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早。」
听见枕边传来的这句话,伊娃从梦里醒了过来,看来是没注意到方才的敲门声。窗帘敞开的窗边相当明亮,鸟啭声从外头传来。
「已经天亮了啊。」
伊娃一边咕哝,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总觉得转眼间就天亮了。大概是因为在国立剧院休息室的睡眠品质实在太差,所以在这儿就忍不住呼呼大睡了吧。
尽管如此心想,伊娃却觉得刚才似乎作了什么梦。
但她已经记不得了。
顺带一提,她连今天星期几都想不起来。
「呃……水车小屋,今天是……」
「星期日。」
还没听睡眼惺忪的伊娃把话说完,身穿深蓝色长袍、戴着面具的女子——水车小屋便如此回答。「星期日啊。」伊娃一面复违,一面走下床铺。在梳妆台前坐定后,水车小屋便开始帮她梳理头发。
「星期日是诸神的安息日,也是做礼拜的日子。您如果不嫌弃,就让我带您去附近的教会吧。您若不排斥国教会,那这屋子里就有教堂。」
「我两边都想去……可以麻烦你吗?」
「好的。」
水车小屋开心地一口答应,虽然语调因为隔着面具而含糊不清,不过相当温和,而且她也不问伊娃为何两边都想去的理由。伊娃心里有点失望、心想:这个人还真随兴。
她之所以想去外头的教会,是为了了解街上的情况。
星期日的教堂会聚集很多人,以前在昆席德王宫的大圣堂也是。当伊娃还是第二公主时,年轻侍女与侍从的闲聊声就像鸟叫一样吵,但她晓得只要凝神细听,便可从那些对话里得知许多讯息。
离开剧院的周五及昨日的周六。
这两天首都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不晓得同父异母的姊姊克莉丝蒂娜,以及她的女儿莉莉,路易丝现在的情况如何?她们是否平安无事呢?
还有米歇尔。
「……希望他的毒性已经消退,整个人又活蹦乱跳了。」
伊娃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听见自己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她的第一个反应是焦虑,担心是不是被别人听见了,但水车小屋只是问了声:「您想梳什么发型?」大概是把伊娃刚才那句话当成自言自语,所以没听进耳里吧。伊娃想从镜子里观察对方的神情,却因为隔着白色面具而看不出所以然,于是对那张面具心生好奇。
「欺,你之所以戴着面具,是因为身为国教会情报员吗?」
「是的,正是如此。」
「可是戴面具上街不是反而更醒目,这样不会很麻烦吗?」
「嘉年华游行的时候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是大家都扮装的庆典,戴面具当然不会引人注意。伊娃本想这么说,但还是放弃了。或许水车小屋就和卡罗那个优秀裁缝师兼侍女一样,不想说的事都会轻描淡写地带过吧。
不过,水车小屋这时忽然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
「幸好您看起来精神不错。」
「咦?」
伊娃瞪大那双紫眼,然后对镜中的面具身影歪了歪头。
「我看起来精神不错?……哪里不错了?」
「很不错呀。看见您成长得如此健康,我真是感到开心。」
「咦?啊?」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她早已认识伊娃一样。接着水车小屋在面具下噗嗤一笑。
「您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其实家母曾待过那座城堡,也就是位于昆席德王都北方遥远荒野的古堡——诺斯坦杰特城。住在城里水车小屋的老婆婆,其实就是我的母亲。」
「真的吗!?」
伊娃大吃一惊,猛然回头望向身后的水车小屋。
水车小屋的老婆婆。
除了这个称呼外,伊娃也不太清楚其他事情。回想起来,那位老婆婆也和水车小屋一样,老是穿着宽松的长袍,兜帽也压得很低。当伊娃和卢或其他小孩前往水车小屋时,老婆婆总是告诉他们许多过去的传说,还教他们唱歌。
此外,那位老婆婆也是火灾时平安逃离古堡的人之一。
「欸,婆婆现在还好吗?……啊,该不会古堡失火以后,婆婆就一直跟你住在一起吧?」
「是啊,我是从家母那儿听说您的事的。不过,家母已经前往『常春之国』了。」
「……这样啊。」
那真是太遗憾了。没想到期待重逢的心情这么快就被浇了冷水,于是伊娃闭口不语。所谓「前往常春之国」,意思就是婆婆已经过世了。逝世于冬季尾声的女性会被召唤到谙神居住的「常春之国」,侍奉为全国带来春天的女神——将这个听似童话的传说告诉伊娃的,正是那位水车小屋的老婆婆。
