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提议真好。」
身兼侍女与地下裁缝师后裔的卡罗如此回答,语气听起来十分开心。
由于她实在太过兴高采烈,伊娃不由得开始后悔做出这个提议。不过话是自己说的,随便就推翻掉也未免难堪,事后也免不了尴尬。更何况她之所以想要拜托卡罗,其实是有所目的的。
伊娃用过迟来的早餐,一身睡衣坐在梳妆台前让卡罗梳理头发,再次道出自己的决心。
「那你真的愿意帮我做男装吗?那封信说的星期一就是明天了耶?」
「时间够不够就要看伊娃殿下自己了。如果一直到明天这段期间,您可以允许屋里和院子没有打扫、稍微脏乱一点的话,应该可以赶得上吧。」
「……这宅邸的主人米歇尔现在不在,既然这样,就算稍微脏乱一点我也不在乎。」
伊娃望着镜子里的卡罗,一面如此回答。房间的窗户黯淡无光、楼梯扶手没了光泽、玄关大厅的绒毯满是脚印这些小事,伊娃并不会特别放在心上。如果这样就能让自己的愿望实现,这一点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伊娃的心情就像窗外的天色一样,依旧是阴沉沉的。
「欸,卡罗。真的、真的赶得上吗?除了衣服,还有鞋子和帽子……」
「只要交给我,您根本没有必要担心。没错,我以地下裁缝师拉·庐杜尔一族之名发誓。何况这宅邸的女佣兼缝工都很优秀,再加上从那封信寄来那天,我早已做好某种程度的准备了。」
「啊?准备?」
是什么时候的事?伊娃讶异地圆睁双眼,镜中的卡罗看似得意地笑了笑。完成今天的丈量、协助伊娃更衣后,她留下「我现在要去楼下的工作室闭关,有事的话随时吩咐我一声」这句话,便离开了房间。
伊娃身穿成套的白蕾丝饰领、饰袖与翠绿色洋装,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一察觉这点,她便深深叹了口气。
「卡罗说她早就在准备,也就代表她老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了……」
尽管这样帮了伊娃一个大忙,却也令她觉得无地自容。
为了抛开这股郁闷,她走向床边,然后拉开衣柜抽屉。
她拿出还残留着蔷薇花香的信纸。
这封侰是在两天前,由与地下组织「常春之国」有所牵连的艾洛士·杰伊捎来;伊娃又重新看了一次。
「若想夺回被私人警察逮捕之人,就在玫瑰星期二剐来王都的艾克逊剧院。」
所谓玫瑰星期一,指的是首都雷·鲁迪亚的繁华大街几乎被嘉年华游行队伍挤满的那天。
艾克逊剧院之谜也已经解开了。根据身为执照医师、同时是道地王都人的鲍德的消息,那座剧院其实是现在用作市民聚会所那栋建筑物过去的名称。
伊娃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那我当然非去不可。
骑士吉克毫无异议,卡罗的立场则如方才所见;至于拒绝留在这座宅邸、已经回去王都的鲍德,则是愁眉苦脸地呻吟道:「我很想劝你绝对不要去,不过你不会听吧?」
而身为米歇尔侍从的卢,则是一直站在反对的立场。
为了不在因嘉年华而喧闹的街上太过显眼,也为了换身容易活动的装扮,于是伊娃拜托卢借她衣服,却遭到了拒绝。说得精确点,其实卢根本不理她。尽管如此,伊娃还是不死心地试着再要求一次,却被卢冷冷地断然拒绝:「为什么我得配合你的任性?」他甚至还说「我不想跟脑袋笨到要自投罗网的人讲话」。
伊娃与卢是儿时玩伴,因此很清楚他坏心眼的个性;但被羞辱成这样,伊娃也不由得感到没趣。
话虽如此,但这或许是一个陷阱。不,其实这确实是陷阱没错。
尽管如此,自投罗网总比一直在这儿枯等好多了。
「如果光是枯等,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
伊娃将信放回抽屉,一边自言自语起来,然后整个人跳上附有天盖的床铺。这样会让刚绑好的头发乱掉,洋装也会皱巴巴的,但她可不在意。她现在可没心情蹲在房间角落抱着膝盖。
接着她缓缓合上眼睛,一面心想。
米歇尔现在在哪里?他平安无事吗?这些问题不晓得已经反覆多少次了。
只要明天前往艾克逊剧院,就能见到米歇尔了吗?又或者对方会提出让米歇尔出狱的交换条件?
那么,我又该如何避开这个陷阱呢?
