也不能理解,不过『点心铺』好像是有『凡甜食都卖』的含意,从蛋糕、圣代,到善哉、馅蜜都有……毕竟她本身就很爱甜食。」

  「这样啊……」

  菱沼女士微笑点头,拿起一个金锷放进嘴里。因为很小,所以能一口吃下。她说了句「好吃」,再喝一口充满玄米风味的绿茶。我趁此时问菱沼女士:

  「对了,关于我们家的事,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

  「……是自称以前受过这里照顾的人……」

  「……」

  每次实现愿望后,我都会要对方保证绝不泄密给第三者知情,但不遵守约定的也大有人在,因此直到现在还是会有「客人」来访。我在心中叹气,又问菱沼女士:「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我一问,菱沼女士的神情就转为严肃,调整姿势抬起头直视著我,认真的表情完全展现出她的决心。

  「如果我听到的属实……这里的医生真的是延命医,能帮人延长寿命的话……有个人想请他务必帮忙延命。」

  她说到这里换了语气,谈起她希望延命的对象。

  「……那是我师事的画家,名为汤浅万智……老师年事已高,加上最近健康欠佳,随时有可能倒下来。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完成她目前正在进行的作品……只差一点点……只要再一年……一定就能完成……请务必帮忙。」

  菱沼女士说完就离开坐垫,跪在榻榻米上磕头行礼,我见状连忙叫住她。

  「请别这样。我已经了解……」

  「……那请代我转达给医生知道……」

  「……在那之前,我要先声明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菱沼女士抬起头来。我凝视她那张饱含痛苦,却也透露出坚强意志的脸。虽然能预想到她应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动摇,不过,我还是偷偷抱著也许她会改变心意的一丝希望,向她说明延长寿命的实情。

  「所谓延长寿命,并非延长那个人本身的寿命……而是必须要有某个人把命分给他。」

  「那么,就用我的寿命吧。」

  该说不出所料吗?菱沼女士不见半点犹豫地直盯著我,说得斩钉截铁。刚见到菱沼女士时,我就觉得她是个不会轻言放弃的人。我在心里暗自叹气,菱沼女士则说了句「拜托你」,再次低头行礼。

  看样子菱沼女士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愿望。「这样真的可以吗?」即使已做确认,这也不是能马上答应的请求。我压低声音,要菱沼女士再想清楚一点。

  「这没有那么简单。既然你说一年,就假设你把一年的寿命分给那位老师好了,但我们不知道你剩下的寿命有没有满一年啊。」

  「那如果……不满一年的话……」

  「你就没命了。」

  即使这方法有点粗暴,我还是觉得最好公开说清楚,于是把残酷的事实说了出来。毕竟每个人都会珍惜自己的命。本来我希望能藉此让菱沼女士多少冷静一点,她却毫不犹豫地回了句「没关系」。

  「就算如此……只要老师能延长寿命,把作品完成……我不在乎一死。」

  「……」

  菱沼女士的意志看似坚决,但我不认为那是她经过仔细考虑所得到的结论。她应该是担心如果想得太仔细,就会变得犹豫不决。盲目相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会让理性思考的能力变差。

  该怎么说才好?我深感困扰,不禁叹气。这时守在我斜后方的犀川先生开口:

  「请你今天再回去考虑一下。」

  「可是……」

  「你觉得自己死了无妨,但对方又是怎么想的呢?」

  「……」

  犀川先生的质问似乎打动菱沼女士的心,只见她神情紧绷,闭口不语。诚如犀川先生所言,这不光是菱沼女士一人的问题。一阵沉默后,菱沼女士皱眉点头说:「我明白了。」她面带苦涩地低头行礼,拿了身旁的外套和皮包站起身来。

  我跟著菱沼女士来到玄关,一起走到屋外。当她正在玄关前穿外套时,我想起有件必须确认的事,试著问她:「你怎么查到我们家的位置?」

  虽然菱沼女士说是从受过这里照顾的人那里听来延命的事,但我很难想像对方会连我们家的位置都告诉她。基本上,我们不收金钱等谢礼,就是要「客人」保证不说出去。像这种不可思议的经验谈,就算不慎说漏嘴,也不太可能连具体的地点都讲出来。所以或许是……

  我才刚这么想,结果就猜中了。

  「我有个认识的人,在这一带土生土长……因为我只知道凑医院这名字,就问她有没有印象,她说可能是同学家……我就请她问个仔细。当我得知诊所本身虽然关了,但医生还活著,便来拜访了。」

  「……这样啊。」

  果然是咲月。从咲月没提及延命医来看,菱沼女士只有确认凑医院是否仍存在而已。我稍微松一口气,请她别把延命医的事告诉别人。

  「我妹在开店,要是传出奇怪的谣言就麻烦了。」

  「请别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菱沼女士浅浅一笑,深深鞠了躬,再抬起头。

  「……我会好好考虑之后……再来拜托你们。」

  「……」

  她说会考虑……只是要拖延时间吧?我抱著疑问,心情复杂地看向菱沼女士,然后目送著菱沼女士将难以言喻的焦虑吞进腹中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后,犀川先生才问:「是崛越小姐说的?」

  「……没错。昨天咲月问父亲现在在做什么,那应该就是受菱沼女士所托吧。」

  「……柚琉先生……」

  「我知道。」

  那个人不会轻言放弃的,我跟犀川先生都十分肯定。

  「客人」对我而言,除了负担还是负担。每个人的请求固然都不同,但想延长寿命的委托却无一不沉重。尤其是打一开始就决定赌上自己性命的「客人」,应付起来更让人心情格外沉重。

  「……哥……」

  「……」

  「……哥哥!」

  「……咦……」

  我正觉得和花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若有似无,手腕就被打了一下。我猛然回神,一脸茫然地望向身旁,看到和花满脸困惑地叹著气。

  「还好吧?」

  「……嗯。怎么了?」

  「你忘记自己在洗盘子吗?水从刚才就一直流,却不见你的手在动。」

  「啊!」

  听到和花指正,我往面前一看,还真的有洗到一半的餐具,手上也握著起泡的海绵。应该是我洗盘子洗到一半就开始想事情,结果魂不知道飘到哪去,也难怪和花会担心。

  我含糊地说了声抱歉,把水龙头关上。和花说换她来洗,但我摇头拒绝。我应该是要将洗完的餐具冲掉泡沫时神游的,但既然不确定,乾脆全部重洗一次。

  连我都被自己这个麻烦精给吓到了。等我洗完盘子,正把水槽擦乾净时,听到一声熟悉的:「有人在吗~?」过一会儿后,深町出现了,脖子上还围著披肩。

  「每天都好冷喔~这房子还是一样冷得夸张呢~应该比外头还冷吧?」

  「你要抱怨就别来。」

  我们这栋建于昭和初期的房子真的非常冷。我跟和花都是在这个家长大,所以不觉得辛苦,但深町只要冬天时来访,就算在室内也不会脱外套。

  「我开了暖炉,你至少把外套脱掉吧?」

  「不要,好冷,会感冒。」

  「才不会。」

  「别管这个。我好饿,你们吃完饭了吗?」

  深町别说是脱外套,连缠在脖子上的披肩也不肯拿掉。她在椅子坐下,把啤酒大剌剌地摆上桌面。明明一直抱怨好冷好冷,竟然还要喝啤酒?她看到我一脸错愕,就理直气壮地表示酒是装在另一个胃里。

  「不管在多冷的地方,我都能喝啤酒。凑,做点东西来吃。」

  面对深町厚脸皮的点菜,我嘴上念归念,还是心有不甘地打开冰箱。当我正在思考要做什么时,和花突然喊出一句「对了」。

  「小麦姊,你要吃善哉吗?」

  「善哉?好啊,我要吃、我要吃。」

  「……」

  深町毕竟是女生,当然也喜欢甜食,尤其对和花做的甜点更是爱不释「口」,难怪一问就二话不说马上答应。可是问题在于……

  「你……要用啤酒配善哉喔?」

  「咦?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我很希望家里的红豆汤能多少减一点,所以这应该是值得感谢的事,问题只出在啤酒配善哉这组合上。再怎么不搭也该有个限度吧,真令我难以理解。不过女子两人组仍旧把我晾在一旁,看起来不但不介意,还和乐融融地进行著「麻糬要放几个?」的对话。

  「我想拿来当晚餐,就放四个吧。」

  一听到深町回答得这么乱来,我疲倦到连吐嘈都自动跳过,直接问道:

  「对了,你来做什么?」

  「从过完年后我就一直在忙,最近才暂告一段落,想说来看看你。」

  为什么她总是摆出一副高姿态的样子呢?我不禁皱起眉。接著深町又说:

  「还有是想拿这个给和花看看。」

  「是什么?」

  「我拿到展览的门票,有两张。你要不要跟朋友去看看?你不是很喜欢艺术吗?这是刺绣画的展览喔。」

  所谓的刺绣画……是用刺绣来作画吗?艺术的领域还真是五花八门呢。我正觉得佩服时,从深町口中说出的名字让我不禁竖起耳朵。

  「那好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知名画家……有听过汤浅万智吗?」

  和花说「没听过」,我却对这名字有印象。汤浅万智这名字,跟昨天来访的菱沼女士提过的一样。这并非常见的名字,应该是指同一人。当初我听说她是画家时,脑中想到的不外乎是西洋画画家或日本画画家。

  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事都能在网路上查到。靠网路搜寻应该也能查到画家汤浅万智的事,我却刻意避免这么做。万一菱沼女士改变心意,我就跟她们毫无瓜葛了,因此还是别知道太多比较好。

  我本来这么想,却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这名字,忍不住问:

  「在哪里举办?」

  「你有兴趣?」

  「呃……也不算是啦……」

  我们认识很久了,深町自然知道我对艺术可说一窍不通。听到她大感意外地反问,我只能含糊回答。只见她原本要拉开拉环的手离开了啤酒罐,从放在下面的包包里拿出门票。

  「……是在文京区的小型美术馆,日期是……啊,抱歉,只到星期二。要是早点拿来就好了,都怪我太忙。」

  「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是周三,此外的时间和花都要顾店没办法去。就在深町道歉说「应该先确认过再讲的」时,和花提出一个建议。

