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尔里宫是南北向的长型宫殿,也因此十分寒冷。就算冬季时天边的云朵难得散去,太阳也露出了脸,宫殿仍旧四处昏暗,即便是白天也需要点灯。
这样一座宫殿之所以成为兰比尔斯国王一家的居所,其实有其奇妙的历史渊源。
在民众群起暴动——人们称此为大革命——之前,王室与贵族原本住在郊外的大宫殿里。因此,复古王室的人便被扔进这座数百年前用作避暑别墅的宫殿;除了这里,他们再也无处可去。
「不管过了多少年,这里还是会让人呼吸困难。」
王太子艾米尔,菲力普从二楼窗边眺望向东延展的前庭,一面眯起双眼。
这时,有个人影从一旁的小房间走了出来。
这手上戴满镶了五颜六色宝石的戒指、拿着一大叠纸、嘴里念念有词不晓得在说什么,一边在小客厅椅子上坐下的,是一名五十岁的男子。
这个看也不看窗边米歇尔一眼的人,正是这座薛尔里宫的主人。他是兰比尔斯的国王,也就是艾米尔的父亲——约瑟夫·杰维。
约瑟夫国王身穿由金线织成的长摆薄外套,银色的假卷发垂在外套肩头;他将那叠纸放在桌上,然后焦急地一张一张翻找,一面又继续喃喃自语。
艾米尔默默看着他这模样一会儿。
然而,国王的视线却并未从桌上移开。
「国王陛下。」
艾米尔双脚发麻,于是唤了声国王;但他等了一会儿,国王却毫无反应。艾米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离开了窗边。
那堆纸散落在可供六人同坐的大桌子上,几乎将其淹没;艾米尔看了看那些纸,上头原来是雕像的设计图。
「您又要盖纪念碑了吗?」
「没错。」
约瑟夫国王一边轻咬戒指上的蓝色宝石,一边如此回答;那淡褐色的眼瞳里就只有设计图而已。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国王平时就是如此,从好几年前开始便是这样。
不过,艾米尔现在有件事非得告诉父王不可。
「陛下,前几天命令那些秘密警察逮捕政治犯的,就是陛下您没错吧。」
「那又如何?」
「那些人任意逮捕王都里的人,结果囚犯大幅增加,甚至得将囚犯塞进收容所人员的房间。再这样下去,难保收容所的人不会和囚犯合谋引发暴动。陛下,请您马上下令停止逮捕行动。现在让王都的地下情报员乱窜,只会造成反效果而已。」
「我可不是让他们乱窜。听好了,菲力普,这是为了守护王都秩序与我王室尊严不可或缺的行动。」
「难道您一再盖纪念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没错。」
约瑟夫国王并未听艾米尔把话说完,便自傲似地如此回答,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艾米尔。接着他双手啪沙啪沙地翻动设计图,一边发出空洞的声音。
「反正你又想要叫我做别的事吧,像是整修王都的道路、增设救济院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不过,我可不会改变自己的信念。」
「陛下。」
「听好了,我爱妾所生的孩子啊。对德政的赞扬之词转瞬间便会消失,同一张嘴马上又会换成诅咒谩骂,人民就是这副德行。所以我要盖美丽的纪念碑,将王室,不,让我这位国王的光荣得以流传后世。」
「……不会动、不会说,只能立在广场上的雕像,并不能填饱人民的肚子。难道陛下忘了吗?过去放逐王室的那场大革命,就是饥饿的民众揭竿而起的啊。」
「那就全给我饿死吧!」
戴满戒指的拳头咚一声捶向桌子。那双在暗沉、凹陷空洞深处闪闪发亮的眼眸,这时才终于抬起望向艾米尔。
「治理国家、统率人民的国王是我!我才是正统且永恒的国王!没错,过去没能被列为正统继承人的我,必须永远守护这个王位……!」
砰、砰,约瑟夫国王不停捶打桌子,然后突然将所有纪念碑的设计图扫落在地,亲自踩烂。原本要「将光荣流传后世」的设计图被鞋底的泥土踩脏、扯碎,而艾米尔仅是凝视着这副光景。
「国王是我,现在只有我能担任这个国家的国王,啊啊……」
约瑟夫国王梦呓似地如此喃喃自语,急促的呼吸也还没调整好便离开了小客厅,整个人的脚步摇摇晃晃的。
不过,其实艾米尔从未见过父王昂首阔步的模样。
约瑟夫·杰维这号人物,原本是一个没什么机会继承王位的王族。但是,当他迎娶名门贵族之女为妻,并纳银行家之女为爱妾——也就是公开的情妇——后,便从身为他大叔父的上任国王手中夺取了王位与薛尔里宫。这便是巴斯蒂安王室——亦被称为第二复古王室——的诞生史。
那么,约瑟夫·杰维为何会想得到王位呢?
