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雷•鲁迪亚的社交季节始于十一月初的大晚宴。
各宅邸举办的舞会自不待言,另外还有以宵夜会、早餐会为名的午餐会,以及名为日间舞会的花园派对。十二月底开始,歌剧院也会举办舞会。
此外,认为贵族的言行应符合其身分、实现「贵人应有的品德」之精神,名为慈善贵妇博爱宴等由慈善贵妇举办的宴会与音乐会,此时也正值盛期。
在上游社交界中,艾斯菲力亚君主国不断将人称乐圣的音乐家推向世界舞台,无人不知其现任大使与夫人是无人能比的音乐爱好者。
一般而言,音乐会通常是会发出邀请函的晚宴,大使夫妇有时却会举办不发邀请函的音乐会。
今天是一月即将步入尾声的周末,而今晚举办的音乐会正是如此。
「……话虽如此,夫人举办的聚会啊,音乐会的时间总是蔚为话题,而且还会透过受邀音乐家的管道,把消息散布给艺术家和他们金主的耳里。最重要的是音乐会当晚,大使馆的正门和玄关会一直开放。也就是说,只要服装符合场合,任谁都能自由出入这场晚宴。」
「是喔。还真是开放呢。」
伊娃坐在小房间的沙发上,从这儿可以听见隔壁传来的歌剧旋律与歌声。听了米歇尔的解说后,她轻轻点了两下头。
接着,她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情。走在从正门大厅通往二楼的大阶梯途中,她瞥见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
那孩子虽然没穿晚宴的正式服装,不过应该是听见外头这么热闹,而跑出房间的大使夫妇的女儿吧?还是对交响乐音色懂憬不已的年轻宾客呢?
伊娃喝了口淡金色的香槟,一边心不在焉地如此推理。
她右手拿着玻璃杯,左手拿着扇子,身上的晚礼服是昨晚才完成的。
领口柔软的蕾丝连接了烛光下鲜艳的淡红色,以及毫无保留露出肩头肌肤的白皙。至于可能泄漏她过去身分的紫色眼瞳,则一如往常以细孔蕾丝盖在脸上遮掩。
尽管如此,乍看丰满的胸部却是假的。
隐藏瞳孔的色泽也就算了,但要伊娃穿这夸饰身材的洋装出门,说实话她并不怎么愿意。
不过,伊娃是为了其他的原因而来到这里。
根据米歇尔的说法,这种不发邀请函的音乐会里,有很多常客都是各国的外交宫。
向这些人做介绍时,伊娃使用的假身分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远房亲戚的千金——玛格麓特」。
但直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未见到想见的人物。
尽管已经与好几十个人交谈,但对于伊娃头上那朵红花,他们都只不过是说句「真是特别的蔷薇」罢了。
「这里真的会有了解卡梅莉雅夫人故乡的人吗?」
伊娃将杯子还给绕场的服务生,一边唉声叹气。「谁知道呢。」这时,站在沙发旁,身穿燕尾服的米歇尔耸了耸肩膀。
「没想到你居然会看走眼,真是让我失望啊,玛格丽特小姐。说到熟悉东洋国家及其社会、文化的人,贸易商那些实业家可是比外交官清楚多了。何况是极东岛国吉菲尔,那又更是如此了。」
「是喔?……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难道是捉弄我的新方法!?」
「我可没闲到漫无目的去捉弄人。况且这点程度的消息,只要去我宅邸里的图书室查查资料,或是直接问卡梅莉雅夫人,不就马上知道了吗?」
米歇尔瞥了伊娃一眼,视线彷佛在说:别把自己准备不足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被他说中的伊娃也只能紧抿双唇。
不过,她之所以没问卡梅莉雅夫人,其实有她自己的理由。
「公主,卡梅莉雅夫人今天还是不太舒服吗?」
「……是的。」
听见他这么问,伊娃没辄地双手转了转扇子。
这几天来,卡梅莉雅夫人的模样并不太妙。她不太说话,也不怎么笑,一直躺在伊娃房间的床上。她也没睡,只是一直躺着,彷佛因病而无力起身的病人。
「……应该是给她喝奶茶和吃牛油面包害的吧。」
「她吃了吗?那个亡灵?」
「是啊。因为呀,美食要跟人分享才有意思不是吗?」
「居然跟死人开起茶会,你还真是大胆呢。」
「因为对我来说,卡梅莉雅夫人是很难得的聊天对象嘛……,你有意见吗?」
「真要我说的话,奶茶和牛油面包都是白天吃的东西。都是因为你们大半夜的吃这些,才会害原本就拒绝天国之门的夫人,终于受到神明的责罚了吧?」
「是……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伊娃还真是对不起她。「唔唔。」伊娃一边呻吟,一边垂下头。这时,一阵甜香微微传来,原来是头上那朵山茶花的花香。
这朵盛开的山茶花是卡梅莉雅夫人交给伊娃,用来代替自己出席的。
不过,伊娃出门时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东洋蔷薇,发觉花朵的数目已经少了很多,大概是花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吧。正因如此,伊娃觉得很担心。
「卡梅莉雅夫人该不会就这么死掉吧?」
「她是亡灵,早就已经死了吧。」
「讨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是花期结束,夫人会不会也跟着消失——该不会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消失等于是天国接纳她了,这反倒值得高兴吧。」
「可是,夫人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啊。」
话虽如此,她的表情却也不怎么难过。现在的卡梅莉雅夫人只是一脸呆滞。感觉她看着的不是眼前,而是望向遥远之处。
