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秘密居所,搭火车南下,渡海后再搭火车与马车朝王都前进。
而在月台等待「乌鸦」与「非死者」的是头戴白色朴素花帽、身穿白色大衣,并且戴着白色面具的女子。
「欢迎您,殿下。恭候多时了。」
那女子以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拉起衣摆,向雷比安行了个礼。站在雷比安身后的艾力克斯讶异不已。
从昆席德王都到兰比尔斯首都只花了他们三天。他们在火车没开的深夜也不投宿,而是在马车上小憩继续赶路,简直就和急行军一样。在疲劳的侵蚀下,艾力克斯的脑袋无法顺利运转,单方面警戒着这位说着一口流利兰比尔斯话、一身白的女子。
这时,全身令人感受不到一丝疲惫、昂然而立的雷比安轻轻耸了耸肩膀。
「啊,欸,可以请你清醒一点吗,非死者殿下。你现在的表情啊,就像是睡眼惺忪地在张牙舞爪的小狗或小猫一样。」
「睡眼惺忪地在张牙舞爪的小狗或小猫……」
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表情呢?艾力克斯瞬间认真思考了起来。这不但是因为疲劳,也是因为刚才在火车上作了恶梦的缘故。那是一个很糟的梦,可是当他试着回想那是怎么样的梦时,记忆却又像是雾气掠过指尖般扬长而去。
「唔,看来你真的还没睡醒呢,艾力克。就连美丽、正直又有耐心的我也快要忍不住生气罗?我们好不容易到了伊娃身处的首都雷·鲁迪亚,你却这副德行,真是教人伤脑筋。」
雷比安以手杖的握柄敲了敲艾力克斯大礼帽的帽沿。在这轻轻的敲击下,再加上听见伊娃的名字,艾力克斯讶异地瞪大双眼,然后赶紧挺直腰杆,重新望向一身白的女子。
「雷比安,这位该不会是。」
「是的,你猜得没错,她是国教会的『乌鸦』之一,对我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联络员。没错吧,『水车小屋』?」
「是的。」
从额头一直覆盖到下巴的面具下传来回答。由于她打扮得一身白,再加上含糊不清的声音,因此完全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不过,没想到连邻国首都都有「乌鸦」进驻,艾力克斯不由得重新对国教会的势力起了敬畏之心。还是说这位女子之所以待在这座首都,其实是因为雷比安的指示?无论如何,以如此奇妙的打扮走在街上,很明显应该会招来怀疑的目光吧?艾力克斯动脑一想,疑问便接二连三地从心头冒出。
不过,艾力克斯最关心的其实是这件事。
「紫之公主现在在哪儿?」
这女子的主人雷比安还没开口,艾力克斯便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听他这么一问,完全看不出年龄的「水车小屋」平静地答道:
「公主现在,应该就在因为嘉年华游行而热闹不已的街上吧。」
首都的中心被城墙环绕,穿过城门后没多久,四周便传来笛子与打鼓的热闹声响。
接着马车停了下来。
大街上挤满了人,拥挤到马车要进出都很困难。
「哇。」
将长发系成一束、以黑色薄绢面具隐藏瞳孔的色泽、身穿Frac Habille这种古代宫廷服、身着男装的伊娃,一踏上步道便圆睁双眼。
首都雷·鲁迪亚的嘉年华居然如此热闹,远远超乎了她的想像。
除了位居闹区中心的大马路外,所有主要道路也都人山人海。
这次祭典是为了告别冬季,进而祈求春天的到来;为此聚集而来的人们全都盛装打扮。
其中最多的是身穿白色衣服的男子,那衣装就和活跃于默剧舞台与路边的小丑一样,而且连脸都抹成白色,毫无疑问地十分显眼。除此之外,还有打扮为龙骑兵的小孩,以及坐在路旁建筑物窗边、拉着小提琴的美男子。开始年老色衰的娼妓在缓缓前进的载客马车上嘶哑地高唱,再加上戴着形形色色面具的人群,众人形成挤得水泄不通的庞大队伍,一边大量撒着分不清是米、是麦还是米麦壳的东西,一边往道路前方流动。除此之外,从道路远处还有另一条队伍朝这儿移动。这群人也同样盛装打扮,哼着歌、乾着杯,一边跳着舞,不晓得在高兴什么似地放声嘶吼。
「这就是所谓的『狂欢作乐』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
伊娃目瞪口呆地嘟哝着,这时有人从背后如此回答,那个人就是一如往常一身黑的吉克;不过,此时的他腰际挂着金色剑柄的佩剑。站在他身旁的卢则身穿模仿陆军的蓝色军服与黑色外套,腰边也同样挂着佩剑。
从两人身后而来的是黑色外套下穿着蔷薇色洋装、脚踩皮靴的卡罗,以及飘扬着灰色外套、坐在马车驾驶台上的巨汉侍从雨果。
据说雨果与执照医师鲍德一样,都是在首都出生长大;卡罗向他指着一张手绘地图,不晓得在询问、确认什么,然后唤了声伊娃殿下。
「现在这条路距离艾克逊剧院并不远,最短的路线应该是穿过歌剧院旁,然后朝萨恩·格雷文广场前进。」
「……歌剧院离大马路很近,那一带是最多人出入庆典的地方,应该挤得水泄不通吧。」
「可是,如果抄小路的话,很可能会被敌人前后夹击。」
对于卡罗提出的建议,卢插嘴表示意见,接着连吉克也开口了。「唔。」伊娃沉吟了一声。
宣告正午时刻的声响传进她耳里,首都的所有教堂同时敲起了钟声。彷佛在为这不分远近皆响起的钟声而兴奋,从面对马路的屋舍窗口不停撒落细碎的报纸、旧碎布、人造花,以及散发金银色光芒的彩带。
眼下的雷·鲁迪亚充满了嘉年华的气息,而这喧嚣应该正是所谓的玫瑰星期一。
伊娃紧握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深呼吸一口气。她将这街头的味道与庆典的热气深深吸进胸中,干劲十足地眨了眨眼。
「那就只在歌剧院附近一带才抄小路吧,其他地方尽可能走大马路。雨果,可以麻烦你带路吗?」
听伊娃这么一问,雨果默默点了点头。熟悉侍从与马车夫工作的他不会说话,但那双淡褐色眼眸却蕴含着炯炯有神的光芒。以宫廷内的说法来形容的话,雨果可是米歇尔的亲信之一;即使不说话,他全身依旧散发出挂念主人、非得夺回主人的使命感,是个值得信任的对象。
不过,唯有一个人倒是令人疑惑。
「欤,卡罗,你还是回马车上比较好吧……」
「哎呀,伊娃殿下。庆典的意义不就在于亲身参与吗?嘉年华的『玫瑰星期一』说来可是盛大的日子,怎么可以不好好享受呢。啊,我当然也很担心米歇尔伯爵喔?」
卡罗戴着一顶花帽子,就和外套底下的洋装一样,上头满是蕾丝、缎带与花饰;她稍稍歪了歪头,一边呵呵笑了起来。看见她这副模样,伊娃登时哑口无言;无论怎么看,卡罗都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还有最后那句补充,也未免太假惺惺了吧?伊娃原本想责备她「我们可不是来玩的」,但还是放弃了,反倒再度怀疑起米歇尔的收藏品味: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侍女?