答案很简单。
约瑟夫一直很厌恶自己的容貌与个性。
他有着一头暗褐色头发,以及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他生来一副不好也不坏的平凡面容,身高与小他十三岁的妹妹几乎没什么两样。他不擅念书,也没有什么艺术方面的才华。因此,他对一切都没有自信,无法看着别人的脸说话。由于他老是别过视线又低着头,整个背都驼了起来,连声音也跟着暗沉。
相较之下,与他相差十三岁的妹妹爱蒂蕾德,长得则像是前任国王的妹妹,也就是他们的祖母,完全是一副王族公主的容貌与性格。爱蒂蕾德之所以能胜过前任国王的那些孙女,被选为嫁至昆席德的公主,便是因为上述这个缘故。
兰比尔斯王朝一度因大革命而中断,而王朝重建时与昆席德之间的政治联姻,对大陆上其他国家也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对约瑟夫而言,身负如此重任的妹妹令他产生了深不见底的自卑感。
而这份自卑激发了他的野心,化作了篡夺王位的妄念,
约瑟夫相信:只要当上国王,任谁都会认同、赞美自己,毕恭毕敬向自己下跪—人们会用美言丽句奉承自己,带着诸多贡品前来谄媚,令人不胜其烦。
然而,由甜美梦想而生的现实却是如此脆弱。
约瑟夫国王得力于资产家主导的革命而登基,在他面前屈膝下跪的人却都带着嘲讽的笑意。尽管人们承认他坐上王位,但刚开始都有点瞧不起这位国王。
此外,由王妃所生的正统王太子已经不在人世。而那位王太子留给妃子的唯一小孩并非有权继承王位的王子,而是公主。
再这样下去,等到约瑟夫一死,爱妾所生的假王太子便会继任为王。这样一来,他为了篡夺王位而发动革命时,与拥护正妃的那些贵族所签订的契约——「比起资产家的金库,王位继承人更应守护贵族的特权」这项约定,便无法实现了。
约瑟夫国王相当苦恼:王室已经和毁灭没什么两样了。
在不断烦恼、忧心之后,结果约瑟夫成了一个身上满是百年前华丽服饰及宝石、热衷于建造纪念碑的国王。
那模样是何等滑稽、何等可悲。
艾米尔对父王的不耐烦,已经强烈到连上述形容词都想不出来了。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自己从父亲身上继承了那胆小之人独有的野心家个性。
假使父王要他「就这样乖乖继承王位」,艾米尔也不想要国王的宝座。
他所想要的、希望可以留在自己身边是别的事物。
灿烂的阳光、每日的食粮、安稳的睡眠——他宁可舍去上游一切,也想要得到那位深爱之人。
换句话说,她是艾米尔现在活着的唯一动力。
然而两人之间的连系,却是因为王室而存在。
「……我该怎么办呢。」
要怎么做才能亲手保护心爱之人?
艾米尔站回窗边,目不转睛地眺望那长满常绿草皮的前庭。
即便已经进入嘉年华周,庭院里却连一朵花儿也没有绽放。
「冷静一点。」
「可是。」
「别再说了,总之冷静下来,要不然怎么商量事情。」
这里是统一采用米黄色家具的会客室,坐在对面的黑发青年叹着气如此说道。
伊娃无可奈何地闭上嘴,缩起才刚换上洋装的身子。不过,她这样乖乖听话也只维持了一下子而已。伊娃以戴着手套的手抓着洋装的膝头,一边探出身子,一边直盯着屋主不在时来访的客人。
「欸,鲍德,你知道些什么吗?为什么米歇尔会是『政治犯』?难道绑架友好国家的公主,罪名也叫做政治犯吗?话说回来,其实我并不是被绑架,而是自愿的……」
「伊娃。」
有人唤了声伊娃的名字,那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在告诫。声音的来源是坐在伊娃身旁的卢。被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他如此制止,伊娃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住嘴。「一定要冷静,冷静一点,」她一面对自己念念有词,一面紧握双手。
今天是二月十八日。
这栋位于首都郊区宅邸的主人——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突然被一群军人逮捕,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自那天以来,伊娃几乎未曾入眠。
就算不小心坠入梦乡,只不过一、两个小时便会马上醒来,然后脑袋也会跟着清醒。如果接下来又开始打瞌睡,她便会开始作恶梦,接着全身流满黏答答的汗水惊醒,才发觉又已经天亮了。
一直到三天前,伊娃还生活在安稳平静的时光之中;但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只身被扔在冰天冻地的雪原,或是炽热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太阳底下一样。
她压根儿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伊娃的心情十分慌张,慌张到别说是用餐了,就连用来代替提神剂的花茶也没怎么喝。
就在这时,鲍德温·赛文艾雷来访了。
