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由花都启程的公主 4 和谐

  首都处于王室与议会皆无的无政府状态,因此公务员也都无心工作。城门的税吏已经堕落到视对方身分地位,来收取非法的通行费与关税。这便是自逃狱以来,暌违三年才又踏进首都雷·鲁迪亚的「皇帝」首先得知的事实。

  而另一件残酷的事实,更令他的嗓音低沉冻结。

  「太可悲了。」

  身为岚帝侄子,同时身兼地下组织「常春之国」领袖的萨恩·罗贝尔,这时以手杖用力朝地板一敲。容貌十分具有都会风格,换句话说就是神经质又缺乏宽容心的罗贝尔,环视着聚集于深夜客厅的十数名男子。那群人沉默不语,其中许多人低着头,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出的洋相已经造成「皇帝」的不悦。

  今天是星期一,首都的每个角落都在发放宣告新国王登基的声明。

  尽管王座已烧成灰烬,那拥有王权象征的王宫、蓝色王袍、王笏及王位继承权之人,至今仍在拥护正统的人们保护下留存。因此,我将于朵·索伦托城戴上王冠,与至宝紫水晶一同登上兰比尔斯新国王之位——

  记载上游内容的传单从报纸到名片大小皆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设计精美的卡片。白底加上烫金线绳外框的那张卡片,只要透过光线便会显现文字。那文字十分浅显,即使缺乏学养,只要看得懂字,就算小孩也能认得出来;而那几个字便是常春之国。

  「我还以为王政府已经被革命推翻,结果新国王却发出登基宣言,而且还搬出『常春之国』作为正统拥护者,散布我们支持新任国王的假消息,眼前的情况可说十万火急。」

  罗贝尔将外套与帽子抛在椅子上,说着使劲敲了一下桌角。随着咚的一声,那些同样站着的男子稍稍晃了晃肩膀。

  然而,与罗贝尔隔着一张长桌的干部——艾克杰特,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我们潜藏于首都,在这之前一直避免自己的行动曝光。既然如此,就算有人以我们的名义

  行骗,也不至于造成什么损害。我们只要改名就行了,用不着如此慌张。」

  「你给我闭嘴,艾克杰特。」

  罗贝尔眯起蓝绿色的眼眸,眼神显得更加严肃。

  「别瞧不起『常春之国』这个名字。这名字的由来可是赛西利亚人的灵魂故乡,同时也是诸神与英雄栖息的乐园。换句话说,也就是苦心于建立赛西利亚人千呼万唤的国家『承诺之地』的令尊——雷纳德·聂布里翁的长眠之地。」

  「而我们正是继承其遗志与理想之人,对吧。」

  「毫无理想的领导人只是欲望的仆人,只不过是个暴君罢了。换句话说,我们要做的是立基于岚帝的遗志,建立一个古代民族后裔与其他民族共存的理想国度。而『常春之国』这个名称,正是我们决心的象征——我们绝不能遗忘这崇高的精神,艾克杰特,弗洛尔·拉达福斯基。」

  「言下之意是要我们遵从英雄的遗志对吧。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艾克杰特如此回答,然后点了点头,嘴角带着一种嘲笑之意。

  大厅里的十几名男子面面相观,不知以眼神在商量些什么。

  尽管罗贝尔与艾克杰特身为组织的领袖与干部,但两人感情之差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罗贝尔过去两次企图暗杀国王,却都失败而因此入狱:根据传闻,第二次行刺之所以失败,便是因为当时刚加入组织的艾克杰特事先向国王方面泄密。而会传出这种说法,正是因为罗贝尔入狱后,并非兰比尔斯人的艾克杰特居然被拔擢为王宫顾问官之故。而罗贝尔逃狱出国后,便将首都雷·鲁迪亚的指挥权交给艾克杰特,自己则逃往昆席德拓展新地盘。

  一边是岚帝的亲侄子,一边则是岚帝情妇之子。

  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以身为赛西利亚人后裔为傲,一心找寻遗失的紫瞳与歌谣,意图建立祖先未能实现的国度,但聚在「常春之国」旗下的罗贝尔与艾克杰特之间,却隔着一条极深的鸿沟。派系问题就这么在两人身边酝酿而生。

