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无趣公主的日常骚动 无趣王子的绝妙悲剧

  这件事或许微不足道。

  但对威廉而已,这确实他步向悲剧的第一步。

  在昆席德王国,七月被称作光月。

  对熬过漫长冬季的人们而言,拥有璀璨阳光与蓝天的夏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荒野淹没于一片紫色的石楠花之中,蔷薇、天竺葵、秋海棠也绽放于王国庭院之间。红白相间、淡红色的群花盛开,从新绿转换为深绿的草丛树叶,也显得对比鲜明,凉风徐来,风儿的气味清爽又带点甘甜。

  不过威廉知道有个人比花儿与太阳更美、更耀眼。

  「伊娃!」

  一位少女从面对中庭的回廊深处走来,威廉对她轻轻招了招手,一看见他,那位带着侍女与骑士的少女便一个人快步向前走来。

  她身穿淡绿色的洋装,那副裙摆飘扬的模样,对王公贵族而言或许不太得体,不过威廉却觉得十分开心。

  「伊娃,原来你在这儿。」

  「你是怎么了,威廉,今天的太阳这么大,你不应该随意在外走动吧?」

  话一说完,伊娃就伸手摸摸自己和威廉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发烧,不过她带着手套,根本就感觉不出来。威廉忍住不挪揄她,于是伊娃歪头说了声:「唔,摸不太出来耶。」并将额头靠了过去。

  「嗯,没有发烧。」

  「就是没发烧,我才会出来走动嘛,伊娃真是爱瞎操心。」

  「要是你昏倒了那还得了,我当然会担心呀,难得的夏天,一直关在房间里应该很无聊吧。」

  伊娃一边说,一边轻轻戳了一下威廉的额头。

  虽然担心他出来走动,却又说一直待在房间很无聊,伊娃的话虽然有所矛盾,不过真要说起来,她本来就是这副德行。威廉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我才要问你跑哪儿去了呢?我刚才去房间找你找不到,才会跑来这儿。」

  「呃,是这样吗?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找我有事吗?」

  「嗯,你听我说,就跟你刚刚说的一样,现在是夏天,我们去离王宫稍远一点的地方……对了,就去古里摩兹山郊游好吗?」

  「哎呀,这主意真不错,那什么时候去?」

  「五天后,就下星期二如何?」

  明天是星期五,是禁止肉食的日子,六、日则是安息日。

  星期一是处理公务的日子,如果是星期二的话,伊娃也可以轻松出游,其实威廉早已仔细考虑过这些事,嘴巴上却说得一派轻松,「也好。」伊娃点头同意。

  这时,一头栗发的侍女爱莉雅终于追上伊娃,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后,她的脸色一变。

  「公主,下星期二不行!」

  「咦?为什么!」

  「那天晚上,你已经跟艾力克斯殿下约好一起去歌剧院了。」

  「啊,我们是约在星期二呀?」

  「是的!请你千万别忘了!」

  爱莉雅紧握双手恳求伊娃,她一边说,身子也一边稍微向后退。这并非因为她害怕自己的主人,而是另有理由。但站在她身旁的黑衣骑士吉克却面无表情,而且无视于她的苦衷。

  「伊娃洁莉殿下,王太子殿下在主殿等你,请你赶紧移驾。」

  「嗯?……啊啊啊,对了,王兄在找我呢。那么,威廉,下次再约我吧。啊,散步时无所谓,不过可别晒太久太阳喔。」

  「嗯,我知道。」

  「很好,乖孩子。」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伊娃伸手摸了摸威廉的头,然后才快步穿越回廊,朝着主殿的方向走去。

  威廉以笑容目送她离去。

  但是一待伊娃的身影消失,他立刻变得一脸不悦。

  原本宛如宗教画里的天使般可爱的眼睛,也跟着化作冷淡的视线。

  一群侍女原本躲在蔷薇盛开的篱笆对面偷看,这时都小心翼翼地逃开了。

  不一会儿,一阵大刺刺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而且是朝着回廊走来。

  一位身穿长摆外套,一头红色卷发的男人停在威廉眼前。

  他以开朗的语气说道:

  「殿下,没想到你会被拒绝入场干脆呢!要和公主的未婚夫争果然是不自量力呀,不自量力,哈哈哈哈哈!」

  「……你少说两句,贝纳多。」

  威廉揪起眉头,使劲踩了一下对方的黑色皮鞋。

  昆席德是一座北方岛国,王室里有三位王子。

  今年满十四岁的威廉排行第三。

  最年长的兄长雷欧哈特已经被指定为王太子,容貌优美、品行端正的他,作为下任国王继承人可说是无可挑剔;再加上他身体健康,只要没发生什么意外事故或疾病,威廉应该没有机会取代王兄继承王位。

  说来,身体不好的反倒是威廉。

  「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殿下。」

  「还可以。」

  从回廊回到位居主殿的房间后,威廉脱下上衣丢在地上,整个人坐在长椅上,然后将双脚粗鲁地跨上扶手。他一躺上椅子,就把自己的头发撩起,看也不看自己的侍从贝纳多一眼,不过贝纳多完全没放在心上。