这时,伊娃开始在意其他人的情况。
根据卢的说法,那场火灾的生还者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可是,伊娃并不是很清楚卢这句话的意思。
已经加入地下组织的艾洛士·杰伊还是王宫使者时,他经常出入的那座荒野古堡里有七名紫瞳之人。其中比伊娃与卢年长的共有艾微儿、莉莉与塞西尔三人,另外还有较伊娃年幼的席拉及赛库纳。
而伊娃离开荒野、成为第二公主的这六年以来,一直到遇见卢之前,她早已失去了古堡时期的记忆。
也许是这段空白之故,伊娃并不晓得卢那番话的意思。不,其实她是不愿意弄明白。她不想为「已经不在了」这句话增添哀伤的诠释,她希望有一天还能见到他们。
「对不起,伊娃殿下。我不该一大早就提这么沉重的话题。」
「别这么说,没关系的。能听见婆婆的消息,我真的很开心。」
听见水车小屋向自己道歉,伊娃轻轻摇了摇头。抬起头时,可说是她唯一骄傲的那头长发上,已经以白色缎带与白蔷薇花饰点缀得美美的。伊娃有点讶异,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弄好的。这时水车小屋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
「伊娃殿下,您要不要用些早餐呢?如果您想一个人用餐,那我这就送来这里。」
「这个嘛……我去早餐室吃好了。」
「好的。」
水车小屋才刚说完,便从衣橱拿出新绿色的洋装。一切打理完毕后,伊娃来到了一楼。
早餐室三面由庭院所围绕,上头是玻璃天花板,里头种了好几棵常绿树,简直像是温室一样。
「嗨,早啊,伊娃。难得今天天气也很好呢。」
先到一步的雷比安笑咪咪地打了声招呼。听他这么一说,伊娃抬头仰望玻璃天花板外的天空。
接着她望向坐在雷比安身旁的艾力克斯。
「公主,你早。」
「……早啊,艾力克斯。」
伊娃一边在雷比安对面就坐,一边打了声招呼,然后再也没和艾力克斯交谈。而在早餐的浓红茶、牛奶、面包、热盘上桌,众人动起刀叉用餐这段期间,与伊娃交谈的就只有积极抛出话题的雷比安而已。
不过在这段期间,伊娃一直感受到艾力克斯的视线。
尽管如此,每当伊娃想回应他,他却又移开目光。
既然这样,干脆由我主动跟他说话好了。虽然伊娃如此心想,却又完全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这无言的应对,其实从昨天早上就开始了。
尽管从重逢那一刻起就已经很尴尬,但随着时间流逝,尴尬的感觉又越来越强烈了。
如果想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吗。
不清不楚的留给早上那场梦就够了。
伊娃一面心想,思绪忽然掉进白天那场梦。
今天早上的梦该不会跟昨天早上一样吧?或者是更早之前做过的梦,抑或是遥远记忆的碎片呢?那在她心头留下怀念、寂寞与温暖后便消逝无踪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呢?伊娃越是思考,就越是想不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伊娃一面在心里喃喃抱怨,一面将包着半熟鸡蛋的熏肉塞进嘴里。
这时雷比安已经先用完餐点,单手拿起加了大量综合莓果酱的红茶,对伊娃说道:
「对了,伊娃,你已经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昨天首都的民众攻击薛尔里宫,并且烧掉了王座;你晓得这件惊人的消息吗?」
雷比安一面啜饮仅散发出甜腻香气的红茶,一面如此说道。
他的语气悠哉到像是在提天气好坏,听见这惊人的消息,伊娃不禁狠狠咳了起来。
贝里堤宫的帝制议会被迫散会那天,首都的民众称之为「胜利星期五」。
隔天星期六,民众一待天亮便攻进王宫。他们抢走举行宫廷舞会的大厅里那个王座,在面向闹区大马路的广场上放火焚烧。
昨天国民自卫军还在街上大摇大摆,现在却已不见踪影。依约瑟夫国王之命来「镇压」武装民众的他们,此时早已成了全民公敌。要是让人看见身穿军服的他们,必然免不了被以「报复」之名而大卸八块。
帝制已死,我们亲手重敔了革命,今后将是真正自由的时代——
人们不分男女聚集在广场上,不停呐喊着「自由」与「革命」,并将这天命名为「欢喜星期六」。
爆发于嘉年华最后一天——玫瑰星期一的这场暴动,带来了废止帝制这个革命果实。
