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为恋梦少年响起王都之歌 第二章

  为无梦少年降下春雪

  Quefaltaquemehacés—我需要你—

  春天一到,昆席德王国第二公主将满十三岁,来到进入社交界的年纪。

  因此,卢一直相信马车会朝王都前进。

  然而,他不久便发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被抛弃了。

  冬天的枯木与红砖建筑零散地立于街道,一辆载货马车停在这儿。

  一名中年男子压低满是补痕的帽子,脸上布满胡渣,站在车台上的木箱前,举着燃烧兽油的油灯。在摇曳的灯光下,他皱着眉头打开箱子的锁,推开盖子,目不转睛地窥看箱内。

  「喂,小鬼,你还活着吗?……还活着的话至少应一声吧,讨人厌的家伙。」

  男人说着,砰一声踹了箱子一脚。

  卢被塞在满是潮水味的木箱里,才刚缓缓抬起头,冬季的雪风便轻拂在颈子和外露的肌肤上。卢抖了抖身子,拼命动着僵硬不已的手脚爬出箱子,但他并没有叫痛,尽管的确有这种感觉,但对他而言早已无所谓了。

  他只是不停眨着眼,在晃动不已的灯光下,那个男人笑了。

  「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啊,小鬼。接下来你要被卖去妓院了。要是你在那里运气好,让城里的变态有钱人看上,那可就走运了。比起让工厂雇用,在雇主的暴力之下工作可是惬意多了呢。」

  男人一脸认真地说:「在工厂当粗工是这世上最糟的工作。」

  这自言自语未免太大声了点。

  卢一点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因此并没有回答。男人身上的臭味相当刺鼻。侵蚀体内的疾病气味,和为了驱寒而喝的酒味掺杂在一起,教人生厌。卢挥手扇去了那味道,结果挨揍了。他原本就因为饥寒交迫而无法反抗,被对方使劲打了二、三拳后,就此昏了过去。「糟了!」男人低吟道:

  「喂,你死了吗?不,应该没事吧……是不是不应该打脸啊?……不不,应该没关系……应该没关系吧?毕竟你有一对罕见的眼睛。」

  男人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以粗大的手指抚摸卢的脸。

  「我奶奶以前说过,紫眼的小孩是会带来幸运的驱魔人偶,如果真是这样,发现你的我还真是走运。」

  「那么,请你把那幸运分给我吧。」

  忽然有人回答了他的自言自语。

  男人讶异地瞪大双眼,回头望去。

  在下雪的昏暗街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轿式马车。从挂在驾驶座的生锈牌子来看,那是一辆载客马车。

  一位高大的青年背对马车而立。

  「您好,先生。」

  身穿长摆外套的青年轻轻抬起礼帽,打了一声招呼。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上还拿着手杖,在在显示出他的身份阶级与富裕生活,看见这些,男人不发一语地皱起眉头。而先生这种「上流」的敬称,也令他感到十分不悦。

  「有何贵干,这小鬼还没有要卖,还是说你想要买我?」

  「哎呀,正确答案。您真厉害啊,先生。」

  「啥?……你的脑袋没问题吧?」

  「劳您操心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告诉您吧。先生,您等的那位男人不会来了。我刚才已经和他谈过,这就是证明。」

  青年把麻袋扔在载货马车的椅子上,相当于一颗大苹果的袋子铿当作响,听见那沉重又充满魅力的声响,男人圆睁双眼,赶忙伸手想确认袋中金币的数目。但他忽然倒抽口气,将袋子扔向青年,然后低声道:

  「给我滚!」

  「这个数目不够吗?」

  「不是这个原因——听好了,我爷爷被打猎的贵族射杀,老爸被大革命的断头台斩首,妈妈则是被有钱男人玩弄而自杀。所以,我最讨厌贵族、思想家和有钱人了。光是看见他们故作清廉的模样我就想吐,甚至想干脆宰了他们。」

  「你还真偏激呢。」

  「是啊,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对报仇和杀人都没有兴趣。要是做出这种事就不能上天堂了……就算是像你这种身份的人,应该也曾祭拜天上的神明吧。既然如此,那就马上给我滚,为了让这只蝼蚁安息,你马上给我离开!」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您不愿意乖乖接受这桩交易,那就没办法啰。」

  青年轻声叹了口气,朝轿式马车叫了声「雨果」,一个看似下人的彪形大汉便慢吞吞地走下马车。

  要是他动用蛮力,看来自己是敌不过对方的,男人不禁一脸僵硬。

  巨汉瞥了他的脸一眼,将左手抱着的麻袋扔在载货马车前。比方才更响亮的声音响起,金币从袋口哗啦啦满了出来,不过男人再也不看那些钱一眼,而是板起脸瞪着青年。青年看着对方蕴含杀意的眼神,那张犹如宗教画中宣告天使的端正面容上露出浅笑。

  「看来我触及了您内心的伤痛,这点我深表抱歉,不过,俗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如果还想保住性命,就带着这些钱离开吧,这位虔诚的先生。」

  「……你这脑筋有问题的混帐贵族!」

  男人拼命扯着嘶哑的嗓门大喊。尽管如此,青年的微笑依旧没变。他笑得更深了,一面回答:

  「我不是贵族,只是一个收藏家。」

  在舒适的环境中,他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时,呼吸困难妨碍了他的睡眠。

  发生什么事了?他睁开眼,烟从房门与墙壁的缝隙,以及俯瞰中庭的窗户涌了进来。他吓得来到石壁走廊,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快逃啊。」声音从窗外中庭传来。「趁火势还没蔓延快点逃啊。」不知是谁在死命呐喊。

  不过,要往哪跑才能离开这里?

  他还在观察情况时,烟便钻入眼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这时,他忽然涌现一个念头。

  难道我会死在这里吗?