  「如果你觉得身体不适,何不移驾萨拉兹宫呢?那儿很棒喔,夏天的海洋非常清爽,在爽朗的海风之下,殿下的坏心肠一定也会被感化的。」

  「居然对主人口出狂言,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比较坏心吗?贝纳多。」

  「哎呀,能得到黑心王国的鼻息如此称赞,在下真是倍感荣幸。」

  哈哈哈哈哈,贝纳多开朗地笑着,这并非可以夸张或演戏,也是真的笑得十分开怀,于是威廉的眉头越皱越深,还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才不会搬去萨拉兹,要不然我干嘛回王都。」

  「啊~~~这倒也是。」

  「知道的话就给我闭嘴,我的头痛死了。」

  说完,威廉深深叹了口气,不过他只是在演戏。当他想一个人思考事情时,总会这么说好让身旁的人闭嘴,只要说出这句话,就算是无礼至极的侍从也会乖乖静下来。

  宽广的房间里四处都放满了盆栽,一位侍女正在浇水,贝纳多闲来无事,便抢过了侍女的工作来做。

  躺在长椅上的威廉朝贝纳多瞥了一眼,合上那双蓝灰色的眼眸。

  第三王子威廉出身于位居王都中心的王宫。

  他和两位王兄比起来算是体弱多病,然而因为王都的空气对身体不好,所以他自幼就经常离开王都,多半在郊区的离宫生活。

  而且绝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

  无论是在王宫也好、离宫也罢,他总是卧病在床。

  随着年龄增长,他离开房间的时间也增加不少,却不幸在两年前的冬天染上天花。

  请不起医生的阶级就不必说了,即便是这座岛国昆席德、或是海峡彼岸的大陆诸国的王族,都有为数众多的人因为这种传染病而丧命。

  当时威廉才刚满十二岁,他因高烧而痛苦多日,不久身上冒出斑点,证明他感染了天花,于是国王、王妃以及他的两位王兄,都从王宫移居到离宫。

  威廉全身不停地颤抖,他在意识朦胧之中,听到身旁的主治医师与几名侍童谈论着增加的病情。

  「威廉殿下肯定没救了。」

  「大主教正在休息室里,要请他移驾至此的日子想必不远了吧。」

  他们的谈话完全没有避人耳目的意思,听见这些话,威廉觉得好不甘心,比起自己就要死了,高谈阔论着自己死亡几率的人更令他火大,但是,就算威廉想把他们撵出寝室,那因为高烧而卡住的喉咙,却连呼吸都很勉强了。隐藏在无计可施的悔恨后头的,是阵阵涌起的哀伤。

  这时伊娃现身了。

  她把那群无礼的侍童赶出寝室,来到威廉的枕边,毫不迟疑地握住他的手,在他的额头上烙下一吻。

  『没事的,威廉一定会痊愈的。在你康复之前,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要把自己的精力分给你。』

  伊娃并非在安慰或是同情他,当时真心鼓励着自己的伊娃,以及那对率真的紫色眼瞳,威廉至今仍清楚记得。

  那时,威廉有了求生意志。

  根据圣典的说法,人应当遵从上天的教诲,完成上天交付自己的命运。

  因此,对于赐予自己如此命运的天上诸神,威廉一直怀恨在心。

  但是,在伊娃的双手守护的病床上,威廉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祷告。

  两星期后,他只剩左耳下方到脖子留下淡淡的麻子,病魔已随之离去;又过了一个月,他已经康复到可以在庭院里走动。

  当国王一行人回到王宫时,时节已从冬季进入早春。

  于是,对威廉而言难以忘怀的一天,就这么伴随着命运降临。

  那天,在王宫主殿举行了庆祝伊娃生日的仪式。之所以举行这盛大的仪式,是因为伊娃身为第二公主,同时,这也是她正式进入社交界的十三岁生日。

  还在静养的威廉并未出席仪式,因此,他让伊娃在仪式结束后前往庭园一趟。

  对于这位同父异母的王姐,威廉打算对她说:「希望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但是伊娃来到庭园后,一开口就如此说道:

  『威廉,你帮我评评理嘛,听说我已经订婚了呢。』

  在昆席德,四月被称作岚月。

  这是因为才刚觉得天气放晴,天色就会骤然一变,瞬间笼罩于大雨雷霆之中。

  对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威廉而言,那天真可说是暴风雨突然来袭的日子。

  「……艾力克斯·菲尔德·布劳德尔。」

  威廉缓缓睁开眼,语带愤恨地念着这个名字。

  由国王钦定的第二公主伊娃未婚夫,正是布劳德尔公爵家的独生子。

  威廉经常不在王都,因此从未见过对方,不过,据说他与伊娃进展得十分顺利。

  「啊~~对了。」

  贝纳多手拿黄铜制的水瓶,从长椅的一旁穿过。他遵从主人的命令,装出一副自言自语的模样开口说道:

  「听说布劳德尔公爵的少爷是位十分勇敢的贵公子呢。据说他挺身救了从歌剧院楼梯摔落的未婚妻一命,真是太英勇了。」

  「你说什么?」

  原本躺着的威廉,这时忽地从长椅上猛然坐起。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贝纳多。」

  「哎呀,殿下还没听说这件事吗?这可是在王宫,不,是在社交界最著名的美谈呢。公主的未婚夫——艾力克斯爵士的勇气,据说就连王太子殿下都跪地折服。」

  「什么?那个固执的王子?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不不,我可是句句属实。」

  「我才不管。」

  威廉眉头紧蹙,轻轻摇了摇头。

  一听说伊娃订婚,王太子雷欧就立刻从游学的大陆地区赶回昆席德,然后对国王宣言,说他要担任伊娃的监护人。因此,若是伊娃想要跟未婚夫一同出游,都必须先得到王兄的许可才可以。

  那位王兄对伊娃的溺爱程度,简直足以让人脱帽致敬。身为王太子,也就是身为下任国王的他,居然不赶快迎娶未婚妻,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对于他的行径,威廉经常感到目瞪口呆。

  不过,如果那位王兄当真下跪致意,难道这桩「美谈」真有其事?