听见这位米歇尔老友的名字,伊娃登时挺直原本驼起的背脊。随着桌上那些薄荷茶的香气传来,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眼皮终于撑了起来。
为了压抑自己急躁的心情,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凉得恰到好处的薄荷茶流过伊娃喉咙深处时,鲍德这才终于开口。
「你还记得带走米歇尔那群人的打扮吗?」
「当然记得。他们穿着纯白的薄外套和红色长裤,钮扣是金色的,还戴着黑色帽沿的军帽。」
「是吗,看来果然是他们没错。」
「?果然?」
「他们是政府的走狗——秘密警察。」
「秘密警察!?……那是什么?」
伊娃虽然大声复诵,却又疑惑地歪了歪头,于是眼前的鲍德瞪大双眼愣住了。而在她身旁,卢则是无言地抵着太阳穴,低下头去。这种气氛简直像是在说「你怎么连秘密警察都不知道」一样。伊娃试着望向墙边,骑士吉克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一副「你不知道也很正常」的模样。总觉得这与其说是在为自己辩护,不如说是打从一开始便已承认自己的无知,这感觉令伊娃很不甘心,于是气得嘟起双颊。
尽管她在荒野古堡长大,从九岁开始便住进王宫,但身为「无趣公主」的她并没有什么公务;来到兰比尔斯之前,她甚至连街头的风景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因此这些东西她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于是伊娃坦率地道出自己的疑惑。
「既然叫做秘密警察,就代表他们是秘密的警察吧?既然这样,那他们应该保持秘密低调才对,为什么却要穿那么醒目的制服?还是说他们的工作就是一群人打扮得引人注目,不由分说地把可疑人士关进牢里,而这些工作就是所谓的『秘密』?」
「嗯……这种解释虽不中亦不远矣。」
鲍德缓缓眨了眨眼,双手交握在膝盖上,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接着,他眯起那藏在金边眼镜深处的浅色眼眸。
「那些秘密警察,昨晚也出现在我那里。」
「啊!?为……为什么!?」
「伊娃,安静一点。」
伊娃差点站了起来,卢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眼睛一直注视着鲍德。
「然后呢?为什么秘密警察去了你那里,你却还能平安出现在这里?」
「我的运气不错。他们来我诊疗室的时候,我正在看诊的病人是个街头男艺人。我趁他
打晕那些人的时候逃到街上,所以才没被带走。然后我等到天亮才跑来这座宅邸……没想到
米歇尔已经被抓走了。」
鲍德蹙起眉头,彷佛在说真是失算。不只是眉头,就连挂着眼镜的鼻梁也皱了起来。尽管鲍德是个比伊娃和卢大上两轮的青年,但从表情看来,可以得知他可不是抱着什么平静的心情而跑来这里。
看着他这副模样,伊娃稍微冷静了下来,然后再次提出单纯的疑问。
「欸,鲍德,你是医生对吧?你看起来也不像跟米歇尔一样形迹可疑的人,为什么连你那里都有秘密警察出现呢?」
「我的确是个医生,但并不是身分和学历都得到认可的正式医师,而是低一级的执照医生——在公寓房间里有间诊疗室的健康谘询师。而且我为了成为医生而用功念书时,虽然只有短短一段期间,但我曾从事昆席德话叫做地下活动的事情。」
「咦?骗人?你吗??」
「可是,你的年纪不是已经很大了吗?所以说你之前从事的活动,有严重到现在还会被问罪吗?」
卢不顾一旁圆睁双眼的伊娃,冷冷地如此间道。「年纪大了吗。」尽管鲍德心情复杂地抽搐着脸,但深深叹了口气后,又恢复了原来眉头深锁的模样。
「现在秘密警察在王都的举动,是在任意逮捕那些反王政派。除了目前仍在活动的人,就连那些早已金盆洗手、甚至毫不相关的局外人都被一一逮捕。似乎只要取缔的绩效越好,就能得到越丰厚的奖金。」
「什……这种奖金是谁出的!」
在愤怒之下,伊娃忍不住放声大吼。不过话才说完,她自己便察觉一件事:对方是警察,当然是隶属于王政府的部队;既然如此,给他们奖金的自然是王政府了。一望见伊娃的眼神中出现这个结论,卢与鲍德也以视线肯定了她的想法。
「那米歇尔就是无辜的了。」
伊娃加重语气,笔直抬起头。
「他只是一直在收集些怪东西,根本没从事什么反君主制活动。不只是这样,他跟艾米尔王太子还是好朋友呢。」
「是啊。毕竟收容所的数量也有限,这些明显无辜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被释放了吧。」
「既然这样,那米歇尔也……」
「不过,那家伙可是『岚帝遗子』。」
鲍德低声说得斩钉截铁,宛如要斩断伊娃才刚萌发的期待。
「他继承了岚帝的遗产,在社交界也相当有名。所以,他有可能会被冠上『君主制之敌』的不白之冤,为了杀一儆百而遭到处刑……真要说的话,除了这个之外,我想不出还会有其他理由。」
「怎么可能!」
伊娃原本想说「不要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却沉默不语。在开口之前,一种冰冷的感觉在她背上滑落,「处刑」一词有如楔钉般被敲进胸口。
米歇尔现在怎么了呢?