  艾克杰特并不重视关于赛西利亚人的诸多定义,有时甚至感到轻视,因此罗贝尔一直很讨厌他。不过,艾克杰特的容貌与父亲岚帝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他也确实成了组织最好的招牌。一些退伍军人曾在岚帝指挥下经历多次战役,帝制复辟后,他们的眼神便蒙上一层怀才不过与沉默的忧郁;但看见艾克杰特后,他们便纷纷提供资金上的援助,或是让子孙投入组织旗下。

  话虽如此,艾克杰特本人对岚帝却没有什么感情。他几乎未曾与亲生父亲共度人生,在长大成人的这段岁月中,他一直住在已经灭亡的巴尔斯拉公国;而他的养父则是母亲的正式丈夫,与他毫无血缘关系。艾克杰特的母亲——玛兹娜·拉达福斯基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尽管早已结婚,却为了拯救遭受他国侵略的祖国,而成为了岚帝的情妇。

  然而,岚帝为了得到赛西利亚人的象征——那继承失落之歌的子嗣,而将玛兹娜·拉达福斯基的侍女纳为新的情妇。两人之间生下的便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爱恨、欲望与理想;环绕四周的命运齿轮真是奇妙至极。

  对于领袖罗贝尔与干部艾克杰特,艾洛士·杰伊比任何人都清楚两人的内情。他悄悄在大厅墙边观察吵嚷的众人,认为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罗贝尔子爵,艾克杰特爵士。」

  杰伊打破伴随着紧张的沉默,喊了声两人的名字。于是眼前那群男子自动站向两旁,让出通往桌前的路来,一眼就能看出众人希望杰伊能负起调停的责任。不过,他并不打算扛起这个担子。

  「这次状况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两位打算如何应对?」

  「为了推翻新国王,民众应该会前往朵·索伦托城吧。不过,我们不能采取行动。要是轻举妄动,『常春之国』就会被视为拥皇派,也就是革命民众的敌人,这恐怕就是散播谣言者的目的吧。既然如此,除了静观其变、等待时机以外,我们也别无选择了。」

  罗贝尔皱着眉头如此回答,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艾克杰特只是听着他发言,保持浅笑沉默不语。与其说他是在静观其变,不如说他已经决心要当个旁观者。面对眼前忧愁的领袖,艾克杰特反倒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这景象实在滑稽,于是杰伊一边在心里暗笑,一边开口道:

  「很遗憾的,现在可不是静观其变的时候。」

  「什么意思?」

  罗贝尔马上追问。看见他一如预期的反应,杰伊缓缓眨了眨眼,答道:

  「假借『常春之国』的名号拥护新国王的,恐怕就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照这样下去,他也许会在民众面前自称是岚帝继承人也说不定?」

  「什么?」

  罗贝尔放声大吼,几乎与此同时,艾克杰特蹙起了眉头。杰伊确实看见他眼中燃起了憎恨之火。

  「是吗,原来这是对返回首都的我下的战书啊。」

  有意思。罗贝尔扬起嘴角,表情却十分严肃,紧握的拳头使劲敲在桌上。

  「既然如此,那我们当然不能静观其变。为了守护崇高的理想与令尊的威名,我们也必须前往朵·索伦托城才行。」

  「您说得没错。」

  几天前,杰伊曾目睹有人从组织成员手中抢走卡片,这时他佯装不知地点了点头。周围的那群男子还未能理解情况,只是歪着头等待领袖的指示。艾克杰待则是沉默不语,就连后来走进大厅的女子——棕发的妮娜喊他,他也毫无反应。

  油灯映照着顿时吵嚷起来的人群,火光在桌上晃了一晃。

  报时的钟声在清晨的街头一同响起。

  原本在安息日过后已经沉静下来的街头,这时又开始喧闹起来。

  四处传来有别于教堂钟声的匆忙敲打声,紧接着是急忙追问发生什么事的呐喊。那到底是什么?伊娃从马车窗户探头望着街上,正觉得奇怪,于是坐在对面的雷比安告诉她:「那是情况紧急时用的集合鼓。」

