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席德是位於北方的岛国,因此冬季相当漫长。
而且,一年之中鲜少放晴。
在被称為『水仙月』的三月裡,有时还会在厚重的积雪中举行太阳復活祭。
到了四月,雏菊、蒲公英以及苹果花都相继绽放,不过,这段期间不但会频繁地下起雷
阵雨,有时还会下起雪来;因此,四月也被称作『嵐月』,名称中包含了训诫的意义。
让昆席德真正进入春季的,是西风的吹拂。
这阵西风為冬季枯萎的树木们捎来了萌芽的讯息,於是,昆席德又度过了被称為『萌芽
月』的五月。
而现在的季节则是六月,也就是『蔷薇月』。
从阳台与远方传来的鸟囀唤醒了伊娃,一打开窗户,一阵蔷薇香气便轻抚她的肌肤。
伊娃深信一年之中最美丽的月份非蔷薇月莫属。
不过今天早上,她并没有閒暇时间去享受鸟囀及蔷薇香的美妙。
并不是因為这裡不是她惯用的寝室;也不是因為覆盖在叶形花纹帷幔下的床令她感到陌
生不适。
只要看看周遭的环境,就能了解她身处的地方并非王宫,而是离宫中的房问。
自己為何会睡在这张床上呢?伊娃完全没有记忆,她觉得左边的太阳穴十分疼痛,摸了
之后,才发现那儿已经肿了个包。
究竟是在何时撞到头的?
听著自窗外传来的云雀歌唱,伊娃一脸认真地歪著头搜寻记忆,接著她从床铺站起身
来,发现头部还有股刺痛感。「好痛喔。」她不禁发出呻吟。
「公主,您醒了吗?」
从帷幔外突然传来问候的声音,当伊娃回答:「我醒了。」之后,帷幔立即被拉开,此
时伊娃才惊觉时间已经不早了。
「公主,早安。」
「……早。」
伊娃一如往常地回答爱莉雅的问候,不过爱莉雅的样子却和平常不太一样,她那双明亮
可人的眼眸今天失去了光采。
「发生了什麼事吗?爱莉雅,妳看起来很睏……应该说,妳看起来好像很累,妳还好
吧?」
「……您怎麼说这种风凉话呢,难道从昨晚到今天清晨所发生的事情,公主您已经全都不
记得了吗?」
「咦?」
听到爱莉雅哀怨的语气,伊娃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於是她再次陷入沉思之中。自己究
竞是从何时开始睡得不省人事的呢?她拚命搜寻记忆之间的因果关係,过了一会儿,伊娃才
发出:「啊~」的一声并用力点点头。
「我想起来了,我昨晚和康妮丽表姊一起去参加舞会。」
她想起自己在会场与一名自称為摩洛洛夫的男士跳起了华尔滋,还有几位亲切的妇人向
自己介绍了世界上各式各样的点心。
至於后来所发生的事,她完全没有印象。
「……哎呀?」
「您果然都不记得了。」
站在主人床铺旁的爱莉雅露出一脸疲态,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真是的,竟然闹出这种荒谬的事来。」
微怒的声音从位於王宫东侧的房间传了出来.
末著外衣、只穿著一件衬衫的雷欧坐在靠背式长椅上,焦躁得不断将脚换边翘。
康妮丽身穿多样剪裁的礼服坐在斜对面,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你说得是,是我该认错,抱歉。」
「妳的态度根本就没有反省的样子,表妹,别再用这种态度向我道歉了,那只会让我更加不悦。」
「我是由衷感到抱歉呀,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我们都认识这麼久了,这点小事你就体
谅一下嘛。」
「的确,看来妳的劣根性完全没有改善嘛。」
「能得到王太子殿下的讚美,真是倍感荣幸。」
康妮丽将红茶的茶杯放回桌子上,她知道雷欧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於是刻意呵呵呵地笑
了几声。
这段假期整整过了十天之久,直到前天,第二公主伊娃洁莉才从离宫回到王宫。
而今天,康妮丽被雷欧传唤至王宫内。
刚过正午的天空十分晴朗,然而,流动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显得剑拔弩张。
造成这种气氛的原因,当然就是之前的那场变装舞会。
那天晚上真是一团混乱。
突然掉落的吊灯将大厅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清醒的男士们忙著扑灭被蜡烛点燃的绒毯
火苗,女士们则一边尖叫一边逃出大厅,不过,还有很多妇人因為过度惊吓再次晕倒在地。
幸运的是,吊灯并没有砸伤任何人,至於蜡烛所引发的火灾,也只烧焦了大厅绒毯的一
