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岛国,又位居北方的昆席德王国,六月正处于盛夏时节。
漫长的冬季结束,当春季的暴风远去后,蓝天中艳阳高照,橡木萌发新绿,全国的原野、庭院无不盛开着蔷薇。蔷薇形形色色,再加上那芬芳的香气,可说是最受人们喜爱的花卉。因此,在昆席德,六月被称之为蔷薇月。
一年之中,蔷薇月六月是最美丽的月份。
原本应该是如此才对。
然而,吉克却苦恼不已。
大白天的,此处却有些阴暗。在空无一人的大圣堂里,唯有报时的钟声当当响起,他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双眸紧闭,紧缩的眉头之间,却又着不似十九岁年轻人的肃穆。
他并不讨厌蔷薇,也不排斥早晨凉爽宜人,午间热气逼人,晚上却又凉风刺骨的夏天。
只是,令他不禁皱眉的事情却多如牛毛。
例如他身上穿的衣服。
长摆的深红上衣绣上金丝镶边,再加上背心,品蓝色的肩带,以及挂在腰间的佩剑,这些是王宫中宫廷骑士的制服,而吉克正是其中一员。然而,这件事却成了他大部分的烦恼来源。
吉克黑发黑眼,再加上看起来正经八百,换句话说就是非常阴沉。虽然他本来就很闷,不过现在的他是真的十分烦恼,就算外表再怎么看不出来,在心情忧郁的时候,他还是会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因此,宫廷骑士吉克法尔德·欧文·斯佛尔札,现在正身处于正午刚过的大圣堂里,他双膝跪地,双手交握,向天上诸神诚心祷告。
不过,也仅止于此而已。
那些烦恼却一点也没解决。
「……这也难怪。」
吉克缓缓睁开眼,并且从座位上站起,他一边听着自己长靴的脚步声在尖塔形的挑高天花板高声回荡,一边戴上白色手套。
这时,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一只手套突然丢在他的脸上。
吉克吓了一跳,眼睛也跟着眨个不停。不过从旁人眼中看来,那实在不像大吃一惊的模样。但是,当他从大理石地板捡起那只手套时,还是不禁皱起眉头。
那只丝绢的白手套很小,别说吉克根本戴不下,就算和他同年龄的女孩,恐怕也很困难。不管怎么看,那都像是小孩专用的手套。
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就在他如此心想的同时,一道人影在他的视线一隅动了起来。
「你捡了对吧?你的确捡起来了吧!?」
「啊?」
一旁传来比长靴更加响亮的说话声,吉克不禁圆睁双眼。
数十列长椅面对祭坛整齐排列,其中一张椅子上有一名小孩。正确来说,应该说有一个小孩站在椅子上。若要更精确地形容,应该说有一位长发少女,身穿长及脚踝的洋装,正双手叉腰站在上头。
那位少女无论怎么看都只有十岁,当他与吉克四目交会时,便朗声如此宣告:
「你捡起了手套,也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挑战!来,跟我决斗吧!」
「……决斗?」
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寻常,于是吉克蹙起眉头。
虽说一切都是顺势而为,不过他身为捡起手套的人,威廉符合礼仪还是姑且一问:
「那么,你要赌什么呢?」
「咦?赌什么?」
「所谓的决斗,是为了自身的理想、理念、名誉,而赌上姓名的举动,如果你要向我提出决斗,就应该提出相对的赌注才合乎礼仪,不是吗?」
「呃~~~~~~~~?这个嘛……」
听完吉克冗长的说明,少女抱着头陷入苦恼之中。看见她这副模样,吉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少女根本不懂决斗的意义,大概只是因为有趣才试着模仿看看。
既然如此,自己也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根据方才报时的钟声所示,他也差不多该回去北方宫殿的宿舍了。要是没赶上点名可就麻烦了。
吉克稍稍吁了口气,无视于拼命思考的她迈出步伐。
「啊,等一下!你要去哪里?你不跟我决斗吗?太卑鄙了!」
「卑鄙?我只是告诉你道理而已。如果没有赌注,那根本没什么好比的。」
「那就用我明天的点心来赌!有司康饼、果酱和橘子酱,说不定还有姜饼蛋糕呢!就赌这些如何!?」
「我讨厌甜食。」
「咦咦!?怎么可能!」
听她的语气,似乎是觉得这世上不可能会有这种人,不过吉克是真的讨厌甜食,特别害怕那甜腻的香气,因此,他决定拒绝这场决斗。吉克无视于她的大声嚷嚷,径自推开了大圣堂沉重的门扉。
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落在石阶上,吉克走在上头,萌芽新绿与花儿的芬芳随风吹来,轻拂着他的发丝。他的眼睛早已适应大圣堂中的黑暗,洒落的阳光因而更显刺眼,北方宫殿的尖塔正后方一片艳阳高照。
吉克看了一眼在逆光中清晰浮现的尖塔,这才思考起来。
王宫大圣堂里的那位女孩究竟是谁?