只要任由艾洛士·杰伊摆布,米歇尔所说的「复仇」便无法成功,与他成对的「爱子」遗体应该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这样不行,绝对不可以让这种事发生。
「绝对不可以……可是。」
伊娃半张脸埋在床上,深深蹙起了眉头,然后紧握拳头,使劲往床铺捶去。
她很担心米歇尔的安危。
尽管如此,她仍旧不想协助米歇尔「复仇」。
对他而书,自己只不过是交易的工具罢了;这点让伊娃很不甘心,就连歌也不想唱了。
但最令伊娃厌恶的,其实还是他一直执着于过去这件事。
一直以来,米歇尔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为过去没能守护同胞而赎罪,而且还想为他们而死。
「我不要。」
伊娃喃喃低语,登时眼睛一热、呼吸困难,毫无道理的不安涌上心头,想要大吼大叫的心情更甚于哭泣。
另一方面,她脑袋里却又浮现一个念头。
如果艾洛士·杰伊提出的条件是要她加入「常春之国」
那干脆唱歌来阻止杰伊的企图吧。
这样一来,卢应该也会助我一臂之力才对。
就算他不愿意唱,只要有与自己成对的他陪在身旁,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唱。尽管杰伊并非遗传了紫瞳的「承诺爱子」,却能像「爱子」一样歌唱,但我可不会输给他。我要唱出不逊于他的歌谣。
伊娃如此心想,眉头锁得更深了,连她都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瞠目结舌。透过「爱子」重生于世的赛西利亚人之歌,并非刻意便可以唱出来的;尽管如此,为何自己居然能抱着如此自私的心态而唱呢?这点让伊娃自我厌恶了起来。自己明明一直在烦恼,不想再唱这种令人痛苦的歌,为何现在却又如此轻易地说要唱呢?
在自我厌恶下,伊娃闭上双眼,就这么不发一语地在床上打滚。
滚着滚着,一旁传来了敲门声。
那无强弱之分、精准地敲了两下的声响,伊娃可是十分熟悉。
「吉克?」
「打扰您了。」
说着走进房间的,果然是一身黑的骑士吉克。随着生硬的脚步声,单边眼镜的链条也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他在床边停下脚步,以一如往常的语气向仅坐起上半身的伊娃道:
「刚才来了封电报。」
「咦?什么?……什么电报?」
该不会是艾洛士,杰伊的电报吧?伊娃瞬间提高警戒,却又忽然心生疑问:只不过是在王都内外而已,他会特地透过电报来联络吗?其实她的疑虑并没有错。
「电报上说:肯尼斯国王陛下的身子已经度过危险期,目前状况相当稳定。」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啪的一声,伊娃以戴着手套的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由于力道太大,拍得教她直发疼。伊娃一边沉默地苦恼,一边深切反省起来。
「伊娃洁莉殿下,您该不会把故国的国王陛下忘了吧?」
听吉克这么一问,伊娃根本无从回答;其实她真的忘了。
米歇尔以政治犯被捕以及杰伊那封信,已经占去了伊娃所有的心思;话虽如此,身为公主却将国王忘得一干二净也未免太过分了些。这可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忘得如此彻底也未免太愚蠢了。
自我厌恶的念头更深一层,伊娃任由自己又一次躺倒在床。
不知是因为担心主人,又或者只是尽忠职守。
抑或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为何记载了昆席德王宫机密的电报,居然会送到已经离开王宫的他手上呢?
