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后,眼前的景色一变。
由地下道特有的湿冷空气及封闭感解放的瞬间,视线被水晶吊灯照得白茫茫一片。
由于一路上只有油灯,因此大厅的灯光实在太过刺眼。他赶紧合上眼,而这段期间,在门前久候多时的人群一拥而上。
「王太子殿下!」
「殿下,幸好您平安无事!」
听见众人感动至极的呼喊,艾米尔·菲力普默默皱起眉头。他的确平安无事,但也仅此而已。他披着蓝色斗篷,上头绣有家徽;眼下的局势,可不容他们为了这位代理国王归来而兴奋。
贝里堤宫的议会被迫中止了。
你们也赶快收拾行李,离开王宫吧。
艾米尔想要尽可能冷静地转告众人。
但他的视线注意到一个人,鼻子也嗅到了花香。不过那并非真花,而是香水的气味。艾米尔十分熟悉那位因为喜欢这香气,而喷洒月下香香水的人。
「克莉丝蒂?」
他推开人群,朝躲在圆柱后头的人走去。那名散发出月下香香水味的贵妇并未逃开,这点倒是难得。
这名年轻贵妇束着一头金发,身穿蓬蓬袖的裙装,名字叫做克莉丝蒂娜。她曾是邻国昆席德的第一公主,后嫁至兰比尔斯成了太子妃,但与眼前的艾米尔并非正式夫妇。克莉丝蒂娜的丈夫,以及克莉丝蒂娜所生的莉莉。路易丝的父亲,其实是已故的艾米尔·菲力普——那位由王妃露仙妮所生的嫡子,而非眼前这个替身。
正因为十分清楚这点,艾米尔直接就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克莉丝蒂。」
「殿下……」
那双据说是昆席德夏洛克德利王室特征的宝石蓝眼瞳,此时正随着她的声音一同颤抖,尽管如此,她的眼神的确笔直地注视着艾米尔。看来她的样子确实不太寻常。艾米尔眉头深锁,比起让这位长久以来的爱慕对象凝视的喜悦,他瞬间感受到的毋宁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克莉丝蒂娜压低音量,不让周遭的人听见,却又难掩不安地说道:
「艾米尔殿下……不,菲力普殿下。您前往贝里堤宫这段期间,费儿杜尔伯爵夫人因为涉嫌暗杀国王,已经被送进王宫的地牢里了。」
一直走到火车终点站附近,这才终于拦到一辆载客马车。
市区塞满了王宫、议事堂与歌剧院等建筑。马车避开满是革命人士的城镇中心,朝将首都雷·鲁迪亚分为南北两半的雷堤大河南方前进。
此处是老旧的住宅区。
车子在仅能勉强供一辆马车通行的狭路上前进,直到太阳完全西沉才抵达一座宅邸,不,也许是间公寓吧。尽管伊娃在暗处也能看得很清楚,不过在城堡长大的她无法分辨。那建筑物的特征就是既没外门也没外墙,五到四楼面向小巷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照这样看来,想必就算开窗也看不到任何景色。而三楼以下溢出灯光的部分,在四周建筑的阴影遮掩下,想必也照不太到太阳吧。
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
伊娃如此心想时,吉克已经走上正门门廊的阶梯,敲了敲生锈的门环。
「欢迎欢迎,久候多时了。」
前来应门的是名女子。伊娃伸长脖子,心想:应该是个侍女吧?这时吉克退到门廊角落,让路给主人先行。这一刹那,伊娃讶异地圆睁双眼。
对方手持有五根蜡烛闪闪发亮的黑色烛台,站在正门那头。那的确是名女子没错,从身形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
不过,她并不像是侍女。
话虽如此,却也不像负责洗衣或打理厨房的女佣。
那名女子身穿衣摆与袖口有金色刺绣,并附有兜帽的黑色长袍,脸上戴着一张从额头遮到下巴的白色面具
「呃……」
这是怎么回事。
伊娃难以理解,于是以眼神询问吉克,可是他不发一语,反倒是打扮奇特的女子开口了。
「请进,让我为您准备热饮和点心吧。」
「呃,啊。好。」
听见对方犹如清水流过的轻柔嗓音,伊娃赶紧点了点头,吉克也以眼神静静地催促她。
这里可疑归可疑,但毕竟是吉克带她来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更何况听见「点心」的瞬间,伊娃的肚子的确咕噜叫了一声。
从嗓音及步伐给人的印象,这名黑衣女子似乎不是个老婆婆。在她的带领下,伊娃来到了三楼。
被带上嘎嘎作响的楼梯后,一行人抵达的是一处神秘房间。
这里看起来既不像会客室,也不像是客厅。
此处的光源懂有女子手上的烛台及暖炉的柴火。这幽暗的房间破破烂烂,放眼望去,里头壁纸剥落、窗帘撕裂、地板四处乱翘,甚至还有破洞。空气中充满尘埃,而且散发霉臭味。
而在房间正中央,有僩男子站在那里。
「你好,美丽的公主,伊娃洁莉·玛格丽特。」
「啊?」
伊娃尖起嗓门,这也说明了她有多么讶异。
这名身穿大礼服的褐发男子应该比吉克稍高,黑暗中看不太清楚面容,但可看出他右眼戴着黑色眼罩。
按照一般人的印象,眼罩是一种不得志的象征。
不过伊娃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至于理由,则是出自她的直觉。
这名男子以兰比尔斯话爽朗地打了声招呼,全身仅散发出一种可疑之感。
「你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伊娃毫不避讳地提高警戒,如此问道。
看见她这模样,那男子毫不介意,反倒喜孜孜地哈哈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太无情了,看来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也好,反正我早就料到了,你还是老样子,依旧是个健忘的人呢。」
「呃,所以你到底是谁?」
尽管脑海里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告诉伊娃问了也没用,但她还是忍不住如此询问。
米歇尔已经够可疑了,这号人物却又是另一种可疑法。米歇尔谎称自己是伯爵,那副带有嘲讽的微笑总是教人火冒三丈;但眼前这名男子完全是一副开朗的模样,开朗到反而令人觉得十分可疑。
这几天来,伊娃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安稳睡过一次觉,完全将淑女礼节抛诸脑后的她放声大喊:
「吉克!这个人到底是谁!?」
「您不晓得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嘛!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疑的人!」
伊娃滔滔不绝地大喊,于是吉克像是想通了什么,一直眯着眼睛。不过对伊娃而言,她可是一点也搞不清楚状况。
无论再怎么看,这里都是一间废弃的屋子。从嘎嘎作响的楼梯及房间荒废的程度看来,这儿的确是一间废屋没错。
吉克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才把自己带来这里?