  「我想那鼓声应该是在说『同胞们,拿起你们的武器!一同前往朵·索伦托城!』吧。」

  「朵·索伦托城……」

  伊娃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紧紧闭上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名字,却一听就晓得地点在哪儿。那座宫殿位于首都西方郊外,想必就是她曾经受邀前往参加晚宴的别墅。

  而令她无法理解的是,没想到艾米尔居然会在那别墅宣示登基。

  从伊娃眼中看来,艾米尔并非贪恋王位与权力之人。他心里只有克莉丝蒂娜一个,伊娃原本以为他从王宫消失,应该是带着克莉丝蒂娜远走高飞了才是,没想到却听见这个消息。

  「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也会在那别墅……她也会在案伦托宫里吗?」

  「天晓得?不过,想必那号人物一定会出现在那儿就是了。」

  雷比安轻跷着二郎腿,倚着圆滚滚的靠垫,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可是,伊娃却静不下心来。

  昨天傍晚,「水车小屋」将新国王登基宣言的传单及卡片交给伊娃时,她顿时哑口无书,然后直觉地心想:这一定是米歇尔的计谋,想要引应该已经来到首都的萨恩·罗贝尔及「常春之国」上钩。

  而卡片上的「至宝紫水晶」,指的大概是紫瞳,也就是卢吧。

  为了继承岚帝的遗志,萨恩·罗贝尔一直想得到「承诺爱子」。为了寻找「爱子」,他意图将米歇尔当作棋子,于是挖开了莉卡的坟墓。

  既然如此,若是米歇尔交出收藏的「爱子」,莉卡的遗体就会回到他手上吗?

  总觉得这种可能近乎于零。

  更何况「爱子」是成双成对的。若只有伊娃或是卢一个人,根本无法让赛西利亚人之歌重现于世。事到如今,米歇尔自然不可能忘了这件事。

  既然如此,难道他想要趁这场革命骚动赌上一把吗?

  太蠢了,这也未免太愚蠢了吧。

  打从昨晚,这些念头便一直盘据伊娃心头。

  但另一方面,她也感到十分沮丧,觉得自己也同样愚蠢。

  在集合鼓的鼓声中,人群开始聚集。马车逐渐远离人群,朝着朵·索伦托城前进。

  马车里坐着伊娃,三芳是一身黑且配戴西洋剑的吉克,另一边则是身穿黑长袍、头戴白面具的水车小屋。

  而对座雷比安身旁的,则是艾力克斯。

  那略微低垂的深褐色眼眸完全不肯望向伊娃。

  星期日那件事发生后,伊娃便完全没和艾力克斯交谈过。而在昨天星期一,她甚至避免与他一同用餐。

  伊娃并不是在生对方的气。

  至少她一直在深切反省自己。

  你根本不了解米歇尔,拜托你不要乱说话。

  伊娃那天对艾力克斯说过如此重话,但冷静后仔细想想,这句话的确太过火了。他不了解米歇尔的过去本是理所当然,真要说知道些什么的话,也只有米歇尔给予他的侮辱而已。既然如此,艾力克斯那番话的确很有道理,他会怀疑米歇尔也是人之常情。

  尽管如此,伊娃当时却放任自己感情用事,当场责备了艾力克斯。自我厌恶的感觉盘据心头,已经无法仅用「尴尬」二字来形容了。

  而且她越是思考,便越是迷糊。

  伊娃明明觉得艾力克斯那席话没错,而且是理所当然的看法,却怎么也抛不开对米歇尔的思念。

  伊娃无法放任他参加这愚蠢的赌局。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让自己符合艾力克斯的期待。