暴动的民众以对自身而雷最浅显易懂的方式,将自己的愤怒表达了出来,最后得到了名为「革命」的「成果」。
「不过,一切也仅止于此。」
黑发男子跷腿坐在椅子上,不甘不愿地放声说道。接着,他环视房里那十余名男子。
「裁缝师等工匠、小贩、游民,包着松弛束腹的女人;这些群众的日常生活,只不过是首都雷,鲁迪亚光景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也就是说,他们虽然贯彻了自身的正义,但那正义并非对首,部所有居民都一体适用。即使帝制已经崩解,也不代表他们憎恨的富裕阶层消灭了,更重要的是这场『革命』并没有领导人。我想要不了几天,千奇百怪的党派与思想主义,就会绕着这空洞的政治主权交错四起,而这场纷争将再次点燃群众的怒火。」
「言下之意,是要我们『常春之国』在那之前先静观其变吗?」
倚着墙壁的高大男子——艾洛士·杰伊插话道。「没错。」椅子上的黑发男子看似不悦地蹙起眉头,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要等到这场革命骚动的果实真正成熟后再行动,这是『皇帝』的旨意。」
「『皇帝』何时会抵达首都?」
「就在明日。」
听见这句话,其他男子顿时一阵骚乱。也许对他们而言,皇帝的「归来」比预料中要早了些吧。
然而,在地下组织「常春之国」的干部,也就是那黑发男子——艾克杰特·弗洛尔·拉达福斯基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慌乱之色。这大概是因为「皇帝」这次的行动,原本就是他大力催促下的结果吧。
这时有人开门走了进来,这个人可是早已等「皇帝」等到不耐烦了。
「各位,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请大家移驾楼下用餐。」
这名女子束起一头棕色头发,上头以珍珠发饰固定,以开朗的笑容如此说道。可是,房里那些男子却先看了看艾克杰特的脸色。直到他默默点头,众人这才纷纷离开房间。
简直像狗一样。
艾洛士·杰伊依旧站在墙边,斜眼望着自己组织的同志,然后瞥了一眼这宅邸的年轻女主人,也就是那名棕发女子——妮娜。
她已经二十五岁,却因为身形娇小如少女而给人稚嫩之感。她绕到依旧坐着的艾克杰特身后,以纤细的臂膀环住他的颈子。
「欺,艾克杰特,你今天说些什么呀?是不是跟平常一样,又在说那种我一点也听不懂的话题?」
「不,我只是说你的未婚夫明天终于要回到首都而已。」
「哎呀,罗贝尔终于要回到我身边了啊,我好开心喔!」
妮娜一边说,一边搂住艾克杰特的脖子。并没有人吐嘈她是不是搞错对象了,连杰伊也故作没事地离开了房间。
妮娜的父亲是纺织工厂的老板,她一直住在这位于首都东边郊区的宅邸,并提供三楼客房作为「常春之国」的聚会处。妮娜是萨恩·罗贝尔的未婚妻。话虽如此,她已经三年没见过罗贝尔了。罗贝尔原本因政治犯的罪名入狱,逃狱后便前往海峡的另一头——昆席德继续从事地下活动。妮娜努力不懈地一直资助他,而她会认识艾克杰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两人亲密模样视而不见的那些男子,这时边下楼边悄声说道:
「妮娜是不是分不清楚自己的未婚夫和艾克杰特不是同一个人啊?」
「等到『皇帝』回来,真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模样。」
「艾克杰特也一样,根本用不着去勾引妮娜嘛。」
「他是不是不只长相,就连好色的一面部跟他父亲岚帝很像啊?」
「说到这个,岚帝的侄子,也就是我们的『皇帝』在下狱前,不也有好几个慈善贵妇和富有的寡妇提供他资金吗。他逃亡以后,会不会又有了新的情妇啊?」
「这么说来,妮娜该不会想改嫁给艾克杰特吧?……这也难怪,毕竟『皇帝』失败两次的那件工作,艾克杰特才花一次就成功了嘛。」
「的确有可能。」
「就是说啊。毕竟首都的女人啊,自古就是怕寂寞、刚强又爱骗人的嘛。」
是啊,的确是这样,一点也没错。
这群男人哄堂大笑起来。他们的年龄从二十前后到未满五十都有,但看来谈论身边八卦而亢奋这种事,似乎跟性别与年纪没什么关系。在昆席德跟着萨恩·罗贝尔的那些男子,也常常边打牌边聊些八卦。
艾洛士,杰伊很少加入这种话题,特则是跟男女情爱有关的事情。聊这类话题时,总会赤裸裸地显露出一个人内心有多卑劣。杰伊倒也不是想故作清高,但无论是男人的欲望或女人的算计,他都感到十分厌恶。尽管妮娜天真无邪地缠着艾克杰特,但艾克杰特看着她的眼神里,就只有轻蔑与优越感而已。为什么没人发现那并非爱着一个人的眼神呢?
