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忘了比较好。
这样一来一定可以过得幸福。
拥有相同瞳孔色泽的人们异口同声地说。每当他们这么说,我总是拼命地摇头。我才不要,我绝对不要,我一再反复说着,不厌其烦地说着。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安慰我。
——啊啊,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分别的时刻正一步一步地逼近……不要哭,要是哭了,就连伊娃也会发觉的。
你还是见得到伊娃。因为,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守护伊娃的骑士。
更何况,就算你遗忘了一切,你跟伊娃依旧是『一对』的。上天赐予的羁绊是牢不可破的。你要相信这件事。
所以,卢,不要再哭了——
我对自己的哽咽感到懊悔,只是死命地紧咬双唇低着头,而他则是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顶与背部。
所以我相信了。
无论是他的手也好、所说的话也罢,我一切都如此信任。
尽管天亮前的阴暗房间里十分寒冷,卢却伴随着满身大汗醒来。
「……我又梦见了。」
他就这么倚靠在柔软的床铺上,唉……的一声轻轻吁了口气。接着他使劲合上双眼,将双手覆盖在上头。
每当他像这样因为作梦而惊醒,心头总是会剧烈地跳个不停。要是不重复几次深呼吸,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线。等到意识终于清醒过来,他总是会如此心想:
「我也把往事忘了的话不就好了吗。」
若是如此,我就不会痛苦成这样了。
他顺势摇了摇头,那力道比他如此喃喃自语的心境还要更加强烈。他直视着隐藏于深层记忆之中的真相。
要是能够忘记与伊娃共度的那些日子就好了。
所以,他才会如此痛苦。
正因如此。
「艾洛士?杰伊是个恶魔。」
卢在黑暗中紧闭着双眼,就这么呻吟似地低语着。
在兰比尔斯的首都雷?鲁迪亚,那些连双人座马车都无法通行的狭窄道路,有如蜘蛛网般遍布于整座城市。
因此,他们今天并不从街上通过。
「城门附近的海关最近相当喧闹,一直被人挡住也只是麻烦至极。」
天花板、椅子,靠垫,再加上窗帘都散发出崭新的气味,在这辆四轿式马车里,侍女卡罗如是说着。斗蓬以巧克力色为底,上头以黑色蕾丝为饰领,肩头上,那头利落地卷起、垂挂而下的红发,随着道路的起伏微微晃动着。
对于外头早已暗下的天色,伊娃露出落寞的神色,并且目不转晴地注视着一旁卡罗的仪态。因此,她察觉疑问的时间才会晚了一点。
「嗳,卡罗。兰比尔斯国王现在不是住在雷?鲁迪亚街上的宫殿吗?而且街上还有贵族的宅邸,为什么马车还这么难通过呢??
「哎呀,这真是个好问题呢,伊娃殿下。」
「?问题还有分好跟不好的吗?」
「是呀,那是当然。以伊娃殿下而言,难得看到您的着眼点如此犀利呢。」
「……卡罗。」
总觉得她一点也不委婉,而是十分直接地在贬低自己。伊娃觉得有点不悦,于是狠狠地蹙起眉头。这时,坐在对面座位上的吉克开口了。
「大约五十年前,国王居住的宫殿位于雷?鲁迪亚西南方二十公里的郊外。有名的贵族也都住在那儿,因此雷?鲁迪亚的街道相当狭窄。此外,即使到了现在,人们也习惯称这为『首都』,而不是『王都』。」
「呃,真的吗?……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啊啊!伊娃在皮手筒里头拍了拍手。为什么昆席德跟兰比尔斯称呼首都的方式不同呢?她一直以来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心头之谜终于在今天解开了。「原来如此呀。」伊娃频频点头。
不过,说道随着全新马车摇来晃去的另外两位,他们的批评可是相当严厉。
「虽然我家并没有爵位,我也跟女子学校完全无缘,不过,我听说昆席德这个国家里,有许多勤奋、拘束、不知变通的认真之士存在。我对于一件事特别感到深信不疑,那就是两国的人民,对友邦彼此的历史与文化都具有相当的认知。关于这一点,曾经于服务王宫的您有什么看法呢?」
「正因为曾经在王宫里服务,我才会有这种想法。那就是无论任何事都会有例外。」
「哎呀,您的回答真是太棒了。真不愧是拥有细长中指的骑士殿下,这可是我喜欢的类型呢。您的这个回答,散发出一种远在蔷蔽香水之上的真理芬芳呢。」
「等一下,卡罗!你这种赞叹的方式未免太奇怪了吧!还有吉克也一样,你不要那么多嘴啦!」
尽管比方才多了一点委婉,不过这番话依旧是在贬低自己。这两位不过是五天前才第一次见面,现在却理所当然似地连手欺负自己,这点也让她觉得有种莫名的懊悔。伊娃的心情越来越差了,她一边在靠垫上托起腮帮子,一边将视线移往窗外。
但是,过了一会儿,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
「已经到了呢。」卡罗说着,吉克则是推开车门率先走下马车。门一打开,隆冬的寒风便窜进车内,吐气也拖曳着白色的尾巴。
伊娃一面拉着紫红色披风的下摆,一面走下马车,这才发觉之前跑在前头的黑色双人座轿式马车也停放在一旁。在那提灯的照明之中,站着一位身穿黑色大衣的彪形大汉。她的名字叫做雨果,是拉·寇特的待从。
而卢就在他的身旁。
不过,才刚想说卢是不是在看这里时,他却马上撤过头去。
这一阵子以来,他老是这副德行。别说是交谈了,他就连视线都不肯跟自己对上。
大概是察觉了卢的模样吧,原本跟雨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拉·寇特伯爵,这时代替卢将视线望了过来。
「看来你并没有中途改变马车的方向,而是乖乖跟了上来呢,公主。」
「毕竟我连王都跟首都的分别都不晓得嘛,怎么可能知道其它可以去的地方呢。」
「哎呀。才刚抵达而已,你的心情就已经这么好了啊。」
「是呀,托你的福,我的心情可好了。」
听见对方若无其事地说着与事实完全相反的词句,伊娃露出僵硬至极的假笑回应。此时,就像是要藏住她的表情一样,原本从颈子松开、长长垂挂在肩头的白色女用围巾,这时整个围了上来。不只是脖子,就连嘴巴和鼻子也被遮了起来,伊娃顿时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紫之公主啊,我强烈建议你今天贯彻那副美丽的表情以及态度。」
「咦?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尽管伊娃瞪着眼,声音也跟着压低,拉·寇特却是悠然自得地笑着。
「在那个北方国度里,总是将体弱多病、文静、冷淡,而且一受打击就马上晕倒的人称之为佳人。既然如此,现在的公主不是正好符合吗?只要你再装出体弱多病的模样,那就近乎完美了。对于替你伪造了护照的殿下,这可是再适合不过的回礼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知道了。我已经非常明白了。感谢你如此珍贵的指导。」
「不客气。」
拉·寇特以流水般流利的发音简洁地回答。至于刻意将语气拉得冗长的伊娃,则是感到更加焦虑了。他真的是太惹人厌了。伊娃一如往常摆了一下架子,然后在心中发誓:既然如此,就算是意气用事,我也绝不会接受他的建议。
这时,从薄暮远方忽然传来教堂的钟声。
「约定的时间到了。」
「是啊。」
面对对方缓缓眨眼、朝正面望去的灰绿色瞳孔,伊娃皱着眉点点头。然后重新调适自己的心情。
再过十天便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在这寒空之下,现在可不是继续说着这些无意义对话的时候。
拉·寇特极其自然地伸出左手,伊娃则是将自己的右手放了上去,笔直地抬起头。
两辆马车所停留的地点,是位居雷?鲁迪亚郊外的别墅前院。
米黄色的外壁搭配上白色窗户显得相当可爱,这栋三层高的建筑,据说比现任国王居住的薛尔里宫要来得新颖多了。
晚宴的邀请函由这栋别墅送到拉·寇特的宅邸,是在他们前往观赏歌剧的隔天,也就是距今五天前的事情。
地板上铺设着几何圆形的大理石,在玄关大厅里,那位捎来邀请函的青年——也就是兰比尔斯的王太子艾米尔?菲力普,来到了门口迎接客人。
「一阵子没见了呢,米歇尔。我的邀请突然了点,真的很谢谢你愿意移驾来参加!」
「我们应邀前来了,殿下。」
拉·寇特把大礼帽、手杖、长大衣交给男侍,然后露出笑容与艾米尔握手。他一边握着手,并且催促身穿淡杏黄色晚礼服的伊娃来到前头。
伊娃走向前,她直勾勾地抬头望了艾米尔那双褐色的眼眸一眼,便静静地行了个礼。接着,她一面拼命咒骂自己几乎要抽筋的脸颊,一面露出灿烂的笑容。