因此,伊娃想跟知道吉菲尔这个国家的人谈谈。
伊娃想告诉卡梅莉雅夫人的并非写在书上的那些内容,而是亲身体验过吉菲尔景色的人所说的话。这么一来,也许可以稍微平抚她内心的伤痛吧。这是伊娃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伊娃也离开了唯一称得上是故乡的古堡,当时的记忆又曾遭到封印之故吧。
然而,擅于挖苦的幕后支持者的意见却十分冷静。
「看来公主相当中意卡梅莉雅夫人。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告诉夫人故乡的事情,不再对人间有所眷恋的她,不就有可能就此升天吗?」
「呃……」
扇子从伊娃手中滑落。
就结论而书,她当然丝毫没想过这件事。但是,比这更尖锐的感觉刺痛着胸口。
要是消失,那就见不到她了。
两人将就此别离,再也无法见面。
那么——既然如此。
「公主?」
米歇尔捡起掉在地上的扇子,忽然蹙起眉头。
发觉他的声音而眨眼的瞬间,泪水从伊娃的双眸落下。不,是溢了出来。那沿着脸颊、沾湿唇瓣的暖意吓了她一跳。她完全不懂自己为何会哭。满心疑惑的伊娃赶紧伸出戴着长手套的手,却碰上盖着脸的蕾丝,于是她先将蕾丝拨了开来。
这时,她的手停住了。
擦拭着她湿濡脸颊的,是略带香水味的白色手帕。
「别客气,拿去擤鼻子吧。」
「哪有人才刚哭就流鼻涕的。」
真没礼貌。伊娃噘起嘴,一边接过扇子与手帕。直到这一瞬间,她才回过神来。她眨眼让泪水溅开,一面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手帕,又望了望身上有着同样气味、灰绿色瞳孔的幕后支持者,来来往往看了好几次。
「你的表情还真有趣,公主。」
说完,米歇尔轻轻叹了口气,那语气里感受不到不耐烦或调侃。伊娃越来越困惑了。
「今天吹的到底是什么风?」
「我身为你的幕后支持者,只不过是做了个绅士的举动而已啊?另外,真要我以幕后支持者的身分来说的话,公主,一点也不惹人怜爱的你就算哭了,那模样也一点都不美。」
「啊啊……啊啊,是吗。」
伊娃从未觉得自己具备什么惹人怜爱或虚无缥缈之美。不过,被只有长相端正的他这么一说,这句话根本成了毫无反驳余地的完美挖苦。才刚想说他难得这么体贴,结果果然还是补了一刀。想到自己方才还老实地疑惑了一下,伊娃不禁觉得亏大了,于是不悦地噘起嘴。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只要有必要,我随时都能为你服务。
米歇尔曾经这么说过。
尽管满嘴挖苦与嘲讽的他,居然有心做出绅士举动,的确让伊娃吓了一跳;但他在那之后道出的身世,更是令她哑口无雷。
米歇尔•聂布里欧涅身为兰比尔斯皇帝之子,虽然父亲希望他成为「承诺爱子」,他却未能得到紫色瞳孔,是岚帝的最后一个孩子。
那时伊娃讶异到没心思问其他事情,但过了几天,她开始觉得米歇尔是刻意藉此堵住自己的嘴。
她甚至怀疑那些身世是假的。
然而,每当如此心想,他那灰绿色的眼眸便在伊娃的脑里闪烁。那带着微笑的眼神确实射向自己。不过,他的目光望着的并非眼前的伊娃,而是盯着别的东西在笑。
他到底在看什么?
伊娃一点也不明白。
而这也证明她对米歇尔有多么无知。
于是伊娃抬起头,毫不犹豫地开口道:
「米歇尔,你为什么需要我跟卢——也就是『承诺爱子』呢?」
「这还真是既直率又唐突的问题……为什么现在要问这件事?」
站在一旁的他露出冷漠至极的眼神回答。尽管觉得他会避开问题,伊娃依旧继续问:
「因为我好奇啊。而且你前阵子不是好几天不在家吗?所以我才会现在问你。」
「原来如此。不过,这根本是蠢问题吧?我是无与伦比的收藏家,只不过是尽情蒐集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
「那么,你之前想扔掉『东洋蔷薇』的时候,为什么又这么干脆?」
「这也是个蠢问题。我不是说了吗?收集不会诅咒杀人的蔷薇有什么意义。」
「既然这样,那你想用『承诺爱子』的歌声诅咒杀死什么人吗?」
「哎呀,难得看到你这么机灵。」
听见他想也不想的回答,伊娃不由得全身僵硬。于是,米歇尔的笑声从喉头深处传来。他只是笑,什么也不说。这阵沉默令伊娃背脊生寒。
「真的吗?」
「当然。」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尽管连伊娃自己都觉得这问题很蠢,却还是如此反问。
歌声恐怕真的可以诅咒杀人。
伊娃曾唱过让人怀疑真能致人于死的歌,那时的感觉至今仍令她害怕,憎恨、诅咒某人的念头直接化作歌声,教听闻者身陷痛苦。那种感觉只能以恐怖来形容。
「……那么,你怨恨的人是谁?」
伊娃在膝头紧握着沾满莫名眼泪的手帕。
米歇尔俯瞰那对认真的紫色眼瞳,然后笑了。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振动喉咙轻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好笑啊?如果我在这里说出来的话,公主就绝对不会在那个人面前唱歌。」
「那还用说-」
伊娃扯开嗓子,宛如在说「所以我才会问你啊!」,话一出口,她才发觉这的确很可笑。大概是看见她写在脸上的表情吧,米歇尔缓缓扬起嘴角,那笑容彷佛在说「你终于发现了啊」。
「公主还是老样子,脱线得非常豪迈呢。」
「什……什么脱线!」
「就是指你老实过头,问话的技巧太差劲了。更何况你以为我会轻易说出复仇对象的名字吗?」
「确……」
确实是这样没错。
伊娃根本无从反驳,不悦地弯下嘴唇。
另一方面,复仇一词刮乱了她的记忆草丛。
他曾说过,米歇尔•杜•拉•寇特意指「复仇的过去」——也就是复仇者之意。
还说他之所以被人追杀,是因为没能成为「承诺爱子」之故。
难道他对追杀自己的人心怀怨恨,想要诅咒杀死他们?
