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止把玩画笔,这才终于转过头。
一位客人戴着以缎带做出的大蔷薇头饰,正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她是大约一小时前来的。他早就发现她蹑着脚步悄悄进房,但在这一小时之间,别说是主动攀谈了,他就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
尽管如此,她还是坐在那儿等待。
他暗自心想:难得看见她忍耐这么久,看来明天可能会刮暴风雪吧。
正当他如此心想,她咚的一声跳下椅子,然后走向画布对面,也就是他的身边。那副画布与她差不多高。
「你在画什么?」
「这个嘛……是什么呢?」
「……你这是在考我吗?」
大概是反问的态度让她觉得不开心吧,金褐色长发的访客噘起了嘴。看见那令她更显年幼的举动,屋主静静地笑了。或许是这反应又惹她不高兴了吧,访客的眉头越锁越深。不过,她那蓝色眼眸再次移向画布。
「什么时候会画好?」
「这个嘛……我不知道。」
「这也是谜题之一吗?」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并不是画家,所以我想……当我不再想着这片景色时,这副画就算是结束了。或许那瞬间就可以说是完成了吧。」
「这种完成也太寂寞了。」
「是啊。」
红色的阳光从窗边斜射进来,屋主在那光线之中笑了。由于手和胸口脏兮兮的,因此他只以眼神拥抱眼前的对方。
这时,宛如要甩开他的眼神似的,这名年幼的访客转过身去,直达脚踝的洋装裙摆飘扬了起来。
「欸,昨晚我找到那个人了,我终于见到她了。」
「那个人?」
「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人呀。你不记得了吗?」
大概是为了报复刚才被捉弄的事吧,她的回答十分极端。但她之所以开口,也就证明她想跟他说话。屋主觉得好笑,于是露出浅笑。尽管他也想等她自己认输,却又觉得自己的确太过分了,于是催她继续说下去。
「见到那个人之后有什么感想?」
「我确定了一件事。」
她转过靴子的鞋尖,脸颊埋进双手抱着的兔子布偶,一边坚决地说道:
「我果然需要那个人。所以,可以帮我寄封信吗?向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打声招呼的信。」
「你在那里做什么?伊娃。」
「咦?」
听到有人出声喊自己,她无意识间站了起来。
她一起身,头便狠狠撞了一下。
从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间通风很差,除了爬山虎花纹的壁纸和墙上的烛台外,这里一点装饰也没有,没铺上地毯的地板总是冷冰冰的。不仅如此,楼梯下方仓库的天花板还很矮。毕竟这里是配合楼梯的倾斜度盖的,矮倒也是理所当然。伊娃不小心忘了这回事。她一边揉着疼痛的头,一边往里头钻去,重新靠坐在缺了好几个抽屉的破烂柜子上。直到这时,她才回答戴着黑色墨镜的他。
「听清楚罗,卢?我现在不在这里。」
「换句话说,你要我假装没看见你是吧?」
「没错。」
「既然如此,那你也该把裙摆藏好吧?」
「嗯?……啊!」
听他这么一说,身穿宝蓝色洋装的伊娃,的确将有金线边的荷叶裙摆露在外头。这样一来确实说不上是躲起来。
「……呃,难道这是卡罗的计谋?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刻意把衣服做成这样吗?」
「这应该不是什么计谋,单纯只是因为你太脱线了吧。还有,如果你真的想躲起来,那应该马上闭嘴才对吧?」
「………」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伊娃拉过裙摆,以免让上下楼梯的人瞧见,这才终于闭口不语,下巴轻轻靠在抱起的膝盖上。这时楼梯间的门关上了,才刚听见那声响,脚步声便朝这儿走了过来。卢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看不见,轻轻蹲下身子,直盯着仓库里头。
「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伊娃。」
「呃……卢,不要跟我说话,我又不在这里,你快走开啦。」
「如果不说出原因,我就把你这番话和躲在这里的事告诉卡罗。」
「讨厌!」
这名儿时玩伴依旧如此坏心眼。于是伊娃抓住卢的手,拉他到自己身旁,如果他抵抗的话,也只有拿头上的缎带把他绑起来了。伊娃连方法都想好了,没想到卢却乖乖坐在地板上」。
「说吧,为什么要躲起来?」
「……有客人来找米歇尔,所以卡罗被叫去了,我就想说趁这个机会,跷掉晚餐前所有的预定行程。」
「你就这么讨厌量尺寸吗?」
「今天已经量完了……我不是因为讨厌行程才躲起来的。」
伊娃重新抱住膝盖,一边叹了口气。
身兼谈天对象舆客人的卡梅莉雅夫人一消失,伊娃便回到每天总是在念书的日子。尽管如此,感觉却没以前那么厌恶了。毕竟她也习惯了不少,而在那不发邀请函的音乐会后,她也对地理、历史和语言学感到有些兴趣。
但她真想知道的那些知识,担任老师的卡罗却怎么也不肯教她。
例如赛西利亚人是怎么样的民族?除了兰比尔斯外,还有哪个国家会用「喝采」一词?