「啊~~那应该是伊娃洁莉殿下吧。」
在玻璃灯罩的油灯照明之下,一位男士坐在散乱堆放着厚重书籍、文件资料的桌子上,一边如此回答。
但对吉克而言,这个名字他从来未曾耳闻。
「伊娃洁莉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位第二公主伊娃洁莉殿下啊。他不是很有名吗?除了那双宛如紫水晶的眼瞳,她还老是光着脚在王国四处走动,又跑进酒窖偷葡萄酒,甚至还试图从庭园的瞭望台上跳进路德河,她真是一位开朗的公主呢,不是吗?」
「她真的是公主吗?」
真是难以置信,吉克不禁皱了皱眉。不过,那位男士还是点头说道:「千真万确。」
「话说回来,你明明住在王宫里,怎么会不认识她呢?今年四月初不是有个会面的仪式吗?」
「很不巧,我成为宫廷骑士一员今日王宫,是在四月底的时候。」
「嗯?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没错。啊啊,你穿这套制服一点生涩的感觉都没有,我一不小心就忘了你还是新人呢。」
那位男士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撩起那头波浪卷的金发。
这时,他的手正好撞上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书山一股脑坍塌,随着啪沙啪沙的轰然巨响散落在地。那些夹杂于书与书之间的文件,甚至飘到了站在房间中央的吉克脚边。这简直就像是算计好的一样,吉克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收拾。
「抱歉啦,吉克。啊,等东西收好,记得帮我从那架子上拿葡萄酒和玻璃杯来,核桃也顺便一下。」
「……我可不是佣人,哈曼。」
「我当然知道。在这王宫里,我跟你指尖并不是表兄弟,而是新人骑士与首席骑士,不是吗?所以啦,你可以好好注意你的语气和态度,斯佛尔札。还是你有自信在剑术上胜过我?」
「……请原谅我的无礼。」
你刚才明明忘了我是新来的。
吉克真想这么反驳他,不过她还是忍了下来,把捡起来的书籍资料放回桌上。接着,他按照对方的吩咐,将葡萄酒瓶、水晶杯,以及升满核桃的东洋风小盘子放在桌上。
当他打开葡萄酒的木栓、默默地将香气浓郁的红酒注入杯子后,那位男士忽然奸险一笑了出来。
「哎呀哎呀,真是辛苦了。你的手脚还是一样利落呢,难道最近的寄宿学校,终于开始叫道管家的课程了吗?」
「别胡扯了,这是我受到茱莉亚严苛训练的成果。」
「啊啊,原来是茱莉亚,原来如此。」
那位散漫地坐在桌子上的男士点点头,吉克一边斜视着他的脸,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吉克的长官,同时也是年长吉克十五岁的表哥,名叫哈曼·罗斯伍德。
虽然哈曼也是宫廷骑士的一员,不过在他胸前,可是有一枚银色的星徽在闪闪发亮。那是首都骑士的象征,同时也证明他是十二位宫廷骑士中的第一剑士。
哈曼保有这枚星徽已有七年之久,吉克自幼就向他学习剑术与学问。吉克能在寄宿学校得到好成绩,其实他也功不可没。
在哈曼的劝进之下,吉克加入了宫廷骑士团,但是才短短三个月,他就已经后悔了。
「话说回来,吉克,你也真是辛苦呢。今天这件事虽然挺可爱的,不过你昨天也在前院那儿被要求决斗了吧?」
「昨天那次不算是决斗,我们只是过招两下。」
在长官的命令之下,吉克也拿着玻璃杯,只是面无表情地淡淡陈述着事实。听他这么一说,哈曼伤脑筋地耸耸肩膀。
「可是昨天的对手,不就是那位半个月前在御前比试败给你的格里菲斯吗?三天前,你也在前院和鲁弗斯决斗,不,过招了对吧?而且还把他们都击退了,哎呀哎呀,真是了不起呢。」
「了不起是吗。」
看来哈曼并不是在称赞他,而是对他的行径感到不敢置信。不过,吉克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虽然昆席德是帝制国家,国家大事却由议会负责。尽管如此,这个国家至今仍残留着许多君主专制时期的色彩,宫廷骑士团可说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在君主专制的国家,国家领土、国民以及国民的财产,全都属于王家所有。贵族则是守护王家的骑士,也就是所谓的军人。但在采取了议会制之后,国王变成了国家的传统与荣誉的象征;大部分的贵族,则是以领主的身份过着奢华的生活;但是宫廷骑士的制度,却作为主从关系以及忠诚的象征流传至今。
这十二位被选为宫廷骑士的青年是王家的私人部队。在家世、容貌、教养以及剑术上都经过筛选,并赐予他们位居王宫北方宫殿的宿舍。
真要说起来,这的确是一个古老的制度。不过在就任宫廷骑士的同时,也会一并获得骑士的称号。
对于无法继承家里爵位的贵族次男、三男而言,这个称号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目标,高额的俸禄也是其魅力之一。
另外,在担任宫廷骑士的这段期间,如果想构筑至今的人脉倒也不难。虽然在王宫服役的期间必须维持单身,不过在退役之后,也会因此受到社交界的贵妇们青睐。
不例外的,出生于斯佛尔札男爵家的吉克亦为家族的次男,至于身为宫廷骑士所拥有的诸多特权,他是最近才知道的。
若是要说得精确点,其实他是在上个月——在五月祭的活动之一,也就是武术大会之后才晓得的。
在国王、王妃,以及王太子也一同观战的御前比试里,吉克将他的前辈们悉数打倒,知道决赛才被给哈曼。对于他精湛的剑术,国王着实称赞了一番,至于那些在国王面前败给新人,因而受到奇耻大辱的其他骑士,则是对他恨之入骨。
也就是说,每天有人以过招为名找他决斗,正是为了报一箭之仇。
至于为什么会选在显眼的主殿前院进行,大概是为了向王宫里的人们夸耀吧。
第二公主之所以会向他扔手套,想必也是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我问你,吉克,你和他们目前交手的胜负如何?几胜几败?」
「我一场也没输过。」
吉克一边将新的酒杯与葡萄酒递给哈曼,一边用水瓶清洗喝完的玻璃杯。新倒的葡萄酒明明和一开始喝的拿呗出自同一瓶,哈曼却在轻啜一口后苦闷地皱起眉头。
「你没输过?再这样下去,找你过招的人可是会络绎不绝的,偶尔也放水输个一次嘛。」
「我不要。」
吉克想也不想就如此回答,表情一脸认真。
