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辆小型轿式马车来到王都郊外的宅邸,大约是在已经需要提灯照明的傍晚时分。
「所以我现在非常伤脑筋。」
「的确很棘手呢。」
米歇尔点头回应,翘起了另一只脚。坐在小圆桌另一头的青年点了好几下头,嘴里说着:「我就说吧?」
比屋主年长一岁、拥有咖啡色瞳孔的他,是今天第二位来访的客人,他用过并未夸张到称得上是晚宴的晚餐后,现在正在客厅里休息。他似乎很中意为今晚特意挑选的葡萄酒,但即便开心地聊着天,却还是会忽然皱起眉头,深深叹起气来。
然而,米歇尔却一直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
眼前的客人直到今天中午前,才送来今晚要来访的通知信。这种行为简直是不把上流阶级的礼仪放在眼里。不过,要是老为这种小事发脾气,根本无法长久维持彼此的交情。
这位客人身穿高级大礼服、系着白色领巾,宛如在王都大街上走动的绅士,他正是兰比尔斯王国的王太子——艾米尔•菲力普。
尽管他的脸色总是十分正常,让暗褐色头发遮住的眼睛与瘦弱的身子,却似乎被病魔的身影所缠绕。
正因如此,米歇尔一点也不讨厌艾米尔。
尽管如此,这和要不要答应他的要求完全是两回事。
「艾米尔殿下。」
「什么事?」
「关于紫之公主的事,我之前应该也说过了,还请您别召她进宫。」
「不,我并不是要请她去有国王在的薛尔里宫,毕竟这也太困难了。所以,我是要请她去别墅。」
「这样啊。不过,可以请您死了这条心吗?」
「如果做得到,我也不必这么辛苦了。」
唉……艾米尔深深叹了口气,嘴里含进第三杯葡萄酒。
米歇尔斜眼望着他,深深吐了一口纸烟的烟雾。
不过,米歇尔也差不多腻了。
无论是对这即便是喜欢新玩意的王都,大概也很少人知道的奢侈品味道,或是一直装傻这件事。
米歇尔缓缓眨了眨眼,然后将纸烟放在陶瓷盘子的角落。
「所以?」
「嗯?」
「您深爱的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又从薛尔里宫搬去郊外的别墅了。这件事跟您今晚的来访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连呢?难道您还相信紫瞳之子能够驱邪这种古老的迷信,要她去治好太子妃殿下的病吗?」
「这个嘛……就某个角度而言,你猜对了。」
艾米尔将玻璃杯放在圆桌上,轻轻抿住了嘴。那模样看起来也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但过了一会儿,他以似乎放弃努力的语气道:
「我希望紫之公主能来探望我的克莉丝蒂,顺便暂时住在别墅,扮演抚慰克莉丝蒂的人偶角色。毕竟克莉丝蒂会卧病在床,其实是有原因的。」
「是什么原因?」
「很有意思喔。」
在米歇尔的催促下,艾米尔叹着气回答:。
「我王太子艾米尔,菲力普的女儿——路易丝公主,逃离王宫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莉莉•路易丝——
抱着布偶的她自傲地说出自己公开的称谓:路易丝公主、公主路易丝,以及蓝天公主。
在油灯的照明下虽然很难看出来,但若是在大型吊灯或阳光下,她的眼眸一定和夏天的蓝天一样吧。
伊娃马上便做出如此联想。
毕竟她,莉莉•路易丝的母亲——克莉丝蒂娜王太子妃的眼睛,也是美丽的宝石蓝色。
然而,伊娃现在仍不敢相信。
「你真的是……路易丝公主吗?」
「是啊,没错。证据就是我下个月就要过七岁生日了。很棒吧。」
「……也就是说,你才六岁?你现在六岁对吧?」
「可是,我马上就要满七岁罗。」
路易丝整个人靠在沙发柔软的靠垫上,说着骄傲似地挺起胸膛。随着她的举动,长达脚踝的裙摆和兔子布偶的耳朵都跟着晃了一下。
路易丝的长相遗传自母亲克莉丝蒂娜。她拥有细眉大眼、浓密的睫毛与清爽的鼻子,以及削瘦却看似柔嫩的白皙双颊,再加上小小的嘴唇。她的长相真的跟克莉丝蒂娜一模一样,尽管如此,他们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如果克莉丝蒂娜是拘谨的清纯白百合;路易丝则是朝气蓬勃地向天空伸展的红色藤蔓蔷薇。
看见那同样坐在沙发旁的眺望身影,伊娃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旁的桌上放着温牛奶与砂糖腌制的点心,而这里并非位于大街旁的伊迭尔咖啡厅。
而是现身在那咖啡厅的路易丝,几乎可说是强迫地带伊娃前往的小房舍。
从夜晚阴暗中的外观看来,这里就连米歇尔那栋宅邸的一半大也没有。不过,招待伊娃简单用过晚餐的餐厅,以及这问墙边为客人随从备有座位的小沙龙,天花板都盖得很高,感觉相当宽敞舒适。
来这儿途中并未穿越与郊区分隔的城门,所以这里还在首都雷•鲁迪亚的街上。伊娃原本以为王都处处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但远离煤气灯下喧嚣的这一带,却显得安静至极。待在这里的感觉还算不错。
不过,这栋房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王室的别墅。