  若非如此,那位自视甚高的王兄,应该不会允许这种谣言流传开来才是。

  想到这里,威廉越来越火大了。

  「竟然丢下可爱的我,让公爵家的人独占伊娃,就算这是父王决定的婚约,我也决不允许。」

  「哦哦,我的主人,你这席话不但自我陶醉,而且还很蛮横呢。」

  「你少啰唆。」

  尽管威廉皱着眉头这么说,他还是招了招手。

  那位多嘴的侍从脸上似乎强忍着笑意,但他仍然走上前去。

  「贝纳多,布劳德尔公爵家在歌剧院的贵宾室是哪间?」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为了妨碍他们下星期二的行程,我要让那间贵宾室浸在水里。」

  「啊,这可不行。如果你这么做,就连那些毫无罪过的歌剧院工作人员,也会因而受到牵累的。」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为了轻轻地环保双手,虽然布劳德尔公爵家的少爷犯了无可饶恕的罪状,不过连累无辜的人也太可怜了。

  虽说昆席德是采帝制,不过并非君主专制国家。昆席德国王是天上诸神的代理人,必须爱民如子、视民如伤,王族也有义务遵从这项规范。此外,以公爵为首的诸位贵族,都是为了守护王室而存在。因此,根据主仆之间的伦理,桀骜不逊者应当施与惩处,也是威廉在膝盖上紧握拳头。

  「贝纳多,送封信到布劳德尔公爵的宅邸。」

  「什么样的信呢?」

  「就这么写吧:一直效命于我王室的占星师,算出周二歌剧院即将发生不幸,何不一同前往古里摩兹山呢?」

  「哇,这招真卑鄙。」

  「贝纳多,小心我把你那张嚣张的嘴和手脚套上枷锁,丢进路德河里。」

  为了恶狠狠地瞪着这位率真过头的侍从。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手段有多贼,不过比起撒写小谎,这种夸张的谎言反倒具有可信度。

  况且威廉有个座右铭。

  「人生无常,何时会发生何事,任谁也无从预测。既然如此,能力所及之事,就应当赶紧完成才是上策……来,快去拿纸盒墨水。」

  绽放于王宫庭院的,是历代园丁细心照料的高雅蔷薇。

  盛开于原野的,则是为自然大地所爱的娇小野蔷薇。

  浓郁的粉红野蔷薇绽放于路边,在沿着河道伸展的道路上,数辆马车正踢踏前进。

  今天是晴朗的星期二。

  他们搭乘马车,在距离王都中心两小时的路程之处前进。四周的景色已截然不同,所见之处尽是一片深绿,这里是古里摩兹山。

  「一进森林,风儿也跟着凉爽了起来呢……嗯~~~真舒服!」

  小径沐浴在夏天新绿与树丛间溢出的阳光之中,伊娃漫步其间,手拿阳伞伸展身子,然后回头望向身后的威廉。

  「坐了这么久马车,你还撑得住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没事,伊娃。别看我这样,跟以前比起来,我已经健壮不少喔。」

  「是吗?那太好了。不过真不可思议,没想到真的可以跟威廉一起出来郊游呢。」

  「这一定是神的旨意。」

  「神真是大好人。可是,你是怎么从顽固的王兄那儿得到外出许可的?」

  「这是我跟王兄之间的秘密。」

  「秘密?……真讨厌,男人老是偷偷勾结。」

  伊娃噘起嘴,一副自讨没趣的模样,不过随即又呵呵地绽开笑颜,像是跳着华尔兹一样翩然转圈。遮阳帽上的缎带飘扬,衣袖的荷叶边翻飞,伊娃似乎非常开心。

  邀她来郊游果然是对的。

  威廉在心里为之间送上掌声。

  要从顽固的雷欧王兄那儿获得外出许可,其实并非难事。

  在这种时候,身旁有位长舌的侍从真方便。虽然贝纳多对主人没大没小,但是在同僚之间,他的评价其实相当不错。威廉从他的同僚口中得知一些雷欧游学时的趣事,于是以此要挟他就范。

  威廉之所以挑星期二,是因为自己和伊娃这天没有公务,而王太子却有个非得出席的公务,和他的母亲——正妃的出身国兰比尔斯王国大使聚餐。现在这个时候,他一定正绷起金发碧眼的容貌,径自感到悔恨不已。