  只有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就算想逃也求助无门。自己一个人根本无计可施,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那么,干脆就这么死了吧。

  反正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做简单得很。

  然而,正当他如此心想的瞬间,有个声音传了过来。

  「原来你在这里,卢!」

  似曾相识的声音从白烟笼罩的另一头传来,一名少女从烟雾中现身。那是一个年纪比自己小,身高却差不多,同样拥有紫色眼瞳的少女。

  自从还没懂事以来,她就和卢一块儿在这座可远眺荒野的城堡里生活,卢以双唇唤着她的名字,这时他的手被一把拉住。

  「卢,我一直在找你!我们快走吧!要快点逃出这里才行!」

  「……我不要。」

  尽管手被用力拉扯,卢依旧不肯移动脚步。大概是被他的反抗吓了一跳,少女回头望去,但卢并没有改变念头。

  卢明白,就算跟她逃到外头,等着自己的也只有离别而已。

  为了拯救住在失火城堡的居民,她将离开城里,前往位于荒野远方的王都。

  既然如此,那么这样正好。

  如果能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卢如此心想,并反握住少女的手。

  然后再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伊娃。

  卢因为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而朦胧醒来。

  不过,梦与现实的界限仍旧模糊。

  他追逐着突然远去的景色与影像,又合上眼皮。

  这时,说话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两个声音都是男人,而且都很陌生,因此更令他感到在意。

  到底是谁呢?卢闭着眼睛,就这么竖起耳朵。

  「……呐?就跟俺,不,就跟我说的一样,这是那驱魔人偶小孩没错吧?」

  「是啊,先生。您提供的资讯的确没错,对此我衷心感谢。那么,您要收多少费用?」

  「怎么这么说呢,米歇尔。我们的交情这么好,你说话怎么还这么见外。啊~~那个如何?对,就是那个!既然感谢我的话,那就请你务必完成十一年前那桩交易……」

  「很不巧,巴尔蒙萨先生,我已经不做那买卖了。那是在特定期间内才能从事的艺术。」

  「怎么这么说呢!你现在还是充满魅力的艺术品啊,米歇尔!不,鲁·雷库埃尔多!」

  「是吗,谢谢您的抬举。」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冷淡,不如以不耐烦来形容。话一说完,叮铃一声便传入耳中。

  卢听见开门声,这才终于睁开眼睛。残留的梦完全退去,意识回归现实。他发觉有人来了,于是赶紧坐起躺在床上的身子。

  「哎呀,你醒啦。」

  那位走进房里、身材出众的青年说着,视线望了过来,以灰绿色的眼眸看着卢,因此卢也直盯着对方。身形高挑的青年身穿黑色薄外套,绑成一束的白金色长发轻挂在肩上。

  他淡色的头发及白皙的肌肤,令卢想起那座荒野城堡里的同胞。

  但是,城堡已在四年前烧毁了。

  这里究竟是哪里?

  把自己塞进木箱的男人跑哪儿去了?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自己才会被抱到上头有床盖的柔软床铺上?

  就连衣服也不一样了,卢现在身上穿的是飘着香水味的绢质衬衫。

  更令他讶异的是……

  「眼前这男人到底是谁——你的眼神透露了心里的想法。」

  青年一边放下翘起的脚,一边说道。被看穿的卢不由得晃了晃肩膀,然后再次睁大双眼。

  他完全可以听懂青年现在说的话。

  这是他下船以后的第一次。门外的交谈声也一样,尽管听得清楚,却完全无法理解内容。

  为什么青年要使用不同的语言?他怎么知道哪种语言可以和自己沟通?

  卢的讶异越来越盛,他一边缩起身子,一边目不转睛瞪着对方。

  于是,青年再次开口道:

  「你会有戒心也是人之常情,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把你从人口贩子的魔手中救了出来。如果觉得感谢的话,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的嗓音悦耳低沉又充满韵律感,以标准的发音口若悬河地说着。正因如此,「人口贩子」这个字眼使卢皱起了眉头。

  人口贩子究竟是什么?具体而言他并不明白。不过,他还记得那眼神黯淡的男人好几次对自己又踢又打,被那男人掳走之前,还有其他人以刀威胁自己。那是当卢下船,不,是被迫下船之后发生的事。他被扔到船上的期间,一直被关在又黑又窄的仓库里,至于他在港口城市等待船舶出港时的记忆,就只有在雪空下茫然听着随黑烟响起的汽笛声而已。

  卢搭的那艘大船原本该前往的并非港口城市,而是王都隆迪尼尔兹。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陌生的地方?

  仔细想想,答案其实只有一个。

  自己果然被「他」抛弃了。

  不悦感从卢的内心深处不断涌出,于是他紧闭双眼,低下头去。

  青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灰绿色眼眸望向站在窗边的巨汉。

  「算了,雨果,把他带走。」

  听见青年一声令下,身穿深红色佣人服的巨汉默默点头。

  卢发觉他们的举动,于是抬起头来,这时巨汉已经来到他眼前。一只大手伸了过去,抓住衣襟将他扛在肩膀上。没想到对方的力气竟如此惊人,卢吓得错过了抵抗的机会。尽管他试着在肩头挣扎,走出房间,来到走廊的巨汉却完全不为所动。卢还在兀自挣扎时,另一扇房门打了开来,后膝感到湿润空气的刹那,卢已经被扔进了浴缸,明显高于体温的热水流进口鼻。

  「……」

  卢赶紧扭动身子爬起来,靠在船形浴缸的边缘咳个不停。

  「哇,这也太夸张了吧。」

  水蒸气另一头传来悠哉的声音,是一开始和灰绿色眼眸男性谈话的男人。至于他在说什么,卢一点也听不懂。灰绿色眼眸的男人以同样的语言回答:

