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与公主共舞的短暂春都 1 退化的歌喉

  在床上醒来,用个餐,喝下暖暖的牛奶,然后更衣。

  白天,中午,晚上,然后又是白天。

  那日复一日的循环感觉起来十分遥远。

  这里是兰比尔斯王国,同时也是位于首都郊外的宅邸;而舍弃昆席德二公主身分的自己,已经成了这座宅邸的食客。这点她很清楚,她从未想过要忘记这回事,而是一直牢记在心。

  不过,最近她没什么自信。

  与眼前之人的交谈、屋内的声响、风声、鸟啭明明进入了耳里,却总是毫无感觉地一下便消失无踪。即便是躺在床上,走在路上,手脚的感觉却是如此模糊,感觉就像是漂浮在不冷不热的水中。

  因此,伊娃忍不住问:

  「欸,卡罗,我真的醒着吗?现在量尺寸这件事不是在作梦吧?」

  「那当然,伊娃殿下现在醒着啊。今天是二月十五日,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身兼裁缝师的妙龄侍女卡罗一边在尺寸表填上数字,边如此回答,然后喜孜孜地扬起嘴唇。

  「还是说,伊娃殿下希望把今天量尺寸的结果当作一场梦?若是这样,那就由我从背后一把抓住您那非常可爱的胸部吧?这样一来,说不定您就可以面对现实,对明天的结果抱有一丝希望呢。」

  「不,谢谢你的好意。其实我不太懂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一把抓住」一词教伊娃害怕不已,赶紧摇了摇头。于是,一根没系好的长发抚过伊娃一丝不挂的背部。

  暖炉烘得房间暖呼呼的,而站在长椅旁的伊娃身上只套着一件丝质衬裤。

  每当要开始量尺寸前,伊娃总是会被脱得精光。根据卡罗的说法,如果要量出正确的数字,那么就连内衣也会碍事。真要说起来确实是如此,不过伊娃十分讨厌这项铁则。话虽如此,其实她并不排斥在别人面前裸体。当她还是公主而在王宫生活时,在特定侍从面前光着身子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她之所以觉得抗拒,原因其实出在卡罗身上。

  卡罗那稳重的态度下,总是不经意夹杂着露骨的言行;她对裁缝和量尺寸相当热衷、贪婪,替洋装假缝、修饰、修改时总是雀跃不已。不过,看见她甚至对每天理应不会有什么变化的丈量数字都如此醉心,伊娃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说得极端一点,她真是吓得退避三舍。

  因此,伊娃刚住进这座宅邸时,总是死命四处躲避卡罗。

  不过,最近她已经不逃了。

  才短短四个月,厌恶量尺寸的心情已经成了过去式。

  最近盘据心头的是另一件更具分量的事情。

  即便让束腹捆住身子,以细绳系好袜子,套上嫩草色的家居洋装,梳理随着光线或金或银的自傲秀发,插上发饰,在耳朵或颈子挂上珍珠饰品,她的心情仍然没变,依旧有一点朦朦胧胧的。

  大概是察觉了这一点,卡罗忽然问:

  「伊娃殿下虽然醒着,心情却似乎不太好呢。要不要喝一点花茶?」

  「也好……呃,等等。花茶的药草该不会是种在这屋子庭院的吧?」

  「不是,是用我故乡送来的药草泡的茶。」

  「从卡罗的故乡?……你的故乡在哪儿?」

  伊娃蹙起眉头,战战兢兢地反问。

  这屋子庭院里的药草都大有问题,伊娃可信任不过;可是,在生出卡罗这号人物的土地上生长的药草,却也令人觉得十分可疑。

  大概是察觉了伊娃的不安吧,卡罗眯起略带下垂的眼睛,嘻嘻笑了起来。

  「欵,伊娃殿下,我可是代代都是地下裁缝师的家族之女喔?家人亲戚里也有些人成了断头台的露水一去不回。像我这种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说出自己家乡的名字呢,您不这么认为吗?还是说伊娃殿下有这种勇气,想知道我家族的历史?」

  「没、没有没有,我没有那种勇气,所以用不着告诉我。」

  尽管卡罗笑嘻嘻的,表情深处却蕴含着一股魄力;面对这股魄力,伊娃拼命摇了摇头。卡罗喃喃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彷佛早就料到伊娃会有此反应。

