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与公主共舞的短暂春都 2 太阳沉睡时

  门一开便是一个狭长的空间,这里是为守夜的宫廷骑士准备的房间。

  雷欧身穿深紫色上衣,系着红色领巾,从寝室里走了出来,两名身穿怀古军服的骑士默默行了个礼。为了避免破坏夜里的寂静,雷欧也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一推开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气氛马上为之一变。

  会客室的天花板上吊着四盏烛台,在烛光的映照下,聚集于此的人同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雷欧。

  「王太子殿下,陛下的情况如何?」

  沙发上年过四十的男子代表所有人开口了。他搔了搔往后梳的金发,紧握戴着白手套的手;此人正是国王的弟弟,也就是雷欧的叔父——铁尔兹盖特一等公爵。一旁与公爵年纪相仿的夫人一脸担忧地坐着,满头白发的侍从长与绑起黑发的女官长则在离公爵夫妇略远之处待命。

  雷欧一边感到背后那些值夜的骑士竖起了耳朵,一边则将视线定在伯父铁尔兹盖特公爵身上。

  「陛下还在发烧,不过已经比今天早上好多了。大概是因为药效发作,陛下向我说了声『好困』,然后便就寝了。」

  「这样啊……」

  公爵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垂下头去,宛如要将交握的双手按在额头上。公爵夫人一边闭上眼,一边静静地倚着公爵的肩膀。

  两人这模样可说是昆席德王国夫妇的典范,看见这景象,雷欧不禁感到内疚。

  不过,这点不该让别人知道。

  雷欧说服自己,然后再次开口。

  「叔父,虽然我每晚都一再提醒,不过这件事还是请您务必保密。陛下只不过是因为严冬而感到疲累罢了。嘉年华将在一周后结束,然后进入大斋期。只要春天一近,想必陛下也会渐渐康复的。」

  「是啊。王兄,不,陛下很喜欢春天。他从小就特别喜欢春天。」

  「那么,就请您也跟令公子这么说吧……请你们继续管理王宫里的侍从。」

  雷欧硬是将公爵这番彷佛在细细咀嚼的喃喃低语搪塞过去,然后望向侍从长与女官长。

  「威廉也一样,他春天之前就从静养的离宫回来了,他可是非常纤细的。你们可要注意每一个细节,不要让无谓的杂音打扰到他。」

  「遵命。」

  「请放心交给我们。」

  在墙边待命的侍从长与女官长简洁地回答,令人感受到两人各自的经历与自信。雷欧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不过他马上便转过身去,板起那旁人形容为遗传自父亲的贵公子容貌,离开了会客室。

  王宫位于丘陵上,从这儿可以俯瞰王都隆迪尼尔兹连晚上都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

  这里是萨·格雷尔宫,于两百年前建来做为现今王室——夏洛克德利家的居所,意为「太阳之杯」。

  而太阳的象征——肯尼斯二世,现在正卧病在床。

  话虽如此,这件事目前并未引发公开的混乱。

  肯尼斯国王从去年夏天便身体欠安,批阅重要文件、接见贵族等公务皆由王太子雷欧与王妃爱蒂蕾德代理,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过在今年首次召开的贵族院议会上,当人们发觉现身的并非国王而是王太子雷欧时,气氛登时显得不安起来。

  此外,几乎所有在王宫服务的下人也注意到一件事—今年以来,国王就连一步也未曾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肯尼斯国王虽然才四十五岁,不过要是再这样下去,说不定——

  尽管没有发生公开的混乱,但在王都的社交界里,想必已经出现许多流言蜚语了吧。

  既然如此,王室的成员自然必须表现出毅然的态度才行。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没这么简单。

  「每天晚上都辛苦您了,王太子殿下。」

  雷欧才刚推开自己的房门,便听见有人对他这么说。他朝里头望去,在附有床罩的床铺旁,一名少年就坐在长椅上,一旁则是身穿沙黄色上衣的高大侍从,笑咪咪地随侍在侧。不过,身为他主人的少年——也就是三王子威廉——却是板着一张脸。接着,威廉百般无奈地扭动嘴唇,说出早已不知重复过几次的那句话。

  「陛下今天还是没醒吗?」

  「他还是一直睡着。」

  听见王弟这么问,雷欧眉毛也没动一下便如此回答,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尽管他对公爵夫妇和王宫的下人领班说了那些,但其实一切都只是在撒谎。

  卧病在床的肯尼斯国王一直在沉睡。他大约每三天会醒来一次,除了吃点东西和说些话外,他一直都处于睡眠状态。根据主治医师的说法,由于国王每隔好几天便发一次高烧,因此一直藉由睡眠来弥补发烧消耗的体力。

  这症状并没有特定的病名。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希望康复吗?雷欧好几次如此逼问,主治医师却总是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小时候,我一直在想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么虚弱,说不定是因为父王的遗传呢。」

  「威廉,不要说了。」

  雷欧坐在长椅旁的椅子上,一边狠狠瞪了威廉一眼,威廉的表情却越来越冷漠了。他的长相和他母亲——也就是爱蒂蕾德王妃——一模一样。不过,要是对威廉这么说,那他原本便不太好的心情还有两人间的感情,恐怕又会更加恶化吧。因此,雷欧选择了其他话题。

  「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可是威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里?」

  「那还用说,我是来避难的。多亏某位王太子殿下,只要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那群侍从就会关心东关心西的,真是烦死人了。我这么神经质,这样反倒会害我生病吧。」

  「……既然有这么多抱怨,那你干脆别回王宫不就得了。」

  「是啊,是这样没错。如果只需要担心自己就好,那可不知道有多轻松呢。」

  威廉不耐烦地阖起原本在看的书,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看来是完全被激怒了。雷欧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搞砸了。

  尽管雷欧与威廉由同一母亲所生,但他们并非「感情融洽的兄弟」。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人相差九岁,相较于从小便被视为下任国王而细心照料的雷欧,天生体弱多病、于几年前染上天花、被逐出王宫好一阵子的威廉,则是完全成了一位个性乖僻的王子。

  尽管如此,威廉并未做出有损王室名誉的愚行,仍旧尽力维护身为王族的尊严;对于这位王弟,雷欧私底下其实有很高的评价。

  不过,雷欧今晚可没有力气和威廉争论。

  先不提这阵子以来每天代理国王处理公务的疲累了,他在精神上其实已经精疲力竭。

  自己能维持王宫内外的平静多久呢?