在这个团体里,杰伊已经可以算是老资格了。
地下组织「常春之国」,是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的侄子——萨恩·罗贝尔于十年前所创立。杰伊与罗贝尔也正好是在那时认识的。
岚帝身为早在古代灭亡的赛西利亚人后裔,过去曾以远征之名于大陆四处奔走,找寻会唱赛西利亚人之歌的「承诺爱子」。他意图将可说是超能力者的「承诺爱子」纳入旗下,藉以亲手建立赛西利亚人代代相传的理想国度「承诺之地」。
萨恩,罗贝尔为了将此理想与精神重现于世,一直对兰比尔斯的王位虎视眈眈。
而与他为表兄弟关系的艾克杰特,为了复兴因岚帝失势而淹没于历史洪流的故国,并替母亲与弟弟报仇,而一直在利用罗贝尔的野心。
而杰伊则是意图藉由「常春之国」向昆席德王室报复。
三人心中都各有盘算,除了他们自己,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些内情吧。
在组织成员里,许多人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资助,这些人是以「会员」的身分加入组织,而非「同志」。从真正进行政治聚会的那些人眼中看来,「常春之国」应该只是乌合之众罢了,要不就是将其视为梦想能模仿岚帝时代的蠢人。
但对罗贝尔与艾克杰特而言,这些人非得存在不可。
尽管乍看之下是乌合之众,但这是为了欺瞒其他地下聚会与政治社团的障眼法,同时也是堵墙。
话虽如此,今日聚集于此的这些同志,其实很清楚艾克杰特这名干部的「丰功伟业」——他利用从养父拉达福斯基伯爵继承而来的地位,讨好约瑟夫国王并当上王宫顾问官后,便于「胜利星期五」成功暗杀了国王。
然而,民众并不晓得约瑟夫国王已经死了。
他们涌进薛尔里宫时,宫里已成空壳,要搬出王座简直是轻而易举。
就和五十年前一样,他们再次将王族逐出宫殿。
人们将象征帝制的王座,在大革命时代处决国王夫妇的和谐广场上焚毁。
他们只不过是手持武器的群众,光是能「模仿」那「过去的丰功伟业」,便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
真要说起来,他们的行动的确十分单纯,而且非常冲动。
不过,这起革命与五十年前那场大革命之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这回并未借用思想家与富庶阶级的力量。
「……嗯?喂,你是怎么了,杰伊。那方向是正门啊。」
「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吃过了,所以肚子不饿。」
杰伊一边回答,一边拿起挂在正门大厅墙上的长大衣、帽子与手杖。这时,有人从走廊另一头往大厅方向折返。
「杰伊,你要回去了吗?那我也要。」
「啊,我也要走了。今天虽然是安息日,街上还是乱哄哄的。可以跟你一起走吧?」
「……好啊。」
杰伊在心中嘀咕:这也未免太刻意了吧。
今日聚集于此的成员中,就属这两人最为年轻,应该是艾克杰特命令他们监视艾洛士·杰伊吧。杰伊很清楚原因,因为他曾多次无视艾克杰特的计划而单独行动。也因为这样,他已经完全失去原本就不存在的信任。
不过,既然他们要跟着,正好方便杰伊打探消息。
杰伊带着小他十岁的两名青年,离开了屋子。
这一星期来一直是阴天,今天却难得放晴了。
「啊啊,好久没见到太阳了。春天终于要到了吗?」
「可是风还很冷,看来冬天还要持续一阵子。」
「是啊。」
杰伊只是不置可否地搭话。两人似乎拼命想找话题,这时也只能尴尬地沉默不语。杰伊见状便主动对他们说道:
「对了,我问你们,上次的追捕行动后来怎么样了?」
「咦?上次?」
「我是指带着黑衣男子的小女孩那件事。在下水道跟丢后就没有消息了吗?」
「啊……是啊,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好像。」
两人之中较年长的那个语无伦次地回答。杰伊默默吁了口气,既然跟丢了也没办法。不过令他在意的是,那名黑衣骑士的主人伊娃,似乎已经与某方面的人有所接触。无论如何,他相信伊娃不会离开首都。她的目标肯定是那颗头骨,如果她是为了夺回头骨而离开米歇尔·聂布里欧涅,那只要在首都等待萨恩·罗贝尔归来即可。
一行人在石版路上踏着喀喀作响的脚步,来到了大街上。看似正从教堂回家途中的一群女子与他们擦身而过时,都不禁露出讶异的眼神。大概是因为妮娜的屋子里只有母亲与佣人,所以看见其他人出入而觉得有些奇怪吧,因此杰伊完全对那些人视而不见。不过,或许是因为那些视线而感到不自在吧,负责监视杰伊的两人重敔话头。
「对、对了,杰伊你还好吧?你还没过上袭击吗?」
「袭击?什么意思。」
「啊,对对,就是袭击。这两三天,『常春之国』的成员常在街上被人袭击。很吓人吧?」
「是那些趁着革命骚动当拦路贼的人干的吗?」
「啊啊,嗯,如果是强盗的话,可能还比较单纯吧……唔。」
「?你的意思是。」
听见对方没头没脑的说法,杰伊眯起蓝色的眼眸。大概是早已放弃讨好别人的他那眼神实在太恐怖,年少的两人僵起了面孔。不过,或许是觉得沉默不语也很可怕,年轻人还是叽叽咕咕地继续解释。
「听被攻击的当事人说,他们身上的钱,还有手表、胸针这些值钱的东西,都完全没被抢走。」
「可是,已经有十人以上遭到攻击了。」
「有人被杀吗?」
「咦?不,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总之很诡异就对了。」
「哪里诡异了。」
「走在路上,突然就被一个彪形大汉打昏。如果只是这样,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才会被什么醉汉缠上,可是事情非常古怪。据说每个被偷袭的人醒来后,全身都被脱得精光。」
「……这是怎么回事。」
「被害人的衣服会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路边,而且对方一定会留下纸条,上头以潦草的字迹写着『已经帮您全身上下都量好尺寸』,而且还是女人的笔迹。」
太奇怪了,这也未免太诡异了。
负责监视杰伊的两名青年望着彼此,分刖歪了歪头。杰伊只是沉默不语,只觉得这起偏差事件超出了常识与理解的范畴,只能用愚蠢至极来形容。他在心中暗骂道:兰比尔斯人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说到这个。」比较年长的那个又补充道.,
「我记得被害者说虽然值钱的东西没被偷,可是身上的牌盒都不见了。」
「……什么?」
杰伊眉头深锁,回头望去。
然而,他那双蓝眼却没找着两名监视自己的人,原本跟在身后的他们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比杰伊高了大约十公分的巨汉。
没戴手套的他将那两名男子扔在路旁,而那两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是……」
杰伊看过这名略显驼背、一头褐发的彪形大汉,而他正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的仆人。
难道袭击「常春之国」成员的就是这男人吗?