可是,这样跟「复仇」有点不一样吧,应该还有更合适的说法才对。 伊娃不由得陷入思考。
这时,她的手忽然被一把抓住。
米歇尔亲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的伊娃左手。他的嘴唇隔着绢质手套轻触了一下。
由于她曾经是位公主,所以早已习惯这样的吻。
本来应该是这样没错,伊娃却停下动作,思考也跟着停摆。
然后,米歇尔就这么拉着伊娃的手,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紫之公主……不,伊娃洁莉•玛格丽特。」
「……什么事?」
「可以请你为了替我复仇而唱吗?为了替这世上我最憎恨的人——为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带来死亡而唱。」
他跪在地上,灰绿色的眼眸笔直仰望着紫色瞳孔。
伊娃忘了开口。
她忘了说话和眨眼,茫然注视眼前的他。
另一方面,她的脑袋一隅却异常清醒,有种甘甜柔和的香气,那是头上山茶花的味道。
那花香明明很淡很淡,却压过其他各种气味,唯有那香气深入脑海之中。
伊娃反抗地用力摇头。
还藉势甩开了米歇尔的手。
她的头好晕。
突然其来的不安支配了她,犹如光着的脚底扎了根小刺。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脚步声逐渐接近。
那甜甜的香水味像是要盖去山茶花香,发觉这香气后,伊娃缓缓抬头。米歇尔也跟方才一样站了起来。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身穿缝上大量刺绣蕾丝的洋装、一头暗褐色秀发的年轻妇人。与米歇尔的视线对上后,她开朗地露出微笑,那模样简直可以说是社交典范。
「先生,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已经十年没见了吧。能再见到你是我的荣幸,夫人。」
米歇尔露出社交场合的亲切笑容,一边亲吻对方的右手。
两人的年纪应该相仿——大概是三十岁左右吧。
伊娃一面观察,一面从沙发上站起,发现妇人身后跟着一位银发的老绅士。
身穿燕尾服的他比米歇尔还高,淡色的眼眸、蓄着白色胡须的嘴边都给人严肃之感。
或者说他之所以如此严肃,是因为发现妇人居然有个意外的熟人出现在这里,所以感到不悦吗?
伊娃心想自己该扮演好「还不习惯社交界的富家千金玛格丽特」,一边以还弄不清楚状况的脑袋模糊思考。
不过,其实她误会了很多事情。
「我来介绍吧,玛格丽特。这位是尼尔兰德王国公使里贝格尔子爵,这位是他的夫人,有名的慈善家布兰琪(※注5.布兰琪( Blanche ),有纯洁无暇之意。)夫人。」
「夫……」
夫人?伊娃一时忍不住嘴快,差点照着重说一次。
不过,刚由米歇尔介绍的子爵夫人并不在意,而是露出符合她纯洁之名的微笑。
「晚安,可爱的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晚……晚安,幸会。」
伊娃心里感谢对方的宽宏大量,一面拉起裙摆行了个礼。
这时,布兰琪子爵夫人环住伊娃的手,水嫩甘甜的香水味围绕伊娃。
「欸,先生,我可以借一下玛格丽特小姐吗?老是和太过美貌的你在一起,害得其他男士都不敢靠近,她应该也会觉得无聊吧?」
「哎呀,这我倒是没注意。那么,就麻烦你把社交界的知识,传授给这个还不懂事的丫头吧。在这段期间,我就先陪你的先生吧。」
「哎呀,真可怕。你是因为我勾引这位小姐,所以马上就嫉妒了吧?不过,聊秘密可是女生之间的特权喔?没错吧,玛格丽特小姐?」
「咦?啊,是呀,您说得没错!」
伊娃尖着嗓子,声音也岔了开来,原因就出在布兰琪夫人身上。她笑眯眯地凑过身来,丰满的胸部毫无保留地贴在伊娃外露的肩头上。对洋装里塞了胸垫这种假货的伊娃而言,这感觉真是难受,她好想向人道歉,虽然没有什么特定对象。所谓知耻正是指这种情况。
但是,她同时也心怀感谢。
伊娃现在很想离开这里,说得精确点,她是想离开米歇尔。
方才他难以理解的那席话仍盘据心头,教她怎么也静不下心。
「那么先生,待会儿见了。」
布兰琪夫人呵呵轻笑两声,便带着伊娃离开了。
两人消失在明亮吊灯及小交响乐悠扬的客厅,米歇尔一边目送他们离去,一边瞥了身旁一眼。
里贝格尔子爵完全不干涉妻子的行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终于开口道: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当然,且说无妨。」
米歇尔依旧维持社交场合的友善笑容。
不过,里贝格尔子爵的表情却很严肃。
子爵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想让周遭的人听见,压低声音道:
「玛格丽特小姐头上那朵红花,应该是东洋蔷薇——山茶花没错吧?」
来到挂着艾斯菲力亚君主国国旗的正门大厅后,伊娃感觉到一道视线。
会是谁呢?伊娃回头一看,挑高的二楼走廊上站了个人。
那是一位胸前紧搂着兔子布偶的女孩,她身上穿的并非露出肩膀的晚礼服,而是高领且看起来暖和的洋装。
伊娃披着大使馆侍从替她披上的深紫色外套,不由得朝二楼瞥了一眼。难得可以看见头的大小跟人差不多的布偶,还有抱着这么大布偶的人。可是,和伊娃的视线对上后,那女孩便撇头走了开来。
「玛格丽特小姐,怎么了吗?」
「咦?啊,没什么……」
布兰琪夫人身上已经套上大衣,听见她这么问,伊娃轻轻摇了摇头。
刚进大使馆时看见的人,就是那个女孩吗?该不会是想找人陪她玩吧?今晚的客人里与她年龄最相近的,应该是自己没错。
回想起来,伊娃刚进昆席德王宫时也是如此。直到身旁有同年纪的侍女之前,她根本没几个玩伴和说话对象,感觉好孤单。
比起优美的音乐与洗链的歌声,抱着兔子布偶的女孩应该比较喜欢能陪她的对象吧。
伊娃从阳台来到庭院,走在围绕于常绿树低矮树篱的小径中,一边蒙胧地如此思考。
不久小径来到尽头,阶梯状的大理石上有水哗啦哗啦流动,两人走到那座喷水池前。
来到浅浅的水面上有月亮倒影在晃动的水池后,走在前头的布兰琪夫人停下脚步。接着她缓缓转头。
「你应该很好奇吧?」
「……咦?啊,什么?您是指?」
伊娃一头雾水,声音又尖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她的反应很好笑吧,布兰琪夫人也没拿扇子遮住脸,就这么像个少女似地嗤嗤笑了起来。
「用不着这么客气的。我跟子爵的年龄差距明明和父女没什么两样,为什么会是夫妻呢?你应该对这件事有很强烈的兴趣吧?」
「不,也没有到强烈的地步……」
「可是,你很想知道吧?」
「……是的。」
听她这么一问,伊娃也只能点头而已。
伊娃的确很好奇。
「那么,我就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吧!我跟子爵结婚是在我二十二岁,子爵六十二岁的时候。」
「您……您们的年纪差这么多呀!?」
「是啊,不过我不是第一次结婚了,第一任丈夫过世后,我回到娘家,在教会帮忙认识的夫人从事慈善事业三年。透过这个机缘,我遇见了以外交官身分来到兰比尔斯的子爵。」
「……这样啊。」
伊娃在大衣下交缠手指,一边叹了口气。
他们结婚的经过非常非常正常,至少不是被点心骗去结婚的。
不过,要和相差四十岁的对象结婚,真有这么容易下定决心吗?