伊娃正想如此责问自己信任的骑士,这时眼罩男子笑着开口了。
「大家都叫我雷比安,昵称是雷比,带路的小姐叫做『水车小屋』。我们是眼前这位骑士殿下的幕后支持者。不,应该说是协助者……思,应该说是奸计的共犯吧。」
「奸……奸计?」
伊娃回头看着那名男子,彷佛在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瞬间,楼下传来轰然巨响。那不断传来的急促声响,听起来像是试图以蛮力撞开上锁的大门。
「果然来了。」
自称雷比安的眼罩男子耸耸肩膀,一副没辙的模样。一旁的灯光有了动静,正确说来是那手持烛台、身穿黑色长袍的女子——水车小屋,此时穿过了房间,打开通往套间的房门。
「各位这边请。」
「咦?……为什么?」
伊娃诧异地蹙起眉头,于是雷比安简洁地回答:
「也就是说,你们的马车被人跟踪了。所以我们走吧。」
「走吧,伊娃洁莉殿下。」
「咦,啊,咦咦咦?」
伊娃连弄清楚情况的时间也没有,便在吉克的催促下跨出步伐。水车小屋推开套间里的门,里头看似书房,四周摆着书柜,但上头一本书也没有。雷比安将其中一个空书柜向内推,然后往旁边一拉,于是湿冷的风拂过伊娃的脸颊。
「这该不会是密道吧?」
「没错。来,你先请。」
雷比安一副绅士的模样,示意了一下藏在书柜后方的狭小空间。一楼传来的声响更加猛烈,可以听出「打不开就把门踹破」的意味。
没有时间迟疑了。
伊娃如此判断,于是跟在水车小屋身后。吉克跟在后头,雷比安则将书柜拉回原位。一行人自然而然地放轻脚步下楼,走到一楼时,正好传来铿咚一声巨响,应该是铰链松脱的大门倒下了吧。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冲上叽叽作响的楼梯。伊娃试着算了算,总共应该有三个人。
「我想你应该知道,那是『常春之国』的人。」
从最后头传来这声低语,听见雷比安这么说,伊娃默默点了点头:心想「果然没错」。
密道一直通往地底。可以看出这狭长的通道并非天然洞窟,而是人工所开凿。众人走了一会儿,来到略微宽敞之处。一踏进去,便有一股恶臭袭来。伊娃捣住口鼻,臭味却渗入眼睛与肌肤。咕噜咕噜的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伊娃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在烛台那五根蜡烛的映照下,可以看见一条人工河——宽约一公尺的沟渠内流过浑浊的水,拱形天花板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管线。
「这一里是……」
「首都雷·鲁迪亚的另一个面貌,名为下水道的地下帝国。」
伊娃本想复违一次「下水道」,但还没说出口就放弃了。因为她正想开口时,便在恶臭的侵袭下作呕欲吐,没办法像雷比安一样正常说话。她自幼居住的古堡后头有个排泄口,那里虽然也挺臭的,但位居地底的这里完全没有新鲜空气。佣懒流动的废水,宛如蛇群挣扎的管线,龟裂的墙壁与天花板,滴答滑落的水滴,以及比街头巷弄的泥土还要黏稠的污泥;一切的一切都被恶臭所污染。
然而,雷比安及戴着面具的水车小屋却若无其事。
「小心脚边。」
水车小屋转头提醒后,便轻身跃过水沟。伊娃跟在后头,很想尽快脱离这恶臭的环境。
下水道的通道设计得宛如迷宫。但水车小屋丝毫不见迷惘,只是不断前进。伊娃好几次跳过水沟,拼命跟在后头。
她根本没时间问现在到底要去哪里。
离开那栋爬满藤蔓的废屋后,不晓得过了多久。
「到了。」
水车小屋忽然停下脚步,将烛台递给吉克,然后打开岩壁上铁栅门的锁,将门一推,向身后示意那条通往深处的狭长通道。
「请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进。这次我一定会准备好热饮和点心。」
还是先准备换洗的衣物吧。
在从未体验过的恶臭侵袭下,伊娃早已失去了食欲。她一边在心中如此咕哝,一边在石壁通道内前进。这通道相当狭窄,仅能勉强供一人通过。尽头处有扇门,打开门后是一处看似葡萄酒与谷物的储藏室。
从这里开始换雷比安带路了。
「哎呀哎呀,刚才还真刺激。辛苦你了,伊娃。」
「就是说啊。」
伊娃深呼吸好几口气,将正常的空气送进体内,皱着眉头如此回答。也许地底是最安全的通道,但这也未免刺激过头了。如果可以,她还真不想再踏进刚才那地方。
「对了,我说你啊。」
「我叫做雷比安。我们早就不是外人了,你可以直接叫我雷比就好。」
「呃,那个,比起这件事。」
奸计的共犯是什么意思?
来到挑高的正门大厅后,伊娃想将事情问个清楚。
但她话还没说完,雷比安便笑得活像只心情愉悦的猫咪,一边回过头。
「你以为『这件事』真的不重要吗?」
「……什么意思?」
这么说来,难道背后还有什么内情吗?伊娃眉头深锁。雷比安眯起蓝色的左眼,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然后以字正腔圆到足以在社交界行走的兰比尔斯话说道:
「雷比安这名字同时也是暗号,代表的是昆席德国教会的情报员。」
「什……」
伊娃不由得倒退一步,瞪大了眼睛。
正如字面所示,所谓昆席德国教会,正是由昆席德国王担任领袖,且为昆席德所独有的教派。
应该已经离开王宫的吉克,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和那教会,而且还和自称情报员的这个人扯上关系呢?
「真是的,你戒心这么重,让我有点难过耶。我又不会把你吃了,拜托你放轻松点嘛。」
「你要我怎么放轻松!国教会的情报员为什么会出现在兰比尔斯!?」
「当然是因为一些奸计和其他原因啊。」
「又来了,我不是才刚问过吗!」
「一些奸计和其他原因」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这种说起话来装腔作势的人,理应冷静以对才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伊娃很清楚这点。尽管如此,她就是无法保持冷静,而是满脑子混乱地回头望向吉克。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紫之公主?」
「咦?」
似曾相识的声音,以及熟悉的称呼传来。
听见这声音,伊娃拾起头来,然后圆睁双眼。
站在楼梯问的对方也同样瞪大双眼。
除了讶异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反应呢?
「……艾力克斯!」
那头黑发,深褐色的眼睛,以及看得出其教养的打扮;面对以前的未婚夫,伊娃自然没有认错的道理。
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接踵而来的混乱令伊娃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雷比安将这位访客晾在一旁,朝楼梯间挥了挥手,以昆席德话说道:
「嗨,艾力克。没想到老是关在房里的你会出来迎接我们,是不是看家让你觉得很孤单?」
「……因为我听见说话声,想说是不是你们回来了。」
「这样啊。」
雷比安笑道:「你的耳朵还真灵敏。」
他毫无保留地露出可疑的开朗笑容,伊娃压低声音,从旁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戒心还真重。不过,这也算是离家出走的成果之一吧?」
雷比安一边说,一边缓缓回头,然后打从心底雀跃似地扬起嘴角。
「我是国教会的情报员『乌鸦』,同时也是肯尼斯国王第二王子,雷蒙德·阿朗·李,欧文·梅格·夏洛克德利。」
「咦?」
是我听错了吗?