正当杰伊根据方才那番话进行推测时。
「可以请您别乱动吗?」
百合香水的气味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传人耳际。与此同时,有样坚硬的东西从身后抵住杰伊,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枪口。此外,还有一把短剑架在他的颈边。
眼前是一名互汉,身后则是拿着手枪与短剑的女子。从旁人眼中看来,杰伊的处境可说十分危急,他却面不改色。接着他连看都没看那女子一眼,便开口问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
「哎呀,这种小事,以您艾洛士,杰伊先生的智慧,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您刚才不是还在聊我们的传闻吗。」
「那就快把东西拿走,然后给我滚。」
杰伊从怀里取出牌盒,放在刀子上头。
「哎呀,您人真好。」
女子的笑声开朗得有如铃铛落在地上,她以一根手指将牌盒拽了过去,然后使劲往杰伊身后一踹。杰伊朝路旁的砖墙跌去,这时巨汉又想补上一拳。不过杰伊闪过对方的攻击,迅速扔出袖口里的小刀。朝巨汉喉头飞去的小刀,随着一声枪响被弹了开来。
「过去的侍从武官果然有一手。」
红金色头发的女子留下讽刺意味更胜赞许的这句话,便走了开来。她轻扬着黑外套的衣摆,快步消失在一旁的岔路,那名巨汉也随之离去。
杰伊并未追上去。
在「常春之国」里,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手下那名红金色头发的女子颇具盛名。知晓她在嘉年华游行上英勇事迹的人,都以魔女来称呼她。但杰伊明白这名魔女不仅是赛西利亚人的后裔,还知道她是这大陆上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地下裁缝师——拉·杜尔一族的成员。
赛西利亚人善于使用包含毒草在内的所有药草,其中拉·杜尔一族还将这项智慧运用于裁缝上。例如他们会在缝制内衣或洋装时加进毒草,藉此让对方慢性中毒而死,因此深受当权者的器重。
杰伊可不想随便和这一族的后裔扯上关系。
就算去追方才那名女子,想必四周到处都有她的同伙埋伏吧。对裁缝师而书,群体合作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他们很注重团队精神。据说五十年前那场大革命爆发时,在这街上拿起武器挺身而出的民众里,便有将近半数都是裁缝师。既然如此,单独行动自然并非上策。
更重要的是,对于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指使方才二人所想进行的阴谋,杰伊已经大致了然于胸。
看来对方是想要加害「常春之国」这个组织。
但对杰伊自身的目的而书,这并不构成什么大问题,说不定反倒能助他一臂之力。
「……话说回来,那女人还真粗鲁。」
杰伊捡起地上的帽子,重新戴好后,这才单手轻轻拍去长大衣后头的鞋印,然后眯起略带灰色的蓝色眼眸。
那粗鲁的女人已经逼得他想起那些关于已故之人的回忆。「心情真差。」杰伊低声嘀咕,然后无视于仍倒在路上的那两名青年,迳自迈开步伐。
他并不想沉浸于遥远回忆的感伤之中。
无论再怎么哀叹,已故之人都不可能复活。既然如此,那也只有复仇一途了。至于报仇之后会如何,他可管不着;只要能报一箭之仇便已足够。
「没错吧,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他说出这个名字,脸上露出阴沉的笑容。
对杰伊而言,就连继承岚帝遗产的这号人物,也是这出复仇大戏的棋子之一,而且是自己的同类。正因如此,他才会挖开莉卡的坟墓,藉此煽动米歇尔的复仇之心。
「你跟我都一样。」
为了弥补心爱之人道人夺去的空虚,剩余的人生已经只剩挣扎一途。
真是滑稽至极。
杰伊走在不见人影的大街上,咏唱似地如此喃喃自语。
叮咚……报时的钟声传来。
那是方才去过的教堂所传来的钟声。
水车小屋将简易地图交给吉克后,伊娃便跟着他一同造访教堂。做礼拜并非她的目的,而是为了从参加教堂礼拜的人们口中问出消息。
伊娃踏上归途的脚步相当沉重。
这并非那条老旧到坑坑洞洞的道路之故
主要原因是早餐室里的那段对话。
也不是因为去做礼拜的人那些庶民用语很难听懂,
化作暴徒的民众袭击薛尔里宫,抢走王座后在闹区广场加以焚烧。
据说那时王宫里已经空无一人。
那国王一家子究竟上哪儿去了?
伊娃马上反问。
可是,说出这「惊人消息」的雷比安,却耸耸肩膀说「天知道」。
『国教会的情报员就只是情报员而已。我们主要的任务是收集情报,然后将情报转达给各个单位,对于没收集到的情报就不知情了。』
『可是雷比安,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不是你的亲姊姊吗?既然这样,你不是该协助她逃亡才对……』
『我不是说了吗,这并不是「乌鸦」的职责。』
拜托你认真听别人说话好吗,伊娃。
雷比安以爽朗的语气如此说道,然后又补上一句:『今天是安息日,我建议你不要那么着急,还是先放松一下心情比较好。』
「这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
伊娃心头又燃起怒火,边走边嘀咕个不停。
兰比尔斯是君主制与议会并行的政体。既然国王下落不明,民众又将王座烧成了灰烬,就代表帝制确实已经遭到推翻,而这也就是所谓的革命。
既然如此,与兰比尔斯王室有两代政治联姻的昆席德王室,应当也会受到影响才是。
今后事情究竟会如何演变呢?