  「既然如此,哥,你就跟小麦姊去嘛。」

  「咦……」

  「这个周末客人大概也一样很少,靠我跟犀川先生就行了。」

  虽然和花叫我不用担心店里的事……但我是因为菱沼女士的事,有些在意才问的,并不是真的想看展览。

  虽然觉得很困扰……

  「要去吗?」

  「……」

  深町喝著啤酒,挥著手上的门票,试探地问我。

  这毕竟跟「客人」有关,让我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听来陌生的刺绣画究竟为何物,也让我非常在意。而且,为了让这位她称作「老师」的汤浅万智完成作品,菱沼女士竟然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何她会对刺绣画执著到这种地步?即使我有预感,一旦得知后心情一定会更沉重,不过最后还是败给好奇心,回说要去。

  虽然和花要我别在意店里,但就算是淡季,周末的客人还是比平日多。为了能在中午过后马上回来,我决定配合开馆时间,一大早就出门。

  我跟深町约在鎌仓站的剪票口前。我已经很久没去东京,不过深町可是每天都通车到千代田的公司。即使周六的电车并不拥挤,却也没位子可坐。

  「你每天都这样通勤,很辛苦呢。」

  「我习惯了,毕竟都持续了十五年。你不也曾通勤了好几年吗?」

  「这倒是……」

  只是我已经没办法了……我不想把这些丧气话说出口,便轻轻叹气望向窗外。念大学四年、当上班族三年,共计七年的时间,我每天都通勤到东京去。大概是辞职后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才会让我觉得这些往事都彷佛年代久远。

  如果现在回去上班,实在没自信能忍受通车到东京的辛苦。我想到这里,又反思起自己的现状。

  「我也得做些什么才行……」

  明明并无此意,丧气话还是脱口而出。我回过神,连忙以一句「没事」收回自己的话,深町则露出苦笑问道:「得做些什么?」

  「……我不认为……一直维持现状就好……」

  只赚些零头的我之所以能活下去,靠的是祖父留下的财产与和花的庇荫。如果没有他们,不只是高得吓人的固定资产税(注18:固定资产税是针对房屋、土地、有形资产所课徵的地方税,类似台湾的物业税。),连其他生活必须的各种开销,我也无法负担。

  身为兄长,本来应该站在支援和花的立场,却已经有好几年都仰赖她生活。事到如今,还容得了我继续写这种不知读者在哪的小说吗?

  我虽然名义上还是作家,但凭的是过去某段时间某些人给予的好评,现实不但把我拋诸脑后,还让我望尘莫及。我叹口气向深津坦白,深町则回了一句「是喔」。

  接著,在一阵沉默后,深町又说:

  「没什么不好的啊。凑就是凑,只要做你能做的事就好了。」

  「可是……」

  「可没人要求你当一家之主喔。」

  深町说得太直接明白,让我感觉被彻底否定了,不禁倒抽一口气。的确……她说得没错……但身为男人未免太丢脸。我心情复杂地陷入沉默,等电车开到横滨站时,和深町在空出的位子上并肩坐下。

  距离展览会场的美术馆最近的车站是江户川桥站,要在永乐町转搭地铁。搭乘永乐町线还不到十五分钟就抵达江户川桥,等上到地面后,再往美术馆的方向前进。美术馆位于幽静的住宅区内,是一栋充满历史风情的西洋建筑,据说是由以前的贵族宅邸改建而成,可谓颇有来历。

  「好像是在那里。」

  在仅供单向通行的狭窄巷弄前方,有个标示此处为美术馆的招牌。深町指著那个牌子,我点点头看手表确认时间。展览是十点半开始,这时刚过十点半。

  我们为自己来得正好而庆幸,走进美术馆馆区内。只见建筑物外墙上,垂挂著印有「汤浅万治 波之色日之光」的布幔。不知是因为周二即将闭展,还是本来就很受欢迎,来客比我想像中还多。

  深町在入口处把两人份的票交给工作人员后,我们就进到展场。看了展览的手册,我才发现自己对汤浅万智的作品并不陌生。

  「……这作品我看过。之前有用在咖啡广告里吧?」

  「她好像很有名呢,这幅是用在国际会议的海报上喔。」

  深町所指的作品我也记得,便点头附和,并对因为没兴趣而见识浅薄的自己感到羞愧。当菱沼女士讲出「汤浅万智」时,我应该要联想到才对。

  「哇,好棒喔!」

  我们顺著参观路线的指示进入作品展示间,深町立刻轻呼一声。虽然她有看场合稍加克制,感动之情仍溢于言表。我也是比自己的预期还要感动。

  刺绣画正如其名,每幅展示的画一律以刺绣技法完成。它们都是没有具体形象的抽象画,其中最令人慑服的是用色。刺绣画瑰丽的色彩深深吸引观赏者的目光,更撼动了观赏者的心。

  展览主题为「波之色日之光」,标题都以「波1」之类的编号形式呈现。作品呈现的并非刻意表现的波浪,而是作者汤浅女士凭感性所描绘的波浪,既给人绵延无尽的遥远距离感,又不可思议地跟记忆中的波浪重叠在一起。

  「好厉害……全是用绣线绣出来的呢。手工真是精细,让人都快眼花了。」

  「……」

  我能体会深町为何感动。的确,比起用颜料来画,这种表现方式更费功夫。说起刺绣,在一般人印象中,通常只用在衣服或小饰品上,当初怎么会想到用刺绣来画图呢?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光是线的数量就够惊人了。

  我边望著画,边跟深町低声交谈。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去。

  「……」

  就算有控制音量,但四周都鸦雀无声,会被警告也是难免……我自以为是地先说了句「抱歉」回头,没想到拍我肩膀的并非工作人员。

  「果然是凑先生。」

  「……」

  站在我面前,脸上浮现端庄笑容的,正是菱沼女士。我感到困扰,整个人僵在原地。虽然我本来就想过可能会在会场碰到她,却还天真地认为只要赶快看完马上离开,就不会跟她不期而遇。

  是我的想法太单纯吗?我为自己输给好奇心而深自反省,同时很在意身旁的深町。时机真是太不巧了,我只好向菱沼女士解释来看展的原因。

  「朋友刚好有票……我想说也许是那位画家,就来看看……」

  「我没想过你会来,谢谢。」

  「……你们认识吗?」

  深町见菱沼女士胸前挂著工作人员的识别证,一脸诧异地追问。我只好含糊其词地回了句「算吧」。幸好深町如我所愿地接受这个说法,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凑怎么难得会对艺术展览有兴趣呢……敝姓深町,是第一次来看刺绣画。作品用色十分纤细……让我很感动。用在广告上的作品虽然都记得,不过实际看到后,才发现其实线的光泽会随角度不同而有所变化,实在太美了。」

  「感谢赞美。我是汤浅的助理,敝姓菱沼。」

  菱沼女士笑容可掬地做了自我介绍,并瞄了我一眼。那道别有含意的视线,就像在保证她不会多说什么,让我稍微松一口气。之前我有请她别把延命医的事说出去,所以只要我跟深町一起行动,想必她也不会提及此事。我便在一旁听著她们的对话。

  「刺绣这门手工艺,通常给人缝纫技法的印象,没想到也能像这样变成图画。」

  「刺绣做为一种绘画手法,虽然在日本的知名度还不高,不过在中国和越南等地不但是主流之一,也在艺术方面得到很高的评价。」

  「是吗?这的确拥有跟油画截然不同的魅力。不过做起来应该很费工吧?」

  深町说得没错,用绣线刺绣的过程,感觉上要比用笔上色来得辛苦多了。菱沼女士用力点头,表示我们面前的这些大型作品,都得花上超过五年的时间。

  「像是高级波斯地毯,也是由许多女性花费数年光阴才完成。这两者道理是一样的……毕竟每一项步骤都很费工,时间是省不了的。」

  「说得也是,首先得从穿针引线的步骤开始呢。」

  「是啊,而且汤浅还会亲自染线喔。」

  自己染线?深町吃惊地反问,菱沼则浅浅地苦笑一下。

  「如果市售的线不符合自己的感觉,汤浅会亲自把生丝染成想要的颜色。」

  菱沼女士的这番说明,让我跟深町不禁深感敬佩。

  「那还……真是辛苦呢。」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能呈现如此美丽的色彩。汤浅本人的色感非常好,连已经当她助理二十五年的我,都还会感到惊讶呢。」

  「菱沼女士也有在做刺绣画?」

  「我本来是在大学做染色研究,后来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汤浅……现在是担任汤浅的助理和经纪人。」

  「这样啊……」

  在深町附和时,有个工作人员从走廊进来叫菱沼女士。她回应对方后,对我们说「请慢慢观赏」便离开了展示间。

  剩下我们两人后,深町再次追问我和菱沼女士是怎么认识的。

  「……不,我们不是直接认识,只是朋友的朋友……算点头之交吧?我听说她在为一个叫汤浅万智的人担任助理,所以才想会不会是她。」

  用「朋友的朋友」来解释也未免太敷衍。我本来以为会被吐嘈,不过深町大致了解我的为人,只有「哦」了一声点点头。她大概认为即使问个仔细,我也只会把对话拖长,就主动回避了。反正我也常因不会记人而被深町念。

  比起这个,深町更在意的是眼前的作品。

  「她说五年耶。五年间都面对同一幅作品,不知道感觉如何?难道不会厌倦吗?」

  「艺术本来不就是这样吗?花更长时间来创作的也大有人在吧?」

  「是没错啦……但五年说短也不短。你还记得五年前你在做什么吗?」

  听深町这么问,我试著去回想,却无法马上回答。五年前,和花还在东京的西点店工作,没有在家里开店,所以我也不会被叫去帮忙,过著每天悠哉写小说的日子……

  不,说起五年前,不就是我凭藉得奖的光环推出的新书遭到恶评,完全滞销,结果顿时从天堂跌落地狱的那段期间吗?