要他故意放水给对方面子,将会有损于国王的赞美,以及身为他剑术师父的哈曼的名声,可说是愚蠢至极的行为。至少吉克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哈曼却拿他没辙似地摇摇头。
「这种死脑筋虽然也是你的可爱之处,却也是你最大的问题。我越来越担心你的未来了,吉克。」
「要我来当宫廷骑士的人,不就是你吗?」
「我是这么说过,不过是你自己做的决定。」
确实是如此。
吉克毫无反驳的余地,只能乖乖住口。一想到自己的决定居然造成这种后果,他就更觉得心烦。
尽管那些为了争口气和面子问题而找他麻烦的骑士也很烦人,不过最让他失望的,其实是宫廷骑士本身的使命。
当王族出席公众场合时,骑士必须担任护卫,至于身为首席的哈曼,则是负责指导王太子雷欧哈特的剑术。
但是,除了这些之外,他们并没有什么固定的任务。
守护王宫是卫兵的工作。
因此,宫廷骑士平日悠闲到可以在大圣堂里冥想,还不时可以在前院过招。看来世间批评他们只是王宫的装饰品、侍童骑士的留言,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早知道就不要加入宫廷骑士。
话是这么说,他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但是——
这一连串一旦思考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自问自答,甚至改变了酒的味道,吉克连同这份苦闷的心情,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核桃忽地猛然击中他的眉间。
「你这苦恼的表情不是年轻人该有的,不,还是说因为年轻才会这么烦恼?」
「哈曼,不要随便糟蹋食物。」
吉克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和他的四目相对的哈曼一脸认真。
「我真的很担心,身为骑士的你,未来的动向将会大大左右斯佛尔札男爵家的评价,况且,茱莉亚应该也很担心你吧。」
「……」
吉克再次闭口不语。
茱莉亚是吉克的姐姐,每当说到比他年长五岁的姐姐,吉克就会不知所措,而这种不知所措又涵盖了许多层面。
于是哈曼露出奸笑,似乎老早就猜测到吉克会有这种反应。
「所以啦,为了最近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你,我准备了一件盛大的任务交给你,你可要心存感激。」
「盛大的任务?」
对于哈曼不知所云的话和他的贼笑,吉克一边心怀警戒一边反问。于是,他得到了一个可怕的回答。
「吉克法尔德·欧文·斯佛尔札,我命令你三天后的晚上,负责担任第二公主伊娃洁莉的护卫。」
依据哈曼所言,公主今年十岁。
根据当今昆席德王家的惯例,无论是王子或者公主,十岁之前都只会公布他们的姓名,直到十岁生日时,才会在王家举行公开的仪式。
不过,就算身为公主,年仅十岁的孩子也不可能突然就表现出「淑女中的淑女」身段。要身穿藏起脚尖的等身礼服,成为社交界之花活跃,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在那之前,公主甚少有机会离开王宫。
就常识而言,应当是如此才对。
但是现在,第二公主伊娃洁莉却身处于国立歌剧院的贵宾室里。
「哇~~~人山人海的,有好多人呢。」
「公主,你这样很危险,请退后一点。」
看到公主紧扶着包厢边缘,吉克皱眉苦苦哀求。
跪坐在椅子上的确不成体统,更何况这间贵宾室位居五楼,从这儿探出身子自然是十分地危险,更别说是小孩子。为此,吉克不知道提醒公主多少次,但她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于是,吉克只好说了声「失礼了」,然后将公主从包厢边缘一把拉开。好不容易让她端坐在椅子上后,伊娃公主不满地噘起嘴。
「喂,这样我只看得到包厢啦。」
「是这样没错。」
站在公主背后的吉克只是淡淡地回答。伊娃摇晃着那头金中带银的长发,以及阔边女帽上的缎带回过头,脸色越来越臭。
「这样无聊死了。难得楼下这么热闹,为什么我不可以看?」
「这个嘛,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
「咦~~~~~~?真不负责任!」
「公主,现在正在上演歌剧,你这样会干扰到其他人看戏,请别大声喧哗。」
吉克说着说着,视线也变得严厉。
伊娃面向前面坐好,虽然她乖乖不再喧闹,却垮着一张嘴,双脚也在空中踢来踢去。那双穿着长靴,完全够不着地板的脚一这么乱踢,那隐藏在及膝荷叶裙摆下方的灯笼裤白色蕾丝也跟着飘扬起来。
「真是不像样。」虽说灯笼裤本来就算是一种安全裤,不过吉克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不过,他马上就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的自己可没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
吉克陪同公主一同来到歌剧院,现在的他虽然身为骑士,却又不是骑士。
经由首席骑士哈曼之手派任给吉克的「盛大认为」,正是担任第二公主前往歌剧院时的护卫。
由于第二公主不太熟悉人情世故,所以今天偷偷外出的目的,是为了让她在进入社交界前增广见闻。换句话说,这应该是为了防止她一进社交界就闹出大笑话,因而进行的事前演练。虽然在进入社交界之前,就连贵族之女也不得踏入歌剧院或是晚宴,不过他们可以偷看在宅邸里举行的成人聚会。为为了做预备。至于公主,据说其预习的规模将会十分盛大。
话虽如此,这毕竟也是国王委派的特殊任务。就连这间贵宾室,也与可直接在舞台边眺望的王室包厢不同,据说是特别另外保留的。
既然如此,身为效忠王家的宫廷骑士,也只有认真执行任务一途了。
因此,吉克今天不但是护卫的骑士,也是负责教导公主歌剧院礼仪的侍女。
他扎着一头漆黑的长假发,上头插着花型的发饰,手上戴着类似白手套,身穿遮掩了喉结的立领洋装,为了保持完美,嘴唇还涂上一层薄薄的口红。
哈曼在北方宫殿的宿舍帮吉克准备时,一看见这副装扮完成的模样,便大笑到差点岔气。吉克看见镜中自己的,在笑出来之前先感到一阵晕眩。不过,那副以男人来说不算魁梧的身高,以及对骑士而言不够宽厚的肩膀,现在反倒值得庆幸。