  「差不多快到城门了吧。」

  雷比安望着外头说。听见他这么说,伊娃也抬起头来。

  民众正手持武器朝那栋郊外别墅前进,为了比他们早一步抵达,这辆马车刻意绕道而行。比起方才,路上的人迹已经少了不少。

  但在马车通过的路旁,却出现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

  「……停车!快点停车!」

  伊娃赶紧大喊,敲了敲马车的天花板,于是车速慢了下来。可是,伊娃已经等不及马车完全停下。她自行推开门,然后跃下马车,翻扬着黑色斗篷疾奔而去。

  前方有三个男人,其衣着打扮与所作所为都与绅士相去甚远,正围着一名身穿高级大衣的女子。

  那女子两手被人抓住,哭着大喊「放开我」,一面死命挣扎。

  伊娃根本用不着确认那些男人的反应,便直接以肘击猛然攻向眼前那人的侧腹。随着一声哀号,那人已经倒在路旁。至于另外两人,则由紧追于主人身后的吉克接手应付。也许是察觉情势不利,那伙恶徒一溜烟逃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公主。」

  艾力克斯也同样冲下马车,赶紧问道。一看见伊娃搀扶的那名女子,他立即圆睁双眼。

  「您该不会是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

  她的脸色苍白,垂落脸前的金发凌乱,头上也没帽子,深褐色的大衣衣摆上沾满污泥。不过,这名容貌清秀、眼眸为宝石蓝的女子,正是克莉丝蒂娜没错。

  「太子妃殿下……克莉丝蒂娜王姊。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伊娃洁莉……」

  也许是终于察觉抱着自己的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吧,克莉丝蒂娜那有如玻璃制品的空洞眼眸缓缓恢复光采,眼神也跟着射向伊娃。于是,克莉丝蒂娜整个人牢牢倚在比她还娇小的伊娃身上。

  「求求你,伊娃洁莉。请你带我到那个人身边。」

  「那个人是指……」

  「我非得去菲力普殿下身边才行。」

  克莉丝蒂娜颤抖着那没了手套的指尖,合上了眼睛。

  「我好想见他,而且有些事非告诉他不可,告诉他我最初爱上的其实是他,所以艾米尔殿下的死才会让我如此害怕,才会让我无从回应菲力普殿下的心意。一切,一切……我都必须告诉他才行。」

  所以请你带我去他身边。

  克莉丝蒂娜气若游丝地如此说道,这才终于昏了过去。被她的体重这么一压,伊娃不禁晃了一晃。街头如此纷乱,克莉丝蒂娜却独自身处其中。伊娃不晓得为何会这样,不过她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吉克,扶王姊上马车。」

  「遵命。」

  黑衣骑士点点头,然后扶着克莉丝蒂娜的手臂。吉克搀扶着她走在灰色天空下,伊娃正想跟在后头,但就在她要迈出步伐的瞬间,却有人唤了声公主。不消说,那个人正是艾力克斯。

  「方便让我跟你说几句话吗?」

  听见他如此见外的语调,伊娃默默点了点头。我们曾经订婚,事到如今根本用不着如此客套吧。尽管伊娃如此心想,但考虑到当初取消婚约时及这几天来的情形,她也不得不谨慎以对。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过,好似由石版渗出的寒气。春天依旧尚未降临首都,刮向脸颊的风十分冷冽,呼气拖出长长一道白烟。

  「……你要跟我说什么?」

  伊娃急着赶路,出声催促艾力克斯,于是他终于开口了。

  「公主,你为何要前往朵·索伦托城?」

  「因为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非去不可?」

  「因为我想拿回真正的头骨。」

  尽管有点犹豫,伊娃还是答道:

  「萨恩·罗贝尔一定会出现在索伦托宫,所以我这次一定要拿回真正的头骨。我要拿回头骨,然后……」

  「然后?」

  「……然后再一次向米歇尔道别。」

  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而且也无能为力。

  伊娃决定这次真的要与他诀别,可是……

  「你做得到吗?」

  艾力克斯眯着深褐色的眼眸,如此问道。

  伊娃沉默不语,然后在心头大喊:当然做不到。

  如果只是说声再见就能斩断情丝,那自己现在就不会想前往那栋别墅了。她明白自己仍恋恋不舍,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放弃,无法放弃那仅凭一首歌便伫立于冷冽季节中的他。