「呃,卡罗还是回马车上吧。」
「卡罗会派上用场的。」
卢开口打断伊娃,这突如其来的帮腔教伊娃略吃一惊。她露出疑问的眼神询问卢,而卢也从墨镜底下回以肯定的目光。
既然如此,伊娃也下定了决心。
「……往艾克逊剧院出发吧!」
这句话一出口,一行人便拔腿急奔。独自留在驾驶台上的副马车夫单手挥了挥,向众人道别后,便投身于游行的人潮之中。
比伊娃高三个头的巨汉雨果在前方开路,吉克、伊娃、卢、卡罗依序跟在后头。
走音的歌声与格格不入的喇叭声从众人头上流逝。
人群中不时有手伸出来,这些扒手都被吉克和卢俐落地推了开去,连伊娃也使劲捏着这些没教养的手。
伊娃庆幸自己穿的是远比洋装容易行动的男装,一面快步赶路。
正要通过转角时,她感到了一股视线。
虽然说不上是杀气,但宛如动物锁定猎物的气息传了过来。伊娃才刚察觉情况不对,眼角便看见卢以剑柄不知挥开了什么。四周满是变装人群,此时落在地面上的银光是把短剑,但这股气息仍未消散;不仅如此,甚至还越来越多。这些人想必是「常春之国」的成员吧。一想到这里,伊娃便向最前方的雨果喊道:「快跑!」
一行人在人群的缝隙中钻来钻去,敌意与刀刃仍紧追在后,不肯放松。
这时,在掩盖了天空、让天空看起来又窄又远的大楼之间,可以看见有着暗沉窗户的屋顶,而那正是歌剧院。
雨果稍稍转头,打了个暗号,于是伊娃毫不迟疑地回答:
「进小路!」
听见伊娃不输庆典喧嚣的呐喊,雨果便以他庞大的身躯拨开人群,然后冲进小巷。尽管仍是大白天,那任由铺石路歪斜、崩碎的小路里却显得阴暗,混杂了秽物与腐臭的气味直窜鼻腔。尽管伊娃并未放慢脚步,却仍忍不住单手掩住口鼻。满是污泥与恶臭的小巷内不见人影,与外头因为庆典而热闹不已的景象俨然是两个世界。
就在这个时候。
「伊娃!」
手被卢这么使劲一扯,伊娃往后一倾停下了脚步。这一瞬间,吉克拔剑在她头顶一挥,随后一张椅子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伊娃瞪大眼睛抬头一看,从小巷两旁的四楼窗户不停扔下生锈的锅子、剪刀、熨斗与盆栽。
他们停下脚步这段期间,小巷前方传来了脚步声,从声音听来至少有三人。或许是察觉情况不妙,卡罗大喊:「往这边走!」
一行人后退一小段路,这回换卡罗跑在前头。但不知通过第几个转角后,便被堆积如山、少了车轮的手推车堵住去路,原来是一处路障。雨果见状便举起手来,引导众人往另一条路逃窜。这时从外部管线已然脱落的公寓大门口,窜出一群戴着紫色面具的男子;那面具紫到几乎与黑色无异。伊娃以长靴鞋尖奋力踹向正想举起手枪的手腕,然后俐落地接下飞起的手枪,瞄准对方耳边击发。随后她推开弹膛,拔出所有子弹,将手枪朝着嘴角抽搐的面具鼻尖使劲砸去,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哀号。
与此同时,卢与吉克也在应战。虽然前方也出现戴着面具的男子,但全被雨果俐落地收拾了;然而,这回换成后头马上又有脚步声逼近。伊娃一行人赶紧拔腿就跑,于是窗口又有人扔东西下来,又有戴着面具的男子现身,眼前又被路障挡住去路。一行人击退种种阻碍,只顾着拼命逃跑。伊娃以前从未走进这街头的小巷,因此完全抓不到方向感。
「看来情况不妙呢。」
殿后的卡罗忽然开口。
「再这样下去,根本到不了艾克逊剧院。别说是靠近,我们根本被越逼越远了。」
「……真的、吗?」
伊娃渴得喉咙开始作痛,硬挤出声音如此说道;沉默了一会儿后,这才向带头的雨果喊道:
「往大马路跑!」
比起遭到从天而降的偷袭和刻意安排的路障,游行的人群要好应付多了。与且说这是妥切的决定,不如说是豁出去赌上一把。
伊娃感到有人紧追在后,一面撒腿狂奔。
这时视线忽然亮了起来,薄云缝隙问露出了淡淡的蓝天—突然间,她可以听见庆典的喧闹声。碎纸与米粒撒落在伊娃不知何时掉了帽子的头上,遗传来叮咚一声宣告下午一点的钟声。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吗?