这是伊娃第一个念头。大概是从她的表情看出了端倪,于是雷比安眯起眼睛。他的瞳眸是蓝色的,再次确认这件事后,伊娃瞬间无法呼吸。蓝色眼珠并不稀奇,不过宝石蓝的眼瞳可是昆席德王室的特征。
但在这之前,伊娃可从未见过依王室惯例而进入国教会的第二王子雷蒙德。他应该比伊娃年长五岁,此外伊娃就一无所知了。
「你就是雷蒙德王兄?」
「是呀,威廉还会叫我『雷王兄』呢。」
「……你真的是二王子雷蒙德殿下?」
「嗯,真的。」
真是难以置信,不,应该说真不愿意相信。伊娃抱着这个念头一再询问,雷比安则是笑咪咪地回答。尽管如此,伊娃还是无法相信,于是望向艾力克斯与吉克,两人各自默默点了点头。「不说也罢」便是这阵沉默代表的意义。
看来这件事是真的。
然而,伊娃仍在心中咕哝:这不是真的吧?
就算是基于国教会情报员的身分而变装,也没必要连性格都变得如此可疑吧?要伊娃承认这种人是王室成员,也未免太强人所难,毕竟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伊娃却又有种怀念的感觉。虽然他与身为第一王子的王太子雷欧、三王子威廉的感觉不同,但交谈起来,却又不像是才刚见面的陌生人。应该说跟他很合得来吗?可是伊娃九岁被召回王宫时,第二王子早已进入国教会而不在宫里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困惑的伊娃简直无法动弹。
这时,雷比安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那么,虽然嘉年华结束了,现在已经进入大斋期,不过夜晚还漫长得很呢。我们就喝杯红茶,悠闲和气地聊聊天吧。好吗?我这位好不容易才见到面的王妹,伊娃洁莉。」
「正……」
正合我意。
伊娃想强硬地如此回答,但尽管如此心想,她却脚步一个不稳,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
毫无交集的对话在黄昏王宫的走廊响起。
「我不是要找你,给我退下。」
「请回去您自己的房间。」
「你没听见吗?我叫你退下……给我让开!」
拥有蓝天公主之名的莉莉·路易丝,恶狠狠地瞪着挡在门前的侍女。戴着小眼镜的侍女绷着一张脸,完全不肯放松。这张扑克脸令路易丝怀疑对方是不是只把自己当作小孩子,于是默默地咬牙切齿。
挡在眼前的她并非一般侍女。
她是王宫里的首席侍女,早在兰比尔斯国王约瑟夫即位,也就是下个月将满七岁的路易丝出生之前,她便已在王宫里工作了。如果路易丝没记错,她今年应该已经五十二岁,就和露仙妮王妃一样——不,现在应该称她为露仙妮王太后才对。不过路易丝嘴里喊的,还是早已叫惯的旧称谓。
「快给我让开,让开。我有话要跟王后陛下说……您应该听见了吧,陛下!请您开门!」
「路易丝殿下,请您安静,回房间去吧。」
「我不是要找你,给我闭嘴!」
没完没了的对话令路易丝焦躁不已,于是她一把抓住侍女的手臂,直接撞了上去。侍女并未抵抗,只是晃了一晃,然后若无其事地打直腰杆,以冷漠的眼神望着路易丝。
「请您开门,陛下!请听我说!请把费儿杜尔伯爵夫人……把珍妮·勒鲁·杜·费儿杜尔从牢里放出来!!」
路易丝不停转动上锁的门把,一再敲门,拼命如此说道。
但房间里并无反应。
取而代之的是首席侍女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极度不耐烦。
「路易丝殿下,您明白自己的身分吗?您已经是第一公主了,这么高贵的人没有必要与罪人交谈。请您回房吧。」
「罪人?你说谁是罪人?不要随便决定!你对珍妮根本一无所知!!」
「路易丝!」
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急促的脚步声也同时接近。
路易丝本想一把揪住首席侍女,却被人从背后牢牢搂住。抱住她的并非平日侍奉她的银发侍从。对方的肩头披着一头金色柔发,散发出月下香那芬芳柔和的香水味。可是,路易丝并未因此冷静下来。
「放开我,母亲大人!放开我!」
「不要再胡闹了,莉莉·路易丝。」
这冷静的声音,并非出自搂着路易丝的克莉丝蒂娜之口,而是轻踏步伐现身的艾米尔。
「殿下,不,新任国王陛下。」
首席侍女拉起衣摆,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看见她判若两人的态度,路易丝不甘心似地紧抿双唇,然后在艾米尔的一瞥之下垂下头。
听见侍女这么说,艾米尔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蓝色斗篷,于是半带自嘲地蹙起眉头。
「既然你称我为国王,那就打开这扇门然后退下。这是命令。」
「……遵命。」
侍女沉默了一下,然后听命行事。她从腰间的钥匙圈拿起一把金色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喀嚓一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传入众人耳际。
「父亲大人。」
路易丝的眼神带有一丝期待,却未能如愿。艾米尔抓着门把,向她说了声「回房间去」,便消失在门的另一头。房里传来上锁的冰冷声响。
南北狭长的薛尔里宫建于数百年前,原本就是为了避暑而建的离宫,因此冬天十分冰冷。
对自幼在此长大的艾米尔而言,严寒的冬天自是理所当然。
可是,这房间的主人可不一样。
「露仙妮王太后陛下。」
会客室让大型壁炉及暖炉烘得几乎教人流汗,艾米尔穿越房间,打开寝室的房门。寝室也同样暖到发闷,于是艾米尔忍不住脱下斗篷。
尽管如此,房间的主人却蹲坐在附有床罩的床铺旁,在地板上不停发抖。
王太后是名门贵族出身,在南方领地出生长大;对她而言,这首都与王宫的寒冷程度应该难以忍受吧。
既然如此,那何不耽溺于饮酒作乐,找些方法来应付这严寒呢?
