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铺满石版的村庄里,教会正响起当当的钟响。
金色的朦胧阳光伴随着音色照入敞开的窗户里,然而寒风仍令人感到刺骨,风中还带点湿气。如果稍加留意并望向外头,可以看见森林树丛间的步道上还残留着些微晨雾。
在北方国度昆席德,冬季占去一年之中约一半的时间,春季、夏季、秋季总会突然造访,然后转眼就消逝;不过四季的变化仍然相当鲜明,伴随着群木的红叶与朝雾到来的秋季是丰收的季节,不少鸟儿为了小蓟、山梨的果实而众集于野地,透出金色光芒的晨雾还流连忘返,可以听见早晨的喧闹之声传至窗边。
但是,现在可不是沉醉的时候。
伊娃用过稍嫌迟来的早餐,然后梳理好长发、换装完毕之后,再一次重复说出那句话:
「艾力克斯,你应该回王都。」
「不,公主。」
坐在对面长凳上的黑发青年以坚定的眼神取代了摇头,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我要回王都时,妳也得跟着我一起走。」
「你这么说也没用,公爵现在一定很担心你的安危。」
「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伊娃迎视对方坚定的目光并斩钉截铁地响应,于是对方也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我也一样,我现在可不能离妳而去。」
「可是艾力克斯应该要回王都。」
「不,我不回去。」
「回去。」
「我拒绝。」
两人之间的对话毫无交集,彼此争论不休,其实这两位当事人早就发觉这一点了。每当早晨到来时,他们就会重复着同样的对话,而且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早上两人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真是的。」伊娃不禁再度叹息,不过她赶紧忍住。
对方是比伊娃年长三岁的艾力克斯,斐尔德•布劳德尔,是自上个王朝延续至今已有三百年历史的布劳德尔家的子嗣,未来将会继承爵位。
伊娃之所以与艾力克斯一再发生争执,并不是想跟他争论什么,也没有任何责备他的意思,只是她也有无法让步的理由。
「艾力克斯,你回王都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不,紫之公主。」
艾力克斯放开一直交握于膝上的双手并稍微凑向前,黑发在白色衬衫的肩头轻轻摆荡,那对茶褐色眼眸则直勾勾地注视着伊娃。
「我是妳经由国王陛下及国家教会认可的正式未婚夫,保护妳的安全是我的责任。如果妳一定要我在此时此地离开妳的身边,对我而言就跟死亡没什么两样,因此我绝对不能离开。」
「什……」
伊娃瞪大双眼说不出话来,在她惊讶地缩回身子之前,只能错愕地僵在原地,这段期间艾力克斯仍然紧紧盯着她,伊娃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从两人座椅附近的猫脚桌对面传来响亮的叹息声。
「你这么说也没用,公爵现在一定很担心你的安危。」
「既然妳都这么说了,那公主也……」
「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站在那里的人是一名侍童模样、身穿立领佣人服的金发少年。
「看来今天早上还是妳的未婚夫赢了,争论就到此为止如何?」
「……卢。」
伊娃唤着少年的名字并轻抿着嘴,这时她才惊觉卢也一直在这个房间里。他大概是从伊娃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再度叹了口气。
「要打情骂俏是你们的自由,但是伊娃,如果妳是真的担心未婚夫的安危,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吧。」
「你……你凭什么叫我出去。」
听见卢用不耐烦的语气说的那句话,让伊娃当下相当不高兴,这时房门突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进入房里的是一名穿着短襬燕尾服男仆装扮的彪形大汉,他粗壮的巨手推着闪烁着银光的手推车,推车上摆着白色水壶及洗脸盆,以及竹篮大小的黑色提箱,提箱似乎沾上了消毒药物,当伊娃闻到那股刺鼻的气味后才恍然大悟。
艾力克斯的右肩伤得不轻,他一直到三天前都还躺在床上养伤,因此每天得更换好几次绷带,负责换药的正是眼前的巨汉以及卢。
这时伊娃突然兴起一个念头。
「让我来吧。」
「什么?」
艾力克斯坐在长凳上惊讶地瞪大双眼,卢则是皱起了眉头。尽管四周瞬间弥漫着一股错愕的气氛,伊娃却丝毫没有察觉。
「既然你不愿意回王都,那至少让我帮你处理伤口吧,况且我也想知道你的伤势。」
「不,这也太……公主?」
面对伊娃认为自己想到了好主意而眼睛发亮的模样,艾力克斯畏缩地蜷起身子,刚才那副强势的态度如今已不复见。不过伊娃也不习惯强势的艾力克斯,看到他终于恢复成平时的样子,伊娃暗自感到心安不少。
「不需要客气,快点脱下衣服吧,不然我帮你脱好了,你不要乱动喔。」
「不,那个,等一……」
艾力克斯被伊娃抓住衣襟,他在耳朵、脖子全都涨红的情况之下仍拼命挣扎。
对王公贵族而言,让侍女等下人帮忙更衣是长久以来的惯例,由于他们的服装种类繁杂,光凭一人无法完成换装也并非稀奇之事。但是伊娃在九岁以前一直都是独自换衣服的,她也经常帮比自己年幼的孩童更衣,所以对她来说,现在要为艾力克斯解开钮扣、褪下衬衫依然是轻而易举,不过艾力克斯却奋力抵抗,怎么样都不愿让她脱去自己的衣服。