  「要调教小孩和猫狗,起头是很重要的。」

  「调教……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米歇尔,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说。」

  「正因为我曾经历过,所以知道调教是多么重要。」

  「是吗,原来如此。」

  悠哉的声音悠闲地附和他。灰绿色眼眸的青年瞥了对方一眼,接着站到卢的面前。

  「那么,这位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

  黑泥溶解的头发、肩宽与手的长度完全不合身的衬衫伏贴在卢身上,他低着头紧抿双唇。尽管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内容,但他总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因此满腔怒火,决定死也不要报上姓名。

  然而,他的抵抗马上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好好帮他洗洗,把那顽固的个性刷得干干净净,雨果。洗完就交给卡罗。」

  青年说完离开了浴室,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卢身上湿润的衬衫被剥了下来,身子、脸和头部都被对方细心清洗。巨汉的手一点也不粗鲁,但卢原本就很少洗澡,浴缸里摇来荡去的热水令他感到困惑,水从头上一浇他便奋力挣扎,再加上让他想咳嗽的肥皂香与流入眼睛时的疼痛,让他直到被按坐在暖炉前的椅子时,早已感到筋疲力尽。

  他濡湿的头发被人细心地擦拭,手脚也被人涂上香油。

  帮他做这些的,是一个拥有一头几乎可说是红发的金发,并将其整齐束起的年轻侍女。

  自称卡罗的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替卢穿上法兰绒的内衣。她和不笑、不生气、不发一语的巨汉不同,而且也很亲切,视线一和卢对上,便眯起蓝色眼眸和蔼地笑了笑。

  「来,衣服这样就换好了,你变得干净多啰。对了对了,肚子饿了吧?虽然离晚餐时间还早,不过你的食物已经另外准备好了,趁热先享用吧。跟我来。」

  卡罗一边说着,一边招了招手,也说不上发音是哪里怪怪的。卢乖乖跟了上去,来到第一个房间后,白面包和暖呼呼的牛奶送了上来。在飘扬的酸甜香气诱惑之下,卢开始吃了起来。直到将这些像样的食物送进嘴里,他才发觉自己一直空着肚子。当篮子里的面包只剩一半时,马铃薯浓汤也送了上来。

  「如果还想吃面包,那就不要客气尽管说哟,面包可是多得很呢,牛奶也还有喔。啊~~请你不要着急,慢慢吃就好。」

  站在桌旁的卡罗说道,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那笑容从未间断过。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这么开心?心情放松不少的卢忽然觉得在意,于是停下手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卡罗依然保持微笑。

  这时,卢的左手腕忽然被她用力抓住。

  这是干什么?卢倒抽一口气,后悔自己居然如此大意,赶忙提高警戒。

  卡罗不理会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将他衬衫的袖子拉到手肘附近,然后不停摸着露出来的手臂,并露出十分陶醉的眼神,以卢听不懂的语言没完没了地说道:

  「真的好纤细……皮肤虽然还很粗糙,不过只要好好保养,一定会看见成果的。而且呀,这个年纪的纤细身躯其实也是一种美。仪态和步伐虽然离绅士还很远,但骨架的资质很完美。真是太棒了。啊啊~~真的好期待帮你做衣服呢,开心到简直想跳舞。」

  「咿……你、你……」

  一阵寒气从心头涌起,不仅是脸颊,卢连呼吸也抽搐了起来。他试图甩开对方的手,却怎么也无法如愿;不只如此,卡罗的手还从手肘往上臂和肩头移去,确认他颈子和锁骨的形状,紧接着又从胸部往下摸到腹部和大腿内侧。在这段期间,她的自言自语完全没有停歇。

  「事出突然,也只能拿些将就的衣服和借来的衣物给你。啊啊~~!我不允许,这么美丽的胴体居然穿着这种不合身的松垮衣服!身为裁缝师,再也没有比这更遗憾的事了……是的,没错!还是得赶紧量出正确的尺寸才对,要不然身为自豪的地下裁缝店——拉·庐杜尔家的女儿,这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请你把衣服脱了吧!现在马上全部脱掉!」

  在漫长的自言自语后,卡罗又接了一句卢听得懂的话。不过,就在卡罗这么说的同时,手又放在衬衫的领子上,那衬衫是她方才在浴室亲手替他穿上的。蓝色眼眸犹如老鹰般锐利,她扭动嘴角,笑得一副开心至极的模样。

  「不要再逃了,乖乖让我量尺寸吧。如果你肯听话,我还可以做一件可爱的洋装给你。」

  「我……我不要!!」

  卢脸色苍白,拉高了声音,与其说是因为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不如说那是一种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恐惧。他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拼命试着想要逃跑,却因为手脚颤抖而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房门。

  卡罗原本跨坐在躺倒在地的卢身上,听见敲门声后,她立即停下动作。

  走进房间的是那位灰绿色眼眸的青年。

  「怎么可以欺负可爱的小男孩呢,卡罗。」

  「哎呀,米歇尔伯爵,我只是想帮他量尺寸而已。我身为拉·庐杜尔家的女儿,您会雇用我也是因为认同我的手艺吧,难道这只是我在自我陶醉吗?」

  「我当然承认你的手艺很好,不过,我也是有些苦衷的。」

  他们理所当然地说着卢听不懂的语言。卢抱着焦躁与戒心,恶狠狠地瞪着被称作米歇尔伯爵的青年,于是青年对他说:

  「想要我救你吗?」

  青年并未蹲下,也没弯下身子,他身上散发着香水味,露出坏心眼的微笑,几乎是从正上方俯瞰着卢。

  「如果不想被柔弱女性用蛮力剥去衣服,那就回答我的问题。你的耳朵听得见,而且也能说话吧?——那么,这位爱逞强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卢。」

