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讨厌夜里的黑暗与寒冷,因此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暖炉的火焰与油灯的灯火在里头隐约晃动。而从房内热闹传来的,则是有如歌唱般兴奋的聊天声。
『哎呀,味道真香。』
「像这样倒进牛奶,味道就更香了吧?」
『是呀,真的耶。』
「那这牛油面包如何?面团里揉进了橘子果酱哟。」
『啊啊……柔软的口感、橘子酱的甜味与酸味搭配得恰到好处,真的很好吃呢。我曾吃过脆饼和水果馅饼,不过像这种点心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死了之后第一次吃到。』
「是吗?那我们明天也一起享用下午茶吧。明天的点心会跟今天不一样哟!红茶也会换成下午专用的。应该可以吧?卡罗。」
「好的,我会先交代厨房的人。」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将画上季节野花的杯子放在桌上后,这位黑发的异乡人深深行了个礼。据说这种不弯曲膝盖,而是深深弯下腰的姿势,在她的故乡称之为「鞠躬」。
对于这种每次道谢都要低下头的习俗,伊娃刚开始也觉得很惊讶,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毕竟东洋蔷薇来到这宅邸已经三天了。
由于卡罗既是侍女又是老师,因此并不是整天只陪着伊娃一个。伊娃很希望能有人陪自己无拘无束地聊聊女生的话题,因此对她而雷,卡梅莉雅夫人正是个适合的聊天对象。再加上或许是因为来自遥远的异邦,她完全不会说出那种找碴的嘲讽之言。在这满是挖苦人家伙
的兰比尔斯,这种人可真是难得一见。
话虽如此,山茶花盆栽结果还是移到了院子。据说是因为山茶花本来就是寒冷季节绽放于户外的植物,放在有暖炉取暖的房间里还是太过勉强。
而取代山茶花的,则是默默伫立于伊娃房间角落的身影,看起来还真像是盆栽植物或是亡灵。那个人就是吉克。
原本只在有事时才会出现的他,这三天来却几乎整天都在主人房里度过。他佩带着在王宫当差时就爱用的佩剑,也不加入其他人的谈话,只是沉默不语。
唯有那站姿的确是威风凛凛。
不过,大概是因为就算只有一步也好,就是想离他害怕得不得了的东西远一点吧,吉克站着时,整张背部紧紧贴在门上。
尽管伊娃很信任也很信赖他,但看了那模样三天,她还是不由得产生一个念头。
「欸,吉克,卡梅莉雅夫人又不会攻击我,其实你可以不用待在这儿呀?」
「只要她是剑和枪都起不了作用的对象,请恕我无法遵从您的命令。」
「既然剑和枪都起不了作用,那你就更没必要待在这里了……」
「那可不行。」
「——换句话说,就算你害怕亡灵到想要默默逃走,也不愿意让颠覆自己常识的东西待在主人身边,而这就是你任性的骑士精神,对吧。」
卡罗身穿很有侍女风格的洋装,上头的饰领既有其功用却又显得华丽,这时她开心似地呵呵笑了笑。至于被她望着的吉克,视线则是冷冰冰的。他的眼神像是在叫卡罗不要多嘴。以扑克脸自豪的他居然露出如此好懂的表情,这景象还真是难得一见。
「那么,吉克。这样如何?你不要把夫人当作亡灵,当她是独角兽之类的不就得了。」
「伊娃洁莉殿下,精灵和独角兽又不是人型,也绝不会从蔷薇现身,而且也不会穿东洋的服装。请您重新考虑一下吧。」
「不,所以啊。」
伊娃只不过是建议吉克假设一下,为什么得听他规劝自己呢?个性不怎么能忍耐的伊娃,这时终于忍不住两眼发直。「说到这个……」这时,站在桌旁的卡罗开口了。
「我记得独角兽是一种只会出现在清纯处女面前的好色,不,难以伺候的幻兽吧,伊娃殿下。」
「对对,没错。传说中是这样没错……,啊,那吉克只要扮女装就能见到独角兽,而且也不会害怕亡灵了。」
「不可能。」
吉克打断伊娃,语气斩钉截铁。大概是因为离灯光很远,他的表情看起来既像是强忍愤怒,也像是铁青着脸正在抽搐。不过,伊娃却是不满地噘起嘴来。
「如果你扮女装,我还可以让你一起参加茶会呢……」
