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为恋梦少年响起王都之歌 间奏

  为明日小憩片刻

  慌张不已的脚步声从公寓楼梯间传来。

  如果是求诊的病患,那也未免太有「活力」了。

  究竟要往哪个房间?才这么一想,脚步声居然直朝这个房间而来,然后用力

  敲打门环。

  「鲍德,你在吧?发生大事了,事情不妙了,鲍德!……嗯?」

  门从内侧打开,吵闹的访客——加恩·巴提斯特·杜·巴尔蒙萨——睁大了灰色

  的眼眸。

  「你……呃……是谁?」

  巴尔蒙萨背着手合上老旧的沉重房门,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来应门的少年。

  那视线不仅是在打量长相与服装,甚至试图摸索藏在外在之下的内心。少年

  默默地蹙起眉头,对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未免太没教养了。话虽如此,少年

  总不能无礼待客,于是回头望向这房间的主人。那对淡褐色的眼眸确实发出求

  救的讯息。

  鲍德正在吃迟了些的午餐,他将撕下的面包放回桌上,深深叹了口气。

  「加恩,你到底有何贵干?我不是说过好几次,要来这里的话就给我安静点

  吗?」

  「嗯,我知道,所以我现在不是很安静吗?神经质的男人真是……」

  巴尔蒙萨一边喃喃抱怨,问也不问便把自己的礼帽和手杖挂在墙上的帽架。

  这点程度的随性举动,倒也不至于惹人责难。过去,鲍德与他跟在同一位老师

  身边,一同学习医学等种种学问,因此从那时便培养了对他的耐性。

  尽管如此,这位与鲍德同年纪的师弟巴尔蒙萨,却比以前还要更没教养、更

  为直率。

  「对了,鲍德,这孩子是你的私生子吗?」

  「你想挨拳头吗?加恩。」

  「嗯?哎呀,该不会给我猜中了吧!?没想到你一脸老实,其实这么有一手!不愧是鲁迪安,真是惹人厌、没节操的代名词!」

  「欠揍。」

  鲍德不悦地皱着眉,喀啦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这时,巴尔蒙萨假惺惺地大叫

  一声「呀啊~~」,躲到应门少年的身后。

  「没有爱的暴力是不对的,鲍德温·赛文艾雷!你这样还称得上是地下医师吗?小心我上法院告你!」

  「你还是顾好自己,想办法救救那颗胡思乱想的脑袋吧。」

  「你在胡说什么!想象力可是创作之母耶?而且要是少了胡思乱想,那情色

  就不成立了!况且这孩子无论是发色、淡色的眼眸,或是那长得虽然不像你、

  却同样朴素至极的容貌,都跟鲍德你一模一样不是吗!」

  「……雨果,现在马上把那家伙扔出窗子。」

  从楼梯踹下去也行。听见鲍德皱着眉头追加这一句,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利

  落地捉住巴尔蒙萨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十五岁的他身材还很纤细,力气却不

  小。

  窗子因为温差而白蒙蒙一片,巴尔蒙萨被拖向窗边,大概是因为察觉苗头不

  对,他挺起身子奋力抵抗。

  「呜哇啊啊啊啊,等等!等等!我知道错了,我道歉!我道歉就是了!」

  「用不着道歉,你给我安静点。」

  鲍德深深叹了口气,从架上取出给访客用的咖啡杯,倒满廉价的葡萄酒后,

  他对这名大吵大闹的客人使了个眼色,命令他「坐下」。

  巴尔蒙萨似乎把这解读为自己的安全已经得到保障,这才终于脱下大衣,露

  出贵族子女般的大方笑容,在桌前坐了下来。

  「那么,鲍德,他是谁的小孩?」

  「他是我的助手雨果,从一个月前开始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呃,住在这狭窄的房间吗?喔~~所以他是你远房亲戚的小孩

  吗?」

  「不是。」

  鲍德嘀咕道:你给我安静听我把话说完。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直到一个月前,雨果还住在市场里。他原本就是艾普圣西亚的移民,在雷·