大概是疑惑都写在脸上了吧,布兰琪夫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伊娃。伊娃心里觉得不妙,但健谈的子爵夫人则是露出安详的微笑。
「我是兰比尔斯人,娘家还算小康,不过并不是贵族。而子爵拥有地位、财富,所以我跟他的婚事被周遭说了许许多多间话。没错,最过分的就是说我贪图子爵的财产和爵位。不过,我跟子爵是先谈过恋爱的,虽然说不上热情如火,却也是在平静稳定的恋爱中孕育而成
的结果,算是恋爱结婚,不,应该说是跨越阶级藩篱的结婚罗曼史。」
「罗曼史?」
「对,罗曼史。很浪漫吧?」
尽管在贵族阶级之间,这种说法通常带有负面意义,布兰琪夫人却开心似地重复了一遍。听到这里,伊娃已经不好说些什么了。既然是幸福的婚姻,才刚认识他们的自己自然没 有立场多嘴。话虽如此,未婚的她仍然有些好奇。
「那么,两位平常都聊些什么呢?」
「呵呵呵,给人严肃大叔感觉的那位子爵,你觉得他会变成多话的人?」
「那么……也就是说,他很少主动开口吗?」
伊娃一脸认真,十分严肃地回答。这时她脑海浮现的是扑克脸的骑士吉克,伊娃总觉得他年纪大了以后,很有可能变得跟那位里贝格尔子爵一样。
但不出所料,她的推测并不正确。
「有其他人在的场合才会那样。每当我们独处,他会主动跟我聊许多事。除了社交界发生的事,他还会告诉我祖国尼尔兰德王国的事、子爵家内部的事、小时候的事、因病过世的家人的事。对了对了,子爵还跟我说他年轻时的罗曼史呢。」
「年轻时的罗曼史,呃……咦!?」
「很惊讶吧?居然在应该谈情说爱的女性面前谈其他女人,你不觉得很没礼貌吗?」
布兰琪夫人用戴着长手套的手轻轻遮住嘴边,一面稍稍歪头笑了。
刹那间,伊娃忘了呼吸。
眼前的子爵夫人和那黑发异乡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这一瞬间,一股寒气流过脊梁,伊娃的身子打了个颤。
看见她这副模样,布兰琪讶异地圆睁双眼。
「玛格丽特小姐,你是不是觉得很冷?是不是身子着凉了?啊啊……看来要享受夜间散步的乐趣,季节还嫌早了些。」
「好像……是呢。」
「那请你过来些吧?只要靠在一起,身子一定会暖起来的。」
尽管嘴里这么说,布兰琪夫人却自己走向伊娃,搂住了她仅是披着外套的肩膀。那双手宛如将闹脾气的小孩抱在怀里,伊娃对此不禁感到困惑,脑袋混乱到甚至说不出话。
东方和这里相较之下,人们的长相与肤色都完全不同。这个前提存在于伊娃的意识之中。
然而,一旦觉得两人长得很像,这个念头便挥之不去。
脑袋会开始寻找相似的部位,只要有一丁点像,便会将明明不同的两人硬是连结在一起,说服自己他们长得很像,或许只是基于这个原因,伊娃才会觉得卡梅莉雅夫人和布兰琪夫人很神似吧。
尽管如此,黑发的异乡人和纯洁的子爵夫人依然很像。
连温和的个性、遮住嘴边的模样、说话方式、语调、搂着肩膀的力道,甚至是温和的体温也一样。
「布……布兰琪夫人,那个……」
「欸,玛格丽特小姐,可以请你听听我发牢骚,当作是女人间的秘密吗?」
「牢骚吗?」
「对,牢骚。」
布兰琪夫人让伊娃的头发靠向脸颊,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抚摸略卷的发梢,一边轻轻合上眼睛。
「子爵他……他很久以前曾到过东方的国家,那是名叫吉菲尔的小岛国。在众多的西方国家里,那乖僻的国家只跟尼尔兰德王国进行贸易,而他就在那儿当商馆负责人的助手。虽然只有短短一年,他却在那段期间遇见了无法忘怀的女子。这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那段罗曼史。」
难道那女子就是——不会吧。
原本任她搂在怀里的伊娃忽然甩开手,正准备马上说出心头的疑问。
但在那之前,脚步声先传进她耳中。身穿燕尾服的高挺人影从树篱小径朝这儿接近。大使馆的灯光成了逆光,让人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不过,单单是看见轮廓,伊娃便知道那是谁的身影。
米歇尔!