  啊啊,真是既爽快又完美的计划。

  威廉不停赞美自己,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

  但是,有件计划之外的事可是一点也不有趣。

  「谢谢你宝贵的建议,威廉殿下。」

  威廉凝视着伊娃走在前头的背影,这时声音从后头传来。

  威廉慢下脚步,一位黑发青年马上迎上前去。他身穿野外专用的短上衣,眼神一和威廉对上,便腼腆地淡淡一笑。

  十八岁的他比威廉略高一个头,是伊娃的未婚夫——艾力克斯。

  「如果没有收到殿下的来信,我现在或许已经无颜面对紫之公主和尊贵的王家了,真的很谢谢你。」

  「用不着这么客气。」

  威廉这下路边的嫩枝,嗅了嗅那清欣的香气。

  「高明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占星师,我只是把他的话转达给你而已。」

  「可是,若不是殿下告知我这件事,那事情就不妙了。我由衷感激神明慈悲的引导,以及殿下的心意。」

  「……艾力克斯爵士真是个认真的人。」

  「啊,殿下,请你叫我艾力克斯就好。能与你见面,我打从心底感到开心。我得好好向神明感谢这件事才行。」

  「……」

  威廉手拿树枝转着玩,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一旁的艾力克斯则是笑眯眯的。

  看着他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威廉觉得非常不顺眼。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艾力克斯,除了他的名字、家世,还有在歌剧院的英勇事迹之外,威廉对他一无所知。

  根据威廉的计划,这位未婚夫应该要感到不悦,或是觉得沮丧才对。难得的约会居然碰上意料之外的阻扰,一般人应该会觉得不高兴。

  但是,他为什么会笑得如此开心?真是难以理解。威廉一把丢开嫩枝,轻轻叹了口气。就连不晓得何处传来的知更鸟的悠哉鸣叫,都让他觉得有些可恨。

  这时,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一阵开朗的声音响起。

  「威廉、艾力克斯,快来这儿看看!这里的风景很棒哟。」

  「快点啦。」伊娃在前头招手。「好啦好啦。」威廉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温和地眯起眼睛。

  威廉最讨厌天真无邪的人。

  不,应该说他讨厌除了天真无邪外一无可取的人。

  他的王姐总是十分在意王弟的健康,却又会若无其事地说些完全相反的话。这种不知该说是矛盾、粗线条还是粗心大意的个性,威廉倒是很喜欢。比起被人刻意小心翼翼地对待,伊娃这种率真的方式要好多了。

  不一会儿,威廉与艾力克斯就追上了伊娃。

  风景的确很美。

  道路两侧的树丛在途中就消失无踪,从豁然开朗的彼端,可望见浓绿的草原缓缓起伏、交互摆荡,一直延伸到青空那头去。清风徐来,草原扬起清朗的合唱;倾耳细听,亦可听见夹杂着自远处传来的鸟啭、小河沙沙流动的歌声。在阳光的照耀之下,位居丘陵下方的水面银光闪闪。

  据说大陆地区也有许多田园风景。

  威廉卧病在床时阅读的外国书籍里,描写到各式各样的田园。

  但是,唯有生长于夏季短暂的昆席德之人,才会觉得眼前的风光时一年之中最美季节中最美的景色。至少威廉这么觉得。

  另外,更令他觉得感动的,是能与伊娃一同眺望这副景象。

  可是,在本国生长的第二公主,却一下子就转移了注意力。

  「呐呐,爱莉雅,今天的点心师什么?」

  「已经到下午茶时间了吗?」

  这位栗发侍女早已随着货物马车先行来到这座草原,她讶异地反问,不过伊娃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我只是问一下菜单,有什么关系嘛……到底有哪些点心呀?」

  「这个嘛……有司康饼、饼干、胡桃和水果馅料的面包,还有夏令布丁。」

  「夏令布丁?为什么叫做夏令布丁?」

  「这是在添加了柠檬皮的海绵蛋糕上,放上木莓、蓝莓等夏季水果慕斯的甜点。」

  「哎呀,Bravo(万岁)!」

  「公主,这个词汇请你等享用过后再说,要不然意义上根本说不通。」

  侍女爱莉雅小心翼翼地抱着竹篮,嘴上则是叹了一声。

  但是不一会儿,她的表情就转变为讶异,就连威廉也惊讶地睁大双眼。

  伊娃抛开阳伞,当场蹲坐在地,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就这么撩起洋装的裙摆、利落地解开长靴的扣子,就连袜子也脱了下来。

  「伊娃,你在做什么?」

  「等一下喔,威廉,我现在就帮你多准备一道点心。」

  「多准备一道点心?」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威廉皱起眉头,其他手上拿着东西的侍从也个个目瞪口呆,不过伊娃不在意周遭的目光,唤了一声跪坐在树荫下待命的黑发黑衣骑士。

  「吉克,你应该有把茶具带来吧?」

  「那是当然,全套都带来了。」

  「那盐呢?」

  「也有。」

  「那就没问题了……那么,吉克,你跟我来吧。」

  「遵命,伊娃洁莉殿下。」

  那位仿佛蜡像般,表情毫无变化的骑士淡淡地行了个礼。「很好。」伊娃对他点点头,便在草原上奔跑起来。

  「公……公主!!」

  爱莉雅脸色惨白地发出尖叫,手上的竹篮差点就要摔落。然而伊娃不回头,途中还摘下帽子抛了出去,脚步完全不见迟疑,宛如长了翅膀似地灵巧轻盈。

  眼看着她越跑越远,不久在尚可辨识出洋装颜色的地方停下脚步。

  小河从她眼前流过。

  接着,伊娃解开系在腰间和衣袖上的缎带,将他们绑在一起。反复了四次之后,那身原本垂至地面的等身洋装腰身一变,化身为比年幼少女穿的还要短的洋装。

  「公、公主,请请请请你快住手!!」

  爱莉雅终于看不下去了,她一把抛下竹篮跑向前去,途中摔到了两次,还捡起主人的遮阳帽大步奔跑,不过在这段期间,伊娃早已踏近流水潺潺的小溪里。

  至于跟在一旁的解开,却一点也没有因为主人失态的举动而动摇。不仅如此,他还抽出腰间的佩剑,劈下河边的枯枝递给主人。

  不久,爱莉雅终于来到河边……奔跑似乎让她耗尽全力,于是她当场蹲坐在地。

  面对这副有如在观赏轻歌剧的光景,威廉只是蹙起眉头。

  「艾力克斯,我的王姐到底想做什么?」

  威廉心想:就连自己都无从理解,他更没有知道的道理。于是他可以询问艾力克斯,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居然出乎他的意料。