  「那么,您要不要来一点昆席德送来的花茶?那是甘菊和柠檬香茅的茶哟。」

  「那我就喝一些吧,昆席德的茶看起来比较安全。」

  「我明白了。」

  那就请您稍待片刻。卡罗如此说道,便带着量尺寸的工具离开了房间。门外的脚步声缓缓离去,伊娃一边听着,一边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她倚在堆了好几层的靠垫上,接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漫无目标的视线停在某个地方,这一瞬间,伊娃与自己四目相对;镜子里也有一对圆睁的紫色眼瞳。她吓了一跳,整个人晃了一下,墙上那张更衣镜里的身影也同样晃了晃。

  唉,又不小心看到了。

  伊娃紧抿双唇,撇开头去。

  更衣镜的另一头有条秘密通道,伊娃前几天才知道这件事。直到现在,伊娃还忘不了那时心头的讶异。尽管她搬柜子堵住了门,这座宅邸的主人却忽然从秘密通道现身,而他正是伊娃的幕后支持者——米歇尔·杜·拉·寇特。

  他自称是无与伦比的收藏家,而他身边的确充满了大有来头的物品与人物。

  伊娃也是他基于收集癖好而纳入的收藏。

  至少几天前她还如此认为。

  然而,将伊娃的儿时玩伴、同样拥有紫色瞳孔的卢纳为侍从的米歇尔,其实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

  紫色瞳孔是赛西利亚这支古代民族后裔最好的证明。在这群人之中,有能力得以让赛西利亚人的歌谣重生于世的,便是「承诺爱子」。

  过去一一征服了其他国家,坐上兰比尔斯皇帝之位的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身为赛西利亚人的后裔,一直想要得到「爱子」。他想将紫色瞳孔及古代歌谣纳为自己的旗帜,替沉浮于历史巨浪的赛西利亚人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约束之地」,为了实现这理想而奋斗不懈。

  而身为岚帝之子的米歇尔,据说正是在父亲想要得到「承诺爱子」的期望下所诞生。

  然而,米歇尔并没有以赛西利亚人后裔的身分继承岚帝遗志的意思。

  尽管如此,他仍然收藏了「爱子」;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取回岚帝女儿——她同样在希冀得到紫色瞳孔的期望下诞生于世——的遗骸。完成这个心愿后,他将藉由「爱子」的歌声永远沉眠。

  米歇尔要求伊娃,届时为他演唱这首死亡之歌。

  「我才不唱。」

  伊娃整个人瘫在长椅角落堆积如山的靠垫上,一面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米歇尔得到的是灰绿色的瞳孔,而非紫色:他的愿望是取回自己心爱之人的遗骸,然后为自己的生命划下句点。

  如果这是歌剧的大纲,或许会成为一个带有悲剧之美的故事也说不定。不过,伊娃并不喜欢歌剧,她压根儿不懂该如何欣赏其中的演唱、音乐和情节;此外,她也无法理解以死作为结局到底美在哪里;她根本无法接受。

  尽管如此,这段大纲正是米歇尔的真正目的。

  一直以来,那对灰绿色瞳孔里就只有那位已故之人。

  正因为十分清楚这一点,伊娃才会如此烦躁。

  她在堆积如山的坐垫中微微移动身子,宛如在发泄这股情绪。

  这时,有人咚咚敲了敲门。

  伊娃才刚说了声请进,卡罗便随着身穿佣人服的棕发女仆回来了。银色推车上放着一套茶具。

  花茶甘澄的香气扩散开来,布满了午后的房间。

  话虽如此,怕烫的伊娃可没法子品尝刚泡好的花茶。卡罗严格禁止她将茶倒在浅碟上边放凉边喝,因此她也只好慢慢等茶变凉了。

  在她等待的这段期间,棕发的女仆离开了房间。

  卡罗站在推车旁,一脸笑嘻嘻的。

  「来,伊娃殿下,请您趁还没冷过头的时候品尝吧。嗯,虽然这是用来提神的茶,不过对现在的伊娃殿下来说,可能连安神的作用也说不上吧。」

  「是喔。」

  伊娃凝视着飘摇的蒸气,随口敷衍了一下。

  既然连安神的作用也说不上,那又为什么劝我喝呢?难道她想说的是昆席德的花茶品质很糟吗?