艾洛士·杰伊的侰中并未指定时间;不过,伊娃还是觉得很心急。身后的小巷有五、六个人的脚步声紧追在后。
「伊娃殿下。」
卡罗拉住伊娃那镶着金钮扣的袖口,急忙说道:
「顺着这条路继续走,前面就是萨恩·格雷文广场了。这里就交给我和雨果吧。」
「……我知道了。」
卡罗瞥了一眼目的地的方位,伊娃一面注意方向为何,一面直盯着卡罗的眼睛点了点头,于是卡罗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然后使劲推开伊娃。吉克接住伊娃踉跄的身子,后头则由卢负责护卫,一行人再次隐没于游行队列之中。
游行的行进方向正好是他们的目的地。伊娃一行人推开雀跃的人群,跑着跑着,这时从小巷紧追来的气息已然消失。
伊娃在心里暗念快点快点,一路向前迈进。
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异样的金属声,明显与久候春天到来的人们手边的声音不同。
那是扳起手枪击锤的声响。
一股杀气传来。
「!」
伊娃寻找声音的来源,吉克与卢也分别警戒。
然而,枪声一直没有传来,杀气也忽然消失无踪。
为什么?伊娃反倒吓了一跳。
这时,比这还要更令人讶异的身影出现在人墙的另一头。
「……公主!」
如此大喊的是黑发的褐眼青年——艾力克斯。
「紫之公主,往这里走!」
大概是没看见吉克与卢吧,艾力克斯使劲拉住伊娃的手,然后拔腿就跑。此时,听似枪声的砰、砰声在一旁接连响起。原本沉浸于庆典的人们骚动起来,还发出哀号。伊娃也赶紧回头,但艾力克斯并未停下脚步。有如河川流动的人群缓下脚步,两人穿越人潮,然后来到大马路旁的商店前方。那间店挂着一张看板,上头画有冒着烟的烟斗。
不过这些街头的风景,现在根本无法吸引伊娃的注意,她只是兀自讶异不已。
原因就出在久违的母国语言,以及眼前的他。
「……艾力克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伊娃并未气喘吁吁,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比喉头更深之处凝结了起来,感觉好痛苦。方才她还全力奔驰,而且踹倒那些戴着面具的男子,现在却连手指也动弹不得,也因此无法将脸从眼前的他移开。
艾力克斯一边调整稍喘的呼吸,一边凝视着伊娃,然后悄悄合上褐色眼眸,忽然一把搂住靠在商店墙边的伊娃。
「幸好赶上了……」
「艾力克斯。」
「我们回去吧,公主。昆席德那里有王太子殿下、威廉殿下、爱莉雅小姐……大家都衷心盼望你的归来。」
艾力克斯以掌心搂着伊娃束起的头发与后颈,使劲抱住扮成男装的她,一面恳切地说道。接着他忽然松开手,取下遮着伊娃眼睛的薄绢面具。伊娃的视野一亮,望向黑色大衣肩后那些散落于灰暗天际的金银色碎纸。冷风刮向伊娃的眼皮,令胶着的心起了动摇,于是她眨了两三下紫色的眼眸。
不晓得他是如何解读伊娃这副表情。
艾力克斯以热切又渴望的口吻道:
「来,公主,我们一起离开这国家的首都吧。」
「咦?……等等,艾力克斯,等一下。」
「那男人不是被关进监狱了吗?既然如此,公主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束缚你的家伙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们快走吧。」
「……等一下!」
伊娃硬是挤声说道。彷佛要抗拒窜入耳际的母国语言似的,她突然以兰比尔斯话回答。艾力克斯的表情瞬间凝结,却又马上伸出手;这是为了再将伊娃搂进自己怀里。
于是,伊娃伸出双手,一把推向艾力克斯的胸口。
「公主。」
怀念的声音唤了声她的名字。
不过,伊娃并未改变决心。
她甩开艾力克斯再次伸出的手,毫不迟疑地放声道:
「不要擅自决定我的自由!」
她以兰比尔斯话喊出自己的心声,然后拔腿狂奔。
因为枪声而陷入不安的群众逐渐恢复平静,伊娃与人群前的卢与吉克冲进游行队伍,这时两人几乎同时唤了声伊娃。
「伊娃。」
「伊娃洁莉殿下。」
「我没事。」
心情一放松,积存于眼中的热度便化作泪珠,几乎要夺眶而出。伊娃拼命忍住泪水,一边道:
「去艾克逊剧院吧,艾洛士·杰伊在那儿等我们,一定要快点才行。」
被伊娃伸手一推而受到的打击依旧残留于体内。
在通往歌剧院前方广场的路边,艾力克斯呆立于商店看板下方。
他的手臂、指尖,拼命寻求着方才终于得以搂在怀里的残存体温;然而他越是追寻,推向他胸口的感触便越是鲜明,以比宝石、比太阳更耀眼的光芒射向自己的紫瞳也更加清晰。
他以渴望的声音唤了声公主。
内心不停问着为什么。
这时,令人觉得悠哉的声音忽然窜入耳际。
「哎呀,你的行动力还真是一无所惧呢,非死者殿下。看见你打倒坏蛋、从游行人群带走以前的未婚妻,简直吓了我一大跳,一不小心就朝天开了两枪呢。」
雷比安从人墙间走了出来,一边以惯用的手杖敲着肩膀,一边哈哈大笑。一身白又戴着面具的女子就跟在他身后。
艾力克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唉唉,我刻意给你取个『非死者』的代号,你现在却真的给我死了啊。」
「……我还真想一死了之。」
艾力克斯吐出这句话来,心情像是在说梦话似的。
这一瞬间,雷比安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顺势使劲一扯;艾力克斯并没有反抗。
这时,雷比安在他耳边低声道:
「果然不出所料呢,艾力克斯爵士。」
「……不出所料,您是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看事情总是只看自己那一面,只以自己的角度、自己的标准来判断一切、采取行动;一旦牵扯上伊娃,你又会转眼间化身为任性的公主;这样一来,你又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呢。」
因为她想要的是自由啊。
话一说完,雷比安的手便从大衣肩膀上移开。艾力克斯并未察觉雷比安移开了手,倒是这番话从耳朵进入脑袋、流进胸口,教他手脚失去了知觉,简直跟毒药没什么两样。感觉自己的一切从体内一口气腐烂了起来。
在如此感觉下,艾力克斯心想:
我对伊娃这个初恋对象的心意,难道已经没有得偿所愿的一天了吗?