  鲁迪亚没有亲人……我问过市场的人,这孩子的父母在五年前那场暴动中过世了。」

  「五年前的——萨恩·格雷文暴动吗?」

  巴尔蒙萨反问,理所当然似地压低了声调。

  「是的。」如此回答的鲍德面无表情。

  与他们同坐一桌的雨果则是默默喝着牛奶。

  五年前的十二月,持续两晚的暴动在歌剧院附近的广场爆发,人们取其广场

  之名,称此次事件为萨恩·格雷文暴动。

  这场暴动的中心是反君主主义派组织,但由此而起的暴行与掠夺牵连了许许

  多多的市民。

  结果因为领袖欧内斯特身亡,巴尔蒙萨所属的「高尚风流人」就此完全分崩

  离析。

  那时才十岁的雨果失去双亲,这打击造成他日后无法言语。

  「嗯,那次暴动的确闹得很大……不过啊……」

  巴尔蒙萨抬起头,先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瞪着鲍德。

  「你还觉得那是你的责任吗?」

  「我当然有责任。」

  「就算这样,责任也不全在你身上吧。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引发

  那么大的骚动。暴动的征兆原本就存在,爆发只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这么说没错吧?巴尔蒙萨摇了摇鲍德的肩膀,戴着手套的手摇得十分用力

  ,应该是想劝他别钻牛角尖。

  然而,这件事对鲍德而言是一个十字架。

  是直到这条命枯朽之前都绝不能遗忘,非得一直背负下去的罪孽。

  「……最近因为你的介绍,害得我工作量增加了。我正好想要个助手,雨果

  刚好可以帮上忙。」

  「是喔……这样的话是无所谓。嗯,反正这年纪的孩子,光是看着就让人觉

  得秀色可餐,不,就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不要把别人工作上的需要和你那变态兴趣混为一谈,加恩。」

  「变态?你刚才说变态对吧?我不否认,但是不要光明正大挂在嘴边!这样

  他不就会提防我吗!」

  「如果不想别人提防你,那你何不努力掩饰一下?」

  一进房间就直盯着别人打量的家伙,还有什么好抱怨的?鲍德心里厌烦得很

  ,一边喝干咖啡杯里的葡萄酒。

  「那么,你今天到底有何贵干?」

  「嗯?……啊啊啊~~对了!就是这个!事情严重了,鲍德!你看这个!」

  看来在鲍德提醒之前,巴尔蒙萨完全忘了这件大事。他举起左拳,手上却什

  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于是急忙向房间地板张望,不久便捡起一份

  报纸。

  「住在这么破烂的地方,我想你应该还没看过今天的报纸吧。今天可是刊了

  一篇不得了的报道喔。」

  「你是指即将成为这个国家王太子妃的昆席德第一公主,今天就会抵达雷·鲁

  迪亚的事吗?这件事我早就……」

  「不,不是那个!」

  头版刊着关于王太子妃的大篇幅报道,巴尔蒙萨粗鲁地掀了过去,一把将报

  纸砸在桌上。雨果接住差点翻倒的葡萄酒瓶,但巴尔蒙萨一点也不在意。鲍德

  的视线紧盯他指着的第二页报道,吓得踢开椅子站了起来,然后调整歪掉的眼

  镜,紧追上头的文字。

  那上头写着斗大的标题,是有关法务大臣朱贝尔的报道。

  鲍德也非常熟悉但以理·杜·朱贝尔这个名字。

  这个人就是将鲍德与巴尔蒙萨的老师——曾担任军医的夏尔·拉提尔——逼至

  离奇死亡的主嫌。

  在今天的报纸上,报道了这个今年五十八岁的法务大臣的死讯。

  「『昨晚因肺炎病逝』。」

  鲍德出声念了这一时之间教人难以置信的句子。「没错。」巴尔蒙萨僵着脸

  喃喃低语。

  「肺炎耶,也就是说他是病死的。他和夏尔老师不一样,死法居然这么正常

  耶?……混帐东西!!」

  巴尔蒙萨双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他的杯子也跟着摔破在地。雨果起身想要

  捡起来,却被鲍德瞬间的目光制止。

  马上收拾干净当然比较好,毕竟坏掉的东西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不过,鲍德也和那碎裂的杯子一样,一时之间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