还有一件更悲哀的事,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穿上女装了。
进入寄宿学校就读之前,不,就连学校休假回家时,声称「我好想要一个妹妹」的姐姐朱莉亚,早已好几次强迫吉克穿上洋装。
回想起来,那或许是为了今天所进行的预演。
那么,我应该感谢自幼就赐予自己这份试炼的天上诸神与朱莉亚才是。吉克在心里一再说服自己,透过这种方式,尽管他几乎因为太过丢脸而崩溃,还是拼命鼓励自己。
吉克就连代替年幼公主俯瞰舞台的余裕都没有,只是他眉头深锁,宛如在祈祷似地合上了双眼。
这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发生什么事了?他睁开眼一看,正好跟转过头的伊娃四目相对。
在煤气灯的照明之下,她睁着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转睛地仰望吉克。
「嗳,你代替我坐在这里吧。」
「嗯?那可不行。」
吉克以女低音的语气断然拒绝。身为一介下人,当然不能只有自己坐着,却仍主人站着的道理,无论是骑士或是侍女都是一样的。不过,伊娃也丝毫不肯让步,毕竟她是一位不通人情世故的公主。
「坐下来毕竟轻松唷?你就坐下吧。」
「这是命令吗?」
「咦?啊,如果我说是命令,你就愿意坐下吗?那,这是命令,来这边坐吧。」
「……遵命。」
吉克一边在心中叹了口气,一边行了个礼,这才不甘不愿地坐在椅子上。这时,伊娃却爬上了他的膝盖,就连吉克也不禁圆睁双眼。
「那个……公主。」
「嗯,这高度整合。这样一来,你应该也没意见了吧?」
「这……」
与其说吉克没意见,不如说是惊吓与讶异让他哑口无言。但是厚脸皮地坐在他膝盖上的伊娃,却开心地眺望着包厢外的景色,然后以兴奋的语气问道:
「嗳嗳,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人呢?」
「……这里是可以容纳两千为观众的歌剧院,也就是让很多人一同观察歌剧的地方。」
「是喔?那么,歌剧是什么?」
「你不知道歌剧吗?」
「嗯,不知道。」
「……」
听见伊娃如此坦率的回答,吉克再度傻眼。负责教育第二公主的人也太怠慢了吧?她稍稍怪罪了一下王宫的教育。然而,那位离开王宫,躲在这儿的公主却悠哉故我。
为了避免他不小心摔下去,吉克抱住主人的腰,在他的保护之下,伊娃开始东指西指。
「啊,那是什么?」
「那是舞台。」
「上面的人是做什么的?」
「他们是歌剧歌手。」
「前面那些人呢?」
「是交响乐队。」
「这样呀。那么,舞台上在做什么?」
「现在是决斗的桥段。」
在数盏蜡烛与煤气灯映照的舞台上,两位身穿华美舞台装的青年拿着剑,正在引吭高歌着各自的想法。
身为侍女,吉克只顾着听从主人的命令,却忘了确认今晚的戏码,不过这出歌剧正好是他熟悉的内容。
「那是好友之间的决斗。」
「好友……也就是说,他们两个感情很好对吧?那为什么要决斗?啊,难道是为了争夺明天的点心,才会展开的激烈决斗吗?」
「不,不是的,他们是认定之间的未婚妻被好友横刀夺爱,所以才会进行决斗。」
「是这样啊?」
大概是无法理解吉克的说明吧,伊娃用力歪了歪头。
她的反应充满了孩子气,吉克偷偷瞥了一眼她的侧脸。
重新端详之后,他才发觉第二公主伊娃洁莉的长相十分可爱。不只是可爱,她骨碌碌地望着上方,在那睫毛纤长的眼眸之中,蕴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而她一说出口就毫不退让的个性,以及那格外率真的性格,真要说起来,倒也挺有公主的风范。
然而,这么观察了一会儿,即使不愿意,吉克还是想起来他与姐姐之间的会议,大概是因为他现在穿在身上的,全都是姐姐留下来的旧东西吧。
话虽如此,和吉克一样有着黑发与黑瞳的朱莉亚,却也没荒谬到向路过的骑士下战书。
不过,她倒是很像那种会某天突然说出「我要结婚了」的人。
吉克是在两年前听闻她的结婚报告。
感觉上,这两年的时间既短暂又漫长。
「……嗯?嗳,我在叫你啦!」
「?」
不知不觉之间,吉克竟然发起愣来,这才因为伊娃怪异的语气和视线回神。在执行任务时陷入沉思真是不成体统,他一边如此咒骂之间,一边眨了眨眼。当他抬起头后,伊娃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有什么事吗?公主。」
「嗯,我说呀,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的名字叫朱莉亚·斯佛尔札,请你别忘了。」
虽然他早就怀疑过了,看来伊娃是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在伊娃的要求之下,吉克再次报上自己的姓名。至于这个名字,当然是他姐姐的。
「朱莉亚,朱莉亚呀,这名字真好听。」
「谢谢你的夸奖。」
「那么,这位博学多闻的朱莉亚,你只有今天是我的专属侍女吗?」
「是的。」
「既然如此,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是什么问题呢?」
「嗯,我问你,我为什么是公主呢?」
「……咦?」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问题,吉克不由得睁大双眼,他觉得十分惊讶,难道这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吗?小孩子总是很喜欢这类游戏,可是伊娃却是一脸认真。
「我有一位叫做爱莉雅的同年龄侍女,雷欧王兄也很疼我。可是,都没有人知道我进宫之前的事情。」
「进宫之前?那么公主,你是在离宫度过年幼时期的吗?」
「离宫?那是什么?」
「这个嘛……」
「去年春天,在我进宫……不,在我来王都之前,一直住在一座可以俯瞰荒野的城里生活。等进宫之后,我猜知道自己竟然是公主。就连国王陛下居然是我的父王,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
「……」
听伊娃说得如此毫不保留,吉克再次哑口无言,他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觉得很困惑,虽然贵宾室里只有自己跟伊娃两个人,但是她的这番话,自己真的有资格听吗?