路易丝出现在咖啡厅时,身旁带了一个侍从,而且也有专属的马车。可是,她身上却完全没有象征王族的徽章或装饰。
正是因为想起自己逃离耝国的遭遇,伊娃更加感到疑惑。自己的事先姑且不论,伊娃问道:
「欸,路易丝公主。你待在这里没关系吗?」
「哎呀,当然啊。现在还用不着回寝室的,要我晚睡一点问题都没有哟。舞会不都是彻夜举办的吗?所以这也算是一种练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那是什么意思呢?我马上就要满七岁了,所以懂很多事情哟。所以我对你的事也很清楚唷,伊娃洁莉公主。我还知道,如果按照昆席德的夏洛克德利王室的系谱来看,你对我来说算是阿姨呢。」
「阿……阿姨?」
「阿姨没错呀?我的阿姨。紫色瞳孔的美丽阿姨。」
路易丝摇着金褐色长发与兔子布偶的耳朵,一边开心似地反覆说着。
她的母亲——克莉丝蒂娜是昆席德的第一公主,为了嫁去兰比尔斯当王太子妃而渡海离国。克莉丝蒂娜的母亲是正妃,伊娃则是二王妃所生的第二公主,因此她与克莉丝蒂娜算旱同父异母的姊妹,路易丝则成了她的侄女。就系谱上来说是这样没错。不过,被远比自己年幼的女孩叫「阿姨」,可比远较自己年长的异性说成「娇小」还要更令她大受打击。伊娃觉得自己忽然老了不少,不禁感到一阵晕眩。
这时,水汪汪的蓝色眼眸翻着眼珠,目不转睛地凝视伊娃。
路易丝对坐在身旁,不,是要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客人探出身子,稍稍歪了歪头。
「你怎么了吗,阿姨?」
「呃,等一下,拜托你不要这样叫我,绝对不要!因为我觉得很……总觉得耳朵和胸口好痛。」
「那我叫你伊娃洁莉公主好吗?」
「不,这也有点……」
「还是说,你比较喜欢『承诺爱子』这个称呼?」
「咦?」
原本捣着耳朵、撇过头去的伊娃,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
两人一对上视线,路易丝便轻声笑了起来。
尽管浓淡多少有些不同,但她确实遗传了昆席德王室金发碧眼的特征。那副模样的确是个将满七岁的小女孩,但唯有她的笑容,看起来甚至比那位较伊娃年长——身兼侍女的裁缝师卡罗还要成熟。
「欸,紫之公主,我一直在找你哟。」
「你的意思是……在找『承诺爱子』吗?」
「是呀,一点也没错。所以我写信给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了。我说想要见你一面,所以令天一直在那间咖啡厅等你。」
路易丝嘴边的笑容越来越深。伊娃的手被拉了过去。路易丝单手抱着布偶,另一只手紧握对方的手,毫不迟疑地放声道: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紫之公主。请用你的歌杀了国王陛下和王后陛下。我希望你可以杀了君临兰比尔斯的约瑟夫国王。」
「……什么……!」
伊娃试着赶紧甩开手,但路易丝制止了她。两人都没戴手套,对于那裸着手指施加于肌肤上的强烈力道,伊娃瞬间停止呼吸。原本激动的情绪也随之停摆。
路易丝的手紧握到宛如要捏碎伊娃的骨头,却又微微颤抖。
察觉这件事后,伊娃深呼吸静下心,然后放软语调。
「路易丝公主,我没办法答应你的要求。我绝对没办法为了那种事而唱歌,」
「为什么?这国家的两位陛下,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亲近的人?」
「就算不亲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杀人啊。」
「既然这样,那就马上带我回到过去!你应该办得到吧?只要有那眼瞳和歌谣,就可以取回失去的东西吧!?」
「我没有那种能力。」
伊娃匿抑自己,以免随着语气越来越激动的对方起舞,一面平静地回答。伊娃压低身子,让视线和矮自己一个头的路易丝相对,一边直勾勾地注视她,一边缓缓摇头。
「……骗子!」
路易丝松开伊娃的手,双手紧抱兔子玩偶,深深垂下头去。就算不凝神细听,也可以听见她死命压抑的哽咽声。 、
那全身颤抖、沉默不语的模样,令伊娃想起在荒野城堡时的记忆。
比她年幼的那些同胞因为打雷或作恶梦而害怕时,也会像这样发抖。每当这个时候,伊娃总会紧紧搂住他们一再安抚,亲吻他们的头发与脸颊。
如果同样抱住路易丝,说不定她就不会发抖了。
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是伊娃给予现在的她希望。毕竟她的心愿无法实现,要是暂时伸出援手,之后却又推开她的话,一定会陷入重蹈覆辙的窘境。伊娃紧握双手,只是凝视着蹲坐的路易丝。然后她开始思考。到底是谁告诉路易丝「承诺爱子」的事?
尽管不清楚她为何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承诺爱子」的歌拥有致人于死魔力这件事,应该是有人告诉她的没错。就像伊娃是从米歇尔口中得知的一样。
「………」
伊娃掀动唇瓣,却没有出声。现在明明不是时候,她却忽然在意起一件事。
米歇尔该不会也一直选择这么做吧?
他之所以不对眼前大呼小叫的「小孩」伸出援手,而是冷言冷语地语出嘲讽,难道是为了要她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吗?