既然如此,这种残酷的世界干脆毁灭算了。
「哎呀,下雪了呢。」
雷比安轻轻抬起头,以碧绿的眼眸仰望天际,冰冷的雪花飘落在脸颊上;那是春季残雪,是比昆席德于隆冬时节的降雪更大、更水,无法看出美丽结晶的雪。
雪也降在艾力克斯的头发与肩头,但他并未察觉。尽管蓝天仍可稍见,雪仍旧不停飘落;随着雪花降下,骑兵发出怒吼从游行队伍中穿过,人群纷纷发出哀号,但艾力克斯依旧无所觉。
啊啊,果然刮起暴风了。
雷比安如此嘟哝的声音,也同样丝毫未传进艾力克斯的耳里。
王冠、披风与权杖。
纪念碑以端坐于王座的古代国王为主题,伫立于广场的正中央;此处正是萨恩·格雷文广场。
有个阳台向广场突出的古老建筑物便是艾克逊剧院。
一行人跑着,一如之前听过解说的地点就在眼前。
阳台位于正面大门,过去应该是宣传用的舞台;他们一口气攀上阶梯,闯入玄关大厅。
伊娃停下脚步喘气的瞬间,干涸的喉咙被满是尘埃的空气呛了呛,于是咳了起来。吉克见状,便递上装了水的玻璃杯。伊娃一边感谢他准备得如此周到,一边一口饮尽。卢也拿起随身的小水壶,直接就喝了起来。
从大应通往剧院楼座的门全关了起来,门后似乎有许多人。今天可是嘉年华游行的日子,难道市民集会仍旧照常举行吗?
伊娃没有力气注意大厅内究竟在做什么,也没心情理会自己的头发被雪沾了点湿,又喝干了第二杯水。
艾洛士·杰伊信上的数字是303,那间包厢位于楼上。
伊娃抬起头、心想:楼梯在哪儿?
这一瞬间,有脚步声冲上剧院正面的阳台。
伊娃真想算算到底来了多少人,与此同时却也感到不太对劲。脚步声为何不是从剧院里传来,而是从外头呢?
不过,在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疑问寻找解答前,吉克从后头轻轻推了推她的身子。
「您先走吧,伊娃洁莉殿下。」
「吉克。」
「接下来的护卫就交给他了。」
吉克望向卢,眼神彷佛在说「我可不准你说什么办不到、不可能」。卢霎时皱了皱眉头,不过在点头回应之前,他先拉起了伊娃的手。
「我们走吧。」
卢撒腿便走。伊娃这才发觉自己的浏海湿得贴在额头上,一面也跑了起来。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厅正面右方深处的楼梯。
看着他们离去后,吉克缓缓回头望去。
站在阳台、戴着面具的男子共有五人。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人藏身于大厅无法望见的位置。
他们身上大概都带着小刀或手枪吧。
不过,吉克可不打算让他们再前进一步。
他迈出步伐。
这一刹那,枪声接连响起;但不出预料,全都落了个空。外行人在这连声音都不见得能传达的距离之下开枪,其命中率可说几乎与零不相上下。大概是察觉了这点,于是那群男子冲进了大厅,吉克也没拔剑,抓准机会便直接以剑鞘一一击昏这群人。但击中最后一人心窝的瞬间,吉克听见扳起击锤的轻响。他弯下身子,避开迎头而来的子弹,枪声又随即响起。这时出现在阳台的有三人,而且使起枪来相当熟练。吉克见状,便左手举枪瞄准对方手边击发,于是金属撞击声与呻吟声传来。然而,阳台上又出现另一群戴着面具的男子,这回共有六人,其中二人拿着手枪,其余四人手持生锈的铁棍。众人哗一声蜂拥而上,要应付他们的铁棍很容易,但另一方面子弹却也不时袭来。吉克击向对方的手腕,连同铁棍一块儿打飞,趁此空档开枪射向以手枪攻击的二人。可是收拾他们后,马上又有另一群人前来接替。
有人右手虽然中枪,却仍以左手持刀继续攻击—吉克与他们展开对峙,这时阳台又出现了人影。吉克瞥了一眼,那是一个身穿龙骑兵军服、戴着面具的男子。
戴着同款面具的这群男子一同举起军方配给的火枪,纷纷瞄准了吉克。
手枪与火枪的射程全然不同。
不晓得这次躲得开吗。
吉克一面以肘击打退直冲而来的男子,一面试着看准火枪扳机扣下的瞬间。扣着扳机的手指正要移动的刹那,一把小刀刺进了龙骑兵的颈子;刀是从阳台楼梯飞来的。
火枪对空放了一枪。
吉克将负伤的敌人全体制伏在地后,身穿马车夫装的巨汉雨果、以及坐在他肩头上的卡罗进入了大厅。
「看来似乎赶上了呢。」
卡罗跃下雨果的肩膀,左手所有指尖都夹着薄刃,就这么一如往常呵呵一笑。这模样教人看了有点心头发寒,但吉克还是坦然说道:
「多亏有你们,谢谢。」
「哎呀,那下次买条十公尺的呢绒给我吧。啊,顺便带五公尺的手织蕾丝回来。这些就当作是救骑士一命的奖赏罗,麻烦你了。」
「我会考虑。」
吉克马上如此回答:心里则想着要把请款单交给那宅邸的主人。
戴着近乎黑色的紫面具那群人又出现在阳台,身上的服装并未统一;其中有龙骑兵、炮兵、小丑及美男子,甚至还有人穿着秘密警察的军服。
「哎呀哎呀,各位穿得还真有嘉年华的风格。」
卡罗爽朗地咯咯一笑,随即褪去披风,撩起露出胸口的蔷薇色洋装下摆,然后从腿上的皮带抽出左轮手枪。
「对,没错,毕竟这是难得的庆典嘛。无论是要开枪,还是要连着那些衣服划破身子,我都乐意奉陪。」
那群戴着面具的男子微露惧色,卡罗一个不漏地望了他们一眼,然后眯起蓝色眼瞳,威风凛凛地笑道:
「地下裁缝师拉·庐杜尔身为赛西利亚人的后裔,对于各位这种有辱我神圣故国之名,妄图妨碍吾等女王的不解风情之人,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大厅那头传来好几次枪响,伊娃一边在意着枪声,一边爬上楼梯。她又有点喘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已;这是因为一直在跑的缘故?还是因为处于紧张状态?伊娃捧着胸口,深呼吸了两口气。