  「很好。」

  米歇尔又喝了声彩,一边拍了拍手。

  这举动毫无疑问是在挖苦,就算不懂他在说什么也看得出来,卢脸上每个部位都在诉说心头的不悦。这段时间里,跨坐在他身上的卡罗起身离开,那蕾丝下摆摩擦颈子的感觉,实在是教卢十分不快。

  然而,他纠结的眉头不久便解开了。

  「那么,卢,你认识艾洛士·杰伊这号人物吧?」

  「咦?」

  卢从地板上站起,圆睁那双紫色眼眸,马上反问道:

  「你认识杰伊?……为什么!?」

  他的语气十分粗鲁,尽管想要静下心来思考,却压不住心头的情绪,根本无法保持冷静。

  艾洛士·杰伊抛弃了卢。

  就是他说要送卢去王都,而让卢坐上前往港口城市的马车。

  「杰伊在哪里?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吗?」

  「天知道?我不晓得他在哪里,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

  听见这耐人寻味的回答,卢蹙起眉头,米歇尔加深脸上的微笑,探头直盯着卢的脸。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他,因为我有非这么做的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

  听卢这么一问,逼近眼前的灰绿色瞳孔绽放出冷冽的光芒。

  「我寻找艾洛士·杰伊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报仇。」

  拉着他手臂前进的力道忽然减弱。

  「为什么?」

  少女喘不过气,在烟雾弥漫的走廊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圆睁着紫色大眼向卢询问。

  少女名叫伊娃。

  卢知道她的全名其实更长,她本人却是一无所知。因此,卢总是以伊娃这个名字称呼她。只要这么叫她,她也会跟着回应,只要她能回答就够了,只要有伊娃陪在身边,对卢来说便已足够。

  「城堡失火了,待在这里会死掉的!我们快走吧,大家还在等我们。」

  「我不走,我才不需要『他们』。」

  「卢?」

  「我只要这样就好,真的。」

  他并不想要离别的「未来」。卢很想这么说,但并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地拉起伊娃的手。尽管伊娃比他小了二、三岁,他却怎么也追不上这个背影。他试着将伊娃的身躯环抱在双手之间。

  他可以清楚感到自己抓着对方的手腕。

  然而,就在他想牢牢搂住的瞬间,伊娃消失了。只剩下白烟拂动卢的头发,从肩头吹向身后。

  「伊娃?」

  卢抬头环顾四周,不停眨着疼痛的眼睛,一边咳嗽,一边寻找伊娃的踪影。但就是找不到,反倒有另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是多余的。」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冷言冷语,卢转过头去。

  站在那儿的是身穿黑色外套的高大青年。

  一看见他黑褐色的头发和蓝色瞳孔,卢立即全身僵硬,呼吸跟着紊乱,视线开始颤抖。

  身形高大的青年,正是艾洛士·杰伊。

  你为什么在这里?尽管卢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比隆冬还要冰冷的冷冽声音朝他传来。

  「阿尔迪斯·菲利·卢,你对伊娃而言是多余的,只会妨碍她而已。」

  「……少啰唆,给我闭嘴!」

  卢使尽全力大吼,瞪着面无表情的艾洛士·杰伊。

  杰伊沉默不语,就像是在嘲笑卢耗尽全力的虚张声势,他将外套啪唦一声向后一扬,伊娃便出现在外套底下。杰伊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伊娃抱在怀里。

  卢倒抽一口气,然后颤抖起来。

  杰伊拆散了自己和伊娃,他将伊娃带到很遥远的地方。

  卢害怕得颤抖,难道历史「又要重演」了吗?

  我不要!卢使劲摇摇头,朝杰伊冲去。将一切赌上手中的剑疾奔向前,但是,他的剑马上被击飞。杰伊的右手也拿着剑,那把银刃笔直贯穿了卢的胸口。卢并不觉得痛,只是力量从全身流逝,他当场倒了下去,杰伊站在他身旁低声说道:

  「你别想再见到伊娃了。」

  对你来说,还是不要见她比较好。

  那语调好似隆冬的寒气,又宛如从阴云间射下一道光芒,令卢叹了口气,紧闭双眼。

  这里并非四年前的荒野城堡。

  方才那句话,是在那座港口城市的寒空下听见的。

  他与杰伊听着呜呜作响、将黑烟刮向阴空的汽笛声。就在这个时候,有个陌生人突然攻击卢的头部。

  疼痛与惊吓令他毫无抵抗地瘫倒在地,杰伊在一旁看着,然后幽幽说道:「你别想再见到伊娃了。」

  卢心想「为什么?」,不久就失去了意识,等醒过来时,已经身处大海上一艘船的仓库里头。杰伊并不在这里,卢不禁发觉一件事。

  自己遭到杰伊欺骗,然后被抛弃了。

  正因为清楚这点,所以卢明白。

  这里——现在是在作梦。

  当他察觉这点后,怒火便涌上心头。

  杰伊是王都派来的使者,是依国王之命派遣到荒野城堡的人。

  当身为国王女儿的伊娃决定前往王都时,告诉卢只要能成为公主的侍从武官——也就是骑士——的话,便能与伊娃在王都重逢的人,正是杰伊。

  但是,如果他没出现在城里,那就代表伊娃其实也没前往王都。

  尽管如此,难道他就连在梦里,也想要拆散伊娃和自己吗?