想要暖身子的话就喝些葡萄酒,不想耽于灰暗心情时便召些知心朋友,或是与友人一同出游;总是如此消愁解闷的艾米尔不禁心想。
然而,这位「第二复辟王室巴斯蒂安的露仙妮王妃」,却从未试着找寻上游避世之道,从眼前她那模样便看得出来。
露仙妮披着一头金褐色的长卷发,白色睡衣上仅披着一件厚厚的睡袍,将脸埋在床边说道:
「约瑟夫国王已经驾崩了。」
「是的……他遭不明人士枪击头部,已经气绝身亡了。」
「什么不明人士,凶手就是费儿杜尔伯爵夫人。」
露仙妮说完便抬起头。她今年五十二岁,但油灯照射下的那张脸却看似更年长十岁。这说明了她有多么憔悴,皮肤的色泽也不是很好看。相较于约瑟夫国王的情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充满魅力的珍妮·勒鲁·杜·费儿杜尔,露仙妮不仅是个性,就连外貌也完全相反。
而对艾米尔而言,这也可说是一种苦涩的现实。
「那我有个疑问,陛下您有亲眼见到费儿杜尔夫人行凶的瞬间吗?」
「费儿杜尔夫人想进去约瑟夫国王的房间时,我听见枪声响了起来。既然这样,不就说明这是费儿杜尔夫人干的好事吗?这还用说吗。所以我才将那邪恶的罪人送进牢里,就只是这样而已。」
「当时她还在房间外头,怎么可能开枪射杀国王……这种以臆测将人入罪的行为,不是有违天主的教诲吗?」
「你这有违天主教诲而出生的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露仙妮的语气原本虚弱得有如从缝隙刮进的风,这时却尖锐了起来。她缓缓起身,直盯着艾米尔。凹陷的榛色眼瞳里,燃起了较壁炉柴火还要炽烈的厌恶之火。
「跟巴斯蒂安——那过去还只是上任国王旁系家族的瑟夫国王,也就是约瑟夫·杰维结婚后,我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与原本未婚夫相爱的日子,失去了共筑小小家庭的喜悦,失去了平稳人生的幸福,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所以您将费儿杜尔夫人送进牢里,其实是为了复仇?」
「没错。」
露仙妮点点头,眯起了眼睛。
「没错,这是为了复仇。我要报复费儿杜尔夫人那个没有爵位、只不过是资产阶级后代却践踏我尊严的人,以及满脑子只有王位的约瑟夫国王,这就是我小小的复仇——」
「既然如此,那露仙妮陛下您不是已经自由了吗?」
艾米尔如此说道,毫不畏惧对方的目光,甚至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露仙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艾米尔却无法制止自己扬起的嘴角。
「露仙妮陛下,虽然您说这是为了复仇,但您眼下若将费儿杜尔伯爵夫人诬陷为暗杀国王的凶手,那民众总有一天会将她推崇为革命女神,而您则会在历史上留下被『浑身铜臭的国王』愚弄的蠢王妃污名。您难道不在乎吗?」
「什……」
「我这么说是为了您好。您弟弟的使者已经来到王宫,您应该马上去见他才对。要是不快点动身,明天暴徒就会涌入这座薛尔里宫了。」
艾米尔这番话并非威胁,也不是在耍什么手段,而是明确的预测。
今天早上,艾米尔代替国王前往贝里堤宫。虽说是代替,其实那时约瑟夫国王已经驾崩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费儿杜尔夫人。王宫顿时陷入混乱,而依约瑟夫国王命令出动的国民自卫军,不仅攻击街上的暴徒,甚至对并未携带武器的民众出手,并且进行掠夺,因此议会的情形比王宫还要混乱。于是艾米尔并未公布约瑟夫国王的死讯,便直接前往了贝里堤宫。
然而,由于民众涌进议事堂的旁听席,议会因此被迫散会。部分抨击君主制的人士甚至主张当场处死艾米尔,将其首级挂在街头示众。为了避免不测,艾米尔被随从推进了贝里堤宫的地下通道。
待他回到王宫后,才发觉发生了这种事。
「露仙妮陛下,我接下来要秘密举行先王的葬礼,并以国王之名释放费儿杜尔伯爵夫人,然后将您永远逐出这座王宫。您没有意见吧。」
「……艾米尔·菲力普。」
她咕哝着这名字的声音,就好比首都地底那流水般浑浊。
听见她憎恨的声音,正想离开寝室的艾米尔回过头,然后避开冲上前来的露仙妮;她手里握着一把刀子。
「比起拿这种东西乱挥,不如召侍女来打点衣装比较好吧?要是不快点梳妆打扮,当您逃不出首都而被暴徒逮住时,可是会被人轻视说『约瑟夫国王的王妃也不过尔尔』。」
「给我闭嘴,你这低贱的小子!」
尽管露仙妮死命反抗,刀子仍被艾米尔抢了去。这一瞬间,艾米尔以比刀还锐利的视线射向她。
然而,露仙妮却忽然露出自嘲的笑容。
「杀了我吧。」
「露仙妮陛下?」
「你是那女人生的,一定恨我恨到想一杀为快吧?那我就允许你这么做,我允许你杀了我。但是,对于你这个夺走我亲生儿子艾米尔一切的低贱之人,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
露仙妮恶狠狠地瞪着艾米尔,眼神里充满憎恨、嫉妒、不安与期待,等候着被夺走的刀插进自己胸口的瞬间。
艾米尔只是叹着气。
然后痛切地心想。
那位体弱多病的王子,也就是露仙妮所生的艾米尔·菲力普,为了政治联姻而从静养地被召回首都,迎娶了昆席德的公主并留下一女。首都浑浊的空气使得他越来越虚弱,回王宫还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至于当时的自己,由于对这位过分沉默的露仙妮王妃深感失望,也许曾说出「这世上最丑陋的,莫过于歇斯底里的女人」之类的侮辱之语吧。
不过他现在对她的印象,却只有可悲而已。
露仙妮也是被关在名为王室的牢笼内,为此痛苦喘息的可怜人之一。
因此,他并不想说什么同情的安慰之语。
「我不会杀你。」
艾米尔让露仙妮握住刀,走了开来,然后就这么望着她的眼睛,握住通往会客室的门把。
「那位同父异母的王太子姑且不论,但我从未怨恨过露仙妮陛下。因为无论您在不在王宫,其实都没有差别不是吗?就算让毫无存在感的您记在心里,也没有什么好开心的。」
「……!」
露仙妮的眼眸中充满杀气。
小刀划破空气。
银色刀尖掠过艾米尔的脸颊,射中了房门。
艾米尔心想—也许这次自己真的会被刺死。不过,他还是逃过了一劫。
「那么我告辞了,露仙妮陛下。」
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艾米尔最后又加了这么一句,然后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离开了寝室。
露仙妮无力蹲坐在地的模样,被他关在房门的另一头里面。
这时,有人从他身后叫道:
「菲力普殿下。」
「……克莉丝蒂?」
预料之外的人站在暖过头的会客室正中央。艾米尔很讶异,因为他方才应该锁上了门。但仔细一看,便可发现她手中抓着一串钥匙。
难道那首席侍女终于抛下工作,打算逃离王宫了吗?艾米尔感佩地心想:这真是明智的选择。
克莉丝蒂娜缓缓走来,看见艾米尔脸上滴落的红色液体,她瞬时屏住呼吸。
「菲力普殿下,您这伤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为什么在这儿?莉莉·路易丝呢?」
「我要她回房去了。」
「你为什么没跟她一起回去?」
尽管艾米尔这么问,克莉丝蒂娜却没有回答,反倒拿出了手帕。可是,艾米尔挥开了她的手。随着响亮的啪嚓声,手帕掉落在地板上。
「菲力普殿下。」
克莉丝蒂娜凝视着他,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不过,其实艾米尔才想好好问个清楚。
「你不逃走吗?」
「咦?」
「你以前明明很怕我,完全不肯跟我好好相处,为什么现在却变了?为什么?」
艾米尔嘴角露出浅笑,然后伸出手,搂住矮他半个头的克莉丝蒂娜。他将脸埋进那散发轻柔香水味的金发,隔着头发吻她的颈子。克莉丝蒂娜微微发抖,艾米尔一直静待她接下来的反应,却怎么也等不到。即便他吻了克莉丝蒂娜戴着银耳饰的耳朵,她也并未逃开,只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很快。
绝对不可以有所期待。
艾米尔告诉自己。
克莉丝蒂娜绝不可能爱上自己。
正因为明白这点,艾米尔才会一直扮演「艾米尔」。他只跟那位同父异母的已故哥哥好好交谈过一次,但他模仿哥哥的语调,试着化身为对方的亡灵。因为他认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抓住克莉丝蒂娜的心。自从八年前哥哥猝死以来,他一直努力成为「真正的替身」。
尽管如此,他却又感到迷惘。
他真想搂着怀里这温暖的人儿,永永远远不要放手。好想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真想自我陶醉,期盼哪天可以不必再饰演这个只会吓着她的亡灵。
「……太子妃殿下。」
艾米尔决定赌一把,于是唤着昔日对她的称呼。
克莉丝蒂娜稍稍屏住气,艾米尔可以感觉得到。接着,她的手悄悄环抱住对方的背部。
我终于得到宽恕了吗?