「是呀,伊娃殿下说得没错,这可是我替你做洋装的大好机会呢。」
面对毫不隐瞒地说出任性想法的伊娃与卡罗,吉克只是一直保持沉默。幽暗的影子笼罩在他四周,彷佛在说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然而,这时忽然传来爽朗的笑声,简直一点也不在意这种气氛。发出笑声的,是以宽袖代替扇子遮住嘴边的卡梅莉雅夫人。
『你们的感情真好。』
「感情好……可以这么说吗?卡罗。」
「应该不差吧?毕竟伊娃殿下和骑士先生的全身上下,我都已经丈量过尺寸了呀。」
「你拿这种事当基准啊?」
「是的。因为我是地下裁缝师拉•庐杜尔家的女儿。」
听见伊娃的反问,卡罗娇媚地眯起略带下垂的眼睛。听见他们一来一往的交谈,卡梅莉雅夫人又轻声笑了起来,漆黑的眼眸望向站在门前的吉克。
『伊娃殿下和卡罗小姐的感情真好。而那位先生……简直跟武士一样。』
「武士?」
那是什么?伊娃疑惑地歪了歪头,她从未听过这个词汇。
这时,卡罗「哎呀」一声,轻轻睁大双眼。
「你说的武士,是指极东那个名为吉菲尔的岛国上的骑士吗?」
『哎呀……哎呀,就是那里!』
卡梅莉雅夫人宛如花蕾绽放,不慌不忙地显露讶异之色,语调跟着开朗起来。
『你知道我的故乡吉菲尔呀。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不知道……卡罗小姐真是博学多闻的女子。』
「呵呵呵。谢谢你的夸奖,夫人。毕竟裁缝师这行都喜欢聊天,要是见识不够广博,可就抓不住大方客人的心了。」
『啊啊……是啊,我深有同感。因为游廓(※注2,花街之意。)也是一样。』
「?游廓?」
听见这依旧未曾听过的神秘语汇,伊娃又歪了歪头。
人们以东洋风来形容陶瓷器与纺织品,而对于其故乡的东方诸国,伊娃几乎是一无所知,顶多知道昆席德和兰比尔斯在那儿有领土而已。况且这三天来,卡梅莉雅夫人并未特别提及自己的身世。就连吉菲尔这个国名,伊娃也是现在头一次听说。这一方面也是因为缺乏
适当时机问卡梅莉雅夫人,于是伊娃抬头望向身旁,想趁这机会问个清楚。
「欸,卡罗。游廓到底是什么?」
「那是有很多女性在工作的地方。」
博学的优秀侍女笑容满面,回答得十分暧昧。
「是……是喔?」伊娃迫于她诡异的魄力,也只是暧昧地点点头。
每当卡罗用这种方式回答,无论伊娃再怎么追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
不过,真不懂她为什么不肯说清楚。真是神秘呢,伊娃再次歪了歪头。
在伊娃的视线余光之处,插着玳瑁梳的黑发晃了一晃。回头一看,蔷薇的异乡人用单边衣袖掩着脸,一边深深垂下了头。
「卡梅莉雅夫人?你怎么了?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这番话也许不该对亡灵说,但伊娃也只能这么问。况且,卡梅莉雅夫人从衣袖后隐隐露出的脸色的确很白。原本看起来和活人没什么两样的象牙色肌肤,此时却显得十分苍白。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说了声「我没事」。
卡梅莉雅夫人缓缓起身,深深吁了口气后,向伊娃露出柔和的微笑。
『抱歉,我已经没事了。可能是享用了这么美味的茶和点心,让死掉的身子吓了一跳吧。』
「咦?那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因为吃进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化作山茶花的养分。』
「是喔?」
那就好。伊娃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这时,靠在墙上的大时钟开始咚、咚响了起来。
伊娃看了一眼,时钟的指针指着十点。
「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啊?」