尽管伊娃试着动脑思考,却只是一味感到困惑。她的知识实在不够丰富,因此无法想像革命发生后的社会变动。
此外,对于克莉丝蒂娜这些下落不明的人,她也完全帮不上忙。
如果要我帮忙寻找萨恩·罗贝尔,你就必须避免单独行动;这是伊娃与雷比安的约定,不,是交换条件。
然而,即便扣除这点,已经抛弃公主身分的她根本派不上用场。
庶民区的民众称昨日的事件为「光荣星期六」,笑说浑身铜臭的约瑟夫国王消失真教人种清气爽;在他们面前,伊娃也只能满心苦闷地保持沉默。
这就是所谓的无能为力。
对于这令人深感不甘的情绪,她却连大哭大喊的心情也没有,情绪只是越来越低落,越来越阴暗。尽管她告诉自己这样不行,心头却越发痛苦,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有苦难言吧。
虽然水车小屋说教堂就在附近,但实际上「最近的教堂」也需要步行十五分钟左右。走了这么久,伊娃才终于回到这座三楼的宅邸。穿过锈迹斑斑的大门后,她不由得唉地一声叹了口气。
当她走进正门大厅,脱下外套与帽子后,便听见对话声从楼上传来。
有人在二楼走廊上交谈。
这里可是佣人数目控制在最低限度的秘密基地,因此伊娃马上听出是谁在说话。
「公主人呢?该不会出门了吧?」
「天晓得?毕竟我不是侍女或负责监视的人,只是一个『乌鸦』而已,所以不会知道这些小事。虽然我建议她尽量不要单独行动,不过并不是要她哪儿都不准去。何况你啊,如果有话想跟伊娃说,趁早餐时间说出来不就得了吗?」
「我……」
被雷比安这么一说,艾力克斯顿时结巴起来。
站在正门大厅的伊娃歪了歪头。
艾力克斯似乎在找她,可是雷比安说得没错,有事的话趁早餐时间说出来不就得了。两人之间还有婚约时也是这样,伊娃真的不太明白艾力克斯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时,他说了一句教人出乎意料的话来。
「雷比安。」
「嗯?什么事?」
「公主来这屋子那晚,曾说过想从萨恩·罗贝尔手中抢回『莉卡』的头骨,对吧。」
「是啊,嗯,她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莉卡到底是谁啊?」
艾力克斯的语气十分认真。
伊娃默默地屏住呼吸,二楼的两人仍继续交谈。
「不晓得,我也不知道。嗯,既然都说头骨了,至少可以确定那个叫莉卡的已经死了吧。」
「可是,公主为什么非抢回那东西不可。」
「为什么呢。」
光听雷比安的语气,便不难想像他边回答边耸着肩膀的模样。
莉卡是谁?如果不晓得米歇尔的过去,会有这种疑问也很正常:这点伊娃也心知肚明。
可是从艾力克斯口中说出的话,却远远超乎了伊娃的想像。
「公主该不会中了什么圈套吧?」
「哦?什么样的圈套?」
「『常春之国』设下的圈套。」
「……啊?」
听见这唐突至极的发言,伊娃发出听似打嗝的声音。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捣住嘴巴。正门大厅和二楼之间并无间隔。该不会被听见了吧?伊娃一边心想,一边蹑手蹑脚地登上楼梯。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身子,不让走廊上的他们看见自己,在近处偷听两人的谈话。
「伊娃中了那组织的圈套?你的想法还真特别啊,艾力克。不过,你有什么根据吗?」
「在昆席德,萨恩·罗贝尔率领的『常春之国』意图毒死肯尼斯一世国王陛下。」
「啊啊,是啊……所以呢?」
「既然让王室陷入混乱是他们计划的一环,那第二公主紫之公主的失踪,应该也和『常春之国』有所关连吧。证据就是萨恩·罗贝尔早就知道公丰的失踪和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有关。」
「这样啊。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也有可能是『常春之国』的成员。」
艾力克斯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他的语气深信不疑,而且十分认真。不过,他的臆测并不正确。
「……艾力克斯!」
伊娃忍不住从楼梯冲进走廊。
「?公主?」
站在大厅门前的艾力克斯一脸惊讶地回过头。
伊娃大步向他接近。
「常春之国」意图毒害昆席德国王。让王室陷入混乱是他们计划的一环。