  要是父王真有什么「万一」,接下来又会如何发展?

  与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一同渡海前往兰比尔斯的伊娃,现在还平安吗?

  布劳德尔公爵家的艾力克斯因为被扣上绑架伊娃的不白之冤,而取消了与伊娃的婚约;答应不对外透露半个字的他居然传来讣告,这也令雷欧大受打击。

  雷欧一直相信所有的苦痛烦恼,都是因为天上诸神看出受苦者有承受及克服的力量,才会给予考验;父王——同时身兼国教会领导的国王——从前是这么告诉他的。不过唯有现在,他还真想丧气地告诉众神:祢们看错人了。

  每当从公共场合回到自己房间,一一思考起自己内心的担忧,雷欧的眼中的一切便会开始变形。他的太阳穴会发疼,就连一丝丝光线都令人厌烦,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产生幻听。

  尽管他明白自己不可能睡得安稳,现在却想尽可能早点躺在床上。

  「……看来比起我,现在比较神经质的其实是王太子殿下呢。」

  威廉将书递给男侍从,一边不耐烦地如此说着,然后又以那还留有少年味道、却又冷漠至极的语气继续道:

  「不过我之所以会来这个房间,并不只是为了逃离那些烦人的侍从。我有两个口信要转达给你。」

  「口信?……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点说。」

  「啊啊,是的。那么,我就从听起来比较急的那件开始说吧。」

  「威廉。」

  既然有急事要转述,刚才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雷欧的心情相当焦躁,正想责备威廉,但威廉抢先一步开口了。

  「大约一小时前,铁尔兹盖特公爵千金派来的使者来到这里。据说公爵千金打算今晚离开王宫。」

  「…………你说什么?」

  雷欧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威廉的话,但在嘴里重复了两、三逼后,脑袋终于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有了动作。

  雷欧扬起深紫色上衣的衣摆,转身背对床铺,快步离开了房间。

  在墙边待命的年轻侍从犹豫着该不该追上去,不由得面面相。

  威廉在一旁望着这景象,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亏我还这么亲切,一开始就告诉他有两个口信了。」

  「殿下的心意之所以无法传达,应该是因为平时的行为太恶劣了吧?」

  「贝纳多,你说的『殿下』是指我,还是那位急性子的王太子?」

  「哎呀,这点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吧。」

  被主人厉声喊着自己的名字,高大的青年贝纳多啊哈哈地高声笑了起来。这一瞬间,那群王太子的侍从都恶狠狠地瞪向他,没想到贝纳多不但不害怕,甚至放声大笑了起来,于是侍从们的视线又更加严厉了。

  此外,他们的表情上也掺杂着长久以来的疑惑。

  威廉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心中暗暗点了点头:这也难怪。

  三王子的侍从并不归侍从长指挥,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是宫廷骑士或禁卫军。贝纳多是直属于威廉的侍从,而如此安排的不是别人,正是肯尼斯国王。

  虽然威廉的天花已经痊愈,但同父异母的姊姊伊娃订婚又让他难过得卧病在床,于是肯尼斯国王便将贝纳多赐给了他。

  这名「侍从」只听从你的命令,并不在王宫的指挥体制下,所以你可以自由使唤他。

  国王这番话,是贝纳多第一次出现在威廉面前时告诉他的。

  与其说是自由使唤,贝纳多根本只是自由奔放地在侍奉威廉而已。但对威廉而言,贝纳多的确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尽管他对主人的言行多少有些值得非难之处,不过他的确帮了威廉很多忙,威廉真的很感谢父王赐给自己这样一个人。正因他从小便体认到卧病在床有多么无趣又令人焦躁,因此他一直祈祷国王可以早日康复。

  然而,对于父王对伊娃的待遇,威廉却有许多地方无法苟同。

  国王为何要二公主成为「无趣公主」?

  为何伊娃宁可放弃回到王都的机会,也要跟随「米歇尔·聂布里欧涅」这号人物?

  多亏了那位独眼王兄,威廉开始一点一滴了解这些谜团背后的真相。尽管如此,他无法接受的部分还是压倒性得多。

  如果可以,威廉真想马上和伊娃见面;好想与她并肩而坐,东聊西扯,一同嘻笑。

  但是,独眼王兄告诉威廉:伊娃现在最好不要回王宫。其实威廉也这么认为。

  尽管如此,他还是压抑不了心头的爱恋,于是忍不住掀动唇瓣,无声地喊着伊娃的名字。

  这时,威廉忽然想起贝纳多方才说的那句话。

  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吧。

  「既然这样……那我刚才没说是正确的罗。」

  威廉轻轻蹙起眉头,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别告诉雷欧另一件口信——「乌鸦」正与「非死者」一同造访王宫——才是上策。

  「请问……雷比安。」

  「嗯?什么事?」

  走在螺旋阶梯前方的男子头也不回地回答。

  于是艾力克斯又一次问道:

  「三更半夜的,您到底要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你该不会还不晓得这是哪里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受不了,你还真是神经质又爱瞎操心。难得有机会变成一个死人,还是豁达一点才会比较开心吧?」

  拥有雷比安这个别名的二王子爽朗地哈哈大笑,油灯的光线也随着他的笑声摇来晃去。艾力克斯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凝视着对方身前的那盏灯,然后悄悄叹了口气。

  这儿是哪里?