伊娃正想出声叫他,太阳穴却感到一阵冰冷。
她斜眼一看,居然是旧式手枪。
「玛格丽特小姐,还有先生。可以请两位不要乱动吗?」
布兰琪夫人将伊娃方才甩开的手扭在身后,说着便把枪口抵在伊娃的右太阳穴上。
朝这儿走来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尽管如此,从逆光轮廓传来的声音依旧一如往常。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布兰琪夫人。」
「哎呀,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还在说什么笑呢。你应该很清楚吧,先生,我这是在威胁你。」
「威胁?……为了什么?」
「那从吉菲尔经由尼尔兰德进入西方,由兰比尔斯的好事者交给你的『东洋蔷薇』,请把那依附了女子亡灵的盆栽让给我吧。」
「……夫人!?」
伊娃吓了一跳,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她很想转头,却被冷硬的枪口和紧握枪的手制住。
「来吧,先生,请你回答我!要是你敢拒绝,那就以玛格丽特小姐可爱的脸蛋代替。」
「哦,真可怕。」
听见她如此威胁,米歇尔刻意耸了耸肩膀。
「会做出这种吓人举动的妇人,我可不觉得会好好爱惜花朵。布兰琪夫人,你到底想怎么处置『东洋蔷薇』? 」
「那还用说,像那种不吉利的东西,当然要尽早连那女人的亡灵一起烧了。」
「啊啊,真是太可怕了。不过夫人啊,要是尼尔兰德王国公使夫人在艾斯菲力亚君主国大使馆的院子开枪,两国间原本就不太友善的关系不就会更糟了吗?」
「谢谢你的关心,但要是放弃这个好机会,那可就丢女人的脸了。况且枪声这种不解风情的错误之音,今晚会有那些歌剧院应邀前来的名家以歌曲和演奏替我掩饰。」
「原来如此,你说得没错。」
米歇尔落落大方地深深点头,然后从身后取出左轮手枪。
说时迟、那时快,枪口不断击发子弹。
而子弹射向的地方却十分诡异。
「等、等、等一……!!」
子弹不分头顶、脚边,而且不分敌我射来。面对眼前的威胁,伊娃和布兰琪夫人拼命闪躲。然而第四声枪响,居然烧焦了用来遮掩紫色眼瞳的蕾丝。
看见那焦黑的蕾丝,伊娃原本就不怎么优秀的自制力终于到达极限。
「……米歇尔•杜•拉•寇特!!」
如此呐喊的同时,伊娃翻找着礼服的口袋,从开在底部的洞取出绑在右腿上的手枪,枪射穿了燕尾服肩头后方的缎带一角。看见曾是宫廷骑士的吉克亲自传授给她的枪法,米歇尔讶异地睁大眼睛。
「你的身手还是这么惊人呢,公主。方才的舞步也很不错。」
「你到底想怎样,又是新的整人招数吗!!你想杀了我吗!?」
「怎么会呢,我可是一点也没有杀你的念头。不过,你也看见我的枪法了,我自负拿枪的架势很完美,却从未射中过瞄准的目标。」
「所以啊,这种话不该用这种自信满满的态度说吧!?……唉唉,我受够了!!」
伊娃就这么拿着枪紧抱着头。这可不是比喻,她的头真的痛了起来。她曾好几次被米歇尔以枪威胁,一想到他一直以来只是装模作样,伊娃可是真心感到火冒三丈,简直想再对他开个两三枪。
不过,在她真的动手之前,另一个的脚步声朝喷水池的方向接近。
随着交响乐现身、身穿燕尾服的人,是那位银发老绅士——里贝格尔子爵。
看见他那连脚步声都带着威严的身影,布兰琪夫人哀伤似地蹙起眉头,却又马上噘嘴撇开头。对于她那宛如在生气闹别扭的态度,子爵默默地眯着眼睛,然后在伊娃面前停下脚步。
「玛格丽特小姐。」
「是、是!」
「你头上的是吉菲尔国的山茶花吗?」
「是的。」
「那山茶花上,真的有生于吉菲尔、死于吉菲尔的女子亡灵依附其中吗?」
「……是的。」
对于他一字一句缓缓提问的低沉嗓音,伊娃深深点头回应。这时,她的手忽然被一把捉住。当她吓得不晓得对方要干嘛时,这才察觉是怎么回事。她手上依然紧握的枪口,停留在有着美丽黑白对比的燕尾服上。
子爵脸上深深的皱纹,彷佛诉说着他历经多少岁月及回忆;在那皱纹深处,他露出少年热切的眼神,以沉稳的语调说道:
「『东洋蔷薇』女士之死,都是因为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小姐,请你用这把枪制裁我吧。」
「什……」
「不可以,亲爱的!」
布兰琪夫人打断伊娃冲了过来。虽然她试着抢下手枪,子爵的手却动也不动。伊娃也试着拉开手枪,但也只是白费力气。从那顽强的力道可以看出子爵的意志有多么坚定,伊娃不禁害怕起来。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有勇气开口问道:
「杀了卡梅莉雅夫人的……真的是子爵您吗?」
「没错,是我杀了她。」
「不,不对!不是的!」
布兰琪夫人摇摇头,紧贴在子爵的手臂上。
「她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违逆天上神明的教诲而得的报应!并不是你亲手杀了她!」
「可是她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我不争气,是我没能遵守约定为她赎身,带她回祖国成为我的妻子。当我还在拖拖拉拉交涉的时候,她已经在见世的院子割喉自尽了……这全都是我的责任,布兰琪。」
「不是的,亲爱的!……不是这样的!」
她哀痛的呐喊开始蕴含泪水。这时,布兰琪夫人狠狠地瞪着伊娃。说得精确点,她的视线落在伊娃头上的花朵。
「我恨你,卡梅莉雅夫人,我打从心底嫉妒你,因为你以死永远夺去了子爵的心!」
「……」
伊娃忽然扭动身子,试着闪避布兰琪夫人伸向山茶花的手。子爵单手抓着枪,试图以另一只手阻止布兰琪夫人。
三人纠缠了起来。
正在纠缠不休之际,伊娃突然被一把撞开。
她随着飘荡的花香退了两三步。
她的后脚跟绊到石版地面的缝隙,差点摔了一跤,但还是勉强站定身子。
但当她抬头的瞬间,却看见了出乎意料的身影。
一名黑发女子站在伊娃刚才的位置。