几天之前,关于这位第二公主,吉克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他只知道那位公主并非正妃之女,而是由第二王妃所生的。
即便是由君主制转变为议会制的现在,迎娶第二王妃仍旧是昆席德王国的惯例。此外,这件事也在王家内部引发了一些争执,而第二王妃所生的公主,自然也处于这场纷争之中。这是一个很容易想象,不,是很容易推断的情形。
然而,尽管如此,处于纷争之中的公主,居然如此轻易就透露自己的身世,这么做真的好吗?
「我说啊,我为什么是公主呢?朱莉亚也不知道吗?跟我说嘛。」
伊娃一边摇着吉克的肩膀,一边如此询问。真要说起来,她这副模样的确相当天真无邪。不过,虽然天真无邪,她的眼神却是认真的。对她本人而言,这个疑问似乎真的很重要,她的双眼正强烈地表达、诉说着这样的心情。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吉克不禁看得入迷。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第二公主伊娃洁莉那双紫色的眼瞳。
「……公主,不,伊娃洁莉殿下,你觉得当公主很痛苦吗?」
「痛苦?」
大概是没想到会被如此反问,伊娃疑惑地圆睁眼睛,但她马上摇着头说:「不会呀。」
「虽然有一些让人吃惊的事,还有繁琐、死板的规定,可是一点也不痛苦。」
「那么,你想回去那座可以俯瞰荒野的城堡吗?」
「咦?难道我说想回去的话,就真的可以回去吗?就像刚才一样,只要我下命令,愿望就能实现吗?」
「不……抱歉,关于这点,我无法回答。」
「是喔……这样啊。」
原本放在吉克肩头的那只小手滑了下来。伊娃仍旧坐在吉克的膝盖上,但显得垂头丧气。一看就知道她的心情十分沮丧,看见她这副模样,吉克想出声叫她,不过他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嘴唇掀动了一下,然后又抿了起来。
况且,这根本不是他可以回答的问题。要这么说服自己很简单,而且事实上也是如此。但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就像原本存在于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被拖出来,那一定是一种罪恶感,却又不仅是如此而已。
吉克闭口不语,在沉默的背后,他如此心想:
原来就连悠哉故我的年幼公主,也会有这种无从解答的烦恼。
此外,自己竟然完全想不出方法稍微安慰她,吉克感到无地自容。
无论是宫廷骑士这个头衔也好,受到国王赞赏的剑术也罢,就连寄宿学校时期的成绩也一样,现在都派不上用场。
「……伊娃洁莉殿下。」
犹如要去走这种如坐针毡的心境一样,吉克只是唤着她的名字。于是,伊娃仿佛呼应着他一般喃喃说道:
「可是,朱莉亚,我觉得我不可以回去那里。」
「咦?……为什么?」
「因为我跑来王都,本来就是为了帮助那座城里的人啊。只要我进宫,就会有人拯救他们,我们是这么约定的,所以……」
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伊娃仍旧低着头,她一面用手指拨弄着胸前的缎带一面说着。与其说她在对这位只跟一天的侍女倾诉,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听见她这么说,吉克只是沉默不语。
脑海中并未浮出歌剧院的景象,而是清晰地映出其他景色。
因此,他再也按捺不住。
吉克依旧没开口,这时他站了起来。
「?朱莉亚?」
伊娃被轻轻抱起,放在椅子上,她的眼神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吉克略微低下视线,就像是要闪避她的目光。
「……抱歉,请容我告退片刻,马上回来。」
「嗯?那我会乖乖待在这里。」
听到这可说是宽容的回应,吉克自然接受了她的好意。「那我告辞了。」他行了一个礼便立即转身。接着,他一口气推开沉重的门扉,对贵宾室外的正牌侍女点了个头,穿过映照着橙色灯光的通道,走下楼梯。由于歌剧正在上演,大厅里空无一人,四周也鸦雀无声。
吉克站在寂静大厅的一隅,一只手靠在栏杆上,就这么低着头。
他轻声呼唤朱莉亚的名字。
姐姐的声音在他的鼓膜响起。
『吉克,我六月要结婚了。』
两年前的冬末——就在四月的复活节期间,朱莉亚如此说道。
那年年初,吉克与朱莉亚的父亲,也就是斯佛尔札男爵忽然因病过世。虽然长子,也就是吉克的哥哥取代父亲继承家业,但是父亲才刚开始的视野却遭逢意外,别说是从祖先那儿继承的领地与宅邸,甚至连吉克就读寄宿学校的学费都岌岌可危。
就在这个时候,朱莉亚订下了婚约。
那位比朱莉亚年长二十岁的对象并非贵族,而是经营贸易的富有实业家,据说他还有一位前妻留下的年幼公子。
『你是为了拯救我们即将破产的家,所以才结婚的吗?』
『我并不打算否认。事实上,这位新当家,也就是我们的哥哥,他就跟父亲一样,是一位既懦弱又温吞的人。所以,我才会想尽一己之力帮助他。』
『为了钱而结婚,这根本说不上是在帮忙,只是一种牺牲而已……你根本没必要结这种愚蠢的婚!』
吉克踹了椅子一脚,猛然起身,语气十分粗鲁。
然而,看见弟弟动怒的模样,朱莉亚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一如往常地平静回答:
『真是的,吉克,我压根儿没有牺牲的打算,我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才结婚的。』
『可是,你竟然要嫁给大你二十岁的男人当继室……』
『哎呀,他可是一个好人哟。既温柔又老实,不但有包容力,也有父亲和哥哥所欠缺的决断力。他愿意娶我,反倒是我赚到了呢。』
『朱莉亚!』
『我没关系的,所以吉克,你只要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就行了,知道吗?』
朱莉亚说完后嫣然一笑,然后亲了吉克一下。
不久后,婚礼在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举行,十天后,朱莉亚捎来一封信,信里头写着:『我的结婚对象比贵族出身的人绅士多了,前妻的小孩也马上就粘着我,我真是太幸福了。』开朗的词句化作愉悦的文字跃于纸上。
然而,就在那封信送来的几天后,一位从姐夫家派来的使者,造访了斯佛尔札男爵家。
那位使者带给吉克的消息,正是朱莉亚的讣闻。
据说,朱莉亚威廉保护突然冲到马路上的继子,因而丧失了性命。
婚礼才过半年,居然就变成了丧礼,距离那个慌忙的蔷薇六月,至今正好过了两年。
这两年既短暂又漫长。
丧礼结束后,过了一阵子,朱莉亚的丈夫对吉克说道:
『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我想帮你支付大学毕业前的学费。朱莉亚生前也很担心你,所以……』
『不,不必了。』
他是没能让朱莉亚得到幸福的男人,我才不想接受这种人的援助。
吉克一面拼命忍下这句话,一面淡淡地回答。当他从寄宿学校毕业后,就决定听从表哥哈曼的建议,入宫担任宫廷骑士一职。
即便到了今日,吉克仍不愿意承认姐姐死了。
但是,朱莉亚确实已不在人世。
正因为她不在了,吉克才会寻求崭新的人生,现在才会待在这里。
正因为他身居此处,方才伊娃那番话,才会有如大圣堂的钟声般,在他耳中回荡不已。
我之所以会跑来王都,就是为了帮助大家。
因为只要我进宫,就会有人去拯救他们,我们是这么约定的——
第二公主所说的「可以俯瞰荒野的城堡」,以及住在那儿的人们的立场为何,吉克完全不明白。
但是,两年前的朱莉亚,是否也抱着如此觉悟,决定了自己未来呢?真是如此吗?