他被捕时,秘密警察似乎说过要将他送进哪所监狱,但伊娃已经记不得了。那时她根本没多余的力气。
米歇尔在哪里呢?他平安无事吗?又或者是——
这三天来不知已经反覆多少次的问题又要涌上心头,这一瞬间,伊娃头晕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膝盖上的双手还有脚也颤抖起来。发觉自己这副德行,伊娃更是沉默不语了。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她的心陷入了无限循环的泥沼之中。
卢斜眼瞥了她惨白的脸色一眼,然后以冷漠至极的语气询问鲍德。
「欸,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什么事?」
「现在这个国家的王政府,情况有糟到必须见人就逮、杀一儆百吗?」
「这国家的状况之糟并非现在才开始,而是自复古王室诞生就一直如此。特别是现在的第二复古王室更是不正常。」
鲍德说完,便将鲜艳的金彩茶杯端到嘴边,然后像是要鼓起精神似地将杯子放回桌上;但在杯子正要落桌之前他又停下手,似乎在顾虑这细致的杯子一样,这才轻轻放了下去。杯子才刚放定,他那双说不上是淡蓝或灰色的眼眸便紧盯正前方。
「伊娃,不,伊娃洁莉公主。」
「……什么事?」
让对方以公主之名这么一唤,伊娃露出惊讶的眼神抬起头。
看见她的眼神,鲍德沉默了短短一会儿,这才开口。
「对昆席德的公主来说,你也许很难接受我的意见,但我身为一个兰比尔斯人,同时身为在这国家首都出生长大的王都人,我还是得老实地这么说。我认为兰比尔斯与昆席德王室的政治联姻是不应该的——这是一个历史上的错误抉择。」
「什……」
「要不是自己的妹妹当上昆席德的王妃,现任国王约瑟夫·杰维根本没本事篡位。要不是有妹妹这个强大后盾,他应该连将银行家的女儿纳为情妇都不可能吧。」
伊娃张口结舌;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但鲍德痛苦似地向她蹙起了眉头。不过,身为兰比尔斯人、身为一个有想法的王都人,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些资产家以国王情妇的银行家父亲为中心,成功煽动王都的平民百姓,将前任国王一家人赶出了薛尔里宫。有些人以革命来称呼这件事,但这根本是充满私利与私欲的国王更迭大戏,哪有资格叫做革命。证据就是连原本拥护约瑟夫国王的那些资产家,也揶揄新国王是『用银行的钱买下王座的国王』。再加上国王登基隔年,王都就爆发了霍乱大流行,当时的情况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我那时确实听见那些对疾病束手无策的人民大喊:『神明对浑身铜臭的国王发怒了。』」
「……浑身铜臭的国王。」
这词汇与其说是粗俗之语,反倒更接近怒骂之词。伊娃喃喃复诵了一遍,这时又有一股寒气流过背脊,不过这感觉和方才听说米歇尔安危时并不一样。
「原来约瑟夫国王这么惹人厌,我还真不晓得……」
兰比尔斯王室的爱蒂蕾德,以及昆席德的肯尼斯国王。
两人的女儿克莉丝蒂娜,以及约瑟夫国王的未来继承人艾米尔·菲力普王太子。
透过两代的政治联姻,两国的国交已越加稳固,王室也高枕无忧。
伊娃还待在昆席德的王宫时,任谁都是这么对她说的。移居到兰比尔斯后,她也感觉到两国之间的不安因素,其实就在于艾米尔王太子复杂的身世,以及艾米尔的妃子——克莉丝蒂娜的情绪。
但听过鲍德这席话后,伊娃理解了几件事情。
前几天,伊娃意外遇见了国王的情妇珍妮·勒鲁,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抹灭的哀伤气味,看来原因果然在于她与约瑟夫国王之间的关系。
「……呐,伊娃。前阵子你从这宅邸前往王都那间咖啡厅的时候,有看见街上新盖了几个纪念碑吗?」
「咦?嗯,有看到啊,我还记得。」
面对鲍德突如其来的提问,伊娃轻轻点了点头。在点灯夫为煤气灯一一点火的傍晚街道上,有几个一眼便能看出最近才盖好的纪念碑。尽管题材有神话英雄、女神像、古时的国王雕像等,不过在超过千年历史的街道上,那些新纪念碑看起来确实与四周的景色格格不入。
「那些纪念碑有什么不对吗?」
「那些全是约瑟夫国王下令建造的。」
「真的吗?可是,为什么要盖那么多呢……」
「新国王登基后,王都就一直没什么好事。例如霍乱大流行,再加上好几起暗杀国王的暴动,于是约瑟夫国王开始在街上四处建造纪念碑。他似乎深信神像可以守护街头,只要人民每天望着那些被赞誉为明君的古代国王雕像,便会越加尊敬王室。因此,即使大臣与官僚一再劝谏,国王仍日复一日召集雕刻师进宫款待,热中于建造新的纪念碑,这是我从那些艺术家口中听来的消息。」
「……那么那些费用,当然是……」
「没错,不用说,当然是来自国民辛苦缴纳的税金。」
听卢如此插话,鲍德愁眉苦脸地回答,然后抓了抓满是黑发的头,深深叹了口气,彷佛从丹田深处发出似的。