  「……」

  当恶梦般的回忆苏醒,我陷入忧郁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心境已跟以往不同。那时我满脑子只顾著找失败的原因,充满挫折而焦虑不已,但现在已经了解,不管是遭到恶评还是书卖不好,都是其来有自。

  不过,明知道却无法改善,或许代表我根本没有成长,就好比困在迷宫深处的人,已经连出口都放弃寻找。活著这件事就是这么困难。

  当我脑中已将这一问发展成哲学性的问题时,身旁的深町始终保持沉默,即使我没回答也未吐嘈。这大概是因为她也在问自己相同的问题吧。

  五年前的深町……应该和现在一样,兢兢业业地在出版社编辑的岗位上努力吧。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都过了五年,却什么也没改变。」

  「……」

  深町看著那些浓缩五年岁月的作品,喃喃自语著,从她的侧脸看得出其思绪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在「什么都没改变」的背后,我感受到其中包含对没改变一事的后悔与反省。

  深町始终脚踏实地工作,累积了不少资历,本人却看似不满意。我对她不会满足的野心感到敬佩,耸了耸肩。

  「……你没变不是比较好吗?」

  「为什么?」

  「如果样子变老,你也会伤脑筋吧。」

  「真没礼貌!」

  深町怒道。我闪开她打来的手,往展示间出口走去。走到一半时,我往身后偷看,发现深町依依不舍地看著那些灿灿生辉的刺绣画,不禁想起当年还穿制服的她。

  我本来打算要是菱沼女士在展示间外,就顺便跟她打个招呼,不过在走廊和大厅都不见她人影。反正也没必要特地请人叫她,我便催深町说「该回去了」,她却表示想上个厕所。

  「我在那里等你。」

  我指了指放在出入口附近的长椅后,就跟走向厕所的深町分头行动。当我在没人坐的木长椅上随意坐下时,马上听到有人喊了声「凑先生」。

  「啊……」

  我抬起头,看到菱沼女士朝这里走来,连忙起身。如果深町还在,应该能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深町这时离开真是不巧。虽然我在心中抱怨,不过这对菱沼女士或许反而有利。

  「跟你一起来的人呢?」

  「她去洗手间了。那个……」

  虽然想道谢,但票又不是菱沼女士给的,道谢反而奇怪。是否该讲些像「作品很棒」之类的感想呢?我正在烦恼时,菱沼女士率先问道:

  「你觉得如何呢?」

  「……作品真的……相当出色。我是个艺术白痴,很少看这种展览,不过这次很庆幸自己有来。」

  「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汤浅一定也很高兴。」

  「……」

  如果我不知道菱沼女士的愿望是不惜削减自己的寿命,也想让汤浅万智完成作品,只要讲完「庆幸自己有来」的感想就结束了。可是没办法,我复杂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菱沼女士则是带著浅浅的微笑看著我。

  「我想让汤浅完成的作品,比这次的展示品都还大……而且真的很美。汤浅一生累积的心血全浓缩在里面……可说是集其大成之作。」

  今天看到的每件作品都很出色,连一向不懂艺术的我都为之动容,但长年担任助理的菱沼女士竟然断言这些作品都比不上那一幅,可见那有多么了不起。

  不过,对于菱沼女士甘冒巨大风险也要使那幅作品完成的心情,我依旧难以理解。虽然我劝菱沼女士再好好想一想,但从她描述作品的语气,我又重新体认到她不变的决心。

  「如果你时间方便,要不要来一趟汤浅的工作室?地点在叶山,距离凑先生家也挺近的。只要你看过那幅作品,应该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菱沼女士补上这一句后拿出名片,我便反射性地收下放进口袋。此时有脚步声靠近,原来是深町从洗手间回来了。她一看到菱沼女士,就满脸欣喜地向她道谢。

  「能见到你太好了。这些作品都好美,真是一饱眼福呢。也请代我向老师转达敬意。」

  「我也感谢你们愿意来参观。」

  等深町打完招呼,我们两人就对菱沼女士低头行礼,然后走出了建筑物。深町还沉浸在对美丽作品的感动中,直嚷著「真的好美喔」,至于我则感受到那张名片的沉重重量,连自己皱起眉头都没察觉。

  「凑……」

  「……咦?」

  「怎么啦?肚子痛吗?」

  「没有……」

  我摇头否认,看手表确认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们马上要走到地下铁站,把转车时间也考虑进去,现在回去不知道是否能在两点前到家……当我正思考这件事时,深町问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吃午餐。

  「可是……」

  「就这样回去会错过午餐的。和花不也说过店里没问题吗?」

  这样说也没错……即使挂心,但早上出来到现在也饿了,我同意深町的提议。她见我点头,又立刻问我要吃什么。

  「走到神乐坂的话……有家义大利菜很好吃。走路大概十分钟左右,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

  我不介意走路,但吃义大利菜感觉很花时间,我想找能尽快上菜的地方。想著想著就看到……

  「那里怎么样?」

  在马路旁的大楼一楼,挂著写有荞麦面字样的深蓝色门帘。荞麦面上菜很快,能让我早点解决这一餐,而且再走一下就是地铁站,真是一举两得。我自认选得还不错,可是……

  「……你不要吗?」

  我发现深町表情很僵硬,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我不记得她讨厌荞麦面啊?正觉得奇怪,深町就用含怨的眼神看向我,还重重地大叹一口气。看她垂下肩膀的沮丧模样,我想她应该不想吃荞麦面,开始思考起其他选项,这时马路对面的乌龙面店映入眼帘。

  「如果不想吃荞麦面,那里的乌龙面也可以……」

  「荞麦面就好。荞麦、荞麦、荞麦,来吃荞麦面吧,好,就这么决定!」

  深町一脸烦躁地否决我的提议,大步走向荞麦面店。她看似心情极差,我却完全不知道原因出在哪,只好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等穿过店门口的门帘,才发现那是一家采贩卖餐券的方式,在吧台前站著吃的店。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深町直觉很准,马上就察觉到这是立食店,难怪态度会那么奇怪。可是这也没办法,我光从店的外观根本看不出来。深町比较喜欢能坐著吃的店吗?我正想确认时,她却很快就拿出钱包要买餐券。

  「如果你觉得坐著吃的店比较好,那我们去别家……」

  「在这里就好。」

  深町边说边用鼻子「哼」了一声。她到底是想怎样?我有些困惑,但还是接在深町后面买餐券,看到有山药泥荞麦面就选了这个,再到吧台前跟深町并肩而站,递出餐券。深町点的是天妇罗荞麦面加啤酒。

  白天就喝啤酒?我皱起眉头,身旁的深町则是拿起杯子灌起生啤酒。一口气喝下半杯后,她「唉」了一声,呼出一大口气。

  「……不喝就撑不下去了。」

  「工作这么辛苦吗?」

  「……凑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总觉得深町从刚才就话中带刺……不过与其随便过问,还是先放著不管最保险。做出如此判断后,我马上吃起眼前的山药泥荞麦面。当我吸面条吸得正起劲时,深町边在自己的天妇罗荞麦面洒上七味粉,边说起以前的事。

  「……记得高中时,我们也曾像这样一起在吧台前吃过东西。」

  「……有吗?」

  「你不记得了?大概是在二年级……的冬天吧。我们跟津守原本约好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可是那家伙临时放我们鸽子,结果就变成我们两个人去看。好像是……有太空船出现的电影。」

  「太空船……」

  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记得看过那种电影。深町眼神冷淡地看著已毫无记忆的我,吸著荞麦面。

  「……后来……在讨论回去要吃什么时……你就说要吃立食的荞麦面。」

  「亏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站著吃速食以外的东西呢。」

  深町大力吸著荞麦面,吃相看起来比我更老练,而且不只站著吃,还喝著啤酒。虽然时间过得很快,但就像深町所说的,我似乎都没变。我也想不出自己有哪一点比高中时的我更有长进。

  上大学和就业后,虽然行动范围一时之间有所扩展,但到了现在,对形同茧居族的我来说,世界反而变得比高中时更狭窄。没人期待我成为家中支柱,只是个多余的存在。

  我默默吸完荞麦面,跟喝完啤酒的深町一起走出店里。深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望向天空,一面伸展身体一面喊道:「反正就是这样啦!」她所谓的「这样」……指的是荞麦面的味道吗?但如果问她是什么意思,感觉又会让她的心情更差。在走向地铁站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最后仍然悬而未解。

  在鎌仓站跟深町道别后,我坐上回家的公车。由于是星期六,鎌仓站游客如织,十分热闹。他们大多是要坐江之电,所以公车倒不算拥挤。

  即使如此,乘客数量还是比平常多,一直到高德院前我都是用站的。等过了高德院,再来就没有观光景点,因此搭车的都是本地人。我找个空位坐下,随著爬上陡坡的车子摇晃好一会儿,最后在距离我们家最近的站牌下车。

  多亏立食荞麦面让我迅速解决午餐,我就跟预测的一样,在刚过两点时回到家。在绕向家门之前,我先往店里瞥了一眼,见没人排队松了口气,才进到屋里。

  「我回来了。」

  我见马卡龙从玄关前的狗屋出来迎接,就对它打声招呼,再拿钥匙开门进去。走向厨房的路上,当我正想先去店里问和花是否要帮忙时,就在走廊上碰到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

  「喔,我刚回来,店里人多吗?」

  犀川先生似乎是有事才回来家里。我向他询问,他简短答了句「不多」,表情出现细微的变化。犀川先生的长相很可怕,再加上总是面无表情,经常会让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不过,透过长年培养的默契,我还是大致感觉得出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就问:「怎么了?」

  犀川先生一听,语带犹豫地问道:

  「……您不是跟深町小姐出门了吗?」

  「是啊,我们去看展览。」

  我之前向犀川先生提过,自己要去看之前菱沼女士想延命的对象──汤浅万智的展览。我看他刚好人在,正想把在会场上遇到菱沼女士的事告诉他时,犀川先生却一脸不解地先向我追问:

  「您不觉得回来得太早了吗?」

  「会早吗?我想今天是星期六,店里应该很忙,所以想说早点结束回来。我连午餐也已经吃过了。」

  「喔,这样吗?和花小姐还说你们要约……吃完饭才回来,您到家应该已是傍晚。」

  约……?犀川先生中途好像换了语词,让我有点在意。不过,拖到傍晚也未免太夸张,我连忙摇头否认。就算这趟是出远门好了,午餐怎么可能吃那么久啊?