不可能。伊娃用力摇摇头。
这一瞬间,耳中传来他的歌声。
那歌声让人犹豫该不该一口咬定,说他是个冷漠的人。
唇瓣再次掀动,依旧没有出声。
这次伊娃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想呼唤他的名字。这件事教她心有不甘:心头难受,于是紧紧闭上眼睛。
谈天的声音从客厅消失,只剩下暖炉啪滋啪滋的燃烧声窜入耳际。
但突然间,在墙边待命的卢和吉克默默站了起来。发觉这件事后,伊娃也抬起头。这时,敲门声响起。
出现在静谧客厅的是一名黑发妇人。上头有着藤蔓蔷薇花饰的白色饰领教人眼睛一亮。她的衣服朴素到只有饰领引人注意。大概是光线黯淡之故,洋装的颜色看起来是象征守丧的黑色。这名妇人笔直扬起视线,让人感觉到她的高贵。可能是这房子的主人吧。
伊娃自然而然地端正姿势,从沙发站了起来。
妇人走到放着冷掉的牛奶与甜点的桌子,轻轻屈膝行礼。
她的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
与如此心想的伊娃对上视线后,黑发妇人微微一笑。
她的嘴唇仅有下唇比较丰厚,红得对看似丧服的洋装而言太过鲜艳。此外,妇人的那副笑容,也和方才路易丝的笑容十分神似。
「你好,公主。」
「你……你好。」
「抱歉,这么晚才来问候你,因为头痛的老毛病怎么也压不下来,我才会在晚餐时缺席……可以让我加入你们的谈话吗?」
「……珍妮!」
路易丝也不等语气柔和的她说完,便站了起来,将布偶扔在沙发上,冲进那妇人的怀里,然后气冲冲地大喊。
「珍妮,你是不是骗我?那件事是骗人的吗?」
「路易丝。」
「伊娃洁莉公主不肯替我唱歌。『承诺爱子』的歌是我唯一的希望。明明只要有那首歌,一切就会很顺利了呀!」
「路易丝,冷静一点。身为淑女,怎么可以在客人面前仓皇失措呢。」
「可是,珍妮!」
「还有,你露出这种表情的话,你那重要的朋友也会跟着难过的……你忍心吗?」
听见这句话,路易丝吓了一跳似地屏住呼吸。她松开抓着妇人衣服的手,走回沙发,双手紧紧抱住布偶,看她平静下来后,妇人使了一个眼色。伊娃见状,便在身旁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黑发妇人坐在蹲坐且沉默不语的路易丝身旁,再次与伊娃视线交会。
「你好,紫之公主,我叫珍妮•勒鲁。我在社交界的名号是费儿杜尔伯爵夫人,但记得我丈夫的死以及我长相的人,应该已经很少了吧。」
「你先生已经过世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久远到我记不清楚了。不过,我的孩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有名。而他现在正是这国家的王太子。」
「……王太子?」
伊娃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这一刹那,藏于脑海角落的知识一口气涌了上来。拥有费儿杜尔伯爵夫人之名的珍妮眯起咖啡色的眼睛,露出深深的微笑。
「看你的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了吧,我是国王陛下的爱妾。」
「你……」
尽管知道不礼貌,伊娃还是忍不住直盯着珍妮。
兰比尔斯现任国王有两个王太子,他们的名字都叫做米歇尔•菲力普,是年纪仅有数日之差的兄弟,分别是正妃及爱妾——也就是国王情人所生的王子。
自己见过的那位艾米尔王太子的母亲,就是这位妇人吗?伊娃这才发觉两人瞳孔的颜色的确一样。
「费儿杜尔夫人不住在王宫吗?」
「请叫我珍妮吧,因为这里既不是王宫,也不是社交界,况且我对那个世界很感冒,所以一直住在这个隐居之所。因此,现在的我与其说是爱妾,不如说是路易丝公主的地下侍女……不,应该说是地下辅导人和教养人吧?」
珍妮说着半眯起眼。她并非在感叹自己的境遇,而是打从心底感到安心。那表情似乎传达了一丁点这个念头。
不过,猛然抬头的珍妮却大喊:「才不是呢!」
「珍妮才不是什么侍女和教养人。王后陛下不是我真正的祖母,珍妮才是!」
「哎呀。正值青春年华的我是你的奶奶?居然说这种话,路易丝真是个坏公主。」
「坏就坏。我以前一直那么乖,还不是什么也没改变。」
路易丝轻轻摇头,叹着气如此说道。那灰心的举动一点也不符合她的年纪。但对她自己而书,那已经像是日常习惯一样,看起来与她浑然一体了。
看见她的举动,伊娃忽然察觉一件事。
在两位艾米尔王太子之中,路易丝的亲生父亲是已经过世的艾米尔——也就是那位并非爱妾所出,而是正妃所生的艾米尔,而路易丝很清楚这件事。
伊娃忽然望向珍妮,用眼神问:是你告诉她的吗?