「伊娃洁莉殿下。」
吉克以响亮、清晰、一如往常的语调唤了声伊娃的名字,然后建议道:
「如果您闲着没事,要不要跳支舞呢?」
「……啊?」
伊娃躺在床上,就这么稍稍抬起头来,一点也不明白吉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喜欢跳舞,而且跳得还不错;而教导曾是二公主的伊娃跳舞的不是别人,其实正是吉克。
可是,她现在可没心情悠哉跳舞。
伊娃以眼神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吉克直盯着她,继续道:
「您忘了我之前曾告诫过您吗?舞蹈就等于是武术。既然如此,为了替接下来做准备,您何不磨练一下这个『武术』呢。」
「为了替接下来做准备……」
伊娃茫然复诵着这句话,然后坐起身子,拖着以蕾丝荷叶边装饰的裙摆来到床边,将穿着凉鞋的脚移到地板上,接着以低到听得出喉咙很干的声音回答:
「那就跳吧。」
「伊娃洁莉殿下。」
「没有伴奏也就算了,不过这房间没办法跳舞吧,椅子和桌子太碍事了。我们去二楼大厅吧,那里可以尽情跳舞。」
伊娃以手梳理睡得乱翘的浏海,一面站了起来;但她想朝门边走去时,却被吉克制止了。
「恕我直言,现在还是在这房间跳比较好。」
「?为什么?」
「若是椅子和桌子碍事,那只要边避开边跳就行了。毕竟伊娃洁莉殿下近日要前往的『舞厅』,可不一定既宽敞又没有障碍物。」
「……也是。」
伊娃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杰伊的信上写着看似剧院座位编号的数字,鲍德看了后说那是包厢的房间号码。如果他的看法没错,满是障碍物的这个房间的确比较适合「练习」。
「那吉克,要从什么舞开始跳?方阵舞?还是玛祖卡?」
「从伊娃洁莉殿下现在的状况来看,还是小步舞比较合适吧,应该可以作为与对方保持间隔、维持呼吸与距离的参考,而且也很适合让松懈的身子活动活动。」
「…………是啊。」
尽管「松懈的身子」这句话教伊娃很不是滋味,但她的确松懈了许久,手、脚和脑袋都很沉重。伊娃无从反驳,只能气呼呼地噘起嘴。
而在这个时候,吉克站到了伊娃正前方。
这距离只要两人伸出手便能触及彼此,而这正是小步舞一开始的站位。
相对而立的两人分别行了个礼;吉克单手放在胸前,伊娃则是拉起裙摆,轻轻弯下膝盖。行完礼后,两人保持距离缓缓转身,踩着顺时针的舞步,然后眼神交会。
伊娃望着舞伴的眼眸。
那漆黑的瞳孔在阳光映照下略显蓝色,确确实实是吉克的眼睛没错。
一想到这儿,她停下了舞步。
伊娃一个踉跄,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赶紧扭转身子以免摔跤,这瞬间才发觉一件事。
「不行。」
「伊娃洁莉殿下?」
「抱歉,吉克。我不能跳小步舞,我不想跳。」
伊娃低头望着胸前紧握的双手,然后如此说道。吉克不发一语,也不问为什么。虽然这对伊娃而言很感谢,但这种沉默教人坐立难安。她不想说出不愿意跳小步舞的理由,于是赶紧另找话题。
「呃,我的身体好像真的松懈太久了,所以想从动作更激烈的跳起……」
「那就跳华尔滋吧。」
「好啊,麻烦你了。」
伊娃一边感谢忠心的吉克马上便接受自己的建议,一边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她吁了略深的一口气,将自己的右手搭在吉克戴着黑手套的手上,吉克的右手则搭在伊娃的腰上。
即便没有钢琴或乐队的伴奏,仍可藉由彼此的呼吸得知何时该踏出第一步。
伊娃将身子交给一身黑的吉克,踏起了三拍子的舞步。她翩然闪过小圆桌,啪沙啪沙地摩擦着裙摆,一边旋转起来。她将基本的三拍子,以及随着洋装重量和彼此身材差距而微妙变化的间距,自然而然地放进舞步,边闪过长椅边朝淡淡阳光射进的窗边前进,然后离开窗边往墙边舞去。习惯华尔滋独特的节奏后,吉克加快了舞步,不过伊娃并未慌张,而是跟上了那速度。接着舞步更快了,快到不擅长华尔滋的人可能会因此绊倒,却教现在的伊娃乐在其中,甚至连有如花蕾般含苞又绽放的裙摆也一样;她一面享受这份感觉,一面跳着舞。
跳着跳着,伊娃和墙上更衣镜里的身影四目相对。
这是意外,是偶然,但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夺走了。
更衣镜是秘密通道的出入口,当时从里头现身的那个人,还有他所说的那些话;伊娃霎时想起这些近日来完全不愿回想的景象。
大概是看出伊娃分神了吧。
吉克并未改变华尔滋的舞姿,直接以脚尖钩住伊娃还未落地的左脚。
「呀啊!?」
由于事出突然,伊娃一时之间无法反应,于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一只凉鞋脱落,飞到了长椅旁的矮桌底下。