「……朱莉亚。」
吉克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在突出沉重的情绪一样,他喃喃呼唤着朱莉亚的名字,缓缓地眨着眼。
这时,突然有人出声叫他。
「斯佛尔札小姐?」
那是一位年轻男士的声音,难道是不知不觉间进入休息时间了吗?吉克抬起头,说时迟、那时快,他原本放在栏杆上的手突然被牢牢抓住,然后被扭到身后。
「我可不想动粗,别大声嚷嚷。」
声音从正面传来,一位男人正低声说着。
看见他身穿燕尾服,白领结的身影,吉克大吃一惊。
那头咖啡色头发以及雕像般的容貌,吉克在王宫里每天都会见到,他就是几天之前,才刚以过招为名向吉克挑战的宫廷骑士——格里菲斯。
「难道是……」吉克转头一看,背后那位高大的男人他也见过——那便是宫廷骑士之一的鲁弗斯。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吉克平时的口吻差点就脱口而出,他忍了下来如此问道。
要是被这两位因为御前比试而怀恨在心的家伙得知自己的身份,那就不妙了。他们的目的吉克早已心里有数。
「斯佛尔札小姐,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请你不要回去,直接离开这里。」
站在后头的鲁弗斯在吉克耳边说着,尽管他扭住吉克的手,说起话来也语带威胁,语气却显得暧昧,也就是说,那是一种勾引女人的性感语调。
吉克一阵作呕,甚至遍体生寒,不假思索地展开行动。
他以空着的手赏给鲁弗斯的心窝一记肘击,然后将他摇晃的身子扭到栏杆上。
「什……」
看见他敏捷的身手,大概是吓了一跳吧,格里菲斯瞪大了眼睛。
吉克一面睁得他,一面继续以侍女朱莉亚的身份说道:
「要是我就这么丢下主人离去,负责护卫任务的新人骑士将颜面无光——这就是你们的阴谋吗?」
「你挺聪明的嘛,斯佛尔札小姐。」
「能得到你的称赞是我的荣幸。」
尽管吉克刻意维持女低音的音调,应对的态度和平时一样。「你根本不能把前辈当成前辈看待,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这种态度,太嚣张了。」吉克不知道被格里菲斯念了几次,每当两人过招,他总是免不了挨一顿咒骂。
然而,今天的格里菲斯却没有反驳。
他只是蹙起眉头,沉默不语,有如雕像般的端正脸庞则是瞬间涨红。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吉克不禁纳闷。
说时迟,那时快。
「…………!」
原本空无一人,鸦雀无声的大厅,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悲鸣。才刚听见的瞬间,却又不自然地中断,而那声悲鸣,正是从楼上,也就是第二公主所在的五楼传来的。
「糟了!」吉克倒抽一口气,拔腿就冲上楼梯。就在他抵达五楼的同时,有个人影朝他袭来,但是,他根本没时间和对方在这儿瞎耗。那位男人手拿小刀,身上穿着大礼服,吉克闪过第一击,并且绊了一下对方的脚,那男人失去平衡后,一股脑摔下楼梯。趁此空档,吉克拔腿穿越通道,朝伊娃所在的贵宾室前进,而侍女们早已晕倒在门边的地板上。
「伊娃洁莉殿下。」吉克轻唤着她的名字推开门。
就像是早已算计好了一样,一把刀直射而来。
那把刀朝着吉克的眼睛飞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花型的发饰在空中飞舞,扎起的长发也散落开来,但是吉克毫不动摇。他从躲在门后的男人手上抢过小刀、扭过他的手腕,一膝盖踹上对方的心窝。吉克将瘫倒的敌人推倒在地,便朝着包厢的方向望去。
供人观看舞台时所坐的椅子、以及阔边女帽落在地上,就在被扯烂的窗帘下方,有一位用布半遮着脸、身穿大礼服的男人。
那位男人跪坐在地,正将手从伊娃的腋下穿过,紧扣着她的脖子,并将旧式手枪的枪口抵在伊娃的太阳穴上。
面对那位不发一语、只是瞪着自己的男人,吉克并未询问他的身份,毕竟问也没用,对方根本没有回答的道理。况且,保护伊娃才是他现在最要紧的任务。
吉克与那位蒙面男子对峙着,他默默地屏住呼吸。
这时,他瞬间向伊娃使了个眼色。
就在那短短一刹那。
那双紫色瞳孔确实看了吉克一眼。
于是,那位曾经向宫廷骑士提出决斗、毫无公主气质的公主,突然张口咬住那个男人的手腕。
「咿……!」
蒙面男子分心了一下。
趁此空档,吉克飞快地朝对方拿着手枪的右手射出小刀。一待手枪落地,伊娃便一脚把枪踹开。
伊娃精准地把枪踢到吉克的脚边,他捡起手枪,瞄准枪口,这时贵宾室的门却猛然推开。冲进来的是格里菲斯和鲁弗斯两位骑士,他们的手上也都拿着枪。
察觉从背后传来的气息后,吉克仍将枪口对准那个男人,并且向身后使了个眼色。格里菲斯点了一下头,立刻将男人带出贵宾室。
可是,虽然逮到了人,他们的犯罪目的以及主谋者的姓名依然没有头绪。那男人不去攻击观众寄放贵重物品的寄物处,却特地跑来袭击五楼的贵宾室,可见他的确是杀手没错。
正因如此,吉克十分懊悔自己居然大意离开主人。
「真的很抱歉,公主。」
吉克单膝跪地,低下头去,松开的长发从肩头上散落。那单膝跪地的姿势很明显是骑士的举动,但是此时的他,根本没有余力顾虑自身的名誉。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这可是唯有以死谢罪的失态。