  其实艾力克斯老早就知道答案。这里是国王所在的王宫——萨·格雷尔宫。

  艾力克斯直到走下马车时,才晓得今晚的目的地是王宫。「恭候多时了,请往这边走。」身穿白色修道服的少年习以为常地替他们带路时,艾力克斯连一句讶异的话也来不及说。因为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加快脚步才行。

  在看似修士的少年引领下,他们来到了位于王宫北方的大圣堂地下。一行人走在漫长的石壁通道上,还以为终于来到终点时,却又开始爬起狭长的螺旋阶梯。

  直到现在,他们才终于爬完那道阶梯。

  叽……雷比安缓缓推开门。

  原本只映照着狭窄楼梯问的灯光扩散开来,呼吸也顺畅了许多。艾力克斯跟着雷比安踏进这新的空间,然后深呼吸一口气。不过,当眼角瞥见另一盏油灯光线的刹那,他不禁吓了一跳,于是默默提高警戒,然后又困惑了起来。

  雅致的房间墙上挂着叫人钤,里头有三名身穿洋装的女子。

  他们的年纪与身高各异,全都趴在放着油灯的大桌子上,一动也不动。

  「雷比安,请问,这究竟是……」

  「啊,别在意。他们只是喝了我调的药,现在正在睡午觉而已。」

  「您说睡午觉,可是现在不是晚上吗?」

  「唔,没想到你先吐槽的居然是这一点。」

  我可是难得透露一下自己的秘密耶。

  雷比安失望地喃喃自语,一边将手中的油灯放在窗边的地板上。

  即便灯光晃了晃,还发出铿咚一声,那三名侍女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艾力克斯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他们真的这么累吗?如此心想时,对于自己穿越地下道来到这里的诡异情况,艾力克斯一时之间全给忘了。这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彷佛要将他拉回现实。

  有着削瘦双颊,一头漆黑得有如新月之夜森林深处的头发,并且独眼的乌鸦雷比安,在艾力克斯耳边低声说道: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我的独臂非死者。接下来我们终于要去谒见女王陛下了。」

  「咦……」

  「我们走吧。」

  雷比安也不理会困惑的艾力克斯,迳自推开了门。门有两扇,在石膏像与椅子相对而置的狭小空间前方,还有着另一扇门。雷比安门也不敲便推开了门。

  这扇门通往的是在水晶吊灯映照下的房间。

  已经适应黑暗的艾力克斯,视线怱然暗了下来。

  这时,只能以冷酷形容的声音传来。

  「是谁这么鲁莽,大半夜还闯进来。」

  「如您所见,前来拜见的是我们。」

  雷比安背着身子关上通往休息室的门,一边毫不畏惧地放声说道。他的左眼毫不迟疑地望向站在宽敞房间角落的人影。

  有着一头黄橙色秀发与碧绿眼瞳的女士——昆席德王国王妃爱蒂蕾德,拿起手枪转过身来。

  「你们是什么人。」

  爱蒂蕾德连眉毛也没动一下,面无表情地如此问道。

  除了蕾丝饰领及裙撑外,她身上那套洋装的设计极为俭朴;她戴着手套,束起的头发上连一朵花饰也没有。以王妃而舌,这打扮可说是太过朴实了些。艾力克斯从雷比安身后望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如此心想:过去国王君临天下,贵族也是保护国王的骑士:那时代的装扮才是最适合爱蒂蕾德的吧。常有人说人不如衣,爱蒂蕾德的风采却是远胜衣服。那应该以王族之所以为王族来形容的威严与压迫感,以及高尚的气质,都随着她三十七岁的年龄一同纯熟,造就了她的风采。

  既然如此,看来眼前这位的确是爱蒂蕾德王妃没错。

  她正是在温古雷斯城企图杀害伊娃的冷酷女王。

  这段记忆随着一股恶寒于脑海中重现,艾力克斯默默地紧握拳头。

  不过,雷比安并未因为枪口对着自己而慌张,只是一如往常地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将手指放在右眼的眼罩上。

  「我好难过啊。看来陛下完全忘了一出生这只眼睛就看不见的我了。您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铁石心肠。」

  「你说什么?」

  「难道您也忘了这位是谁吗?」

  雷比安说完便马上退向一旁。原本像屏风一样伫立着的他一移到视野角落,艾力克斯便全身笼罩在吊灯的光线之下。

  这一瞬间,举着手枪的手晃了一晃。爱蒂蕾德瞪大双眼,发出也可说像是在发怒的强势声音。

  「你是……布劳德尔公爵家的长子——艾力克斯·斐尔德·布劳德尔吗!」

  「是的。」

  艾力克斯简洁地回答。他几乎没有乔装,和传出死讯前一样身穿大礼服。他也只能如此回答了,正因为根本没有其他办法,他才会正面直盯着爱蒂蕾德。而从对方望向自己的视线中,他看出有一种轻蔑之色。

  爱蒂蕾德一直很厌恶有欠体面的布劳德尔公爵家,因此那时在温古雷斯城,艾力克斯才会差点与伊娃一同遇害。

  不过现在看来,爱蒂蕾德看见他还活着似乎不是很讶异。或许这只是误会,不过至少艾力克斯有这种感觉。

  然而,尽管艾力克斯觉得不太对劲,雷比安却依旧视而不见。

  「啊啊,您看。您明明马上就叫出艾力克斯爵士的名字,却一点也想不起我是谁。您还真是无情呢,王后陛下。您对我这么冷漠,我可能会变成比威廉还要别扭的孩子喔,您说是吧?」

  「你……该不会是。」

  爱蒂蕾德讶异似地扬起眉毛,一边缓缓向前,然后将手枪放在小圆桌上。

  雷比安也走向前去,然后用力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出现在那宛如新月之森假发下的,是一头四处乱翘、犹如满月的金发。

  望见笼罩在吊灯光线下的身影,爱蒂蕾德露出带刺的眼神。

  「果然是你,雷蒙德。」

  「是的,我正是您说的雷蒙德。啊啊,太好了,原来您还记得我啊,我真是倍感荣幸。」

  「你……为什么会在王宫里?依照王室的惯例,身为二王子的你,现在应该是属于国教会的人吧。」

  「如您所一百,我确实是国教会的人,难道您看不出来吗?」

  雷比安毫不遮掩地张开双臂。

  他身穿黑色大礼服,系着深绿色领巾,套着象牙色背心,条纹长裤,以及黑色皮手套。无论怎么看,那都不像是神职人员的服装,而是绅士的装扮。

  不过,二王子雷蒙德的的确确是国教会的成员没错。

  大概是为了如此说服自己吧,爱蒂蕾德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依旧语中带刺地问道:

  「雷蒙德,难不成是你救了布劳德尔家的他一命?」

  「是的。因为出事的晚上,我碰巧经过路德大河旁那条路。」

  雷比安一脸笑咪咪的,光明正大地撒了这个谎。

  那晚艾力克斯连同马车被扔进河里,差点丢了性命;而雷比安之所以能救他一命,其实并非什么巧合。对于那些想致艾力克斯于死的人,雷比安事前就在注意他们的行动,所以两人才会相遇。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将他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公诸于世。你该不会想让他加入国教会吧。」