  虽然脑海里闪过抗议之词,但伊娃并没有说出口。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由得心生不悦,一边拿起茶杯,然后等了几秒,稍微嗅了一点花茶的香气后,这才啜了一口。

  这时,卡罗喜孜孜地说道:

  这时,怱然有人敲了敲门。

  听见那以相同力道精准地敲了两下的声响,伊娃想都不用想,便明白外头的人是骑士吉克。正因如此,她马上慌张了起来。

  「等、等一下,吉克!先不要开门!不可以开门喔!?」

  「是啊,没错。伊娃殿下现在的模样比光着身子还要难堪,所以请你稍待三分钟吧,骑士殿下。」

  「卡罗!!」

  正当伊娃要大喊「不要这么多嘴」的瞬间,衬裤已经被剥了去。她还在为卡罗的身手之快吓得僵在原地时,带有蔷薇花香而非花茶气味的衬裤递了上来。伊娃拖拖拉拉地套上衬裤后,卡罗又俐落地替她穿上新的衬裙,以及镶满蕾丝又带有花卉图案的裙子。

  伊娃原本以为短短三分钟不可能换好衣服。

  但是房门打开时,她已经重新坐在长椅上,手上拿着从银壶倒出的第二杯花茶了。

  「打扰了。」

  这名除了右眼单边眼镜的链条外一身黑的青年,踏着毫无一丝迟疑的步伐走了进来,然后在房间中央停下脚步。吉克所站的位置,恰好可以让伊娃看见他的全身;不过,这距离似乎稍嫌远了点。尽管他的声音有如低音提琴般洪亮,要在这距离交谈也稍微远了些。

  在伊娃察觉不对劲之前,吉克先开口了。

  「伊娃洁莉殿下,我有重要的事要向您报告。」

  「咦?什么事?什么报告?」

  伊娃不想让吉克察觉方才的骚动,于是稍微加快说话的速度反问,连音调都尖了起来。

  依照平时的模式,看见伊娃这副模样,吉克应该会挖苦个一两句才对;但他这时对伊娃的反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沉默了一会儿后,这才缓缓说道:

  「听说昆席德的国王——肯尼斯二世陛下生了重病。」

  「……咦?」

  伊娃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手上的茶杯翻落在才刚换好的裙子膝头。

  慌忙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听见脚步声后,二楼走廊上的卢停下步伐。这一瞬间,几乎不似人类所发出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哒哒哒的巨响。

  卢冷静地心想—大概是摔下来了吧。

  然后就像是要证明他的想法没错一样,一名少女揉着自己的腰背,一边从贯穿宅邸中央的大阶梯爬到走廊上。

  卢轻轻叹了口气,一面转过身,向那身穿浅红色洋装的少女伸出手。

  「十天没见了,伊娃。原来你还活着啊。」

  「卢!」

  几乎与拉住卢的手同时,伊娃大喊了起来:那双仰望着卢的紫色瞳孔,彷佛想说「你来得正好」似的。这很明显和「十天没见了,我好开心」的气氛不太一样。卢将自己的不悦隐藏于墨镜底下,朝大阶梯望去,一双凉鞋滚落在那里。

  真不晓得她到底在急什么?

  不过,卢倒是轻而易举地便猜到伊娃急着想去哪里。

  「欤,卢,米歇尔呢?米歇尔现在在哪儿?」

  「……天晓得?」

  「咦?你不知道吗?为什么!?」

  「你说呢。」

  伊娃简直要一把揪住卢黑色上衣的前襟,卢却冷冷地如此回答。身为侍从却不晓得主人身在何处,确实也可以说是怠怱职守。不过,其实卢从十天前就不太认真了。至于理由,他目前为止还没对别人说过。

  而对于卢的这番改变,伊娃压根儿也没有注意到。

  「他不在三楼的房间……那应该是在客厅里吧.还是院子?他该不会又要外出好一阵子吧?」

  「这倒不会,大概吧。」

  「大概?」

  伊娃不耐烦似地蹙起眉头,在二楼的走廊上拔腿就跑。那双凉鞋依旧散落在楼梯上,卢有点烦恼,不知该不该捡起凉鞋追上去。这时,生硬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那一身黑加上扑克脸的身影正是骑士吉克。

