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在纷乱城市彷徨的公主 2 手上的无声之歌

  天空与白天一样笼罩于厚厚的云层之间。今晚也看不见星星的踪影。

  但是,在雷?鲁迪亚的街道中心,却有着无数煤气灯的橙色灯光在绽放光芒。两侧点上了灯的轿式马车,这时也一边摇晃着灯光,一边在石版路上奔驰前进。

  马车从煤气灯大道驶进一旁的岔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大多是歌剧院。

  在宛如巨神之足般粗大耸立的梁柱支撑之下,歌剧院的正面反射着马车的灯光,在夜晚的街道上显得特别明亮显眼。歌剧院的入口,让人联想起歌剧诞生的故乡。也就是南方国度的古老时代。朝着入口处前进,便抵达了玄关大厅。

  左右各有一座大阶梯通往二楼的大厅。在巨型吊灯的照明之下,地面铺设着深红色的绒毛地球。

  聚集在那儿的,有皮鞋的脚步声、以缎子制作的鞋子与洋装的摩擦声,以及打开怀表盖,由金色锁炼发出的微弱晃动声,再加上香水的味道,还有人们的喧闹声。

  在那之中,她忽然听见令人怀念的词句。

  从汹涌人群之中听见母国的语言。其实并不怎么稀奇。由于两国之间,是将这两代以来的王族通婚作为友好证明的邻国。横渡海洋造访彼此国度的人也在所多有。

  不过,她方才所听见的旋律。其实是所有国家共通的语言。

  那是哪位厌倦了漫长冬季、希冀着下一季节到来的某人所挂在嘴边的呢?

  她停下脚步,试着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却马上发觉那不是眼睛所能追寻的。

  她望着望着,此时,人群朝着圆形的观众席上走去。

  不一会儿,灯光熄灭,伴随着交响乐团的演奏,舞台揭开了序幕。

  流动的音符与歌声不只渗入了耳际,还刻画在暴露于微弱照明下的肩头与颈子,以及包覆于丝绢手套里的指尖。身体比内心还要先开始颤抖。即便是在距离舞台最远的三楼贵宾室里,这种感觉也是一样的。

  「今天算是偷偷溜出来,所以没办法预订舞台两旁的座位。你愿意原谅我吗?」

  「别这么说,殿下。请您别放在心上?」

  面对愧疚似地叹着气的王太子艾米尔,克里斯蒂娜报以淡淡的微笑。

  这间贵宾室是艾米尔的同学,也就是某位青年的家族所拥有的。虽然这里的确距离舞台很远,却可以从正面瞭望舞台。更理想的是。这儿很少会受到其它观众的注目。这点让克里斯蒂娜觉得很开心。无论是国立剧院也好、这座歌剧院也罢,王族的座位,一向都是位于舞台一田侧的贵宾室。可是,那座位并非用来观看舞台,而是为了接受其它观众注目而存在的。

  虽然接受众人的瞩目是王族的义务,可是打从以前开始,克里斯蒂娜就对这件事感到棘手。此外,自从她以王太子妃的身分嫁到这个国家后,对于众人的目光更是感到害怕。对于兰比尔斯,不,应该说对于大陆地区的人们而言,昆席德的王族是「异己分子」,无论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深刻体认过这一点了。

  「对我这种胆小的人来说,这里是很舒适的座位。而且今晚的歌剧。无论是歌手或是乐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成员呢。」

  「看来你很中意我送给你的礼物呢,克莉丝蒂。」

  「是呀。『艺术是灵魂的救赎』,我深刻体会了这句话的涵义。」

  这席话并非客套话,也没有夸张的成分,而是克里斯蒂娜衷心的感想。

  那位造访青年恋人的年轻歌姬,她那甜美清朗的歌声,别说是表露出嫉妒了。简直让人发出会心的微笑。而规劝着她的青年,那歌声是如此温柔,送上的眼神与手势是如此热情。不一会儿,舞台上的两人手牵着手,靠在一块儿一同歌唱。

  ——所谓的艺术,是歌颂上天赐予的美丽调和。

  ——纯洁美丽之人,指的是受到神明宠爱之人。

  ——啊啊,神呀,我衷心感谢您,谢谢您赐予我们美丽的恋人。

  作为第一幕的高潮,两人齐唱的歌声响彻于歌剧院的每一个角落。

  听着听着,一股疼痛、一丝甜美的记忆。难以抗拒地从克里斯蒂娜的心头复苏。

  于是,她开始心想。

  此时此地。若是他陪在自己身边的话。

  随着希冀着下个季节的到来,自己也同时希求着那个人,如果能与他分享这美妙的时刻,那该有多好。

  可是,她明白这个愿望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

  克里斯蒂娜所爱的人——也就是正牌的兰比尔斯王太子艾米尔?菲力普,早已被召唤到天上诸神的身边。

  现在待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与他拥有同样名字、相同容貌的同父异母之弟,艾米尔?菲力普。

  那位艾米尔忽然出声道:

  「恩?……啊啊,今晚似乎来了一位很有意思的观众。」

  「咦?」

  「来,你看。面对舞台右侧的那间贵宾室。」

  艾米尔说着便靠过身去,把观剧望远镜递给了她。克里斯蒂娜的肩膀露在珍珠色洋装外头,他那搂抱着自己肩头的手,以及从近距离传来的香水气味,令克里斯蒂娜害怕地颤抖了起来?