就算伊娃试着提问,卡罗也只会回答「不知道耶」,然后露出让人问不下去的笑容,结束话题。
因此,伊娃很想再好好思考一次,为了这个目的,她选择了楼梯底下这个地方。这里和她小时候待的古堡有点像,可以让她静下心来。由于曾与卢一同在那座古堡生活,伊娃对他就是毫无隔阂,于是也试着问他:
「欸,你知道里贝格尔子爵这个人吗?」
「你知道他吗?」
「当然知道,他以前是尼尔兰德王国的公使,曾经到过极东之国吉菲尔,而且是卡梅莉雅夫人的情人。还有,他的教名是『米夏埃尔』,这个名字兰比尔斯语念成『米歇尔』对吧?」
「是喔……所以……?」
「咦?『所以』……?」
「结果你到底想说什么?」
「……唔。」
被他冷静且平淡地如此一说,伊娃顿时说不出话。卢早已看出她想谈的不是子爵的事,伊娃也不知该不该为此开心,心情有点复杂,一边说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米歇尔可能跟那位子爵一样,说不定也有个难以忘怀的对象,而且那个对象可能已经过世了。我最近都在想这件事。」
「是喔。」
「欸,你知道他有没有这种对象吗?」
「知道。」
「咦?……真的吗!?」
听见他回答得如此干脆,伊娃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大概是觉得被挤进这么窄的地方很烦吧,卢轻轻推开她的肩膀,然后说道:
「我知道他有没有这种对象,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咦?为什么?」
伊娃双手撑着地板,就这么不停眨着眼。这时,卢原本压低的声音又添加了低沉与尖
「真的想知道的话,去问他本人不就得了。」
「我知道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老实回答,所以才问你啊。」
「既然这样,那我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很恶劣耶。」
伊娃气呼呼地噘起嘴。卢说的一点也没错。尽管伊娃也明白,但好奇心令她无法乖乖接受。她恢复原来的坐姿,有点自暴自弃地靠拢膝盖,垂下头去。头发随着晃动的缎带流泄而下,虽然有点碍事,她却没心情拨开。
卡梅莉雅夫人已经离开好几天,月历也从一月换成了二月,然而,伊娃却一直是这副模样。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余韵从伊娃唇间消散后,卢撩起了她的头发,没戴手套的指尖碰着了她的耳垂,镶着小小蓝宝石的耳饰发出一声轻响。
伊娃转过头,连问都不想问一声。两人视线交会,尽管从楼梯间射进的正午阳光照不太到这里,而且还有墨镜阻隔,但由于这地方很窄,伊娃还是感觉得到与她相同的紫色眼眸近在眼前。上次像这样与卢独处谈话,不知道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伊娃忽然出现这个念头。
然而,卢说出的话却是出人意料。
「你最近跟伯爵处得很好嘛。」
「咦?伯爵?哪个伯爵?」
「………这栋宅邸的伯爵。」
「啊啊,什么嘛,原来是说米歇尔啊。——呃,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哪里处得好了!?」
「伊娃,你太大声了。」
「为……」
听见他语调平淡的提醒,伊娃赶紧抿住嘴,着急之下咬到了舌头。她痛得默默扭动身子,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卢的脸。
「我跟米歇尔处得不错?你为什么、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你已经习惯直呼他的教名,甚至跟你说伯爵的时候,你都没办法马上联想。」
「刚……刚才只是我一时没想到嘛。」
「可是比起从前,你跟他说话时正常多了。」
「那只是因为以前的关系太糟糕了啦。」
还待在昆席德时,伊娃就连让那高大身躯映入眼帘都会觉得不悦。每当听见那不会太低沉的嗓音满口嘲讽,便会觉得恶心。
况且,真要说处得不错的话,应该是这里的伊娃与卢才对。伊娃知道很多卢的事情,例如他喜欢的花和鸟,讨厌的食物,还有他厌恶自己那头容易打结的猫毛头发。毕竟直到九岁进宫之前,伊娃都一直跟卢在一起,会知道这些也是理所当然。
相较之下,拥有灰绿色瞳孔的米歇尔则是充满谜团。
伊娃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他的事。
尽管她明白自己一个人想也不会有什么头绪,却还是想独自思考这件事。
她也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矛盾的心情:心里急得发慌。虽然想干脆当作没这回事,却又无法做到。
「我完全搞不懂那个人在想什么……嗯,怪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伊娃轻轻摇了摇头,她屏住呼吸,以免让卢发觉自己心头有些慌乱。不懂那个人在想什么。
伊娃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当她还是第二公主,与公爵家的艾力克斯之间有着婚约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她的心情又更沉重了。难道我一点进步也没有吗?