她是身穿极东岛国吉菲尔的鲜艳服装、在看似蝴蝶的束发上插着一朵红花的卡梅莉雅夫人。子爵以伊娃并不知晓的名字呼喊她。
「白雪!」
子爵的眼瞳颤动,以感动至极、听起来又更加年轻的嗓音喊着。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想要摸摸黑发异乡人的脸颊,却被冲进丈夫怀里的布兰琪夫人阻扰。尽管如此,却无法制止那掺杂了年轻热情与深沉哀叹的眼神。
「白雪……没出息的我害死了你,你恨我吗?」
「不,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怨恨。我是抱着觉悟自杀的…….因为就算你帮我赎身,我身为锁国的吉菲尔人,而且只是一介女子,根本不可能坐上开往西方的船舶。」
「——所以你才会依附在山茶花上,藉此顺利坐上船对吧?真是死不瞑目,狡猾到不知羞耻。」
布兰琪夫人紧靠在燕尾服胸前,转头瞪着另一个年代的情敌。于是,卡梅莉雅夫人以遮住指尖的宽袖掩着嘴边,轻声笑了起来。
伊娃隔着几步望着这副景象,只是愣在原地。两位夫人如此交谈的模样,令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是啊,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好想见他,就算只有一次,只能看他一眼也好。或许正是因为心里如此希望,我才会化作这副模样,在眷恋下呼唤彼此……我们今晚才能如此重逢。』
「……白雪。」
『不过,我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了。』
听见子爵爱怜似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卡梅莉雅夫人轻轻合上双眼。
『我见到已经成了胡子大叔的你,让与你一同生活的太太如此嫉妒,还想起了自己生前的名字。所以——这次真的要永别了,米夏埃尔。』
她唤了声似乎是子爵教名的名字,满怀爱恋似地弯起光润的红唇。她一边如此微笑,一边以象牙色的右手举起手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正当伊娃讶异地瞪大双眼的瞬间,枪声响起。
卡梅莉雅夫人化作一朵花,红色的花瓣纷纷飘落。
没人拿着的手枪比花瓣先落在石版上,弹了两下后回到主人脚边。
子爵轻轻推开妻子的细腕,在花朵残骸前跪了下来。他默默凝视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拾起花瓣,轻轻放在自己留着胡子的嘴边。
「她终于走了吗。」
「……是啊,她走了。」
布兰琪夫人拉起礼服下摆,也跟着蹲下身去,靠在垂头蜷曲的燕尾服身后。
这是伊娃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里贝格尔子爵夫妇宛如白日梦的幻影般,忽然消失无踪。
「………咦?」
伊娃圆睁双眼。
现在是晚上,而她并没有睡昏头。她的确是清醒的。尽管如此,眼前的他们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伊娃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现实,只是茫然愣在原地。
这时,原本决定静静观看的米歇尔终于开口了。
「你还不懂吗?玛格丽特小姐。里贝格尔子爵夫妇也跟卡梅莉雅夫人一样,都是亡灵。」
「咦?……咦咦!? j
伊娃一脸讶异转过头去,彷佛在说「怎么没人跟我说过」。于是米歇尔露出「我当然没跟你说过」的眼神。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以冷静至极的口吻解释道:
「尼尔兰德王国的海运实力仅次于公主的祖国昆席德,而担任尼尔兰德公使的子爵和他夫人,十年前,在这座艾斯菲力亚君主国大使馆里,跟今晚一样在音乐会中遇刺身亡。」
「遇刺?为什么!?」
「两国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好,子爵夫妇和大使夫妇却透过音乐密切往来。有些尼尔兰德人看不惯,于是暗杀了子爵夫妇,而那时的枪声被杰出的歌声、音乐及人们沉迷其中的热情掩没(轻小说文库无节操),杀手也因此全身而退……大概是为此感到不甘,或是对人世还有其他眷恋吧。听说在这大使馆里,每当有音乐会举办,子爵夫妇的亡灵便会出现。」
「听说……你还真是清楚。」
伊娃满心钦佩地喃喃说着,于是米歇尔默默地笑了。看见他扭动眼角及嘴角的神情,伊娃的心头动荡不安,这种感觉可以说是一种第六感吧。
「你该不会……一开始就知道了吧?子爵夫妇的亡灵、子爵跟卡梅莉雅夫人的过去,还有一切的一切!所以你才会来参加大使馆的晚宴!」
「是的,那还用说。正因为我连枪都使不好,无力之下只好布下情报网,而这就是我努力的成果。」
米歇尔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以冷静至极的口吻如此回答。
看见他这副完全事不关己的态度,伊娃的脸不禁抽搐起来。
一想到他在事先知情的情况下一直在演戏,伊娃感到气愤不已。真想痛骂他一两句,或是赏他一两发子弹。
不过比起这些,现在的她更感到惊讶。
她真的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发觉里贝格尔子爵夫妇也是亡灵。
冷静回想起来,布兰琪夫人碰触伊娃外露的肩头时,那副身躯就只给人柔软的感觉,似乎并没有温度。
然而,让那两位夫人搂住时,却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难道只是因为伊娃回想起以前让人紧抱的记忆,而将其混在一块儿了吗?