「好痛……」
「都怪您太大意才会这样,这下您明白了吗?」
「非常明白。」
伊娃揉着摔在地板上的腰椎,一面不甘不愿地嘟哝着。虽然她很想说偷袭太卑鄙了,不过其实还在王宫时,吉克早已扎扎实实地教过她闪躲、反击的技巧了,所以束手无策地摔成这样也只能怪自己不好。伊娃认分地承认了这点,而这教她不得不承认的感觉盘据心头,令她觉得很不是滋味。
不过,现在还是继续跳舞吧。
伊娃一边心想,一边抬起头来,但当她正想起身之前,已经被吉克一把抱了起来,然后放在梳妆台的圆椅上。
吉克去捡起那只脱落的凉鞋,回来后便蹲在伊娃跟前。
「抱歉,借您的脚一用。」
吉克以一如往常的声调如此说道,双手伸向伊娃那只穿着绢袜的左脚,然后轻轻捧起,前后左右转了几下脚踝。
「伊娃洁莉殿下,会痛吗?」
「嗯,不会痛,好像没有扭到。」
伊娃如此回答时,吉克在她穿着凉鞋的右脚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右脚的感觉也没有特别不对劲,看来并没有扭伤。
不过,伊娃还是很害怕沉默。
「……这、这次没扭到,应该是多亏吉克之前毫不留情的指导吧。」
「您的称赞是我的荣幸。」
听见伊娃突如其来这么一说,吉克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他的语气平淡,令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很光荣。话虽如此,真要说起来这的确也是他的作风。伊娃轻轻叹了口气,这时左脚又被他拉了起来。
伊娃猜想:他是不是要帮我穿上凉鞋?不过她猜错了。
隔着袜子传来的触感,并非上头有白色雏菊刺绣与三条缎带的凉鞋,而是一样柔软的东西。吉克捧起主人的脚,在脚背上吻了吻。
伊娃茫然俯瞰着他这副模样。
「……吉克?」
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法子想,只是喊着他的名字。
这时,她的左脚穿回了凉鞋。吉克若无其事、一如往常地板着一张扑克脸,俐落地站了起来;单边眼镜的链条发出清脆的铿铛声。
「您遗能跳吗?」
「咦?啊,嗯,可以吧。」
听见他这么问,伊娃霎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还是点了点头。怎么可以在偷袭之下结束呢,还得多动一动身体才行。况且集中精神跳舞,似乎反倒可以不必去想那些多余的事情。
「那接下来换玛祖卡,然后再跳华尔滋。」
「遵命。」
吉克回答的模样一如往常。他挺直腰杆,语气与神情都毫无芥蒂;尽管犹如磨得光泽耀人的宝剑,刀刃却又绝不会伤害到伊娃。
吉克是个货真价实的骑士,能当他的主人真是太好了。
伊娃安心地如此心想,一边缓缓站了起来。
随着暮色渐深,楼梯间也点上了灯。
久候多时的黑衣骑士终于出现在二、三楼间的楼梯间里。
「你今天去伊娃房间做了什么。」
「为明天做准备。」
「哦,这样啊。」
听见这不太具体的回答,卢蹙起了眉头。
像这样在这里与吉克独处,令他不由得想起两天前的事情。
那时卢对吉克说:带着伊娃走得越远越好。
而吉克的回答只有短短一句:我拒绝。
不过,卢并未轻易放弃,他可不是没头没脑地说出那种话,尽管如此,却还是被吉克断然拒绝;卢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这段期间,吉克正准备离开楼梯间。
卢想要叫住他那一如往常、毫不迟疑、抬头挺胸的背影。
但在那之前,吉克已经先回过头,望着站在楼梯间的卢。
「如果想带伊娃洁莉殿下离开这宅邸,那为何你自己不做?真是无法理解。」
「如果我有这能力,就不会特地拜托你了。」
卢连挂着墨镜鼻梁架的鼻梁都皱成一团,恶狠狠地瞪着吉克。
「你跟我们去过昆席德的堡垒,我被杰伊捉走时,还有费儿杜尔夫人告诉我们事情时,你也都在场;所以你应该已经很了解『承诺爱子』了。」
「我只知道自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部分。」
「那我就用不着解释了。」
卢向前一步,手放在扶手上。
「我知道抹杀『爱子』的方法,也就是如何抹消伊娃让赛西利亚人之歌复活的能力。其实方法很简单,只要让伊娃属于某个人就行了。」
「也就是说,『爱子』的秘密就在于处女之身吗。」
「没错。」
吉克马上明白卢那迂回的说法所指为何,而且泰然自若地说出口,这令卢不禁焦躁起来。
「我有能力跟伊娃一同歌唱,但是,只要我待在伊娃身旁,伊娃就无法摆脱『承诺爱子』的命运。同样拥有紫色瞳孔的我,并没有办法消除伊娃的能力。」
「所以你才找上我?」
「没错,就是你。」