  他一边拾起主人扔下的凉鞋,一边走向二楼,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拉·寇特伯爵在哪里?」

  「他还没死,应该在坟场以外的某个地方吧。」

  卢淡淡地如此回答,听见他这么说,吉克也淡淡点了点头:「这样啊。」然后若无其事地在走廊上迈出步伐。望见吉克那与其说是老神在在,不如说只是毫无兴趣的态度,卢蹙起眉头,忍不住叫住了他。

  「欸,伊娃究竟为什么这么慌张?」

  「想知道的话,就去追她吧。」

  吉克瞥了卢一眼,宛如在说「这件事现在不方便在这里说」,然后又迈出了步伐。卢的眉头纠结得更深了。

  从两人所在的走廊前方,响起了门被猛然推开的声响。

  「米歇尔!还不干脆点给我出来,米歇尔·杜·拉·寇特!」

  伊娃冲进客厅,以仅穿着袜子的双脚在柔软的绒毯上前进。这时,凉风拂过她的脸颊,吓得她停下脚步,这才发觉客厅深处的窗户开着。

  双开式玻璃窗的一边敞开着,一名身穿黑色大礼服的高大男子站在那里。

  「什么乾不干脆的,我又没逃没躲。躲起来的应该是你吧?」

  倚着窗户的米歇尔如此说道,单薄的嘴唇衔起纸烟,然后吐了些白烟,一边将还没捻熄的纸烟扔出窗外。「啊。」伊娃忍不住喊了一声,原本想说这么做不太好吧,但并没有说出口。

  如果将桌椅、花瓶移到角落,这房间简直宽敞到足以当作舞池;而他们虽然处于房间的两端,还是可以勉强听见彼此的声音。不过,由于米歇尔背光站着,伊娃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尽管如此,当他的视线一射过来,伊娃还是不由得呼吸困难。

  但是,米歇尔似乎并未察觉伊娃的异状,只是以戴着手套的手关上窗户。

  「我们十天没见了吧,公主。看来你精神还不错,真是太好了。」

  「托……托你的福。」

  尽管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这令人坐立难安的气氛却让伊娃不禁想打退堂鼓。

  他们十天没见了。没错,这是伊娃十天来第一次见到他。尽管相较于王宫,这座宅邸要小得多了,他们却十天没见上面,没想到这段空白居然令伊娃紧张不已。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忍不住想要低下头去。

  不过,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

  伊娃笔直抬起头,为了听清楚对方的声音而向前走去。

  「米歇尔,现在马上让我回昆席德。」

  「哎呀,难得公主向我这个幕后支持者提出要求,看来明天王都会下大雪呢。」

  「不要捉弄我,我可没那种闲工夫。昆席德的国王陛下现在病得很严重。」

  「那个国家的国王?」

  「没错!」

  伊娃用力点了点头。

  昆席德的国王——肯尼斯二世,从去年夏天便开始身体不适。尽管他不必直接处理国事,但毕竟公务繁忙;虽然他的年纪没有大到无法负荷,但据说进入新的一年后,他便一直卧病在床,王宫方面也担心有什么万一而陷入骚动。

  然而,米歇尔的反应却是冷漠至极。

  「没有任何一家报纸刊登这个消息,我不太能够相信。公主,这谣言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才不是什么谣言!这是——」

  「是寄给我的一封信里提到的正确消息。」

  严厉的声音响起,宛如要制止伊娃继续说下去。伊娃回头一看,手拿一双凉鞋的吉克就在身后。伊娃吓了一跳:他是什么时候跑来的?

  吉克关上原本敞开的房门,一边走了进来。察觉他的身影后,米歇尔喃喃说了声「原来如此」,然后露出浅笑。

  「那么,你说的那封写着正确消息的信,可以请你现在拿出来吗?」

  「我的主人是伊娃洁莉殿下,并不是你,所以我拒绝。」

  「哦?既然如此,你敢对主人发誓这消息不会有假吗?」

  「我发誓。」

  吉克面无表情,回答得十分简洁。伊娃一边转头望着他,一边歪了歪头觉得奇怪。这么说来,吉克到底是从谁手上,又是怎么拿到那封信的?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他应该不可能对我撒这种谎才对。伊娃相信吉克不会骗她,于是又将头转向正前方,发现米歇尔依旧浅浅地笑着。