  不过,透过望远镜所望见的光景,却让她连那些厌恶感都遗忘了。

  克里斯蒂娜掀动着唇瓣,无声地吶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

  随着剧院内的照明缓缓暗下,在掌声的欢迎之中,指挥站在乐池的前方。首先向观众席鞠了个躬。在照亮乐谱的微弱光线之中,白色的指挥棒闪耀着光芒。

  犹如知会暴风雨到来的管乐器音符,告知观众第二幕即将开始。

  深红的布幕左右拉开。巨大烛台照耀之下的晚餐餐桌、以及设置有祷告台的客厅出现在舞台上:

  但是,手持扇子的伊娃并未坐在视野良好的椅子上。而是躲在布帘后头站着。

  于是,理所当然的,讶异的语气从贵宾室的深处传来。

  「歌剧已经开始啰,伊娃殿下。您为什么要躲在那种地方呢?」

  「因为呀,卡罗,这里让我觉得比较自在。」

  「哎呀,我完全不晓得伊娃殿下是喜欢暗处的人呢。可是,还是请您赶紧入座吧。要是您不坐在这儿,就不能展示我为您缝制的洋装了?」

  「……嗳,这种时候。通常应该要责备我『真没教养』才对吧?」

  「这点就请您放心吧。我家世世代代都是不平常的裁缝店。因为我们是规避法网、欺瞒大众目光而存在的,也就是所谓的地下裁缝店。」

  呵呵呵,站在门屝前的卡罗轻声笑了笑。她的表情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不过,她那既害臊却又充满自信与骄傲的氛围,却清晰地传达了过来。面对她这种无视正确与否、坚持自我主张的强硬态度,伊娃不由得感到手脚僵硬。

  为了今晚前来观赏歌剧,伊娃身穿以深红天鹅绒缎带作为强调重点的灰紫色洋装,手上戴着黑色的长手套。此外,除了镶有大颗红宝石的首饰以及耳饰外,还戴上了盖有黑纱的头筛。将脸完全包覆的面纱,是刺上了蔷薇与蝴蝶刺绣的本色丝花边。

  夜间的正式服装应该以白色洋装为基础,但伊娃身上的搭配,却完全无视于这个常识。再加上对于十五岁的自己而言,这身打扮实在是太过成熟了,根本一点都不适合。这是伊娃的主张,可是……

  「如果现在不适合的话,那就算您到了二十岁、三十岁,也绝对不会适合的。」由于卡罗笑着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伊娃现在才会穿着这身衣服。

  这件洋装穿起来的确舒适。粗缝时,虽然背部跟胸口都感到太过松弛,现在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以悲鸣与羞耻心换来的每日丈量有了成果吧,这套衣服十分合身。除此之外,当她试着照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看起来比平常高挑多了。

  然而,却还有其它事情令她难以忍受:

  伊娃本来就不太喜欢观赏歌剧。光是盛装坐着不动就已经要她的命了,即便再同时表演什么歌曲、音乐、故事给她观赏,直到今天,她依旧不晓得该如何欣赏才好。

  更重要的是,前往剧院会勾起她不愿想起的回忆,胸口也会痛苦不已。

  就在她百般不愿意之下前来的结果,却是遭到这种奇妙的对待。

  「先不管这件洋装看起来如何,可是,我一直被周遭的人盯着瞧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她在剧院前走下马车、朝玄关大厅走去时,便一直感到有人盯着自己。就连开演前坐在这间贵宾室里的时候也一样。即便歌剧开始演出,那如箭般射来的视线也丝毫不减,反倒是不断增加,于是她干脆趁着休息时间跑去大厅,但却连在那里都成为人们窃窃私语的话题之一。

  当她还是第二公主时,早就受够了人们的目光以及窃窃私语。趁着护卫或是侍从不在时刻意大声说她坏话,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倩。由于受过如此锻炼。若只是普通程度的瞩目,伊娃其实是不为所动的,对此她倒是颇有自信。

  不过,今晚她却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

  刚开始,她怀疑是不是有人早已认识自己这位邻国的第二公主,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即使她凝耳细听,也完全没听见对自己的身分窃窃私语的讯息。当然更没有人盛赞自己的美丽与优雅。

  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难道是紫色瞳孔之人拥有不可思议的歌声以及百毒不侵的体质,并且身为『承诺爱子』这件事,在兰比尔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伊娃试着如此怀疑。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位造访拉·寇特宅邸之人才会说出那种话吗?

  他那时为何要如此生气呢?

  『承诺爱子』有那么奇怪吗?