艾米尔合上眼:心想:难道我梦寐以求的瞬间终于降临了吗?
然而梦总是虚幻易逝,现实总是残酷无情。
「菲力普殿下,请您……请您告诉我真相。」
「太子妃殿下?」
「艾米尔殿下过世时……他过世那晚,菲力普殿下没有去过他的房间吧?」
克莉丝蒂娜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化作荆棘,捆住艾米尔的手脚。刹那间,时间停止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但过没多久,丹田却涌起一股笑意。艾米尔忍不住低声咯咯发笑。
克莉丝蒂娜缩了缩身子,似乎很害怕,紧贴对方上衣背后的手松了开来,但艾米尔更加使劲地牢牢搂住她。
「太子妃殿下,你该不会听见我和露仙妮陛下的谈话了吧?」
「这……」
「怎么可以偷听呢,这可违反了淑女的礼节。啊啊,还是说你真的如此深爱那位艾米尔殿下,而且忘不了他,所以连礼节都可以抛诸脑后是吗?」
艾米尔哈哈笑了笑,笑声不听使唤地从他口中溢出。克莉丝蒂娜微微发抖,就和平时的反应一样。艾米尔依旧笑着:心想:刚才果然只是一场梦,这才是属于我的现实。接着他平静地道出事情的真相。
「那晚我在,我的确在哥哥艾米尔的房里,而且亲眼看着哥哥断气。」
「……您……骗人。」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为什么在这之前一直不问?其实你也一直在怀疑我吧?怀疑是我杀了哥哥,怀疑是我这可恨的冒牌货夺去了你心爱的男人。」
「菲力普殿下,我……」
「可是啊,太子妃殿下……那个对你甜言蜜语的男人,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已经吐血身亡了,因为他喝下了毒药。」
「菲力普殿下!」
「没错,我是菲力普。可是现在,艾米尔这名字也属于我。」
抽搐的脸颊无法恢复原状,于是他维持这副表情,就这么放开克莉丝蒂娜。她后退一步,看见艾米尔的表情后,脸色又更加苍白了。
短短一瞬间,艾米尔心想:绝望究竟是什么?
不过,他还不能沉没在那黑暗深渊里。
克莉丝蒂娜不可能明白他的心意。
艾米尔十分清楚这点,却怎么也斩不断对克莉丝蒂娜的爱慕之情。尽管身为替身,他却必须以真正王太子的身分活下去;而他之所以无法斩断情丝,难道是因为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就仅有这份对她的心意而已吗?
难道后遗症真的如此根深蒂固吗?
想到这里,艾米尔又笑了,然后说道:
「快逃吧。」
「……菲力普殿下。」
「既然刚才你都听见了,那你应该明白吧?王宫马上就会遭到暴徒攻击。在那之前,快带着莉莉·路易丝逃走吧。反正你心爱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既然这样,应该逃到哪儿都无所谓吧。你已经自由了。」
艾米尔一边说,一边拉起克莉丝蒂娜的左手,轻轻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吻了一下,吻着那曾经紧贴自己这个冒牌货的手指。
再见了。
艾米尔本想说出宣告永恒别离的这句话,而非暗地里相约再会的告别之语,可是他说不出口。
看来他还是放不下。
他对这样的自己心生厌烦,默默地转过身去。
「等一下。」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艾米尔并未回头,因为已经没什么好留恋了。这回他暗暗发誓,再也不会抱持任何期待了。
当他正要开门时,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所谓自由,指的是孤单灵魂眼中的假象。
艾米尔喃喃自语:「这句话是听谁说的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门开了又关。
唯有沉闷的声响在这过暖的房里响起。
房里只剩下克莉丝蒂娜一个人,她在胸前紧握双手,牢牢合上眼睛。
尴尬。
伊娃让人领进宅邸大厅,坐在椅子上,上游二字便足以道尽她的心情。
由于换下沾了泥土的衣服,头发也喷上香水,已经闻不到下水道的臭味了。可是现在的她坐立难安,因为这里有一种异于待在地下通道时的窒息感。
如果现在能马上钻进被窝,等天亮醒来时发觉一切都只是梦的话,那不晓得该有多轻松呢。
尽管伊娃不由得如此心想,但现实毕竟是现实,证据就是方才送上的红茶很烫。她原本想将茶倒在碟子上再喝,结果还是放弃了。
水蒸气的另一头,也就是对面的座位上,艾力克斯就坐在那里。他也完全没碰方才送上的红茶,而且视线一直没有瞧向正面。
说起来这倒也是理所当然。
之前意外在嘉年华的游行队伍中碰面时,伊娃拒绝了艾力克斯。
她并不为当时的行为感到后悔。
可是踏进大厅后,艾力克斯不仅不说话,也不和伊娃视线交会,这种彻底的沉默教她好生尴尬。
不过,说到邀伊娃来这屋子的那个人,则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样。
「这茶叶配橘子果酱很棒喔。你试试看嘛,伊娃。」
雷比安一面说,一面喝了口手中的茶。但是,伊娃默默地摇头拒绝了。
如果方才的景象并非幻觉,那雷比安可是加了七匙橘子酱,而且每一匙都跟山一样高。伊娃也很喜欢在浓红茶里加果酱或橘子酱。可是从斜对面的他手上略微传来的香气,实在是太过甜腻了。伊娃很想问「那已经不叫做红茶了吧?」,但她忍了下来,反倒吃起了司康饼。她依旧没有食欲,不过如果再不吃些什么,感觉脑袋和身子都要动弹不得了。
「仔细想想,现在喝下午茶好像嫌太晚,都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既然这样,干脆准备些正式的餐点吧?」
「不,不用了……比起这个。」
伊娃喝了一口终于放凉的红茶,然后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雷比安。
「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了,总之先按照顺序问下去吧。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第二王子『雷蒙德殿下』为什么会担任国教会的情报员呢?」