半,不久就被扑灭了,等到时鐘的时针指到五点时,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踏上归途。
最奇妙的是,参加这场舞会的宾客们,没有任何人记得在吊灯落下前一刻发生的事,即
使记得自己因為吊灯掉落的巨大声响与火灾而惊醒,但是所有人却都口径一致地说完全不知
道自己睡著的原因,就连摩洛洛夫与艾力克斯也一样。
至於引发这个神奇现象的元兇——伊娃,也几乎不记得当晚的经过;而且,她不但没有
被落下的吊灯吓醒,就连自己被搬上马车、又被搬下马车到更衣完毕,然后再被抱到床上都
陷入沉睡状态,甚至过了中午都还未清醒。
「就某方面而言,那种毅力还真是惊人啊。」
「她将来一定会成為大人物的。」康妮丽轻声挖苦,这时,雷欧突然低著嗓子喊了声:
「康妮丽。」
他碰也没碰眼前的茶杯。
「真是的,妳的脑袋究竟在想什麼呀?妳怎麼会带伊娃去参加那种下流的聚会?」
「哎呀,竟然用『下流』来形容,看来你也挺清楚的嘛,殿下在大陆游学时,是否也曾经
参加过变装舞会呢?」
「康妮丽,少挑我语病了,先回答我的问题,為什麼要带伊娃去那种地方?」
雷欧目光如炬地怒视著康妮丽,他那双碧绿色瞳孔展现出满腔愤怒,不过,他越是採取
这种态度,康妮丽就越是不甘示弱。
「你问我為什麼,那我也只能回答『因為我觉得带她去比较好,所以就带她去了。』毕竟
那不但是王公贵族的另一面,同时也是最真实的一面呀。」
「康尼丽……」
「殿下,请你放心,和你母后的祖国……也就是你王姊出嫁的国家所举办的变装舞会相较
之下,这裡的道德观已经不错了。听说在那个国家的舞会裡,绅士与淑女常会躲在屏风后或
椅子的暗处亲热,有些舞会甚至只要肯付钱,连杀人狂都能轻易混入呢,不知道这些传闻是
不是真的?王太子殿下,你也曾经参加过那种宴会吗?」
「请妳谨慎发言,康妮丽。」
「我才不要。」
「住口。」
雷欧鬆开交叉的双腿闭上眼睛深深嘆了口气,看来,他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康妮丽用鼻子哼了一声,接著啜了一口红茶,稍微压低声音说道:
「将伊娃带去那样的聚会是疗程的其中一环。」
「疗程?伊娃又没有生病。」
「她所染上的是一种名為夏洛克德利的疾病。」
「……妳可别太过分了,铁尔兹盖特公爵千金。」
雷欧挑起眉毛,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冰冷,不过,康妮丽却毫无惧色,如同方才的宣言
一般丝毫不打算谨慎发言。
「喂,殿下,你知道社交圈的人士是怎麼称呼伊娃的吗?大家都说她是『从马厩出生的公
主』」
「妳说什麼?」
「虽然马不但是人类的挚友,同时也是贵族不可或缺的伙伴,不过马厩的味道又是另外一
回事……也就是说,大家都说伊娃虽然身為王室的一员,却朴素不起眼又不会说场面话,根
本不像个公主,甚至还有人说出『国王陛下的女儿只有克莉丝蒂娜,根本没有什麼第二公
主。』这种肺腑之言喔。」
「是谁敢如此无礼?」
「就算找出了这个犯下不敬之罪的人又如何?对伊娃面言,即使你这麼做也无法解决问题
的根本啊。」
康妮丽无奈地嘆了口气,然后再次直视雷欧。
「伊娃的确不擅交际,身為公主的她应该要成為社交圈的首席之花,也应该要成為眾人模
仿的对象,不过,伊娃对於服装及首饰的品味,抑或是诗集、刺绣与音乐的造诣没有一样能
登大雅之堂。正因如此,就算她出席歌剧院或是舞会等活动也无法引起话题,再这样下去,
就连她的存在本身都会被遗忘的;说到底,将她塑造成朴实无华的公主!也就是『无趣公
主』的不正是夏洛克德利王室吗?」
「康妮丽,注意妳的语气。」
「这也难怪,对男士而言,懂得谨言慎行、勤俭持家的贞洁女子才符合你们的理想,想必
王宫裡的人们也是这麼教育伊娃的吧。」
「不过……」康妮丽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王室若因过度浪费而动摇国本可是一项罪名,在大陆的确也有王室因此毁灭;而伊娃贵
為公主,理所当然得接受更多磨练才对。殿下,你為何要让自己心爱的妹妹遭遇不幸呢?」
「我并没有让她遭遇不幸。」
雷欧自椅背上坐起,双手在膝盖上方牢牢交汇,他那未戴手套的修长手指相当白皙,雪
白的肌肤衬托着雷欧那深色金髮显得异常优美,虽然说金发碧眼是美男子的必备条件之一,
不过他的气质却远远凌驾于外在条件之上只要看到雷欧一眼,任谁都会觉得他具备了身为
王太子所需要的优雅气质派,这才称得上高贵。
不过,那道藏在金髮下瞪著康妮丽的目光,却有如刀刃般锐利.