「事到如今,我就毫不避讳地说了。约瑟夫国王根本没有治国能力,他只是拼命想要维护自己的威望而已。现在忙着逮捕反君主制人士的这些秘密警察,应该也不是隶属公安厅的部队,而是直属于国王的私人警察吧。」
「也就是说,逮捕反君主制人士是国王的诏令……对吧?」
伊娃心不在焉地喃喃低语。听见她这么说,鲍德用力点了点头:「没错。」而卢只是沉默不语。午后的会客室里笼罩着略冷的沉默。
接着伊娃霍然起身,宛如要打破这种气氛。凉鞋的鞋尖踢起裙摆,但在那脚步声离开沙发正面之前,卢已经拉住伊娃的手臂,制止了她。
「伊娃,你想去哪儿?」
「去薛尔里宫,我要去见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或路易丝公主,请他们转告约瑟夫国王,要求他释放米歇尔。」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当然!」
我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伊娃甚至发起火来,一边试着甩开卢的手。不过,卢却是抓得更紧了。
「如果是认真的,那你可就是货真价实的蠢蛋了。你这样随便跑出去,要是在抵达王宫之前就被抓走,那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被秘密警察逮到的话,我反而可以从他们口中问出米歇尔的下落啊。」
「就算问得出来,被逮的你又能如何。你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那——」
那我只要小心别被逮到,直接去王宫不就得了。伊娃原本想如此回嘴,却被墨镜底下的视线堵了回去。卢以冰冷锐利的目光射向伊娃。
「听好了,伊娃。这宅邸外想要掳走你的可不是什么秘密警察,而是艾洛士·杰伊的『常春之国』那伙人。」
「那就简单啦,只要卢留在宅邸里不就得了。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根本没办法唱歌,根本没办法唱『约束爱子』之歌。所以我要一个人去。」
「……你真的是个蠢蛋。」
卢眯起紫色眼眸,手指又抓得更牢了。
「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与其这样,我不如在这屋子里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
「咿……」
卢越抓越用力,于是伊娃轻声呻吟了起来,屈服于那疼痛之下。
绝不想被幽禁的念头,随着数天前的对话在脑海中重现。
但在那之前,某个光景比那段记忆更快,更强烈、更清晰地重现于脑海。
耳朵深处传来低声呼唤公主的声音。
站在微暗楼梯间的黑发未婚夫浮现于脑中。
过去的伤口被突如其来地触及,于是伊娃掀动唇瓣,无声地唤着对方的名字。
这一瞬间,紧抓的手松了开去。
在墨镜底下,卢尴尬似地闭上眼睛。
尽管伊娃被放了开来,却连一步也动弹不得,有如精神恍惚般不停眨着眼。
会客室的敲门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打扰了,伊娃殿下。」
不待回应便进门的是红金色头发、蓝色眼瞳的卡罗。她的举止谨慎,的确很符合侍女的身分,身上却穿着配色亮丽、简直等不及告别春天的衣服。她端着一枚银盘,上头放着的并不是茶壶或点心。
「我晓得各位正在忙,不过因为有信寄到,我还是赶紧送了过来。请您过目。」
「信……?」
既然送到了这座宅邸,不就应该是寄给米歇尔的吗?伊娃如此心想,一面望向递到眼前的盘子,然后吓了一跳,最上头那封的收件人确实是她没错。伊娃赶紧拿起信,确认寄信人是谁,于是又吃了一惊。蓝色封蜡斜下方的署名是「珍妮」。
「卡罗,现在马上拿拆信刀给我……呃,啊啊,算了!」
伊娃话才说完,便直接撕开了信封边缘,幸好里头的侰平安无事。伊娃的脑袋一隅松了口气,一边急忙摊开那略带香水味的白色信纸。
这封信来自费儿杜尔伯爵夫人——也就是约瑟夫国王的爱妾珍妮·勒鲁。
卢瞥了一眼被伊娃放回盘子的信封,沉着地问道:
「内容是关于米歇尔吗?」
「对。」
伊娃点了点头,然后眉头深锁。
米歇尔遭到秘密警察逮捕这件事,其实国王的爱妾珍妮和艾米尔王太子已经知道了。不过,尽管他们要求约瑟夫国王释放米歇尔,国王却怎么也听不进去。此外,对于这件事,珍妮还另外写了这么一段。
那些直属于国王的私人警察,居然将艾米尔王太子的同学也送进了收容所。根据珍妮的推测,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之所以被捕,除了因为他是「岚帝遗子」外,或许也是因为他知道当今王太子是国王爱妾所生的假货,为了封口才会被带走。
所以为了向反君主制人士杀一儆百,为了保住复古王室的秘密,米歇尔将会遭到处刑吗?