如果伊娃说出这句话,卢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嗯,没有」。因此伊娃只是在心中喃喃自语,随着深深的叹息垂下头去。
在她头上的楼梯间门开了又关,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伊娃忽然抬起头,向卢使了个眼色:应该是三楼吧。他不发一语,在嘴唇前竖起食指,伊娃点点头,乖乖隐藏了声息。
一个人的脚步声缓缓走下一楼,由楼梯问通往走廊的门打了开来。从楼梯下方的仓库看不见那里,不过当门正要关上前,他们听见宅邸里的女佣说了声「啊,卡罗小姐」。
「卡罗下来了,是不是代表客人回去了?」
「这可不一定。」
确认门扉另一头的脚步声远离之后,伊娃与卢开始低声交谈。
「她不一定是去送客,可能只是去楼下的佣人房或厨房而已。」
「啊,该不会是客人的点心吃完了,所以要再拿一份?」
「伊娃,这种事只有你才会做。如果访客要直接在这里用晚餐,或是借住一晚的话,就得先做许多准备才行。她可能是为了这些才下楼的。」
「是喔?这样啊?」
伊娃觉得有些佩服,下人所编织的楼下世界,对她面言可是未知的领域。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有件事自己还不知道。
「欸,卢,现在来的客人到底是谁?」
「咦?啊……是医生,执业医生。」
「医生?为什么?米歇尔的——那个人怪异的脑袋,已经恶化到非得请医生来看了吗?」
「如果医生可以治好他怪异的脑袋,大家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说,说得也是。」
的确一点也没错。伊娃不停点头表示赞同,想掩饰自己的心慌,动作一不小心便夸张了起来。
难道是米歇尔身上哪个伤口恶化了吗?
伊娃现在不自觉地想这么问。卢一直负责打点米歇尔身边的事,不可能不知道那些伤痕,不过,她犹豫该不该拿这件事当话题。总觉得这件事不应该随便提出来,于是她赶紧换个话题。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会有医生造访?」
「现在来访的医生是米歇尔的朋友,他是之前一出现在这里,就揍了米歇尔一顿的那个人。」
「啊啊,是那个人呀?」
伊娃也还记得那号人物。
就是那个一进宅邸便对米歇尔又揍又骂、一头黑发加上金边眼镜的男人。
「——呃,那你干嘛不早说!」
伊娃大喊后便站了起来,头又撞上了低矮的天花板,这下撞得比剐才更用力。看来她既没进步,而且也没有学习能力,不过,现在可不是蹲在这里的时候。伊娃揉着肿痛的头,一边爬出漆黑的楼梯下方。起身时扬起的灰尘让她打了个喷嚏。
站定身子后,她向后看了一眼。
「我先走罗,卢。我虽然在这里,但你要当作没看见哟?我刚才不在这里喔!」
她再次提醒这个坏心眼的儿时玩伴,然后离开楼梯间前往走廊。
卢听着她啪躂啪躂远去的脚步声,一面也从黑暗中爬了出来。默默拍去黑色上衣到处沾满的灰尘后,他叹了口气。
「她真的是……一点也没变。」
由于从小和伊娃一起长大,所以他很清楚。
不知为何,伊娃的心情沮丧或郁闷时,总是喜欢跑去没人的地方;至于生气或提不起劲时,则会跑去景色辽阔的地方。不过,当她心情十分低落、打不起精神的时候,却会像刚才那样躲在又黑又小之处。
与其说这是从小到大的怪癖,不如说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由于刚才看到伊娃蹑手蹑脚离开房间的模样,卢马上便赶来这里。
伊娃就和以前一样,平常看她老是一副悠哉又愣头愣脑的模样,有时却会突然像是掉进什么陷阱一样闷闷不乐。
如果她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的话。
卢这阵子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特别是前几天看见院子里那副光景后。
卢觉得灰绿色瞳孔的主人和她「处得不错」,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如果把这个理由告诉伊娃,她要不就是会歪歪头说:「那样哪里像是感情好了?」要不就是生气地说:「那样哪里像是感情好了!」
那么,米歇尔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这倒也很容易猜到。
——所以,你的意见是?