「您好,艾米尔殿下。好久不见了。」
「啊啊,紫之公主,你也来了呀。我当真是打从心底欢迎你。只要看见你的脸,我那惹人怜爱的她一定也能打起精神。——我说得没错吧,克莉丝蒂?」
与伊娃相反,艾米尔的心情显得十分愉快,他笑容满面地转头看去。这时,从闪耀着吊灯光线的会客室里,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白皙的肩膀显露在充满光泽的礼服外,那滑嫩的肩头,甚至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伊娃目不转睛地凝神望着她的身影。
「克里斯蒂娜王姐……啊,不,克里斯蒂娜太子妃殿下,好久不见。」
伊娃一不小心便忘了称呼对方的正式称谓,于是赶紧更正。
至于比伊娃年长九岁的克里斯蒂娜,则是悄悄合上蓝色的眼珠。脸上露出沉稳的微笑。「你好。」有如鸟啭般的柔和语气,从那对美丽的唇瓣间吐露而出。
接着,她的声音忽然哀伤似地嘶哑越来。
「没想到真的是你,伊娃洁莉——」
——?????????——
伴随着刺眼的光线,些微的热度洒落在身上。
在心头些许的讶异之下,他缓缓地撑开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陌生人。
「啊啊,你还活着呀。看你那么安静,我还以为你蒙主宠召了呢。」
那位男人手持油灯窥看着枕头边,嘴里说着「真是吓死人了。」,并且深深吁了口气。接着,他把油灯放在茶几上,便又再次窥视着对方的脸。
「你好,艾力克斯爵士,初次见面。话说回来,这还真是飞来横祸呢。」
刚醒来的艾力克斯意识迷糊地重复着这句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床上。
我记得自己应该已经离开了王都的公爵宅邸。
至于我坐上马车,准备前往的目的地是……
「……!」
「哎呀。」
那位男士缩了缩身子,避开了突然坐起身的艾力克斯。他那纤瘦的脸颊,就像是一位节制的淑女一样,垂挂在上头的长发柔顺地滑动着。那头反射了油灯光线的发丝是黑色的,比起被称作浓发的黑发还要更浓、更有光泽。她大约比艾力克斯年长两岁——大概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吧。
不过,这并不构成引起艾力克斯戒心的理由。
反倒是他的容貌让人心生警戒。
他身穿剪裁得体的黑色大礼服,手上戴着黑色手套,右眼则是挂上了黑色眼罩。
如果以那不幸的象征来判断对方的人品,那也实在是太过肤浅、草率了。不过,要自己在这种状况下信任一位陌生人,那可是加倍困难多了。
此外,这儿究竟又是哪里呢?
看似客厅的房间里并没有时钟。即使朝挂着窗帘的窗边瞥了一眼,光凭那幽暗的程度,也完全看不出现在是傍晚还是早上。
艾力克斯举起原本藏在背心底下的手枪,并且以低沉的嗓音问道:
「阁下是那位萨恩?罗贝尔的同伴吗?」
「如果我是那男人的同伴,那我或许真的会好好照料你一番吧。而且我还会告诉你,你所乘坐的马车之所以会撞上货物马车,完全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故,是我们正好救了受伤的你一命。」
「这么说来,那果然是——」
「不过,你该不会一点也不记得了吧?」
艾力克斯的语气显得相当讶异,就像是要打断他一样,那位男士略微提高嗓门。一看艾力克斯沉默不语,他便像是确认了什么似地略微点头,然后继续说道:
「毕竟这是一场飞来横祸,就算记忆模糊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就我所看到的,当时爬出倒地马车的你,后来被货物马车上的那些男人带走,并且被丢进了夜晚的路德河里。」
「……路德河。」
这么说来,那遭遇果然是真有其事吗?
艾力克斯依旧举着枪,就这么沉默不语。
当他按照自称萨恩?罗贝尔的男人交给自己的名片,正要前往上头的地址时,途中却遭遇了意外。大概是为了要抄近路吧,在途中经过的十字路口上,一辆货物马车撞了上来。艾力克斯乘坐的轿式马车被撞向了煤气灯的灯柱,并且翻到在地。
当时,证券交易所的街道上几乎杳无人迹。
那时就连看热闹的民众也没有,在薄暮之中,艾力克斯才刚爬出马车,便遭到从货物马车跳下的那些男人包围,当场被打昏了过去。这些经过他还记得很清楚,在因为疼痛与呕吐感而逐渐漠糊的意识之中,对于被捆起手脚,塞进马车货物之间的自己,感觉简直就像是事不关己一样。
没错,当时我还有意识。
至于完全失去记忆,则是在自己被扔进路德河之后的事情了。
才刚想说河川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的时候,我就被拖下了货物马车。
幽暗的水面晃动着,上头反射了街上的灯火,紧接着,我便被丢进了里头。
在那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过,你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即便被人拿枪指着,那位独眼的男士却毫无惧伯的模样,而是拍了拍艾力克斯的右肩。他一面表现出友善的态度,一面以将骨头压得嘎嘎作响的力道抓了一下艾力克斯的肩头。对方的手指压在艾力克斯枪伤的旧伤口上,他拼命忍住呻吟,可是手上的枪却掉落到了床上。那位男士一边瞥了手枪一眼,一边露出满意的笑容。
「隆冬的水沟就连路德鲑鱼都不愿意造访,有些人应该光是被扔进去就丢了性命吧。马车对撞的意外也一样,要是当时你的颈骨折断了。那一切就到此结束了。看来你是一位十分幸迎的人呢,艾力克斯爵士。或者是上天诸神相当讨厌你呢?」
「……或许真是如此吧。」
手枪掉落在床上,对方却一点也没有捡起来的意思,艾力克斯一边为此感到讶异,一边如此低话。他皱超眉头,太阳穴以及脸颊附近便感到一阵痉挛。这大概是被窗户碎裂的玻璃弄伤的吧。被货物马车那些男人殴打的心窝仍然隐隐作痛。右肩的伤口明明应该已经大致痊愈了,此时却有种血肉模糊似的疼痛再次复发。
为了强忍疼痛,艾力克斯低下头,这时有只手盖在他的额头上。那是那位男士脱下手套的手。
「嗯,你还在发烧。那些不洁之物将路德大河化作水沟,这便是他们带来的病魔附在你身上的证据。你还是再睡一下吧,艾力克斯爵士。」
「……是你把我从河里救上来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其实是在我的一声令下,我的那些侍从便划着小船把你拉了上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是要打断对方悠哉的回答一样,艾力克斯加强了语气。
「即使就此断气我也无所谓,可是,这是为什么——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总之,我不是萨恩?罗贝尔的同伙就是了。」
「那么……」
「如果我们是萨恩?罗贝尔手下的人,那就不会让你像这样活着,帮你换下湿礼服的时候,也早就把你的枪收起来了。我说得没错吧?」
那位男士一边稍稍歪了歪头,一边窥探着艾力克斯的脸。他的右手握苍一把小刀,并且抵在艾力克斯的脖子上。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么做的?那把刀又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比起锋利的刀刃,对方那有如魔法或是变魔术的手法,更令艾力克斯感到惊讶。于是,那位男士满意似地收起刀子。才刚想说怎么突然收刀了,他的指尖便忽然推向艾力克斯的眉间。
对于对方突如其来的力道,艾力克斯无力反抗,于是顺势倒卧在床铺上。又白又软的枕头接下了他仰躺的身躯。
床铺嘎嘎作响,那男人一面坐上床角,一面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你还是睡一下吧,艾力克斯爵士。等你醒来,将会有一个美妙又有趣的世界在等着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嘛。」
他一边嗯的一声轻声沉吟,一边仰望着天际。
「由于一些个人因素,我拥有许多名字。如果是现在的话,我的名字应该是雷比安吧。昵称则是『独眼雷比』。这个称呼就跟我的长相一样,所以非常好记哟——就是这么回事,今后请你多多指教。」
「『今后』……?」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艾力克斯感到十分困惑。
如果他不是萨恩?罗贝尔的同伙,那么他到底是谁?