  可是,在这座歌剧院里,伊娃并没有听见关于紫色瞳孔或是怪人的流言蜚语。

  可以确认的是,聚集在这座剧院的人们对自己投以的目光,要远比昆席德的人们看着第二公主的眼神来得更好奇、更带刺。

  所以,伊娃才会躲在其它观众看不见的角度。如果不这么做,她根本就没办法在;这儿多待一秒钟。

  可是,卡罗却从容不迫地发出「哎呀」一声。

  「原来受到那么明显的瞩目,就算是伊娃殿下也会察觉到呀。真是令人意外。」

  「……总觉得你这番话很让人在意。」

  「不,请您别担心!伊娃殿下之所以会集剧院的瞩目于一身,应该是因为那身洋装和搭配太完美了吧。」

  「呃,我说卡罗啊。」

  「说不定是首饰跟耳饰上的红宝石太有名了吧。毕竟那东西才刚纳入伯爵的收藏,是一颗大有来由的宝石呢。」

  「咦?来由?……什么来由??」

  「根据伯爵的说法,那颗红宝石拥有一个美妙的传说,那就是三百年以来,配戴过它的人都接二连三地惨遭诅咒杀害。你看,那宝石红得跟血一样美吧?」

  「咿……」

  「我是开玩笑的。」

  伊娃脸色苍白地伸手抓着自己的颈子与耳朵,卡罗却是泰然自若地如此说着。在漆黑的另一头。伊娃看见了对方有如小恶魔般的笑容。那绝不是自己脑海中的幻觉。除了毫无意义可言的确信外,她的心里也觉得后悔,毕竞询问卡罗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举动。

  不过,现在这间贵宾室里。也就只有伊娃跟卡罗两个人而已。

  至于不由分说把伊娃带来这座剧院的拉·寇特,却趁休息时间带着卢一块儿离席。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嗳,卡罗。伯爵跑哪儿去了?」

  「您找伯爵的话,他应该是去向提供这间贵宾室的人打招呼了吧。听说对方是一周前造访宅邸的那位朋友的朋友。啊啊,当然了,据说他与伯爵也是相识许久的熟人了。或许就在他们去打招呼时,又被其它朋友拦住了也说不定。」

  「等一下。那位拉·寇特伯爵有那么多朋友吗?真不敢相信。」

  伊娃一脸认真地低声说着。那声音似乎清楚传进了卡罗的耳朵。于是她啊哈哈地开心笑了起来。接着,她以开朗之中略带嘲讽的口吻说道:

  「在这兰比尔斯的首都,就算说是大陆首都也不为过的雷?鲁迪亚,伯爵是相当有名的。要成为伯爵在公众场合护卫的『淑女』,非得是名符其实的对象才行。请恕我无礼,若是还没接受过我指导的伊娃殿下,凭您的品味或是举止,可能会被当成伯爵的女儿,不,应该说只像是他的私生女吧。」

  「私……私生女……我不要。这种误会我怎么受得了!」

  「我就说吧?所以我才会给您这么多指导啊。另外,您之所以会受到剧院里的观众如此瞩目。大祇是因为大家在打量伊娃殿下够不够格接受伯爵的护街吧。」

  「打量……」

  伊娃不悦地抿起嘴唇,拿着扇子的手也随之紧握。虽然「打量」一词听起来很刺耳。却也有让人不得不点头称是之处。

  尽管如此,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还是无法接受。

  「卡罗。」

  「是的,有什么吩咐吗?」

  「拉·寇特伯爵——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歌声在舞台上流动。伊娃背对着从那儿照来的灯光,身后的手轻轻地拉住了天鹅绒材质的布幔。

  她知道拉·寇特是兰比尔斯的王太子艾米爵?菲力普的同学,关于这点是有人证的。昆席德的王太子,也就是伊娃尊称为王兄的雷欧,在大陆游学期间就曾与他会面。只不过,雷欧并非称呼他为「拉·寇特伯爵」,而是以聂布里欧涅之名称呼他。除此之外,比超艾米尔的其它同学,雷欧对待他的态度要好太多了。

  米歇尔?杜?拉·寇特。以及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究竟何者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如果两者都是「真的」,那他又为何拥有两个名号?

  伊娃满怀疑问地询问卡罗。

  她得到的回答非常简单明了。

  「伊娃殿下,伯爵就是伯爵呀。他本人不也自称伯爵吗?」

  「是这样没错。」

  「那他便是伯爵了,很单纯不是吗?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嗯,说得也是。我明白了;」

  伊娃点点头,却又沮丧地垂下头去。她深刻体认到一件事,那就是问卡罗问题,根本就是在白费力气。唉……她自然而然地发出一声长叹。

  这时,贵宾室的门响起了叩的一声。「来了。」卡罗拉开门。伴随着走廊的灯光,一位高大的人影出现了。那便是后头跟着卢、身穿燕尾服的拉·寇特。

  「玩得还愉快吗?公主。」

  「是呀,那是当然。」

  「那么,你为什么要像个下入一样站在那里?」

  拉·寇特坐在自己空着的座位上,一边翘起二郎腿,一边向伊娃投以揶揄的微笑。尽管如此,伊娃并没有离开布幔后头。因为她知道,只要与他并肩而坐,其它观众的视线便会变本加厉。她可不想自己送上门让人观赏。

  于是,拉·寇特刻意叹了口气。

  「哎呀哎呀,这出歌剧不合公主的胃口吗?我还以为这戏码相当适合现在的你呢。」

  「适合我?」

  伊娃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接着,她从布幔后头瞥了舞台一眼。

  这出前年才刚于兰比尔斯发表的作品,就连不甚喜欢观赏歌剧的伊娃也曾听闻。虽然这出歌剧在兰比尔斯当地广受好评,在昆席德却被视为问题作品。这是因为在昆席德的国立歌剧院初次上演的那一天,前往观看的王太子雷欧当场就打断了公演,之后也一直遭到禁演。

  这出歌剧到底哪里惹雷欧不高兴了?