  卢唤着伊娃的名字,对着眼皮下的黑暗不停呼唤,不过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空虚的寂静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卢还想继续呼喊,却忽然无法呼吸,视线、喉咙,一切都被四周浓浓的白眼所呛。

  我要死了吗?那就让我死了吧,反正我一个人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就连剑术都是从杰伊身上学来的,而且没有伊娃在的话,我连一首歌都唱不好。

  既然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成,那么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差,我只要乖乖死在这里就够了。我没有会因为失去而后悔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好迷恋。卢自暴自弃地心想。

  然而,尽管试着将一切深深封印,却唯有心头彷徨不安。

  无论过了多久,那不断呼唤伊娃的念头都未曾消散。

  今天早上起床时的状况真是糟糕透顶。

  他的喉咙经过一个晚上而口干舌燥,喝过水是恢复了正常,但头还是重得不得了。这种倦怠感就和当初逃离火海中的石造古堡时一样。卢也不知该怎么消除这种感觉,茫然从三楼房间走到了院子。

  从人口贩子手中逃脱后,卢最后来到了灰绿色眼眸的青年身边。

  青年名叫米歇尔·杜·拉·寇特。

  根据红金色头发的侍女——卡罗的说法,这三层楼的宅邸和附设温室的宽广庭院,全都属于他的名下。

  卡罗还告诉卢,这栋宅邸位于兰比尔斯首都——雷·鲁迪亚的郊外,而雷·鲁迪亚和卢之前待的昆席德隔海相望,卡罗还让他看了涵盖两国版图的地图。

  那是前几天……不,是昨晚的事情。

  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作那种梦吗?

  卢走在午后的庭院,一边心想。

  如果卡罗所言不虚,那就代表卢被扔下船的港口城市,和首都之间的距离相当遥远。被人口贩子的载货马车载走时,他的意识模糊,早已不记得那段过程,正因如此,当他看见地图,思考了两地间的距离后,便觉得相当讶异。从港口城市到首都的距离,比起从昆席德港口(开往兰比尔斯的船舶总是在此进出)到王都还要遥远。

  根据荒野城堡里一位老婆婆的说法,诸神居住的常春之国就位于世界的尽头。

  这么说来,与大海距离遥远、位居内陆的首都,实在还说不上是「世界的尽头」。

  卢打从三岁就住在石造古堡,之后为了成为公主身边的骑士,他只是一直在不知位于昆席德的何处的城镇里接受教育。对他而言,位于大海另一头的这里和世界的尽头并无二致。宅邸里除了有卡罗和名叫雨果的巨汉,另外还有几名佣人,却几乎没人能与他沟通。

  尽管如此,在常青树篱围绕的庭院里,仍绽放着他曾经见过的花朵。

  院子里开满了黄、白、深紫色的番红花,再加上笔直伸展的黄水仙,以及纯白的雪花莲。

  每一种花绽放的时节,都是在还很寒冷的初春。

  因为伊娃经常跑出城堡摘这些花回来,所以卢也记下了这些花名。

  「……伊娃。」

  卢在番红花前停下脚步,喃喃呼唤这个名字。

  伊娃以公主之姿在昆席德王都展开新生活,春天是否同样造访她身边?以前伊娃就连在雪地上也会若无其事光着脚丫走动,现在不晓得她在做什么?

  尽管卢试着让思绪飞向远方,但朦胧思考了一会儿后,还是摇了摇头。

  离开古堡、成为公主的伊娃,以及身处世界尽头的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牵连了。

  卢转过身。大概是因为没披上衣,只穿着衬衫和长裤的缘故,他的身子很冰冷。

  昆席德远比兰比尔斯寒冷,他还住在荒野城堡时,身上穿的衣服单薄多了,但在这里,手脚眨眼间便会冻僵。又或者是因为他已习惯这里用不着挨饿受冻的生活?

  卢不开心地抿起嘴唇,低着头快步前进。

  这时,他不知撞上了什么人。

  卢原本以为寒空下的院子没有人在,于是吓得抬起头,然后再次皱起眉头。小径围绕于树篱之中,站在通道上的,正是身为屋主的米歇尔。

  「你还真不小心,卢。」

  他颈上打着淡蓝色领巾,身穿黑色大礼服,说完轻轻笑了笑。听见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卢的心情有点不悦。他没打声招呼也没回话,便想从树篱与米歇尔之间硬穿过去,但事情并未如他所愿,戴着手套的手抓住卢的肩膀。

  「我说你太不小心了,你是没听见吗?还是说你赶着去自杀?」

  「咦?」

  他到底在说什么?卢眉头深锁,瞥了米歇尔身旁一眼。那儿是长了红色新芽的藤蔓玫瑰树篱。

  「这些玫瑰是从无名娼妓沉眠的墓地分株拿来这儿种的,夏天绽放的红紫色花朵固然美丽,但据说只要被刺划伤,那些娼妓的诅咒之毒便会从伤口侵入全身致人于死地,是一种可怕的玫瑰。嗯,如果是拥有紫色瞳孔的你,或许不会有事吧。这是个好机会,就让你试试看吧。」

  卢的脖子被一把抓住,就这么往树篱压去。逼近眼前的尖锐花刺吓得卢闭上眼睛,然后忽然死命抱住米歇尔大礼服的腰际。看见他拼命挣扎的模样,米歇尔放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起来似乎很开心,卢越来越感到厌烦了。

  「为什么要种这种东西?」

  「因为很稀有,我是一个无人能敌的收藏家。」

  「……所以你才会收藏我?」

  「不。」

  米歇尔放开一脸不悦的卢轻轻耸了耸肩膀,缓缓扬起嘴角。

  「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我寻找艾洛士·杰伊是为了报仇,所以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协助,因为你是那座面对荒野的古堡——诺斯坦杰特城的幸存者,而且直到最近还跟他一起行动。」

  「这些话……你的确说过。」

  而且,米歇尔对卢说过用不着马上给答案,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这半个月以来,卢完全没有给他回应,而他也并未催促卢,所以,卢在这宅邸度过了半个月的时光。