他一定会在嘴角浮现恶劣的笑容,如此反问。
因此,卢才不会这么问。
那天两人在院子里说了什么?伊娃为何与米歇尔靠得那么近,而且有必要使劲撞开他吗?由于卢并不想听这些,所以才刻意不提。
他觉得要是问出口,一直以来的自己与幼时那些珍贵的回忆,都将淹没于眼前的现实之中。
在楼下,也就是屋子一楼下方的楼层,有着各式各样的房间。除了厨房、银器室和下人的休息室之外,据说甚至还有供裁缝使用的工作室。根据卡罗的说法是这样没错。也就是说,伊娃从未到过楼下。
您的地位和屋主一样,所以不管再怎么有兴趣,礼貌上也不可以进入地下室。这是卡罗对伊娃说的。既然如此,那就在通往楼下的门前等卡罗上来吧。
伊娃一边心想,一边在走廊上前进。
这时,从正门大厅传来几个脚步声。
难道是……伊娃马上朝那儿走去。
大厅里站着身穿比平时正式的淡紫色洋装的卡罗,以及名叫雨果的巨汉侍从,还有戴着眼镜的黑发男子。
那男子从雨果手中接过礼帽,看见突然出现的伊娃而瞪大眼睛。
「你是……」
「那、那个,呃。」
尽管急着跑了出来,但一看到想找的对象出现在眼前,伊娃还是迟疑了。到底该跟他说些什么呢?话说回来,他叫什么名字?之前见面时明明听过,现在却完全想不起来。
而且他那时自我介绍之后那句话,实在是太教人印象深刻了。
为什么「承诺爱子」会在这里?
当时发觉伊娃的紫色瞳孔后,他马上便脱口而出。那语气严厉到一扫他看似敦厚的印象。尽管那句话是向米歇尔说的,却也足以让在场的伊娃大吃一惊、沉默不语。
「你好,小姐……好久不见。」
其实黑发客人根本还没戴上礼帽,却特地做出脱帽的动作,向伊娃打了声招呼。从这反应可以看出,他也不晓得该和伊娃说些什么。
不过,伊娃可不想错过这难得的大好机会。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退缩,来到了大厅的正中央。在披着黑色外套的黑发客人面前站定后,她笔直抬起头。
「你是米歇尔的朋友吧?」
「啊?是啊……是这样没错。」
「既然是他的朋友,那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你朋友的过去——米歇尔的过去。」
伊娃从还不懂事的时候,便与卢一同生活,因此知道很多他的事情;如果这位先生也一样了解米歇尔的话,伊娃希望他可以告诉自己。
伊娃之所以出现在这儿,其实就只是基于这个念头。
看见她的眼神,客人疑惑似地蹙起眉头。
他不愿意说吗?
就和以前一样,象征「爱子」的这对紫色瞳孔成了隔阂,让他不愿意对自己说出真相吗?