「嗯?理由很单纯啊,因为我适合嘛。」
这理由哪里「单纯」了?伊娃很想立刻追问,但还是拼命忍了下来。要是停在这里,可就问不到问题的核心了。
「那么,殿下这位情报员和吉克之间,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伊娃一边问,一边瞥了一眼在墙边待命的吉克。他应该已经辞去王宫的工作,才渡海到兰比尔斯来陪自己才对。可是,难道他还跟王室的人有所牵连吗?而且还对自己这个主人隐瞒这件事?尽管伊娃并不觉得自己遭到背叛,但总有些不太甘心。
听见她这么问,雷比安轻声笑了。
「看你的表情,似乎是误会我和吉克之间的关系了。」
「我哪里误会了?」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可是国教会的『乌鸦』。我确实是第二王子没错,但比起身为王室一员的职责,我的重心其实放在国教会成员的责任上。而吉克与我之间的往来,跟国教会本身并没有任何关连。找出你由昆席德前往兰比尔斯后的住所,然后将消息转告给他,以及告诉他昆席德的肯尼斯国王身体状况这些事,全都是出自我个人的决定。我们都对彼此的组织及主人保密——换句话说,我们是基于利害关系一致而互相协助的『奸计共犯』。」
「呃……咦咦?」
伊娃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望了望雷比安,又望了望吉克。雷比安笑咪咪的,吉克则是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前者先姑且不论,身为骑士的他之所以没有反驳,难道代表一切都是事实吗?「这是真的吗?」听伊娃这么一问,吉克默默点了点头。伊娃一时之间愣住了,尽管她很信任这名黑衣骑士,却也觉得对方果然不容小觎。
接着她又有了其他疑问。
「等等,你说的『利害关系一致』是什么意思?真要说起来,为什么国教会的情报员会出现在兰比尔斯?」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进行情报活动啊。毕竟国教会的任务就是守护王国及王室。」
「你说得太抽象,我听不懂。把你的目的说得具体一点好吗?」
「哇喔,你问得还真干脆呢,伊娃。看来离家出走果然有些成果。」
「不要跟我开玩笑。」
伊娃这时更是干脆地警告对方。尽管如此,雷比安却喜孜孜地眯起眼睛,摆明是一副哥哥因为妹妹长大而开心的眼神,就连伊娃也看得出来。她依旧觉得无法理解,但决定先视而不见。
于是雷比安翘起另一条腿,悠哉地答道,,
「国教会的情报员早巳潜入大陆各地,一直监视着大使馆及其周遭。除了政治机关外,我们可是昆席德的另一双『眼睛』。不过机密情报员『乌鸦』的任务,可是非常特别的。毕竟我们的任务,可是攸关王室机密——也就是紫瞳『承诺爱子』的谍报活动。」
「……!」
伊娃瞪大双眼站了起来,直盯着语出惊人的雷比安。
他整个人倚着椅背,脸上露出笑容。不过,那笑容之中并没有多余的开朗,宝石蓝的眼瞳显得锐利异常。从那眼神,就可看出他方才所言不虚。
「伊娃,你身为『承诺爱子』,应该已经在兰比尔斯经历了许多的困难。而身为『乌鸦』的我,正在追踪其中一个找你麻烦的组织。」
「你是指……自称,常春之国。的地下组织吗?」
「没错。他们的手法有时既大胆又残酷,坐在那儿的非死者殿下,不,布劳德尔公爵家的公子——艾力克斯爵士,也在王都隆迪尼尔兹遭遇他们的袭击。整辆马车被翻落到路德河里,害他差点丢了性命。」
「什……」
「不过,思,我救他一命后已经对外公布他的死讯,然后将他纳为我的左右手好好照料了。」
「什……啊!?」
伊娃原本想问艾力克斯为何会和雷比安一同行动,对方却先揭晓了谜底,于是她又陷入了混乱状态。此外,艾力克斯差点被「常春之国」害死又是怎么一回事?雷比安方才说艾力克斯的死讯已经公布,这可也不是小事一件。
伊娃本想喊艾力克斯这个前未婚夫的名字,原本想放声大喊,但在那之前,他早就一直望着伊娃了。就在她回头的瞬间,两人的四目交会。
原本一直望着别处的灰褐色眼瞳,此时正笔直地注视着伊娃。
那眼神就和以前一样。
正因为一样,更令伊娃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到底想看什么?
伊娃不由得想这么问,但雷比安在那之前先开口掌控了全场。
「这样一来,我们这边的说明已经大致上结束了。所以啦,伊娃,接下来轮到你了。」
「咦?」
「你原本应该待在幕后支持者身旁,现在却出现在这里。这回是吉克将你带来我身边,也就代表发生了什么必须由我介入才能解决的问题,对吧?」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伊娃并未点头,而是以紧抿双唇代替。她拼命思索该如何解释。面对这个难缠的对手,应该如何与他交涉才好?伊娃死命思考该怎么说才能应付他。
「伊娃?你是怎么了?」
雷比安笑咪咪地催促她,艾力克斯则是默默等待。
两人分别露出刻意的笑容与认真的视线。尽管遭到两者围攻,但伊娃并未败下阵来。
她决定有话直说,这并非妥协,而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雷比安,我想去昆席德。」
「哎呀,这究竟吹的是什么风呀。我记得你是自己决定要离开那国家的吧?」
「没错。」
面对他那既可说是讽刺,也可说是揶揄的说法,伊娃一点也不退却。这也证明了她的决心有多么坚定。
「我想去昆席德,现在马上,不管透过什么方式都行。」
「为了什么?」
「我要去见『常春之国』的主谋萨恩·罗贝尔,抢回他手上的『莉卡』头骨。」
那么,你所说的「莉卡」又是什么人?
伊娃做好对方会这么问的准备,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
「抢回是吗。」
雷比安复违这句话,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没错。」伊娃点点头。
「艾力克斯的死讯已经公布,而他之所以能出现在这儿,也就代表你知道如何拿到假护照对吧?」
「嗯,是啊。」
「既然这样……」
「可是,现在的你并不需要那东西。」
「?你这是……」
什么意思?