看见伊娃的眼神,黑发爱妾默默点头,摸了摸路易丝的头。于是,路易丝彷佛很喜欢这种感觉似的,轻轻躺在黑色洋装的膝头上。
「真的一点也没有改变。就算我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就算我逃出王宫,还是都一样。国王陛下和王后陛下今后不管遇上什么事,还是会一直叹气说『如果路易丝是王子就好了』。」
「路易丝。」
「我不需要那两位陛下……我才不要什么真正的祖父祖母。我不需要说不要我的人。——那种人最好消失在这世上!」
路易丝甸句带刺,宛如口吐诅咒之言。说完,她又开始啜泣起来。她趴在珍妮的膝头上,而不是一直抱在怀里的布偶,就这么哭了出来。
伊娃什么也说不出口。紧握在膝上的双手冰冷至极。
听路易丝说那些话时,某晚的情景在伊娃脑海中重现。
那是几个月前,她差点被昆席德的王妃——爱蒂蕾德杀害的时候。
那时,伊娃也希望对方可以消失。
她怨恨、哀叹在自己眼前否定自己的王妃,在这剧烈的情绪之下而唱。
而她的歌声,甚至使得当时在场的人都痛苦不堪。
那已经被新生活冲淡的恐惧再度复活,伊娃不发一语,脸色惨自。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吓得发起抖来,于是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侧脸。隔了短短一制那,伊娃才发觉那是一个吻。
不知何时,卢已经来到她身旁。
「没事的。」
他说着,又吻了吻她的侧脸。
他并未询问伊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静静地以话语与吻来安抚她,这让伊娃松了口气。紧握的双手松了开来,身子也不再僵硬。
就和那晚一样。
是卢制止了伊娃无法停止的歌声。
「……谢谢你。」
伊娃翻着眼珠转头,向卢道了声谢,但他什么也没说便撇开头去。从他侧脸的墨镜底下,伊娃偷看见了他紫色的眼眸。
据说他与伊娃是一对「爱子」。如果卢不在身边,伊娃就无法唱歌。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有看不见的牵绊,卢才能制止她唱歌。
据称受到古代诸神庇佑的「爱子」,其力量真的十分不可思议。尽管如此,无法接受的事还是无法接受。
「……欸,路易丝公主。」
伊娃一边缓缓深呼吸,一边轻声说道:
「你说想要回到过去,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要重新来过。」
在好几声为了调整呼吸而发出的呜咽之后,路易丝回答了。她并未抬头,就这么毫不迟疑地答道:
「既然国王陛下和王后陛下不肯消失,那也只有让过去重来了。我要回到母亲大人的肚子里,变成王子出生在这世上。如果我是王子的话,母亲大人就能在两位陛下面前抬头挺胸,不是我亲生父亲的父亲大人,也一定会好好疼爱我的。」
路易丝的语气很沉着,说起这席话来毫不生疏。大概是因为她不断在想、不停思考、一再呐喊的缘故吧。最了解路易丝心情的应该是珍妮吧。她不发一语搂着路易丝的肩膀,抚摸着头。可是,要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
伊娃紧握双手,这次的理由和方才不同。
这时,卢拍了拍她的肩膀。卢并非要她冷静,而是在催促。
这一瞬间,歌声从伊娃唇间传来。
想要呼唤名字,或是想伸出手的心情化作歌声。歌里没有歌词。还未化作言语形式的心意转化为歌声,缓缓溢了出来。
彷佛在等待这一刻似的,卢也唱了起来。
伊娃随着那犹如拨动竖琴的歌声而唱。
她在心头刻画路易丝及她的母亲克莉丝蒂娜:心里想着长相相同、给人的印象却不同的两人,然后以歌声编织不在场的克莉丝蒂娜身影,传达给蹲坐的路易丝。
——不要再哭了。
——痛苦的话就闭上眼睛,睡到早晨来临为止吧。
拥有柔和蓝色眼眸的克莉丝蒂娜一定会这么说,然后牢牢搂住路易丝。
伊娃一边编织这个幻影,一边听着卢的歌。
他的歌声带来景象。
浮现于伊娃脑海的是澄澈蓝天,以及一片紫色花海。将古堡搂在怀里的宽广缓坡上,开满了一片石南花。
这是伊娃与卢的记忆。
那只会在荒地上盛开的偏执值物,仅有夏季会让荒野化作乐园。
那是一片鲜明的景色,在刺眼的阳光下,一直延伸到与蓝天相连的远方。
伊娃曾经偷偷溜出城堡,独自站在那夏天的山丘上。
那时的记忆忽然在脑海浮现。
伊娃瞬间屏住呼吸。
她想要挥去涌上心头的记忆碎片,于是睁开眼睛。
两人的歌声彷佛互相干扰而停了下来。
放声而唱的伊娃望向珍妮与路易丝。
路易丝仍旧依偎在黑色洋装的膝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看见她的模样,伊娃顿时松了口气。
这时,以歌声与伊娃相系的最后一条线断了。
「伊娃?」
卢蹙起眉头,探头望着坐在沙发上的伊娃的脸。伊娃无法回答,只是不停眨眼。每当眼睛眨一下,斗大的泪珠便潸然落下,沾湿脸颊与指尖。她没有力气伸手去擦掉泪水。
原本应该释放为歌声的心意却只化作泪水,不停涌出。
「……你想起什么了吗?伊娃。」
卢以平静的语气如此问道。这种彷佛内心被看透的感觉,令伊娃吓了一跳。不过,她发觉这是因为两人方才合唱之故,因此,伊娃更不敢对他说了。
还住在荒野古堡时,伊娃有时会偷偷溜出城外。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光是在城门塔的看守台上眺望,并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不过,唯有那天不太一样。
那时候,据称是王宫使者的艾洛士•杰伊才刚告诉她自己是第二公主。
那年夏天伊娃八岁,那天她也溜出了城堡。
在那之前,对伊娃而雷的「家人」,一直是一同住在城里的同胞,她对血脉相连的「真正父母」没什么兴趣。她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和其他同胞一样,父母早就不知在哪里过世,要不就是根本不知道有自己这个小孩,不晓得身处何方。
然而,却有人对伊娃说,她的「亲生父亲」是国王,「亲生母亲」是已经过世的二王妃,而她是一位公主,总有一天必须进宫。
刚听见这番话时,伊娃一直大哭大闹。她一点也不希望只有自己拥有「真正的家人」,也完全不想离开城堡。如果自己身为公主这件事是「事实」,一直以来的日子不就成了「谎言」吗?因为是「谎言」,所以就非得消失不可吗?既然如此,那她才不需要什么「事实」。当时的伊娃无论对谁都如此迁怒。
于是某一天,她溜出了城堡。她一个人走在淹没于紫色石南花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泪水跟着落了下来。
伊娃边走边哭,然后心想。为什么不来见我呢?如果真的是「真正的家人」,真希望他们现在马上来这儿抱住自己。对年幼的伊娃而言,唯有这么做才能证明彼此是一家人。
来见我吧。
我是如此想见你们。
如果现在你们可以搂住我,那我就能相信。
藉由歌唱,伊娃清晰地想起自己边想边哭边走的那天。
因此,她开始觉得羡慕路易丝。
伊娃打从心底羡慕她能这样躺在别人膝头,倾诉无法实现的愿望,闹闹脾气,又有个人能够容许她撒娇,温柔地抚摸她。
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对象该有多好。
如果母亲还在世,我也能像她那样发泄自己的不如意吗?一想到这里,伊娃已经泣不成声。明明是为了安抚比自己年幼的路易丝,自己怎么可以哭成这样呢?