  禁止上演的理由并未公开?

  当歌剧停止上演后,伊娃虽然从侍从那儿得知了梗概,却没找着可能引起雷欧不悦的原因。况且,对于对歌剧棘手的伊娃而言,比起有名的古典作品,这出新作要来得浅显易懂多了。雷欧到底是不满这出戏的哪个部分呢?即便实际观赏了第一幕,伊娃仍旧摸不着头绪。她还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即使看到最后,自己或许也不会懂吧。

  不过,当她回头望着正在上演第二幕的舞台后,心头却涌起了其它预感。

  布幕一拉开,原本只有壮年将军以及亲信在享用晚餐的客厅里。不知何时,身为女主角的歌姬已经登场了。

  那位黑发歌姬身穿有如红宝石般红艳的洋装,她紧握双手,对于自己被王国军队掳走的恋人,歌姬正为了他的安危而悲叹着。

  此时,在她身俊那位手持金色酒杯的将军,以男中音的歌喉开心地欢唱着。

  ——美丽的歌姬呀,你的恋人即将被处刑。他已经没救了。

  ——不,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将直接向国王禀报,请他赐予符赦。

  ——就算你以歌声与美貌向国王求救,当你得到特赦时,他也无法向你阐述爱意了。因为明日清晨,他就要被吊死在绞刑台上了!

  听见对方愉悦的语气,歌姬倏地回头。尽管她露出充满愤怒与憎恨的眼神,最后还是深深低下头去。

  ——求求您,我求求您。请您救救他吧。我愿意将自己所有的金币、宝石都献给您。所以拜托您,我求求您。

  歌姬在胸前双手合十,颤抖着如此祈求。

  然而,将军却像是嘲弄着她的诚挚般,如此答道:

  ——正如你所猜测,我的确拿财富与权力没辄。此外,唯有夺取天神赐予地上的艺术,才能满足我的愉悦……啊啊,歌姬呀,我深爱天上之美,所以我要问你。现在的地上。还有更过于你那美貌与纯洁之物吗?歌姬呀。你如果想要救那男人一命,那就将你的爱以及芬芳

  的躯体献给我吧。

  「将我的爱……」听见对方如此宣言,歌姬细声反问。一望见将军点头的模样,她便扬起了女高音的悲鸣。

  伴随着她的愤怒与哀叹,交响乐团内的弦乐器奏起了音乐。

  伊娃一面凝视舞台,一面牢牢地紧抓着布幔。她感觉自己手套下的手指开始冰冷。为了摆脱那种感受,从她唇问吐露出蕴含恶意的语气:

  「那位惹人厌的将军,简直跟你一模一样……他的蓝本,应该是在雷?鲁迪亚甚有名气的你吧?」

  「哎呀,这我倒是不知道。真是光荣呢。」

  拉·寇特在贵宾室包厢的栏杆上轻托着腮帮子。嘴唇则是弯成新月型露出笑容。他的眼睛正乐也似地眺望着舞台。从他的侧脸看来,尽管他听懂了伊娃的挖苦,却连一点效果也没有。对于眼前的他以及舞台上的他,伊娃感到了同等程度的愤怒。

  「如果我是那位将军的话——那就代表你把那位歌姬看作是自己啰。伊娃洁莉?玛格丽

  特啊。」

  拉·寇特松开托着腮帮子的手,慢慢地将视线移了过来。看见他冷冽的眼神,伊娃颤抖了一下,背脊也随之生寒。

  「那位黑发歌姬真是惹人怜爱。她的恋人由于窝藏加入反叛军的朋友而被捕,为了拯救恋人,她死命地向自己厌恶至极的对象求助……那副摸样,让人联想起为了确保未婚夫的平安而奋力不懈的紫瞳公主。这真是有趣的对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马上就要死啰,因为在这之后,将军就要被歌姬杀害了。」

  「那还真是伤脑筋啊。」

  拉·寇特笑了笑。他以鼻子哼笑一声,并且压低了声音。

  「要是被紫之公主的迁怒所杀,那既不是悲剧,也不会是喜剧。」

  「迁怒?我哪里迁怒了?」

  伊娃皱起眉头,并且回瞪着拉·寇特。

  「要是我逃走的话,那艾力克斯就没命了。你不就是这么威胁我的吗?就跟那位将军一样,你也趁人之危、利用了别人的弱点……。如果我跟那位歌姬一样对你动手。你不觉得那既非悲剧、也非喜剧,而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吗?」

  「我不这么觉得,也不想如此认为。」

  「什——」

  「看来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公主。」

  就在伊娃因为愤怒而倒抽一口气时,拉·寇特叹了一声。他总是如此游刀有余。盛怒之一下。伊娃是越来越说不出话了。这时,拉·寇特扭动唇瓣浅浅一笑。那笑容阴险的程度。完全不输给舞台上那位男中音的歌喉。

  「我的确趁隙介入了公主与未婚夫之间的关系。不过,你与那位黑发歌姬不同。因为你有一个太好机会可以跟未婚夫一起逃离我的身边。尽管如此,你现在却身处于此。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还不是因为你!」

  「那么,我为什么会有机会告诉你艾洛士?杰伊的名字?」

  「那是……」

  「伊娃洁莉?玛格丽特。你与未婚夫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有问题了。你们所期望的未来并不相同,因此,我才能轻易地介入你们之间。」

  「……」

  伊娃有一股想要大骂对方卑鄙的念头,可是却说不出口。脑海中浮现的词汇并未脱口而出,而是深深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在那疼痛的催促之下,心头的记忆开始复苏。面对一股脑涌出的疼痛,伊娃紧紧闭上双眼。

  在昆席德分别的那天。

  未婚夫艾力克斯不愿意回王都,而是想要回到拉·寇特身边,当时没能阻止他,的确是自己没错。

  若是想要保护他的话,那就不该害怕他听说的话以及紧抿双唇,而是应该想尽办法阻止他才对。

  那么,那时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只要跟他一样,向对方宣言「为了你我愿意舍弃一切」就好了吗?