「这并非不幸,之所以会封她為『无趣公主』,当然也包含了我们的苦心……我绝对不能,
让我的妹妹伊娃杰莉受人瞩目。」
「咦?」
由於雷欧那有如哀鸣般的低沉嗓音让人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于是康妮鹿皱起眉头,
「她被封为无趣公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
「总而言之……」
雷欧打断康妮丽开口说道:
「我深爱着伊娃,同时,为了她的将来着想我不愿意承认那份婚约,若不是因为我正好结束游学而归国,他们去年早就已经结婚了吧,真是太可恨了。」
「说什么可恨,这种形容词未免也太夸张了,你就这么不想让别人抢走你妹妹吗?」
「别说傻话了,我并不是基于个人因素才反对这桩婚事。康妮鹿,你应该也很清楚布劳德而家的丑闻吧。」
「丑闻?……啊~你指的是现任公爵的事吧,不过他的继承人——艾力克斯殿下可是一
位心地纯洁的绅士喔!况且,他非常中意伊娃呢。」
「那又如何。」
雷欧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伊娃出生在夏洛克德利王室,能够守护她、成為保护她的剑与盾的并非人品或爱情,而
是社交圈的地位与权威。」
「地位与权威呀……」
这句话听起来虽然老套,却也是不变的真理。康妮丽不悦地抬起头仰望天花板,描绘在
圆顶天花板上那些凝望天空的人们正掠过她的视线一隅。
第二公主伊娃洁莉的母亲并非生下王太子与第一公主的正妃,而是第二王妃。
而第二王妃早已不在人世。
虽然她的娘家仍然拥有爵位,不过在社交圈却没有什麼地位可言。
相对地,伊娃的立场也偏向弱势,也就是说,即使和这位无法成為后盾的公主打好关
係,也没办法获得什麼利益。
除此之外,伊娃在王宫裡也受到类似母亲的不当待遇。
由於第一公主早已出嫁不在宫中,所以女官长随侍在伊娃身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然而
侍奉伊娃的却尽是些处於劣势的人。譬如,负责监视她的黑髮骑士便是被亲卫队菁英——宫
廷骑士团扫地出门的人;而和伊娃同年的心腹侍女的父亲则在权力斗争中失脚,因而辞去贵
族院的职务。
若想要扭转局面,最好的方法便是与门当户对的对象订婚或是结婚,最简便、同时也是
最可靠的作法就是让结婚对象的家世成為伊娃的后盾。
就这点而言,布劳德尔公爵家的确不是合适的联姻对象。
虽然以丑闻来形容或许有点加油添醋,不过这个家族的风评在社交圈中并不好。
「那麼殿下,你认為哪个家族才适合作為伊娃洁莉公主的联烟对象?」
康妮丽语带讽刺地问道,而雷欧马上就有了答案:
「适合的对象?根本没有这种人存在。」
「这算什麼答案。」
「伊娃由我来守护就够了。」
「不,我的意思是……」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才是最适合与伊娃订婚的人。」
「……恕我无礼,殿下,对眾神、教会以及夏洛克德利家而言,近亲结婚可是项重罪
哦。」
「我不是有加一句『如果可以的话』吗?」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不要一脸认真地开这种玩笑,我这个人很单纯,一不小心就会胡思
乱想。」
「妳哪裡单纯了?」
「哎呀,你怎麼说这麼过分的话呢。」
康妮丽用手帕掩著嘴角,刻意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听到这段不知从何时开始偏离
主题的对话,站在墙边待命的侍者们也不禁噗哧一笑,不过,陪同康妮丽从离宫前来的侍女
以及侍奉雷欧的红髮侍从倒是纹风不动.