  「啊啊,这点请您放心。他之所以陪我来这里,并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认真又正直的他对于布劳德尔家的现状十分感叹,所以在时机到来之前,他计划在我身边好好享受死人的生活。」

  「没想到你会撒这么无趣的谎。」

  「所以只要是有趣的谎,我要说多少都无所谓罗?真是太好了。那么我就马上开始说说吧。」

  「雷蒙德。」

  爱蒂蕾德喊了声他的名字,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她的语气之冷,令一旁的艾力克斯不由得缩起身子。

  尽管如此,雷比安依旧若无其事地笑着。

  「这样啊,看来您果然对我没什么兴趣。不过,王后陛下,我之所以今晚来这儿拜访您,是因为有件事一定要请陛下听听的缘故。」

  「你要对我说什么?」

  爱蒂蕾德如此反问,仍旧不改那冷漠的态度。雷比安笑得更开心了,这气氛真是糟到让人无法想像他们是血缘相系的母子。

  另一方面,艾力克斯这才发觉自己还不晓得雷比安造访王宫的理由。由于国王身体不适的消息也传到了郊外的秘密居所,艾力克斯还以为雷比安一定是要趁夜去探望国王。如果真能谒见肯尼斯二世国王,艾力克斯原本打算问一问伊娃的事情。

  不过,尽管他暗地里抱着这个念头,却被雷比安巧妙地避了开去。他步向爱蒂蕾德,然后停在只要双方伸出手就可勉强碰到彼此的位置,便马上提起「那件事」来。

  「王后陛下,您知道自称『常春之国』的集团吗?那是一个地下组织,最近在王都暗地里扩张势力。」

  「没听过。」

  「啊啊,既然如此,就请您好好听听我接下来这席话。那组织现在潜伏在王都隆迪尼尔兹,致力于地下活动。而艾力克斯爵士所乘的马车会被推落路德大河,也是他们活动的一环。这是他们为了夺取布劳德尔公爵家财产的计划,真是卑鄙得很呢。」

  「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要我把那组织的人送进大牢吗?」

  「不,怎么可能。我赶来这里是为了给陛下忠告。」

  「你是说……忠告吗。」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毕竟在布劳德尔家的财产之后,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王后陛下您了。」

  「你的意思是,我爱蒂蕾德会被那组织的人暗杀吗?」

  「不不,怎么可能。」

  听见爱蒂蕾德淡淡地如此反问,雷蒙德缓缓摇了摇头,然后眯起碧绿的左眼。

  「陛下应该有秘密瞒着大家吧?那就是您企图暗杀二公主伊娃洁莉这件无可动摇的事实。要是这件事被公诸于世,不只是对陛下您,就连对陛下的娘家——兰比尔斯的巴斯蒂安王室而言,也是一个严重的致命伤吧?」

  我有说错吗?雷比安如此问道。他的语气很像是在谄媚,一脸笑咪咪的;不过,他的左眼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艾力克斯只是从旁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头涌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雷比安与爱蒂蕾德这番对话,令他想起布劳德尔公爵家的父亲与身为继承人的自己之间的争执。

  但是,这两者之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而不同的正是爱蒂蕾德。

  从大陆渡海而来、成为岛国王妃的她,活像戴着面具似的,面无表情地如此答道:

  「你这是在浪费力气,雷蒙德。你居然为了开这种玩笑而特地现身,我也只能说是白费力气了。」

  「哎呀,您还真是坚强呢,简直像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两个王室的未来。」

  「正是因为担心两个王室的未来,我才会想要除掉她。那个在牢狱里长大的女孩,成为公主以后做了什么?只是在社交界展现她那让国王陛下和王室蒙羞的愚拙不是吗。」

  「哈哈,所以才要『除掉』她吗,您还真是心狠手辣呢。不过,伊娃洁莉可是我们夏洛克德利王室期盼已久的紫瞳之人耶?」

  「那根本是可恨的成规。」

  爱蒂蕾德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这么加重语气。

  「紫瞳是身为已灭民族后裔的证明。既然如此,那对眼眸不就是招致毁灭的邪恶之眼吗。除掉这种东西是正当行为。」

  「……正当行为?」

  原本完全置身事外的艾力克斯喃喃重复了一遍,音量十分细微,雷比安与爱蒂蕾德应该没有听见。但是忍不住喃喃自语这件事,给了艾力克斯自己一些刺激。

  「暗杀二公主伊娃洁莉·玛格丽特是正义,是为了王室而采取的正当行为,王后陛下,您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闭嘴,你这已死之人。」

  爱蒂蕾德看似不悦地蹙起眉头,但艾力克斯并未退缩。他向前跨出两、三步,音量拉得更高了。

  「我明白就算是这个国家的贵族,也不可随便触及王室的惯例。不过,既然陛下称之为成规的这件事存在于王室里,那么真正应该改正的不就是这个惯例吗?无论有什么理由,要是胡乱杀害基于诸神恩惠而降生于世的生命,王室和陛下自身恐怕都会得到惩罚吧!」

  「哦,你说诸神的恩惠是吧——你的家族因为和拥有不祥紫瞳的公主订婚而更加没落,没想到你还说得出这种话来。看来你是被那紫瞳女孩迷骗了,真是可悲。」

  「什……」

  艾力克斯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从心头涌起而哽在喉头的是愤怒、惊讶及失望。

  爱蒂蕾德宛如由王族的威严、高贵所集聚而成,居然会对自己说出此等俗不可耐的中伤之语,艾力克斯简直连作梦也没想过。

  「……啊,看来果然谈不拢呢。」

  雷比安深深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的遗憾。

  叹完气后,他喜孜孜地弯下碧绿色的左眼。

  「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被『王室成规』束缚最深的就是王后陛下,所以您才会对我恨之入骨吧?」

  「……闭嘴!」

  爱蒂蕾德的语气十分尖锐,似乎连空气都为之震动。

  紧接着,一旁传来敲门声。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吗?……王后陛下?」

  尽管有些顾忌,敲门声依旧显得急促;女子的声音从休息室传来。

  艾力克斯发觉苗头不对,这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地反省起来:难道是因为我放任自己大喊,所以吵醒了那些侍女吗?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然而,重新戴上黑色假发的雷比安却相当冷静。