「……那么,你不想继续哭下去了吧?」
「不想。」
听见卢轻声这么问,伊娃点了点头。为了证明决心,她拿出自己的手帕,结果不小心先擦了鼻子。
「啊。」
「拿去。」
伊娃心想糟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卢完全看穿她的心思,露出十分不耐烦的眼神,递上新的手帕。
伊娃一接过手帕,客厅便响起了敲门声。
进门的是一名银发青年。
路易丝出现在咖啡厅时他便跟在身后,年纪大约与在墙边待命的吉克相仿。不过,相较于曾是宫廷骑士的吉克,身穿深绿色上衣的他态度相当温和。伊娃悄悄心想:他应该是路易丝的侍从吧。
「夫人,就寝的时间到了。」
「这样啊,那带这孩子去睡吧。还有,麻烦你准备热饮。」
「是。」
青年点点头,先鞠了个躬,来到珍妮身旁,然后熟练地双手抱起发出鼾声的路易丝和兔子布偶。
青年离开客厅后,卢也走回侍从的座位。
过没多久,一名老侍女推着上头放了银器的推车现身了。冷掉的牛奶被撤下,桌面摆上了冒着甜香的可可亚。
「真对不起,紫之公主。」
侍女退下后,珍妮终于开口了。她的说话方式,和方才路易丝在场时有点不同。
「如果你的察觉力够好,我想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告诉路易丝『承诺爱子』的就是我。从我还在宫里的时候,就一直把这当作童话说给她听。」
「那么,我人在兰比尔斯这件事,也是你告诉她的?」
「是的,我为了打发时间而赞助了一些艺术家。所以我在王都看见你,是在去年年末的歌剧院里,因为很难得看见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在公开场合带女伴,我就问了问他认识的一位剧本家。」
「那位剧本家……该不会是巴尔蒙萨男爵吧?」
说到有可能这么做的人,伊娃也只想得到这个名字。「是的。」珍妮点点头,稍稍露出苦笑。
「不要怪巴尔蒙萨。其实他也为了友情一直拼命试着掩饰,却反倒令我怀疑,所以才有点严厉地逼问他。」
「如果不肯回答,那就中止对你的赞助——你是这么威胁他的吗?」
「对艺术家来说,这种威胁应该是最有效的吧?」
珍妮苦笑着眯起眼睛,想也不想便斩钉截铁地说,伊娃厌烦地听着这席话。为什么兰比尔斯尽是这种人,老是用像是拿枪口指着对方的方式谈交易?真是令人厌烦。不过,从这点看来,那位剧本家之所以会将「东洋蔷薇」送给米歇尔,说不定也有赎罪的成分在吧。伊娃歪歪谖,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友爱精神吗?可是,她在意的并非那位剧本家。
「请问,珍妮夫人,你跟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很熟吗?」
也难怪伊娃会有这个想法,毕竟她都说很少看见米歇尔在公开场合带女伴了。尽管伊娃基于礼貌,用词保持客气,视线却是目不转睛地直盯着珍妮。于是,珍妮开心似地弯起眼角。
「你这么在意我跟他熟不熟吗?」
「在你回答之前,我不能回去。」
伊娃马上如此回答。如果可以问到关于米歇尔的事,就算只有一件也好,她都想问个清楚。「承诺爱子」的事也一样。
珍妮也凝视伊娃,宛如在观察她的决心有多坚定。伊娃完全不肯移开视线。
这阵沉默不知维持了多久。
珍妮合上眼睛,缓缓眨了眨眼后,平静地如此说道:
「……米歇尔•聂布里欧涅跟我之间的关系,是从他以那个名字自称之前开始的。岚帝留给他的遗书一直寄放在我这里。」
「寄放在你这里?为什么?」
「因为我的父亲是银行家。」
珍妮微微扬起嘴角。
「银行也可以寄放钱以外的东西。例如遗书和珠宝,或是连社交界也不知晓的秘密。例如在岚帝的小孩里,能获得遗产的只有米歇尔这件事。还有他的父亲岚帝曾说他『不是自己的孩子』这件事。」
「……咦?为什么!夫人,这是真的吗?」
「放心吧,我身为银行家的女儿,不说没有好处的谎是我的原则。」
「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岚帝要对他说这么过分的话?」
「因为他出生之后,瞳孔并不是紫色的。」
「就只因为这种小事!?」
「对岚帝来说,这可不是『小事』,他应该觉得很不甘心吧。因为,岚帝是为了让『承诺爱子』成为自己的小孩,才让米歇尔的母亲当他的情人。」
「为了『爱子』……为了得到赛西利亚人的后裔?」
尽管有点犹豫,伊娃还是说出这句话,然后望着珍妮,静待她的反应。
珍妮喝了一口香气甘甜到有些慵懒的可可亚,默默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伊娃。
伊娃交叠在洋装膝头上的双手使力一抓。
「……珍妮夫人,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据说会生出『承诺爱子』的民族——赛西利亚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对他们真的是一无所知。所以,请你告诉我好吗?」