卢指向走廊右侧的尽头,彷佛在等伊娃调整呼吸。
「伊娃,在那里。」
伊娃依言望去。
微弱的阳光从小窗户射进阴暗的走廊,另一头确实有一扇挂着303金色门牌的房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伊娃再度深呼吸。
接着,站在前方的卢推开了应该是约定地点的那扇门。
里头是贵宾室,也就是包厢。
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坐在靠舞台墙边的椅子上。又是那枚深紫色面具,那深到在暗处看起来就只是黑色的面具。
除了遮掩面容的面具外,男子的其他打扮相当普通。黑发的他身穿黑色大礼服,系着浅紫色领巾,手臂轻倚着扶手,俯瞰着底下的舞台,瞥也不瞥走进包厢的两人一眼。
而在他膝盖上,放着一个包着白布的圆形物品。
「……杰伊?」
伊娃背着身子关上门,一面如此唤道。
于是,那男子先卸下了面具。
在剧院微弱的灯光下,那对蓝色眼眸射向卢与伊娃。
「你们终于来到这里了。」
「既然你说得一副『等得都不耐烦了』的样子,那何不改天再找我们呢?」
「换个日子的话就没有意义了。人们想要告别冬天而欢欣庆贺的『玫瑰星期一』正是个好日子。」
伊娃心想:听杰伊这么说,看来他应该很讨厌冬天吧。也不晓得她猜得对不对,无精打采、甚至面无表情的杰伊缓缓眨了眨眼,然后站了起来。
他戴着皮手套的手指向舞台。
「伊娃,卢,你们仔细听听他们的声音。」
「咦?」
听见杰伊如此告诫,伊娃蹙起了眉头;从背影可以看出卢也与她一样讶异。尽管心里觉得疑惑,伊娃仍凝神倾听马蹄型大厅响起的声音。
愤怒的叫嚷从楼座的喧嚣中传来。
「啊啊,要说几次都行!约瑟夫国王根本是蠢货!各位,聪明的诸位所知的历史中,可曾有过这么一个无能的国王吗?」
听他这么一问,听众各自喊着同一个名字,于是演讲者以满足似的语气继续放声道:
「对!一点也没错!约瑟夫国王就和荣耀的大革命时代中,那个登上断头台的国王一样,不,应该说是超越他的暴君!他允许极少数的贵族与资产家享有特权,才得以买下王位,完全就是一个『浑身铜臭的国王』!」
浑身铜臭的国王。
楼座上的听众也跟着喊了起来。这咚咚好似地鸣的声响,应该是听众亢奋站起的跺脚声吧。伊娃贴在门上,身前有卢挡着,因此根本看不见大厅的模样,但依旧可以感受到空气中充满了异样的热度,也可以听出演讲者与听众都相当憎恨兰比尔斯的国王——约瑟夫·杰维。彷佛要证明这件事般,那声音又继续道:
「浑身铜臭的国王是我等母国兰比尔斯之耻!」
「再度推翻王室!」
「再次为我等人民带来自由!」
「没错,我的朋友,我的同胞!让我们废除因袭旧时代的君主制,让我们的声音、几近呕血的呐喊、无可动摇的理想,响彻兰比尔斯的首都、国家,以及所有土地!唯有衷心爱国的民众才能拯救这个生病的国家!能够驱逐那些对愚蠢国王效忠、心灵腐败的大臣与警官的,正是现在齐聚于此、积极勇猛的我们!」
哦哦哦哦哦,人们的呐喊甚至传进了楼座深处。欢呼声化作一阵风,令墙壁与地板为之震动。
伊娃浑身起鸡皮疙瘩,打起了哆嗦。
身为执照医师、在王都出生长大的鲍德说过:兰比尔斯与昆席德王室问的政治联姻根本不应该,简直就是错误的历史抉择。
听他这么说时,其实伊娃也认为约瑟夫国王在施政上出了些问题。
不过,她可没想过民众对主政者的愤怒居然如此之盛。
「这正是这国家的现状。」
杰伊平静地说着,宛如要平息他们被市民集会的狂热所震慑的心情。
「对于私人警察任意逮捕反政府派一事,民众当然感到十分愤慨。不只是进行地下活动的思想家,甚至连与华丽的晚礼服无缘、没学过识字的平凡善良市民,都开始高喊废除君主制……兰比尔斯的第二复古王室——巴斯蒂安家,现在根本等同于气数已尽。」
「杰伊……你之所以叫我来这里,该不会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听伊娃这么一问,杰伊点了点头:「没错。」
杰伊的表情十分平静,理所当然地接受着这剧院内的热度与人群的亢奋。这副游刃有余、沉着冷静的模样,教伊娃很不甘心。较之晚宴上的流言蜚语与报纸上硬邦邦的文字,眼前充满攻击性的声音要来得逼真多了;身处其中的伊娃不由得全身僵硬。如果不倚着门板、使劲撑住双腿,她恐怕连站都站不住。心脏跳得好快,感觉好痛苦,脑袋也一片混乱。
兰比尔斯王室气数已尽。
这么一来,如果人民真的做出废除王室这个「历史性抉择」,从昆席德嫁来兰比尔斯的太子妃——克莉丝蒂娜又会如何呢?还有身为爱妾之子的艾米尔王太子,以及他们俩的女儿——莉莉·路易丝也一样。
他们该不会都被送上断头台吧?
就像远在伊娃出生前,这国家发生那次大革命时一样。
伊娃光是想像便一阵晕眩。大厅里不停响起的欢呼声令她蹲下身子,这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那又如何?」
卢搂着伊娃的肩膀,支撑她的身子,恶狠狠地瞪住杰伊。
「这场会议和被当作政治犯的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何干?……我看你接下会说如果想救出米歇尔,那就加入『常春之国』对吧?」
「正是如此。」
杰伊面不改色地说道。
伊娃感觉他的心是冰冻的。在王都郊外的王室别墅重逢时,伊娃也有同样的感觉:杰伊的心已经深深封锁了起来。就和失去另一半的米歇尔一样,杰伊也伫立于寒冬之中。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选择这个地点,刻意远离告别冬季的热闹嘉年华吗?