卢走下一格阶梯,两人眼睛的高度正好相同,但吉克所站的楼梯低了卢两格,这段差距让他很不甘心。这几个月来,卢长高了不少;尽管如此,却还是不如一身黑的吉克。至于比吉克还高的米歇尔,看来卢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了。单单是想到这里,卢的心情便乱了调。
「吉克法尔德·欧文·斯佛尔札,现在马上绑走伊娃吧。带她离开这屋子,到没有人认识你和伊娃的地方,然后你们要结婚还是做什么都好。凭你的能力,这点小事应该没问题吧?」
尽管脑袋里想着要平静、要冷静,卢却已经停不下来了。他紧紧握住扶手,仿佛要将这股焦躁发泄其上。他的指甲稍稍陷进了木头扶手,但这点小伤痕应该会被那些技艺精湛的女佣修好,就像是这些伤痕不曾存在过一样。卢对这屋子的熟悉,已经到了可以瞬间明白这种事的地步;他早已习惯身为侍从的日子了。这件事实教他无法忍受,真想将这种心情化作愤怒与空虚大喊出来。再加上吉克就在眼前,更是令卢不禁产生这个念头。
离开荒野之城的伊娃当上二公主后,卢原本应该担任侍从武官——也就是侍奉伊娃的骑士——而进宫才对。
然而预定出了差错,被选为伊娃贴身骑士的是吉克。
吉克抢走了自己应有的身分与信任,因此卢非常讨厌他。
尽管如此,吉克总比米歇尔好多了。
米歇尔对卢有恩。要不是身为收藏家的他拾回卢,那卢根本无法与伊娃重逢。兰比尔斯语、在社交界也能通用的昆席德语,以及礼仪教养,一切的一切都是米歇尔所教导、所赐予。正因如此,卢自然敌不过米歇尔。即使不论两人主仆的身分,卢也没有任何一点赢得了米歇尔。
即便如此,伊娃却迷恋上了米歇尔,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赛西利亚人将诸神居住的天界称为「常春之国」,而对生存于地上的赛西利亚人而言,未来则有「约束之地」这个理想国度在等着他们:他们不断踏上生与死的旅程,最后灵魂必定会归于这他们称之为「故乡」的永恒之地。
而在米歇尔心中,早已有一个可以称之为「故乡」的对象。
尽管如此,伊娃的视线却总是追着米歇尔,渴求着他的存在。
既然如此,卢还宁可将伊娃交给吉克。
卢明白这么做很自私,但他不想再看见伊娃与艾力克斯分手时,那既伤心又哭泣崩溃的模样。
「你好像还跟昆席德王宫的人有接触,却还是特地跑来兰比尔斯侍奉伊娃,不就是因为你仰慕着她吗?」
「我不否认这个说法。」
「既然如此!」
「但是,我还是拒绝。」
「因为你无法背叛王宫?」
「不。」
吉克说得斩钉截铁,语气之强教卢一瞬间感到畏惧。接着,深邃得有如低音提琴的声音从吉克口中传来。
「我会保护伊娃洁莉殿下,为此我愿意献上这条性命。」
「所以我说。」
「我不希望自己想守护的人,最后却在我碰不到、构不着的地方失去,这就是我唯一的想法。因此对我而言,伊娃洁莉殿下放弃公主的身分真是再好不过。」
到底哪里好了?卢默默地蹙起眉头。吉克正面望着他这副表情,以扑克脸自豪的他微微扬起了嘴角。
「如果伊娃洁莉殿下不是王族,那我就可以服侍她一辈子。无论她嫁给谁,甚至是离了婚,我都能陪在她的身边。我要好好守护这位主人,直到看着她寿终正寝,届时我才要让自己回归天际。」
「……也就是说,你没有为了保护伊娃而死的觉悟吗?」
「我一点也不打算比伊娃洁莉殿下先走一步。」
吉克的嘴角看似浮现微笑,以略带亲近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卢哑口无言,而且讶异不已。米歇尔已经是个怪人了,说不定一身黑的吉克还要比他更怪。
不过,卢其实很羡慕这样的吉克。
他再度体认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也赢不了吉克。
我到底有多么无能为力?卢默默地抿起双唇,然后心想:我还是不想把伊娃托付给眼前的他。
住在荒野城堡时的生活十分平稳。
昨天、今天、明天,在连绵不绝的每一天里,伊娃总是生活的重心。就连与伊娃谈天、歌唱、为些无聊小事或欢笑或争执,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幸福的时光。只要待在她身旁,心里便十分满足;当时光是如此便已足够。尽管城堡内外可能交杂着种种思绪,但尽管如此,卢仍旧每天与伊娃一同生活。他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现在,单单是待在她身旁根本毫无助益;形形色色的问题简直是堆积如山。
卢无法回到一无所知的孩提时期,其实他也不想回去。
缅怀过去,活在当下。
这种某处的某人所实践的生活方式,卢并不想仿效。
他想要的是一种能力,让他得以守护心上人的现在与未来。
「伊娃洁莉殿下明天会前往王都。」
吉克变回原本的扑克脸,低声如此说道。这声音令卢冷静下来,原本波涛汹涌的情绪平复,脑袋也越来越清醒。