伊娃脱下手套的手指和掌心是湿的,这点她自己也知道。这是紧张造成的,不过伊娃有种预感,米歇尔及其友人鲍德刻意隐瞒的那些事,珍妮一定会愿意告诉自己。不知为何,她很强烈地如此觉得,大概是因为珍妮一直没有移开视线吧。
而她的预感确实没错。
「赛西利亚人是一千年以前就居住在这块大陆的民族。他们认为诸神依附于月亮和太阳、夜空中的星辰、森林与泉水,以及季节的转换之中,将其寄托于音乐而喜爱,擅长使用咒语和药草。没错,毕竟他们早已习惯所有药草——其中也包含毒草在内,所以不知不觉间体质变得百毒不侵,这就是紫色瞳孔的由来,也是身为赛西利亚人的证明。有些民族认为那是恶魔的眼瞳,因而害怕、厌恶他们,而赛西利亚人的弱点,就是他们没有国家。虽然他们有几个善战的部族,却没有统率众人的国家组织。因此他们渐渐被赶离土地,人数越来越少,不久之后,好几万个赛西利亚人移居到了大海另一头的岛国。」
「大海另一头……该不会是……」
「没错,来到岛国昆席德的赛西利亚人是你母亲的祖先;而留在大陆上的赛西利亚人子孙是米歇尔的母亲,还有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
「岚帝也是……!?」
伊娃瞪大双眼,身子探了出去。她差点顺势站了起来,但还是忍住这种无礼的举动。
珍妮注视着伊娃,一直眯着那双咖啡色的眼睛。
「雷纳德•聂布里翁出生在边境城镇的贫穷贵族家。据说他到王都之后也过得很辛苦,而赐予他坚毅精神的,正是身为兰比尔斯人及赛西利亚后裔的志气与尊严。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成为岚帝。赛西利亚人被大陆的历史巨浪吞没,失去了故乡,他想亲手建立赛西利亚人渴求的国家——也就是他们民族自古代代相传的『承诺之地』。」
「…………」
伊娃哑口无言,这次真的猛然站了起来。房间角落也传来铿当一声。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卢也站起身来。
两人几乎同时望向彼此,交会的视线甚至有火花激荡之感。这证明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永恒王国「承诺之地」,是为了故乡为常春之国的人们而存在,而要找到该处,
「承诺爱子」的歌声是不可或缺的。「承诺爱子」是通往那里的路标。
从前出现在伊娃与卢面前的艾洛士•杰伊,确实曾经这么说过。
「如果『承诺之地』是为了赛西利亚人而存在的国度……那『爱子』呢?」
伊娃忍住令胸口发疼的心跳,一边回头望向珍妮。
「岚帝为什么想要『爱子』?难道是为了用歌声解决阻扰他的人?」
「不是的。」
珍妮手拿散发甜香的杯子,否定了伊娃的说法,然后喝了口应该已经冷掉的可可亚,眯
起眼睛。
「岚帝是想以『爱子』作为自己的旗号。除了象征赛西利亚人的紫色瞳孔外,只要『爱子』在岚帝身边对民众歌唱,就等于宣告『承诺之地』的到来,呼吁藏身大陆各地的同胞起义,成为一场效果绝伦的演说。因为既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爱子』歌声,是从『常春之国』——赛西利亚人以赛西利亚人之名生活的那时代起,一直流传下来的旋律。」
「常春之国……不是指诸神居住的土地吗?」
「是的,当然是这样没错。据说所有人和所有神明都在那儿一同生活,是个充满美丽景色与美妙音乐的乐园。」
「不过,」珍妮顿了一下,将装了可可亚的杯子放在桌上。
「对活在现世的后裔而雷,赛西利亚人的时代本身便是向往之地,也就是常春之国。因为就跟岚帝出身的聂布里翁家一样,许多后裔早已失去紫色瞳孔这个赛西利亚人的象征,也失去了赛西利亚人遗留的诸多歌谣。所以岚帝才会拼命寻找『爱子』。可是,这就和在大海里找一滴清水一样。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才会把希望寄托在还会唱歌的同胞身上。」
「那个同胞……该不会是……」
「没错,她就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的母亲。」
珍妮毫不迟疑,直接了当地说道。
伊娃身子一软,咚一声坐在沙发上。她的脚尖弹起,裙摆不成体统地翻了起来。她连顾虑裙子的力气也没有,就这么心不在焉地一直低着头。
「那么,岚帝之所以只留给米歇尔遗产。」
「是为了让他继承赛西利亚皇帝的遗志,而不是兰比尔斯皇帝的遗志。」
「……骗人!」
伊娃并没有看着珍妮,就这么大喊:
「这些都是骗人的!绝对不可能!」
「紫之公主,我一开始应该就已经宣誓过,说我不会撒那种没有好处的谎吧?」
「可是!」
深夜的客厅里,唯有伊娃的声音划破静寂。这种不悦感令伊娃强迫自己抿住嘴,紧紧闭上眼睛:
岚帝留给米歇尔遗产,而米歇尔也接受了,他在兰比尔斯社交界使用的聂布里欧涅之名,正是最好的证明。既然如此,难道他的目标是皇帝之位吗?他之所以收藏自己和卢这对「爱子」,是为了实现父亲岚帝未能完成的梦想吗?