「真是的……」伊娃下意识地嘟起嘴巴。
于是传来一声夸张的叹息。
「伊娃,我刚才不是已经要妳离开房间了吗?」
卢站在紧紧定于长凳上的艾力克斯身后淡淡地说道,那副轻描淡写的口吻还真是挖苦人,尽管因为卢戴着墨镜而看不清他的眼神,伊娃仍然很明白他正在瞪着自己,为了与之抗衡,她也用炯炯的目光瞪着他。
「嗯,我听见了,可是现在不是要处理伤口吗?我也要帮忙。」
「帮忙?妳知道该怎么上药吗?」
「完全不知道。」
伊娃老实地摇摇头,她打算等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再问卢;卢大概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说话的语气顿时变得很冷淡。
「那我就直说了—帮不上忙的人不管到哪里都没用,只会让人觉得碍手碍脚,妳现在想做的只是多管闲事罢了,所以我希望妳能马上离开。」
「唔……」
伊娃完全说不出话,卢说得一点也没错,正因为她已经先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懂,所以才更加没有反驳的余地。
「……真过分。」
伊娃觉得至少要作点反击,于是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房间。
几乎在白色门屝阖上的同时,一阵听来不悦的脚步声穿过走廊。
当声音逐渐远去并消失后,艾力克斯终于安心地呼了口气,这时他强烈地感受到阵阵传来的刺痛感。
「『紫之公主』真是粗鲁,居然一大早就想脱未婚夫的衣服,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
卢彷佛在征求艾力克斯的附和般望向他,然而艾力克斯只是蹙起眉头瞪着卢,他当然不可能认同卢说伊娃的坏话,况且卢刚才的语气简直和他的主人一样,真是令人极度不高兴。艾力克斯的不悦或许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卢了,只见他耸耸肩并绕到长凳的正前方,没有先告知就褪去了艾力克斯的衬衫。
「你还真是爱逞强,这样的伤势明明得再多躺几天的。」
卢将艾力克斯厚厚缠在右肩的绷带松开一圈,立即可以看见些微渗出的血渍,随着缠绕的绷带逐渐解开,血迹也越发清晰可见,艾力克斯自己也很清楚刚刚因为使力抵抗伊娃导致伤口更加疼痛了。
「如果一直躺在床上只会让公主更担心。」
要是让伊娃知道自己的伤势,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送自己回王都,这样可不行。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可是艾力克斯早已有所觉悟,就算要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得保护伊娃,此时此刻让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或许吧……这点事我当然明白。」
当卢解开所有的绷带后,那位沉默的巨汉随即将热水倒进脸盆,卢趁此空档在圆桌上打开黑色提箱,那沾上消毒药水气味的提箱里有剪刀及纱布,另外还排放着数十个小巧的深色玻璃瓶,卢没有确认过标签就直接取出两三瓶。
「不过你可别忘了,只要你还留在这里,你的身份就是那个人的侍从,而且也是最好的人质。」
「……」
肩伤接触到早晨冷冽的空气而疼痛不已,艾力克斯紧紧皱起眉头并且瞪着站在面前的
卢,却因为隔着墨镜而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但是当他在清理伤口时,艾力克斯忽然从他的侧脸看见那对与伊娃相同的紫色瞳眸。
伊娃自白色门屝的房间离去后,一边提起缀有红色蕾丝刺绣的香槟金礼服裙身,一边步下阶梯,然后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停下脚步,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她现在身在旅馆里。
这间四层楼高的旅馆走廊上铺着红色地毯。
旅馆后头则有条散步道可以通到一座小森林。
虽然内部的墙壁、天花板、楼梯扶手全都新得发亮,墙上挂着的绘画及家具却尽是些拥有百年以上历史的古董,让人有种不协调戚。
伊娃就只知道这些。
位在这里的这座城镇究竟属于哪一州?距离王都隆迪尼尔兹又有多远?关于这些她一概不知道,正确说来是根本没人告诉她。
一切的开端都是在温古雷斯城庭院发生的那件事。
举行晚宴那天,伊娃计划溜出城堡赶回王都,就在这个时候,爱蒂蕾德正妃出现了,并且以手枪射击艾力克斯,还企图夺走她的性命,然而爱蒂蕾德并没有得逞,伊娃最后与艾力克斯一同离开了城堡。
距离那晚至今已经过了五天。
不知道王宫现在的情况如何?
那位对妹妹既宠爱又严厉的王兄、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的表姊,还有虽然变得伶牙俐齿却仍旧体弱多病的王弟,他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而且那位远从邻国前来造访的王姊也令人很担心。
侍女爱莉雅及骑士吉克也令她挂心不已,他们俩现在正面临什么惩处呢?