这时,天文时鐘响了起来,一共敲了五下巨响。
「已经这麼晚了呀,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康妮丽抬起头,然后对在墙边待命的侍女使了个眼色,接著,她缓缓地站起身来。
「康妮丽,妳要回去了吗?」
「是的,今晚在密尔塔斯宫有一场晚宴,虽然我不想出席,但如果我不去的话,父亲大人
应该会大哭一场吧,所以我必须离开了。」
「妳不去看看伊娃吗?」
「很遗憾,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请你代我问候她吧。」
「这种小事请妳自己去。」
「哎呀,殿下真是坏心眼。」
「何必多此一举,妳改日再来王宫找她不就得了,妳也是王室的成员,更何况伊娃还称呼
妳為姊姊、常常黏著妳,妳到底在害怕什麼?」
话才刚说完,雷欧便拿起之前连碰都没碰过的红茶喝了一口。
凝视著他的康妮丽虽然一时语塞,不过还是以乾涩的声音点头回应。
而她心中却如此低语著:「少把事情说得那麼简单。」
「那麼王太子殿下,我先告辞了。」
康妮丽起身向雷欧屈膝行礼,然后朝大门走去。
这时,仍然坐在椅子上的雷欧开口了:
「妮丽。」
听到这个称呼,康妮丽突然停下脚步,看来下意识的动作比脑袋的反应还快。
『妮丽』是康妮丽的暱称。
最近几乎没人用这暱称来称呼她了,康妮丽因此吃了一惊,而她的讶异之情也坦率地反
映在脸上。
雷欧继续说道:
「妮丽,因為我信任妳,所以才会把伊娃託付给妳,希望今后妳不要再辜负我的期待。」
「……真的非常抱歉,殿下。」
回过身来的康妮丽撩起裙襬,深深地行了个礼,接著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雷欧的房间。
她走在装饰著大窗户与雕刻的长廊之中,接著突然伸出手来,紧跟在后的侍女虽然被吓
了一跳,不过马上就察觉主人的意图,赶紧将手上的洋伞递了过去。
康妮丽将收起的洋伞像舞剑那般甩弄,然后紧咬下唇。
雷欧竟然说他信任自己,她遗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
正因為康妮丽深信雷欧支持伊娃,所以她才没对他提起前几天伊娃在舞会上唱歌的事。
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那麼身為无趣公主监护人的他,或许会命令自己「离开王都」。
康妮丽在心中假设出这种可能性。
而这个念头的根据来自於自己的体内也流著夏洛克德利家族的血液。
「伊娃她该不会……」
康妮丽左右甩动洋伞,就像在掩饰呢喃声一般,侍女也只是默默地尾随在后。
走下主殿的阶梯穿过大厅步出正门后,可以发现入口处停著一辆镶有铁尔兹盖特家族徽
章的——仅有两匹马拉的厢型马车,康妮丽轻拉裙襬坐上马车,接著拿起洋伞敲了敲车顶。
收到发车的信号,马车开始向前奔跑,马蹄声规律地响起,康妮丽的身体也随著马车上
下起伏。
她眺望著窗外逐渐远去的主殿,心想:
即便是晴天,但那一座拥有苍白石壁的王宫看起来仍然像监狱一样。
若在那种地方度过漫长的岁月,身心都会随之腐败的,要不然就是会被名為『传统』的
荆棘所困,然后逐渐动弹不得吧。
因此,至少让我来守护伊娃吧。
除了守护伊娃身為公主的立场之外,我还想守护她那理应获得自由的灵魂。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有一天能将这个担子託付给艾力克斯。
「……不过我的想法到头来,或许也只是徒增伤悲吧。」
康妮丽一面看著主殿对面的风向仪之塔,一面喃喃自语,然后默默地闭上双眼。
「咦?」
伊娃将观剧用望远镜从眼前栘开,然后疑惑地歪著头。
「公主,怎麼了吗?」
原本正想从篮子裡取出餐盘的爱莉雅停下手边的动作,伊娃不发一语地向她招了招手,
接著指著那辆从缓坡奔跑而过、正逐渐远离主殿的马车。
「那该不会是康妮丽表姊的马车吧?」
「嗯,是呀,因為那辆马车只有两匹马嘛。」
「原来今天表姊有来拜访呀,唉~人家很想和她见个面聊聊天的。」
伊娃噘起小嘴,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和徐的微风将裙襬吹得随风飞扬,而她身后滚烫的开水正冒著水蒸气鼓譟著。