「那么,你并不打算阻止伊娃,也不打算把她掳走对吧。」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这位主人。」
「是吗。」
既然如此,卢也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让伊娃任由艾洛士·杰伊摆布。只要伊娃要求,我愿意提供任何协助。如果她要我扛起高大的米歇尔,我赌上一口气也要做给她看。
也不晓得吉克是不是看出了卢这份心思。
「我也有件事想请教。」
吉克略微压低声音,如此问道。「请教什么?」在卢的催促下,吉克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
「如果『爱子』的能力需要维持处子之身,那你不也是一样吗?就算伊娃洁莉殿下并未失去处女的神圣性,由与她成对的你来不也……」
「……少罗唆!!」
卢打断了吉克的提问。
然后他放声大吼,连搭着阶梯扶手的指尖都涨红起来。
「如果对象不是伊娃,那我连接吻都不愿意!」
听见卢毫无掩饰的告白,吉克沉默不语;缺乏感情、蕴含着要为主人排除一切危害的坚强意志的漆黑眼眸,这时茫然地瞪得老大。
卢原本以为吉克会为自己的任性而不耐烦,然后露出轻蔑的眼神;但从他的表情看来,很显然并非如此。一想到自己方才的言论居然让吉克露出此等表情,卢的脸又涨得更红了。卢不禁开始脑充血,而且满身大汗。
他感到无地自容,于是冲下楼梯。
吉克静静地听着卢从二、三楼楼梯间直奔一楼的脚步声。通往一楼走廊的门开了又关,声响大到几乎要被砸坏。
听见这些声响后,吉克不由得噗哧一笑,感觉就像是意外窥见年幼弟弟的失态一样。
早上,自己在这三楼私人房间所说的话以及那副景象,一直徘徊于脑海与耳内不肯离去。
我不能跳小步舞,而且也不想跳。
伊娃之所以如此脱口而出,理由是出自于某次舞会。
在某次于昆席德王都召开的舞会上,伊娃第一次遇见了米歇尔;而当时与他共舞的一曲便是小步舞。
那时伊娃对他的印象糟糕透顶。例如很有兰比尔斯人风格、修饰过多的说话方式,殷勤却无礼的态度,以及那朵身处夏天却于冰窖栽种出来的番红花,还有一切的一切。
尽管如此,伊娃现在仍能清晰地想起当时的一句话。
——小步舞曲是为了表现出恋之抒情。
两人正跳着舞时,米歇尔如此说道。
这么说来,难道第一次邂逅便已决定了伊娃爱上他的命运?难不成那次相会便是一切的序曲?
「……不,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绝对没这回事,不可能的。」
长椅角落堆满了靠垫,伊娃整个人倚在上头,拼命直摇着头,摇到头都晕了,然后在晕眩下问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米歇尔呢。
对于这个问题,她仍未找到答案。
就在她正想动脑寻找解答时,一旁传来了敲门声。
进门的是身穿制服的两名女佣,以及卡罗。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请您换上就寝的睡衣吧,伊娃殿下。」
听见卡罗开朗的笑声,伊娃嗯一声点点头回应,然后慢吞吞地从长椅上爬起来。这段期间,那两名女佣各自进行着分内的工作。金发女佣拿起形状大小与钹相同、上头连着长棍的铜脚炉暖床,棕发女佣则将银盘上的药酒倒进小玻璃杯,然后放在桌上。红金色头发的卡罗从衣柜取出睡袍,一如往常俐落地替伊娃更衣。
「那么为了替明天做好准备,请您好好休息吧。」
「……啊,等一下,卡罗。」
很快便完成每晚例行公事的卡罗正要离去,伊娃忍不住叫住了她。两名女佣原本也跟着停下脚步,但向伊娃轻轻行了个礼后,便直接离开了房间。
留下来的卡罗笑咪咪的。
「有什么事吗,伊娃殿下。」
「那个,呃……衣服来得及吗?」
「哎呀,难道您怀疑我和那些缝工的技术吗?」
「才不是!不是这样……那个……」
尽管叫住卡罗,伊娃却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坐在长椅上的她不禁结结巴巴起来。
其实她早已决定要问什么了。
恋爱到底是什么?是根据什么定义而取这个名字?伊娃总觉得卡罗晓得这个谜底,因为伊娃曾从卡罗口中听过一些话,让人觉得她应该会知道。卡罗曾将喜欢的等级比喻为巧克力与葡萄酒来问伊娃,不过直到现在,伊娃还是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因此,在几经思考过后,伊娃试着如此问道:
「卡罗谈过恋爱吗?」
「有啊,而且经验丰富呢。」
卡罗将原本就略带下垂的眼角垂得更婀娜多姿,一边呵呵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巧合,卡罗如此笑着时,那丰满的胸部头一个窜入伊娃的眼帘。伊娃认真地呻吟起来:难道恋爱经验的差距就是胸围的差距吗?