  他压根儿没有协助米歇尔复仇的打算。

  他的确对艾洛士·杰伊心怀愤恨,甚至会因此作恶梦。

  但是,就算夺走艾洛士·杰伊的性命,他也见不到伊娃。

  卢之所以启程前往王都,是为了以保卫伊娃的骑士之姿踏入王宫,要是不靠杰伊这个王宫里的人,这愿望根本无法实现。

  因此,他并不需要复仇,复仇只会令他觉得空虚,根本没必要。

  此外,眼前这号人物——米歇尔·杜·拉·寇特——令卢感到十分好奇。

  他实在是知道得太多了。

  像那座荒野城堡叫诺斯坦杰特城这些事,连卢都是一无所知。正因如此,他对米歇尔的戒心相当重。

  「……我可以提问吗?」

  「嗯,尽管问吧。」

  米歇尔并不在意卢纳闷的眼神,只是点了点头。

  看见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卢眉头深锁,提出疑问:

  「如果我不愿意协助你,之后会有什么下场?」

  「真要这样,那我也只好把你卖给巴尔蒙萨男爵了,他是我认识的一个新锐剧本家,而且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他对你可是十分有兴趣。」

  「巴尔蒙萨男爵……」

  卢试着复诵这个名字,并且想了起来。

  这座宅邸偶有客人来访,每当有客人在时,卢便不准出来,唯有一个人例外。刚逃离人口贩子之手的卢醒来时,有一个灰色眼眸的客人待在宅邸里,只有他来时会把卢叫去客厅。尽管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的昆席德语,但那从头到脚不停打量的诡异眼神教卢吃不消。一想到非得去那个人身边,卢不由得背脊生寒。

  其实他另外有一个疑问。

  「你见过杰伊吗?」

  「不,我完全不知道他的长相和声音。」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对他『复仇』?」

  卢仍不清楚这个最重要的原因,因此大剌剌地提了出来。听见他这么问,米歇尔笑了,那笑容与平时嘲讽的浅笑似乎不太一样。他眯起朦胧的绿色眼眸,只是皮笑肉不笑。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不知道长相和声音的艾洛士·杰伊,夺走了我的『故乡』。」

  「『故乡』?」

  「是的,我连居身之所都被他抢走了,这样一来当然只有报仇了,不是吗?」

  米歇尔一边露出与平时不同的微笑,一边如此说道。卢只是紧抿着嘴。

  尽管米歇尔的语气平淡,却教人印象深刻。那段话盘绕在卢的耳际,比刮来的风更冷冽地逐渐束缚他的手脚。

  这时从树篱小径深处,传来呼唤米歇尔伯爵的声音。

  缓缓走来的是侍女卡罗。

  「米歇尔伯爵,巴尔蒙萨男爵来访,请您移驾二楼客厅。」

  「是吗,那我走了。」

  米歇尔点头转身,简直感受不到一丝方才的气息,他就连看也没看卢一眼。

  卢只是目送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树篱另一头。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后,卡罗摊开挂在手上的上衣。那深紫红色的衣服是卢放在房间里的。

  「卢先生,你应该很冷吧?我都特地为你做了这件衣服,就请你穿上吧。」

  「……谢谢。」

  卢姑且道了声谢,一边套上衣服。他之所以心不甘情不愿,是因为想起之前为了做衣服而量尺寸时是多么恐怖。他活了十五年,才知道让别人一边抚摸身子,一边量尺寸居然如此可怕。如果可以,他可不希望再有这种体验。

  从那次恐怖的经验看来,身兼侍女及裁缝师的卡罗还真是一个奇妙的人。

  不过,她也和米歇尔一样博学多闻,而且比米歇尔多话。

  「欸,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好的,是什么事呢?」

  「你为什么要跟在那家伙身边?」

  「哎呀呀呀,你在嫉妒吗?」

  她怎么会这么说呢?卢深深皱起眉头。

  卡罗开心得喉头咯咯作响,开朗地笑了起来。

  「这个嘛,我之所以侍奉米歇尔伯爵……嗯~~就顺其自然啰。」

  「啥?……顺其自然?」

  「是的。顺其自然,随风飘荡。顺风而生可是很有意思的喔?」

  那么,请趁您还没感冒前赶紧回房吧。卡罗最后叮咛了一句,便朝宅邸的方向离去。卢一面目送她的背影,一面深深叹了口气,望向藤蔓玫瑰的树篱。

  他一边望着因难以理解的兴趣而种下的玫瑰,一边喃喃念出他还未能理解的字眼。

  「『故乡』……吗。」

  他曾从荒野城堡的老婆婆口中听过这个字,这并非单指自己出生长大的土地。这个字在古语中亦有「承诺之地」之意,据说是灵魂诞生及躯体死亡时,灵魂为了展开下个旅程而要回归的地方,近似于诸神居住的世界——常春之国。

  「故乡」被夺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如果要称其为「居身之所」,对卢来说那就是指伊娃了。

  但是,现在的伊娃与卢之间,并不存在称得上是「约定」的形式。

  伊娃为了成为公主而离开城堡时,记忆被拥有紫色瞳孔的同胞封印。他们说,尽管不可能遗忘一切,但为了伊娃今后的幸福着想,还是不要让她想起来比较好。

  因此,卢还记得很清楚。

  当伊娃被封印记忆的歌谣催眠,然后醒来之后,真的把卢遗忘了。

  你是谁?她那时询问的声音及水汪汪的大眼,至今卢仍记忆犹新。

  因此,现在的卢无法离开这里。

  卢被杰伊舍弃,被伊娃遗忘。

  他还想再见伊娃一面,但是,只要无法成为骑士,就连要和已是公主的她说句话都很困难。更重要的是,已经遗忘荒野城堡的伊娃,真的还能算是他所认识的伊娃吗?