唯一的继承人艾力克斯忽然失去踪影,布劳德尔公爵家现在应该乱成一团吧?想必谁也不知道,他在失踪之前竟然和第二公主在一起。
艾力克斯肩膀所受的枪伤虽然称不上严重,却也绝对不好过。自从离开了温古雷斯城,他只接受了简单的处理就搭上马车摇晃了一整天,不仅因此发高烧,甚至连说话都很困难。
伊娃一眼就可以看出艾力克斯只是在逞强。
毕竟他和平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在这之前,伊娃从未见过他如此顽固。
「所以我才希望他回王都嘛……」
明亮的光线射进采光小窗后晕散开来,伊娃靠着扶手喃喃自语着,接着就一直低下头。
我是妳经由国王陛下认可的正式未婚夫,所以不能离开妳。
伊娃在昨天、前天,甚至在之前就已经听艾力克斯说过这样的主张,她也明白这是十分正当的说词,就因为她很清楚这一点,才更无法坦率地接受对方的想法。
「我……」
或许我的出身根本不配拥有公主这个称号。
艾力克斯应该也很了解这点。
伊娃微微掀动唇瓣喃喃自语,接着她闭上双眼,爱蒂蕾德正妃举枪的身影又再度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赐予伊娃第二公主地位的母亲并非正妃,而是第二王妃,据说她们母女俩长得十分相似,然而别说是长相了,伊娃连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
五天前的那一晚,爱蒂蕾德正妃将枪口指向她说:
「身为因袭之子的妳,是王国不需要的人。」
被赐予紫色禁忌之瞳的妳,是一位跟肯尼斯国王毫无血缘关系、在牢狱中长大的女孩。
那充满侮蔑的冰冷语气至今仍言犹在耳,并且忽地涌上心头,伴随着有如铁锤痛击灵魂般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在伊娃耳边来回震荡,每当声音响起,她的背脊、胸口就会涌上一股寒意、浑身寒毛直竖。如今这种感觉又再度袭来,伊娃不禁紧紧揪住礼服的前襟。
「牢狱……是什么意思?」
我所成长的那座城堡才不是那种地方。
为了抗拒心头不断涌出的那句话,伊娃硬是挤出声音控诉。即便如此,她仍然无法静下心,倚靠着楼梯扶手顺势滑坐在地,并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弯曲的膝盖,将脸埋进双膝之中。尽管那头据说是遗传自母亲的淡色秀发落在红色绒毯上,伊娃也毫不在意,因为她已经没有余力挂心这件事,即使楼下时而传来人们的说话声或是脚步声,伊娃也都充耳不闻。她的脸颊紧贴着双腿,试图压抑那股无从停止的颤抖:心中一再吶喊着:「才不是,才不是这样。」
位于幽暗森林中的那座石造城堡才不是监狱,里头一个犯人都没有,她在那个得以眺望石楠遍开之荒野且与世无争的环境里始终过得很开心。
在她为了进宫而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堡时,内心真的好舍不得。
伊娃跟随着据说是国王使者的人们坐了好几天马车,晚上则借宿在金碧辉煌的贵族宅
邸,然而当时年仅九岁的伊娃直到抵达王都的前两、三天夜晚,才终于能在床上安稳入眠,在那之前,她都一直躲在烛火已熄的偌大房间角落等待自昼来临。
她脱掉别人拿给自己的衣物和鞋子,就只是一直抱住膝盖蹲坐着也不睡觉,每当她孤单一人时总是会这么做。
「……」
坐在楼梯间的伊娃缓缓抬起头,然后皱着眉将手伸向礼服下的短靴。
真想赶快脱下这种东西拿去丢掉。
可是靴子不像凉鞋那么容易穿脱,她必须将那十颗排扣一颗一颗解开才行。
「……啊啊啊啊啊!讨厌,真是麻烦!!」
她在解到第五颗扣子时不由自主地大喊出声,企图凭着冲动一口气脱下靴子,却因为脚尖卡住而拉不出来,于是她拼命压抑陡升的挫折感继续解开排扣。
当她解至第七颗排扣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哦,原来妳在这种地方。」
男子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伊娃一抬起头便立即皱起眉头,因为她看见一位穿着双排扣大礼服的男人朝着楼梯间缓缓而下。
「真没想到妳会在这种地方休息呢,公主,难道妳有坐在地板上发出怪声的奇特癖好吗?」
「…………和你比起来,我的癖好才不算特别奇怪呢。」
伊娃嘲讽似地回嘴并站起身,迅速放下原本撩起的裙襬使其垂落至脚边。
那双怎么也脱不下来的短靴以及这套配色华丽的礼服,都是由这位自称为收藏家的男人所准备的。礼服明明需要根据穿者的尺寸个别订做,然而这件礼服却不知为何相当合身。这让伊娃感到十分害怕,回想起来,由他主办的晚宴上所准备的服装也是如此,难道他收集了各式尺寸的女性服饰吗?伊娃眼中带着这样的疑惑瞪着对方,,那名男子迎视伊娃的眼神并瞇起灰绿色的眼眸,同时露出无情的微笑。
尽管现在才上午,这位青年却已经打扮得一丝不苟,他正是从温古雷斯城的庭园中带走伊娃及艾力克斯的拉•寇特伯爵。
「承蒙夸奖,让我甚感荣幸,公主。」
「不客气。」
伊娃原本想嘲讽地屈膝致意,后来还是挺起胸膛用鼻子哼了一声。
看见她这副毫不掩饰内心想法的态度,拉•寇特加深了笑意。
「也好,正因为我是连妳都认同的人,所以也不打算对高贵公主的癖好说些不识相的话,但是造成佣人的困扰就不好了,卡罗侍女正到处找妳呢。」
「卡罗服侍的不是我,而是你才对吧?」
「造成别人的佣人困扰就证明了妳一点都不懂得礼仪。」
「……」
伊娃顿时沉默不语,她可不想听这个男人拿常理对自己说教,但是他说得没错,因此让伊娃虽然很不甘心却也无法否认,只能抬头挺胸地面对他没有再说话。