伊娃又感到背脊一凉,手脚颤抖起来。心慌之下,她差点没将信纸揉成一团。不过,个疑问制止了她的冲动。
「……太奇怪了。」
「咦?」
卢以眼神问道:哪里奇怪了?伊娃任由他望着自己,却又觉得这反应还不是很足够,于是转身望向背对窗边坐着的鲍德。
「欸,鲍德,米歇尔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对吧?他身为岚帝遗子而为兰比尔斯社交界所知的名字,应该是这个才对吧?」
「你说的这个才对是什么意思?」
「因为真的很奇怪啊。」
听见鲍德一脸诧异地反问,伊娃也报以讶异的表情。
「我刚刚才想起来。之前闯进这屋子的秘密警察,并没有喊米歇尔的那个名字。我记得……他们说的是『谎称自己是拉·寇特伯爵的政治犯』。」
「他们说的是拉·寇特伯爵?」
「是的,米歇尔,杜·拉·寇特,第一次在昆席德见到我时,米歇尔是用这个名字自我介绍的……呃,鲍德?」
伊娃话才说到一半,便停下来观察访客的模样。鲍德背着阳光成逆光之势,交握双手动也不动。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鲍德,你怎么了吗?」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伊娃不由得忧心起来。这时,鲍德仍旧交握双手,不肯直视伊娃,就这么问道:
「伊娃,把米歇茧那笨蛋抓走的,真的是秘密警察那伙人吗?」
「咦?可是。」
那身打扮不就是秘密警察的制服吗?
伊娃正想如此回答,这回却被卢打断了。
「伊娃,这封信也是给你的。」
「咦?……嗯?」
听卢这么一说,伊娃回过头去,银盘上另一封信递向她眼前。
那封信以紫色封蜡封住,上头只写了个「C」字。
伊娃对这看似字首的标记有印象。她讶异地图睁双眼,半抢半夺地接过信封,用手撕开了边缘。
滑出信封的是蔷薇的芬芳香气,以及盖有蔷薇浮水印的卡片。
「若想夺回被私人警察逮捕之人,就在玫瑰星期二前来王都的艾克逊剧院。」
伊娃一口气念出这以昆席德文写下的文字。
卡片角落清楚写着艾洛士·杰伊的名字。
脚步声打破了浅睡中的世界。看来托着腮帮子坐在积满灰尘窗框上这段期间,他似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这种处境下还睡得着,我还真是了不起啊。米歇尔无声笑了笑,一面扬起嘴角。
这时,门打开了。
随着冷湿却又新鲜的空气,油灯的光线进入了原本笼罩于黑暗的房间。
手提油灯的是身穿白红色军服的矮小男子,身后站着一个披着黑色外套的中等身材男子,两人都将军帽压得很低。帽影遮住了光线,藏住了半张脸;不过,米歇尔清楚看见中等身材男子的嘴角略带笑意。接着,那男子开口了。
「拉蛮达布尔监狱住起来如何?」
「以收容政治犯的监狱来说太舒服了点,我连烦恼的闲工夫也没有,真是无聊呢。」
米歇尔依旧托着腮帮子,就这么扬了扬下巴。看见他傲慢的态度,拿着油灯的男子脸抽搐了起来。不过,米歇尔可不是在扯谎或嘴硬。
被身穿军服的那群男子带走后,他便被关进这里;以监狱而言,这里算是豪华了。这儿有他宅邸里私人房间的一半大,里头有硬床、桌子、椅子,以及没有铁栏的大窗户,厕所则设在一旁的小房间里。此处采光不佳,从位于四楼的窗户望出去,街道看起来已经很小;但比起小康之家的佣人房,应该算是相当舒适的环境吧。如果还是要称这儿为监狱,那这房间根本就是囚犯的贵宾室。
正因如此,自从成为阶下囚以来,便只拿到一点水和少许面包的米歇尔,才会以作客的态度与对方应对。
「在王都猎狐狸,不,猎老鼠的行动已经结束了吗?」
「这种事不是我的身分可以知道的。」
披着黑色外套的男子走到桌边,他的发音有点特殊。除此之外,秘密警察闯入郊外的宅邸时,米歇尔也没看到他出现在里头。米歇尔冷静地观察对方,心想:那么他是讯问官罗。
不过,从秘密警察闯进宅邸那一刻起,米歇尔便一直有个预感。