  「她应该是……想要抓鱼吧。」

  「啊?」

  听见这意料之外的回答,威廉不禁朝艾力克斯望去。

  威廉准备中餐而在两人周围搬运铺巾与餐具的侍从,这时突然大声嚷嚷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两人移动视线,发现小溪里的伊娃正高举着右手,在她手上握着的树枝前端,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儿正活蹦乱跳。

  「公主真是太厉害了。」

  艾力克斯露出陶醉的眼神喃喃低语,然后朝着河川的方向拍了拍手,从城里一同跟来的侍从们也跟着鼓掌,这时贝纳多抱着装有井水的水箱,也笑着送上掌声。

  然而,唯有威廉一个人不悦地皱眉。

  「艾力克斯,你怎么知道她要抓鱼?」

  「咦?」

  「难道我的王姐曾经在你面前做过同样的事?」

  「不,怎么会呢!没这回事!」

  艾力克斯拼命摇头。

  「因为我曾经在远离王宫的城镇生活,所以知道那是一种捕鱼方式……不过一般用的并非树枝,而是鱼叉就是了。」

  「喔,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这位公爵家的继承人是在乡下长大的。威廉若无其事地点头回应,心里觉得很扫兴。

  这时,艾力克斯忽然笑了。

  只是淡淡一笑。

  不过,那已经足以触怒现在的威廉了。

  「艾力克斯爵士,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不,真是抱歉。」

  「比起道歉,不如告诉我你笑的理由吧。」

  艾力克斯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与说法,正好触怒了威廉,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艾力克斯似乎有点害怕,微微收敛起表情,尽管如此,他的嘴角仍然蕴含笑意。

  「不……那个,我只是觉得威廉带你下果然跟你的王姐很像。」

  「很像?你说我和王姐?」

  「如果惹你不高兴的话,还请你见谅。」

  「……不会,我没放在心上。」

  看见艾力克斯面露苦笑,威廉尽可能以笑容回应,内心想的却正好相反。

  说到自己的容貌,威廉自负不会输给教会壁画里的天使。他与身为正妃的母亲长得十分相似,据说伊娃也长得很像她身为第二王妃的母亲。至于个性,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两人都截然不同。为了无损王族名誉,为了的一言一行总是十分谨慎,也从不贪嘴,更不会跑进河里用树枝捉鱼,两人到底是哪里相似了?

  还是说,艾力克斯利用未婚夫的特权,看见了伊娃的另一面,而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一想到这里,威廉不禁火冒三丈。

  为了发泄情绪,他挖苦地说道:

  「如果我是王姐,如果我是你的未婚妻,就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我真同情你。」

  「咦?」

  艾力克斯那双褐色眼眸睁得浑圆,似乎觉得威廉这句话很不可思议。威廉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以蕴含安慰与悲悯的眼神抬头看着他。

  「我的王姐居然看也不看未婚夫一眼,只顾着自己玩乐,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根本没资格当别人的未婚妻嘛。」

  「没资格……是吗?」

  艾力克斯喃喃自语,声音十分低沉。看来名为同情,实为讽刺的这番话确实收到了成效,威廉感到相当痛快。

  但是,不知为何,艾力克斯忽然紧紧握住威廉的双手。

  「谢谢你,殿下。」

  「啊?」

  「没想到你除了担心公主的安全,还对我如果关心,我真是倍感荣幸,你这颗温柔的心,也跟公主十分相似呢。」

  「……你……」

  你在胡说什么?威廉差点就要粗声粗气起来,他感觉噤口不语,接着半强硬地甩开艾力克斯的手,就像是要掩饰心头的焦虑一样别过头去。

  这时,爱莉雅在他的视野前走过,她不知何时从河边走了回来,此事正踏着蹒跚的步伐再次走下山丘,手上还提着白铁水桶。

  「快点过来呀。」伊娃在河川里大喊,手上挥舞着一根树枝,树枝上还插着三条鱼。

  无论怎么看,那都不像是一位公主该有的模样。与其说是爽朗可爱,倒不如说是健壮活泼还比较贴切。

  正因如此,威廉才会如此喜欢伊娃。

  这时,艾力克斯却突然说道:

  「紫之公主真是有精神呢。」

  「是啊。」

  这是在挖苦我这位体弱多病的第三王子吗?威廉瞬间涌起这个念头,不过艾力克斯依旧凝视着河边的光景,仿佛那副景象真的十分耀眼。

  「今天的我真是太幸福了。因为比起待在王宫或是歌剧院,在这里,我可以看见真正开朗的公主。」

  「你是指像这样光着脚、光明正大地跑去捉鱼,就叫做『开朗』吗?」

  「是的。」

  威廉的语气明明句句带刺,艾力克斯却爽朗点头同意,一想到这儿,他的双颊便染上红晕。

  他是不是突然发觉了?威廉不由得退了一步。

  真要说起来,他的猜想倒也没错。

  「紫之公主是一位精神百倍、开朗可爱、温柔体贴的人,说起来虽然不好意思,其实她是我的初恋对象。」

  「初恋?」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自白,威廉瞪大双眼,他并没有被吓到,而是讶异艾力克斯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不知道是从威廉的视线感觉到他的经验,又或者是想观察肉眼看不见的景色,艾力克斯缓缓眨着眼,忽然眺望着向地平线延伸而去的草原山丘。