伊娃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就连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那米歇尔呢?」
「米歇尔伯爵……吗?」
大概是这问题实在太唐突,卡罗不可思议似地如此反问。听见卡罗这么问,伊娃才终于发觉自己说了什么;这一瞬间,她的双颊泛起了红光。不过覆水难收,于是伊娃干脆笔直抬起头。
「关于米歇尔一直放在心里的『莉卡』,卡罗知道些什么吗?」
「很遗憾,我几乎毫不知情。」
卡罗回答得十分干脆,等于是一脚踢开了伊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与期待。伊娃顿时落入沮丧深渊,将刚换上睡袍的身子扑进长椅上堆积如山的靠垫里。这时卡罗咯咯笑了起来,宛如小铃铛响起似的。
「没能帮上忙真是抱歉。毕竟我第一次遇见米歇尔伯爵时,那个人早就已经过世了。」
「这样啊……,啊,那卡罗是什么时候遇见米歇尔的?」
「我记得是在伯爵刚继承岚帝的遗产之后。」
卡罗轻轻歪了歪头,彷佛在搜索自己的记忆,然后轻声笑了笑。
「那次相遇让人印象深刻。那时他被一些看似可疑的人团团围住,似乎有生命危险,所以我出手搭救了他。」
「是喔…………等等,卡罗救了米歇尔?不是应该反过来吗?」
「没错,是我救了米歇尔伯爵。我当然没办法当场帮他量身高,不过我记得伯爵那时大概二十岁左右,身高已经和现在一样;可是,该说是少年时期特有的不可靠还是味道呢,总之那虽然想要成熟却又还没成熟的手脚、肩膀、胸膛的模样啊,真是充满了魅力……」
「那、那个,卡罗,用不着这么仔细回想,应该说不用跟我解释啦。」
卡罗一脸陶醉地凝望着别处,伊娃不由得退了开来。她觉得很好奇:如果那时米歇尔大约二十岁,那么应该比他年轻的卡罗究竟几岁了呢?难道卡罗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年长十岁吗?这时伊娃又发觉一件事:她并不晓得米歇尔现在正确的年龄。
伊娃发觉这个新的谜题,于是将额头在堆积如山的靠垫上磨蹭,开始烦恼起来。
「哎呀,伊娃殿下。难道您还没喝药酒就困了吗?还是说我刚才那番话里,有什么让您在意的事情吗?」
「不,该怎么说呢……」
伊娃语无伦次地回答。如果是米歇尔这个男人也就算了,不过要问卡罗这名货真价实的女士「你现在几岁?」,真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因此伊娃一脸僵硬地沉默不语。
不知是否因为伊娃的表情太过可笑,又或者只是习惯—卡罗柔和地眯起略带绿色与灰色的蓝色眼眸,轻声笑了笑。
「看来伊娃殿下很在意米歇尔伯爵,那我就跟您透露一点吧。不过请您向伯爵保密,不要告诉他是我说的哟。」
保密这句话吓了伊娃一跳,于是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一交会,卡罗果然喜孜孜地笑了起来。
「伊娃殿下,我可是一个裁缝师,除了缝制衣服以外,还非常喜欢量尺寸呢。」
「是啊,这点我很清楚。」
「所以理所当然的,对于现在的雇主米歇尔伯爵的尺寸,我也已经从头到脚都量了个仔细。当然罗,就跟伊娃殿下一样,我也请伯爵全身上下脱了个精光。」
「所以卡罗你……」
「是的,我全都看过了,看过那些除了颈部以上、惯用的右手手腕前方之外,刻画、残留在其他所有肌肤上形形色色的伤痕。」
其中最吓人的,应该是左腿上的烧伤吧。卡罗悄悄合上眼,一面平静地喃喃低语。伊娃沉默不语,原本想问这些伤痕究竟是怎么来的,但问卡罗也没什么意义;既然要问,还是直接问本人比较好。不过她马上想到:就算真的跑去问米歇尔,大概也得不到答案吧。
接着,卡罗以比起平时温和、优雅的语气,挑动了伊娃的好奇心。
「根据我一介裁缝师的研究,那些无数的伤痕对米歇尔伯爵而言,应该是一种存在意义吧。」
「存在意义?」
「那些伤痕应该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因为连自己的手绝对碰不着的地方也划满了伤口。不过我猜想,其中大多数的伤痕,应该是伯爵自己心甘情愿的吧。」