  赐予自己公主地位的国王并非生父,再加上能让听闻者入睡或是感到痛苦的歌声,无论是自己无解的身世,或是那不可思议的歌喉,我都要将一切谜团就此永远封印,今后与你一同携手生活。我只要这么说就行了吗?

  又或者,其实自己只要说一句「我爱你」,就能够阻止他了吗?就可以让他不要说出离别之语吗?

  就能让他不要做出那个宣告——「我不打算与你许下没有爱情的婚约」吗?

  若真是如此,那伊娃根本在做不到

  而她的确也没有做到。

  要自己转身忽视已经察觉的谜团,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地度过今后的日子,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选择这条道路。

  正因为自己的想法如此,伊娃也不希望他抛下自己应当守护的事物。对于声称要舍弃公爵家的他,在伊娃的心头一隅,仍然残留着无法原谅的念头。

  伊娃紧抿双唇,深深低下头去。

  尽管她悔恨到手脚几乎要撕裂,但是拉·寇特所说的并没有错。

  到头来,我们所期望的未来根本不一样。

  即便如此,其实我并不想伤害艾力克斯。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感到懊悔。

  因此,我压根儿不想前来这座歌剧院。

  虽然这里并非昆席德,但是歌剧院的景色与喧嚣,却令我不禁想起自己与艾力克斯相处的过去。

  此外。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后侮。

  若是能将自己觉得歌剧棘手、无趣的时光,拿去试着了解他的话,是否就不会伤害到了呢?

  不过,无论是逝去的时间也好、眼前的对象也罢,都不可能等待伊娃。

  「来,你听听,公主。这段是第二幕的主题独唱曲。」

  拉·寇特看也不看贴着布幔蹲在地上的伊娃,只是注视着舞台。

  舞台上,黑发的歌姬蹲坐在长椅的一旁,以满溢着苦闷与悲伤的表情,声嘶力竭地发出尖细的歌声。

  ——啊,我曾是您忠实的仆人。我一直努力让自己这么做,就连与深爱的他之间的爱,我都深信是您所赐予的祝福。

  ——啊啊……但是为什么,您现在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乐团沉静地编织的旋律,就像是无意回答的上天意志一样,随着这段音符,哀叹的颠音响彻于剧院的每一处角落。

  宛如要抗拒那音乐般,伊娃抬起头,然后凝视着拉·寇特的侧脸。

  「嗳……你究竞是何方神圣?」

  「你说呢。」

  「认真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收藏我?『承诺爱子』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连你的朋友都知道这个词汇?」

  伊娃接二连三地提出质问。可是,拉·寇特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注视着舞台,完全没有转头的意思。那侧脸让伊娃觉得十分悔恨,于是她开始激动起来。

  「你要把这些谜团隐蔽到什么时候。我想要知道答案。就是因为想得到解答。我现在才会在这儿。我才会跑来这里呀『承诺爱子』到底是什么?艾洛士?杰伊人在哪里?你为什么会知道杰伊的事清?杰伊为什么——没错。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国王陛下?

  我究竟『是谁』?

  尽管伊娃的声音几乎都化作了喘息,她还是向对方提问。她淹没于疑问之海中,因为呼吸困难而氏到晕眩。

  包厢外的独唱曲结束。从观众席响起夹带叹息的掌声。

  一待掌声平息,故事又继续进行。

  黑发歌姬接受了将军的要求,将军则是承诺以造假的处刑来暗地释放歌姬的恋人。就在将军唤来部下悄声吩咐的同时,一想到未来自己身躯遭受玷污的瞬间,歌姬便感到恐惧,她战栗着。并且垂下头去。

  在短暂却又漫长的缓刑音符中,拉·寇特终于开口了。

  「紫之公主啊。你早就知道接下来舞台上即将发生的惨剧吗?」

  「……将军会被晚餐桌上的刀子刺进陶部。然后死掉。」

  伊娃低着头,也没站起来,就这么回答着。

  她只是靠听来的故事大纲回答而已,听见她这么说,回应她的是灰绿色瞳孔的一瞥。

  「黑发歌姬因为对自己恋人的爱而悲叹,她紧握着刀子,纯洁的双手染上了罪恶的赤红。不过!公主,现在的你只有懦弱而已。」

  「什……」

  「你因为罪恶感而鲍受折磨,就连拿起刀子的勇气也没有,就这么迷惘于自己身上的谜团,试图逃避其中。既然如此,那我也没有回答你的必要。」

  悲剧也好,喜剧也罢,你都无法做到,对于你这位只是一味沉沦的歌姬,我可不打算伸出援手。

  拉·寇特的语气中并无恶意与冷淡,他如此放声说着,便又转头望向前方。他将蹲坐在地的身影排除于自己的视野之外。

  伊娃只是愣愣地凝视着他,望着他那在微弱照明下朦胧的侧脸。

  第二幕仍在进行。

  然而,伊娃却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拉·寇特的声音在耳朵深处不序回荡。

  每当响起一声,眼前便跟着渐渐暗下来。

  他的一字一句都正确无误。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

  我之所以舍弃身为公主的过去,是为了解开自己身上的谜团。

  尽管如此,现在的我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在这里,都是为了逃避艾力克斯的心意,以及自己对他感到的后悔。