伊娃凝视着吉克,大概是没从惊恐之中回身,就这么坐在地上发愣。
这时,还留在门前的那位高大骑士鲁弗斯,就像是久候多时一样开口说道:
「正是如此,紫之公主,这位离开你身边,害你遭遇危险的侍女,理当接受严厉的处分才是,还有那个推荐这位侍女的骑士……」
「——吵死了。」
伊娃仍然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说着。
她这句语带不屑的话,鲁弗斯似乎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啊?」他讶异地圆睁双眼。
这时,伊娃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不悦。
「你没听见吗?我说你吵死了,说话给我小心一点。」、
「……公主?」
鲁弗斯似乎没想到会惹得伊娃发怒,语气显得相当困惑。大概是被他的态度触怒了吧。伊娃大步向前,脱下两手的手套,一并往鲁弗斯的脸上扔去。
「朱莉亚是我的侍女,所以她的事由我来决定,我可不会接受你这个陌生人的指示。」
「是……不,公主,在下课时堂堂的宫廷骑士……」
「退下。这是『命令』。」
面对身穿燕尾服的骑士,这位公主似乎并不承认对方的身份,只见她双手插腰,斩钉截铁地说:
「要不然,我们就以朱莉亚为赌注决斗怎么样?」
「……不,这怎么行呢。」
鲁弗斯一面低声回答,一面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至于他那副被王宫的侍女评为「有如圣天使般」的美男子容貌,现在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鲁弗斯愁眉苦脸地转身,乖乖地离开了贵宾室。
听见门关上的声响后,伊娃立刻回到吉克面前,尽管如此,吉克依然没有抬头,他根本没有脸抬头。
这时,那双未戴手套的手笔直伸了过来。
「谢谢你,朱莉亚,是你救了我。」
伊娃轻搂着他黑发散落的肩膀,然后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一吻,那个吻只有声音而已,但这已经足以让吉克大吃一惊。
「伊娃洁莉殿下……这是为什么?」
吉克早已准备承受比鲁弗斯还要严厉的指责,现在却只能茫然地抬头望着伊娃。
「还问为什么,你不是救了我吗?这是为了谢谢你。」
「可是,这都是因为我擅自离开你的身边。」
「但是,你也按照约定回来啦。」
「可是……」
「你很烦耶,一直唠唠叨叨的烦死人了,反正我跟你斗没事,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我说得没错吧?」伊娃说着便歪歪头,就像是在窥探吉克的表情,两人四目交会,这对紫色眼瞳耀眼的程度,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才刚度过性命交关的一刻,吉克不禁看得入迷。仿佛着了魔似地。
伊娃的笑容仿佛野蔷薇般无忧无虑,在她的肩膀后方——包厢的外头,不一会儿,交响乐团的演奏戛然而止。
宣告舞台落幕的欢呼声与鼓掌,笼罩了整座歌剧院。
蔷薇月远去,时间来到光月七月。
究竟是谁企图在歌剧院暗杀第二公主?真相至今仍不明朗,尽管有主谋嫌疑的人不少,却无人胆敢妄加揣测。至于那天随侍在侧的侍女们,则是没有受到任何惩处。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呐,吉克,听说格里菲斯对那位侍女一见钟情,这传言是真的吗?」
「很遗憾,是真的。」
在连接王宫主殿与北方宫殿的东侧回廊上,吉克一边与首席骑士并肩走着,一边深深叹了口气。
自从在歌剧院发生那件事之后,几乎再也没有人要求和吉克这位新人骑士过招了。鲁弗斯会毫无动静,想必是受到了第二公主的影响。
至于那位在歌剧院里不知为何突然脸红的格里菲斯,则是死缠烂打,硬是要吉克介绍那位侍女给他认识。那副纠缠不休的模样,简直比之前为了报御前比试的一箭之仇还要热心。当吉克收到他热情的情书时,全身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不过啊,既然对方对你如此痴情,你还是和他见个面,当面拒绝她比较好吧?我说得没错吧,朱莉亚小姐?」
银制的星徽在胸前闪闪发亮,哈曼露出豁达的笑容,拍了拍吉克的背。但是,他很明显是在调侃吉克。「恕难从命。」吉克皱着眉头回答。
这时,一阵尖锐的声音忽然传入吉克耳中。
「哎呀?」哈曼也停下脚步。
在东侧回廊一旁,正好是绽放着形形色色蔷薇的中庭,在蔷薇花丛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娇小的人影。
「请你等一下,公主!请你等我一下……!」
一位栗发少女一面扯开喉咙大喊,一面拔腿狂奔;她所追的人正是那位公主,虽然只是瞥见她的背影而已,不过从那头或金或银的长发看来,肯定是她没错。
「看来,伊娃洁莉殿下还是一样淘气呢。」
听见哈曼语重心长的话,吉克也静静地点头称是。
自从那天以来,吉克就再也没跟伊娃交谈过,这也难怪。
毕竟伊娃认识的是「侍女朱莉亚」,说到吉克,她大概只记得他是在大圣堂拒绝与自己决斗的惹人眼骑士吧。
不过,这样正好。
在伊娃眼前,有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和舞台等着她。