「……卡梅莉雅夫人真的离开了吧。」
伊娃自言自语似地嘟哝着,有种感觉随着这声低语涌上心头。她试着压抑这感受,静静地闭上眼睛。
冬季淡淡的阳光,射进伫立于王都郊外的宅邸里。
在午后的日光下,屋主自行披上衬衫,别上袖扣,系上领巾,束起长发,一边听卢朗读报纸内容。
在主人的指导下,卢的发音必须完美无缺。他念出报纸上毫无缝隙挤在一起的讯息,小心翼翼、一字一句地念着。
过了不久,他念到了昨晚艾斯菲力亚大使馆那场音乐会的报导。
可是,上头完全没提到庭院里发生的事件。米歇尔戴上手套,打理完服装,藏起了皮肤上所有伤痕,没辄地轻轻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次的枪声也被精挑细选的歌声与音乐掩盖了吗。」
「或者是虽然有报社记者目击,却害怕得不敢写出来。」
卢跟朗诵报纸时一样淡淡说出自己的意见,米歇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那对灰绿色眼眸发觉窗外有个人影。
在覆慧繁多的植物环绕之下,庭园里不分季节都显得生意盎然,里头有位身穿逦不符季节的淡绿色洋装的少女。
「……果然枯了。」
伊娃背对满是荆棘的蔷薇花丛站着,嘴里喃喃低语。
不只是红花,东洋蔷薇连那光润的绿叶都消失无踪。盆栽里只剩下枯立的褐色枝干,简直像是遭时间侵蚀而留下的骸骨。
这景象再次让伊娃深深体认一件事,那就是昨晚果真是与卡梅莉雅夫人的别离。
如果眼前的枯枝,代表的是旁徨于人世的灵魂终于得以从苦痛中解脱,那么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伊娃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她觉得好落寞。
伊娃好想跟失去故乡的她——那位为爱舍弃一切的灵魂多聊一会儿。
那不惜舍弃性命的激烈做法虽然也令人害怕,但那一心一意的心意真是耀眼。
伊娃甚至觉得羡慕。
她是因为羡慕,所以才感到害怕吗?
伊娃轻轻环抱戴着绢织手套的双手,一边闭上眼睛,回想那还残留于脑海中的黑发异乡人,然后眨了眨眼,将那身影抛向微阴的天空。
这时,她忽然有个念头。
「她在天国是不是也跟子爵重逢了呢?」
「应该不可能吧。」
她只不过是喃喃自语而已,不知为何却有人回答。
伊娃吓了一跳,赶紧回头望去。
从围绕于荆棘树丛的小径走过来的是米歇尔。只要加上帽子和手杖,那副完美的打扮就算走上大街也毫无问题。
不过,伊娃之所以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说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卡梅莉雅夫人是自杀的,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上天堂呢。就算她真的穿越那道门,天国里也还有布兰琪夫人在。若是这样,那儿一定会成为新的战场。嗯,虽然这样也挺有趣的。」
「……米歇尔•杜•拉•寇特,你这个人的个性真的很糟糕。你就不能想说从人世羁绊解脱的卡梅莉雅夫人,这下终于可以安息了吗?」
「做不到。」
米歇尔满不在乎地回答,语气斩钉截铁。
逼个人的问题不在于想像力,而是毫不留情的一面吧。伊娃忍不住眉头深锁。
不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珍惜上天赋予的生命而自我了断,的确是一项罪过。尽管卡梅莉雅夫人可能是明知如此而下定决心,但她的死在里贝格尔子爵及爱着子爵的布兰琪夫人身上,刻下了血红的伤痕。
尽管如此,子爵夫妇应该还是可以进入天国之门。
那么,卡梅莉雅夫人的灵魂又会归往何方?
会归向何处?
伊娃只是凝视着仅剩下枯枝的盆栽。
看着看着,她的唇瓣忽然开始掀动。不,是哼起了歌。
在距离春天还远的隆冬中绽放的婀娜红花,光润的绿叶,以及凛然的姿态,再加上由东洋蔷薇现身的黑发异乡人的面容掠过心头,伊娃一边哼了起来。
哼着那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歌——「爱子」之歌。
在她想着要唱之前,歌声已经自然而然从口中传来。
哼了一会儿这首她也是第一次唱的曲调后,米歇尔开口了。
「这是献给卡梅莉雅夫人的安魂曲吗?」
「不,是献给她下一趟旅程的歌。」
伊娃轻轻摇头否认,然后望向天际。她并未高高举头仰望,而是看着向远方不断延伸的辽阔景色。
据说地表的尽头存在着诸神居住的「常春之国」。
关于这个也被当作童话流传下来的地方,伊娃小时候不晓得听过了多少次。
「据说在冬季尾声过世的人,都会被带去常春之国。他们会随着为全国带来春天的女神一同踏上旅程,所以……」
希望卡梅莉雅夫人的灵魂能抵达那里。
伊娃背对身为屋主及幕后支持者的米歇尔,正想如此回答,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在开口说话前,她的耳朵听见一个声音。
她听见了歌声。
伊娃圆睁双眼,回头望去。
哼着歌的是米歇尔。
他以比男高音低,却比男中音高一点,与他作风相符的暧昧音域唱着;以伊娃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滔滔不绝地唱着。
但最令人无法置信的是,他居然在伊娃阳才的旋律加上了歌词。
「……为什么?」
等歌唱完,伊娃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问道:
「你为什么会唱?你为什么知道这首歌?」
「我当然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没能成为『承诺爱子』的人。」
「可是……这样不就更不合理了吗?」
「而且,公主啊,你的歌声会有魔力,是因为你拥有紫色瞳孔,并不是歌本身具有魔力。歌谣是『爱子』一族自古传唱的遗产。」
「爱子」一族。
听见这句话,伊娃说了句「这么说来」,便又闭口不语。
米歇尔不一会儿便理解她为何沉默。
「没错,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昆席德当今王朝的夏洛克德利王室,其始组便是拥有紫色瞳孔的国王:而你的母后——昆席德二王妃,便是出身于据称是古代诸神后裔的民族。」
「是啊,你的确说过,我还记得。这么说来,你跟我母后和——艾洛士•杰伊,都是同一个民族的人?」
「如果追溯遥远的历史,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昆席德的当今王室、你的母后、我那让岚帝一见钟情的母亲,都是人称赛西利亚的古代民族后裔。」
「赛西利亚人。」
伊娃茫然地复诵了一次。