他的穿着、举止以及发音,尽管多少有点不拘形式,却也足以在社交界里立足。可是,如果他真的与昆席德的社交界有关连,为何又会想与身陷丑闻的布劳德尔家有所牵连呢?
越是思考,艾力克斯便越是摸不着头绪,他开始感到头痛,却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
这时,就像是要折磨他的身子一样,一旁响起了叩叩的声响。那是敲门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那声响显得特别嘹亮?
「哎呀,已经到了啊。来得还真快呢。」
那位独眼男——也就是雷比安歪了歪头。不过,他并没有特别困惑的模样,而是马上回复一声「请进」。
房门极其缓慢地打开。
首先定进来的,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
一看见对方的身影,艾力克斯便倒抽一口气。他不由自主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对方也是一样,当他看见艾力克斯与雷比安一同坐在床上的身影,便讶异地张大了嘴。大概是因为真的吓了一跳吧,他就这么推着门呆立在原地。
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不耐烦地声音。
「别挡路,贝纳多。我看不到前面了。还不快点让开。」
那语气充满了身为主人的高傲,「是是。」那位红发的男人点点头,然后将整扇门推开,一面退到了墙边。
自他身后出现在房间的身影,更是令艾力克斯瞪大了双眼。
方才听见声音时,艾力克斯就已经在怀疑了,结果果真是「他」没错。
虽然两人只见过两次面,不过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威廉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咦?」
对方的身高还只能称之为少年而已,身穿大礼服与领带的「他」吓了一跳似地抬起头。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了雷比安身旁的身影。在分不清是傍晚还是黎明前的幽暗之中,艾力克斯也确实感觉到彼此的视线交会。接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以蕴含了讶异的语气响起:
「艾力克斯爵士,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当然是我安排的啊,威廉。这还用得着说吗?」
雷比安一面开朗地插嘴,一面从床边站起身。那位身穿大礼服的少年哑口无言。艾力克斯也是一样,他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
唯有一件事他十分确定。
毫无疑问的,这位少年正是昆席德王国的第三王子——威廉?哈维?阿道弗斯?梅格?夏洛克德利。
不过,这样一来又更令人费解了。
那位自称雷比安的独眼男,居然若无其事地以昵称称呼第三王子。
「威廉殿下,这到底是……」
面对光凭自己的思考已经无法理解的谜团,艾力克斯只好向威廉求助。
于是,威廉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像是打从心底一样深深叹了口气。接着,他以不耐烦至极的语气说道:
「这玩笑也开得太过火了吧,王兄。」
「怎么这么说呢,我可是很认真的耶。没错吧?」
雷比安歪歪头,就像是要征询艾力克斯的同意一样,直盯着他的脸不放。
正因如此,艾力克斯的意识开始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嘴唇将方才听见的词汇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
「……『王兄』?」
「是的,我是威廉的王兄,也是固执王子威廉哈特王太子殿下的王弟。」
雷比安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声「我说得没错吧?」征求同意,一边往床铺的另一头送了个眼神。看见他的目光,威廉不发一语,只是再次深深叹了口气。至于那位在墙边待命的侍从贝纳多,脸上则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威廉王子的王兄,同时是雷欧王太子的王弟。
在这世上,艾力克斯只知道一个拥有这种身分的人。只要是熟悉昆席德王室的人,应该任谁都会有一样的想法吧。
「在报上名号之前,我应该已经先跟你说明清楚了吧?由于一些个人因素,我拥有许多名字——所以啦,艾力克斯爵士。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最广为人知的名字了吧?」
「……第二王子雷蒙德殿下。」
「对对,就是那个。你猜对了。」
油灯摆放在茶几上,在那照明之下,那位独眼男露出笑容。那副眼瞳闪闪发亮、嘴角两端满意地扬起的笑容,让人联想起因为捉到猎物而满心欢喜的猫咪。
然而,他可从未见过拥有王位继承权的猫咪。
艾力克斯因为大受打击而差点当场晕倒,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如此体验。
——?????????——
昆席德上流社会的晚宴,是一种用来享受形式的活动。
至于兰比尔斯的晚宴,则是享受美食的场合。
那位要求她重新学习一切礼仪的侍女是这么说的。
对于这句话的涵义,伊娃有了很深刻的体认。
首先是开胃酒、海龟汤、金融家浓汤、鲑鱼派、烤鸭、酥炸牡蛎、嫩煎雏鸡、羊肉与蔬菜炖煮。在去除嘴里气味的梨子冰酒之后,紧接而来的是主菜,然后是柠檬布丁、樱桃派、糖煮苹果、木莓慕斯。每道菜之间送上的是别名为红葡萄酒的红酒与香槟,然后又品尝了好几种起司与面包。
至于现在,伊娃来到了只有女性的小客厅里,她就这么脱下手套。品味着餐后的红茶。
「伊娃洁莉,看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再好不过了。唯有这点让我安心不少。」
克里斯蒂娜坐在斜对面的位置上,她一边悄悄吁了口气,一边露出微笑。
这是他们大约相隔三个月之后的重逢,她望着自己同父异母妹妹的眼神,就像是树丛间洒落的阳光一样柔和。伊娃不由得松了口气。可是,在克里斯蒂娜的表情上,却可以看见疲惫的影子。
「太子妃殿下没有吃什么东西呢。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没那回事……这是因为我的食量原本就不大。打从以前,除了肉类料理跟起司以外。我对肉汤或是油类的味道也很棘手……不过,伊娃洁莉,你的身材明明如此娇小,食量却很惊人呢,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伊娃单手拿着冷掉的红茶,一脸认真地点头回应。
兰比尔斯的王太子妃一看就知道食量不大。与她相较之下,伊娃的确是精神很多了。她不但把晚餐席上端出的菜肴一扫而空。现在在这问客厅里,她甚至还在姜饼蛋糕上加了奶油品味着。伊娃其实相当怕烫,离开那座荒野的古堡之前,她从未品尝过热腾腾的料理。因此。在等待刚泡好的红茶稍微冷却下来的这段期间,伊娃无意间一直伸手拿超蛋糕。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吃下了不少分量。那些蛋糕到底塞到哪儿去了呢?