「公主,请妳先回房吧,马上就要中午了,我安排的马车也差不多该抵达旅馆,卡罗正等着替公主做准备呢。」
「马车?准备又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当然是指出发的准备。」
「咦……已经要离开了吗::」
伊娃不禁双眼大睁,他们昨晚才抵达这间旅馆,现在就要离开未免也太赶了!看见她的反应,拉•寇特刻意耸耸肩。
「若是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很容易被追赶者找到,既然如此也只能赶紧离开不是吗?我为了公主而背叛了那位幕后支持者,她可是一位很固执的女士。」
「等……」
少把你自己擅自作出的决定推到我身上。
尽管伊娃很想这么回嘴,不过还是紧抿双唇忍了下来。虽然「为了公主才背叛他人」这种说法让她很不服气,不过就结果看来倒也没错。
拉•寇特应该早就已经被昆席德的宫廷骑士团逮捕并关进监狱里,而释放他的幕后黑手正是爱蒂蕾德正妃,然而拉•寇特却很干脆地背叛了对方。
他当真舍弃支援了吗?抑或是装装样子而已?伊娃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绝对不可以大意,一定要小心才行。
「……我了解你为什么要赶路了,可是至少等明天再出发吧。」
「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勉强艾力克斯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是把伤治好,伤口的状况只会越来越恶化,身体也会变得更虚弱呀。」
「原来如此,紫之公主真是贴心,要是艾力克斯听见这番话,想必会雀跃不已吧。」
「请你认真地回答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真教人遗憾,我一直都是既认真又诚实的吧?」
「哪……」
哪有这回事,伊娃竖起眉毛狠狠地瞪着他。
不过她威吓的目光一点效果也没有,拉•寇特此时缓缓扬起嘴角。
「竟然怀疑诚实的人,看来妳真是不懂礼貌,我明明已经向无冕殿下发誓不会伤害公主,还将自己的手枪交给他了……」
「艾力克斯的惯用手受伤根本没办法举枪……你只是早就算好这一点,才会把枪交给他的吧?」
「哦,正确答案,难得妳这么机伶。」
「难得就不用说了,你这个卑鄙小人!」
伊娃彷佛要将一直以来累积的愤恨全部发泄出来般地大吼着。
这时人影忽然一阵晃动。
拉•寇特背对着阳光射入的采光小窗向前踏出一步,并将手伸向楼梯间的扶手,速度甚至快到没听见衣服的摩擦声。束拢的白金色长发从礼服肩部倾泄而下后掠过伊娃礼服的衣襟;修长的手臂与香水的气味封住了伊娃的退路。
「伊娃洁莉,玛格丽特,如果我是卑鄙之人,那妳就是不懂得礼貌又鲁莽的公主。啊啊,我就承认妳很有勇气吧,不过此行的决定权并不在于公主——决定要跟随我这位卑鄙之人的究竟是哪位小姐呀?」
「……这我明白。」
伊娃的双手交握于胸前,宛如呻吟似地回答。
现在的伊娃无论是每日的床铺、食物,甚至于身上所穿的衣服,无一不是拉•寇特提供的,他甚至还为自己准备了香水,然而她一直带在身上的护身用手枪却被没收了,而且也没有让她戴上手套,因为拉•寇特绝对不会给她能够象征统治阶级身分的证明,也就是说伊娃并非自由之身—而是处于受到制约、控制的立场。
「公主既然明白,就乖乖地回房间准备吧,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要对艾力克斯不利吗?」
「正是如此。」
拉•寇特悠然一笑,犹如老师在称赞学生做得很好似地,那张只带着冷漠情感的脸庞还是第一次刻画出如此开朗的笑容,然而在伊娃眼中,就连这副模样都充满了邪恶之意;无论拉•寇特长得多么端正,只要他仍然是他,就算稍有不慎,伊娃也不会觉得他有多俊美,而只是让人感到心烦罢了。
因此她用相当肯定的语气如此宣言:
「米歇尔•杜•拉•寇特,或者该称呼你为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什么事?」
「我最讨厌你了。」
伊娃直视着对方如此说道,而映照出她那副表情的灰绿色眼眸因此瞇成一条线,拉•寇特再度发出冷笑。
「那真是太遗憾了,公主,亏我还如此敬仰妳。」
「那是因为你把我当作稀有收藏品之一……对吧?」
面对立刻反击的伊娃,拉•寇特并未回答什么,只是将手自扶手上移开,这大概是暗示她该回房了吧。
伊娃暗自轻哼一声,然后像是要挥去这股香水味般转过身,接着迈步向前登上阶梯。
在她毫不掩饰怒意地转身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句话。
「凯尔斯州的诺斯特因斯。」
「咦?」
伊娃停下脚步转过身,两人因而视线交会。
拉•寇特脸上挂着笑容轻倚在扶手上,他的微笑远比方才更加无情而尖锐。
「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诺斯特因斯,正确来说,其实是位于那座城镇郊外的遗迹。妳很期待吧?还是公主对遗迹一点兴趣也没有?」
「诺斯特因斯……」
她记得这个名称,这应该就是艾力克斯说他遇见紫色瞳孔少女的城镇。
六年前的生日——也就是伊娃即将满九岁之前,一直都是在王宫外生活的,她住在古老的城堡里,对于自己身为现任国王第二公主的身分一无所知。
但是,对于自己自幼成长的那座城堡究竟位于昆席德何处?城堡的名字又是什么?伊娃却丝毫不了解,就连艾力克斯遇见的那位少女是不是自己,她也无法完全肯定,因此她从未对别人提起这件事,也没有机会可以说。
然而,为什么拉•寇特会说出这个地名呢?