在等待对方回答的苦闷沉默之中,伊娃焦虑地如此心想。
这时声音傅来。
「要跟我一起走吗?」
「咦?」
伊娃圆睁双眼。尽管听得清清楚楚,她却完全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察觉这一点,黑发客人尴尬似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搔了搔头,然后依旧尴尬似地说道:
「如果跟我走,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呃,啊啊,可恶!够了,烦死了!总之跟我走就对了,小姐!」
要是知道这客人的身分,就很难开口问米歇尔的事了,这点伊娃早有心理准备。
不过,她可没想过自己会在没有那位骑士的陪同下,跟这位客人一起出门。
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卡罗居然若无其事地目送他们离去。
「用不着担心的,卢先生,因为我替伊娃殿下准备好了帽子、外套,甚至连手套都戴了,才送她出门的。啊啊,至于手帕,这就牵涉到她本人淑女的自觉了。」
「我不是想问这个,你应该是明知这一点才这么说的吧,卡罗。」
「哎呀,你还真敏锐。」
呵呵呵,连接二楼与三楼的楼梯间传来娇媚的微笑。虽然是卢自己带她来这儿的,他的心情却越来越糟糕了。
不过,现在可不是为此目瞪口呆的时候。
「你跟米歇尔说过伊娃出门了吗?」
「不,还没有,因为这是伊娃殿下自己做出的决定。既然如此,你不觉得根本没必要一一报备吗?」
「……这个想法我倒是赞同。」
卢打从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背对卡罗,正想走向楼梯时,却马上被她叫住。
「卢先生,你要去报告这件事吗?」
「不,我要去追她。」
「哎呀哎呀。可是,要是米歇尔伯一爵找你,那该怎么办呢?而且现在才出门,我很怀疑追不追得上他们的马车?」
「……这些事到时候再说!」
焦急之下,卢粗着嗓子如此回答,看也不看卡罗之后的反应。他决定就算卡罗还有话说,自己也不会再回答,一面冲上了楼梯,现在连一秒钟也耽搁不得。他也不顾声响太大,一推开楼梯间的门,便往自己位于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跑去。
他记得那位米歇尔老友的名字叫做鲍德温•赛文艾雷。
卢不晓得他要把伊娃带去哪里。
就算不特地追上去,只要没发生什么大事,伊娃应该会平安回来。卢的脑袋很清楚这件事。
然而,他还是无法等待。
他已经厌烦一直枯等了。
卢也想知道米歇尔的秘密,也很清楚根本不可能从他本人口中问出什么。
对于伊娃,他也有很多事情非说不可。
明明有些重要的事得告诉她,卢却怎么也找不到机会。
然而,就算为了不如意的日子而呕气,心情闷闷不乐,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既然如此,那也只有行动了。
他一把抓起外套、礼帽及手套,然后再次走向楼梯间。卡罗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谁也没碰见,就这么来到一楼。
从正门大厅来到外头后,他发觉马车旁有个人。
除了右眼挂着的单边眼镜链条及手杖的握把外,这名青年全身都是黑色,而他便是伊娃的骑士吉克。
卢现在最不想碰见的是米歇尔,却遇上仅次于米歇尔的吉克,于是眉头深锁停下脚步。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
比屋主矮、但肯定比卢高的吉克,此时面无表情地回答。听见那简洁过头而意义不明的回答,卢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在这段期间,马蹄的声响缓缓接近。
漆黑四轮轿式马车的正面驾驶座上,除了手拉繮绳的马车夫外,还坐着身穿佣人服的雨果。大概是他去叫马车来的吧。
过了不久,车轮停了下来。
雨果走下驾驶座。
吉克让大衣下摆迎风飘扬,一边迈出步伐,快步走下玄关前的矮石阶。
从他着急的模样,可以看出他的目的就是去追伊娃。
「……等等!」
卢抛去心头的厌恶与自卑,放声大喊。正准备拉开车门的手停了下来。吉克不发一语回过头去,然后从大衣胸前取出一张卡片。那是一张奶油色的朴素留言卡。
「伊迭尔咖啡厅。」
听见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卢瞪大双眼。
吉克并不等他脑袋恢复运转。
「我刚刚拿到这个。是客人交给这个侍从的。」
「那客人交给雨果的?」
也就是说,如果想要伊娃去向的线索,就得先下手为强。卢不由得斜眼瞪着雨果。这时,有如破风而来的尖锐声音窜入耳际。
「要去吗?」
如此询问的吉克面无表情。但比起平时,他说话的速度的确快了一些。
「去。」
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一切就结束了。
卢用力点点头,飞也似地冲下石阶。
亲眼看见首都雷•鲁迪亚的繁华景象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覆盖天际的厚云染上黄昏的红色与紫色,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话虽如此,但在满是四、五楼大型建筑林立的街头,天空看起来却又小又远。相较于那栋宅邸——里头有温室、冰窖、种满怪异植物的宽广庭院——所处的郊外,那可真是天差地远。
不过,有些东西只有在街上才能看到。
在道路交会的广场上,一定可以看见纪念碑的踪影。虽然大小与主题各异其趣,但有很多与周遭景色格格不入的全新纪念碑。
街上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头戴西瓜帽、身穿深藏青色制服的年轻男子。他拿着长度足有一般人身高一倍的长棒,前端挂着有火焰燃烧的器具,气宇轩昂地走在大马路上。
那到底是什么呢?