  「不会那么晚啦,我们吃立食荞麦面,连十分钟都不用。」

  「立食荞麦面?您跟深町小姐吃立食荞麦面?」

  我点头说是,犀川先生便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对于不习惯的人而言,那只是一张可怕的脸,不过我能看出这是他有话想说,却不知该不该说的表情。

  「犀川先生?」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奇怪的话,觉得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透。犀川先生一脸犹豫地沉默片刻后,还是说出口:

  「深町小姐有没有做出什么要求?」

  「喔,她说要吃义大利菜,可是那很花时间吧?因为附近有立食荞麦面,我们就在那里解决了一餐。其实还满好吃的。」

  「……深町小姐……有没有生气?」

  「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啊,话说回来,她的心情的确不好……大概是觉得能坐著吃的店比较好吧。可是跟她确认时,她又说在立食荞麦面店吃午餐就好。」

  「立食荞麦面吗……?」

  犀川先生又把「立食荞麦面」重复一次,还露出复杂的表情注视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他好像在可怜我一样。我深感困惑,问犀川先生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但他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

  「先不管这个,犀川先生,我在会场上遇到菱沼女士了。」

  犀川先生似乎对我的午餐很在意,我倒觉得这边的问题才大。听到我遇见菱沼女士,犀川先生的神情也立刻绷紧。

  「她有说什么吗?」

  「……汤浅万智在叶山有工作室,她希望我能去看一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给犀川先生。他瞥了一眼,问我打算怎么办。如果菱沼女士打算放弃延命,不要涉入太深是比较好,不过今天遇到她时,我感觉不到她有任何要放弃的意思。我想,她一定会再来拜托。

  「……的确……汤浅万智的作品很美,连我也深受感动……是很棒的艺术品……可是……」

  我还是难以理解菱沼女士的心情。虽然每个造访我家、希望我们帮忙延长某人寿命的人,其背后各有不同的隐情,不过在关系上仍以家人占绝大多数,例如母与子、子与父、祖母与孙子。如果说是基于血缘或亲人的强韧羁绊,才产生不惜削减自己寿命的念头……那倒还合情合理。

  我知道菱沼女士长年担任汤浅万智的助理,十分醉心于汤浅的才华,可是……

  「……就如犀川先生所说……汤浅万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想知道。」

  光就我听到的部分,汤浅万智似乎没有卧病在床。年事已高仍持续创作的她,想必还不知道菱沼女士的打算。

  来请求延命的「客人」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独自苦恼,深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我才会先劝他们好好考虑清楚。只要我解释过延命的原理,强调延长某人的寿命等于缩短另一人的寿命,很多人会感到迟疑,甚至改变想法。

  不过,要是遇上仍旧必须实现对方愿望的情况,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接受寿命移转的对象。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而且万一到时真的发生什么遗憾的事,也不会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罪恶感。

  哪怕只有短暂的时间,一般人要是知道自己靠别人的寿命活著,都会有罪恶感。尤其,这种寿命的交易大多在关系密切的人之间进行,更容易导致这种情形。汤浅万智是怎么想的呢?她会宁愿让菱沼女士减少寿命,也要完成作品吗?

  当我凝视手上的名片,想起菱沼女士在我们家说那些话的表情时,突然传来和花呼唤犀川先生的声音,犀川先生一听恍然回神,转身回应「我马上过去」,然后匆匆走向家里的厨房。糟糕,我明明是赶回来帮忙的,却讲话讲到忘记店里的事。我把名片塞回口袋,跑去找和花。

  当天晚上。

  「立食荞麦面!」

  晚餐时,和花问我和深町中午吃些什么,我就把回犀川先生的话再说一次。她听到我在回程路上刚好经过立食荞麦面店,就在那里迅速解决午餐后,露出非常震惊的表情。

  「这不是小麦姊的提议吧?」

  「……她提议吃义大利菜,但那很花时间吧。我又担心店里的状况……」

  「我不是说店里不要紧吗?真是的!小麦姊可是很期待的呢!」

  「……是这样吗?」

  深町期待去看展览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观赏时看起来的确很感兴趣,也很热情地跟菱沼女士搭话。可是,一开始是深町拿票来问和花要不要去看的,所以我还以为她自己没打算要去。

  「我看她要把票让给你,还以为她没有兴趣……」

  「不是啦,她期待的并不是展览……」

  不是展览?和花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像迁怒般大叹一口气后,吃起碗里的饭。犀川先生则已经吃完,说了句「我去重新泡茶」,就意有所指地离开座位,总觉得他好像是害怕被台风尾扫到。不过,为什么会形成台风?

  「……」

  果然……还是那个吧?是立食荞麦面闯的祸吧?当时深町的心情也的确不好。不过,若真是这样,坦白说出来不就好了?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她说讨厌立食,我也会提议别间店,像对面的乌龙面店或许就能坐著吃啊。

  ……如此反驳的话,八成会被百倍奉还,我只好保持沉默。女人心海底针,我也算是上了一课。总之,少说两句为上。和花看我始终默默扒饭,主动对我说:

  「哥,你觉得小麦姊怎么样?」

  「怎么样啊……」

  我不太懂和花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意,既困惑又苦恼。觉得深町怎么样吗?我思考片刻后回答:

  「……就一个女性来说,问题是满多的,不过她就是那种直肠子的个性。做事乾脆,不拖泥带水,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抱怨归抱怨,还是会用积极的态度来解决问题,这一点满值得学习。」

  「我不是要问这个。」

  我明明是仔细想过才回答,竟遭到和花火速否决。不是这个……那是哪个?我的不满全写在脸上,和花则用难以言喻的表情注视我,叹出比刚才大三倍的气。

  「唉……」

  「……和花小姐,您的茶。」

  犀川先生像要安慰她,迅速递上茶杯。和花道了声谢,接下杯子,并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犀川先生。只见犀川先生缓缓摇头回应,彷佛在说「再怎么讲也没用」,我看了心中愤愤不平。真是的,这两个人到底是怎样?

  不过,对于自己应对能力很差这一点,我也有好好反省。本来决定下次深町来我家的时候要向她道歉,偏偏这时候就是不见她人影,就这样来到点心铺的公休日。多次考虑后,我决定趁著店休,请犀川先生陪我去汤浅万智的工作室,于是照著菱沼女士名片上的号码,打了通电话给她。

  菱沼女士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表示很欢迎我去,我便和犀川先生一起出门去叶山。菱沼女士原本要来鎌仓山接我,但我不好意思这么麻烦她,决定往返路程的一半都靠电车,并在逗子站跟她会合。

  我们坐公车到鎌仓站,再转搭横须贺线到逗子。叶山在逗子的对面,仅靠电车无法抵达,一定要搭汽车或公车。虽然距离鎌仓很近,印象中却没去过。

  我已经很久没搭往逗子的电车,在月台上等待时,感觉到其他乘客偷瞄我们的视线。他们看的当然不是我,而是犀川先生。

  只要跟犀川先生一起搭乘大众交通工具,一定会受到大家注目。他身材高大,长相凶恶,还穿和服,也难怪别人会多瞄几眼。为了因应冬季,犀川先生多穿了和式外套,手上拿著一包东西。我问他带了什么,他表示是伴手礼。

  「两手空空去拜访总是失礼,所以我请和花小姐分一些金锷给我。」

  那是之前菱沼女士来访时,曾说过好吃的点心。话说他居然还想到两手空空的会失礼,有礼貌的死神又是怎么回事?我边思索边搭上进站的电车。逗子在鎌仓的下一站,坐一下就到站。在逗子下车后,我们走出跟菱沼女士约好碰面的东口。

  菱沼女士已经到了,正在等我们。她的车停在停车场,我们便一同走向停车场搭车。我跟犀川先生在后座上坐稳后,问她大概要多久才到。

  「工作室在皇族御用别墅的前面不远处。现在路况不错,大概二十分钟就会到了。」

  「你说的工作室,跟汤浅女士的自宅是分开的吗?」

  「不是,是老师改建自宅时增设的。师丈很早就过世……之后老师一直利用家中房间从事创作,后来空间渐渐变得不够用,才加盖了工作室。」

  「菱沼女士住在这附近吗?」

  我是一大早就打电话,菱沼女士却已经在工作室,由此可知她应该住在附近。不过她答说,自己也住在汤浅家里。

  「以前是通勤,但老师年事已高,让我很担心,就借住在那里。」

  「对了,请问汤浅女士今年贵庚?」

  「八十九……到今年七月就要满九十岁。」

  「咦!」

  我听说她年纪不小,却没想到已高龄将近九十,也难怪菱沼女士会担心。我看向窗外,发现车子不知何时已开到靠近海的地方,散发沉稳光芒的海面映入眼帘,令我不禁想起展览上那幅名为波之色的作品。就是因为每天都看著这样的景色,才会创作那样的作品吧。

  车子不久后转弯,沿著蜿蜒小路继续前进。刚才还在眼前的海景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靠近的山景。道路越来越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

  在小路尽头,有根标示这里是私有地的门柱。菱沼女士说了句「我们到了」,将车开了进去。我跟犀川先生下车后,菱沼女士帮忙关上车门,带我们来到位于小路尽头的汤浅家。

  「就是这里。」

  彷佛被山峦环抱的汤浅家,跟我们家的地理位置虽然很像,却配合叶山的当地风情盖成西式建筑。即使年代久远,但因维护得宜,看起来依旧完好。冬天的阳光和煦地照在泛白的墙面上,随处可见的曲线型窗框散发复古的氛围。