「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难道是想进入遗迹寻宝吗?伊娃正想语带讽刺地响应对方,可是却因为喉头传来的干涩感而发不出声音,她内心正扑通扑通地发出令她厌恶的声响。
于是拉•寇特彷佛早已预见她的反应似地露出愉悦的笑容。
「我应该有说过要告诉公主一切真相,所以我们才要去那里。」
「是吗……那我拭目以待。」
伊娃以干涩的声音硬挤出这句逞强的话后转过身,拉起裙襬大声地踩踏着阶梯上楼。虽然感觉到背后有道嘲笑的视线射来,她也绝不回头,只是朝空无一人的走廊深处前进,快步冲进自己暂宿的房间,接着将手伸到背后关上门并将背靠着门板,随后便跌坐在地板上。
爱蒂蕾德正妃的声音又在耳朵深处回响。
被赐予紫色禁忌之瞳、在牢狱中长大的女孩。
「不是的……」
那座城堡绝对不是监狱。
伊娃深深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昆席德王都隆迪尼尔兹拥有八百年的悠久历史。
以全国最长的河流——路德河为中心的街道充满活力,正午时分的马路上有乘载华服绅士的载客马车、载运大型货物奔驰的运货马车,以及满载乘客的公共马车来往奔走;不过只要走进一条小巷,就可听到四处皆有市场贩卖蔬菜水果的热闹声响,前来采购的客人们都聚集在摊位的桌前享受热红茶及咖啡。
现在,全王都的教会一同敲响了钟声。
钟声敲了四下,爱莉雅只是屏神倾听。
一想到明天再也听不到这个钟声,她便不由自主地听得入神。
这时,对面座位的人突然出声询问。
「请问还需要茶吗?」
「咦?啊,是的……真是不好意思。」
以青色花纹点缀的白瓷茶杯中注满了红茶,然而她不但没有饮用还任其冷去自己竟然如此失神,不禁深切反省起这样的行为。先别提这一点也不符合作客之公贵族露出如此窘态更是加倍失礼。
这座位于路德河西岸、略为远离嘈杂的街道、并且面对宽广公园而建的宫殿
(※注1:英文为myrtlc拉丁文为Myrtus,原指桃金娘,是一种常用于精油的花卉。)离宫。宫殿的内部装潢与外貌都维持着前三任国王治世时期的模样,现在是现任国王之弟铁尔兹盖特公爵家族的住所。
隔着矮桌而坐的公爵千金康妮丽证明了这栋建筑物的主人为何许人,而邀请爱莉雅前来位于米塔斯离宫北侧这间圆形会客室的,也正是康妮丽本人。
康妮丽身上的礼服除了衣襟及袖口缀有雪纺纱蕾丝外,整件礼服的剪裁纤细、款式也很简单,她瞇起天蓝色的眼瞳苦笑道:
「没关系,妳不用放在心上,毕竟我明明知道妳心情慌乱无主,还强行叫妳过来。」
「……我会如此慌乱也是必然的报应,还请康妮丽仕女不要介意。」
爱莉雅回答的同时,原本就惶恐的身子显得更加地瑟缩:当她亲口说出「报应」一词
时,心情也越发沉重。
第二公主的侍从离开温古雷斯城回到王都至今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即是伊娃下落不明的两天之后。康妮丽隔天就返回王宫,再过一天则是第三王子威廉回来,接着王太子雷欧哈特以及邻国兰比尔斯宾客一行人也跟着回到了王宫。
时值别名为收获月的九月,今天已经迈入第十一日。
一到明天,距离发生于温古雷斯的事件就要超过十天了。
在这段期间,王宫周边确实十分混乱。
当爱莉雅回到冠有萨,格雷尔宫之名的王宫时,除了安息日及祭祀日外,谒见国王与王后的惯例目前都是暂停的;国王肯尼斯二世从上个月开始身体就不甚舒适,为了慎重起见一直处于休养的状态,现在却连爱蒂蕾德正妃都突然卧病在床。
而第三王子威廉也在回到王都后病倒了。
王太子雷欧连日来忙于政务,每天都与前来探访国王与王后的贵族会面,还担负起接待邻国宾客的任务;另外,他还得尽力不让由自己担任监护人的第二公主伊娃洁莉失踪一事传出王宫。
这座米塔斯离宫距离丘顶的王宫虽然不到三公里,但是和王宫相比却静得令人讶异,然而此刻康妮丽已经失去了平日的光采。
一位侍女想替换只剩半杯茶的茶杯,康妮丽随即以眼神制止对方后叹了口气,又目不转睛地望着爱莉雅。
「爱莉雅,那一位漆黑打扮的骑士后来到底怎么了?」
「吉克殿下……不,您是指吉克法尔德•欧文•斯佛尔扎吗?他为了回自己的老家——斯佛尔札男爵家领地的郊外宅邸而辞去了王宫的职务。」
「那么,该不会连妳都打算回父亲位于卡雷尔贝里的领地吧?」
「不。」
爱莉雅缓缓地摇动有对绿色明眸的脑袋并否认这个问题。她拥有子爵头衔的父亲在远离王都的领地——卡雷尔贝里的房舍里与母亲、弟妹一同生活,可惜的是爱莉雅根本无法回到家人身边。
「我的阿姨在王都郊外有栋房舍,我打算到那里去,也得找份新工作才行。」
「这样啊……」
康妮丽轻轻点了点头:心里真想跟她说一声「辛苦妳了」。遮掩住她那对天蓝色眼眸的纤长睫毛悄悄垂下;爱莉雅则连点头响应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一味低着头。
爱莉雅与吉克由于得担负起伊娃失踪的责任,因而失去了在王宫的职务,不对,应该说是被剥夺了才对。如果现在是君主专制时代,他们想必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即便是理性至上的这个时代,王太子雷欧仍在盛怒之下出口威胁要将两人关进地牢,康妮丽建言表示这么做不符合当今世上的准则;第三王子威廉则断然否决雷欧的提议,并说就算让他们入狱也无法解决问题,那么做太愚蠢了。
若不是有康妮丽跟威廉出言相助,本来甚至连爱莉雅和吉克的老家都会被追究责任,对他们而言,最后只针对失职的部分做出惩处,可是值得好好感谢的宽大处置。
然而自从伊娃失踪之后,爱莉雅的心情便荡到了谷底。
夕阳下窗影洒落,整间会客室里只有沉默充斥其中。
接着,康妮丽彷佛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说道:
「嗳,卡雷尔贝里子爵千金,我之所以会找妳来这里,是想趁妳还没辞去王宫职务前向妳确认一件事。」
「确认一件事……?」
爱莉雅缓缓抬起头与她四目相望,于是一阵沉着冷静的声音掠过爱莉雅的耳际。
「伊娃的未婚夫艾力克斯•斐尔德,布劳德尔,有没有捎什么信函给妳?」
「咦?不,完全没有。」
「真的没有?」
康妮丽再问一次,语气不像是怀疑而是想要确认。
「真的没有。」爱莉雅认真地点头。
伊娃失踪已经将近十日,艾力克斯那方却没有任何动静,之前每当发生事情的时候,他都会慎重地捎来信函,然而这次却无声无息的,让人觉得情况明显有异。
「我之前还以为会不会是女官长或是其他人把信没收了,公主她……不对,我也问过伊娃洁莉殿下的侍女长雪莉夫人,但她告诉我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是呀……要是现在布劳德尔家的使者出现在王宫,别说是会被赶回去了,说不定还会被抓起来呢。」
「没……」
没那么严重吧,爱莉雅圆睁双眼,身体也瞬间变得僵硬不已,但是康妮丽却相当冷静, 她瞥了一眼爱莉雅的反应,接着将放在膝上的双手交握并凝神瞇起眼睛。
「其实我昨天派人去过布劳德尔公爵家—而且还是以伊娃的名义派去的。」
「什么?」
「我交代对方说有重要的信函要直接交给艾力克斯殿下,可是并没有人代为通报,因为根据那座宅邸的管家所书,艾力克斯殿下已经回到布劳德尔家的领地了。」
「那一定是骗人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爱莉雅紧握双手说道,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这里是离宫,
在王弟千金面前大声嚷嚷是非常无礼的行为,但是爱莉雅就是无法克制自己。
「如果艾力克斯殿下要移驾公爵领地,应该会先写信通知公主一声,绝对不可能闷不吭声就回去的!」
「是啊,说得没错,正如同妳所说,卡雷尔贝里子爵千金。更何况要他代替公爵父亲回领地这种事也太……虽然这么说对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对布劳德尔家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的。真是的,主人那副德行就算了,就连管家也一样,真是可悲。」
「……您说得对。」
看到康妮丽这么气愤,爱莉雅也不悦地点着头应和。
艾力克斯的父亲布劳德尔公爵的品行不仅是在王都,更是在整个昆席德的社交界中都相当恶名昭彰,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一再流传出来,譬如他为了财产而与前任公爵的独生女结婚,继承爵位之后就耽溺于酒色、挥霍无度;艾力克斯之所以不肯冠上这深具传统的爵位,实在是因为身为布劳德尔家长子应当继承的伯爵头衔及领地,早就因为父亲的挥霍而荡然无存了。
正因为背后有这样的因素,所以艾力克斯根本不可能代替父亲前往领地。当布劳德尔公爵待在王都的宅邸时,领地是交由侍奉前公爵的侍从代为管理,而那位侍从也曾公开表示,只要公爵还活在世上,就算来者是艾力克斯也绝对不会让他踏入公爵领地一步。这件事在社交界内相当出名,因此爱莉雅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个传言。
「那么康妮丽仕女,既然布劳德尔宅邸作出这样的回复,那艾力克斯殿下本人究竟在哪儿,又在做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为了某些理由而关在宅邸里,或者是真的不在家吧。」
「……康妮丽仕女,您觉得会是哪边呢?」
爱莉雅问道,她依然没有坐下。
她并未激动地涨红脸,脸色也没有变得铁青,就只是绷着一张脸,缓缓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然后说到——
「艾力克斯殿下一定不在王都的公爵宅邸。」
「那么……」
「他应该跟伊娃在一起,虽然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但这种想法应该最合理……」
康妮丽这么答道。
爱莉雅站着默默聆听那冷静却又掺杂几分疑惑的声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双戴着
手套的手紧紧交握。
这时,另一阵脚步声在两人所处的会客室里响起。
「康妮丽殿下,抱歉打扰您们谈话。」
听见侍女前来禀报,康妮丽只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那位将略卷的黑发整齐束拢的侍女以沉着的语气传达:
「公爵阁下召见康妮丽殿下,请您移驾至温室。」
「温室?现在吗?」
「公爵请您即刻前往。」
「……这样呀,那就没办法了。」
康妮丽微微皱起眉并大叹了一口气,这时爱莉雅顺势开口说道:
「我可以先行告辞吗?」
「太感谢了……妳自己目前也是处境堪虑,我还让妳为这些事情更费心,真是抱歉。」
「别这么说,请您别放在心上。」
爱莉雅恭敬地行礼过后离开了会客室,她跟随带路的侍女穿越漫长的走廊,取回寄放的帽子及披肩后坐上在停车场等候的载客马车。
爱莉雅坐在朝郊外跶跶奔驰的马车座椅上,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康妮丽说的话。
『艾力克斯殿下一定不在王都的公爵宅邸,他应该跟伊娃在一起。』
那时她紧闭着嘴说不出任何话,难道康妮丽因此怀疑是艾力克斯绑架了伊娃吗?