试着如此思考后,伊娃用力摇了摇头。
她还是不觉得米歇尔会有这种念头。
那双颜色并非隔代遗传的紫色,而是略带灰色的绿色眼眸,看着的并非未来,而是过去。
「回去吧。」
「咦?」
听见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伊娃缓缓抬头。
珍妮在斜对面的座位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要对你说的话已经结束了。现在已经是乖孩子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所以,你还旱回去幕后支持者的宅邸吧。很遗憾的,今晚这栋房子里并没有房间和闲工夫,可以招待突然来访的三位客人。」
「啊……好的。」
「你不用担心路易丝,我已经跟那孩子的父亲……艾米尔王太子殿下,报备她来这里的事了。」
「我明白了。」
听见珍妮这么说,伊娃只是点了点头。她的脑袋还无法正常运作,脚还有点颤抖。她心想:不知道回到米歇尔的宅邸之前,自己能不能平静下来。
伊娃一点把握也没有,就这么与珍妮四目相对。
在油灯的照明之下,屋主笑得更深了。
然后她从沙发上起身,衣服发出一阵细微摩擦声后,轻轻将伊娃搂在有着白色饰领的洋装胸前。
「……珍妮夫人?」
「回去之前,可不可以稍微听一下我的自言自语?」
珍妮询问的声音在伊娃太阳穴附近响起。伊娃依旧一片茫然,默默地点点头。
屋主擦的香水,令人联想起森林深处的泉水与夜雾。她平静地说着,彷佛要让自己的声音与香气融合。
「我的父亲是银行家,因此我一直过着让别人左右的无趣人生,就算作着乐园的美梦,等到审判之日降临,我一定还是会被打入地狱。不过,多亏遇见了路易丝,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点意义。」
「夫人。」
「我也打从心底感谢你。谢谢你,伊娃洁莉公主……没想到以前只听外祖母唱过一次的摇篮曲,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听到,简直像是作梦一样。」
谢谢你带来故乡的旋律,我们的小小女王。
珍妮的声音既小又嘶哑,将伊娃搂得更紧了。伊娃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压低了视线。从身穿黑色洋装的珍妮身上,散发出无法治愈的深深哀怨之味。
突然来访的客人踏上归途。
结果,艾米尔王太子大约喝了两瓶葡萄酒,现在应该在马车上鼾声大作吧。这样也好,也不枉米歇尔为他准备的上好葡萄酒了。
大概是因为醉得很舒服吧。
一直在叹气的艾米尔,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真的不懂该怎么跟路易丝公主相处。她的个性并不是受到父母双方影响,而是只像母亲,只像她的母亲。所以,即使我知道她在哪里,还是不想去接她,再加上她偏偏躲在我最不方便去的地方。
「『而且啊,那女孩还是尽早离开王室比较好』……吗。」
真难得听到他这么说。米歇尔在自己房里的窗边喃喃自语,尽管他已经卸下手套,连背心也脱了,领巾却只有松开挂在颈上。虽然已经觉得腻了,他的嘴角仍然叼着纸烟。
他凝视着微微升起的紫烟,以及窗外的夜色。
他望着下起小雪的窗外,一边回想方才在客厅的事情。
醉醺醺的艾米尔喝了侍女送上的柠檬水后,吐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跟路易丝好好相处。我也许是杀了她亲生父亲的人,她却不得不叫我这种人爸爸,对路易丝而言应该也很残酷吧。
「真没想到。」
原来艾米尔也会为路易丝公主着想。
米歇尔一直以为他心里只有克莉丝蒂娜王太子妃而已。毕竟无论是从前或现在,他都深爱着克莉丝蒂娜,甚至可以说为此献上了自己的人生。
就算专情是件好事,太过头也只会显得滑稽罢了。
然而,米歇尔却没办法嘲笑他。
话虽如此,就算要觉得羡慕,这段岁月也未免太漫长了。
距离他继承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的遗产,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那年是克莉丝蒂娜为了嫁给王太子,而从昆席德渡海前往兰比尔斯的时候吗?