伊娃话才问到一半,雷比安已将一封信递到她眼前。信中的一冈容并非昆席德文或兰比尔斯文,却也不像是大陆上其他国家所使用的语言。
「看不懂吗?这也难怪,毕竟这是国教会情报员之间使用的暗码。」
「……所以上头写了什么?」
「唔,凭你野性的直觉没办法看懂吗?」
如果看得懂,这封信就会变成护照吗?伊娃脑里闪过这个念头,于是鼓足了干劲。
但这一瞬间,雷比安却翻过信纸,然后喊了声在窗边待命的人——也就是那名戴着白面具的女子。
「水车小屋,念给她听吧。」
「好的。」
水车小屋静静扬起长袍衣摆,走到雷比安身旁。接过暗码后,她高声朗诵了起来,宛如咏唱圣歌似的。
「萨恩·罗贝尔·雷纳德,聂布里翁,将于圣灰星期三离开王都,搭乘四头马车南下,于翌日傍晚抵达迪马港上船。船的目的地为古雷利。」
「从迪马到古雷利……」
就连在古堡长大、在王宫生活的伊娃,也听得出其中代表的意涵。这是要由昆席德前往兰比尔斯时所经的航路。
「也就是说,萨恩·罗贝尔现在人在兰比尔斯吗?」
「没错,正是如此。」
雷比安啜饮着散发甜腻香气的红茶,一面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过,他的动作切换得十分迅速。伊娃忽然转身想要离去,却马上被他一把抓住。抓着伊娃手腕的力道说不上大,指尖却蕴含了绝不让伊娃甩开的意志。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这么晚你还想上哪儿去啊,伊娃。你该不会想回那位幕后支持者身边吧?」
「才不是。」
我不是要回去,只是去告诉他一声而已。伊娃本想如此回答,却惊觉不对,于是赶紧摇了摇头。
她不会去见米歇尔。
如果要见他,也得先从萨恩·罗贝尔手中抢回莉卡的头骨才行。她早已在心中如此决定,所以才请吉克带自己离开。
于是她才会来到这里。
一定要冷静下来才行。
尽管如此心想,耳中却传来那首歌,那首米歇尔所唱的歌。
她的嘴唇好想跟着那旋律掀动。虽然明知自己一个人无法歌唱,却又好想开口。尽管如此,随着每个呼吸及眨眼,这份思绪便越来越强烈。好想唱,真想乘着歌解放自己的心。
即便心意无法传达,两人的心无法相连,真希望至少能开口唱歌。
为了压抑忽然涌上的冲动,伊娃拼命摇头。这时,雷比安松开了她的手腕。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紫瞳的伊娃洁莉·玛格丽特。」
「我。」
「我不建议你单独行动,就算有个优秀至极的骑士跟在身边也一样。」
对于雷比安的建议,伊娃也有同感。
无论身处异乡或任何地方,其实伊娃很清楚自己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既然如此,她决定将迷惘封印起来。
「雷比安,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还不简单。」
雷比安看似满足地扬起嘴角,将空茶杯放回桌上,然后拉起伊娃的左手,吻了一下洒满香水的手套指尖,这应该是契约成立的象征吧。他那满足的笑容依旧可疑,但那神情并未伤害伊娃,并没有企图将她视为棋子的卑鄙之感,反倒正大光明地宣告自己隐瞒了许多秘密;他的眼罩甚至让人觉得象征了如此意义。
既然如此,无论是已经交代或仍被隐瞒的部分,伊娃也只能选择相信一切了。
她以另一只手包覆才喇被放开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雷比安。
「嗯?怎么?肚子还是会饿吗?」
既然这样,我请人送食物到分配给你的房间吧。
雷比安说完,便向水车小屋下了许多指示,然后请她带着伊娃离开大厅。
结果伊娃只喝了一口红茶而已。
但这并不重要。
好想开口唱那首歌,这股冲动依旧紧贴于心头一隅。
因此直到离开大厅,她都完全没察觉某人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
微弱的灯光射进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大概是尚未逃跑的士兵,仍尽忠职守地前来巡逻吧。
珍妮·勒鲁·杜·费儿杜尔如此心想,一面抬起头。
尽管位于王宫底下,但牢房就是牢房。铁栅内侧的矩形空间里,就只有用来采光的小窗户、简略的床铺、小桌子、水瓶及如厕用的尿壶而已。此外,在约莫十间的单人牢房里,就只有这间关了人;换句话说,就只有自称费儿杜尔伯爵夫人的她而已。
听命于露仙妮王妃而将她下狱的,是那名首席侍女。这大概是因为宫里的人相继逃跑,造成人手不足的缘故吧。更令人泄气的是,首席侍女居然完全没有没收犯人的随身物品及衣物。也就是说,费儿杜尔夫人的装扮就和入宫时一样,身穿黑色大衣、手戴皮手筒,就这么被关在湿冷且充满霉臭味的地牢里。
油灯的光线与脚步声,停在唯一关了人的单人牢房前。
看见铁栅外的身影,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艾米尔·菲力普国王陛下。」
「抱歉,让您久等了。毕竟我只是今天才上任的国王而已。」
不,应该说昨天才对。
艾米尔一边草草回答,一边打开牢房。生锈的栅门一打开,刺耳的叽叽声便在石壁与天花板激起回音。
「请出来吧,这地方不适合您这位雍容华贵的伯爵夫人。这感觉简直像是来看新奇秀一样。」
「哎呀,这样一来反倒适合我吧?非常适合以前的我。」
「……夫人,您不出来吗?」
「离开这里之前,我有话想先跟你说。因为这几年来,我们很少有机会独处不是吗?对吧,我的孩子。」
费儿杜尔夫人坐在床边,说着露出魅惑的笑容,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艾米尔并未携带外套,因此这里与上头的温差叫他有些吃不消。虽然很想赶紧离开,眼前的情况却也由不得他。于是他吐着白烟,乖乖在铁栅前等待。
「您想说什么呢?可以的话请您长话短说。」
「我会长话短说的——你快逃吧,带着克莉丝蒂娜和路易丝逃得远远的。」
「啊啊,关于这件事,我也有些话非得跟夫人说不可。」
「什么事?」
「请您和她们两个马上离开首都。」
「菲力普。」
费儿杜尔夫人尖起嗓门,但艾米尔并未改变心意。
「就连任性的路易丝也很亲近您,而且那名银发侍从应该可以担负起护卫的工作。只要路易丝乖乖听话,想必克莉丝蒂娜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是认真的。」
「……若是这样,那你一定是冲昏头了。」
费儿杜尔夫人深深叹息,呼出长长一道白烟,然后站了起来。高跟鞋在地板上喀喀作响,她一离开铁栅,便赏了艾米尔一巴掌。由于戴着手套,这声巴掌并不响亮,但肯定很疼。
「您真过分啊,夫人。我可是认真的耶?况且约瑟夫陛下驾崩后,我也只能接下这国家的王位不是吗?『艾米尔·菲力普』不就是为此存在的吗?」
「如果约瑟夫国王是寿终正寝,由你接任国王也许没什么问题吧……菲力普,你难道不怀疑自己父亲为何会死于非命吗?」
「他不是被王宫里的某人暗杀的吗?也许是王宫外的人也说不定。可是我、克莉丝蒂娜和路易丝都平安无事,这样不就得了吗?」
「菲力普。」
「如果接下来还有人会被暗杀,那肯定是身为新国王的我。所以请趁我还活着,赶紧带着克莉丝蒂娜她们离开首都吧。」
算我求您了,母后。
为了隐瞒身为情妇之子的真相,这个称呼一直被严格禁止,但艾米尔有生以来第一次喊了出来。他原本以为只要这么做,也许就能稍稍打动她的心,没想到却捱了第二下巴掌。
「这样很痛,请您稍微控制一下力道。」
「坏孩子原本就该受到惩罚。」
费儿杜尔夫人说完,又赏给他第三个巴掌,而且丝毫没有留情,证据就是她打完后甩了甩手。如果打人打到自己会痛,一开始别打不就得了吗。艾米尔如此心想,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也深深刺进自己胸口。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身为母亲的直觉,使得费儿杜尔夫人察觉他的心情,她轻轻将手按在艾米尔胸前。
「回想起来,菲力普,其实你从小就是个傻孩子,而且个性很容易自暴自弃。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克莉丝蒂娜怀疑。」
「是啊,毕竟我的行动就算被怀疑也不奇怪。」
「可是那位王太子殿下,不是自己服毒自尽的吗?」
「哎呀……您还真清楚。」
「果然是这样没错。王太子殿下过世后没多久,不是另外有个侍女也离奇死亡吗?而且还是克莉丝蒂娜身边的侍女。那女人的死是不是跟王太子殿下的死有关?例如那侍女其实是王太子殿下的情人,两人的死是为了用来诬陷你的陷阱。」
「……太厉害了,您真了不起,费儿杜尔夫人。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吗?唉,这种直觉跟年龄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你想死在那些暴民手里吗?」
在油灯的光线下,那双褐色眼睛直瞪着他,但马上就垂了下去。费儿杜尔夫人靠在艾米尔胸前,环抱他的身子。方才赏了他好几巴掌的手心,这时却轻柔地包覆着他的颈子。
艾米尔吓了一跳。
他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第一次让自己母亲搂在怀里。
可是,这个拥抱说不定又是一次欺骗。在这预感的驱使下,艾米尔挣扎了一下,对方却搂得更紧了。
「逃吧,快逃吧,菲力普,跟你心爱的克莉丝蒂娜一起逃吧。约瑟夫国王死后,巴斯蒂安王室就等于毁灭了,所以你没有必要继承王位。」
「……『女人不是政治工具』,所以完全不该插手政治。夫人,这不是您的信念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女人并不是工具,工具的人生只会令人感到空虚。为爱而活才是女人的幸福,唯有爱才是照亮道路的灯火。」
「真美。」
这是他由衷的感想,但经自己这么一说,真诚度却不怎么足够。看来是因为自己只是「冒牌货」的缘故吧。艾米尔轻声笑了笑。居然连在亲生母亲面前都无法表露出纯粹的心声,我过去的人生究竟是扭曲到了何等地步?