  米歇尔深爱莉卡。

  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处于痛苦之中。

  那些共度的日子无法化作回忆,溃烂的伤口至今仍不停淌血。

  伊娃不会要求他遗忘那伤口。

  也无法要求他不要唱那首歌。

  不过,伊娃不希望他一直停留在过往的寒冬中,继续将内心深锁。

  希望他以花来证明那段至今仍鲜明的感情,而非复仇。

  希望他以美丽的春天花朵供奉在爱人的墓碑上,而非冰冻的血液。

  希望他咏唱的是祝祷之歌,祈祷那些往来于生死旅途的灵魂,在必然回归的「承诺之地」得以安息与重逢,而非唱那咒人永远别离的歌谣。

  伊娃轻声唤着米歇尔的名字。

  这时,艾力克斯忽然拉起她的手。

  「我们走吧,公主。」

  「艾力克斯?」

  不知何时垂下头去的伊娃,此时抬起了头。两人四目交会,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哀伤之色。不过,他的眼神笔直地凝视着伊娃。

  「请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如果能帮上你一点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幸福。」

  「………」

  伊娃本来想说对不起,不过抿嘴忍了下来。道歉肯定只会伤害艾力克斯而已,因此伊娃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道:

  「谢谢你。」

  她轻轻反握艾力克斯的手,然后一同在石版路上迈出步伐。

  他们一踏上开着门等待两人归来的马车,便发觉水车小屋将昏厥的克莉丝蒂娜抱在怀里。吉克已经移往驾驶座那侧的位子,伊娃与艾力克斯则坐在原来的位置。

  轿式马车里挤满了人,待雷比安以手杖敲了敲天花板后,便再次奔驰了起来。

  「那么,也差不多该开个作战会议了。」

  「作战?」

  「没错。」

  听见伊娃反问,雷比安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点了点头。

  「抵达新国王所在的朵·索伦托城后,我们就要兵分两路。没问题吧?」

  相较于失去王座的薛尔里宫,这栋近年才兴建的三楼别墅一切都很新。之所以会有这栋别墅,据说是因为岚帝的皇后厌恶街上浑浊的空气、恶臭与喧嚣,才不惜借钱来兴建这座离宫。这么说来,此处奶油色的墙壁、白色窗框等外观,以及几何图样的正门大厅等,确实都是女性会喜欢的可爱设计。

  「……唉,真是太遗憾了。」

  身为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裁缝师一族之后,且善于使用小刀与手枪的侍女卡罗,这时唉的一声深深叹了口气。

  「既然这座宫殿有这种来头,我还真希望卢先生能穿上裙装,以『至宝紫水晶』之姿为新任国王陛下锦上添花呢。唉,真可惜。」

  「……开什么玩笑。」

  卢穿着黑色大礼服站在窗边,边咕哝边皱起眉头。

  然而,已经玩腻撞球、西洋棋、扑克牌等室内游戏的其他人,这时都聚在这圆形天花板的大厅里,尽管才上午却开了葡萄酒,藉由调侃年纪最小的卢来打发时间。

  「就是说啊。要是再多一位女主宾,就可以举办舞会了呢。这么说来,的确是很可惜呢。」

  「只有加冕却没有宴会,阵仗的确是太小了呢。啊啊,干脆现在开始庆祝好了。」

  「哎呀,既然这样,那我得赶紧量尺寸才行。」

  小圆桌旁围着沙发,听见坐在上头的米歇尔和艾米尔这么说,卡罗马上脱口而出。这并非比喻,她那双蓝色眼眸确实散发出锐利的光芒。据说对卡罗而言,裁缝是她族人代代相传的传统,但量尺寸则是她个人兴趣之一。看见那宛如老鹰锁定猎物的眼神,卢不禁吓得打了个寒颤。

  这时,有个影子在他眼角处移动。

  卢往窗外一看,一名身披斗篷的男子骑马进入了前院。他矫捷地跃下马鞍,过了一会儿,慌忙的军靴声便冲进了大厅。

  这名斗篷下穿着金色与蓝色军服的年轻男子,是王宫旗下的外籍佣兵之一——已经失去故乡与家眷之人。

  「禀告国王陛下。由城里前来的那些民众,已经被通往外城门路上的路障挡了下来。」

  「路障吗。」

  原来如此。艾米尔点点头,然后命令佣兵退下。门关上后,米歇尔马上开口道:

  「那么,卢,你当然晓得路障是谁搞的鬼吧?」

  「除了『常春之国』,还会有其他人吗?」

  「那当然。」

  米歇尔喝着从王宫酒窖带来的葡萄酒,一面轻声笑了笑。

  首都雷·鲁迪亚有城门围绕,外头则是城墙。外城门就设置在城墙上,情况危急时会将其关闭,封锁连接首都与郊外的主要道路,藉此保护首都。

  然而,首都的民众却为了对抗危及他们安全的国王,而意图离开城镇。

  若是阻止他们,就等于成了「全民公敌」。

  尽管如此,萨恩·罗贝尔身旁那些人根本不可能与革命的群众为敌,也不可能加入新国王的阵营。

  而「常春之国」之所以设下路障,其实是为了争取时间,如此一来才能比民众早一步抵达新王宫。

  而艾米尔之所以离开民众步步近逼的薛尔里宫,来这栋别墅发表新国王登基宣言,同样也是为了争取时间。

  「……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卢缓缓转头,正面望着艾米尔。艾米尔原本和同在桌旁的同窗聊天,这时他移开托着腮帮子的手,回了句「你要问什么呢」。王冠、王袍与王笏就扔在他身旁的长椅上。这随兴的模样,说明了他对王位一点执着也没有。

  正是因为看出这点,于是卢向艾米尔问道:

  「陛下为何会愿意演出这出闹剧呢?」

  「当然是因为好玩啊。无论是对我,或者是对民众而言。」

  「对民众而言也是?」

  「不是吗?『浑身铜臭的国王』不巧已经遭到暗杀,涌进王宫的群众只好从空荡荡的王宫搬出王座来烧,不过他们一定很想亲手将可恨的国王纳为玩物吧。这样一来才能让革命更具真实感。」

  「因为比起理论,民众更偏好感觉嘛。」

  「对对,就是这样。」

  听见米歇尔插话,艾米尔笑道:「你很清楚嘛。」不过卢越来越无法理解了。

  「新国王陛下,您打算让民众纳为玩物吗?」

  「是啊。你不觉得这是能在历史上留名的盛大死法吗?真要说起来,上帝是如此反复无常又不公平,却又是很公平的呢。所以我也不奢求什么,只要在我拖住民众这段期间,克莉丝蒂娜能够平安逃走就够了。」

  艾米尔的眼睛闪闪发亮,这并非因为暖炉的火光。面对他毫无动摇的决心,卢闭口不语。不过,这位下定决心的国王话可不少。

  「可是,嗯,我可不想被弄疼呢。所以啊,我一直想像接下来是要让成千上百个克莉丝蒂娜当成玩物。」

  「……啊?」

  卢不由得眉头深锁。他吓了一跳,不晓得艾米尔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这时米歇尔和卡罗喜孜孜地朗声道:

  「这种想法真是太了不起了,菲力普陛下。」

  「是呀,真是了不起,只能说是爱的奇迹呢。」

  「我就说吧?」

  听见两人毫不吝惜的赞美,艾米尔开心似地绽放笑容,卢则是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他与艾米尔那两位同窗视线交会。他们露出苦笑,眼神彷佛在说「艾米尔·菲力普就是这样的人」。当事人艾米尔继续道:

  「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实在太怕我,甚至从未当面责备过我。她明明近在身边,却连恨都不愿意恨我,我一直觉得很寂寞。所以这样就够了。只要她在我无法触及之处平安无事,哪天可以得到新的幸福,无论我这条命会有什么下场都无所谓。」

  真是如此吗?

  卢忽然有股冲动想如此反问,但赶紧忍了下来。

  现在跟他唱反调有什么意义?如果真要开口,也应该附和对方才是。卢之所以冠上「至宝紫水晶」这个愚蠢的名字出现在这栋别墅,理由其实与艾米尔差不了多少。

  只要伊娃能离开自己这个与她成对的「爱子」,在远方过着平稳生活就已足够;卢早已对自己如此发誓。可是事到如今,为何自己还是如此迷惘、踌躇呢?