  「我以未婚夫的身份正式见到公主,是在她十三岁生日之后,但是对我而言,我第一次和公主相会,却是在等待融雪的荒野之中。」

  「荒野?」

  「是的,十二岁时,我母亲在远离王都的村庄里过世了。我难过到无法坦率表达出自己的悲伤,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她,遇见那位裸足漫步于雪原中的她。」

  「这……」

  这怎么可能。

  威廉正想这么说。

  然而,他并没有根据可以妄下断言。

  年满十岁之前,王族的小孩不会出现在公众场合。在那之前,他们唯有姓名为人所知。

  十岁之前,威廉还是一位不晓得能否存活下来的王子。

  就在他十岁生日时,第一次见到了伊娃。

  在那之前,他几乎对伊娃一无所知。

  「……在荒野跟你见过面这件事,我的王姐记得吗?」

  「我也不知道。」

  听威廉这么一问,艾力克斯便轻轻地摇了摇头。在他那略显低垂的侧脸上,浮现着暧昧的微笑。

  就想要挥别那忧愁的表情一样,他抬起头。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不过那时的女孩一定是紫之公主没错,至少我如此深信。」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凝望前方,炽热的光芒寄予其中,有如今日高挂空中的太阳。

  看着他这份模样,无意识之间,威廉戴着手套的手紧握了起来。

  接着,他在心中呐喊:

  伊娃也是我的初恋。

  如果我说出这席话,艾力克斯一定会大吃一惊,但是不一会儿,他一定会露出温和的笑容说:「你打从心底仰慕自己温柔的王姐呢。」

  他根本没注意到我身上散发的恶意,他一定不觉得眼前的我是他的情敌。

  长久以来,威廉一直躺在床上观察周遭形形色色的人,所以他看得出来。

  不甘心的感觉令他一阵晕眩。

  「……威廉,威廉王子!」

  声音忽然从远方传来,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伊娃正从河边往这儿走来。在她身后,侍女爱莉雅、以及身体铁桶的骑士吉克跟随在后。

  「我捉了好多鱼唷,威廉,你看!」

  笑容满面的伊娃如此说着,从吉克手上半强迫地抢过水桶,就这么朝威廉跑了过来。

  然而,她那身恢复成原本长度的洋装,裙摆似乎被溪水打湿了。

  「啊。」

  伊娃一脚踩中卷起的裙摆,夸张地摔了一跤。

  她摔得很夸张,水桶里的东西全洒到王弟身上。

  银色的鱼儿伴随着河水,一股脑地打向第三王子的尊容。

  这奇想天外的遭遇,让威廉的头更晕了,他再也无法忍耐。

  「………………伊娃,鱼腥味好重哦。」

  话一说完,威廉就当场晕倒了。

  「真的很抱歉,威廉,你没事吧?」

  伊娃坐在避开阳光的树荫下方,将手帕浸在刚打来的清水里。

  威廉就躺在她的身旁,衣服早已换好。以防伊娃玩得满身是泥而事先准备好的衣物,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有位准备周到的侍从真好。

  浸湿的手帕平放在他的额头上。

  好凉爽的感觉,威廉轻轻呼了口气,试着如此回答:

  「如果我说有事,那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咦?……这个嘛,要是发烧就不好了,只好先回王宫了。」

  「那我没事。」

  「你还满有精神的嘛。不过,看你嘴巴还这么利,似乎真的没事呢,太好了。」

  伊娃随兴地摸了摸威廉干燥的头发,脸上露出笑容,威廉也跟着笑了。能像这样跟伊娃一同欢笑,威廉感到放松不少。

  他朝伊娃身后瞥了一眼,身穿整齐划一制服的年轻侍从们正在休息,手上还端着刚泡好的红茶与饼干,那是从刚才爱莉雅扔下的竹篮里拿出来的。

  但是,他们的主人——应该说身为他们主人儿子的艾力克斯,却四处不见踪影。

  「伊娃,艾力克斯爵士呢?」

  「你要找照艾力克斯啊,他跟你的侍从一起散步去了。」

  「跟贝纳多?」

  「是呀,跟那位叫做贝纳什么的人。」

  「……你不跟去吗?」

  「咦?我怎么可能丢下威廉跑去呢。」

  伊娃的回答极其自然,却又斩钉截铁,这一切也正如威廉预料,所以他才会刻意这么问,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口。

  只有他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向伊娃撒娇,伊娃也允许自己这么做。至于理由,那当然是因为威廉是她的弟弟。

  可是,正因为威廉是伊娃的弟弟,他也失去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嗳,伊娃。」

  「什么事?」

  伊娃回答时重新戴上脱下的帽子,那对水汪汪的紫色眼瞳,正目不转睛地俯瞰着威廉。威廉转头避开她的视线问道:

  「伊娃,你什么时候跟艾力克斯结婚?」

  「什么??」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伊娃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威廉却看也不看她的表情。