这段话让伊娃很讶异。她很想问个明白,希望可以问个清楚。
不过,她最想说的其实是这句。
「艾力克斯,我并没有中什么圈套,绝对没有,因为——」
「不,公主,你被那男人骗了。」
艾力克斯打断伊娃的反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自重逢以来,他就一直如此望着伊娃。那眼神既像是在询问,像是在责难,又彷佛在哀叹似的。
「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不是因为政治犯的罪名坐了牢吗?可是他利用你温柔的天性,为了让自己无罪开释,所以想让你前往萨恩·罗贝尔身边。不是这样吗?公主。」
「不对,艾力克斯。如果你说的是被秘密警察带走那件事,那已经……」
「用不着袒护那个想利用你的男人。所以请你……」
「……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了嘛!!」
伊娃打断了网才打断自己的艾力克斯,放声说道:
「为什么都不听我说?为什么要擅自替我下定论?你根本不了解米歇尔·拜托你不要乱说话!」
她又急又气,一口气吼了出来,然后一个字也不愿再多说,什么话都不想再说了。伊娃转过身,朝分配给她的三楼房间走去。
艾力克斯沉默不语,愣在原地好一阵子。但过了一会儿,他便笔直穿过走廊,走回自己房间。
目送两人离去的雷比安叹了口气,然后向躲在一旁偷听的人说道:
「你在吧?别再躲了,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声音响彻走廊,一时之间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才终于传来登上楼梯的脚步声。此时现身的是拿着外套与大礼帽的吉克。
「你跟伊娃一起去过教堂了吧?护卫的工作辛苦了。」
「保护伊娃洁莉殿下是我理所当然的职责。」
「说得也是。不过我啊,不小心把自己的职责,也就是将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的事告诉艾力克斯这件事,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您是故意忘记的吧?」
「是这样没错。毕竟我虽然是『乌鸦』,却也是伊娃的好王兄,当然会想捉弄那个想接近自己可爱妹妹的男人嘛。」
啊哈哈,雷比安开朗地笑了起来。可是吉克并没有笑,依旧板着一张扑克脸,冷静地问道:
「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样』。毕竟我是个情报员嘛。」
雷比安毫无悔意地如此回答,然后满足地扬起嘴角。尽管如此,吉克的表情依旧没变。
身为国教会情报员的第二王子雷蒙德第一次和吉克见面,大约是在三个月前的事了。吉克还在昆席德寻找伊娃的下落时,三王子的侍从居中为两人牵上了线。吉克前往兰比尔斯后,便透过身居首都雷·鲁迪亚的「水车小屋」获取王宫与王都的消息。
话虽如此,吉克直到前几天才首次舆水车小屋碰面,,和雷比安也不过见第二次面而已。尽管
如此,吉克打从第一次见到这位自称「乌鸦」的第二王子时,就已经明白对方的个性实在诡异。
此外,有件事也一直令他十分好奇。
吉克连客套话也不说,便直接问道:
「您戴着眼罩的右眼其实看得见吧。」
「哎呀。」
雷比安耸耸肩膀,但这动作并不表示他觉得惊讶,这点从表情就可以轻易看出来。
「是吗,你果然发现了啊。不愧是我父王选来给伊娃当护卫的骑士,观察力果然敏锐。」
「谢谢您的赞美。」
「哇,我可是认真在夸奖你,不过你好像不这么觉得。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一个珍藏的有趣消息,连你这位骑士都会脸色大变喔。」
「不了,谢谢您的好意。」
「别这么说嘛。」
雷比安露出不自然的开朗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刻意装出来的,然后拍了拍吉克的肩膀。接着,他就这么笑着压低声音。
「这件事一定要让你这位对伊娃效忠的骑士知道。这是为了得到紫瞳的『承诺爱子』,而在我们王室里暗地流传至今的『成规』——也就是第二王妃与她骑士之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