  自从分别的那天以来,直到今日,这个差劲透顶的自己都毫无改变。

  对于如此无能为力的自己,我真想干脆消失在这世界上。

  伊娃紧闭双眼,一边使劲紧握双拳。一边死命压抑一涌而出的泪水与哽咽。

  现在,这样的自己,根本无法仰天长叹或是哭泣。我没有资格做任何事清。

  「嗳嗳,卢先生。」

  一个声音突然傅来,那刻意压低的语气。是为了顾虑到不要打扰主人观看歌剧。

  虑身穿短前摆的黑色双排扣大衣,上头系着白色领巾。身穿佣人服的他,转头朝站在身旁的卡罗望去。

  这位红发侍女比卢还年长,身高也略高一点,她先是嫣然一笑,然后将声音压得更低地问道:

  「中场休息的时候,你跟伯爵跑去哪儿了?你们回来得很晚呢?」

  「我们跟前阵子跑来宅邸的那位客人,去跟拥有这间贵宾室的贵族会面了。」

  「果然不出所料。那么,你们聊得还真久呢。」;

  「因为我们在讨论那位子爵的事情。」

  「啊啊,是那位呀。」

  卡罗似乎掌握了大致上的情况,于是她保持着亲切的笑容,就这么点了两三下头。

  身为女侍、同时也是二位裁缝师的卡罗,侍奉拉·寇特的时间要比卢还来得更久。因此,她才能与卢进行这种不需要说明与前提的对话。这样一来虽然很方便,却也有让人心生不悦之处。这主要是因为卡罗的个性所致。

  「嗳,卢先生。」

  「什么事?」

  「如果你担心伊娃殿下的话,何不在待会儿的休息时间安慰她一下呢?或是趁今天半夜造访她的寝室。」

  「那不是我的工作。」

  「是吗?」

  呵呵,卡罗以气音轻笑两声。

  对于她这种年长女性坏心眼的笑法,卢送上了轻蔑的目光。不过,这种方式通常不会有什么效果。

  「为了与未婚夫之间的事情,伊娃殿下现在这是很沮丧。我明白这件事让你很不服气。可是,要是太意气用事的话。只会让事情越来越麻烦而已。」

  「……你说谁在意气用事了?」

  「哎呀,是我弄错了吗?可是我很担心你耶。是呀,我真的很担心。」

  「我要怎么做与你无关。」

  「关系可大了。因为啊,这实在是太有趣了呀。」

  听见对方毫无顾虑的这句话,卢依旧瞪着对方,一边皱起了眉头。卡罗在笑,她戴着从手背包榄到手腕的蕾丝手套。单手抵住了嘴角。也没有笑出声来,只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样。

  卡罗果然是长久以来服侍着拉·寇特的侍女。卢打从心底觉得厌烦。她那正式的打扮,让人乍看之下几乎看不出她侍女的身分。卢不想看见她的模样,也不想看见她的脸,于是一直紧闭着双眼。

  第二幕仍然继续着。

  就连卢所站的门前阴暗之处,都能听见舞台上傅来的歌声。现在似乎是吊唁的场面。

  ——啊啊。这样一来,我跟他就能得到自由了……

  歌姬唱着,以那比起威胁散去的喜悦,更蕴含了染上赤红的悲伤唱着。

  卢一边听着那孱弱的歌声,一边回想着中场休息时的经过。

  在巨型吊灯的映照之下,有如白昼般明亮的大厅里人山人海。

  此时,他在人群中发觉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尽管那记忆模糊到越是想要摸索清楚,就越是要从边缘开始崩裂一样,不过当卢看见那个身影时,便毫无疑问地认为那是「他」没错。

  卢缓缓眨着眼,他望着的并非主人的肩膀,而是儿时玩伴蹲坐在地的背影。接着,他向藏于自己心中的黑暗发出无声的低语。

  我绝对不会再把她交给你了——

  ——?????????——

  大圣堂的钟声响彻于夜晚的街头。

  十二下钟声在兰比尔斯的首都雷?鲁迪亚响起,钟声宣告着一天落幕,同时赋予了新的一天生命。

  然而,煤气灯大道仍沉浸于昨日的热气之中。

  过了午夜十二点,尽管石版路加快了严冬都会的寒冷,街道上熙熙攘娘的人潮却是络绎不绝。为了沉溺于欣赏歌剧的余韵以及熬夜的欢愉,离开歌剧院的观众们,这时开始朝散发出明亮灯光的咖啡厅移动。