话虽如此,她可不是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体验,才前来拜访这座别墅的。
据说在艾米尔王太子捎给拉·寇特的邀请函里,附记了「请紫之公主也务必赏光」的但书。当时,拉·寇特也刻意询问伊娃的意愿。
『如果公主没有意愿的话,那我就一个人去吧……你的回复是?』
『我去,我要去。』
从昆席德入境兰比尔所需要护照,替伊娃准备的正是艾米尔王太子,这件事是她之前从拉·寇特那儿听来的。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她在方才的晚宴上已经道过谢了。
不过,伊娃之所以会应邀前来,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克里斯蒂娜?
离开歌剧院之后,在咖啡厅里收到的卡片上所署名的「C」,该不会是克里斯蒂娜(Christina)吧?虽然侍女卡罗(Carroll)的名字也是「C」开头的,不过一定不会是她。除了卡罗之外,伊娃也只想得到克里斯蒂娜了。
「太子妃殿下。那个,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
伊娃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口袋,心头却有点焦躁了起来。
「?奇怪?」
无论她翻了多少次口袋、从外头拍打了多少下、身上都没有信封的踪影。尽管她试着摊开手帕和扇子,不过不出所料,那封信也没有夹在这些一地方。伊娃一边寻找,一边追溯着记忆,她想起自己为了掩入耳目而把信藏在枕头下,结果就这么忘记带出门了。
「……我真是愚蠢透顶。」
比起头晕,她更感到咬牙切齿,在这情绪的侵袭之下,伊娃深深垂下头去。
这时,在她靠在扶手的手上,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搭了上来。缓缓传来的体温有点冰冷。伊娃小小吃了一惊,她抬起头,于是又吓了一跳。克里斯蒂娜的脸庞居然近在眼前,而且还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彷佛汇聚了春天阳光的金色秀发,再加上天蓝色的瞳孔。克里斯蒂娜的这些特征,就跟身为昆席德王太子的雷欧一样。虽然长相不怎么相像,不过两人果然是一对姐弟,这些相似之处,让人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正因如此,伊娃的胸口刺痛了起来。她再一次提醒自己,绝对不可以用「王姐」来称呼眼前这位女士。
「伊娃洁莉,你现在真的在这里呢……你真的跑来兰比尔斯了呢。」
「呃……这是因为……」
「不,没关系的。你用不着告诉我理由。」
克里斯蒂娜轻摇着头,并且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悄悄使力。伊娃原本以为她会询问自己原因,此刻只是圆睁着双眼。这时,她那冰冷的指尖轻轻抚摸着伊娃的脸颊。
「在那也算是我故乡的国度里,深爱你的人一直照料着你。而你现在却抛下他们来到这里,想必是因为很了不得的原因吧……但是,你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伊娃洁莉。」
「是正确的吗?」
「是呀,不会错的。」
而对伊娃的反问,克里斯蒂娜用力点点头。接着,她把脸颊靠了过去,将伊娃搂到自己身边,然后轻声说道:
「你身为第二王妃的女儿,只要我的母后——也就是爱蒂雷德王妃还待在昆席德,你还是不要住在那个国家,才能过得比较稳定、安全。」
「……呃,不会吧?等一下!」
「咦?」
听伊娃忽然大喊一声,克里斯蒂娜稍稍吃了一惊。她原本搂着对方的肩膀,就在她松开手的这段期间,伊娃退了开去,并且与克里斯蒂娜保持着原本的距离。接着,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等等……请你等一下,太子妃殿下,听你这么一说,那张卡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片?」
克里斯蒂娜大感不解地蹙着眉头,并且歪了歪头。从她的反应一点也感受不到虚假与欺瞒,伊娃瞬间感到一阵头晕。
这么一来,那张卡片究竟是谁写的?
「哎,伊娃洁莉。你说的卡片到底是什么?上头写了什么奇怪的讯息吗?」
「与其说是奇怪……」
听克里斯蒂娜这么一问,那则讯息的确是十分诡异没错,果然还是应该把实物带来的,伊娃又懊悔了起来。不过,这并末让她感到挫折。毕竟她看了那张卡片好几遍,内容早就已经记下来了,她马上就可以把那句话背诵出来。
「『我们的女王,常春之国的爱子呀,请你返回故乡吧。』——一张写着上述内容的卡片送到了我的手上。上头还署名『C』。」
「……常春之国?」
克里斯蒂娜重复了一遍,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生硬。
然而伊娃并没有察觉。
在她发现之前,通往休息室的房门被猛然推开。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伊娃赶紧回头。
这时映入她眼帘的,是两把反射着烛台灯火的枪口。
屋舍朝前院突出而建,这间客厅位居这栋建筑的二楼,和其它房间比起来,这里的天花板要哦来得高多了。
拉·寇特从烛台上点了火,然后朝圆形的天花板吐着袅袅细烟。
今晚的主办人坐在暖炉边的长椅上,不出意料,这时他出声问道:
「呐,米歇尔。那是什么。」
「这是纸烟呀。在我母亲的故乡里,抽这玩意儿的要比抽水烟的人还多。」
「哦,是这样啊,你还是老样子,总是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呢。」
「这是我的兴趣,同时也是职业。」
「确实如此。」
米歇尔将身子从长椅的靠背上探出一半,就这么点了两三下头。那副甚至还带有点稚气的举动,实在看不出他比拉·寇特还要年长了一、两岁。此外,兰此尔斯王国被称作是大陆地区的历史首都,他的那副模样,实在也与他身为王太子的身分不太相称。
然而,艾米尔这号人物,却也呈现出了兰比尔斯这个国家现今的风貌。
当今的兰比尔斯王室,其正式称谓为巴斯蒂安家族,世人将其称之为第二复辟王室。
尽管原委相当复杂,不过来由却是十分明了。
过去,在兰比尔斯这个国家里,曾经有一个绵延数百年之久的名门王室。然而,在五十年前爆发的大革命,却让这个国家失去了国王,直到持续了一段血腥时代之后,才出现一位统一了大陆上所有国家的皇帝。当那位皇帝退位,并且改从旧王室一族之中迎接新任国王即位后,这段治世便被称之为「王政复辟」。
距今大约二十年前,雷?鲁迪亚又再次掀起了革命。
藉由这次革命即位的,便是现任的约瑟夫国王。
约瑟夫原本是旧王室的旁系,身上也拥有王位继承权。所谓的二次革命,便是由一部分中产阶级强行拥戴约瑟夫的产物。
至于发起与煽动这次革命的,正是约瑟夫的情人珍妮?勒鲁。她原本是银行家之女,在社交界里被称为费儿杜尔夫人。
而这位珍妮?勒鲁,正是艾米尔的亲生母亲。
若是依据神明的教诲,出现在这儿的艾米尔?菲力普,其实并非正统的继承人。
然而,由于现在由正妃露西妮所生的正统王子已然亡故。国王希望他能冒充王子,为了这个目的,艾米尔被养育成人,并且自称是正统的王子而现身于世。
艾米尔?菲力普身为第二复辟王室、也就是巴斯蒂安王朝的王太子,他的身上所背负的,是兰比尔斯这个国家扭曲的一面。
一想到如此错综复杂的历史,拉·寇特便一点也不讨厌艾米尔。两人也早已相识多年,艾米尔一直依循着以前的习惯,只以教名来称呼拉·寇特。