「是呀,伊娃殿下,您也差不多该就寝了吧?就算您还年轻,平常就熬夜的话对女孩子的身体可不太好。」
「是喔?……那么,吉克。」
「是,请您好好休息,伊娃洁莉殿下。」
看见主人瞥过视线,吉克有板有眼地行了个礼,然后离开房间。
这段期间,卡罗摇了摇连到楼下的唤人铃,俐落地将桌上的茶具与盘子收进银色推车。将推车交给不一会儿进来的棕发女佣后,卡罗开始帮忙伊娃更衣。因为冬季微弱的阳光而显得深了些的银色长发全解了开来,洒落在丝绸睡袍的背部。梳理头发的这段期间,金发女佣
拿着造型像是在乐器的钹加上长棍的铜脚炉,正暖着床铺。
卡梅莉雅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就寝前的准备光景。昨晚和昨晚之前,她也像这样一直看着。
「……有这么稀奇吗?」
『是啊,非常稀奇。』
听见伊娃不自觉地这么问,她眯着眼点了点头。那神情真是安详,一点也看不出方才看似痛苦的模样。
「那么伊娃殿下,祝您今晚也有个好梦。」
卡罗说完这句,便与身穿佣人服的女佣离开了房间。
「你不知道吗?」
听见卢又问了一次,米歇尔这才抬起头,嘴角也缓缓扬了起来。
「要回答你也不是不行,不过这样太无趣了。你才十五岁,还年轻得很,何不先用自己的脑袋想想看。」
「米歇尔,我已经十八岁了。」
「哎呀,这样啊。这么说来,和捡回来的时候比起来,你已经长高了不少呢。思,虽然还矮我很多,抱歉忘了你的年纪。那就顺便当作是道歉,要是猜对我看名册的理由,就给你些奖赏吧。我想想,给你拉•寇特这个伯爵称号也行。」
「喔。」
面对夜里多话的主人,卢暧昧至极地应了一声,他可没办法像那位寄住的公主一样,老是对米歇尔的言行认真发脾气。
而且无论再怎么翻板眼前的名册,也绝对找不到「拉•寇特伯爵」这个称号。
米歇尔在兰比尔斯社交界的正式名字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过去,人称岚帝的雷纳德•聂布里翁曾以皇帝之姿统治兰比尔斯;而米歇尔•聂布里欧涅这个名字,正是他身为岚帝遗孤之名。
话虽如此,米歇尔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尽管没听他本人这么说过,但卢暗地里对此深信不疑,对他来说真正必要的,就只有名字「米歇尔」而已。应该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要身边的人这么称呼自己吧。
卢深思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好奇。
「该不会是有麻烦了吧?」
「什么意思?」
「自称『拉•寇特伯爵』这件事。」
卢明知会后悔,却还是如此问道。
仰望他脸庞的灰绿色眼眸眯了起来。
「我以这个名号自称的理由,之前没有跟你说过吗?」
「说过。因为对你来说,『拉•寇特伯爵』这个名字是复仇的指标。」
「没错。既然如此,这名号怎么可能变成麻烦呢?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受那些怀有复仇之心的同胞吸引,而想要蒐集他们。嗯,这也可以说是友爱精神吧。」
米歇尔摘下眼镜,将名册与眼镜放在桌上。他的嘴角带着调侃的微笑。卢叹了口气:他又搬出自己那套理论了。卢后悔刚才的多嘴,毕竟他早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如果是在平时,卢已经不会再多说些什么。
可是,今天他却停不下来,都是因为刚才碰见吉克的缘故。因为碰上那个扑克脸,害得他心情有点乱,才会对米歇尔的话耿耿于怀,没办法一如往常听过就算。
「……你也差不多该认真回答我了吧?」
「回答?回答什么?」
「关于你一直装傻的那件事。」
卢正面接下米歇尔移向自己的视线,然后一口气说道:
「米歇尔,你到底要向谁复仇?」
他话才说出口,空气便瞬间动荡。微笑从米歇尔的脸上消失。
尽管如此,卢仍不后悔再度提出这个问题。为了消除紧张,他屏住气息,直盯着身为自己主人的这位青年。