水壶摆在架子上,在一旁看著炉火的则是一名穿著黑色装束的黑髮骑士。
他那完美的单膝跪地姿势就像在謁见室裡晋见王室成员一样,他将架子上沸腾的茶壶栘
开,毫不皱眉且眾精会神地专注於手边的工作,然后他挺直腰桿,向正在欣赏风景的主人报
告道:
「伊娃洁莉殿下,红茶已经泡好了。」
「啊,真的吗?」
伊娃将望远镜递给爱莉雅,抢先一步坐到野餐巾上接过骑士递过来的红茶,她先享受著
伴随热气缓缓升起的茶香,然后才细细地品嚐了第一口,然后瞇起双眼发出感嘆。
「还是吉克沏的茶香。」
「承蒙您夸奖,属下倍感荣幸。」
黑衣骑士重新戴上单边眼镜,保持著完美的姿势向伊娃鞠躬。
身负监视重任的他和伊娃多少有些水火不容;与其说是水火不容,倒不如说是伊娃对他
那过於敏锐的批评经常採取反抗的态度,不过,像现在这样悠閒的品茗时光,他们并不会发
生衝突。
「密尔塔斯宫的茶虽然也不错,但总觉得不够热,你瞧,刚泡好的茶应该是滚烫的吧?」
「是的。」
「我怕烫,所以在那儿喝茶时只好一边陪表姊聊天、一边等茶变凉,不过令我困扰的是,
我总是无法掌握到『刚好的热度』,茶一旦凉过头,就品嚐不到那难得的香气,滑过喉咙的
口慼也会不太一样,不是吗?」
「是的。」
「所以,我曾经一度挑战暍滚烫的茶,不过因為太烫了,所以我根本喝不出味道,还害我
烫伤了舌头呢……嗯,这茶果然好暍。」
伊娃细细口叩嚐著温度恰到好处的红茶,然后灿然一笑,吉克还是老样子,连眉毛也没动
一下,在一旁的爱莉雅倒是将一切看在眼裡,吉克应和主人的长篇大论时,眼神比平常来得
温和许多。
总是在风向仪之塔的入口处板著脸守候主人的吉克,今天难得和她们一起上塔。
理由只有一个。
针对前几天发生的事——也就是变装舞会的那场风波,女官长想向第二公主提出建言,
因此一行人為了躲避她全躲到这儿了。
待在房间裡一定会被逮到,而且就算逃进塔裡,只要吉克像平常一样站在外头守候,不
就等於是在昭告女宫长伊娃的所在位置吗,因此她才把吉克也叫了上来。「我想暍下午茶,
所以请你也上来吧;不,我命令你一起上塔。」听到她挺起胸膛如此下令,吉克倒是很乾脆
地答应了,多亏他的配合,伊娃才能顺利躲开女官长那美其名為建言的说教。不过,爱莉雅
却认為五十五岁的资深女官长并不是不知道公主的所在之处,只是因為她不想攀爬塔中的长
梯,所以才没找到这裡来。
儘管如此,身為伊娃心腹的侍女爱莉雅仍然為漫不经心的主人俐落地完成任务,所谓的
任务,就是把蕾丝餐巾铺在银盘上,然后将从厨房带来的司康饼(註:司康饼(SCONC),為英式传统点心。)以及乾果製成的磅蛋
糕漂漂亮亮地排在盘子上。
「公主,要不要吃点心呢?」
「嗯,当然要。」
伊娃将空茶杯和浅碟递还给吉克,加强语气刻意说道,不过,当她接过盛放著三种点心
的盘子之后,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她拿起司康饼时,爱莉雅赶紧问道:
「公主,您要沾点鲜奶油吗?还是要沾果酱?或者是沾橘子酱?」
「来点果酱好了。」
「您要草莓酱还是杏桃酱呢?」
「了天想吃杏桃口味。」
「马上就来。」
爱莉雅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并将果酱的瓶盖打开,打开的瞬间传来了独特的空气声。用
来涂抹司康饼和麵包的果酱与带皮的橘子酱都是爱莉雅提供的,爱莉雅的老家——也就是卡
雷尔贝里子爵家是距离王都北方约两百公里处的领主,用那裡採收的水果製成的果酱以及乾
果是伊娃的最爱,就算天天吃也不会腻。
「……啊~真幸福。」
喝完第三杯红茶之后,伊娃发出感嘆。
不过,随侍在侧的爱莉雅和吉克倒是十分冷静。
「公主,您还记得明天晚上的行程吧。」
「明天有什麼行程呀?」
伊娃不经大脑地答道,话才一说出口,她就发觉大事不妙,赶紧用手捣住自己的嘴,不
过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提问的爱莉雅皱起眉来。
「虽然我早就知道公主您的个性就是这样漫不经心,不过算我求求您,请您千万不要再忘
记了。明天晚上,您答应与艾力克斯殿下一同出席寇尔渥特侯爵举办的舞会呦。」
「寇尔渥特侯爵之子是艾力克斯殿下的同学。」
「……啊~~!」