这样一来,要得到克莉丝蒂娜的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看来这份心意果然只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尽管如此,费儿杜尔夫人依旧牢牢搂着他。
「活下去吧,吾儿菲力普。你的人生现在才要开始。」
「是啊,是这样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能跟太子妃殿下她们一起走。」
所以一切都拜托您了。
艾米尔冷静地如此说道,然后紧紧拥抱那穿着黑色大衣的身躯。
有股暖意流过了略乱黑发所倚着的胸口。
他离开湿冷的地牢,来到正门大厅后,从外头传来马车敔程的声响。
该不会是露仙妮王太后的马车吧?
他一边心想,一边登上楼梯,发觉看似与费儿杜尔夫人熟识的半老男子在二楼走廊等候。他是夫人宅邸的仆人?又或者是老家的人呢?
「那就麻烦你了。」
艾米尔悠哉地如此说道,然后朝自己房间走去。
这时,油灯的光线忽然熄灭,原来是里头的蜂蜡烧完了。
看来在接下来的人生之路上,果然不会再有灯火相随了。
「神明真是残酷,对人太不公平了。不,也许这才叫做公平?」
艾米尔一面喃喃自语,一边关上房门。
这时他听见一个冰凉响亮的声音。
「发生什么让您想向神明祈祷的事了吗,殿下?」
「嗯?」
艾米尔抬起头,想弄清楚究竟是谁。
这一瞬间,他的视线整个一震。
「菲力普!」
「原来你平安无事,我们的王子!」
随着这些叫喊,有人从左右两侧抱住艾米尔。他们是鲁郡斯特爵士与毕佑尔伯爵,是与艾米尔年龄相仿的同窗、好友,同时也是酒肉朋友。此外,他们也是在已故约瑟夫国王的一声令下,而遭私人警察送进监狱的人。
上回见到这两个知心好友,已经是距令好几周前的事了。艾米尔感到内心的紧张转眼间便消逝而去,忍不住安心地吁了口气。
「太好了,你们两个都逃出牢房了啊。」
「都怪狱卒带着钥匙逃走了,害我们费了一番苦工,才终于在几个小时前逃出来。」
「然后我们急着要去王宫见你时,途中就遇见了他。」
毕佑尔伯爵一边说,一边半转过身。结束感动的拥抱后,他的手臂朝会客室的长椅伸去。
看见坐在那儿望着这里的那个人,艾米尔不禁圆睁双眼。
但仔细想想,自己回房时第一个听见的,其实就是他的声音。
「居然连你都在这里,米歇尔。真教人意外。」
「哎呀,是这样吗?」
米歇尔·聂布里欧涅身穿黑色大衣,白金色的醒目长发束在一起,说着淡淡地笑了笑。他的容貌依旧端整,宛如天主指派至人世的天使。
艾米尔感动之余,忽然想起了那句话。
所谓自由,指的是孤单灵魂眼中的假象。
这句话不就是眼前坐在这房里长椅上的米歇尔说的吗?
上天的安排真教人摸不着头绪。
又或者这也是一种命运呢?
「米歇尔,你该不会是为了杀我而在这里等待——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吧?」
「不,正好相反。」
「相反?」
「我希望亲爱的菲力普殿下成为真正的国王,而并非只是代理,所以才会前来造访。」
「……言下之意是……」
米歇尔似乎才抵达王宫不久,难道他还不晓得国王已遭暗杀吗?若是如此,他牵连其中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无论如何,看来他似乎终于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了。
这让艾米尔感到十分欣喜。
「啊啊……这种感觉就像是长久以来的单恋之情,最后终于开花结果了一样。」
「您真爱说笑,殿下。」
「啊,对了,其实我已经是国王了。我连先王的丧礼都私下办好了。」
「哎呀。」
灰绿色的眼瞳稍稍圆睁,艾米尔的两个同窗也分别发出惊讶声,只有站在米歇尔身后的少年沉默不语。
此时艾米尔才终于注意到那个男孩,于是忍不住叫了一声。
一段时间没见到这个米歇尔的侍从,总觉得他似乎长高不少。但最引人注意的,其实是他和平时不太一样。他身上穿的并非象征下人的旧式上衣,而是流行的大礼服,此外还系了领巾,也没看见平时戴着的墨镜。因为这些缘故,更是令艾米尔感到兴味盎然。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但不可置信地凑近一看,便确定事实的确是如此。
与其说是少年,倒不如以纤瘦青年来形容他;而他的眼瞳正是紫色。
「米歇尔……你一直藏着这颗紫水晶吗?」
「是啊,因为曝光的话会有麻烦。」
米歇尔如此回答,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明知眼下情况危急,却刻意表现得跟平时一样。看见他这副模样,艾米尔轻声笑了笑。原本紧绷的心情更加和缓,而这也为他带来新的活力。
「不过,你现在之所以来王宫找我,难道是打算助我一臂之力吗?」
「那是当然。」
毕竟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话没谈呢。米歇尔说完便堆满了笑意。
看见他的笑容,艾米尔也露出微笑。
两位对自由不抱天真幻想的同志联手,究竟会开创出什么样的未来呢?
在这之前,这位兰比尔斯的新国王一直扮演哥哥的替身及幻影;此时面对即将迈向崭新命运的预感,他不由得感到心头雀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