「你说拉,寇特伯爵这个名号是复仇的指标。可是,这个伯爵家老早就灭绝了。而且,你跟这家族应该一点关系也没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姓氏自称?有资格使用这姓氏的人全都葬在墓碑下,想解决你的那伙人里也没有拉•寇特家的人,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那伙人』里还有艾洛士•杰伊不是吗?那个把公主带出荒野古城,又将你扔在异国街头的男人。那个人夺走了我的『故乡』,这件事我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过。」
「是啊,你的确说过。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把我留在身边。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要对杰伊复仇,」
卢终于说出长久以来的疑问。
尽管卢担任侍从已经三年,主人米歇尔却事事保密。无论是刻意也好、无心也罢,米歇尔一直以瞹昧的态度和调侃的言行避开话锋,搞得对手疲惫不堪。他总是藉这种手段来隐瞒真正的想法。卢三年来深深体会了这一点。
但自从第一次见到他以来,这个疑问便一直存在于卢的脑海。
虽然米歇尔说是为了复仇,但他的眼眸与语气之中,丝毫没有应当是复仇源头的憎恶之情。
不只是对艾洛士,杰伊,而是对一切都如此。
米歇尔真的想复仇吗?
若真是如此,那对象到底是谁?
卢很想知道他真正的目的。
就和讨厌吉克一样,卢现在对米歇尔感到十分焦躁。
卢早就知道谎称伯爵的他是岚帝的遗孤。
但米歇尔曾是没能拥有紫色瞳孔的「承诺爱子」一事,卢直到上个月才头一次听说。
尽管那番自白是说给伊娃听的,不过卢知道他说出这件事时,也打算让当时在场的自己知道。因此,这更加令卢心生不满。
为什么之前一直不说?卢并非为此而感到焦躁。
他只是想不通,为何等到身为成对「爱子」的自己与伊娃都落入手中后,米歇尔才说出他自己的来历,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而他连去处也不说,也不带侍从便出门的理由,现在依旧是个谜。
一直以来未曾有过的疑惑,在卢心头剧烈摆荡。
无论说出如何辛辣的言词或采取阴险的行动,米歇尔从未让伊娃身陷真正的险境。由于他的目的是得到伊娃,因此从未对她不利。而且米歇尔也答应卢,只要卢仍是他的侍从,便不会取伊娃的性命。
但总有一天,他会为了自身的复仇,而将伊娃置于骇人的状况之中——如果他打算让伊娃置身于可能会丧命的危险里……
若是如此,那卢可无法袖手旁观。
他想知道主人心里在想什么,不,应该说想知道他有什么阴谋。
卢在墨镜下紧紧闭起眼睛。
这时,米歇尔的手伸了过来,墨镜被他摘了开去。卢吓得睁大双眼。这一瞬间,这次换上衣衣襟被一把揪住,用力扯了过去。卢趴倒在躺在长椅上的主人怀里,不禁感到困惑。他试着赶紧起身,但是头被米歇尔单手压住,粗鲁地抚摸着。太软而难以整理的头发缠在手套
指尖上,感觉好痛。卢虽然默默反抗,米歇尔揪住衣襟的手却越来越使力,就像是要制止他抵抗似的。
「看来我听话的小狼成长的不只是身高而已。真是教人高兴。真想大肆举杯庆祝。」
「啊?」
「不过,卢。你没有资格违逆我。要是敢忤逆我——那我就违背和你的约定,对你的『伊娃』出手。」
声音在卢耳边响起。他的脊梁打了个寒颤,比起那低沉的嗓音,更令他讶异的是米歇尔居然以收卢当侍从前的称呼叫他。
卢再次体认到主人米歇尔有多么神秘。
他果然还是不愿意表明真正的目的。
如果是在平时,卢总能对米歇尔这种态度不置可否,现在却怎么也压抑不了心头的焦躁。
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忽然响起。
进门的是身兼优秀裁缝师的红金色头发侍女。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休息,米歇尔伯爵……哎呀。」