吉克也一样。
他之所以自幼磨练剑术、钻研学问,是为了守护身为男爵的父亲,即将继承家业的哥哥、以及任性胡来的姐姐。
然而,他从小勾勒出的未来蓝图,竟如此脆弱地分崩离析,当朱莉亚的丈夫轻而易举地解救了自己没落的家时,吉克觉得自己的安身之所,甚至是自己的存在意义都被剥夺殆尽。因此,他拒绝了学费的援助,甚至带着半自暴自弃的心情决定成为宫廷骑士。他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以朱莉亚的丈夫无法做到的方式,来撑起这个家的未来。
但是,他最强烈的念头,其实是将自己局限在某个框架、自我封闭,企图藉此遗忘朱莉亚的死。
可是他做不到。
也就是说,无论是伤痛也好、空虚也罢,他都只能怀抱一切活下去。
话说回来,若是他早已遗忘朱莉亚,也不会遇见那对率真的眼眸。
现在,只要那眼神还留存于心就足够了。
不过,总有一天……
「……嗯?快跟上来啊,吉克。」
被这么一喊,吉克这才回神,他转头望向哈曼,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影从反方向,也就是从中庭那儿有如子弹般直奔而来,正好和吉克撞个正着。
突然其来的这么一撞,吉克承受不住对方有如子弹般的势头,整个人摔倒在铺满大理石的回廊。
「啊啊啊啊,公主!」
那位上气不接下气的栗发少女,在开满白色蔷薇的花丛中呐喊。
至于那位撞上来的子弹——一头长发绑也不绑、就这么披头散发的伊娃,则是一边压着头喊疼,一边站了起来。她一看见吉克,那双紫色眼瞳便睁得浑圆。
「哎呀?我记得你是那位难得一见的讨厌甜食的人,没错吧?」
看来她果然是用这种方式认人的,尽管吉克觉得目瞪口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说了声「是的」。
这时,伊娃的眼睛忽然一亮。
「那么,把朱莉亚介绍给我的骑士就是你罗?嗳,朱莉亚过得还好吗?我还能跟她见面吗?」
吉克略微瞪大双眼,伊娃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他大吃一惊,这种感觉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随之而来的是心头的疑惑。
在年长的相处之下,哈曼似乎看穿了吉克的想法,于是他代替吉克开口说道:
「伊娃洁莉殿下,你这么中意那位朱莉亚吗?」
「是呀!因为她真的很帅气!她那天华丽地扬起长裙,就这样砰砰两声搁到敌人呢!真令人崇拜!」
伊娃咻地起身,手足舞蹈地表演者当时的情景。
至于比第二公主年长二十岁的哈曼,则是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副模样。吉克的心情十分复杂,明明是为了了解歌剧院时什么地方才去的,第二公主却明显给人一种学错东西的疑虑。
不过,或许就连这种举动,也很合乎这位公主的个性。
就连她的性格,吉克都觉得有种无以言喻的魅力。
「我大概是被传染了吧。」吉克悄悄叹了口气,却一点也不觉得担忧,反倒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你要向往是无所谓,可是公主,算我求你,请你把头发整理一下吧,用不着连这种地方都模仿呀。」
那位栗发少女一边愤恨地嘟哝着,一边走了过来。少女似乎是负责照顾公主的侍女,她率真搂住了伊娃的背。那位少女步履蹒跚,就像是在说「你逃不掉了,拜托你不要再逃了」一样。
「嗯?爱莉雅,你没事吧?……真拿你没办法。」
尽管伊娃嘴里叹着气,还是扶着那位负责照顾自己的少女从回廊上离开。在消失于主殿之前,她回过头,然后向两位骑士用力挥手道别。
面对伊娃那副慌慌张张、眼花缭乱,却又十分耀眼的模样,吉克只是目不转睛地目送着她离去。
就在吉克正准备朝北方宫殿走去之前,他向身为自己表哥的首席骑士问道:
「哈曼。」
「干嘛?」
「下次休假,可以陪我一起去帮朱莉亚扫墓吗?」
「咦?……好啊,没问题。」
哈曼漫不经心地拨起那头波浪卷的金发,一边点点头。
哈曼的反应居然如此老实,这倒是挺稀奇的,于是吉克瞥了他一眼。
这时,他终于将沉积心头两年之久的话说了出口:
「打从以前,我就一直以为朱莉亚会嫁给你。」
「……我也如此深信着。」
哈曼咯噔咯噔地在回廊上走着,他说这番话时的身份并非首席骑士,而是吉克的表哥。
走在后头的吉克屏住呼吸。
但是,他并不觉得呼吸困难。
夹带着蔷薇香气的清风,耀眼的阳光,在北方宫殿另一头缓缓响起的大圣堂钟声,他都可以清晰感受。吉克心想:我在这里,今后也会在这儿度过每个日子。
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感受一样,哈曼在转头的同时如此说道:
「未来千变万化,毕竟你我都像这样活在这里。」
灿烂的太阳,清爽的徐风,偶来的狂风大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吉克辞去宫廷骑士一职,摇身一变为第二公主的贴身骑士,立誓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那天,已经是距今三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