除此之外,在别墅与他重逢时,有句话伊娃怎么也无法理解。
「欸,杰伊。」
尽管有些犹豫,伊娃还是问道:
「你之前说的『复仇』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当时应该已经说过了。我们族人被各国的历史洪流吞噬,在其中痛苦挣扎;为了建立属于我们的『永恒王国』,所以我需要『承诺爱子』的歌声。」
「不,这并不是你说的。想要『爱子』歌声的,其实是企图以米歇尔为棋子,计划完成赛西利亚人后裔——也就是岚帝遗志的那群人不是吗?」
「哎呀,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么详细了……看来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杰伊平静地如此说着,单手放上楼座的扶手,然后眯起眼睛。
「我说的复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伊娃,你母亲,也就是二王妃库特·兀儿蒂,就是被昆席德王室所杀。」
「……咦?」
伊娃瞪大双眼。
刚才杰伊是不是说被杀?怎么可能呢。伊娃马上否定自己听到的话,但那并不是她听错了。
「也许他们一直告诉你她是在旅途中染上流行病才过世,不过这并非事实。她是在前往诺斯坦杰特城……也就是那座荒野旁的古堡途中被毒死的。」
「你骗人!」
伊娃立即大喊,这时杰伊的表情头一次有所变化,深深皱起了眉头。
「我没有骗你。我是亲眼、亲手确认过的。兀儿蒂喝过旅馆老板娘送上的睡前酒后,隔天早上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身子也没了温度。而那天傍晚,便有人从王都前来迎回尸体,就像是打从一开始知道会发生这件事一样。」
杰伊回答的声调缓缓变低,原本便有如小提琴低音的语调更添忧郁,甚至令听闻者都感到沉重。不过,自己可不能就这么被他说服。伊娃在胸前紧握双手。
「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是二王妃身边的侍从武官,也就是我母后的骑士吧?既然如此,我母后过世后你怎么了?」
「……我随兀儿蒂的棺木一同回到王宫,然后肯尼斯国王如此下令:库特·兀儿蒂已经启程前往『常春之国』,并且得到了自由;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不过,我答应保护兀儿蒂族人与领地的约定仍然存在,所以你今后仍要为王室服务,守护兀儿蒂的女儿长大成人。」
「所以……你才会偶尔出现在那座城堡吗?」
听见伊娃如此反问,杰伊顿了一会儿,这才点点头。他的迟疑令伊娃脑海中闪过一个形容词……心不甘情不愿。
然而,杰伊这番话依旧教人无法理解。不,其实并不是杰伊,而是肯尼斯国王那席话。
「一直以来的愿望……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可能知道。」
听见伊娃这么问,杰伊不屑地如此回答。难道直至今日,他仍旧不明白肯尼斯国王这席话的涵义吗?又或者是不愿意了解呢?若是如此,伊娃有点可以体会杰伊的心情。
二王妃库特,兀儿蒂「一直以来的愿望」居然是「死」,这点伊娃并不愿意接受;而唯有「死」可以摆脱活着的苦痛与哀伤这件事,她并不愿意认同,也不愿意相信。伊娃使劲摇了摇头、心里就只有这个念头。她用力抓住卢的袖口,宛如要寻求他的同意与支持。
于是,卢的手搭了上来。
不知为何,这种隔着手套接触彼此的感觉好冷。伊娃疑惑地移动视线,发觉卢一脸僵硬,脸色有些苍白。不过从侧面望去,墨镜底下的眼眸却略带点红。
「这下我明白了。」
卢如此说道,扬起了嘴唇一角。
「艾洛士,杰伊。你并非无法原谅昆席德王室,而是想向肯尼斯国王以及协助国王的族人复仇……原本是你未婚妻的库特·兀儿蒂居然被抢走,这令你既不甘心又心生憎恨,因此才想摧毁肯尼斯国王所拥有的一切,以及为了领地的安宁而将库特·兀儿蒂献给王室的我们族人。于是你在那座古堡纵火,将伊娃逼至绝境,还欺骗了我,意图致我于死。」
「卢……卢!」
听卢以决堤之势说得滔滔不绝,伊娃感觉苗头不对,于是突然紧紧回握他的手。大概是因此回过神来,卢稍稍圆睁双眼,然后两人一同望向杰伊。他已经变回那副无精打采,或者可以说压抑情感的神情,看起来倒也像是肯定了卢的说法。
卢不发一语、颤动双唇,似乎是看见杰伊如此轻易承认,反倒令他更不甘心。
为了稍稍平复他这无处发泄的愤慨与哀伤,更重要的是为了解答自己才刚萌生的疑惑,伊娃悄悄问卢:
「欸,卢。『我们族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卢不是不晓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吗?至少住在荒野古堡时伊娃是如此听说的,因此她觉得很惊讶。听伊娃这么一问,卢宛如要忏悔似地轻轻合上眼,然后道:
「我正式的名字是阿尔迪斯,菲利·卢·菲柏·梅德劳德,而杰伊是艾洛士·杰伊·菲柏·梅德劳德……杰伊的哥哥就是我的父亲。」
「啊?」
伊娃发出像是打嗝的声音,从这儿可以看出她有多么讶异。不过,卢依旧继续道:
「伊娃,你母亲的族人是赛西利亚人的后裔,由昆席德这个国家授予伯爵之位,居住在北方边境。而我与杰伊的族人代代为其服务,伯爵家有时会将女儿下嫁给我们族人,藉以维持从大陆移居到北方岛国的赛西利亚人传统。」
「一点也没错。你还记得真清楚,卢。」
杰伊的口吻就像是老师在赞美学生,然后却又不悦似地皱起眉头。
「告诉你族人历史的就是我,不过……库特·兀儿蒂曾是我未婚妻这件事,该不会是从你父亲那儿听来的吧?」
「没错,这是爸爸将我送进古堡时告诉我的。虽然我那时才三岁……没想到小孩子的记忆力真是不容小觑。」
卢也笑了,笑得有点灰暗,宛如在为杰伊扭曲的神情而喜悦。在一旁看着的伊娃脊梁轻轻一颤:心想:不可以这么笑啊,这种笑法可能会让你变成拒绝春天、追寻永恒冬季之人啊。
接着,栖息于寒冬的杰伊有条不紊地放声道:
「来吧,伊娃。拥有天上诸神所赐予的紫瞳而降生于世的『承诺爱子』啊,为了让赛西利亚人朝思暮想的『约束之地』成真,就请你随我一块儿走吧。」
「……你的意思是兰比尔斯的君主制被推翻后,我就得成为试图继承岚帝理想的那群人的旗帜——也就是让赛西利亚人之歌重现于世的摆饰傀儡吗?」
「此言差矣。」
杰伊否定伊娃的说法,眼神也同时锐利起来。
「赛西利亚人之歌蕴含了与森罗万象对话的力量,怎么可以让使其复苏的『爱子』当个装饰品呢。因此,伊娃,当兰比尔斯的君主制崩溃,就像是以往的岚帝统治国家时一样,届时你将戴上昆席德的王冠。」
「王冠……你的意思是。」
「你将会成为昆席德的女王,这样一来『约束之地』就成真了。」
「………」
伊娃真想大喊「开什么玩笑」,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喉咙直发抖,而且面无血色。
这是因为杰伊打开了椅子上的那个白色布包。
「伊娃,只要你和『另一半』卢一起加入『常春之国』,我就让私人警察释放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并且答应你把这个交给他。」
杰伊说完后取出布包的是一个头骨。
难道……伊娃掀动唇瓣,无声地说着,然后拼命挤出声音。
「那就是被你下令挖开坟墓的『莉卡』的遗骸吗?」
「正是如此。」
杰伊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
这一瞬间,伊娃的心脏急速跳动,摆荡的幅度比钟摆还大,然后又戛然而止。
「杰伊,把那副遗骸给我。」
「伊娃!?」
卢放声大喊,宛如要问你到底在做什么,视线也直逼而来。不过,伊娃根本不理卢,也不回应他,只是以证明她是赛西利亚人后裔的紫瞳直望着手持头骨的杰伊。
「遗骸由我交给米歇尔,然后我会去找你。这样可以吧?」
「可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是给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夺回『爱子』的好机会。请恕我无法同意。」
「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件事,那你大可放心,米歇尔才不会做那种事。因为只要取回遗骸,他就没有必要收藏『爱子』了。」
「那么,要是你打算交给他遗骸之后,就趁隙逃跑怎么办?」
「既然你这么担心,干脆一直黏在我身旁或背后不就得了?」
伊娃的口吻忍不住闹起别扭,这令她对自己十分生气,焦急地心想:这样不就会让杰伊发觉自己在撒谎吗?