「自己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留下伤痕?为什么!」
「应该是刻意在自己肌肤留下伤痕,藉以探求自己的存在意义吧—目己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怎么可能……」
这种方式未免太极端了,不过米歇尔的确可能这么做;伊娃不由得如此心想。尽管如此,她内心还是无法接受,觉得哀伤不已。这并非因为他选择了这么折腾自己的方式,而是因为他不惜如此糟蹋身子,居然只是为了心头那位独一无二的对象;这份心意教人不禁泫然欲泣。
「欸,伊娃殿下。」
站在长椅旁的卡罗稍稍弯下身,然后问道:
「虽然这只是一介裁缝师的推测,不过您不觉得米歇尔伯爵这种感觉跟恋爱很像吗?」
「咦?」
伊娃蹙起眉头,露出「你想表达什么?」的眼神,于是卡罗回答:
「因为啊,恋爱也和这一样,是透过种种痛苦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您看,这不是很像吗?说完,卡罗露出微笑。伊娃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也没办法点头或摇头。
不过,她确实感到内心深处有种嘎嘎作响的感觉以及声响。
这时坐钟响起,已经十二点了。
「哎呀,糟糕,不小心聊得太起劲了。我要下楼了,请伊娃殿下好好休息。」
卡罗轻轻行了个礼,说声告辞便离开了房间。「动作真快。」伊娃喃喃说了句,然后缓缓沉入堆积如山的靠垫里。
这一瞬间,她忽然涌现一股睡意。
由于从中午过后一直跳舞跳到傍晚,让她的身子疲惫不堪;而现在,她连精神上都觉得累了。
恋爱是透过种种痛苦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她很明白卡罗这句话的意思。
这份了解令她既开心,却又哀伤、难过。
「……睡吧。」
该睡了。伊娃如此说服自己,然后缓缓起身,伸手拿起桌上的药酒。玻璃杯里装着淡黄绿色的液体,水面晃了晃,反射了油灯的光线。伊娃将药酒连同反光一口饮尽,然后钻进开始有点冷掉的被窝。
就在不久前,时间已经来到隔日。
今天就是玫瑰星期一了。
「…………」
伊娃无声地唤着米歇尔的名字,然后悄悄合上眼睛。
她缓缓坠入梦乡,意识一隅还深深残留着「存在意义」这个词汇。
这里是拉蛮达布尔监狱。
身穿私人警察军服的王宫顾问宫艾克杰特如此称呼这里,而在这建筑物的某个房间里,有个全身无力横躺着的身影。白金色头发流泄于满是灰尘、足迹的肮脏地板,在窗外射进的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然而,躺在地上的身影却动也不动。
一旁有倒落的椅子、碎裂的玻璃杯,以及红黑色的血迹。
这副景象已经维持了好几天。
「看来还真有效。」
艾克杰特将手伸向一直放在桌上的酒瓶,一面满足似地喃喃低语。
透明瓶子里晃动的绿酒叫做苦艾酒。
无论是这王都有名的咖啡厅或简陋的酒馆,这种酒都相当受到欢迎;但劳工们竞相畅饮的,大多只是其他廉价酒或加水稀释的罢了。不过,摆在这儿的可是纯度极高的苦艾酒,就连在高级餐厅也喝不到。这并非因为价格,而是这种绿色的酒纯度越高,其中毒的危险便越高之故。
艾克杰特露出掺杂了敬畏与轻蔑的眼神,俯瞰着明知这点却仍喝下这酒而动弹不得的人。
话虽如此,其实他已经没必要来这里了。
艾克杰特在月光下看了看怀表,时针与分针已经绕过了午夜一点。
「玫瑰星期一终于到了啊。」
他以乡音未脱的语调喃喃自语,然后望向窗外。小巷另一头的屋顶上铺着红砖,在那后头的景色呈现蒙胧的蓝色;那是夜雾。
艾克杰特面向这十分美丽的景色,然后淡淡地笑了,笑着将苦艾酒的酒瓶扔了出去。
窗户的碎裂声响彻深夜街头。
在那之后,唯有酒瓶于小巷石版上碎裂的声响,以及军靴离开月光房间的脚步声仍不停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