  「昆席德的国王病危是吗。可是公主,你似乎不太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你的意思是,我只不过是你用来复仇的工具,不可以擅自行动吗?」

  「看来你果然不明白——伊娃洁莉·玛格丽特,你擅自舍弃了公主的地位离开祖国,难道以为王宫那边会这么轻易就让你回去吗?」

  「这么说也没错……可是……」

  「就算你能回去王宫,也肯定会被终身幽禁,毕竟公主是『承诺爱子』啊。」

  米歇尔的嘴角露出浅笑,就这么眯起眼睛。伊娃沉默不语,那种彷佛漂浮在水中的浮游感消失了,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以双脚僵立原地。

  为了解开「承诺爱子」之谜,寻找自己的未来之路,伊娃才会跟着米歇尔来到兰比尔斯。

  然而,或许知道许多真相的艾洛士·杰伊,却可说是处于敌对的一方。伊娃可不觉得能从他身上得知真相。

  正因如此,她才会如此想见肯尼斯国王一面。

  肯尼斯国王将当时身处荒野古堡的伊娃召进王宫,赐予她二公主的身分,还下令她成为「无趣公主」。然后现在,他却又完全不理会逃出昆席德的伊娃。如果他打算带伊娃回去,这座宅邸老早就被国王派来的人找着了。

  他之所以对伊娃置之不理,难道真是因为二公主并非「国王亲生女儿」之故吗?

  又或者是另有其他理由呢?

  尽管伊娃试着思考,却怎么也没个头绪。

  她从未真正觉得肯尼斯国王是自己的父亲,也几乎没有私下与他交谈过。尽管如此,伊娃还是敬爱身为国王的他,希望他还能健健康康的。伊娃可一点也不希望在还没好好交谈过的情况下,便与他就此天人永隔。

  不过要是回到王宫后,真的被幽禁的话可就糟了——这个可能性非常之大。

  「二公主伊娃洁莉」的母亲——也就是二王妃——过世后,王太子雷欧便担任伊娃的监护人,现在的他一定非常愤怒。除了雷欧外,伊娃还让视她为姊妹的人们生气、难过,这点至今仍令伊娃十分难受。

  但是,她可不能让人抓去幽禁。

  若真的被关起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线索的「承诺爱子」——也就是伊娃自己——将遭到否定.并且被严加看管。

  这样一来,想必她这辈子再也见不着米歇尔了。

  一想到这里,伊娃便心头发疼,就像是被火烧炙一样。

  究竟该如何是好?种种情绪在脑海中交织,伊娃不由得一阵晕眩。等回过神来,她发觉自己的手正微微发着抖。

  这时一个声音窜入耳际,将她的恐惧一扫而空。

  「看来需要伪造护照了。」

  「咦?」

  原本不知不觉低下头去的伊娃,此时吓得抬起头来。浅笑已经从窗边的米歇尔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叹了口气,彷佛在嫌麻烦似的。

  「公主入境兰比尔斯的护照只是临时的,现在已经不能用了。这次准备最少要花三天,不,可能要五天吧,可以请你先忍耐一下吗,公主?」

  「忍耐……你愿意让我回昆席德吗?」

  「是啊,不过我也要去。」

  「米歇尔也要去昆席德?为什么!?……」

  「要是公主逃走,或是被幽禁的话,那我身为幕后支持者一直以来的投资就失去意义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要同行是为了监视我罗。伊娃原本想这么挖苦他,但别说是说出口了,她就连眉头也没能皱一下。

  伊娃原本以为米歇尔不可能同意她前往昆席德,一定会无情地拒绝自己的要求。因此,她早已做好彻底抗战的心理准备,无论米歇尔如何反对都一定要坚持到底。尽管如此,他却很干脆地答应了伊娃的要求。

  虽然是有条件的允许,但还是令伊娃觉得很扫兴。

  此外————想到他也会跟着去,伊娃又觉得安心不少,不禁松了口气。

  因此伊娃当场瘫坐在地。

  于是,吉克也跟着单膝跪地,然后默默将那双凉鞋放在地板上。

  「嗯?这是……」

  凉鞋上有着白色缎带和雏菊刺绣,伊娃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我记得是在更衣的时候……想到这里,伊娃这才发觉自己没有穿鞋。