米歇尔之所以将「承诺爱子」留在身边,是为了在取回莉卡的遗体后,再藉由赛西利亚人之歌来为自己的生命划下句点。
不过,伊娃一点也不想为他而唱。
因此,她想做的只有将莉卡的遗体交给米歇尔,看看他开心的模样,就这么让整件事告一段落。
米歇尔如果真的想死,那就自行了断吧。吻过他那称之为「另一半」的遗骸,将其搂在怀里后,看他要饮毒自尽还是怎样都随他高兴。
可是,一想到这里,伊娃却发出了无声的哀号。胸口好疼,有如被细刃又深又锐利地贯穿。好痛苦,好难过,真想无视他人目光与眼前的处境,放声大喊发泄。
尽管如此,这一切痛苦都与他脱不了关系,和那个以灰绿色眼眸一直凝视着寒冬的他。
尽管痛苦,伊娃依旧想要拯救那对眼眸、那副眼神。
因此,伊娃离开卢身后,向前走了三步,朝杰伊伸出双臂。
「来,把那个交给我。」
伊娃直盯着身高与米歇尔相仿的杰伊,直盯着他的脸、他那对蓝色眼瞳,提出这个要
杰伊沉默不语,并没有交出遗骸的意思。
在这段期间,伊娃完全没有移开视线。卢只是瞪大双眼,注视着伊娃身后。
「……那我就接受你的交换条件吧。不,我就相信你吧。」
杰伊轻轻吁了口气,一面眨了眨眼,然后一步步走向伊娃。
重新端详后,伊娃这才发觉头骨比活人的头看起来小得多;不过,赤裸裸的遗骸原本就是这副模样。在荒野古堡的地下室里,散落着应该逝世已久的一些骨骸。以前,在那城堡一同生活的紫瞳同胞曾经告诉伊娃,骨头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就会干涸和萎缩。
人还有生命时,骨头会受到血肉保护,死后却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件事米歇尔晓不晓得呢?
伊娃茫然地如此心想,这时杰伊停下了脚步。
他望向伊娃,递出了头骨。
色泽黯淡的坚硬下颚碰触了伊娃戴着手套的手指。
就在这个时候。
「退后!」
声音忽然传来。
伊娃被身后的卢拉了过去,但方才大喊的并不是卢,也不是杰伊,而是从这包厢外头传直到整个人被扯得摔倒在地后,伊娃才有力气冷静地如此分析。
突如其来叫喊之后,紧接而来的是两声枪响。
其中一枪击中了杰伊的右手臂。
另一枪则贯穿了失去支撑、被抛在空中的头骨太阳穴。
色泽黯淡的头骨碎裂,散落在地。伊娃趴在地上,就这么茫然凝视着这副景象。
从马蹄形大厅传来喧哗声。
刚才是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参与集会的群众纷纷大喊。
然而,出乎预料的情况仍持续着。
所有由大厅通往楼座的门同时敞开。
这一瞬间,人们直跺着脚,发出惊恐的呐喊:
王政府的走狗来了。
大厅转眼间充满了争执的喧嚣。
「政治警察来了吗……看来情况不妙。」
杰伊左手按着中枪的上臂,红色液体从手套指尖滴落;他缓缓站了起来,然后分别望向还无法起身的伊娃,以及撑起上半身、瞪着自己的卢。
「我总有一天会来接你们。」
杰伊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包厢。敞开的房门发出叽叽声,一边慢慢阖了起来。
尽管如此,伊娃还是爬不起来。
她扭过身子,凝视着黑色长靴及四周,破裂而化作碎片的骨骸散落一地。
即使已经变作这副模样,米歇尔还是会将她搂在怀里吗?
伊娃茫然地思考着。
这时,卢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吧,伊娃!」
「因为……可是……」
「你看清楚好不好!这哪里是人的骨头了!?这是假的!」
伊娃以手肘稍微撑起身子,卢将碎片递向她眼前。
伊娃仔细看着卢掌心的碎片,才发觉那只是在又薄又软的板子涂上厚厚一层暗象牙色的灰泥罢了。
「……那杰伊呢?」
这果然只是一个陷阱吗?
难道我明知这是一个陷阱,却差点糊里糊涂地上当了吗?