  他好想见伊娃。

  却又不想见她。

  比起忧心漂流到世界尽头的自己今后将会如何,上述心境更深深困扰着他。

  这是他此刻真实的心情。

  这时,卢突然心想。

  米歇尔虽然嘴里说要报仇,卢却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愤怒或是憎恨。他给人的感觉虽然冰冷,但并不咄咄逼人。仔细想想,这还真是十分奇妙。因此,卢不禁多想,说不定他所说的「故乡」和自己不一样,指的是某个失去的人也说不定。

  「……不过,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就算试着动脑思考,到头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卢感到有点焦躁,并用力摇了摇头。

  他穿越寒空下的庭院,从下人专用的后门走入屋内,横越正门大厅,攀上螺旋阶梯。才刚来到二楼,大厅便隐约传来说话声。

  是那位客人吗?卢不由得停下脚步。

  墙外传来的交谈声是兰比尔斯语。不过仔细一听,其中多少有与昆席德语相似之处。在这宅邸生活了半个多月,卢的耳朵也略微熟悉这里的语言了。

  米歇尔方才说,如果卢不肯帮忙,就要将他卖给那位男爵。米歇尔正与那男爵不知在说些什么。

  卢竖起耳朵,这是出于好奇,甚至是为了自保。

  米歇尔、巴尔蒙萨男爵和侍女卡罗,就在隔着一道墙壁的大厅里。

  「话说回来,米歇尔,那孩子该怎么说呢……就是那个!那个!对……那个!」

  「那个什么啊,您才四十岁就得了健忘症吗?先生。」

  米歇尔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说完喝了口白葡萄酒。

  红发的巴尔蒙萨与他隔着一张小圆桌而坐,高声大喊:「真过分!」

  「喂喂,这我可不能充耳不闻!我还没满四十,才三十八岁而已!跟你比起来,我的确是年长了一点,但还年轻得很!」

  「哎呀,那真是失礼了——卡罗,给男爵一杯柠檬水转换心情。」

  「遵命。」

  卡罗顾着手推车在两人身后待命,她笑着回应米歇尔,并在小玻璃杯里倒水,递给了巴尔蒙萨。那亲切的笑容,从敞开领口露出的白皙胸口,以及略施香水的甜腻香气,令巴尔蒙萨的灰色眼眸不禁为之动容,但喝了一两口水后,柠檬刺激的香气使他回过神来。

  「啊,对了对了,米歇尔,那个驱魔人偶很像以前的你。」

  「像我?我在那个年纪应该比他讨喜,而且有魅力多了。」

  「哪有人这样自卖自夸的。算了,是这样没错。」

  「既然如此,我们不就不像了吗?」

  「不,你们很像。」

  巴尔蒙萨将空杯子交还卡罗,一面强势地否定对方。

  「你们像极了,米歇尔。我并不是指我一开始遇见的鲁·雷库埃尔多,而是在那之后——在拉·托兰佩拉过世之后的你,你们的感觉真是像极了。」

  拉·托兰佩拉。

  听见这个名字,米歇尔顿时板起脸孔,灰绿色的眼眸射向了巴尔蒙萨。

  巴尔蒙萨并未退缩,而是半带挑衅地承受对方的视线。那强势的模样,仅属于同样拥有一段过去——那段并非只有光明面的过去——的人所特有。

  不过,在走廊竖耳偷听的卢,自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过了一会儿,轻笑声从米歇尔喉咙深处传来。

  「不愧是未来看好的新锐剧本家,巴尔蒙萨男爵。没想到您看起来糊里糊涂的,居然会有如此出人预料的发言。不过说到那时的我,应该比他来得难下手多了吧?」

  「我不是说了吗,哪有人这样自卖自夸的。你这家伙真是的……不过就是这点吸引人。」

  巴尔蒙萨叹了口气,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米歇尔。眼神既充满了捉到激发感性猎物的喜悦,也蕴含了他身为好色之徒的热情。

  「你这个人啊,真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虽然你长高了,肩膀变宽了,却没失去身为不道德艺术品时的魅力。像是那隐藏忧郁的眼眸,简直比当年更挑逗人心。」

  「您真爱开玩笑,男爵。」

  「我可不是在说笑……呐,米歇尔,要不要让我当你久违的客人,把十一年前的份一起付清?」

  「请恕我拒绝。」

  巴尔蒙萨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正当快要碰到米歇尔肩头的头发之前,便让他轻轻地拨了开去。

  「这桩交易我很心动,但我接下来将渡海前往那个国家。为了尽量避免触怒海神,我希望被王都污泥与疾病污染的这副身躯,可以多少保持得干净一点。」

  「那个国家?渡海……也就是说,米歇尔,你要去昆席德吗?」

  听见他如此反问,米歇尔点头说是。

  接着,他瞥了墙边一眼。

  「为了见到二公主——伊娃洁莉·玛格丽特·梅格·夏洛克德利,我要前往那个王国。」

  「喔~~你是指昆席德王室隔了几百年之后,才又诞生的那位紫眼公主?」

  这可有意思了,巴尔蒙萨兴致勃勃地点头。

  就在这一刻,卢推开大厅门扉。

  怎么了?巴尔蒙萨满脸讶异地回头望去。

  然而,卢只是盯着客人前方的米歇尔。

  「……你刚才说什么?」

  「你是指?」

  米歇尔改说昆席德语,一边抬腿换脚,一边从容不迫地反问。看见他从容不迫的态度,卢深深蹙起眉头。

  他依然听不懂大厅里的对话,但唯有刚才那句他很清楚。

  「伊娃洁莉·玛格丽特·梅格·夏洛克德利——伊娃怎么了?你刚才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字?」