  「说到结婚,我还完全没有头绪耶。」

  「完全没有头绪……你们都订婚两年了,难道都没聊过具体的规划吗?」

  「恩,完全没有。」

  伊娃直截了当地回答,听她这么说,威廉反倒困惑了。接着,从她口中又吐出更加不可思议的话。

  「艾力克斯这个人,我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呢。所以,在结婚之前,这件婚约就是一个谜团。」

  「谜……你该不会想要取消婚约吧?」

  「嗯,是很想。」

  「——这是不可能的。」

  威廉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伊娃,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确实伊娃一脸疑惑的表情。

  「不可能?为什么?」

  「还有为什么,你的婚约可是由父王,不,可是由国王陛下钦定的耶?就连教会也认可了,根本不可能取消。」

  要是艾力克斯犯下通敌之类的重罪,那倒是另当别论。威廉正想这么说,不过他并未说出口,毕竟艾力克斯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这点威廉可以断言。

  「可是,要结婚的人是我耶。」

  伊娃回答的既响亮又斩钉截铁,几乎跟刚才一模一样。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反倒显得十分地悠哉。

  「我可不要在既神秘又摸不着头绪的情况下结婚,所以,在谜团解开之前,我绝对不会结婚。」

  「……」

  这是不可能的。威廉正想这么说,但是他紧抿着双唇忍耐。

  身为王族的成员,是在不可能如此恣意妄为。

  但是,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自己身上。

  在威廉的脑海里,总是在想些任性妄为的事。

  他不希望伊娃结婚。

  他希望伊娃永远不要属于别人,除了自己之外,也不要对任何人温柔体贴。

  然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个心愿绝对不可能实现,毕竟这位王姐远远超出了王族的框架。

  尽管如此,威廉仍情不自禁地中心祈求:

  「……待在我的身边吧,伊娃。」

  「嗯,我不是在这儿吗?」

  伊娃点点头,并且吻了一下威廉的额头,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点不安或是踌躇,只是开朗地笑着。

  「今天能跟威廉一块儿出游,我真的好开心。我要好好感谢神明才行。」

  「……嗯。」

  伊娃的手并未戴着手套,她以双手捧住威廉的脸颊,威廉则是静静地合上双眼,胸口却一点也不平静。安心的感受与寂寞的情绪僵持不下,感觉好痛苦。

  伊娃的任性教人爱不释手,她总是瞬间跳脱了他人的想法与思绪。正因为完全无法赶上她的步调,才更让人想要捉住她。

  不过,像这样一同相处之后,却又给人一种无从拉近的距离感。

  威廉的任性,是起源于卧病在床时的无趣生活,藉由观察、捉弄聚集在床边的人们,他发泄了自己心头堆积如山的郁闷。

  然而伊娃的任性,或许是来自于一种坚强,为了抛开自己身上的束缚,试图以自己的双脚迈进。

  因此,威廉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两年前,自从伊娃订婚以来,他就领悟了所有的一切。

  总有一天,伊娃将会穿上纯白的婚纱离开王宫;为了完成王族的义务,威廉也必须其他女性递上戒指。

  因为我们是姐弟,所有才能遇见对方,才能像这样陪在彼此的身旁,但是,我们不可能永远一同生活。

  我和那位健康的王兄不同,想必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国家,就这样结束自己的一生。

  我就连自己能活到何时也不晓得。

  因此,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我好想跟伊娃在一起。

  在我的生命耗尽之前,希望她能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伊娃。」

  威廉拉住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轻轻吻了她的手心一下。

  「伊娃,一直抛下你的未婚夫也不太好吧。我有点困了,你去找他吧。」

  「哎呀,你困了吗?那我帮你哼首摇篮曲。」

  「你的音痴可是打到了前卫艺术的领域,我还是敬谢不敏吧。」

  「呃……你说话真没礼貌。」

  伊娃不甘心地伸手压着唇瓣,另一只手啧轻敲了一下威廉的额头,然后又吻了他,说了一句:「待会儿要吃夏令布丁的时候,我会来叫你。」

  伊娃立刻了凉爽的树荫,漫步走去。威廉躺在地上,朝着她的身影挥了挥手。

  当伊娃消失在视野之中后,威廉以双手掩面,仿佛就连透过枝叶洒落的微弱阳光,都令他心生厌恶。

  眼眸深处有种令人不悦的滚烫感,胸口依旧痛苦不止。

  可是现在,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还在相遇之前,就已经注定必须「离别」;对于一想到这儿就不仅啜泣的自己,他觉得既可悲又懊悔。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即便是一位也一样。