「可是我不认为艾力克斯殿下会做出这种事。」
爱莉雅将绢质手帕按在嘴边喃喃自语着。
艾力克斯爱慕伊娃的心情甚至连旁人看来都觉得不忍,打从两年前他们正式订婚以来,爱莉雅就一直仔细观察他到现在,她很确定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出有损伊娃名誉的行为。
伊娃与艾力克斯究竟到哪儿去了?
对于离开王宫、回归一般贵族之女的爱莉雅来说,也只能祈祷两人平安无事,然后等待曾担任侍女长的雪莉夫人早日捎来好消息。
可是笼罩心头的这层阴霾,却不是因为挂心两人的安危而引起的。
而是出自于自私的念头。
「好痛……」
她紧紧闭上双眼甚至屏住气息,胸口却仍然感到疼痛。
正如康妮丽所说,他们两人应该是一起行动,爱莉雅光是想到这点就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心头感觉到阵阵的剧痛。
每每看到艾力克斯的眼里只有伊娃,总令她倍感心酸。
但是对爱莉雅而雷,伊娃是她唯一的主人,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虽然见到他们和睦谈笑的模样令她难过,不过她也不希望他们单独去到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地方,因为唯独自己被抛下这件事是多么地寂寞与悲哀。
这远比自己跟阿姨一同目送在贵族院议会失势的父亲,带着爱莉雅之外的家人离开王都还要癖苦。
更令她自我厌恶的是,这种自私的念头竟然比祈祷他们平安无事还强烈。
如果非得要如此痛苦,那跟真的被关进监狱又有什么两样?
爱莉雅紧紧握住手帕,压抑自己号啕大哭的冲动。
这时她忽然发觉一件事。
这条丝绢手帕覆有描绘着春季花卉图案的细致蕾丝,是自己今年生日时收到的礼物之。手帕的一角有个歪斜的姓名前缀刺绣,是赠送这份礼物的伊娃亲自绣上的。
「公主……」爱莉雅如此呢喃。
泪珠随着这句话浮出眼眶。
自伊娃失踪以来就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在此刻终于决堤。
道路的另一头传来钟声。
夕阳自窗外射进马车,爱莉雅孤单地坐在马车内放声大哭。
有两辆马车在路上奔驰。
跑在前面的马车载着艾力克斯和拉•寇特,以及侍奉拉•寇特的高壮侍从;后头那辆则载着侍女卡罗、卢和伊娃。
两辆马车在道路上不停向前驰骋。
每当穿越一处城镇、目送夜晚远去之时,朝雾也显得更加浓烈,传来正午钟声时,四周已经被一片白雾笼罩,太阳虽然高挂天边,洒下的光线却比月光朦胧;除了那若隐若现的太阳之外,天空中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耸立于路旁的枯木都不见了。
这种天候是从昨天早上开始的吗?还是前天呢?
马车不分昼夜地向前奔驰,只经过浅睡的脑袋已经有些恍惚而回忆不起来了。
她只能想起自己整晚都作着恶梦。
她梦见自己再怎么拼命呼喊某人的名字,声音却始终无法传达给对方。我究竟是在呼唤谁呢?正因为想不太起来,更令她无法好好休息。
而眼前的景象或许是另一个恶梦吧。
马车在没有丝毫放晴迹象的浓雾中,于仅能供一辆马车勉强通过的林道上前进,道路的深处则有一座石造古堡。
伊娃走下马车,凝视着眼前的光景。
「这里是……」
「这是创建昆席德最早王朝的帝国军所建造的堡垒,也就是所谓的要塞。」
头戴大礼帽、拄着手杖的拉•寇特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座城寨的名字是诺斯坦杰特,意思是『北方黑石』,而位于这座森林彼方的城镇诺斯特因斯则有『北方宿地』之意。」
「这……」
虽然伊娃想回嘴表示「我才不想知道这种事」,然而她既发不出声音也无法转头,因为她全部的思绪都被隔着灰雾所见到的一切所束缚。
在枯木围绕的低矮山丘上有座石造城堡。
和拥有三百问以上房间的萨•格雷尔宫,以及一等公爵所居住的米塔斯离宫相比,这里十分地狭小,城堡的结构就如同小孩子在玩军队游戏时的玩具般简陋……话说回来,据说像现在的玩具军队和城堡,大多是仿照八百年前昆席德王国诞生时的模样而做的。
然而,伊娃现在无法思考这些事情。
她唯一能理解的只有一件事。
「是我的城堡……」
这儿是我以前待过的那座城堡,伊娃在内心宛如呓语般呢喃道。
在九岁生日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
城堡的正面是方形的城门塔,四边则是设有瞭望台的圆塔,城墙犹如连系各个塔般相连接,有座同样设有瞭望台的巨型主塔耸立于内侧。
对于这座城堡屹立于阴天山丘之上的模样,伊娃可说是印象深刻。
对伊娃而言,此处是她唯一的故乡。
明明应该是这样,她却觉得不太对劲。
「……公主!?」
看见伊娃突然向前方奔去的背影,艾力克斯因而大吃一惊,但是他的声音并未传入伊娃耳里。伊娃从两辆马车停放之处登上和缓的坡道、穿越架设于干涸护城壕上方的石桥来到城门塔前,然后通过由铁栅栏抬高的城门,奔向因雾气而显得湿滑的石造回廊,最后抵达城堡的中庭。
伊娃轻喘着气并在那里停下脚步,然后环顾四周。
如同紧邻着城墙的细长宅邸面向中庭而建,主塔与四角高塔中的其中一座连结,对面则有一间风车小屋和马厩。
眼前这副光景,几乎跟伊娃当初离开这座城堡时一模一样。
中庭里寸草未生,风车小屋与马厩依旧黯淡地废置在那儿,不对,应该说是损坏得更严重了才是。
即便如此,这副景象仍让伊娃觉得有点奇怪。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脑海中的一隅在此时响起这样的声音,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同,她也摸不着头绪而无从判断。
更诡异的是,城里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有……」
有人在吗?