伊娃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问了问马车上坐在她身旁的黑发男子。
那是替煤气灯点火的点灯人。
望着户外的他轻声回答。
这便是马车中唯一的对话。
盛装的男女来来往往,咖啡厅的桌子甚至占用了马车道。通过热闹的市区后,小型轿式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白色墙壁上写着大大的「伊迭尔咖啡厅」,直到进入店内,在三楼的小沙龙包厢坐定后,这才再次听见他开口。
「抱歉。」
「咦?」
「能通融我的熟店只有这里而已。虽然店名是咖啡厅,其实这里算是间餐厅,接下来其他房间的客人会越来越多,大概会有些吵闹吧,麻烦你忍耐一下。」
「别这么说,我不在意的。」
伊娃对坐在斜对面的他轻轻摇摇头。
与此同时,她发觉房门旁贴了一张纸。
她在微弱至极的吊灯照明下定睛一看,上头写着请不要用窗帘和桌巾擦鞋子。换句话说,会做出这种无礼举止的客人也会来这儿光顾。这么说来,刚才上楼时,从二楼传来的声音既尖锐又亢奋至极,确实十分热闹。
但真要追究起来,其实伊娃也完全不合礼仪。
卡罗准备周到的程度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尽管在她的打理之下,伊娃戴上有面纱的帽子,身穿大衣、戴着手套出门,但其他部分可都没换。她不但穿的不是外出专用的洋装和鞋子,裙摆上还沾满曾待在楼梯间仓库的证据。由于打扮成这副德行,她有点可以理解那些客人用窗帘和桌巾擦鞋子的心情。
不知是否因为眼前的伊娃实在太过邋遢,大礼服上系着红色领巾的黑发男子眉头深锁。不知是不是错觉,皱纹的数目似乎比在马车上时更多了。
难道他虽然长得一副敦厚的模样,其实却是十分易怒的人吗?
伊娃一边如此心想,一边拿起服务生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尽管离晚餐时间还早,微甜的香槟鸡尾酒却温润了她干涸的喉咙。伊娃总算松了口气,于是笔直抬起头。
「欸,可以请教一下你的名字吗?」
「名字?」
既没动过饭前酒、也没碰盘子里饼干和泡菜的他,闻书稍稍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之前见面时虽然听过你的名字,但是我忘记了。所以,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鲍德温•赛文艾雷。」
「谢谢你,赛文艾雷先生。」
「叫我鲍德就好。」
彷佛对这种敬称很不自在似的,他——鲍德低声如此说着。「好的。」伊娃点点头。这时,眉头蹙得更深的鲍德对她投以严厉的视线。
「可以请你跟平常一样吗?」
「咦?」
「虽然很丢脸,不过我一点也不懂该怎么面对女士,因为我一直跟社交界无缘。所以,拜托你,请不要这么拘谨。我觉得很紧张,胃一直在痛。」
「这样啊……那真是辛苦你了。」
那好吧。伊娃再次点点头。
她原本以为对不熟的人来说,自己现在的言行就跟「平常一样」,再加上她的打扮和这里格格不入,于是心想至少该维持礼节,但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不过,她遗真没想到会为这种事紧张的人,居然会是米歇尔的朋友。
「那个……」
「这么说来,我根本没问过你的名字,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名字?这样啊……听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没自我介绍过。我叫做伊娃•伊娃洁莉•玛格丽特。」
「伊娃洁莉,玛格丽特啊。」
鲍德将只喝了一口的饭前酒放回桌上,轻声复诵她的名字,然后用力敲向桌子,里头还有食物的玻璃杯和盘子都因此跳了越来。
「等一下!小姐,你该不会是那个人吧!那个身形小巧、那个国家的那一位!?」
「……我觉得在当事人面前说我『小巧』很没礼貌。」
伊娃回瞪翻倒椅子、猛然站起的他。他说的「小巧」到底是指自己哪个部位?她好想逼问对方:难道兰比尔斯是觉得只要大就好的国家吗?兰比尔斯人都这么肤浅吗?
话虽如此,其实她明白鲍德想说什么。
这个名字再加上紫色瞳孔,难道你是昆席德王国的第二公主伊娃洁莉•玛格丽特?