尽管如此,至于以个人的立场而言,拉·寇特对他是否抱持着好感或是尊敬,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之间主要的还是利害关系。
「话说回来,米歇尔。我吓了一跳呢,我可是真的大吃一惊。」
「哎呀。您为何如此惊讶呢?」
拉·寇特一边把抽完的纸烟扔进暖炉,一边缓缓回头。艾米尔使了个眼色,要他在椅子上坐下。拉·寇特乖乖遵从了他的命令,艾米尔这才开口说道:
「前一阵子……啊啊,大概是一个礼拜前吧。当我看见在歌剧院的贵宾室里,你居然跟紫之公主坐在一起时,我真的是吓了一大跳。你真是太大胆了。要是那天昆席德大使馆的人。也来到歌剧院,那你打算怎么应付?」
「就算是大使本人来了,也不会知道她就是公主的。那天上演的歌剧,可是那出惹自己国家的王太子不悦的戏码,就算大使注意到了,他也会害怕让人得知自己曾来看过而不敢通报吧。」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米歇尔。」
「能得到您的赞美,在下倍感荣幸。」
拉·寇特翘起二郎腿,看似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脸上则是露出微笑。不用说,那当然是社交场合的笑容,同时也是对于晚宴上美酒的回礼。不过,他可没有忘记正题。
「那么,艾米尔?菲力普王太子殿下。难道您只是为了赞美我,今晚才会招待我跟公主前来吗?」
「不,怎么会呢。」
呼的一声,艾米尔深深吁了口气。从正餐室直到这问客厅里,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上的酒杯,那对眼眸已经模模糊糊地涨红着。而且,他居然还继续叫人在喝干的玻璃杯里注入葡萄酒。头戴银色假卷发、伸出FracHabille的侍从,在主人的杯子里倒进了葡萄酒。
「当然了,我有件事务必想跟你谈谈。你愿意听我说吗?」
「只是要我听得话,那请您尽管说吧。」
「这样啊。谢谢您。那我就不客气地开门见山说了吧。」
艾米尔喝了一口倒好的葡萄酒,然后合上双眼。拉·寇特只是等待着他开口。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艾米尔却缓缓扬起了嘴角。
那或许是什么暗号吧,站在主人身旁的侍从举起了手枪。至于他的枪口,则是对准了拉·寇特。
艾米尔只是瞥了一眼,朦胧赤红的瞳孔便闪烁出灿烂的光芒,然后说道:
「吶,米歇尔。把紫之公主卖给我吧。」
在那间休息室里,应该有侍奉王太子妃的侍女们在才对。此时身穿大礼服从那儿现身的两位,伊娃曾经见过他们。
他们正是艾米尔的同学。
「鲁郡斯特爵士,毕佑尔伯爵。」
「啊啊,这真是太荣幸了。原来您还记得我们呀,伊娃洁莉公主。」
鲁郡斯特站得笔直,他一面以演戏的强调如此说着,一面露出笑容。至于他的手上,则是一把手枪,而且是那种无法连续射击的老旧款式。「又来了吗?」看见他的模样,伊娃在心头轻声嘀咕了一下。三个月前,她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验。那次是发生在昆席德的温古雷斯城里。
大概是也想起了当时那件事吧,克里斯蒂娜的语气显得生硬。
「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该不会又是爱蒂蕾德王妃下的命令吧?」
「不是的,太子妃殿下。这次是我们王太子殿下的命令。」
「艾米尔殿下的命令?……这怎么可能。」
「太子妃殿下,请您不要大声嚷嚷。我们可不想在您面前使用暴力。」
白金色头发的毕佑尔伯爵一边如此回答,一边慢慢走了过来,来到了从椅子上站起的伊娃身旁。在他的手上,一把旧式手枪同样闪闪发亮着。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往还残留着姜饼蛋糕的桌上移去。鲁郡斯将也跟着望了过来。接着,两人彼此皱了皱眉头。
「您们俩确实品尝过蛋糕了吧?」
「不,那些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没有睡着呢?」
就像是无法置信一样,毕佑尔的眉头是越蹙越深了。伊娃有点不知所措,自己明明说了实话,为什么还要被责备呢?她这才察觉一件事,那就是蛋糕里应该掺进了安眠药。原来不只是毒药,就连其它药物对自己也没有效用啊,伊娃又多学了一个知识。不过,她同时也多了一个疑问。
眼前这个由艾米尔下令的情况,拉·寇特是否早就知情了呢?
从护照这件事来看,她原本以为那两个人是属于同盟的关系,难道是自己猜错了吗?
先不论真相如何。总之伊娃是如此判断的。
「也没说一声就突然拿枪对着客人,果然是『很没礼貌』。嗯。」
「啊?」
也许是听不清楚她的喃喃自语吧,毕佑尔皱起了眉头。伊娃就这么盯着他的脸,并且以膝盖咚的一声踹了一下桌子。发生什么事了?其它人都睁大了双眼。趁着这个空档,伊娃以双手抓住了从桌上弹起的小刀,迅速摆起了架势。
用来切蛋糕的细长小刀刺向枪口,沾满奶油的小刀则是抵住了毕佑尔的咽喉。
「不要动。要是敢动,你的脸跟衣服就会变得粘答答的,这样一来可是会被你家的洗衣妇嘲笑哟。」
「……那可真是伤脑筋,太丢脸了。」
「我就说吧?既然如此……」
伊娃一边说着一边动了动脚。毕佑尔依旧是一副悠哉的模样,换个说法,也可以说她具备了自古以来的贵族气息,伊娃使劲踹了他的陉骨一脚。当他因为惊吓而弯下腰时,再赏给他的心窝一记肘击,然后从他像是在游泳一样晃动着的手上,将那把手枪朝天花板打飞出去。毕佑尔一面痛苦地发出呻吟,一面蹲坐在地板上。
鲁郡斯特一直看着整个经过,他露出混杂了钦佩与苦笑的表情,一边恳切地低声说道:「您的招式就像是魔法一样高明呢,伊娃洁莉公主。」
「谢谢您的赞美。」
伊娃一边冷漠地回答,一边以右手接住掉落的手枪,迅速摆出架势。
武术即舞蹈,那位骑士是这么说的。而她这副利落的身手,正是那位骑士指导之下的成果。看见这副模样,克里斯蒂娜不发一语,只是呆楞在原地。不过她忽然匆忙地眨了眨眼。然后使力抓住了伊娃的左手。
「等一下,伊娃洁莉!怎么可以使用暴力呢!……啊啊,不对,鲁郡斯特爵士,也请你赶紧住手吧!」
「可是,太子妃殿下。」
「伊娃洁莉,我求求你。」
克里斯蒂娜的指尖使力一掐,她颤抖着蓝色的瞳孔,抬头望着伊娃。看见她哀求的神情,伊娃只是紧抿着双唇。这样一来,比起持枪闯起客厅的那两位,简直就像是自己才是真正的坏人一样。尽管觉得毫无道理,伊娃还是把抢来的手枪跟小刀放在桌子上。
克里斯蒂娜看着她放下武器,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才从椅子上起身。
那对给人忧郁印象的蓝色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前方。
「鲁郡斯特爵士,请你带我去殿下那里。我要直接向殿下建言。」
「这个嘛……请恕我无法从命。」
「如果你不愿意帮我带路,那就请你把那把枪交给我吧。我要拿着那把枪,自己前往殿下所在的房间。」
「太子妃殿下,可是……」
「我不想再容忍他继续胡来了——把枪给我吧。」
克里斯蒂娜的右手并未戴上手套,她就这么将手伸向鲁郡斯特。
伊娃满心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坚决的模样。
三个月前,在两人第一次于昆席德的王宫会面之前,伊娃只曾透过肖像画见过克里斯蒂娜。此外,她这副清楚表达出自我意志的模样,更是伊娃第一次见到。
不知道对鲁郡斯特而言,是否也是如此呢?