别着蕾丝饰领的卡罗关上门回头一看,长椅上的景象令她轻轻睁大双眼。但她并不慌张,反倒以开朗雀跃的语气问道:
「我该不会打扰了两位晚上的乐趣吧?」
「什么晚上的乐趣?」
卢虽然如此反问,但他明白卡罗想说什么,也知道她当然晓得不可能会有那种事。卢还发觉揪着领子的手已经放松,于是皱着眉头离开长椅。
这时换成卡罗站在主人面前,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道:
「卡梅莉雅夫人果然是极东岛国吉菲尔的娼妓——而且似乎是妓院里的公娼。一切正如伯爵的推测。」
「这样啊。那么,还是从她的经历着手比较快。剩下的就是目前的状况了。」
米歇尔也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放下翘在扶手上的脚后,他下令道:「卢,拿纸笔来。」
要是为了刚才的争执闹别扭也不太好,于是卢一如往常地默默听命。
卢将既没压印花纹、也没浮水印的白纸,以及笔和墨水放在桌上,米歇尔喝了一口葡萄酒便振笔疾书。他行云流水写着的这篇,似乎是要给送东洋蔷薇到这栋宅邸的剧本家——巴尔蒙萨男爵的侰。
「对了,卢先生。」
卡罗忽然轻声叫他,以免打扰主人,语气中又带有责备他偷看的意思。
「你知道吉菲尔是什么样的国家吗?」
「……极东的岛国。」
卢不悦地说出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他真的只知道这样而已,而且他对卡梅莉雅夫人毫无兴趣。亡灵这些东西他从小见多了,既然她没有要加害伊娃的样子,那就别理她吧。卢这才发觉自己心里是这么想的。于是,他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感觉慢慢恢复了理智。
正是因为冷静了下来,卢才会注意到她在一旁的反应。
卡罗一脸笑眯眯的。
比卢大十岁的她露出开朗的笑容,彷佛毫不留情地玩弄不加抵抗的猫咪似的,如此说道:
「关于吉菲尔,有空的话去图书室查一下吧。就当作是效法那位对主人充满忠诚心的骑士。」
时间步入深夜,映照房间的除了生着小火的暖炉外,就只剩下床边墙上的烛台而已。细细的密蜡蜡烛早已算好长度,当房间主人睡着时便会烧尽。
伊娃隔着床罩的布帘感受那微弱的光线,一边闭着眼睛。在枕边香袋及白色被单的微微薰衣草香围绕下,她的意识缓缓进入梦乡。
不过,声音忽然从一旁传来。
『伊娃殿下,你还醒着吗?』
这客气的低声呼唤并不让人觉得不悦。伊娃慢慢撑开眼皮。「什么事?」她口齿不清地回答,然后翻了个身,才发现只穿著名为中衣的真丝薄绸的卡梅莉雅夫人,正面向着自己。
她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宛如在为不小心吵醒伊娃而道歉,然后压低声音问道:
『我一直很好奇……伊娃殿下该不会是真正的公主吧?』
「咦?」
听见她出乎意料的问题,伊娃整个人清醒了过来。看见伊娃睁大那水汪汪大眼的反应,也不知卡梅莉雅夫人是怎么想的,就这么靠在枕头上继续道:
『你是不是不希望别人问这个问题?』
「倒也不是……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这房子的主人称你为公主,而且你更衣和泡茶时都有人帮忙啊。再加上你也不会动不动就害怕……欸,你是不是城堡里的公主?。
「啊……嗯,不久前我的确待在城堡里,是个公主没错。」
没错,伊娃曾是一位公主。她曾住在昆席德王都里的宫殿,现在却待在这里。这段经历一言难尽,而这宅邸的主人亦是如此,一得知他那可疑又惹人厌的来历后,不禁教人觉得真是复杂至极。伊娃想起上个月才听说的那些事情,语调都跟着没了精神。
『啊啊。』大概是察觉了这一点,卡梅莉雅夫人轻轻摇了摇头。
『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对不起,伊娃殿下。』
「别这么说,用不着道歉的。」