  「大半夜的,两个未曾在王宫见过的年轻男子,居然出现在国王妻子的房间里;不晓得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呢,谨慎的王后陛下?」

  「我已经听腻你的玩笑话了——为了维护王室的名誉,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我明白了。」

  雷比安说了声告辞,优雅地行了个礼,一站直身子便拉起艾力克斯的手,拔腿就跑。他藉由厚厚的绒毯压低脚步声,一面快步冲向与休息室相反的方向。两人穿过另一扇门,来到暖炉火光映照的寝室。

  雷比安松开艾力克斯的手,立即摸了摸墙边的金色雕像,然后将雕像左左右右转了好几回。他到底在做什么?几乎就在艾力克斯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不知何处传来铿当一声。该不会是那些侍女要进来这个房间吧?艾力克斯提高警觉,但雷比安一句话便打消了他的担忧。

  「来,我们走吧,床底下有个秘密通道。」

  「啊?好、好的。」

  在雷比安的催促下,艾力克斯乖乖地钻进附有天盖的床铺,地板上的确有个可容单人通过的空间,只不过因为黑漆漆的,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艾力克斯心想:可是,还是得下去才行。于是他摸黑前进,这时光线在他头顶晃了晃。他抬头一看,原来雷比安手上拿着油灯。

  「快走快走。」在他的催促下,艾力克斯走下划着和缓螺旋的阶梯,又长又窄的空间让人不禁怀疑:这该不会一直通到地底世界吧?好不容易穿过这个空间,艾力克斯来到宛如楼梯间的宽敞之处。提着油灯的雷比安一下楼梯,艾力克斯便看出这个被石壁围绕的小空间和狭窄的通道相连接。

  「萨·格雷尔宫里有好几条这种『逃难通道』。」

  雷比安在前方引导,边走边道:

  「刚才闯进那位可怕女王陛下房间的通道,当然也是其中之一。根据父王的说法,这些通道是第一位住进这王宫的国王所改造的。看来那位国王在这儿的生活一定很无趣吧。」

  「这样啊……殿下,真的很抱歉。」

  「嗯?为什么这时候要道歉?」

  雷比安穿过狭窄的通道,正要来到略宽的通路上,这时他圆睁双眼回头望去。艾力克斯的视线仅与他交会了一刹那,然后又垂下头去。

  「都是因为我刚才多嘴,才会吵醒那些侍女。真的很抱歉。」

  「啊啊,这种事用不着特地重提,我又没放在心上。倒是你跟女王陛下的对话真是痛快。」

  「那是因为……」

  「好啦好啦,别再提这件事了。况且从你插嘴那一刻起,我到那房间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是……这样吗?」

  「嗯,没错没错。」

  雷比安轻轻挥了挥手,再次迈出步伐。艾力克斯虽然默默跟在后头,内心却无法接受。

  尽管雷比安说任务已经完成,但爱蒂蕾德王妃压根儿没提及「常春之国」这个组织,而她对二公主伊娃洁莉的态度也一如以往。

  此外,爱蒂蕾德与她儿子——雷比安之间,气氛也相当紧张。

  对于这种只有亲子之间才会发生的争执,其实艾力克斯早已感同身受。

  若是王室、王族,除了那生来便具备的沉重责任与义务,或许在一些意想不到之处也会有道路或门扉,分别背负着复杂的关系也说不定。

  不过,艾力克斯还是忍不住有这个念头。

  「爱蒂蕾德王后陛下果然是生错时代了吧?」

  脚步声在低矮的天花板间回荡,艾力克斯轻声地喃喃低语,彷佛要将声音隐藏在脚步声他这番话传进了雷比安耳里。

  「是这样吗。」

  雷比安并未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而是也自言自语似地说了起来。

  「虽然理所当然,不过我觉得女王陛下的性情一点问题也没有。」

  「……真是这样吗?」

  「或许在诸神的一时兴起下,真有生错时代的人存在也说不定。不过,那位女王陛下已经成为现在这时代所需要的人,而且是不得不变成这样吧。」

  「………」

  真是这样吗?

  艾力克斯原本想再重复一次,却在脱口而出前忍了下来。

  他无法认同雷比安的意见,不,应该说是不愿意接受。

  如果爱蒂蕾德的态度适合这个时代,就等于承认这个时代不需要拥有紫色瞳孔的伊娃;至少对艾力克斯而言是这样没错。

  或者是说,雷比安之所以认为爱蒂蕾德的性情「毫无问题」,其实是因为他们是一对母子?

  「………啊。」

  「……」

  艾力克斯停下脚步,仿佛绊到什么似的。

  「嗯?怎么了?」

  随着艾力克斯的脚步声停下,雷比安也站定身子、回头望去。雷比安只是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也就是艾力克斯。

  尽管雷比安戴着黑色假发,右眼挂着眼罩,是个雷行举止老是教人捉摸不定的人,但熟知王宫地下通道的他果然是王室的人没错;那金色头发与碧绿眼瞳也是证据之一。

  然而今晚,身为二王子的他就连一次也没称呼爱蒂蕾德为「母亲」。直到这时,艾力克斯才注意到这点。

  「请问,雷比安……不,雷蒙德殿下。」

  「讨厌,我不是一直请你直接叫我『雷比』就好吗。」

  「不,呃……可是。」

  听见他如此开朗又一如往常的回答,艾力克斯吞吞吐吐了起来。地下通道除了自己与他之外别无他人,这种淤塞感令他更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雷比安依旧十分开朗、雄辩滔滔。

  「如果你在意的话,那我就先说清楚吧。爱蒂蕾德王后陛下的确是我的母后没错。但是,我们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所以我们之间的气氛一直都像刚才那样。另外,我身为国教会『乌鸦』这件事,爱蒂蕾德陛下可是毫不知情。」

  「咦?……是这样吗?」

  「因为不让王妃知道这些规定,也是夏洛克德利王室的惯例。」

  来,我们走吧。

  尽管爽快地说出可能是王室秘密的这件事,雷比安却依旧若无其事、毫不迟疑地迈开步伐。听见自己毫无心理准备的这席话,艾力克斯愣在原地,被油灯的光线越抛越远。灯光随着雷比安的脚步声越发黯淡,艾力克斯这才回过神来。为了避免一个人被抛下,他以稍快的脚步追上前去。

  两人不一会儿便来到大圣堂的地下仓库。在这与湿气、霉臭味无缘之处,身穿白色修道服的少年一直在等待两人归来。

  「嗨,辛苦了。」

  雷比安一打完招呼,少年便默默地毕恭毕敬鞠了个躬,然后道:「这是您刚才交代的东西。」将一个不怎么大的包包递给雷比安。

  这究竟是什么?艾力克斯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时,他的视线与身穿修道服的少年交会了。

  少年不发一语,只是笑咪咪的。

  总觉得他的笑容和雷比安很像。直到这时,艾力克斯才想到:这少年该不会也是国教会的情报员——『乌鸦』的成员之一吧?