  在那充满喧嚣的宽广店内一角,伊娃也身居其中。

  虽然她把遮掩脸部的面纱拉到头饰上,只盖住了眼边而已,可是,对于店员送上的热巧克力,她却连碰也没碰一下。

  「巧克力会冷掉的,公主。」

  拉·寇特坐在同一桌,他单手拿着黄金握柄的茶杯说着,手上依旧戴着手套。仔细想想,就算是用餐的时候,他也总是戴着手套。对于他这么做的理由,伊娃虽然也作过很多设想,但是对现在的她而言,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是巧克力的甘甜香味也好、咖啡的芬芳气味也罢,都无法扫除踹一心头的忧郁。

  她的心情已经沉到了谷底。

  她深刻体认到一件事,那就是所谓的自我厌恶,指的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

  「……虽然你真的很坏心,不过你说得没错。」

  伊娃俯瞰着碰也没碰过的小茶杯,就这么喃喃低语着。

  拉·寇特略微圆睁双眼,然后很错愕似地叹了口气。

  「我才想说你怎么特别安静,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结果又是在迁怒?」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在夸奖你耶。」

  「哎呀,那可真是荣幸。」

  「你明明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说话却还能如此中肯,真是太狡猾了。」

  面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对象,伊娃并不想称赞他。尽管如此,现在从她口中说出的,却尽是些赞美之词。懊恼的情绪让她不由得想扭曲身子。可是,另一方面,她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在迁怒了。伊娃紧紧抿住双唇,心想干脆不要再说话了。

  这时,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在热巧克力的浅碟旁咚咚敲了两下。

  伊娃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正好与拉·寇特四目交会?

  「喝吧,公主。这家店的热巧克力,可是我们家卡罗推荐的。」

  「可是。」

  「如果你喝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

  「……有趣的事?」

  对于他那与其说是意外、不如用出乎意料来形容的这句话,伊娃睁大双眼。他到底有什么企图?伊娃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的脸庞。

  在米黄色的灯光之中,拉·寇特缓缓扬起嘴角笑着。

  根据以往的经验,无论怎么看。他的笑容都像是意有所指,伊娃的警成心也因此越来越深了。

  「这巧克力该不会下毒了吧?」

  「事到如今,我对公主下毒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毒药对你根本没效吧。」

  「……那倒也是。」

  就算他说的「有趣」,对自己而言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也一定比不上自己现在所感到的不悦。

  于是,伊娃拿起了装有巧克力的茶杯。一口、两口地啜饮着。已经冷掉的巧克力滑腻地溜向喉咙深处。与其说是在细细品味,不如说只是单纯地吞下肚子而已。尽管她想干脆就这样一口气喝下去算了,一股脑涌上的芬芳却令她感到头晕目眩。

  这时,趁着她喘口气。拉·寇特开口了:

  「我,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是一位没能成为『承诺爱子』的失败品。J

  「………啥?」

  伊娃差点打翻了手上的茶杯。她勉强度过危机,好不容易才把拥有细致杯脚的茶杯放在浅碟上。伊娃的视线落在拉·寇特的脸庞上,却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整理自己的情绪。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是一位没能成为『承诺爱子』的失败品。不,应该用废物来形容比较正确。」

  「不,那个……可是……吗?」

  伊娃歪着头,交叉起戴着长手套的双手,不停地眨着眼。她试着拼命动脑思考,脑袋却是一片空白。因此,她又将视线移了回去。

  坐在一旁的拉·寇特,只是意有所指似地笑着。

  深夜的咖啡厅闪烁着米黄色的光芒,虽然在略显幽暗的光线之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的眼眸是灰绿色的,并不是紫色的。唯有紫色瞳孔才是『承诺爱子』的证明。这么说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他。

  想到这里,伊娃忽然想起一件事。

  所谓的「承诺爱子」是受天命派遣至人世问的使者统称。

  蒙受诸神之爱,不受地上污秽所害的爱子,将会带给陆地祝福或是灾害——拉·寇特曾经这么说过。

  不过。他的话实在是太过抽象、笼统,无论是作为解开不可思议歌声之谜的线索、或是他之所以想要收藏自己的原因。都无法顺利连结在一起。

  都走到这一步了,方才的发言,或者说是自白,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呢?伊娃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

  「你是『承诺爱子』?」

  「我只是个失败品而已,毕竞我不会唱歌,中毒的话也一定会死。」

  「那……米歇尔?杜?拉·寇特呢?」

  伊娃漫不经心地问。尽管她有一半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会得到什么正经的答案。却还是不由得这么问。

  于是,眼前的微笑变得更深了。

  「那是我『复仇者的过去』。」

  「复仇者?」

  「没错。」

  他点头回应,那对灰绿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光芒,那黯淡的光辉,仿佛暗夜之中的灯火。宛如燃烧着黑暗本身一样。

  伊娃在桌子上交迭着双手。就这么倒抽一口气。

  她并不害怕黯淡的灯火。

  只是,眼前这位人物的真正面貌——那甚至令人感到新鲜的一面,总觉得是自己第一次见到。

  不过这份感想,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声音而消失无踪。

  「打扰了,聂布里欧涅先生。」

  身穿黑上衣,黑领带的男侍以清晰的语调询问。拉·寇特一抬起头。那位男士便行了个注目礼,然后递上一只白色信封。

  「因为有其它客人把信托付给我,我是来转交给您的。请您收下吧。」

  「信?这样啊……卢。」

  拉·寇特一边接过信封,一边看着另一个座位上的卢。他的眼神,大概是在交代卢给这位送信来的男侍小费吧。收到命令的卢默默点了点头。伊娃斜视着他们之间的应对。那封信却递到了她的眼前。

  「这封信不是给我的。公主,就由你收下吧。」

  「我?」

  尽管觉得疑惑,伊娃还是乖乖地接过信封,然后看了看上头的收件人。一看之下,她整个人陷入了纳闷之中?上头以蓝色墨水潦草写着「致我亲爱的淑女」。

  这封信的确不是要给拉·寇特的。如果真是要送给他的,那还真是教人背脊生寒。话虽如此,这封信直的是要寄给自己的吗?