尽管无法从表情上看出真相,不过他就这么紧蹙眉头,一点也没有交出手枪的一瞬。
「您的意思是这是殿下在胡来吗?您就这么厌恶殿下吗?」
「出身于王室之人,居然企图对其他人如此胡来,这实在不是正当的行径。我厌恶这种行为。」
「不,太子妃殿下。您果然是讨厌殿下,而且——您还非常怨恨他。」
「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鲁郡斯特爵士。」
克里斯蒂娜压低了声调,语气也跟着锐利起来。可是,鲁郡斯特却只是吁了口气浅笑一声,眼神也跟着显得严峻。
「您这是在命令我保持沉默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已经沉默了八年之久了。您一直利用殿下的好意,装出一副柔弱的模样,长久以来,我一直将对您的不满封存于心底。不过,我的忍耐也已经到达了极限了。」
「鲁郡斯特爵士。」
「克里斯蒂娜太子妃殿下。您是一位十分奸诈的人。殿下他……不,菲力普殿下之所以会如此『胡来』,明明都是因为您所引起的,您却像这样装出一副被害者的模样,假装自己有多么清高。您真是一位狡猾的人。」
「……你八年来封存于心的不满,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
克里斯蒂娜一面回答,一面蹙起眉头。身穿晚礼服的她挺直腰杆。正面注视着路据说他。
那忧郁、缥缈的模样,彷佛是表现出她这号人物的代名词,她只是静静地不发一语。
但是,那对蓝色的瞳孔,却有如蓝宝石般浮现出泪水。
从那尽管摆荡着、却又绝不从脸颊滑落的泪光之中,伊娃看见了她坚定不移的意志。
「鲁郡斯特爵士。正如你所说的,我确实是一位狡猾之人。我一直利用着菲力普殿下的好意。总有一天,这样的我应该会遭受上天的惩罚吧……但是,我已经受够了菲力普殿下这种以为了我好为借口、却企图从我身边夺去一切的行径。我无法原谅他。我再也不想失去什么了。」
「那么,太子妃殿下至今仍未忘怀八年前的事情啰?」
就像是放弃了一样,又仿佛在嘲弄着一般,鲁郡斯特露出了浅笑。
于是,克里斯蒂娜一无所惧地答道:
「我绝对忘不了八年前那件事——无论历经多少岁月,我真正心爱的人,水这只有已故的艾米尔殿下而已。」
在她编织的语气里。并没有方才的尖锐与冷漠。
明明应该是如此,这句话却最让伊娃感到颤抖。尽管她不明白八年前指的是什么,胸口却骚乱不已。就像是潜藏于克里斯蒂娜心底的感情,也流进了自己的体内一样,在她的心头激起了波澜。
接着,她听见了幻听。
曾在歌剧院听过的那首歌姬的独唱曲,在伊娃的耳朵深处复苏。宛如暴风股狂吹不已。
——神啊,我曾是您忠实的仆人。我一直努力让自己这么做。就连与深爱的他之间的爱。我都深信是您所赐予的祝福!
——啊啊……但是为什么。您现在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朝天际高唱的哀叹颤音刮起波涛,掳去了她的思考。为了忍住晕眩,伊娃垂下视线。当低下头时,她的唇瓣动了起来。她的身体先一步想要唱起歌来。然而,并没有歌声从她双唇之间传出,唯有冲动在空转个不停。
不一会儿。那阵心头的喧嚣忽然被打断了。
从客厅外头传来咚……的一声声响?
那并非教会报时的钟声,而是枪身。
「那……」
那是打哪儿传来的,究竟是谁。
伊娃圆睁双眼,四处移动着视线。克里斯蒂娜跟鲁郡斯特也略微倒抽一口气。这时一阵不知道哪个房间的房门匆忙开阖的微弱声响传来,还能听见在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
紧接着,伊娃的耳边还听见了一阵奇妙的声音。
「歌声……?」
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弱的歌声。不知道是谁在歌唱着。没有歌词,只是咏唱着旋律。
简直像是自己或卢唱歌的时候一样。
「——伊娃洁莉!?等等,你要去哪里!」
克里斯蒂娜发出有如悲鸣般的吶喊。当听见这声叫喊从背后传来时,伊娃这才察觉自己正拔腿往房门奔去。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就这么把手搭上了门把。
「鲁郡斯特爵士,请你留在这里保护太子妃殿下!你会保护她吧!?要是你不保护她,我就一脚把你踹飞!」
伊娃就连听对方回答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在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之后,她便穿越房门,把身后的门一把甩上?
在设计上,走廊顺着东西狭长的建筑笔直地延伸,等距离摆设的烛台灯火通明。走廊上完全看不见人影。
当伊娃正准备迈出步伐时。她听见了脚步声。她回过头,方才离开的客厅附近有一条走廊。在那尽头之处的房门打了开来。
从下人专用的楼梯间出现的,是一位身穿全新黑色装束的男人。
「吉克!」
「您没事吧?伊娃洁莉殿下。」
「我没事。倒是……」
「我刚才在一楼的休息室里,枪声我也听见了。」
「果然没错。」
在伊娃发问之前,吉克就已经回答了她,于是她一直屏息不语。
在这栋王太子与太子妃停留的别墅里。究竟是谁扣下了扳机?
该不会是拉·寇特跟艾米尔两位起了争执吧?伊娃试着怀疑了一下。
这时,吉克说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伊娃洁莉殿下。其实打从刚才,我就没见到他的踪影。」
「?你说的他是指?」
「就是藏着墨镜的那位。」
「……你是说卢?是卢没错吧?你说没看见他,这是为什么?是不是从正餐室离开的拉·寇特把他叫去了?」
「根据我的推论,他那模样并不像是被主人叫去了。」
「那么,那他当时是什么模样?」
「这个嘛……」
对于伊娃接连不断的问题,吉克并没有感到厌烦的样子,而是打算马上回答。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两人又再次听见了枪声。
楼上有着几间阁楼房间,这次的枪弹便是从那儿传来的。
「……嗳,吉克,这里的三楼要怎么上去?正面玄关的楼梯只有到二楼吧?」
「是的。似乎只有从楼梯间才能进出一二楼。」
「那我们走吧。」
伊娃一作出决定,便随即转身。
她的裙摆飞扬,以金属线编织的蕾丝,反射着烛台的烛光闪闪发亮。这件由卡罗设计、布料也是由她挑选的洋装,那便于活动的程度令人吃惊。那双鞋子也很适合奔跑。不过,伊娃内心飞离的速度,却还要在那之上。无意之间,她的耳朵将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一声枪响之后所听见的微弱歌声绝非幻觉。
那究竟是谁在唱歌呢?