经吉克这麼一说,伊娃才终於想起这件事,她的确答应过艾力克斯要赴约。从密尔塔斯
宫回到王宫的那一天,艾力克斯捎了封信来,虽然伊娃回宫之后急忙回信,却不小心把这件
事忘了,只不过是不小心忘记而已,却被爱莉雅挖苦成「早就知道公主您的个性就是这样漫
不经心」,这也未免太失礼了吧。於是,伊娃微微嘟起小嘴,不过,她焦虑的情绪在暍过手
上那杯冷热适中的红茶之后,马上就烟消云散了,因此,伊娃坦率地说道:
「其实我很期待明天的舞会呢。」
「咦?您说的是真的吗?」
爱莉雅很清楚自己的主人讨厌参加舞会,所以才会这麼惊讶,爱莉雅会觉得讶异也是当
然的,毕竟连伊娃自己也这麼认為,不过,她的确相当期待明天的舞会。
「因為舞会上有很多可口的点心,一想到这裡我就好兴奋、好期待喔。」
「……公主。」
原本在胸前双手合十、仿彿在向天神感谢奇蹟出现的爱莉雅在听到伊娃的下一句话之
后,语气和眼神都逐渐沮丧起来,不过吉克的表情倒是没有什麼变化。
「看来,对伊娃洁莉殿下面言,食慾似乎比社交精神来得重要。」
「吉克,你真囉唆,虽然被你说成这样,可是上次那场舞会真的很美味嘛。」
「那个,我说公主呀,『美味』这个形容词并不是用来形容舞会的,而且舞会和晚宴是不
一样的。」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这麼一说,晚宴老是招待那些香檳、红酒什麼的,都不会拿啤酒
出来,点心的数量和种类也梢嫌不足。」
「什麼……?公、公主。」
「怎麼了?」
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过伊娃还是不动声色地回应,说时迟那时快,她的预感果直一应
验了,只见爱莉雅注视著她,那双明亮的绿色瞳孔逐渐变得湿润,斗大的泪珠也随之落下。
「等一下……爱莉雅。」
「公、公、公主,您明明不记得吊灯那件事,可是為什麼偏偏对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记得
那麼清楚呢!」
「因為,这对我而言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唉~~」听到爱莉雅充满怒气的嘆气声,伊娃不由自主地捣住耳朵,口中还嘀嘀咕咕地
反驳她的话。
「因為那裡的酒和食物都很美味,而且那些不认识的妇人们也对我很亲切嘛。」
「公主,您说话怎麼像小孩子一样呢!绝对不可以因為有好吃的东西就跟著陌生人走
呀!」
「咦~~可是……」
「公主!!」
爱莉雅尖著嗓子大声喊叫,然后双手掩面,她真的哭了出来,事到如今,就连伊娃也只
能乖乖闭上嘴,连忙从左边的袖口取出手帕。
「别哭了,爱莉雅。」
伊娃一边轻握爱莉雅交握的双手,一边偷看她的表情,不过,她似乎很难过,只是摇了
摇头哽咽地说道:
「呜……当我听到大厅的吊灯掉落时,我、我真的觉得心臟要停止跳动了,但您却……」
说到这裡,爱莉雅屏住呼吸泣不成声,她藏在捲髮下的双耳也已经红透,看到爱莉雅这
副模样,伊娃也只好乖乖闭上嘴。这时,她才慢慢地回想起在那场舞会结束后,康妮丽告诉
自己的事情。
即使到了现在,伊娃仍然不知道举办那场变装舞会的宅邸位於何处,其实那天晚上,爱
莉雅和吉克也有前往那座宅邸赴宴,据说是康妮丽偷偷吩咐他们坐其他马车去的,他们待在
為侍从準备的专用房间、戴著面具等待主人归来,当大厅中的吊灯落下、宴会因此而中断的
时候,他们不仅是帮了最多忙的人,同时也是最关心伊娃的人.,而向雷欧报告这场舞会骚动
的也是爱莉雅和吉克,女官长之所以会知道,大概是从口风不紧的雷欧的侍从那儿听来的,
关於这件事,伊娃并不想责怪他们。
「……是我说得太过火了,对不起,真的很抱歉,爱莉雅。」
伊娃双膝跪地,用双手丰牢环住爱莉雅的头,然后在她的耳边温柔说道:
「就算没有点心和酒,我也不会死掉呀。所以,明天的舞会我会忍耐的,这样总行了吧,
爱莉雅。」
「……请您不要自信满满地说出这种幼稚的话。」
「哎呀,我又还没结婚,所以还算是小孩子吧。」
「公主,您真是的!」
「好啦好啦。」
看到爱莉雅终於愿意抬起头来,伊娃才鬆开手。接著,她用手上的手帕擦拭爱莉雅的脸
颊,在擦完左边之后,伊娃还说了声:「来,换右边囉。」简直把爱莉雅当作小孩子看待,
遵从命令的爱莉雅不但露出复杂的表情,还皱起了眉头,不过她似乎也鬆了一口气,露出微