看见他的眼神,伊娃点了一下头,然后心中加了条附注:你的解释可以说没错,也可以说是错的。接着她反问道:
「米歇尔都没把我的事告诉你吗?」
「没有!虽然他的确称呼你『公主』……可恶,那个混帐!无赖的死小鬼!」
鲍德扶起椅子坐好,一口气喝干刚才居然一滴也没溅出来的饭前酒。对于这番在王宫与幕后支持者宅邸听不到的怒骂,伊娃整个人愣住了。鲍德将喝干的玻璃杯咚地一声放在桌上,宛如要打断她发愣的反应。
「伊娃洁莉公主。」
「什么事?……啊,叫我伊娃就可以了,因为我已经舍弃了——公主的地位。」
「啥!?好吧,那么……伊娃。你说你想知道那个笨蛋的过去对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一件事吗?原本该待在那个国家的你,为什么会抛弃地位出现在这里?」
「这是因为……」
「你会来这里,是因为那笨蛋和你的紫色瞳孔吗?」
「……是的。」
伊娃没自信可以一句话就解释清楚,鲍德却简单一句便说明了一切。伊娃甚至觉得很感动,没想到他说得完全不偏不倚,但是,鲍德的脸色依然严厉。
米歇尔说他之所以需要「承诺爱子」,是为了要她唱出致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于死的歌。而鲍德之所以如此严肃,或许是因为知道另一个真相,而这真相足以推翻米歇尔的戏言之故。
这个期待在伊娃心中油然而生,于是她不知不觉坐直身子。
然而,她的想法轻易便遭到推翻。
「为了消除你的紧张,有件事我要先告诉你。伊娃,我之所以带你来这咖啡厅,都是那笨蛋的提议。」
「……你说什么!?」
这回换伊娃差点踢倒椅子。尽管她强忍这股冲动,让差点站起来的自己坐回椅子上,却藏不住心头的慌乱。
「米歇尔叫你带我出来?为什么?」
「我今天有别的客人,你回去的时候顺道带公主去城里逛逛……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难道他觉得我会打扰他接待客人吗?真没礼貌。伊娃气得心头燃起怒火。可是.她的脊梁却宛如被泼了冷水般冻住了。
想问的话就问吧。
问得出口的话尽管试试看。
伊娃感觉米歇尔似乎在对自己这么说。
那对灰绿色眼眸真的完全看透了她,感觉根本就是做好准备先下手为强,明明自以为挣脱了他的摆弄,却和被他超到前头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来,原本能问的问题也无法说出口。伊娃忍不住开始好奇,不知道回宅邸后,米歇尔会有什么反应。
真不甘心。
伊娃低着头,身子微微颤抖,比泪水与啜泣还强烈的情绪从心头涌出,束缚了她的身体。她想要抵抗这种感觉,所以才会不停发抖。
她犹豫该不该问出口。
可是,她之所以会在这里,正是为了揭开谜团。在这仅有的事实支撑之下,伊娃缓缓抬起头。
「告诉我,鲍德,米歇尔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唱那首歌?」
「歌?那家伙唱歌了吗?」
「是的。那是缅怀死于冬季之人的歌。欸,他以前曾失去什么重要的人吗?是这样没错吧?」
伊娃死命压抑自己,免得自己朝桌子采出身子。尽管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在发抖,语尾也岔了开来。
「求求你,告诉我吧。这件事问米歇尔也没用,他根本不肯回答我。」
「伊娃。」
「可是,我好想知道!」
伊娃想知道的事很多,但现在这是她最想弄明白的。
那犹如伫立于寒冷景色中的歌,伊娃并不想再听一次,也不希望听见米歇尔唱。
她想带米歇尔离开那景象及过去。
要是不这么做,他就算活着也等于是亡灵——就和幻影没什么两样。
「失去什么重要的人吗……」
鲍德在桌边撑起手肘,露出与其说是严肃,倒不如以复杂来形容的神情。他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一阵子后,下定决心似地开口道:
「米歇尔在这城市失去了母亲,听说那是个下雨的晚上。」
「……雨?」
伊娃聚精会神地反问。她想像的是寒冷的冬天,天上降下的不是雨,而是降雪的隆冬。伊娃一面心想,一面直盯着鲍德。于是他缓缓眨了眨眼,唉一声深深叹了口气。
「没错,他母亲是在下雨的晚上过世的。」
「既然这样……」
「对不起,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就算那笨蛋要我说给你听也一样。」
「……好吧。」
伊娃在膝头上紧握双手,一边点了点头,她早料到对方会拒绝继续说下去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并不生气,甚至不感到懊恼,不可思议的是,她甚至连沮丧的感觉也没有。她只是感到自己无力的身子非常沉重。
她发呆了一会儿后,敲门声响起,身穿燕尾服式红色薄外套的年轻服务生走了进来。他在鲍德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鲍德点了一下头,给了对方一笔小费。
「伊娃,有人来接你了。」
「接我……?」
伊娃吓得抬起头。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安排的?但鲍德并未回答她的疑问,而是缓缓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家伙家里的厨师手艺如何,不过这家店的料理也还算不错,就当作是品味王都的风味,有兴趣的话就好好享用吧。我先告辞了。」
「你要回去了?」
大概是伊娃突然这么问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很不安吧。年纪大伊娃两轮的鲍德忽然露出慌张的眼神,摸了一下她的头,然后随着开门等待的服务生离开了。
话说回来,鲍德今天造访米歇尔的宅邸是为了什么事?如果他们是好朋友,那就算说鲍德是来和米歇尔谈天也不奇怪,米歇尔却又约了别的客人。难道有什么来不及事前说一声的急事吗?而重要到必须赶紧送走鲍德的客人,又会是谁呢?