『谢谢你的体谅。我只是对城堡里的生活有兴趣而已。因为在故乡的时候,我只知道贫穷村庄和见世(※注3:娼馆之意。)的生活而已。』
「见世……是指你之前说的那个叫做游廓的工作地点吗?」
伊娃不自觉问了出口,这才轻叫了声「啊」,紧紧抿住嘴唇。方才卡梅莉雅夫人脸色惨白,正是在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
不过,黑发的异乡人并未露出哀苦之色,而是点头说了声『是的,没错』,静静露出微笑。
接着,她又抛出出乎意料的话题。
『欸,伊娃殿下有喜欢的男士吗?你有情人吗?』
「啊?……呃,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我是想说就算身为公主,到了伊娃殿下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该有对象了吧。因为在我出生长大的吉菲尔都是这样的。不过在我的故乡,跟父母、兄弟姊妹或亲戚决定的对象结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了……记得我的祖母啊,就是被骗说要给她只有春天庆典才吃得到的
点心,结果被带去别人家里,隔天就和那里的男士结婚了。』
「咦?不会吧,结婚!?对方是她认识的人吗?还是……」
『听说那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所以,当时那位男士就是我的耝父。』
「唉……」
伊娃也只能叹气了。由于待在王宫时,亲信的侍女曾劝她「不可以被美食骗走」,所以对于这件发生在远方异国的事,她可不觉得事不关己。
「看来我真的得小心才行……」
『咦?伊娃殿下,你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我只是想到一些事而已。伊娃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卡梅莉雅夫人靠了过来。
『那么,伊娃殿下你呢?』
「什……什么?」
『你还没有情人吗?还是城里已经帮你决定未来共度一生的对象?』
黑发的异乡人语带兴奋地问伊娃,就跟之前间桌上的点心是什么时一样,正因如此,伊娃的呼吸瞬间停了一下。
「我没有……那种对象。」
『那么,你现在有没有意中人?』
「没有。」
『哎呀,为什么?你这么年轻可爱,真是太可惜了!』
「可……?」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伊娃不停眨着眼。不过,比起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反倒是别的念头在心头蔓延。伊娃承受不了满溢心头的疼痛,终于忍不住翻过身去。
看见伊娃背对自己,卡梅莉雅夫人稍稍睁大眼睛。
『伊娃殿下?』
「——不要再问了。」
『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所以,请不要再问了。」
伊娃将脸埋进散发薰衣草香气的枕头,一边说着。尽管她蜷起身子,紧紧闭上眼睛,疼痛却并未消退。
曾是昆席德第二公主的伊娃,不但告别了王宫的生活与故乡的土地,也与曾是她的未婚夫——布劳德尔公爵家的艾力克斯诀别,才待在这里的。
她之所以渡海来到兰比尔斯,是为了解开自己被称为「承诺爱子」的身世之谜。若是不弄明白与过去纠缠不清的事实真相,她不但没办法保护自己,也无法守护未来。
而她与未婚夫之间——因为自己的身世之谜而牵连他人,最后还因此伤害对方这种事,她已经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因此,伊娃不需要这些。
她不需要挂念谁,也不需要让谁挂念。她害怕得无法这么做。
在完全理解自己的一切之前,她无法爱人或被爱。
『……我是不是问了惹人厌的问题。对不起。』