  少年压低脚步声,同时缓缓转过身去:两人跟在身穿修道服的少年后头,离开了大圣堂。

  宣告冬天结束的祭典即将到来,这季节的晚风令肌肤转眼间冻僵:但对略带困惑的脑袋而言,这刺骨寒风却是吹得惬意。

  「那么,接下来回去我们的秘密基地吧,非死者殿下。」

  「好的。」

  听见雷比安这么说,艾力克斯静静点点头,然后将那略带流水气味的风儿缓缓吸进胸中。

  接着他怱地回头仰望,在大圣堂尖塔的另一头望见了说不上是金是银的月亮。

  月亮浮现于薄云之间。

  并非完美圆形的月亮是正要满月?还是已经过了?

  她试着思考这件事。

  不过,她马上便有了结论:反正是哪个都无所谓。

  至于理由就只有短短的一句「因为太冷了」。

  「……看来我在外头待太久了。」

  路德河流经丘顶为王宫的山丘,风从路德河吹上了望台,康妮丽打了个冷颤,刹那间后悔地心想:刚才还是应该套上皮手筒才对。

  东边可以望见宫殿的灯光,深夜的庭园静谧无声。除了王弟铁尔兹盖特公爵之女康妮丽外,庭园里别无他人。

  她以只是要出来吹吹晚风为藉口,而将侍女留在房间里。

  况且要是不让唯一一个陪她进宫的侍女留在房里,马车准备好时就没人可以通报了。

  追根究底,打点马车之所以会如此麻烦,都是因为她想瞒着父母偷偷离开王宫,回去王弟一家的居所——桃金娘离宫之故。

  刚开始时,她原本乖乖在主殿的客厅等待从离宫来接她的马车。可是,为了随时都能出发而换好衣服后,就这么枯等实在是太过无趣,于是康妮丽来到了宫殿外头。

  等候着冬天结束的庭园静谧无声。

  宣告春天近了的番红花与雪莲花悄悄地四处绽放,尽管如此,望见这些惹人爱怜的花儿,康妮丽的心情却一点也平静不起来。

  她取出怀表确认时间,距离她来到院子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这么说来,方才大圣堂的钟声似乎响了很久。

  「马车还没好吗?」

  石阶围绕在冬季枯萎的藤蔓蔷薇拱门下,康妮丽吐着白气,一边走下石阶。

  王宫与桃金娘离宫间的距离不算太远,马车只要三十分钟左右便能往返。尽管如此,来接她的马车却迟迟不到,或许是留守离宫的哥哥在从中作梗也说不定。

  除了父亲铁尔兹盖特公爵外,身为继承人的哥哥艾佛烈对康妮丽也十分罗唆。

  贵族之女的婚姻大抵会在满二十岁前决定。就算是一等公爵家的女儿,都二十三岁了还连一个未婚夫也没有,这样不仅有损自家的体面,更攸关王室的名誉。所以你还是快点下定决心,赶紧嫁出去吧。

  即便是肯尼斯国王卧病在床的这个非常时期,康妮丽的父亲仍旧每三天对她这么说一次。而待在离宫的大嫂——也就是哥哥艾佛烈的妻子——更是每隔不到三天,便寄信问康妮丽「这位男士如何」。

  康妮丽很担心亲伯父肯尼斯国王的健康。

  要不是这种非常时期,她才不想在王宫待将近两个月。

  不过,康妮丽的忍耐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她的精神状态已经无法再忍受现状了。

  「我还是……先躲到领地的乡间别墅好了。」

  「你说什么!?」

  「咦?」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康妮丽一跳,于是她回过神来,赶紧望向四周。由于太过慌张,她晚了一步才发觉出声的人就在道路前方——也就是她的正前方那儿。紧接着,她马上便后悔将对方全身都纳入自己的视野。

  为了抛开这苦闷的心情,康妮丽悄悄深呼吸,然后主动开口:

  「你在做什么啊,王太子殿下!居然穿这样外出,说不定会连你都卧病在床耶?」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

  雷欧并未披上外套,就这么站在夜晚的庭园里,那贵公子似的容貌有些扭曲。康妮丽马上便明白这并不是寒冷之故。

  「我才要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康妮丽·依雷茵·梅格·铁尔兹盖特仕女。居然想在这时候离开王宫,我可不觉得你有身为王族的自觉。现在马上回房间去。」

  「请恕我拒绝。」

  「你说什么?」

  雷欧的声音尖了起来,恐怕是因为动了火气。对于他不出预料的反应,康妮丽再次笔直抬起头。

  「恕我直言,就算雷欧哈特殿下这么责备我,我也没有乖乖听话的意思。殿下自己才缺乏身为王族,不,缺乏身为王太子的自觉不是吗?」

  「……你这席话是认真的吗?」

  「如果只是玩笑话,那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月光下,雷欧的视线毫不客气地瞪向康妮丽,而她也毫不回避地正面迎战。

  接着,她说出了那句一直想问的话。

  「欸,殿下,伊娃人呢?」

  「康妮丽。」

  「你也该告诉我了吧,雷欧。你明明如此溺爱丧母的伊娃,溺爱到自愿担任她的监护人,却为什么不去寻找她的下落呢?……你为什么要一直保持沉默,甚至不惜让因为不幸意外而丧命的布劳德尔家公子背负不白之冤?」