虽然那首歌跟自己或是卢的很相似,但是,伊娃当然没有在唱歌。那也不是卢的声音。
因为那声音比卢迁要低沉。
正因如此,她有了一个预感。
「该不会是……」伊娃一边掀动唇瓣喃喃自语,一边冲上了略显幽暗的楼梯。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拉·寇特并没有翘起另一只脚,就这么倚着椅背询问。在他的眼角余光那儿,一位身穿佣人服的仆人手里拿着手枪,枪口正闪耀着光芒。
然而,拉·寇特并没有动摇。
那对灰绿色的眼眸甚至浮现出微笑的气息,一边目不转晴地盯着艾米尔。
「艾米尔殿下……不,菲力普殿下。您应该深深爱着克里斯蒂娜太子妃殿下才是。尽管如此,您却打算将紫之公主关起来,当作是自己的情妇吗?」
「情妇?你这才是恶劣的玩笑呢,米歇尔。」
艾米尔不悦地皱起眉头,并且将玻璃杯放在桌上。血色般的液体溅了出来,略微他的沾染了袖口。艾米尔完全没有察觉这回事。那对蒙胧红润的眼睛狠狠瞪住了拉·寇特。
「我爱克莉丝蒂。只要有克莉丝蒂陪在我身边,我便再也不需要其它人。可是,克里斯蒂却不一样。我所爱的她是一位害怕寂寞的人。」
「这么说来,您是想把身为她妹妹的公主献给太子妃殿下吗?就像是买洋装、宝石,或是玩偶给她一样。」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再说,那对紫色的瞳孔,不就是她为此而生的证明吗?我说得没错吧?」
艾米尔一边征求同意,一边探出身子。蕴含了酒香的吐息朝拉·寇特传来。在枪口以及那位男人之间,望见了王太子看似要扭曲身子的模样后,一旁的仆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拉·寇特笑了。
他的嘴角浅浅一笑,然后说道:
「拥有紫色瞳孔的孩童是会唱歌的避邪人偶。那身躯将会承受一切的灾难,替拥有者们带来永恒的幸福——难道殿下也相信这个流传于大街小巷的世俗之说吗?」
「虽然这只是个世俗之说,不过实际上,夏洛克德利王室,不,应该说昆席德的确一直维持着系荣,不是吗?据说自从那位公主出生的这十年以来,很明显地有这种倾向。」
「是呀,贵族之家接二连三地没落,其它阶级的人却得到了财富以及权力。」
「啊啊,果真是如此呀。看来肯尼斯国王把那位公主下嫁给自己国家的贵族,试图保持均衡这个内幕,的确是真有其事啰?」
「殿下真是博学多闻。」
「啊啊,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多亏最近有一位优秀的包打听。这件事先暂且不提,那位避邪人偶现在可是来到了我们兰比尔斯,我非得得到她不可。你就把她卖给我吧,米歇尔。」
「那么,您要出多少价钱跟我买呢?」
「当然是随便你开啰。」
艾米尔毫不在意抵在对方后脑杓的冷硬枪口,他将上半身靠在斜对面椅子的扶手上,一脸认真、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在眨眼间的沉默之后,拉·寇特放声大笑。艾米尔也跟着笑了起来。就在他的笑声还未停歇之际,拉·寇特答道:
「虽然这笔交易很吸引人,不过,请恕我拒绝您的要求。」
「米歇尔?……这是为什么!?」
「至于理由,就请您问他们吧。」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艾米尔蹙起眉头。
就在这个时候。
客厅外头突然响起枪声。
枪声虽然不近,却也不远。不过,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那位仆人吓了一跳,他害怕地颤抖着身子。
这时,位于他肩膀另一头的房门猛然推开。
人影从休息室内现身。明明身处室内,那两位男人却身穿长摆披风、脸上戴着白色面具。他们的手上都拿着手枪。
然而,在枪口开火之前,却有两道银光先行闪过。
拉·寇特从燕尾服袖口之中射出小刀。刺中了那两位男人的额头。白色的面具崩裂,露出了两人的真面目。他们赶紧遮住脸,同时一边举起手抢。不过,客厅里始终没有响起枪声。从敞开的房门后方出现了另一个身影,并且朝那两位男人发动攻击。在头部遭到身后的袭击后,他们便当场瘫倒在地。
「辛苦了,雨果。」
听拉·寇特以爽朗的语调这么一说,那位原本躲在休息室里。身形魁梧的侍从于是点了点头。
艾米尔只是在一旁看着一连串的进展,就这么皱着眉歪了歪头。
「我说米歇尔啊。那两位是什么人?医该不是……你的仆人吧0,」
「不是,我才不会雇用这种鲁莽的人。嘉年华会应该是两个月之后的事吧?」
「嗯,你说得没错……那么,这究竞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趁着下人忙于晚宴而趁机闯入的不肖之徒吧。毕竟对于第二复辟王室,有许多人可是很忠心的。例如逃狱的萨恩?罗贝尔。」
「罗贝尔?不,不会吧!」
大概是酒意还没有消退吧,艾米尔哈哈大笑了起来。虽然他突然表情僵硬,并且单手遮住了嘴巴,不过已经太迟了。艾米尔完全中了对方诱导性的试探。
正因为艾米尔是这样的人,拉·寇特才无法打从心底厌恶他。
不过,即使如此,这也不代表他会宽恕对方的一切。
「艾米尔?菲力普王太子殿下」
「……有什么事吗,米歇尔。」
「今晚发生的一切,我们就藏在彼此的心中吧。至于要送给太子妃殿下的礼物,我也会当作没有听说过。」
在那张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脸庞上。拉·寇特露出友好的微笑,一边冷冷地说着。艾米尔不发一语。不过,大概是觉得口渴吧,他一口气喝干了原本摆在桌上的葡萄酒。
艾米尔这种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与困惑的模样,实在是太容易捉摸了。
除了萨恩?罗贝尔与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之间的关系外,就连他自己与萨恩?罗贝尔有所牵连,而且对此多少感到内疚这件事,都在他的脸上表露得一览无遗。
这真是太感激了,拉·寇特的笑容自然地加深了不少。
这时,手握空杯的艾米尔缓缓抬头。
「……吶,米歇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您想要问什么呢?」
「你为什么需要紫之公主?她就连一点克莉丝蒂的可爱也没有,你到底是看上她哪点?」
「与其说可爱,不如说那位公主是一位有趣的人。」
拉·寇特如此回答,他扬起了嘴角,眼睛也跟着瞇了起来。
「再加上,殿下,我一直在寻找着『王国』。」
「寻找王国?……王国?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王国,是随着古代诸神的故事一同流传下来的承诺之地——没有族人以及故乡的我,一直祈求着自己可以踏上那块土地。」
他顺口响应的语气里蕴含了梦想的韵味,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讶异。
在他这番话里,并没有虚假以及夸张的成分。
里头只蕴藏了秘密。
或许是多少嗅出了秘密的味道,艾米尔紧蹙眉头,只是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另一声枪响划破来了这阵沉默。
是因为懒得打扫呢?还是已经舍弃了那里的存在呢?
别墅三楼满是尘埃,空气也冷冰冰的?
伊娃靠在吉克的背上前进。
在铺设了木头地板的漫长走廊之中,并没有烛台的灯火,也没有地毯。随着喀登喀登的脚步声,沙粒在鞋子底下沙沙作响。定睛一看。在天花板的角落,还可以看见长了毛似的蜘蛛所结的网。
不过,月光从脏污的窗户照射了进来。虽然黄昏时天色还很阴沉。不知不觉间,乌云却已然散去了:
月光是如此明亮,难道今天是满月吗?