  为了替夏尔报仇,师出同门的两人成立了自称「复仇风流人」的反政府活动

  组织。正因为有这段过去,他们根本无法平静地接受这则讣闻。

  「真的就只差一点点而已。」

  巴尔蒙萨深深垂下头,双手将那红色头发抓得乱七八糟。

  「我本来应该趁国内为了王太子的婚事普天同庆时,以报道揭发他过去的勾

  当和最近的恶行让他垮台,不只要他失去大臣之位,还要把这家伙家里的内情

  全公诸于世。我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了,没想到……没想到居然会这样!」

  混帐,混帐。他嘶哑着喉咙,懊悔似地不停咒骂,鲍德则是默默听着。

  鲍德中途便离开了活动组织,心中复仇的念头也没有巴尔蒙萨这么强烈。

  他只是觉得很空虚。

  尽管如此,这毕竟是事实。

  面对这无可动摇的事实,鲍德只是闭上眼睛。

  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来是雨果。「怎么了?」鲍德抬起头,发

  觉雨果拿着纸笔和墨水站着。二人视线交会,雨果将纸放在报纸上,不停写着

  这一个月来鲍德教他的文字。

  巴尔蒙萨发觉刷刷的笔声,也跟着抬起头来,这时雨果已经写完了一句话。

  ——那个人会死一定是因为老师的意志

  歪歪斜斜的字迹,毫无保留地向二人诉说自己的想法。

  鲍德看着那行字,然后望向雨果。

  自从父母双亡,他一直在市场过着待遇和猫狗没什么两样的生活,还不太会

  做出什么表情,无法好好表达出喜怒哀乐。尽管如此,那淡褐色的眼眸仍目不

  转睛地望着鲍德。

  忽然有人遮断了那道目光。

  巴尔蒙萨似乎十分感动,一把抱住了雨果。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是夏尔老师的意志造成的!夏尔老师是在告诉我不必

  再想着报仇了对吧?原来如此!啊啊!!」

  「……喂,加恩。」

  「哎呀,鲍德!雨果真是个好孩子!所以可以把他让给我吗?只要把他当成

  你的私生子,我有自信能够给他超乎必要的疼爱!」

  「你给我把这种自信扔进雷堤河,最好是连你也一起跳下去,再也不要给我

  浮上来!」

  「你也太无情了吧……呀啊~~!」

  雨果被这个承认自己是变态的男人牢牢搂住,脸色发白,这时他终于一把撞

  开巴尔蒙萨。他的力气果然很大。鲍德默默点了点头。心想:雨果真是可靠。

  巴尔蒙萨踉跄一头撞上墙壁,一边呻吟叫痛,一边又回到桌前,疑惑地圆睁

  双眼。

  「对了,鲍德。我那美丽的雷库埃尔多……不,米歇尔人呢?他应该不是在

  其他房间睡觉吧?」

  「米歇尔出门了……暂时不会回来。」

  鲍德这番话里夹杂了臆测,皱着眉头如此回答,语调比刚才低了一点。巴尔

  蒙萨并未察觉那微妙的语气变化,只是叹了口气:「是吗,真是可惜。」

  「呐,鲍德,米歇尔已经继承岚帝的遗产了吧?」

  「……没错。」

  「这样啊,既然继承了,我还真想拿庆祝当理由,单独跟他去『供人幽会』

  的餐厅呢。不过啊,还是留到下次好了。嗯,就下次吧。」

  是啊,就这么办吧。巴尔蒙萨一边自顾自地点头,一边披上挂在椅背上的大

  衣,接着拿起墙上的礼帽和手杖。

  「你要回去了吗?加恩。」

  「是啊。」听鲍德这么一问,他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米歇尔在的话,我本来想请他好好抚慰我的。嗯,我也有很多事要忙

  ,现在要回乡下去了。」

  「回乡下?你老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啊,真不愧是我的师兄,就是这么回事。我那继承爵位的哥哥这阵子老

  是卧病在床,家里之前就一直叫我回去,顺便也去探探病。这次因为大臣突然

  就死了,我也无事可做,所以要回去一趟。」

  「是吗?既然这样——」

  「啊,不不!你用不着跟来!要是你来了,我看你也不会帮哥哥看诊,而是

  和他一起狠狠对我说教!」

  「……你做了什么会被教训的事吗?」

  不,其实这种事用不着特地问他本人,根本就数也数不清。鲍德以责备的眼

  神望着过去的师弟,于是巴尔蒙萨闹别扭似地蹙起眉头,露出贼笑,弯起嘴角。看见那甚至有些恐怖的笑容,鲍德稍稍缩了缩身子,巴尔蒙萨却完全没发觉。

  「这个嘛……嗯,难得有机会,我就先告诉你吧。」

  「你果然做了什么吗?」

  「那当然。我今后要以艺术家的身份过活!说得清楚一点,是剧本家……好

  了,这样就算是跟你报告过啰?报告过啰!我走了!」

  「啥!?……喂,加恩!」

  听对方一股脑地说,鲍德困惑地叫住巴尔蒙萨。为了不让这位啰唆的师兄抓

  住,巴尔蒙萨冲出房间,矫健得有如脱兔,冲下楼梯的脚步声和来访时一样匆

  忙。

  雨果锁上半开的房门,鲍德这才坐回椅子,打从心底哀号道:

  「剧本家?……那家伙要当作家?」

  透过他介绍而光顾这家诊所的人,的确有不少艺术家没错。此外,即便「高

  尚风流人」解散,他仍能为了让大臣垮台而做准备,从这点看来,他应该拥有

  广大的人脉。

  不过,他怎么会想到要当剧本家呢?

  这选项简直是为了他那古怪的个性及癖好量身订做,鲍德不由得感到背脊发

  寒。他该不会因为老写些施虐癖的猥亵作品,最后被关进监狱里吧?要是这样

  ,那就该趁现在好好训他一顿才行。鲍德拿下眼镜,手靠桌边按压眉头,打从

  心底苦恼。

  但是这样一来,巴尔蒙萨终于得到解脱了。

  原本一心想要复仇的他,今后终于可以只为了自己而活。

  或许法务大臣之死,真是恩师夏尔的意志也说不定。

  那么——既然如此,米歇尔又是怎么回事呢?

  几个月前,原本下落不明的遗书终于找到了,就被藏在说起来倒也理所当然

  的地方。

  他长久以来的愿望就是撕毁那封遗书,让自己得到自由。

  然而,这个心愿并没有实现。

  结果,米歇尔还是接受了亡父岚帝留给他的遗产,这由不得他。

  一切都是因为他身上流着古老的血脉。

  「……憎恨与欲望是一条锁链。」

  鲍德叹了口气,低声咕哝着。

  无论是为了恩师之死而展开的复仇,或者妄想得到永恒的帝王误入歧途,本

  质上其实都一样。每当锁链又增加一环,连接在一起后,重量也随之增加,不

  久便与另一条锁链缠在一块儿。

  正因如此,人们才需要宽恕、死心,或是上天的救赎。

  不过,想必米歇尔一直在拒绝这一切。

  因此,现在他不会回到这个房间。为了诅咒强加于自己身上的命运,并与之

  对抗,他隐藏了自己的行踪。

  鲍德就只是等待。

  他老早就知道,拥有灰绿色眼眸的米歇尔和自己不同,两人总有一天会踏上

  不同的道路。

  尽管如此,鲍德还是知道不少米歇尔的苦衷。

  正因如此,他决定先在这里顾好自己的生活,等待米歇尔回来。

  六年前得知米歇尔以别名卖淫时,鲍德狠狠揍了他清秀的脸庞。「你怎么可

  以伤害我生财的工具。」尽管米歇尔抱怨个不停,鲍德还是回骂:「要是你之

  后伤得比这还重,那我绝对不会给你药,你给我记清楚了。」还告诉他:「要

  离开我身边时,先跟我说过以后再走。」

  鲍德至今仍记得这个约定。

  他相信米歇尔会遵守这项约定。

  「……嗯?」

  他不知不觉间托起了腮帮子,等到手被雨果轻轻戳了戳,他这才回过神。

  这时,脚边传来喵的一声,是那只已定居在这公寓的白猫。

  这只猫将捕鼠好手之名让给自己的子孙,在雨果的腿上磨蹭。不过雨果就是

  拿动物没辙,不停拉着鲍德的衣袖,就像是在求救一样。

  「啊,应该是肚子饿了吧,只要倒牛奶在盘子里喂它就行了,这样一来它就

  会安分下来。」

  听鲍德这么说,雨果便颤抖着手乖乖照做。

  猫咪享用着已接近晚餐的牛奶。鲍德摸了摸雨果的头,又摸了摸小猫柔软的

  背,然后望向蒙上一层薄雾的窗外。

  冬天还未结束。

  春天还早得很。

  是他会先考取医师执照,还是另一位寄居人会先归来?

  那总有一天要分离的日子还很遥远?又或者已经近了?

  即便如此,现在唯有等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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