  不过这栋房子真大。根据菱沼女士所言,这本来是汤浅女士跟她丈夫的住家,只给两个人住也未免太奢侈了点。

  「好气派的房子啊,汤浅女士跟她丈夫就两人住在这里?」

  「没错,师丈是贸易商,并把财产都留给老师。他们之间没有孩子。」

  叶山也是高级别墅区。既然汤浅女士的先生是贸易商,那就能理解了。在菱沼女士的带领下,我们进入屋内,走过寂静的走廊,来到客厅。客厅面对连接庭院的露台,装潢和家具的风格跟洋馆很相衬,淡粉红的壁纸上有花朵的图案,窗帘上则是满满的垂坠,十足奢华。

  木头地板上铺著厚实的地毯,色调跟壁纸和窗帘统一。进门左手边的墙上有壁炉,房间中央摆放著沙发组。因为这里跟我们家的纯日式风格刚好呈对比,我不禁好奇地四处察看,然后发现一幅挂在墙上的刺绣画。

  那当然也是汤浅女士的作品,尺寸不大,大概三十公分见方,虽然有金、银、蓝、橙、红、绿等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感觉却不可思议地协调,整幅画彷佛闪耀著光辉一般。

  这是没在展览上展出的作品。菱沼女士发现我兴致盎然地看著这幅画,就走到身旁为我解说。

  「这幅画是使老师的名字为世人所知的契机,我也是透过它才认识老师。」

  「这样啊,可是它没有出现在展览上啊?」

  「因为这是很特别的作品,一直都挂在这里。」

  菱沼女士微笑地说完,跟我一起凝视这幅作品。我瞄了她一眼,从她陶醉的侧脸就知道她有多么为汤浅女士倾心。既然都住在这里,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吗……我心中半是佩服半是诧异。接著菱沼女士又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我看到这幅作品时,受到很大的冲击。以前刺绣在日本一直被当作手工艺,把刺绣当成绘画技巧的美术形式,在当时也还没获得承认。不过,老师曾告诉我,不必用工艺或美术来区分她的作品。我认为,无论是工艺或美术,只要能抓住观赏者的心就是艺术……所以才会为了将老师的作品推广到全世界,一直努力到现在。」

  据菱沼女士表示,她当时边在美大当讲师,边协助汤浅女士在各地开画展。这些行动后来有了成果,让汤浅女士的作品渐渐为世人所知。我和深町也一样,明明不知道汤浅万智这个名字,却在不知不觉间看过很多她的作品。

  「我也在展览上看到几幅很眼熟的作品,不过我对艺术很陌生,以前都没记住作者的名字,真是不好意思。」

  「快别这么说,你能记住作品就已经值得感谢了……很多人都说过跟凑先生类似的话……能让世人知道老师的存在……我真可说是得偿所愿呢……」

  菱沼女士虽这么说,表情却有些阴郁。都已得偿所愿,难道还不满足吗?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保持沉默。菱沼女士接著轻叹一声,道出自己的后悔。

  「我最近常想……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这么说?」

  「老师她……真的想让大众观赏她的作品吗?会不会她其实根本不在意,只要能持续创作就好呢?会不会是拿我的一头热没辙,才勉强配合我呢……?毕竟成名以后,老师就必须接她不想做的工作,也得配合客户的要求创作。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老师好……但真的是这样吗?我已经快要搞不清楚……」

  「……」

  菱沼女士喃喃说完,长叹一口气,在一阵沉默后才向我道歉。

  「抱歉,净说些多余的话。我现在去泡茶,请你们先坐一下。」

  请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后,正要离去的她被犀川先生唤住。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犀川先生将手上那包东西交给她。「这是上次的金锷。」

  「是我那时吃的金锷吗?谢谢。老师也很喜欢甜食,她一定会很高兴。」

  看到菱沼女士接下时欣喜的样子,我不禁为自己的不懂礼数而反省。她留下一句「请稍等一下」就走出客厅,于是我又去看墙上那福刺绣画。刚才只在远处眺望的犀川先生也来到身旁,跟我并肩一起欣赏。

  「真是了不起的作品,上面用的线看起来非常细呢。」

  「在展览上有介绍她实际使用的线和道具,提到线跟针都是特制的。」

  听了我的说明,犀川先生点头认同,然后压低声音问:

  「……这是……在画什么呢?」

  「……」

  依照展览的风格判断,这幅刺绣画描绘的应该是抽象题材,但我也不清楚。这个嘛……一头雾水的我看著画陷入沉思。虽然看过好几幅标题为波之色和日之光的作品,但这幅作品跟那些感觉又不太一样。

  就在我的想像受阻时,突然传来小小的喀嚓声,我没多想就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客厅有好几扇门,但此时传出开门声的,并非菱沼女士离去时穿过的那扇面对走廊的门。

  「……」

  在另一扇门边,站著一位矮小的老婆婆。她的丰盈白发结成髻,戴著眼镜。之所以看起来矮,除了她驼背以外,本身的身高也看似不高。这位用诧异表情看著我们的人就是……

  我一察觉她是汤浅万智,立刻回过神,连忙说了句「非常抱歉」。虽然我们并非擅自闯入,但菱沼女士还没向她介绍我们,想必她一定把我们当成可疑人物。

  当我正想解释我们不是来路不明的人时,汤浅女士将视线移到犀川先生身上,眯起眼睛大步走来。

  犀川先生察觉汤浅女士靠近,两人互相注视。他们的身高相差将近五十公分,与其说像大人和小孩,倒不如说根本像是不同种族(犀川先生实际上是死神,所以这么形容也不算有错),而且彼此都不肯把视线移开。

  在默默互瞪的两人之间,弥漫著一股肃杀之气,让一旁的我不知是否该开口。就在我正苦恼时,汤浅女士的视线突然望向我。

  「我听菱沼说有人要来参观工作室……就是你们吧?」

  「呃……啊,是、是的,没错。」

  想参观工作室……的说法其实不太正确,不过,菱沼女士会这么说明也是情有可原。见我不停点头表示同意,汤浅女士丢下一句:「那么,请往这边走。」接著,朝她刚才进来的门快步走去。

  「请问……」

  是不是应该去叫一下正在泡茶的菱沼女士啊?我焦急地四处张望,犀川先生催促道:「走吧。」刚才一直跟汤浅女士互瞪的犀川先生,比平常更面无表情,感觉有点可怕。

  「……犀川先生?」

  发生什么事?我在一旁完全搞不懂。即使觉得奇怪,但为了跟上离去的汤浅女士,我连忙离开客厅。之后再向菱沼女士解释好了。我在心中做出决定,快步追著汤浅女士的背影。

  汤浅女士虽然身材娇小又驼背,还上了年纪,脚程却非常快。她迅速走过漫长的走廊,在尽头转弯,爬上阶梯,然后继续在走廊上前进。

  等我好不容易赶上一开始因迟疑而造成的差距时,已经走到离客厅有一段距离、感觉像是工作室的地方。

  「……」

  汤浅女士打开挑高的白色房门后,我跟著走进去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气。在这个比刚才的客厅更宽广、天花板也高上一大截的房间中央,摆著一幅巨大的作品。这幅作品比展览上最大的刺绣画还要大,高度接近天花板,应该有三公尺以上。我马上意识到,这幅作品就是问题所在。

  除了压倒性的巨大尺寸,填满整个画面的色彩更是美得令人一时忘了言语。色彩缤纷的线形成数个小漩涡,再组成一个大漩涡。展览上的作品固然也很美,但这幅作品给人的感觉格外特别。菱沼女士曾说,这是将汤浅女士所孕育的一切浓缩在一起的集大成之作。她会这么说的理由,我现在完全懂了。

  在此同时,我也体会到她愿意不计代价去完成的心情。正当我被作品夺去目光,头脑一片空白时,汤浅女士当著我的面发出「哟咻」一声,在窗边那把有扶手的椅子坐下,并叫我和犀川先生把墙边的圆椅子拿来坐。

  不过,我已经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太进去,只是呆站在原地赞叹道:

  「太了不起了。我去过展览……但没看到这么大的作品……这大概……花了您多久的时间呢?」

  既然两公尺见方的作品就要花五年,这幅作品花费的时间一定更多,结果答案就如我预料的一样。

  「这是将以前就开始一点一滴绣的东西连在一起,所以,我也不清楚实际上花了多久,不过从我开始绣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

  汤浅女士这句「二十年」虽说得轻松,却是一段相当长的岁月。也许到了她那种年纪,这种长度的时间也已无足轻重。

  见我惊讶得喃喃自语,汤浅女士开门见山地问:

  「对了,你们为什么来我家?」

  「……」

  我本来想照菱沼女士的说法,佯称自己是来参观工作室,但汤浅女士意外严峻的表情让我一时语塞,感觉自己遭到怀疑。当我正想找其他藉口时,她接著又说:

  「你看起来不像医生呢。」

  「……我的确不是。」

  「还是说……菱沼有拜托你什么事吗?」

  汤浅女士的质问让我内心一惊,表情产生动摇。她的眼神十分锐利,实在不像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婆婆。真不该把老人家当成弱者。我深自反省,握紧拳头。

  该怎么回答才好?菱沼女士希望移转自己寿命一事,我绝不能说出口。可是,光靠半吊子的藉口是无法说服对方的。正当我为了不知怎么回答而犹豫时,犀川先生也终于看不下去,在一旁为我帮腔。

  「请问您这么问,是有什么根据吗?」

  汤浅女士遭到反问,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跟在客厅时一样凝视犀川先生。犀川先生也直视回去,两人之间再次弥漫紧张的气氛。我正愁不知该怎么办,救星就出现了。

  「老师!」

  跟工作室大门敞开声一起响起的,是菱沼女士的叫唤声。原本认真互瞪的汤浅女士和犀川先生终于将视线别开,让我松一口气。菱沼女士小跑步来到我们身边后,我为我们的擅自行动向她致歉。