「没错。」米歇尔点了点头。
然后他轻声笑了,表情有些自嘲,和平时的笑容不太一样。
伊娃只是觉得很纳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的脑袋无法进一步运转。他唱出同一首歌带来的冲击还没完全消退,因此,让思考可以正常运作的齿轮无法好好转动。
所以,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
伊娃心头一片迷蒙,就这么伸出手臂,揪住黑色礼服大衣。可说是被伊娃一把抓住的米歇尔瞪大双眼,似乎在说伊娃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但伊娃并不理会,而是抬头说道:
「唱吧!」
「啊?」
「再唱一次刚才的歌。」
揪住他衣领的手抓得更紧了。
她想再听一次刚才的歌。
伊娃无法再唱一遍那首歌。即便那是被当作古代民族遗产而传唱至今的歌谣,对她来说却只是刹那间凭直觉唱出来、仅此一次的歌罢了。她无法再哼出同样的旋律,如果硬说只凭印象哼出的旋律是一首歌,她觉得根本只是一种亵渎。
因此,她更想听米歇尔唱了。
「米歇尔,求求你,请你再唱一次吧。」
如此一来,她一定能相信米歇尔方才那席话。
伊娃抱着这个念头,目不转睛地仰望米歇尔。
灰绿色的眼眸合了起来,宛如要摆脱她的眼神。
真的不行吗?伊娃抿起双唇。她失望地正想放开大衣,手却被戴着皮手套的手压住,歌声随即传入耳中。
那是既非男高音、也非男中音的歌声。
伊娃讶异地圆睁双眼,然后静静合上眼睑。米歇尔以伊娃方才唱的旋律为一段落,一点一滴反覆加上转调,一边唱着。
那歌词依旧是异国的语言。
伊娃完全不知道那是哪国的语言,不过,歌词并没有脱离旋律。尽管那与她脑海里想像的景象不同,但的确蕴含了献给远去之人的心意。
这就像是冬季天空下激起又退去的浪花,不停降在深邃森林中的白雪;或是明知一摸便会消失、却仍不断向从天而降的雪花伸出的指尖。
无力发出叹息,现在也只能凝视逝去的一切。
安魂的旋律与陌生的异国语言产生共鸣,在伊娃心头留下上游印象。
——好想唱歌。
好想在这歌声加上自己的声音。
伊娃忽然兴起这个念头。
于是,脑海里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伸向白雪的手指化作划上好几道红色伤痕的手。伊娃对这只手有印象,那是米歇尔的一察觉这件事,伊娃便眨了眨眼。几乎与此同时,歌声停了下来。抓着大衣的手被甩了开去。
伊娃呼唤米歇尔的名字,抬头望着他。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伊娃被他的手遮住视线,皮手套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从漆黑的另一头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伊娃洁莉•玛格丽特。」
「……什么事?」
「冬末过世的人会前往常春之国……你是这么说的吧?那么,你觉得隆冬过世的人,又会去哪里呢?」
「这个嘛……」
「不知道的话,那我就告诉你吧。还没等到春天脚步就过世的人,会飘往留在这世上的人的心中,伴随着冬天的寒冷,依附在活人的身上。」
「……这样一来,被留在人世的人也会跟着死掉的。」
伊娃突然回嘴。
要是心头让冬天的寒冷控制:心跳便会停止而气绝。她讨厌这样。这样未免太寂寞了。伊娃紧紧闭上双眼。
随着她合上眼睛,遮住眼睛的手移了开去。
伊娃缓缓眨了眨眼,抬头望去,才发觉他一直在笑。
「不会死的,公主。」
「咦?」
「要是胸口被永恒的冬天依附,内心冻住的话,反而会让人死不了的。」
米歇尔以肯定的语气说着。
那色泽宛如森林蒙上一层雾的朦胧瞳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伊娃。
又来了。
在两人交会的视线之中,伊娃如此心想。
这一瞬间,她伸出了手。
这回她并未抓住礼服大衣,而是使尽全力撞向对方,然后冲向屋子,头也不回一下。她翻扬裙摆,冲上阳台的楼梯,也不管留在走廊上的泥巴脚印、在大厅回荡的脚步声,只顾向前跑。一回到自己三楼的房间后,她劈头便跳上床。
整理好的床铺上原本看不见任何起卧的痕迹,这时传来一声嘎叽巨响。
伊娃的心情宛如被风吹落的花瓣四散,床响深深刺进她的胸口。她硬着头皮感受这喘不过气的痛苦,一边紧紧闭上双眼。
尽管不愿意,她还是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双灰绿色眼眸中反射着眼前的伊娃,却一面凝视着别的东西。就和他说出「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是岚帝遗孤的事实时一样。
伊娃也与当时一样沉不住气。那种感觉似乎是生气,似乎是不耐烦,似乎是呼吸困难——简直有如他的歌声似的,感觉无法好好理出段落,心情浑沌不明。
他说不会死。
他是在对谁说这句话呢?
他到底透过自己在看着谁?
如果他的复仇对象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那句话又是对谁说的?
原本以为解开了一个谜团,却又有新的谜团阻挡在前。他这个人简直像是迷宫一样。
「说到这个……」
尽管已经不那么喘,呼吸也轻松多了,钝重的脑袋仍旧迷迷糊糊,伊娃就这么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情。
里贝格尔子爵一直思念着卡梅莉雅夫人,而他的教名叫做「米夏埃尔」。而这个名字若是以兰比尔斯语来发音,便成了「米歇尔」。
既然如此,那拥有灰绿色瞳孔的他,是否也拥有这样一个对象呢?
所以他才会唱出那样的歌吗?
「……应该不可能吧。」
伊娃一边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一边轻轻摇了摇埋进白色靠垫的头。
于是,淡淡的香气从床上传来。
那彷锑在帘摸头发与脸颊的柔和香气,是红色山茶花所残留的气味。
伊娃难过地怀想那再也见不到的面容,屏住了呼吸。
耳内不停传来那并不愿回想起来的歌声。
米歇尔唱的到底是哪个国家的语言?伊娃一点也摸不着头绪。不过,她倒是听得懂其中一些段落。
万岁,给予喝采。
唯有兰比尔斯语中代表这些意义的词汇,伊娃也能自然而然地哼出来。
然而,即便试着唱出来,昨晚开始便一直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宛如光着的脚底刺着什么的咸觉,依旧没有消失。
那重现于脑海中、伤痕累累的手部残影,也一点没有淡去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