伊娃环顾城内的视线透露出这样的疑问,同时迈出了步伐。她无法发出感叹,喉咙在不知不觉间干涸欲裂,但是比起喝水,她更想要的是其他东西。伊娃踩踏在被雾气濡湿的石版路上的脚步逐渐加快,待她意识到时已经奔跑起来,并且朝主塔的方向奔去。
窗户窄小的塔内相当昏暗而且充满湿气,稍不注意就会摔跤,但是一吸气喉咙就会觉得既冰冷又干涩,但是伊娃并未停下脚步,她一边暗自在心中间着「有没有人啊」,一边登上狭窄的螺旋阶梯。当她的手伸向墙壁时,手指则因为青苔与尘埃而滑落、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为了呼吸新鲜空气,她喘着气的同时继续向上攀爬,最后终于来到有光线射入的地方。是瞭望台!当她从楼梯间冲上那里后,夹杂着雾气的风迎面袭来,沾满泥土的裙襬大幅翻飞,伊娃的长发也顺着风势强烈地舞动着。
那对紫色眼瞳来到了朦胧的太阳下,透过浓雾的另一端有一片紫色荒野。
连绵到天际的山丘上绽放着遍野的石楠花。
伊娃已经忘了出声、忘了最根本的言语,只是一径伫立在原地。
阴天下的……石楠原野。
她注视着让人不禁怀疑是否会再度放晴的低垂暗云、自另一端吹送至那一头的灰雾,以及轻抚肌肤并沾湿发际的冷风。
对九岁以前的伊娃来说,这就是全世界。
那时她深信着人们生活的地上世界全都是这样的风景,而越过这片荒野的遥远彼端,则是诸神居住的常春国度。
当时她完全不晓得只要从这儿搭乘马车,几天之后就会抵达比这座城堡更雄伟、更金碧辉煌的豪华宫殿,以及有歌剧院和火车站等建筑物的王都,甚至还有热汤与甜食,她从未在这座城里品尝过那些食物。
伊娃当时同样不晓得自己的双亲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在使者从王都前来造访之前,根本没有人告诉过她。
「……真的没人吗?」
她无意识地冒出这个疑问,然而这的确是个相当大的疑惑。
除了自己以外,当时还有大约数十人在此过生活,并不是只有自己独居于这座城里。
可是她却回想不起来。
「为什么?」
伊娃在焦急之余伸手捣住嘴角,并对那冰冷的触戚吃了一惊,自己的双颊和指尖都好冰冷,接着,她的体内深处也涌起一股颤栗。
这里是自己唯一的故乡。
她还记得这座城矗立的外观,也记得从这个瞭望台可以眺望到的风景。
但是有哪里不太一样。
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一股强烈的威胁感将这样的想法传达给自己,然而伊娃却完全不能明白「以前」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一点概念也没有。
「……为什么!」
伊娃放声吶喊并且拼命摇着头,她想要看清楚那片唯一不存有异样感的石楠山丘,于是往塔顶奔去。
就在她的手放上红砖边缘的瞬间,砖墙却突然崩落。
伊娃失去平衡的剎那间向前倾倒,一头长发在空中飞舞。
「……啊!」
「公主!」
在尖锐的呼喊窜入耳际的同时,有人自背后用力拉住她,抓住伊娃手腕的是艾力克斯,两人一起顺势摔落石造地板,但是艾力克斯随即起身,然后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幸好来得及……妳没事真是太好了。」
「艾力克斯……」
伊娃也跟着站起身并惊讶地望着他。她一开始先是讶异着艾力克斯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城里,而当她思考起这件事时,才逐渐想起自己目前的情形,她脑中的思绪已经相当混乱,甚至到如果不依序思考就无法判断现况的地步。
艾力克斯似乎被她这副模样震慑住,于是赶紧松开伊娃的手,然后用催促的语气说道:
「公主,我们快离开这里吧,这座城随时都会崩塌,太危险了。」
「咦?……为什么?」
「这座城曾经被大火侵袭。」
艾力克斯严肃地回答。
不知是因为他太过专注还是天色太昏暗,艾力克斯完全没注意到伊娃的眼神游移不定。
「以前,我曾听诺斯特因斯行馆的女管家说过,位于城外森林深处的遗迹……也就是这座古堡曾经失火,据说当时火势诡异地整整延烧了两晚。」
「所以——这里的一切都被烧尽了吗?」
伊娃拉高音量追问。
「似乎是如此。」
艾力克斯用力点点头。
伊娃在听完的瞬间,发现意识越来越远并沉沉坠入深渊中,她自己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鲜红火焰的幻影彷佛将她掳走,整个人深陷其中,眼看自己就要沉沦却无法作出任何抵抗。
失去意识的身躯忽然向后一仰,瘫倒在冰冷的石造地板上。
「公主!? 」
艾力克斯瞪大双眼,想赶紧将她抱起。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右肩一阵剧痛,鼻子还可以稍微闻到从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中窜出的血腥味。
接着横越荒野而来的浓雾吞噬了呼唤公主的吶喊。
袭来的风势发出野兽怒吼般的沉鸣,扫过仅被熏黑的墙壁、地板,以及虚空的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