微一笑。
看到她破涕為笑,伊娃又想起另一件事。
当伊娃和康妮丽在离宫裡聊近况的时候,康妮丽向伊娃表示她对随侍在伊娃身边的侍从
颇有微词,她认為万一出了什麼事,爱莉雅和吉克根本无法保护第二公主的安全,不过,伊
娃倒是反驳道:「才没有这回事呢。」
即使他们囉哩囉嗦、暍醉酒还会哭哭啼啼,不过长久以来,伊娃能感受到他们的用心良
苦,因此她并不认為有何不妥。
「……啊,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公主。」
「咦?怎麼了?」
伊娃一边回应爱莉雅,一边捡起从她膝盖滑下的餐巾,接过餐巾的爱莉雅红著一双眼对
主人说道:
「您明天晚上和艾力克斯殿下会面之后,一定要赶紧向他致歉喔。」
「致歉?我吗?……為什麼?」
爱莉雅天外飞来的一番话令伊娃感到困惑不已,看到主人的反应,爱莉雅像说溜嘴似地
赶紧捣住自己的嘴,不过,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爱莉雅,妳要我向艾力克斯道歉……是因為我对他做了什麼吗?」
「呃……不,这是因為……」
爱莉雅一时之间忘了伊娃不记得在变装舞会上发生过的事,只好心虚地望著远方,并将
野餐巾上的点心碎屑拍掉,不过伊娃仍然相当在意爱莉雅刚才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那个,爱莉雅,艾力克斯他怎麼了吗?」
「这是、那个,就是……」
「刚几天在舞会上发生的事,爱莉雅小姐已经私下向艾力克斯殿下报告过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吉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拉住爱莉雅的捲髮正打算好好向她追问一
番的伊娃突然睁大眼睛,那眼神像在说:「真的吗?」然后她放开了爱莉雅的头髮。
「爱莉雅,妳為什麼要将舞会的事告诉艾力克斯呢?」
「呃,那是因為……」
「因為失忆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而爱莉雅小姐认為艾力克斯殿下一定能够抚慰伊娃洁莉殿
下受惊的心灵,所以才说溜嘴的,这就是她的阴谋。」
「阴……」
阴谋,听到这种恐怖的形容词,爱莉雅不由得惊讶地瞪大双眼。
然而,伊娃却对吉克的话深信不疑。
「爱莉雅,怎麼可以这样!告诉艾力克斯吊灯坠落的事反而会让他更操心,不是吗?」
「是、是的,您说得没错……」
「因此,属下认為明天的舞会或许是艾力克斯殿下為了让伊娃洁莉殿下消愁解闷,所以才
邀您一同前往的吧。」
「啊,是这样呀。」
原来如此,伊娃总算懂了,不过,她马上又歪著头问道: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吧,我记得我们刚订婚的时候,艾力克斯说他也不喜欢舞会的,因
此,我们一同出游的地点才会绝大多数都订在歌剧院。」
「因為歌剧院现在关闭了。」
「咦,关闭?為什麼?」
「我听说歌剧院突然要进行场内设备总清点,所以他才会改邀您去舞会散散心。」
「哦~~原来如此。」
或许在那场变装舞会的宾客之中也有歌剧院的相关人员吧,这麼一想就说得通了,於是
伊娃完全接受了吉克的说法,而爱莉雅则站在一旁不发一语,她一脸认真、双手合十地向伸
出援手的吉克道谢,不过,他还是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
接著,三个人听见鐘声响起,现在已经六点了,大圣堂的天文时鐘正在报时。
「虽然夏天的脚步近了,不过晚风还是会让身体著凉,伊娃洁莉殿下,差不多该回主殿休
息了吧。」
「思,那我们回去吧。」
伊娃乖顺地同意吉克的建议,然后从野餐巾上走了下来,这时,她发现这座塔的常客-
云雀们正聚集在围栏的上方,於是伊娃一边将点心碎屑从胸前的白色礼服上方拍落,一
边对云雀呼喊著:「过来吧。」接著,三隻云雀立刻飞到她的脚边。
云雀惹人怜爱地翘起尾巴啄食点心碎屑,看到牠们吃东西的模样,伊娃这才想到一件想
不通的事。
「爱莉雅,一般来说,小孩子是不是看到美食就会拚命吃,直到吃太多被骂时,才会忍住
不吃呢?」