  康妮丽如此询问,此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王太子与公爵千金,而是同龄的表兄妹。

  二公主伊娃洁莉现在并不在王宫里。

  但对外的说法可不是如此。

  雷欧对王宫的下人如此交代:伊娃去年遭到曾是未婚夫的布劳德尔公爵家之子逼着一同私奔,简直和被绑架没什么两样—由于伤心过度,二公主现在不肯踏出自己王宫里的房间。雷欧还命令他们,在「二公主不再难过」之前,不准提起伊娃的事。当然了,也有些人明白这是应急的戏码。原本贴身护卫二公主的黑衣骑士得到假期,几乎所有侍女也都离开了王宫。现在假装负责照顾足不出户的二公主的,就只剩下曾是雷欧乳母的一名女官而已。

  伊娃明明下落不明,表面上二公主人却在王宫里。

  在王太子雷欧的耳提面命下,众人都必须跟着配合。

  康妮丽明白这件事必须保密,所以才不得不这么做;但是,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康妮丽一直将伊娃当作自己妹妹般疼爱,自然很希望她能回来;除此之外,看见雷欧那不像他的消极模样,也令她感到火冒三丈。

  「殿下,伊娃之所以隐瞒行踪,该不会是出于她自身的意愿吧?所以你才不去找她吗?还是说你早就知道她在哪里?」

  「……回房去吧,康妮丽。」

  「在你给我个交代之前,我不打算离开这里。欸,回答我啊。雷欧,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不要多问,康妮丽。」

  「不,我才不住嘴。我真的很想弄清楚,如果可以,我还想从旁协助你。不过,你之所以如此坚守沉默,应该还是为了保护王室吧。能够唱出神奇歌谣的伊娃就是『承诺爱子』吗?她就是夏洛克德利王室不惜订下迎娶二王妃的惯例,也想要得到的紫眸——」

  「给我住嘴!」

  雷欧放声大吼,然后有了动作。

  康妮丽提高警戒:心想:难道他要像从前一样,亮刀逼我闭嘴吗?若是这样,那我可不会上同样的当。

  康妮丽并不害怕他的威胁,她害怕的是另一件事。

  她抱着这个念头,恶狠狠地瞪着雷欧。

  这时,脚步声停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雷欧的双臂牢牢搂住了康妮丽,然后唤道:

  「妮丽。」

  雷欧唤着这个小时候理所当然、早已听惯的昵称。那细微的声音被吸进康妮丽缠着围巾的颈子上。

  冬末的晚风吹冷了他的头发,康妮丽一边感受那发丝拂过脸颊,一边默默地抿起双唇。她并没有伸手环抱雷欧,她可不会中这种怀柔之计;不过,她倒也没法推开雷欧。她就这么愣在原地,于是雷欧搂得更紧了。不仅是手腕的力道,连他的体重也忽然压了上来。

  「……雷欧?」

  「不要走,妮丽。不要离开我。」

  「雷欧。」

  康妮丽觉得很讶异,只是重复着他的名字。在这段期间,压在她肩头与胸口的重量越来越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康妮丽想理出个头绪,于是脑袋忽然冷静了下来。接着,雷欧喃喃吐出了毫无霸气的声音。

  「留在王宫里吧。现在,不要连你都跑去我看不到的地方……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

  康妮丽想要再唤一声雷欧,却发不出声音;仅有白色的吐息吹动雷欧的发丝,融在黯淡的月色中。紧接而来的静寂化作自省之刃,刺进康妮丽的胸口。

  王宫现在笼罩于不为人知的紧张之中。

  卧病在床的国王也许明天就会过世。若是如此,王太子雷欧便成了新任国王,国家与人民都会有所动作,一直以来的日常生活也肯定会有所改变。为了扶持还年轻的新国王,想必铁尔兹盖特一等公爵家的职责也会加重吧。

  雷欧一直在害怕这些变化。

  直到这时,康妮丽才终于明白雷欧的心思。而他之所以将体重倚在康妮丽身上,正是因为他心里在寻求着依靠。

  因此,康妮丽也回想了起来。

  父亲为了预防「万一」而准备进宫时,她之所以坚持「我也要去」,其实正是为了雷欧。

  康妮丽明白雷欧独自背负了许多担子,为了给他心灵上的依靠,于是康妮丽也跟着进宫了。但是,别说是和雷欧说上话了,两人就连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一方面是因为雷欧忙于公务,但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她父母在从中作梗。

  康妮丽为何还没有找个未婚夫的念头?其实她父母老早就知道原因了。

  她父亲之所以每三天便来对她说教,便是因此之故;她母亲更是把话说得明白:夏洛克德利王室禁止近亲结婚。表兄妹之间根本不能结婚,你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吧。

  尽管如此,康妮丽仍未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想留在雷欧身边,其实我也想这么做。」

  「妮丽。」

  「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不管是你总有一天必须娶其他人为妃这件事……或是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却总是想找我寻求慰藉的那种狡猾。」

  「狡猾?……你说我吗?」

  「没错,雷欧,你很狡猾。我……已经累了。」

  所以再见了。

  康妮丽拼命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然后推开了雷欧。她只不过使了一点点力,雷欧便马上退了开去,也没有再伸出手的意思。以前在温古雷斯城像情侣般接吻时的那种强硬态度,在两人身上都已经见不着了。

  为了压抑这份寂寞与哀伤,康妮丽迈出步伐。她没勇气看雷欧的脸,于是紧闭双眸,快步穿越深夜的庭园。

  雷欧转过身,想要阻止康妮丽离去。

  但他发不出声音,双脚也动弹不得。

  他只能目送康妮丽远去而已。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常绿树篱的另一头,雷欧这才终于发出声音。

  「我很狡猾吗……?」

  他在心里反驳:我到底哪里狡猾了?

  我只不过是希望喜欢的人能陪在自己身边,这么做哪里卑鄙了?

  不过,他为了保护伊娃而坚持沉默的确是事实。

  正如康妮丽所雷,雷欧的确晓得伊娃身在何处。他知道那位拒绝回到王都的王妹,与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一同渡海前往了兰比尔斯;他也知道身为斯佛尔札男爵家次男、曾任宫廷骑士的吉克目前行踪不明。

  既然知道伊娃与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一同行动,那为何不去追他们,为什么不去把伊娃带回来呢?