伊娃一边朝窗外的夜空望去,一边在心头如此思考。
此时,她忽然睁大双眼。
「吉克,等一下。」
吉克现在身穿的骑士装束,要比在王宫服务时来得纤细多了,伊娃以双手抓住他的背,阻止他继续前进。吉克一面轻晃着单边眼镜上的锁链,一面默默地照做。他并没有回头。因为伊娃之所以会拉住自己的理由,其实他也很清楚。
从走廊前方传来微弱的歌声。
又是那个歌声。
「……我们走吧。」
伊娃一边压低声音,一边松开手。吉克再次遇到迈出步伐,伊娃就跟在她的身后。
哼着旋律的歌声慢慢接近。
伊娃就连一句歌声也不想漏掉,可是头却痛了起来。每当前进一步,她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甚至还开始晕眩。可是,她仍然无法停下脚步。
这条东西向漫长延伸的走廊,他们大概已经走过了一半了吧。
位居中央阶梯正上方的房间闯开着门。大概是房间里的窗户也没关上吧,隆冬的寒风从那儿吹了进来。寒风拂过露在晚礼服外头的肩膀,伊娃不由得发起抖来。不过,她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吉克回头使了个眼色,她默默地点头回应,然后一起踏进了那个房间。
宛如在欢迎他们进入房间一般,风儿飒飒吹来。
通往阳台的大窗户整个左右闯开。
回游式庭园在别墅南侧展开,然而在那应该可以将庭院尽收眼底的阳台上,却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位身形高大、身穿长摆披风的褐发男性,正背对着月光坐在栏杆上。那有如懒洋洋的小提琴般低沉的歌声,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
伊娃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头痛的感觉并没有消失,晕眩也越来越严重,身上还涌起一阵并非因为寒风而引起的恶寒。那种感觉跟前几天十分相似。
正因如此,她出声唤道:
「……你是艾洛士?杰伊?」
虽然吉克的右手阻止她向前走去,伊娃还是向那个人影询问。
于是,歌声停了下来。
那位男人走下栏杆,直挺挺地站立在阳台上,然后以平稳的口吻答道:
「你还记得我吗?」
「你真的是……杰伊吗?」
「是的。我就是艾洛士?杰伊?菲柏?梅德劳德。六年不见了,伊娃。」
那位男性以昆席德语回答。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声音与伊娃的记忆是吻合的。
他果真就是艾洛士?杰伊。
正因为如此肯定,伊娃才会感到疑惑。
他站在阳台上,在他面前,身穿黑色上衣的卢蹲在那儿。他的右手上紧握着枪,几乎动也没动一下。
杰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便别墅里?
杰伊跟卢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两下枪响是在他们之间发生的吗?
放火烧毁荒野古堡的,真的是杰伊吗?
此外,曾经身为已故第二王妃骑士的杰伊,该不会是——
心头满溢着想要问个清楚的问题,伊娃疑惑了,她无法顺畅地呼吸。明明已经听不见歌声了,那阵恶寒却并未停止。
伊娃就这么沉默不语了一阵子,于是杰伊开口了:
「伊娃。王都隆迪尼尔兹,还有萨?格雷尔宫的情况如何?你顺利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了吗?」
「……顺利?」
这种说法真是诡异。伊娃蹙起眉头,心里觉得纳闷。然而,杰伊仍旧继续说着。那语气依旧给人平稳的印象,有条不紊地响起:
「那些复仇对象的身影,你已经牢记在那对紫色瞳孔之中了吗?我们的女王,长春之国的爱子呀。」
「什——」
听见跟卡片上写得一模一样的这句话,伊娃圆睁双眼。
几乎同时,卢动了起来,
枪声砰的一声响起。
但是,那一枪却射向了夜空,硝烟尚未散去,那把左轮手枪便掉落在阳台的地板上。卢的右腕被杰伊一把扭了起来。
「原来你还能动啊,卢……不愧是在那之后还能苟延残喘下来的人。」
「少啰唆,你这个叛徒!」
卢的语调粗鲁了起来。就像是要制止他的抵抗一样,杰伊把卢的手扭向怪异的方向。卢倒抽一口气,并且低下头去。看见他痛苦的模样,伊娃脸色惨白地大喊:「快住手!」
「杰伊,你这是在做什么!快住手,不要对卢使用暴力!」
「不,伊娃。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
在吉克的制止下,伊娃无法动弹,杰伊瞥了她一眼,一边摇摇头。接着,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冷淡。
「这个人早就应该死了。我之所以会放火烧毁那座古堡,原本就是为了杀害这个人。可是伊娃,你却救了他一命。」
「……咦?」
「所以,在你前往王都之后,我原本打算赶紧收拾他。可是,我的计划却一再打乱,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不过,这也即将在今晚划下句点了。」
「你在……说什么啊?」
伊娃一边用双手搂着吉克动也不动的手腕,一边放声呼喊着卢。那对圆睁的双眼注视着他,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杰伊仍旧抓着卢,甚至开始解答伊娃的疑问。
「伊娃。你的那双紫色瞳孔,是受到古代诸神庇佑的孩童——也就是『承诺爱子』的象征。卢跟你是一对的,唯有卢在你的身旁,你才得以引吭高歌。那力量正是身为『承诺爱子』的能力。因此,卢是一个阻碍。为了守护你与你的未来,我必须除掉他才行。」
「我不要,你快住手!不要做这种事!」
「那么,你愿意跟我走吗?」。
杰伊一边说着,一边松开卢的手。取而代之的是他举起了短剑,刀尖直指着卢的眼睛。
「吾等民族遭到大陆诸国以及昆席德的历史漩涡吞没、挣扎至今,为了成为拯救我们的女王,你愿意和卢跟我一起走吗?」
「……卢也要吗?」
「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
他回答时的语气与眼神,蕴含着看似厌恶的神色。
「永恒王国是为了以常春之国为故乡的人民而存在。为了找出这块『承诺之地』,『爱子』的歌声是不可或缺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成为路标吗?」
「是的。」
杰伊点点头。对于路标这个说法——这个原本由拉·寇特提出的词汇,他一点也没有否定的意思。伊娃为此感到困惑。
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尽管颤抖仍未停止,她却已经不再感到疑惑了。
「我不去。」
伊娃松开了原本紧抓着黑色装束手腕的手,一边勉强弯起因为夜风而冻僵的手指,一边放声说道:
「我不会跟你去的,你想要擅自决定我的未来,我觉得不会跟你一起走的……给我放开卢!」
就在她这么说的同时,吉克以左手扣下了扳机。在砰的一声枪声之后,短剑的刀身也随之破碎。
卢原本被对方以双手穿过腋下制住,这时他连自己的身体,将杰伊一把撞下了阳台。
伊娃讶异地圆睁双眼。
她只是望着随风翻扬的披风。
在刹那的寂静之后,从院子里传来草木的悲鸣。
「……卢!!」
伊娃回过神,她赶紧跑向阳台的栏杆,向下俯瞰着庭院。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卢蜷曲在常绿树树篱上的身影。杰伊不见了。她赶紧移动视线,这才发现有个人影躲藏在二楼阳台的影子底下,并且瞬间快步离去。
在这段期间,又有其它人影出现在院子里。那位肩头上披挂着偏白披肩的人,正是卡罗。她走向在树篱上一动也不动的卢,触摸着他的脸庞和颈子。接着,她朝着位于三楼阳台的伊娃用力挥了挥手。
「开来他似乎平安无事。」
从主人身后俯瞰庭院的吉克平静地说着。这时,伊娃忽然浑身无力。她靠在阳台的白色栏杆上,当场瘫坐在地。
「……太好了。」
伊娃并没有发出安心地叹息,而是喃喃低语着。
然而,她的身子却并未停止颤抖。
尽管发觉了这件事后,吉克将自己的薄大衣披挂在伊娃的肩膀上,她依然发抖个不停。
她很高兴卢平安无事,同时也松了口气。
「不是……杰伊。」
伊娃只是以喘息、喃喃说着。
不是艾洛士?杰伊。
尽管她曾经怀疑过,也曾暗地里保持希望,现在却打从心底否定着这件事。这并非是在讲道理,也跟理性无关,她只是藉由感情在否认着。若是不这么做,她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发泄这股怨气。
根据爱蒂蕾德王妃的说法,她只是一位没有肯尼斯国王血统的女孩。
可是,即便艾洛士?杰伊确实是第二王妃身旁的骑士,他也绝不会是自己的父亲。
伊娃拼命封锁他曾经对自己如此温柔的记忆,在内心不断地重复一句话。
唯有杰伊绝不可能是我的父亲。
伊娃并末抬头仰望冬季夜空中皎洁的银色满月,只是牢牢地紧闭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