「咦?。」
正与吉克合力收拾野餐巾的爱莉雅回过头来,神色讶异。
「小孩子最喜欢吃点心了,如果公主您小时候和现在一样的话,想必您应该从小就吃了不
少点心吧。」
「不对。」
伊娃拿出放在右手袖口的手帕,擦了嘴角之后摇摇头。
「我小时候没有这麼做过喔。」
「呃……咦?」
爱莉雅停下动作,手上还抓著棉製野餐巾的一角,这时,為了将野餐巾折成四等分而拿
著另一端的吉克突然鬆开手,微睁细长的眼睛凝视著伊娃。不对,应该说他看的其实是伊娃
的脚边。
「怎麼……」
怎麼了吗?伊娃正要询问之际,突然紧握手帕倒抽了一口气。
那些在她脚边啄食点心碎屑的云雀都已经倒在地上,牠们的鸟喙流出了红色的混浊泡
沫、身体微微颤抖,当伊娃惊觉时,牠们已经再也不会动了。
「毒……啊……这是暗杀呀!」
爱莉雅嘶哑地大喊并转身垫著脚尖、踢著裙襬朝楼梯间跑去,此时,伊娃叫住了她。
「爱莉雅,等一下!」
「公主,可是……」
「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爱莉雅铁青著脸回过头来,伊娃却轻描淡写地对她如此说道,被伊娃那双紫色瞳孔一
瞧,爱莉雅也不禁停下了脚步,她的眼神显得相当平静,虽然平静,却也明确地传达出不许
抗令的气魄。
「吉克、爱莉雅,你们先把东西收拾好。」
「是。」
吉克简短地回答之后,若无其事地将野餐巾收进竹篮裡;而一旁的爱莉雅则僵在原地,
於是吉克低声对她说道:
「爱莉雅小姐,若让人知道点心被下毒,妳将会成為第一嫌疑犯。」
「……啊.」
爱莉雅朝吉克的手边望去,身体突然开始颤抖,野餐巾下方有一罐橘子酱,若果酱的成
分受到质疑,而爱莉雅又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的话,不仅会蒙受不白之冤,就连待在子爵领
地的双亲也会受到牵连,意识到这一点,爱莉雅全身的血液几近凝结,双腿无力地跌坐在
地。
「爱莉雅!」
伊娃赶紧跑上前,并且蹲下身去,眼前的爱莉雅已经陷入恍惚状态,伊娃轻抚她的髮
丝,这时,她突然使劲地抓住伊娃的手。
「这…………这不是我做的!我绝对、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
伊娃用手掌轻拍爱莉雅的额头,然后紧紧抱住她,伊娃不断地安抚她颤抖的肩膀和背
部,这样的动作或许让她稍微冷静下来,总算结结巴巴地问道:
「公主,您……您、您没事吧?」
「当然没事啦。」
「妳在说什麼傻话啊。」伊娃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回答。
「如果有事的话,我早就已经不在了。」
「话、话是这麼说没错……」
爱莉雅低声说道,不过她赶紧闭上嘴,伊娃拍拍她的肩膀,接著站起身来回头看著手持
野餐用具、和骑士的黑色装束一点也不搭调的吉克。
「伊娃洁莉殿下。」
「吉克,你应该明白吧,我不准你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属下当然明白。」
「很好,不愧是吉克。」
和吉克交换眼神之后,伊娃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大步走向前,她摊开手上的手帕,然
后将再也无法在世界上发出鸣叫的云雀包裹住,用双手将牠们紧抱在胸前。
太阳西沉,从水乎线照射过来的夕阳餘暉映照在伊娃身上,略带橘红色的金色光芒将伊
娃那头随风飘逸的长髮渲染成相同的色调。
而爱莉雅与吉克只是默默地注视著主人那不同於以往的凛然身影。
伊娃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两人。
「我得找个地方埋葬这些孩子,还得替牠们祷告才行,我们走吧。」
「是。」两人同时简短有力地回答。
让忠心服侍自己的侍从跟在身后,伊娃不发一语地步下风向仪之塔的螺旋阶梯。
在略显阴凉的石造狭窄空间之中,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持续不断的声响以及充满尘埃的闷湿空气,使伊娃突然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