  理由之一是因为这次失踪是伊娃自己作出的决定。

  至于另外一个理由,则是因为协助伊娃的人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伊娃订婚之前,雷欧为了前往大陆游学而离开了昆席德。而他造访兰比尔斯的王宫时,那个人以王太子艾米尔同学的身分现身了。

  说实话,雷欧对米歇尔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没有爵位的人为何能成为王太子的同学?这是雷欧第一个疑问。不过,比起艾米尔先前介绍的那些贵族阶级的同学,米歇尔感觉要正常了一些。

  在那只招待艾米尔同学的小聚会上,米歇尔演奏了小提琴。

  演奏前,米歇尔说这是为了纪念有幸与雷欧哈特王太子相遇;他所演奏的是只使用第一弦的快拉曲——这是在昆席德遭禁的古老舞曲。

  这么做是为了讽刺我的祖国吗?如果是在平时,雷欧应该会如此心想:心情也跟着不悦吧。

  不过,在当时听的好几曲之中,唯有一曲特别不同。

  那是过去伊娃的母亲——也就是二王妃——曾在雷欧面前拉奏,并且演唱过的那首歌的主旋律。

  雷欧大惊之下,当场便质问米歇尔为何知道这首曲子。听雷欧这么一问,米歇尔若无其事地回答:「因为这曲子与我父母的血统有关。」雷欧直到事后才晓得,原来米歇尔便是以岚帝最后之子的身分而继承遗产之人。

  对昆席德王国而言,岚帝是个关系匪浅的人物。考量到使得岚帝退位、被流放至南方孤岛的那场战争中,肯尼斯国王曾以岚帝的敌军之姿参战一事,想来对米歇尔而言,雷欧便成了父亲仇人之子。

  「……妮丽。」

  为了抵抗冻僵身子的冬夜寂静,雷欧喃喃唤着这个名字,然后心想:

  为什么越是自己心爱的人,越是希望能留在自己身边的对象,最后就越是会离开自己呢?

  康妮丽穿越冬季的庭园,来到连接主殿与北边宫殿的回廊后,这才终于停下脚步。接着她伸手扶住回廊的柱子,一边跌坐在石头地板上。

  然后泪水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康妮丽低声喃喃自语,试着拼命压抑紧接而来的呜咽。

  「他果然是个笨蛋。」

  他很老实,却又不太老实。

  身为王太子,坚决不公开秘密是正确的;不过,以情人而书可就不老实了。

  一直以来,康妮丽的母亲好几次对她这么说:昆席德有许多贵族转行成为实业家,在这里,夏洛克德利王室是重视传统与品格的「贵族之王」,毕竟这是王室的义务,同时也是众人的期望。她还听说正是因为保守,无论表面上如何,大多由大陆名门迎娶而来的正妃,在这国家都免不了实质上遭到冷落的命运。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便是迎娶二王妃的习俗。

  为什么需要迎娶二王妃?夏洛克德和王室为何如此坚持要生出紫瞳的王族?关于这些秘密,正妃绝对无从得知。此外,国教会还有些活动禁止王妃出席。

  考量到这些,雷欧的母亲——也就是爱蒂蕾德王妃——其实是个过于孤高的存在。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政治联姻这个时代名词了。康妮丽觉得她是个只能活在保守封建世界的人物。

  正因如此,康妮丽才会希望雷欧坦诚说出「秘密」。

  她想与雷欧共享这个连他未来妃子也无从得知的秘密。

  如果能与他一同背负这个担子,康妮丽便能压抑自己的感伤等情绪,选择留在他身边。如果他不希望自己结婚,她甚至考虑答应他这辈子都不结婚。

  尽管如此,雷欧果然仍旧是个「王太子殿下」。

  「我已经受够了。」

  康妮丽将湿濡的脸颊倚在冰冷的柱子上,一边以戴着手套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肩头。

  假使即便让他牢牢搂住,也抵不过内心痛苦的话,那康妮丽已经无法再待在他身旁了。

  这份哀伤与忍不住要抓狂的感觉,已经不是怀想心爱之人便能平息;这情绪使得康妮丽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这时,怱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难道有人走进这回廊了吗?不,难道这里原本就有人在?听见这似乎本来就离自己很近的脚步声,康妮丽立即抬头,然后毫不客气地蹙起眉头。

  「啊啊,你完全就是一副『不想看到你』的表情呢,康妮丽仕女。」

  「抱歉,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静。」

  康妮丽一边以皮手套吸干泪水,一边淡淡地回答。

  皱着眉头向她说话的是三王子威廉。

  尽管在年龄仅有一岁之差的王姊伊娃面前,他可爱的举止就像是天使一样,但这并非他所有的面貌,这点康妮丽十分清楚。因此,她对威廉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带起刺来。现在的康妮丽可没力气以和蔼的笑容来装模作样。

  「您找我有事吗,威廉殿下。」

  「如果没事,那我也不会特地埋伏在这里等您了。」

  「埋伏……?」

  「没错。很遗憾,原本要来迎接您的马车已经不会来了。不,其实来是来了,不过就在刚才,已经被您父亲铁尔兹盖特公爵赶回去了。」

  「……这样啊。」

  既然如此,也只好明天再好好计划,看能不能假扮成侍女溜出去了。康妮丽一边心想,一边缓缓起身。

  这时,威廉伸出了右手。

  「可以请您协助我吗,康妮丽仕女。」

  「咦?……协助?」

  「如果您忧心王室的未来,还有那位死脑筋的别扭王太子的话,可以请您协助我们吗?只要您答应,我明天就为您准备马车。」

  「这……也就是说。」

  他之所以这么做,难道是为了避免王太子与一等公爵干金的丑闻曝光吗?

  康妮丽眯起眼睛,提高警戒;不过,她马上便察觉就算提高警戒也无济于事。

  此外,威廉的说法也很令她好奇。

  「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威廉殿下所说的『我们』,到底是指谁呢?」

  「等您明天坐上马车就会明白了.」

  「……这样啊。」

  康妮丽悄悄合上眼,然后叹了口气。

  威廉准备的马车究竟会开往何处?总觉得有可能是桃金娘离宫,却也有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地方。

  既然如此,那这样也好。现在的她想要尽可能离雷欧远一点。

  康妮丽如此回答,然后礼貌性地回握威廉的手,握住那一开始就伸出来要与她握手的那只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