  「是汤浅女士去客厅……把我们带来这里。」

  「原来是这样啊。老师……」

  「菱沼,你拜托这两位什么事?」

  菱沼女士略显不安地唤了汤浅女士一声,汤浅女士便用平静的口吻问道。那股平静中包含不容辩驳的威严。菱沼女士脸色一变,眼神闪烁,看似狼狈地又唤了声「老师」。

  「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完成那幅作品。」

  我以为菱沼女士打算说出她拜托我延长汤浅女士寿命的事,吓了一大跳。不过汤浅女士没听完她的话,就喃喃说了句「果然」,皱眉叹息。

  「你不必去想这些有的没有。」

  「可是……我很担心啊,即使您刻意隐瞒,身体变差的事还是瞒不过我。而且您又不去医院就医……每次一想到您要是有个万一,我就……」

  「那就代表我阳寿该尽了。」

  「可是!我希望老师完成那幅作品……」

  「就算我不在,还有你在,你来完成就好,我一点都不担心。」

  听汤浅女士说得如此果决,菱沼女士一脸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回了句「我做不到」,表情像个幼小的孩子般无助。汤浅女士见菱沼女士这副模样,露出困扰的表情,往房间角落大步走去。

  汤浅女士打开墙上的置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筒状容器后,走近呆立原地的菱沼女士,一脸不悦地将东西递给她。菱沼女士下意识地接过容器,汤浅女士则要她察看容器里头,同时开始说明:

  「那里面放著完成图和指示书。反正之后也只剩手工作业,我本来就打算要是我有个万一,便全权交给你负责。再说,你的手艺本来就比我好。」

  「……老师……」

  这份完成图和指示书,相当于汤浅女士的遗言。菱沼女士紧握著筒子不肯打开,用夹杂困惑和恐惧的表情摇著头,凝视著汤浅女士。对害怕跟汤浅女士永别的菱沼女士而言,这份以具体形式交付给她的觉悟,一定颇为沉重。

  菱沼女士任由泪湿了眼眸,以颤抖的嗓音对汤浅女士倾诉:

  「我……实在……办不到……如果……老师不在的话……」

  「竟然像小孩般闹脾气,给人添麻烦,太不应该了。凡事都有我们无能为力之处啊。」

  汤浅女士说完,先叫菱沼女士跟著她走,再对我们补上一句「你们也一起来」,接著就走出工作室。这次汤浅女士依旧健步如飞,菱沼女士看似已习惯这速度,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反观我们还必须集中精神才能追上。

  汤浅女士离开工作室所前往的,是我们一开始待的客厅。她来到这个面对露台的客厅,走向那幅挂在墙上、我和犀川先生不久前看过的作品,接著转身面向后头的菱沼女士。

  「你还记得你是因为喜欢这幅画,才会找我搭话的吗?」

  「当然记得。」

  菱沼女士被这么一问,便握紧双手、语气坚定地答道。她曾对我说,这幅没在展览上出现的画是特别的。不只美丽,还能撩拨人的心弦。当我知道这就是汤浅女士得以闻名于世的契机时,真的觉得实至名归。

  「……第一次看到它的心情……我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绝不能让这么出色的作品埋没……一定要设法让世人都知道才行……那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

  「对我来说,你跑来家里赶也赶不走、让我很困扰那件事,也好像是昨天才发生呢。」

  「老师……」

  苦笑著如此说的汤浅女士没有恶意,但菱沼女士看似很在意。大概是先前对我吐露的后悔之情又浮现她心头,只见她缩起身子,说了声「抱歉」。

  「嘴上一直说是为了老师,或许我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才去做这些事……老师又不是不卖作品就无法生活,或许您只要能照自己的喜好创作就满足了……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对您很过意不去……」

  「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抱著这样的后悔。」

  汤浅女士见菱沼女士哭丧著脸,头垂得很低,就微微一笑,平静地这样说完,将视线从菱沼女士身上移往墙上的画,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后,自言自语般地娓娓道来。

  「我得知丈夫生病后,就开始绣起这个……怀著近似祈祷的心情叠上每一丝线。我祈求著丈夫病情能好转,一直不停绣著,但仍不见他的寿命停止减少。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曾放弃祈祷……一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承认我对丈夫的死无能为力,决定放下……在这幅画里,就包含祈祷的我,以及放下的我。」

  我听著汤浅女士的话,再一次审视作品。啊,终于能明白了。犀川先生问我这是画什么时,我曾拿它跟展览上其他作品做比较,却还是想不透。这不能靠逻辑去理解,必须经由某种更类似感觉的部分去体悟。

  不想失去心爱之人而祈祷,又为了那个人已被死亡夺走而决定放下。虽然看似对立,但或许其实是一体两面。

  「对我来说,做刺绣画只是为了排解当时的情绪,并没有主动想传达些什么。不过,在遇到你之后,情况改变了。」

  「……」

  菱沼女士眼眶湿润地看著汤浅女士,聆听她教诲般的话语。

  「如果没有你在,我可能早就放弃。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艺术家,直到现在也还是觉得自己差得很远,但如果我只是单纯粹要绣出自己的心情,就不会孕育出那幅作品。因为有你在,才会有现在的我。」

  对于不惜拿自己的命来交换,也想让汤浅女士完成作品的菱沼女士而言,感受应该十分深刻才对。她用双手摀著脸,唤著「老师」的声音不停颤抖,小到几乎听不见。

  汤浅女士见状,伸出跟其身高相应的小手,抓住菱沼女士的手臂,用肯定的语气对她说:「你太妄自菲薄了。我是因为有你在,才能把那幅作品做到这种程度。那是你和我一起努力过来的成果,等我走了以后,就由你来接手吧。」

  「……」

  「可以吧?」

  汤浅女士将菱沼女士的手臂抓得更紧,用锐利的眼神注视她,模样充满魄力。那股魄力似乎也感染了菱沼女士,她放下摀脸的手,回看汤浅女士。当菱沼女士有些僵硬地点了头后,汤浅女士严厉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

  接著,汤浅女士满意地说了句「很好」,放下菱沼女士的手臂看向我们。她弯下本来就驼的背,向我们低头行礼。

  「我不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不过劳烦你们跑这一趟真是抱歉,请回吧。」

  她简短说完就飒爽转身,走回工作室。汤浅女士从客厅离开后,菱沼女士擦著眼泪,用带鼻音的声音说了句「抱歉」,向我们低头行礼。

  「……凑先生……我……」

  菱沼女士看似有些迷惘,才刚开口又立刻语塞。从她充满愧疚的脸上,我察觉到她想说的话,于是主动说了「请别介意」。接著,我回头看向站在斜后方的犀川先生,他默默点头,代表他跟我想得一样。

  我本来就希望菱沼女士能放弃,现在结果正如所愿,感谢都来不及了,她实在不用为此抱歉,我也这么告诉她。

  「可是,是我拜托你的……还让你特地跑来……真不知道该怎么赔罪才好……」

  「真的没关系啦。」

  我苦笑著重复一遍,然后走到汤浅女士刚刚站的位置,看著墙上的画。祈祷与放下──虽然我大概不会再看到它第二次,不过它将会永存在我的记忆里。

  「……汤浅女士所说的话,你能接受吗?」

  我从美丽的刺绣画上移开视线,再次确认。菱沼女士擦著湿润的眼角,用力点了点头。

  「嗯。老师她……察觉到我的不安……还为我预先做了准备。我现在很庆幸能在完成委托前……跟老师谈一谈。但还是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有些话就是因为彼此太过接近才说不出口。我能成为你们对话的契机真是太好了。」

  我这么一说,菱沼女士就露出尴尬的笑容点了点头。之前来我们家拜访时,她精神过于紧绷、固执己见,但现在不同了,散发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菱沼女士跟汤浅女士相比,一定是心理较脆弱的那一方,而且还没有足够的自信。不过,只要接下来让自己的决心一点一滴增加就好,反正剩下的时间应该还足够她这么做吧。

  「我这学生如此不受教……真的很对不起老师。就老师的眼光来看,她应该认为只要我待在她身旁,便会自然懂得这些事吧……」

  「汤浅女士是个很特别的人呢。」

  她用锐利眼神训诫菱沼女士的模样,实在看不出是位年近九十的长者。

  「的确是呢……」

  菱沼女士说完苦笑著点头,向我和犀川先生说了句「谢谢」,并深深一鞠躬。

  之后,虽然菱沼女士要我们至少喝个茶,但我认为已经没必要再待下去,就直接推辞,并表示送我们到车站就好。菱沼女士即使一脸遗憾,还是尊重我的意思。她说要去准备一下,请我们稍待片刻,于是我和犀川先生就先去玄关。

  我因为想去外头等,便先来到石头地板上穿鞋。这时犀川先生「啊」地叫了一声。

  「我忘记请菱沼女士把包袱巾还我,我去跟她说一声。」

  「好,我会在外面等。」

  我打开玄关的门走到室外。空气虽冷,阳光倒很温暖。这是向南的土地,难怪日照很充足。即使气温还很低,春天的脚步应该近了。就在我边这么想边走下玄关的阶梯时……

  「给你添麻烦了。」

  「哇!」

  突然有声音出现,把我吓得弹跳起来。我按著狂跳的胸口一回头,发现汤浅女士竟不知何时已站在阶梯旁。由于工作室就在露台的另一边,想必她是沿著庭院走过来的吧。

  「我、我才是……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不,应该是菱沼找你们来的吧……有件事我很在意,想来问问你。」

  「……请问是什么事?」

  虽然没有犀川先生那么夸张,但我的身高跟汤浅女士相比也算相当高,我配合娇小的汤浅女士弯下身子反问。她透过眼镜上缘窥看我,压低声音问道:

  「那个……不是人,对吧?」

  「……」

  汤浅女士所指的对象、话中的含意,我大致能推敲出来,只是无法承认。即使我一脸错愕地回了:「咦?」汤浅女士仍不改窥探的眼神,继续追问:

  「你是用那个施展咒术的吗?」

  「……那个……」

  咒术……这说法倒挺贴切的,要说她猜对了也行。事实上,我的确用过类似的形容。不过,我此时只能装傻到底。

  我正想反问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时,背后的玄关门打开了。看到唤著「柚琉先生」的犀川先生出现,汤浅女士眯起眼睛盯著他猛瞧,而从玄关出来的犀川先生,也无言地回看跟我在一起的汤浅女士。两个人又像在客厅时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互瞪。他们对峙的画面真的很惊人,就好比……死神与妖怪的对决(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但请容许我如此形容)。

  眼见双方视线都快擦出火花,我正烦恼该如何开口时,这次换菱沼女士的惊呼登场。

  「老师!您怎么在院子里啊?也不穿外套……外面很冷,一定要添衣服才行。」

  「……又没多冷,我也没出来多久,不要紧的。」

  原本一触即发的对峙遭到打断,汤浅女士露出扫兴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她用冷淡的语气回答菱沼女士后,对我和犀川先生说「路上小心」,还低头行礼。

  看到汤浅女士精神矍铄,以滑行般流畅的步伐走回工作室,我仍旧无法想像她已经高龄近九十。虽然菱沼女士很担心她的健康,但我觉得她再活上十年也不成问题。菱沼女士朝离去的汤浅女士背影喊了声「我出去一下」,然后带我们到停车的地方。

  在坐进停在大门附近的车子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汤浅家。由于房子位在缓坡上,无法看到工作室。话说汤浅女士为何会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呢?