对于自己的愚蠢,伊娃不禁垂头丧气。
不过,卢可不给她时间沮丧。
他一把拉起伊娃,这回用力甩了伊娃一巴掌。「好痛!」伊娃忍不住大喊,穿着Frac Habille的双肩被用力晃了晃,然后卢开口了:
「米歇尔。」
「咦?」
「你以为是谁开枪打坏那假货?不管怎么听,那声音根本就是他嘛!」
卢滔滔不绝地说着,又将伊娃的身子往上拉了拉。他硬是拉起伊娃,抓着她的手腕半拉半拖地拔腿就跑,然后粗鲁地推开合叶生锈的房门,来到了走廊上。
从楼下传来人们在大厅里争执的怒吼声。
不过卢并不理会,而是带着失神的伊娃从303包厢往左拐,一一打开楼座的房门。
拉开第三扇门时,他放声大喊:
「米歇尔!」
听见卢喊出这个名字,伊娃这才终于回过神。
这一瞬间,她屏住了呼吸。
楼座里排满了椅子,最前方座位的地板上有个人影。虽然很暗,不过伊娃看得出来,将白金色长发流泄于地板上的身影就是他没错。
卢又唤了一声米歇尔,赶紧冲上前去。米歇尔修长的手腕缓缓伸出,抓住卢身穿蓝色军服的肩膀,然后撑着身子徐徐起身。
「……米歇尔。」
伊娃呆立在敞开的薄门旁。其实她也想和卢一样冲上前去,却无法做到;她明明有成堆的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这令她十分焦虑,但看见米歇尔就在眼前却又令她安心,再加上「莉卡」盘据心头的那份郁结,令她的眼眸、唇瓣与身子全都颤抖起来。
「卢,公主什么时候对男装有兴趣了?」
「……天晓得。说不定很久以前就有了吧。」
「哦,这样啊。我倒是没注意到。」
米歇尔以沙哑至极的声音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卢则是尽可能一如往常地应答,尽管可以听出他压抑了许多情感。听见卢的回答,米歇尔的嘴角露出一如往常的嘲讽笑容。
与卢说完这番话后,那对灰绿色眼眸笔直射向伊娃。
然后米歇尔说道:
「遗骸不在兰比尔斯,而是在逃亡到昆席德的『常春之国』首领——萨恩·罗贝尔手上。」
「……真的,吗?」
「没错。」
听见伊娃战战兢兢地询问,米歇尔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正常,既没有责怪伊娃差点被杰伊所骗的意思,也没有关心她全身颤抖、愣在那里的模样。由于那口吻实在太缺乏关心,反倒更加伤害了伊娃。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伊娃现在有股冲动,真想喊出等同于迁怒的这句话。
但在那之前,米歇尔已经移开了视线。
他以戴着手套的手捣住嘴边,发出两下诡异的声响。这时,掩着嘴的手上不知什么滴落了下来,带有锈味及混浊气味的味道窜入鼻腔。
「米歇尔?……米歇尔!」
原本呆立原地的伊娃终于移动脚步。
卢茫然俯瞰着倒向自己的身体。
伊娃大声喊着米歇尔的名字,一面跪坐在地板上,这时他又吐了一口血。
举行嘉年华游行的玫瑰星期一是个不分身分地位的日子。
正因如此,这天无论举行什么样的聚会,政府方面总是尽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今天,这个惯例被打破了。
这恐怕是因为私人警察以国王的诏令为后盾,涉足原本应该由政治警察负责的领域,反倒造成王都的治安更加恶化之故。
因此,政治警察之所以出现在市民集会的会场,正是因为想藉由取缔「真正的反政府派」来获取绩效,以之要求国王收回对私人警察下达的成命。
并不直属于国王、而是隶属于内政省的他们,应该也很拼命吧。
为了自保与维持地位,促使他们加快了脚步。
这座荒废的建筑过去名为艾克逊剧院,曾见证了十几年间发生暴动的那一刻;而现在站在阳台上的那群演讲者,对着为了一探究竟而跑进萨恩·格雷文广场的市民高声大喊。
看啊,我等的自由终究遭到了蹂躏!
兰比尔斯不需要愚蠢的国王,现在是热爱自由、正义与平等的我们再度揭竿起义之时!
打扮成政治警察的人群仍在剧院内外争执不休,这时欢呼声淹没了广场。接着人们撕下一只衣袖,将其缠成一道绳索,扯下了广场上那尊古代国王纪念碑的头颅。
以此为开端,热闹的嘉年华已不再是为了告别冬天的庆典,而是摇身成为高喊废除君主制的大游行。
艾洛士·杰伊从小巷中冷眼望着这副景象,然后以领巾牢牢捆住中弹的伤口,那只他自行以手指挖出子弹的右手臂。
这时,有脚步声从小巷深处走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戴着近乎黑色的紫色面具、身穿白红色军服的黑发男子。
杰伊喃喃问道:是艾克杰特伯爵吗?
于是男子取下面具,露出比面具还要冷酷的脸庞,然后一站定脚步,朝着杰伊的脸上便是一拳。
「不要随便单独行动,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
「……您不也因为私人恩怨而单独行动了吗?」
杰伊表情扭曲地如此说道:比起中枪的手臂,脸颊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原本以为对方会再赏自己一拳,不过他的预测并未成真。
岚帝的私生子艾克杰特·弗洛尔,拉达福斯基,这时以他宛如在淡黑色墨水里掺杂少许蓝色的眼眸,望向小巷前方的萨恩·格雷文广场。
光着单手臂膀的人群攀上没了头的纪念碑,开心似地唱着批判君主制且充满嘲讽的流行歌。落地的那颗头正被人群砸得粉碎,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看来是时候了。」
艾克杰特事不关已似地喃喃低语。
「民众的声势已经无法停歇。这样一来,我们的『皇帝』应该也会渡海回到这国家吧。」
「是啊。」
杰伊以左手擦了擦破皮的嘴角,一面也点了点头。
一边是原本应该是未婚妻的初恋对象遭人夺走,想要一扫心头怨恨之人。
一边是自幼与母亲和弟弟生离死别,心头怀着这份哀伤,除了复兴已然灭亡的祖国外,再也无法找到自身意义之人。
两人心头的思绪各不相同。
然而,名为「常春之国」这个地下组织的成员,却全都是这一种人。
萨恩·罗贝尔·雷纳德,聂布里翁意图继承岚帝的遗志,而这组织的成员便是透过协助其野心,冀求能藉此实现自身之企图。
而在这王都里,终于有人掷出了骰子。
「在刮起暴风之前,还是应该先有革命……吗。」
杰伊扭动着开始肿起的脸,一边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