伊娃被独自留在包厢里,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边如此心想。
不过,动脑思考这些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让她觉得疲累不堪。
当她终于放弃思考后,肚子咕噜叫了起来。
这么说来,上午吃过早餐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话虽如此,她却也没心情积极吃些什么。
伊娃犹豫了一会儿,朝还没动过的盘子伸出手。
她拿起一片饼干,放进嘴里。
她食不知味地一点一点啃着那没有甜味的饼干。
当她正在吃饼干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进门的是方才那名服务生,以及另外两个熟悉的面孔。
「吉克?……呃,连卢也来了?为什么?」
「我可以详细回答您这个问题,不过在那之前,还请伊娃洁莉殿下先详细说说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唔……」
对于这名一出现便喋喋不休的扑克脸骑士,伊娃完全没有回嘴的余地,就连跟平常一样大喊「啊啊讨厌,你很罗唆耶!」的力气也没有,嘴里只是一直叹着气。
大概是察觉她的状况不是很好,吉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取而代之的是卢不耐烦的眼神。
「回去吧,伊娃。」
「………我还没吃点心呢。听说这里可以享用到王都的风味,所以再等一下吧。」
「伊娃?」
卢马上看出伊娃是迫不得已才说谎,于是唤了声她的名字。伊娃乖乖闭上嘴,然后一直低着头,她没勇气看来接自己的这两个人的脸。她还没办法转换自己的情绪。这时,带着淡茶色皮手套的手,交叠在伊娃交握于桌子的手上。那是卢的手。
「回去吧,那宅邸的厨师比较清楚你喜欢什么茶和点心。」
「可是……」
「还是那客人说了什么,让你不想回去了?」
听见这句话,伊娃的脑袋深处瞬间轻松起来。笼罩脑中的雾气稍微退去了些。
她并没有听到什么会让自己不想回去的内容。
「那就回去吧。」
伊娃终于抬起头。
为了瞪一眼那先下手为强的可恨米歇尔,她决定要回去。这样一来,她还能知道在鲍德之后来访的客人是谁。在这儿已经得不到任何消息了。
「……啊,可是,我还是有点……想试试这里的点心耶。」
「伊娃。」
「伊娃洁莉殿下。」
卢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吉克也露出同样的表情。
不过,后者的语气里似乎带有警觉。
伊娃发觉这点的同时,吉克站在她身前,将主人藏在自己身后。
走廊传来服务生疑惑的声音。他们还弄不清楚状况,房门已经被推了开来。
单手抱着黑色礼帽的银发青年站在那儿,堵住了唯一的出入口。
而在青年前方,站着一名看起来不满十岁的女孩。
伊娃对他们俩并没有印象。
但是,她对女孩双手紧抱的兔子大布偶有印象。那是在大使馆不发邀请函的音乐会上看过的布偶。
「晚安,能再见到你真是开心。」
女孩的金褐色头发流泄在大衣的背部及肩头上,以聪慧的口吻如此说着。
「晚安。」
伊娃一边回礼,一边缓缓站了起来。
少女来到桌旁,在吊灯的照明下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的名字是路易丝。莉莉•路易丝。——来,我们走吧。能导正我过去的命运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