  「柚琉先生?」

  「……啊,抱歉。」

  听见先坐进后座的犀川先生呼唤,我道歉后连忙坐进车里。汤浅女士一定会追问菱沼女士委托我们的事,就算要菱沼女士守口如瓶,凭汤浅女士的魄力,我也不认为她有办法应付对方的质问。菱沼女士打算延长汤浅女士寿命的事,应该迟早会曝光。

  汤浅女士会相信吗?既然她都看穿犀川先生不是人了,应该能接受吧?反正不管如何,相信汤浅女士都不会依靠这种力量。我于是暗自微笑,闭上了眼睛。

  在开车送我们到车站的一路上,菱沼女士还是向我们多次赔不是,至于避开了麻烦的我,心情倒落得轻松。最后,在逗子站道别时,我只拜托菱沼女士一件事,就是别把延命医的事情告诉别人,她也向我保证绝不会泄密。

  我们穿过剪票口,走到月台上,电车刚好来了。我为时间抓得刚好感到开心,快步走上电车。虽然一眼就看到车厢里有空位,不过从逗子到鎌仓只要一站,连五分钟都不到,既然马上会下车,我乾脆选择不坐,跟犀川先生一起站在车门前。

  等电车一开动,犀川先生就开口问道:

  「对了,您跟汤浅女士说了些什么?」

  正准备要离开时,我却被汤浅女士问了很棘手的问题,然后犀川先生就来了。既然他都用眼神跟汤浅女士交锋过三次,想必也对她十分在意。我回想起当时「死神与妖怪对决」的感想,露出苦笑,直接将汤浅女士的问题告诉他。

  「她认为你不是人,想跟我确认一下。」

  「……柚琉先生怎么回答?」

  「我正想问她为何会这么想,你就来了。」

  我轻轻地耸了耸肩,犀川先生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则透出些许佩服,点头回了句「原来如此」。汤浅女士为何会知道呢?这一点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就问起犀川先生的意见。

  「你觉得汤浅女士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人偶尔会出现。」

  也就是第六感很强的意思吗?汤浅女士毕竟是能产出那么多作品的艺术家,就算直觉很敏锐也不奇怪。她一直注视犀川先生,是想找出他不是人的证据吗?

  在我想东想西时,电车抵达了鎌仓站。从鎌仓站回我们家要搭公车。我们出了剪票口,走在要前往鹤冈八幡宫和小町路的观光客中,穿越公车弯的斑马线,来到往我们家方向的公车站牌。不巧的是,车子刚刚开走了。

  「……下一班是三十五分……还要等二十分钟呢。」

  因为是平日白天,公车班次比较少。待在站牌等有点久,喝个茶又嫌短,真是不上不下的时间。正觉得伤脑筋时,犀川先生突然像回过神般叫了一声「柚琉先生」。

  「嗯?」

  「我想到还有事情要办……请您先回去吧。」

  「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有事要办?还是在鎌仓站?什么跟什么啊?我一头雾水地目送犀川先生逃也似地离开现场,本来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马上就知道原因出在哪里。

  「你好。」

  「!」

  听到有人从背后呼唤,一回过头竟然是咲月。啊,对了,虽然我没察觉,但犀川先生应该是看到咲月往我们走近。他一定是顾虑到咲月很怕他,所以才会离开。

  这位死神,竟然还懂得体贴别人呢。

  「那个……犀川先生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啊……呃,没啦,他想起来还有事……对了,咲月怎么会在这里……啊,你说过休假日是周三吧。」

  我想起上周三咲月来我们家的事,顿时理解她为何会在车站。她那时说过上班的地方也是周三公休。虽然我也想起才刚道别的菱沼女士,不过还是决定别多嘴,只问咲月她是不是刚回来。

  「不,我现在才要出门……快到剪票口时正好看到你,想找你说些话。」

  咲月跟我之间的共通点很少,所以可能性只有一个。我想起上周本来想问却没问的事,又看到附近有空著的长椅,就问她要不要坐。

  跟我一起坐下后,咲月如我料想般讲起菱沼女士的事。

  「……之前,我不是问了和花父亲的事吗?其实……那是我大学时的老师拜托我帮忙确认的。」

  「……大学啊……我记得你是念美大,对吧?」

  菱沼女士提过她在大学当讲师,如果她是咲月的指导老师,那就说得通了。不过,我还是装作一概不知,只是敦促咲月继续说。

  「嗯,总之……我接到老师的电话,问我是否有询问。我跟她说诊所已经关门,和花的父亲正在疗养。我不知道老师为何想打听和花父亲的事……只觉得她对这件事很认真,认真到有点可怕。我担心会给和花跟你带来麻烦,有点不安……」

  我见咲月一脸后悔,深怕自己做了什么多余的事,就要她不用担心。既然菱沼女士已经改变心意,应该就不会再有那样的念头。

  「你不用担心。承蒙大家的厚爱,直到现在还不时有人想请我父亲看病,所以我想对方应该也是一样,到时我们会好好解释的。毕竟就算本人没生病,只要身边有病人要照顾,都很容易变得神经质呢。」

  「说得也是。」

  咲月微微一笑,为自己带来的困扰而道歉。我又说了一次别在意,然后问了先前没问到的问题。

  「……咲月,你为什么不问和花,而是来问我呢?」

  咲月是和花的朋友,来过我们家很多次。我跟她虽然认识但并不熟,而且咲月上次似乎是瞒著和花来我房间询问。

  另外,她说不能问和花关于父亲的事也让我很在意。听到我试探性地这么问,咲月露出迟疑的样子,犹豫半晌后还是开了口。

  「我没办法问和花关于她父亲的事……」

  「你之前也说过,关于我们父亲的事,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为什么你就是不能问和花呢?」

  「……毕竟……和花跟父亲感情很差,对吧?所以她才绝口不提父亲的事……只要我稍微提到,她就会沉默下来……总是笑咪咪的脸也变得很可怕……」

  「……」

  「而且……我还有一次听到她说……都要怪父亲。」

  都要怪父亲……咲月把主词省略了。到底是什么事要怪父亲?我觉得奇怪,皱起眉头。只见咲月轻轻吸气,说出我完全没察觉到的事实。

  「和花……不能跟我……或其他朋友一起玩,都要怪父亲……她是这么说的。」

  「不能一起玩?」

  「和花念小学时总是独自一人,不跟任何人说话……所以常遭到排挤……」

  你不知道吗──咲月小声补上一句,我则是哑口无言。

  虽然和花念小学是很久以前的事,此事对我造成的冲击还是很大。和花曾孤单一人、遭同学排挤的过去,我根本浑然不知。

  咲月对著茫然失措的我,说起和花念小学时的情况。

  「和花很可爱,头脑也很好,本来应该会很受欢迎,但她很奇怪,完全不跟人聊天或玩耍。因为如此……有些脾气不好的同学就会欺负她,真的很可怜……不过,记得从六年级开始,她突然变得很活泼开朗……就像现在的她一样……之后除了我以外,她还交到不少朋友,也会跟大家一起玩。我很在意和花为什么会突然改变,在念国中时试著问她原因。她就说,那都要怪她父亲……是父亲要她别跟同学说话和玩耍……和花只有那次提过父亲的事,看到她满脸嫌恶的样子……我就知道不该再问了……」

  「……」

  我知道她六年级时发生什么事──父亲失踪了。当时我念高二,和花念小学六年级。

  我跟和花相差五岁,因此小学时只同校过一年。那时,我就没有察觉到和花不跟朋友玩,之后当然更不可能知情。在我八岁祖父去世后,我就必须配合父亲的要求应付来访的「客人」,根本自顾不暇。

  到了我十四岁时,父亲虽不再移转自己的寿命,心灵的平衡却迅速瓦解,诊所的休诊日也开始多过看诊日,家里总是弥漫低迷的气氛。眼见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心情十分沉重,每天都在烦恼要不要主动配合他的希望。

  因此──虽然这么说也只是藉口──我才会没发现和花的痛苦。看到我一脸呆滞,咲月很在意,低声叫了我:「……和花的哥哥?」

  「呃……啊……抱歉……」

  「不好意思,原来你不知道啊……我又多嘴了……」

  「不,这不是你的错……那都已经过去了,和花应该也已经整理好心情。我们父亲本来就很难相处……老实说,我跟他也处得不太好……」

  我露出苦笑说完,咲月露出复杂的表情回说:「这样啊。」

  我不知道父亲为何不准和花跟朋友来往。他到底是抱著什么打算,才会做出这种事呢?