而这个预感,现在正以一个纪念碑的形式化作现实。
「约瑟夫国王给我的命令是逮捕自称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的人,然后公开加以处刑。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阁下并不是公安厅的秘密警察罗……不,说不定你连秘密警察都不是呢。」
米歇尔移开托着腮帮子的手,一边重新翘起二郎腿,一边淡淡地笑着。于是,油灯逼到了他眼前。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令米歇尔眯起眼睛,这时手提油灯、身披外套的男子嘴边露出笑意,宛如墙壁或陶器裂开了似的。
「既然你连这点都察觉到了,看来我也没必要隐瞒身分了。没错吧,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以略带特征的嗓音——让人联想到北方国度出身的含混不清腔调——说话的这个身披外套的男子,以另一只手掀去了军帽。
出现在照亮黑暗的灯光之下的,是有着一头褐发、深色眼瞳及深邃影子的面容。
那带刺的眼角、犹如从无底深渊与冷风一同刮起的憎恶眼神,和米歇尔记忆中对某人的印象完全相同。
你终于现身了。
米歇尔在微笑下细细咀嚼这个念头,先一步开口道:
「能在这种地方见到您真是荣幸,拉达福斯基伯爵——王宫顾问官艾克杰特·弗洛尔·拉达福斯基伯爵。」
「哦,你果然连我的官职都知道呢。」
「是啊,我当然知道。我还晓得岚帝与『巴尔斯拉公国女神』所生的长子,也就是十几年前于萨恩·格雷文暴动中丧命的思想家欧内斯特,杜·拉·寇特,正是您的亲哥哥呢。」
「也就是说,你我之间已经不需要罗哩罗嗦多解释什么了吧。」
话声方歇,艾克杰特便以戴着皮手套的手粗鲁地揪住米歇尔的浏海。这种痛苦让米歇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已故的思想家欧内斯特也跟艾克杰特一样,老是揪住米歇尔的头发、恶狠狠地瞪着他。
米歇尔忍不住惊叹:这对兄弟还真像。
大约十三年前,兰比尔斯的首都雷·鲁迪亚发生一起血腥惨案。「萨恩·格雷文暴动」起因于暗杀前往歌剧院的国王未遂,之后不仅影响到那些从事地下活动的成员,甚至连许多善良市民都被牵连其中。
暴动发生时,指挥「高尚风流人」这个组织的欧内斯特·杜·拉·寇特丢掉了性命。
欧内斯特与艾克杰特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而他们之所以不同姓是有原因的。
这对兄弟的母亲名唤玛兹娜,尽管身为拉达福斯基伯爵的夫人,却又成了岚帝的情妇。她丈夫那些爱国人士强烈要求她成为岚帝的情妇,藉以订立一份「契约」:藉岚帝之手重建受到周遭大国侵略而几近瓦解的祖国——巴尔斯拉公国。
然而,中兴女神玛兹娜产下第二个小孩后过了几年,战败的岚帝被迫下台,并流放到了南方孤岛。玛兹娜原本也想一同前往孤岛,岚帝却命令她与兰比尔斯的贵族再婚。为了补偿她以情妇之姿抚慰了自己的身心,岚帝赐给了玛兹娜一个新的丈夫。
这时,玛兹娜和第一任丈夫——拉达福斯基伯爵已经正式离婚了。
可是这次离婚是有条件的,那就是玛兹娜与岚帝所生的长子必须让渡给拉达福斯基伯爵,以继承家业。
因此,哥哥艾克杰特继承了拉达福斯基这个姓氏。
欧内斯特则随着玛兹娜再婚一同嫁入继父家,在继父与母亲死后,便继承了拉·寇特伯爵之名与遗产。
因此对这对兄弟而言,身为「岚帝最后之子」的米歇尔,同时也是「抢走母亲情妇之位的侍女之子」。
「艾克杰特,弗洛尔·拉达福斯基,阁下也和令弟欧内斯特一样,在心底发誓要为母亲不幸的遭遇复仇,所以才出现在我面前吗?……啊啊,对了,该不会还要顺便替令弟报仇吧?为了已故的家人,居然连国王的私人警察都动员了,看来拉达福斯基伯爵真是个重感情的人呢。」