  望见她这副模样,米歇尔讶异地睁大眼睛。

  「怎么,公主居然连鞋都没穿就四处找我吗?」

  「……看来是这样没错。」

  伊娃一面让吉克拉着手起身,一面既不悦又事不关己地如此说道。乖乖承认米歇尔的说法,让伊娃觉得十分不甘心。

  米歇尔露出浅笑,彷佛看透她是在闹别扭。

  伊娃越来越不甘心了,甚至还觉得丢脸。

  就在这个时候。

  几乎同一时间,从客厅外传来粗鲁推开门的声响,以及相互叫嚷的吵闹声。

  伊娃抬起头,心想:应该是从玄关大厅传来的吧。

  这时,吉克的背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请您退后,伊娃洁莉殿下。」

  「可是……」

  听见吉克背对着自己沉声这么说,伊娃有些困惑,总觉得有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宛如要肯定她的预感似的,米歇尔也说道:

  「骑士殿下说得没错,请你退到房间角落吧,公主。看来有不速之客来了。」

  「不远之客……」

  伊娃如此反问时,大厅那头依旧骚乱不已,宅邸的女佣和侍从不知在跟什么人争吵。紧

  接着,从连接大厅与二楼的螺旋阶梯传来直奔而上的脚步声。

  来了。

  伊娃做好准备的瞬间,房门被粗鲁地推了开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群「不速之客」的服装。他们头戴黑色帽缘的军帽,身穿有着金色钮扣的纯白薄外套,以及红色长裤的军服。难道昆席德王宫的人居然到了现在才现身吗?伊娃紧张得紧抿双唇。

  不过那群军人所盯着的,其实是站在客厅深处的那个人。

  「你就是自称米歇尔·杜·拉·寇特的人吗?」

  「正是在下。」

  严厉的视线并未让米歇尔心慌,他以一如往常的语调直接了当地回答。听见他这么说,那群军人无声地笑了。尽管在帽缘阴影的遮掩下完全看不见他们的眼神,但伊娃确实望见他们的嘴角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们要找的是逃离祖国的一一公主,那我不就在这里吗?

  吉克一步步后退,让伊娃藏身于大时钟后头,这时的她还真想如此大喊。不过吉克劝她安静,这么说时嘴唇动也没动一下。

  那群军人完全不理会墙边的他们。

  证据就是那站在最前方、嘴边蓄着黑须的男人,口沫横飞地高声宣书道:

  「谎称自己是拉·寇特伯爵的政治犯,基于我国法律的正义,我们要马上将你送进拉蛮达布尔监狱!」

  「抓起来。」那男子一挥手,后头待命的其中四人便快步向前,其他人则将冲上螺旋阶梯的女佣及侍从赶出客厅,制住其行动,不让他们抵抗。站在窗边的米歇尔左右手都被捉住,在前后都有人戒护的情况下迈出步伐。这副模样令伊娃联想到歌剧舞台上的某个情景。无论那人是好是坏,只要被认定有罪,便会像这样被人带走。

  「……米歇尔!!」

  伊娃忍不住大喊。

  她这声呐喊远比下人们的喊叫声还要响亮。尽管如此,那群军人并未停下脚步,伊娃所呼喊的那个人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正当伊娃想要再喊一声米歇尔,这时客厅的大门已经被关上了。

  伊娃想追上去,却没能成功,因为吉克伸手制止了她。伊娃一边拼命想要推开他的手,一边喊着米歇尔的名字。

  客厅外的走廊及玄关大厅里,争吵声与粗暴的声响依旧持续不断。

  不过,过了一会儿声音便消失了。

  少了主人的宅邸安静到令人害怕。

  在这彷佛连时间都冻结的气氛下,伊娃紧握双拳。

  伊娃确实听见那蓄着黑须的军人称米歇尔为「政治犯」。

  他说的并非绑架犯,而是政治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由于实在事出突然,伊娃的脑袋完全无法理解。

  这里并没有人可以向她说明事情的经过。

  全身僵硬的伊娃倚着墙壁,然后沿着墙滑坐在地。

  一旁的金色大钟滴答滴答地,精准地刻画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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