  我不小心又陷入沉思,没发觉这样会让咲月坐立难安。原本在我身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后来下定决心说了句「那个……」,才让我回神过来。

  「……我……差不多该走了……」

  「……说得也是,抱歉把你留下来。」

  「不会,是我先主动叫你的。」

  咲月浅浅一笑后站起来,深深行了个礼,还拜托我不要对和花说这些都是她讲的。我向她保证绝不会说出去,也表示希望她以后再来家里玩。

  「嗯。之前和花送我的蜜红豆非常好吃,我妈妈跟姊姊都赞不绝口。我们也想去店里吃蛋糕,我最近可能会安排休假带她们去。」

  「谢谢,和花也会很高兴的。」

  咲月留下一句「先告辞了」走向车站,差不多就在此时,公车也开进公车弯。我心想公车来得正好,拿出储值卡搭上停好的公车。当我在后方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时,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也上了车。

  「犀川先生。」

  他虽说自己有事,不过,我知道他只是顾虑咲月才躲起来。他一定是在远处观察我们的谈话。等犀川先生在我身旁坐稳,公车便关上车门前进。

  「你是因为看到咲月吗?」

  「我不能吓到她。」

  「咲月已经是大人了,我想应该不要紧的。」

  虽然犀川先生说得一脸严肃,但我觉得咲月并没有像以前那么在意。对于念小学或国中的女孩来说,犀川先生的长相的确杀伤力太强,所以当时她应该是真的满害怕的。不过,我觉得这段回忆对犀川先生造成的阴影,反而比对咲月来得大。

  我脑中一浮现儿时的咲月跟犀川先生面对面的情景,就忽然在意起他是否知道和花过往的悲惨遭遇。和花出世后,犀川先生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到现在祖父已过世,父亲也失踪,只剩犀川先生还留在这里。

  「犀川先生,和花就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叫她不能跟朋友说话和玩耍,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

  犀川先生回答得毫不犹豫。对他来说,应该只是肯定了一件事实吧。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不禁吓了一跳,顿时对他产生不信任感。

  不过回头一想,就算犀川先生告诉我这件事,凭当时的我应该也是无能为力。父亲以看似温和的态度,不著痕迹地支配著我跟和花,而只是孩子的我们也无法逃离,只能困在难以形容的苦闷中,坐视时光白白流逝。

  犀川先生一直看著这样的我跟和花。不是把一切都说出口就是好事,有时保持沉默反而更痛苦。

  「……你觉得父亲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我觉得重吾先生自有他的考量。」

  「什么意思?」

  犀川先生虽以「重吾先生」称呼父亲,但他们其实并不亲近。在祖父跟犀川先生之间还能感到某种类似羁绊的东西存在,但他跟父亲之间并没有。祖父去世后,父亲甚至还刻意疏远犀川先生。

  在我不知情的地方,犀川先生似乎对父亲表达过一些意见,应该就是这一点招致父亲的嫌恶。我甚至曾撞见父亲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责备犀川先生。我当时还是孩子,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至少有察觉到父亲跟犀川先生不睦。

  即使如此,犀川先生也从未当面批评过父亲,也不曾「帮助」被父亲逼著履行「责任」的我。我想,那是因为犀川先生站在死神的立场,才会理解父亲的想法。

  如果是犀川先生,应该会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吧?听到我这么问,他难得地迟疑片刻才低声回答:

  「……重吾先生认为,和花小姐的性命随时可能结束,本来连学校都不想让她去。反正这本来就是已经失去的生命……他是这么说的。」

  「……」

  如果犀川先生不是犀川先生,也许此时便会蒙混过去,不会正面答覆。不过,有人问就会尽量回答,才像犀川先生风格。就算是和花这件事,要是当时仍是孩子的我有所察觉、向他确认,他应该也会告诉我才对。

  我不是忘了,因为这是忘不了的事。然而,我的危机感因为生活安逸而逐渐减弱也是不争的事实。和花的性命随时可能结束,那本来就是早该逝去的生命。

  被迫重新正视这件事,让我的表情不禁紧绷。犀川先生见状,怀著愧疚唤了一声「柚琉先生」。从传进耳里的声音,我感受到他的担忧,于是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抱歉」。

  「……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语塞,只能先附和犀川先生的话。父亲的想法也太自以为是,就算是事实我仍无法接受。他根本就没考虑和花的心情。和花明明在这里,明明就活得好好的啊。

  即使如此,父亲眼中看到的,想必都是和花背后的母亲身影吧。我看过父亲对著佛坛上的母亲遗照低头沉思。比起和花,父亲应该更希望母亲活著。

  自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我就一直在烦恼。越拿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问自己,就越觉得痛苦。那时候……要是我的能力没有出现……就在我深陷后悔漩涡、精神饱受折磨时,公车已在不知不觉间爬上坡道,来到距离我们家最近的公车站牌。

  犀川先生不知何时帮我按了铃,公车便停下来。听到他催促「快下车吧」,我连忙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

  双脚踩上人行道后,我先在公车站旁大大呼出一口气。为了不让和花担没必要的心,我刻意缓和表情,重新调整情绪,再慢慢向前迈出步伐。从斜后方跟上来的犀川先生,让我多少有了勇气。

  为了不让和花操心,我在回家路上都提醒自己要保持平常的样子。回到家后却发现救星出现了,这双放在水泥地上的鞋子是……

  「深町~?你来了吗~?」

  这双鞋子很眼熟,绝对是深町的没错,我边脱鞋边往屋内喊。走上木头地板后,我穿过走廊,一来到厨房就听到谈话声。

  「……真不敢相信,小麦姊,亏你能忍得下来。」

  「我已经放弃啦~反正对那家伙说什么都没用。」

  「如果是学生就算了,但他都超过三十岁了耶。」

  「不行就是不行,他就算过了五十岁还是不会变。」

  说话的人当然是和花跟深町,两人讲得正起劲,我却不知为何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当我走进厨房说「我回来了」时,她们一脸惊讶地看著我,并对我进行不实的指控。

  「讨、讨厌,凑,你既然回来了,至少要出个声啊。」

  「对、对嘛,干嘛吓我们啊。」

  「我有喊喔,是你们说话太大声,才会没听到吧?」

  我向身后的犀川先生寻求同意,顺便问她们刚才在说什么。从两人别开视线、异口同声说「没什么」的反应,我大概猜得出内容。

  「……在说我的坏话吗?」

  「怎么可能?」

  「才不是呢。」

  她们再次异口同声地回答,证明我猜对了。至于内容……我看算了,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自掘坟墓。话说回来,店里公休的和花就算了,为什么连应该上班的深町都在这里?

  我感到奇怪,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去茅之崎采访,回程时顺便来这里。她采访的是面包店,所以拿对方送的面包过来。

  「那家店很有名,总是过中午就卖完了。」

  「这样啊?每次都让你送东西,真不好意思。」

  「不会啦,反正和花请我帮她试吃,就顺便来了。」

  听深町说到试吃,和花喊了声「对喔」,犀川先生也一脸恍然大悟,两人迅速站到流理台前准备。既然我们家最近陷入善哉地狱,这次大概又要用蜜红豆做些什么吧?

  本来这么想的我,却发现放在我和深町面前的,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点心。

  「……这是什么?」

  「哎呀,看起来好好吃喔!是把善哉加在冰淇淋上呢。」

  就如深町所说,那是装在碗里的香草冰淇淋,再浇上温热的善哉。我还在怀疑这是什么,和花就催促我们快吃。

  「我希望你们能品尝到冰凉的冰淇淋和温热的善哉之间的温差。如果冰淇淋融化,这两者的优点就没了。」

  在她的催促下,我赶紧用汤匙舀起一匙冰淇淋和善哉。嗯,就是冰淇淋和温的善哉嘛……要是说出如此简单的感想会怎样呢?对此有切身之痛的我,只好默默地继续吃。

  「真好吃~!这好好吃喔!是我的错觉吗?善哉的味道好像变浓郁了。」

  「不是错觉啦,真不愧是小麦姊!我为了这个,在煮红豆的砂糖上做了很多变化,一直反覆试作。这可是专门用在冰淇淋上的善哉哦。」

  「喔~是这样啊。」

  是这样吗……我又在心中重复一次。她每天煮红豆就是为了这个?虽然能理解,可是我的味觉没办法像深町那样分辨出太细微的味道差异,实在不觉得这跟我平常吃的善哉有多大不同……

  不,很浓,非常浓。发觉和花盯著我,我拚命说服自己。不要问我好不好?我一直在心中念著,可是……

  「哥,你有吃出来吗?」

  「有、有啊。」

  「冰淇淋也跟平常不一样哦?」

  「咦!」

  虽然我多少感觉到善哉的味道变浓,却没发现连冰淇淋都变了。看到我大吃一惊,深町问:「果然有变啊?」居然挑这时候说,未免太狡猾了吧!

  「我就在猜是不是这样。冰淇淋的味道变得比较清爽吗?」

  「是啊,为了配合浓郁的善哉,我把冰淇淋的脂肪含量稍微降低,试著取得两者的平衡。这样即使冰淇淋融化混进善哉,也能保持美味到最后一口。」

  深町向犀川先生做确认,听完回答后,很得体地回了句「原来如此」。而和花的视线一直让我如坐针毡。我偷瞄一眼,只见她重重叹气。

  「哥,你果然吃不出来啊~不过,如果要弄到连哥这种人也能吃出来,又太极端了。」

  「不用在意啦。就算把冰淇淋换成冰沙,凑也不会发现的。」

  看到深町用力摆手还取笑我,我不禁斜睨她一眼,可惜一点作用也没有。这个我好歹会发现好吗?正当我要如此反驳时……

  「这倒是。前些日子我请柚琉先生试吃拌入蜜红豆的冰淇淋时……他也问我那是不是巧克力口味的。」

  「唔……犀川先生!」

  现在不能在这里说那件事啦!

  犀川先生拿那个冰淇淋给我吃时,因为和花不在,只有我跟他两人,所以我就老实问了。毕竟颜色很深,我想应该不是香草口味,但除了香草口味,我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巧克力。一般提到冰淇淋,大概不出香草、巧克力和草莓这三种口味吧。

  听到他说是红豆沙,我就能理解为何是那种味道,但犀川先生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对我分不出蜜红豆和巧克力的味道感到错愕,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两个人面前提起那件事……

  「分不出蜜红豆和巧克力的味道?真的假的?」

  「……哥,没想到你居然严重到这种地步……」

  那两人竟然都用怜悯的眼神看我。这有什么关系?我回给她们臭脸,边搅拌边吃著融化的冰淇淋和善哉。嗯,很甜,而且很好吃,很和平,这样就好了。不管她们偷偷批评我什么,都让它左耳进、右耳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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