原本下落不明的遗书,原来一直在国王的爱妾——费儿杜尔伯爵夫人,也就是珍妮,勒鲁的手上。
一问之下,那个拿走米歇尔遗书的变态的太太,原来是珍妮的好朋友。那太太瞒着丈夫挥霍,于是从丈夫的书房偷出遗书,交给珍妮作担保品,借钱继续更加浪费的生活。但是,那名变态的太太不久便与丈夫一同辞世,原因是夫妻吵架时引发了火灾。
米歇尔得知遗书的下落而出现在薛尔里宫时,珍妮提出了以下的条件。
「无论你是要继承遗产,还是要继承岚帝的遗志,我都管不着。不过,我要请你发一个誓。今后,你不可以背叛我所生的艾米尔•菲力普。你没有必要跟他成为挚友,只要不与他为敌就可以了。还有——」
如果你会唱我们的歌谣,现在就唱给我听吧。
对于她提出的条件,米歇尔点头答应。
遗书回到他的手上。
他也确认过里头的内容。
过没多久,他便开始自称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时至今日。
经过漫长的岁月后,时机即将成熟。
他的执业医师老友也这么认为。
进入新的一年后,在当年听见送葬钟声的山坡上,米歇尔向那墓碑报告了这件事。
他不会再有下个冬天了。
「就快了。」
米歇尔推开窗户,将纸烟扔出窗外,随即便看不见那小小的火光。是因为被雪弄熄了呢?抑或只是隐没于庭院的黑暗之中?
总不至于引发火灾吧。
米歇尔轻声笑了笑,任由窗户敞开,一边眺望雪景。
他任由隆冬的晚风打在身上,不知何时哼起了那唯一的歌谣。
结果,伊娃直到喝了一杯顺便当作提神剂的花茶后,才离开了珍妮的屋子。
她离开时雪只不过零零星星,穿过王都城门后才下起了大雪。
伊娃隔着马车窗户,茫然地注视这片景色,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做。
看见伊娃这副模样,卢与吉克也不发一语。打从离开屋子,马车里就没有任何对话。
不过,忽然有人打破了沉默。
开口的是坐在伊娃身旁的卢。
「吉克法尔德,欧文•斯佛尔札,我有事想要问你。」
听见卢这么说,坐在对面的吉克望了过来。他保持沉默,以眼神催促卢说下去。看见克这副模样,卢稍微蹙起眉头,一如往常淡淡地说道:
「我觉得那位莉莉•路易丝跟伊娃很像,你的看法呢?」
「我也这么觉得。」
吉克眯起戴着单边眼镜的黑色眼眸,一面回答。
「那种鲁莽的个性,闯出祸来也不知道要补救,反倒还想继续闯祸的部分,的确非常相似。」
「是吗,我就知道。」
「………喂,你们两个。」
伊娃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装作没听见,但还是忍不住插嘴,然后狠狠地瞪着他们。
虽说卢的坏心眼与吉克罗唆的理论分析一如往常,但没想到平常很少交谈的他们一聊起来,居然是在调侃伊娃。在当事人面前这么说也太没礼貌了吧。她很想如此反击,现在却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伊娃眉头深锁,闭口不语,视线再次移往窗外。
这时,卢直接了当地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伊娃,你果然是昆席德国王的女儿。」
「……咦?」
伊娃整个人转了过来。怎么会扯到这里呢?你凭什么这么说?她疑问的眼神注视着卢。但是,挂在低矮车顶的油灯灯光反射在他的墨镜上。他的表情原本就很难看出来,这样一来又更难分辨了,伊娃在心中嘟哝:真碍事,大概是看出她的心思,卢自行摘下墨镜,举止间似乎有些在意一旁的吉克,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娃。
「你好像不太清楚自己母亲的事,但是我知道。艾洛士•杰伊曾经告诉我。」
「杰伊?他告诉你什么?」
「你母亲也跟你一样胡来,身为二王妃却常常偷溜出王宫,简直跟家常便饭一样。」
「………啊?」
这番话难道是在指桑骂槐吗?或是刻意挑衅呢?伊娃一点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于是使劲皱起眉头。
「等等,卢,也就是说……你的意思是我跟路易丝很像,就像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吗?」
「不对,完全不对。」
「那是什么意思?」
「你母亲虽然常常偷溜出宫,不过每次都有她的道理。杰伊是这么说的。可是,你跟路易丝可不一样。」
「真是抱歉喔,我老是没头没脑就乱跑。」
看来卢果然是在挑衅。伊娃觉得很不高兴,于是别过脸去。这时,卢抓住她的肩头。她吓得转头,两人之间近到可以感觉彼此的呼吸。
「所以,伊娃,你的这种个性是昆席德的肯尼斯国王遗传的。」
「……卢?」
「莉莉•路易丝则是遗传自母亲,跟她母亲的父母一个样。那种硬要别人照做的个性,简直和爱蒂蕾德王妃一模一样;而肯尼斯国王不管第二公主出生或是失踪都放任不管,结果你像的还是他!所以……」
艾洛士•杰伊绝对不是你的父亲。
卢抓着伊娃肩头的手相当使劲,但感觉并不会痛。由于隔着手套与外套,连体温也无法传达,伊娃唯一深刻感受到的,只有卢在自己眼前这件事。
回想起来,爱蒂蕾德说伊娃不是国王的女儿时,卢也在场。那时,他也听见了那句话。因此,伊娃明白他现在为何会这么说。就跟两人同声合唱时一样,她可以感受到卢的想法。
然而,伊娃既无法同意,也无法否定他这席话。尽管她很开心卢这份体贴,却连「谢谢」也说不出口。对于这样的自己,她有些讶异。
于是她发觉一件事,就是这并非自己现在想要解开的谜团。
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
一个身影从如此心想的她心头掠过,而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心头的苦痛令伊娃默默抿起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