  夏季的白昼很漫长,但是每个日子,却又按照各自的步调逐一远去。

  在意外不断之中,刺激的星期二划下了句点。过了一个星期,全新的星期二再次造访。

  「殿下,紫之公主找你。」

  「伊娃找我?」

  威廉坐在光线明亮的凸窗上,听见贝纳多的声音后抬起头来。

  「公主的未婚夫在她的房里,他说要为上星期的出游向殿下致谢。」

  「……是吗。」

  威廉那双天蓝色的眼眸直盯着贝纳多,并将手边的书合上。

  「那么,贝纳多,你先帮我传话给王姐,就说她的王弟现在在图书馆里,有点事务必须要跟她谈谈,请她来图书馆接我。」

  「呃,也就是说,殿下是叫我说谎罗?」

  「这不是普通的谎言,而是计划的一环。」

  威廉说着,便走下凸窗。然后向贝纳多招了招手。贝纳多开心地弯了弯略厚的双唇,乖乖走了过去。

  威廉悄声告诉他计划的全貌。

  ——首先,先把王姐从主殿的房间骗去北方宫殿的图书馆。

  只要王姐真的过去,那两位侍女与骑士也会一同前去。

  趁这段期间,威廉再前往伊娃的房间。

  艾力克斯会在里头等着,这时威廉趁机劝他喝下苹果酒。

  就算劝酒的人不是王族,若是拒绝他人的饮料,仍是一种无礼至极的举动。

  因此,艾力克斯将无从拒绝。

  就算他不会喝酒,也绝对无法回绝。

  「……但是,这也太夸张了吧。」

  威廉手拿喝到一半的玻璃杯,目不转睛地俯视着那位瘫倒在长椅上的宾客。

  前几天外出郊游时,贝纳多代替主人陪艾力克斯聊天,根据他的说法,艾力克斯非常不会喝酒。不过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才喝两口就醉倒了。

  但是,今天这个意外来得恰到好处。

  侍奉伊娃的侍女全在房间外头。威廉说有些话想单独跟未来的姐夫谈谈,便将侍女全赶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带来的苹果酒,也就是说,现在伊娃的房间里,就只有艾力克斯和威廉两个人而已。

  「该动手了。」

  威廉把玻璃杯放在桌上,面对醉醺醺的艾力克斯,威廉朝他的上衣伸出手。

  弄乱他的衣服后,威廉必须赶紧离开房间。

  接下来,他应该要前往图书馆迎接伊娃,佯装刚才不小心与她错过,然后跟她一同回到房间,这时却发现艾力克斯因为苹果酒而喝得烂醉,正衣衫不整地在那儿等待伊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为公主的未婚夫,这实在是太不检点了——

  只要这件事在王宫里传开,艾力克斯讲暂时无法与伊娃见面。

  这就是威廉这项计划的目的。

  我们身为姐弟,既然离别之日无法避免,那么在那天来临之前,我就尽量搅局吧。我要好好使坏阻扰他们,这时在上次郊游时,威廉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威廉达成这个目的,威廉得赶紧脱下艾力克斯的衣服。

  不过,基于王族的惯例,威廉从未自己一个人换过衣服,对他来说,要脱下别人的衣服实在是十分困难,这点他倒是没有料到。

  虽然他想褪去艾力克斯的上衣,袖子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威廉咂了一下舌,放弃继续与上衣缠斗。他赶紧解开艾力克斯的背心纽扣、打算松开领带,但是解领带也相当有难度。他真想把贝纳多叫来,但是为了替自己作不在场证明,贝纳多并不在房间外头。

  「真是急死人了。」

  威廉心浮气躁,拼命与那条暗红色领带进行搏斗。

  就在他终于解开那条领带时,门突然毫无预警地推了开来。

  「竟然跟威廉刚好错过,真是太不凑巧了。」

  一边喃喃抱怨,一边走进房间的人正是伊娃。

  看见伊娃的瞬间,威廉动弹不得。

  在拟定今天这项计划时,他完全忘了考量王姐的脚程与出乎常轨的行动。

  「哎呀,威廉?你已经来了呀……呃,嗯嗯!?」

  注意到长椅上的景象后,伊娃停下脚步,原本水汪汪的大眼更是睁得又圆又大。

  还有一件更糟糕的事,房门就这么敞开着。

  神啊,威廉哑口无言地仰天长叹。

  他打从心底希望可以就此失去知觉。

  那便是第三王子威廉,居然一脚踏入禁断的同性之爱,袭击了王姐的未婚夫!

  如果硬要加个注解,应该再加上「未遂」二字才对。

  然而,正如小谎缺乏可信度一样,经过口耳相传,谣言也变得越来越刺激。想当然尔,只要是攸关恋情的谣言,在事后演变成加油添醋的丑闻的可能性相当高。

  事情发生的隔天,一封信送到威廉手里。

  『殿下的一番心意,我感到十分开心,但我已经有一位向神立过誓的未婚妻了。当然,我也很希望今后能与殿下培养良好的关系,可是我——』

  看到艾力克斯那语无伦次、满是困惑的语句,威廉不禁一阵晕眩。

  事情发生的当天傍晚,伊娃眼见王弟走投无路,于是紧握着他的双手说道:

  「不要紧的,威廉!就算两位陛下、王兄、大主教、议会、王都的所有人……不,即使全世界都反对这件事,我还是会站在威廉这一边!就算是禁断之爱,我也会帮你加油的!」

  这番强而有力的宣言,想必是出自于手足之情。

  但是对威廉而言,这种爱让他难受到泫然欲泣。

  怎么会演变成这出喜剧呢?

  不,对他而言,这应该是悲剧才对。

  「……就算是在轻歌剧里,我也没看过下场如此凄惨的主角。」

  威廉把信往地下一仍,有气无力地在长椅上垂头丧气。

  在主人身后,那位红发侍从精神抖擞地朗声报告:

  「听说王太子殿下听见传闻后,笑到连喉咙都干了。此外,他似乎还评论说『看来二流军师因为二流的计划翻船了呢』。」

  「你少啰唆,贝纳多。」

  威廉一边忍受着刺痛不已的头疼,一边出言训斥无礼至极的侍从。

  于是,他又对自己立下一个誓言。

  无论染上什么病,只要这个谣言一天不消失,自己便一天不能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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