卡梅莉雅夫人喃喃低语,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后悔。伊娃本来想说用不着道歉,却因为嗓子嘶哑而只能发出喘息。这让她觉得很难为情,于是更加沉默不语。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那纤细瘦弱、却与少女不同的冰凉之手摸了摸伊娃的头,然后从身后悄悄搂住她的肩膀。
那触感既非调侃她还是个小孩,更不是在称赞她,于是伊娃想起了王宫里的那些日子。
她称其为王兄而景仰的王太子雷欧,以及表姊康妮丽,都曾像这样摸摸伊娃的头、搂搂她的身子,或是温柔地亲亲她,
忆起的思慕连心头的疼痛都一并吞噬,一边化作泪水涌现。她为了忍住而紧紧闭上眼睛,却忘了顾及唇瓣。伊娃不自觉地喃喃唤了声王兄。于是,抱着她肩膀的卡梅莉雅夫人稍稍搂得紧了一些。不过,她询问的语气则是十分温柔。
『伊娃殿下,你寂寞吗?』
「才没有。」
『可是,这里的人并不是你的家人吧?……你跟自己的家人距离很遥远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并不寂寞。」
伊娃的泪水在睫毛上溅起,一面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宛如要说服自己似地答道:
「要是说出『寂寞』,承认这件事的话,我就输给言语的力量了。所以……所以。」
『没错。我很了解你的心情。』
因为在游廓时,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卡梅莉雅夫人如此说着,然后静静笑了笑。伊娃是以耳朵感觉到她的微笑。那既向别人、也对自己诉说似的感觉,令伊娃泪流不止。对于这眼皮与一切都要融化般的感受,伊娃竖起了白旗。她连呜咽都无法压抑,于是转动身子,翻了三次身后,靠在卡梅莉雅夫人的胸
前。
只有现在,只有今晚就好。
伊娃向自己内心辩解,抽抽噎噎地哭着。
她上一次像这样在床上啜泣,已经是她成为第二公主之前——当她还待在荒野古堡时的事了。
那时她常常钻进紫瞳同胞的床里一同入眠。
或许是因为这段回忆之故,伊娃跟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她哭个不停,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
即便墙上烛台的蜜蜡已经烧尽,只剩下香气而已,卡梅莉雅夫人依旧搂着伊娃。尽管两人的身高几乎相同,她还是以不折不扣的年长女性手势,继续抚摸那东方国家绝对见不到的银色头发。
而这个触感,令黑发异乡人想起了故乡的日子。
『在见世的时候……我有时也会像这样哄秃(※注4.指服侍高级妓女、藉以见习的小侍女。)入睡。』
每当看到她这么做,见世的老板总会痛骂她一顿,要她别宠将来只不过是妓女的小孩。尽管如此,她还是戒不掉这个习惯。这种抱着恩客以外的人入睡的温暖,令她想起自己被卖进见世前,那段拥有小小幸福的日子。
然而,「卡梅莉雅夫人」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亡灵。
由于历制完全不同,她并不清楚自己这样度过了多少岁月。无论是自己在故乡与祖母生活时的名字,或是在见世时的花名,她都完全想不起来。
就连害她变成亡灵的人生最后一刻,她也不是记得很清楚。
『我被杀然后被埋了起来……应该是吧。』
她的确看见自己的血犹如怒涛的浪花般狂喷,染红了山茶花。因为凛然绽放的纯白之花是如此高洁,教人心神向往,令她对与此无缘的自己深感绝望,所以才会记得这么清楚。
这段记忆一定不会有错。
不过,若真是如此,那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失去居所、只剩下绝望的这身子、这灵魂,事到如今应该已经没有什么眷恋了才是。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