在摇晃的灯光下,米歇尔无视于头发被揪住的痛楚,从容不迫地如此说道,然后笑了起来。
于是艾克杰特不发一语,抓着米歇尔的头往窗框砸去。他松开手时,另一只手上的油灯已经放在桌上了。
「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你我之间不需要罗哩罗嗦多解释什么了。更进一步地说,身为囚犯的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选择?」
但是现在,这些事简直与他毫不相干似的。
一种远远凌驾于这伤势的亢奋与紧张感,使得他内心澎湃不已。
这时,艾克杰特将手枪放在米歇尔膝上。
即便受到灯火映照,艾克杰特的眼眸仍旧暗沉;他眯起了眼睛。
「这是一桩很简单的交易。如果想要这把枪,那就喝下这杯酒……你应该会喝吧?」
「原来如此。」
的确很简单。米歇尔高傲地笑了笑。
接着,他将手伸向色泽与自己眼眸相似的那杯酒。
卢在楼梯间等待从三楼走下的脚步声,然后抬头望着那一身黑的身影,递出手中的信封。
「给你的电报到了。」
「是吗。」
来到楼梯间的吉克点了点头,然后接过信封。电报的专用信封上并没有发件人的名字,但吉克并未当场拆开确认,而是不发一语地收进薄外套怀里,正打算就这么往二楼走去。卢从背后轻声叫住他。
「伊娃在做什么?」
「公主喝过赛文艾雷先生调制的药酒后,马上就睡着了。」
「喔。」
听见吉克简洁的回答,卢轻轻叹了口气:心想:睡着了就好。
不过,其实卢一直看鲍德不顺眼。
当他们去年才刚从昆席德回到这宅邸没多久,鲍德一得知伊娃拥有紫色瞳孔,便说道:为什么「承诺爱子」会在这里。
鲍德与米歇尔相识已久,由这点看来,他一定晓得紫瞳之人就是赛西利亚人,也知道岚帝一直在寻找「承诺爱子」。若非如此,他哪来的能耐调制药品让百毒不侵的伊娃入睡。看来名为鲍德温·赛文艾雷的执照医师不仅熟知赛西利亚人的历史,应该也很清楚他们的体质吧。
不过,卢就是无法接受他。
对卢来说最无法接受的,便是鲍德身为米歇尔友人这件事。
卢将焦急的心情藏于沉默之中,一边再次叫住吉克。
「欸,你对『在玫瑰星期一』的那封信有什么看法?」
「那应该是陷阱。」
「我想也是。」
只要冷静想想,大概任谁都会这么觉得吧。可是早上的时候,却唯有看了那封信的伊娃不这么认为。她来势汹汹地问鲍德艾克逊剧院在哪里,一待鲍德说从未听过剧院或小戏院叫这个名字,她便放声大喊:「那我到底该怎么办!」与其说这是女人常见的歇斯底里,不如说伊娃已经陷入混乱状态;为了安抚她,众人可是煞费许多苦心。
不过,到了信里所写的玫瑰星期一——也就是四天后的二月二十二日,伊娃恐怕说什么也一定要去那间艾克逊剧院吧。
「如果明知这是个陷阱,伊娃还是坚持要去的话,那该怎么办?」
「这样一来,也只能遵从伊娃洁莉殿下的意愿了。」
「是吗。」
听见吉克不出预料的回答,卢一直深锁着眉头:心头则是十分焦虑。他觉得喉咙好乾,身体很不舒服;明明身处微亮的楼梯间,感觉却十分昏暗。
尽管如此,有件事他还是非说不可。
卢之所以在下人专用的楼梯等待,并非只是为了转交电报而已,而是因为有话想对吉克说。
「……吉克法尔德·欧文·斯佛尔札,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大概是被卢喊出全名,让吉克觉得很意外吧;原本只是在下楼途中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的他,这时整个人转身面对楼梯间。单边眼镜的链条发出轻微的铿当声。
卢等到那声音的余韵自耳中散去后,这才道:
「只要是昆席德和兰比尔斯以外的国家……不,只要是王室和『常春之国』的眼线到不了的地方,不管是哪儿都好,总之请你们走得越远越好,就你和伊娃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