  伊娃歪着头,正想取出里头的信纸。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一声枪响。

  就在她才刚想说怎么会有枪声的瞬间,硝烟的气味窜入鼻腔。有个细长的东西从眼角划过。枪声过后,其它客人的悲鸣以及身旁茶杯、浅碟的碎裂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发生什么事了?伊娃抬起头。

  仔细一看,方才那位男待随着手枪倒在地上,卡罗以穿着长靴的脚踩住他的肚子。拉·寇特则是以手杖抵住他的喉头。紧接着,背对拉·寇特站着的卢。这时隔着眼镜朝伊娃瞥了一眼。

  「伊娃,快点趴下。」

  「可是,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伊娃问到一半的瞬间,枪声又再次响起。挂在身旁墙上的大镰子劈哩一声裂开。子弹从挂着时钟的柱子对面射来,开枪的是原本应该是客人的男人。客人们的悲鸣再次响起。除了争先恐后地逃出店里的人外。也有人果敢地冲向那位神秘暴徒。随着脚步声在铺着木板的地面上响起,椅子与桌子的倒落声也此起彼落。

  原本流动着慵懒俊雅时光的深夜咖啡厅,此时却突然变了个调。

  卢默默地将目光停留于喧嚣之中的人影。

  他的主人依旧坐在椅子上,感觉简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被这样一闹,刚才观赏歌剧的余韵都白费了。我们回去吧,公主。」

  「咦?好、好的。」

  听见对方游刃有余、却又悠闲过头的语气,伊娃姑且点了点头。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娃一边从脸色惨白的老男侍手中接过大衣,一边抬头望着拉·寇特。

  不知道是对她的视线有了什么误解,拉·寇特在离开店门之前停下脚步,将大衣披挂在伊娃裸露的肩头上。「我不是这个意思。」伊娃转头瞪了一眼,于是高大的他欠了欠身子,然后压低声音喃喃说道:

  「那是爱蒂蕾德王妃对我的惩罚,或者是那些怨恨我这个失败品的亡国奴所为。」

  「咦?」

  伊娃走进煤气灯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彷佛被绊了一下似地停下脚步。对方的声音太低了,她没能听得真确。

  就在她正准备询问的同时,躲藏在店家正面阴暗处的男人们跳了出来。

  他们褴褛的衣衫上沾染着浓烈的酒味。只见那群人一边发出吶喊,一边朝伊娃一行人挥拳而来。

  「哎呀哎呀,真是的。」

  唉的一声,拉·寇特一边慵懒地叹着气,一边与卢迅速地迎战。伊娃被挡在卡罗的身后,催促她先上马车。

  尽管伊娃有些一话想要马上问清楚,现在却不是提问的时候。

  于是伊娃乖乖地转过身,朝着停在前方煤气灯下的轿式马车前进。车门前方,身穿佣人服的车夫正在等候着。

  可是,在伊娃抵达马车之前,却与一位卖花女撞个正着。那位以老旧披肩盖住头的女性,随着装满野花的竹篓一起摔倒在石板地上。

  「啊,对不起!」

  伊娃为自己的粗心道歉,并同时伸出了左手,右手却没有撑住地面,而是放在花篮之中。

  看到这副奇怪的模样,伊娃圆睁双眼。

  花朵就连一丝香气也没有,那是人造花。

  就在伊娃心生疑惑的瞬间,伸出去的手已经被对方使力捉住。那凹凸不平、骨节粗大的触感,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女性的手。

  「伊娃!」

  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伊娃立即翻转手腕,试图反过来扭住对方的手,从花篮中伸出的手却快了一步。

  掩盖在人造花下方的手枪发出碰的一声枪响。

  伊娃瞪大双眼。

  隔着一层黑色面纱所见到的,是对方扣下扳机之前猛然咂想那只手的手杖。

  当她闻到硝烟的味道时,卖花女已经蹲倒在地。

  紧接着,一个声音传来。

  「粗心大意会丢人性命,我应该告诫您很多次了。难道您已经忘了吗?伊娃洁莉殿下」

  那位男人身上的衣服、头发,甚至是瞳孔都尽是黑色,他单膝跪在伊娃面前。随着他的动作,那副可说是他上唯一色彩的单边眼镜锁链,杂煤气灯的照明之下晃了一晃。

  那无懈可击的姿势,甚至是一打照面就充满抱怨的说话方式,实在令人感到怀念。

  不过,这才是伊娃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吉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了伺候我的主人,我才会赶紧趋谒至此」

  「趋……」

  听见这古老到即使在戏剧之中也难得听见、却也因而进展出现骑士风格的说法,伊娃只是倍感讶异。接着,她忽然全身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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