  「哦?居然直接称呼她伊娃。卢,你跟昆席德第二公主很亲密吗?」

  「没错,我以前跟伊娃一起住在那座城堡里。」

  「那么,我就看在你们这层关系的份上,老实回答你吧。」

  你给我听清楚了。米歇尔高傲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发出冷笑。

  「我这几天会渡海前往昆席德,此行是为了寻找艾洛士·杰伊的下落,同时也是应那国家的王后陛下之邀,前去暗杀第二公主伊娃洁莉。」

  「……!!」

  卢瞪大双眼,几乎在同一时间,他迅速环顾整个大厅,然后冲向暖炉,抓起挂在墙上的西洋剑。但就在举剑转头的刹那,他倒抽一口气。

  「你决定怎么做?」

  米歇尔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翘着腿问,他的右手拿着左轮手枪。

  坐在他对面的巴尔蒙萨,在二人身后的待命的卡罗,也各自举起了手枪,枪口全对准了卢。

  卢紧抿双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难道我真的这么无能为力?

  苦涩及冰冷自心头涌出,分不清是绝望还是什么,令他全身麻痹。

  尽管如此,卢并没有放开西洋剑。

  他一边心想:就算机会很渺茫,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够了,一边怒视扬起枪口的那些人。

  这时,米歇尔忽然笑了。

  平时只会露出嘲讽微笑的他,此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巴尔蒙萨先生,看来这孩子果然跟我一点也不像,我以前可没这么死心眼。」

  「……不,我可不这么觉得。」

  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姑且当作这样吧。

  巴尔蒙萨也和米歇尔一样,以兰比尔斯语喃喃低语,将手枪收回深褐色的薄外套里。看见他的举动,卡罗瞥了主人一眼。一待米歇尔默默点头,她便将手枪收进裙子的口袋。

  左轮手枪的枪口仍对着卢。

  「卢,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交易?」

  卢觉得很讶异,不知对方要说什么,米歇尔却开心似地继续道:

  「如果你还是这么激动,那我就开枪杀了你。不过,要是你愿意发誓效忠我,那我答应你绝不会杀了伊娃洁莉公主,而且还带你去那个国家。」

  「带我去昆席德?为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藉由你的协助,寻找艾洛士·杰伊的下落。」

  听他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卢沉默不语。

  米歇尔虽然博学,身上却充满谜团。对于他所说的复仇,卢并没有参与的打算,这念头打从一开始便已决定,然而在对方的威胁利诱之下,卢不得不违背初衷回答:

  「……所谓人性本恶,想必就是在说你这种家伙。」

  「哎呀,看来你又学到一个社会经验了。」

  米歇尔道了声恭喜,露出亲切的笑容。

  尽管如此,枪口依旧动也不动,卢不禁感到厌烦。

  接着他深呼吸一口气,猛地将西洋剑刺进大厅地板。

  「很好。」

  米歇尔露出刻意的笑容拍了拍手。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卡罗也沉着应对:

  「起风了呢,卢先生。」

  荒野城堡失火发生在距今四年前——正好与现在同一季节的时候。

  那天晚上,卢独自待在城内的地下室,因为杰伊交代城堡的卫兵,要卢在地下室等他。

  仔细想想,也许杰伊打从那时起就打算解决卢了。当他一边等杰伊,一边打盹的时候,火焰与烟雾弥漫了整座城堡,那时,卢已完全错过逃跑的时机。

  但是,伊娃跑来救他了。

  卢直到火灾结束后才知道,原来伊娃为了寻找他,不顾其他人的劝告回到了城里。

  他心想:既然如此,这次换我帮她了。

  这次轮到我保护伊娃。

  就算伊娃完全忘了自己也无所谓,卢根本无法想象伊娃消失在这世上。

  因此,他做出了决定。

  「……下雪了。」

  卢扬起黑色外套,来到宅邸的停车场,仰望从大白天阴云间降下的雪花。冰冷的白雪落在外套肩头,也落在卢的脸颊,触及肌肤的雪花马上化了开来。

  这时,米歇尔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都已经四月了还在下雪,今年的雪还真缠人。」

  「你讨厌雪吗?」

  「因为我是在南方长大的,所以和寒冷的冬天水火不容。炎热的夏天也一样,盛开的蔷薇固然美丽,阳光却教人生厌。」

  这只不过是在耍任性吧?

  卢如此心想,但并没有说出口。这一个月来他清楚学到一件事,那就是随便顶嘴会丢掉性命。

  他并未顶撞,而是对今后的行程提出建议。

  「昆席德的四月是岚月,依然是寒冷的冬天。在吹起西风之前,雪和雷都会理所当然地造访。」

  「不过等我们抵达那里,大概已经是复活节前后了吧?那时冬天就结束了。」

  「复活节……」

  卢恍然大悟地圆睁双眼。

  复活节是为了告别长达半年的冬季,庆祝春天的到来,日期的确是在四月的这个时期。

  这么说来,常春之国的女神不久便将开始绕行昆席德境内。

  根据传说,春之女神会裸着脚拨开积雪,与捧着花篮的女孩们踏上旅途。

  每当想起这个童话,卢的脑海总会浮现出伊娃的身影。

  尽管围绕城堡的壕沟结满厚厚一层冰,伊娃却总是能找到预告春天到来的花朵。

  「……那么,也差不多该启程了。」

  「是的,米歇尔。」

  卢望着敞开车门等待的马车简洁地回答。于是,那位灰绿色眼眸的主人使劲摸了摸他的头,仿佛是在赞美他的服从。

  卢以手套下的指头整理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戴上礼帽,笔直抬起头来。

  冬天即将结束。

  黑暗、闭塞的季节将要离去,满是新芽萌生的季节就要到来。

  因此,现在的他只需怀抱梦想。

  怀抱象征春天即将来临的白雪,去见那位诞生于春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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