  卢默默地斥责自己。

  然而,他对伊娃的思念丝毫没变。好不容易才与她重逢,卢却选择了别离。他确实相信这么做对彼此最好,但直至今日,他仍无法抹去心头的困惑。他没办法像艾米尔一样看得这么开。

  好想见伊娃。

  好想看看她的脸,听听她的声音。

  要是没有这些阻碍,自己就能永远与她一同歌唱。

  无论吵得再怎么凶,当两人循着旋律合唱时,伊娃便属于卢,卢也同样属于伊娃。那横跨岁月、再次解放于世的古老歌谣,正是两人之间羁绊的证明。

  好想唱歌。

  也许只要开口唱,无论两人相隔多远,自己的心就会化作风或鸟儿,传递到伊娃身边。卢忽然涌起这股冲动,但他当然唱不出来。赛西利亚人之歌是歌颂森罗万象、献上对众神之爱,且蕴含了咒语的言语力量。二位一体的「承诺爱子」能使其重现于世,但少了一个便无法歌唱。

  我已经不能再唱了。

  卢对自己说了好几次。

  他每说一次,内心深处便骚动不安,原因并不只是他对伊娃的爱。

  与原本应该将之排除的同胞重逢,使得他体内的血液翻腾不已。尽管其中也伴随些许不悦,但他感觉这已经成了自己的能量来源。

  卢无声地掀动唇瓣,喃喃道:就快了。

  这时,从窗外传来一阵喧嚣。

  他向外一看,好几辆马车从长满草皮的前院通道奔来,直冲别墅阳台。车夫拉住缰绳,马儿的嘶嘶声连大厅都可听见。

  「真没家教。」

  卢身旁的米歇尔目光冷冷地笑了笑。

  「既然身为革命之士,理应靠自己的双腿来证明自由与解放才是。」

  「不过,毕竟来者是客嘛……那么国王陛下,请容我先行告退。迎接访客的任务,就交给我和其他裁缝师吧。」

  卡罗拉着蔷薇色洋装的裙摆,露出娇媚的微笑行了个礼。目送那仅有举止恭谨的背影离开大厅后,艾米尔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就准备接见那些访客吧……请各位移驾到蔷薇厅吧。」

  听见新国王故作严肃地这么说,大厅内所有人回答「遵命」。这整齐划一的声音,证明了众人之间的团结及觉悟。

  卢缓缓眨了眨眼,然后跟着米歇尔迈出步伐。

  才刚离开大骊,灰绿色眼眸的米歇尔便问了一个怪问题。

  「卢,你熟悉赛西利亚人的习俗吗?」

  「咦?……不,我不太清楚。」

  被没头没脑地这么一问,卢只是摇了摇头。就某个角度而言,住在荒野古堡那段期间,卢的生活也许与早在千年前便已分崩离析的祖先相近,但他完全不懂那些咒语、占星术与药草知识。卢曾听说这类研究书籍几乎没有流传下来,而告诉他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米歇尔。

  「习俗怎么了吗?」

  「没什么。」

  听见卢这么问,米歇尔扬起单薄的嘴唇笑了笑,看起来似乎另有所指。若仅是如此,其实也不过与平时一样罢了:可是现在,就连那对灰绿色眼瞳也略带笑意。那冷冷的愉悦之色,从大礼服的肩上朝卢望去。

  「……米歇尔?」

  卢不由得喊了声他的名字。

  听见卢诧异的声音,米歇尔并未回应,而是转头向前,然后道:

  「赛西利亚人有一种仪式,是用来将英灵的力量纳为己用。这同时也是为了炫耀胜利的仪式,正因如此,赛西利亚人才会受到其他民族厌恶,被那些粗书鄙语谩骂为野蛮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那组织的领袖相信这个民族理想,而抛弃你的艾洛士·杰伊利用了这点。」

  艾洛士·杰伊。听见这可恨的名字,卢无意之间变得表情僵硬。这时米歇尔停下脚步,然后搭着卢的肩膀,唱歌似地以略带得意的语气低声道:

  「对想要继承岚帝遗志的妄想者而言,卢,落单的你正是英灵。你可要多加留意,免得被抓去参加那可憎的仪式。」

  「……谢谢你的忠告。」

  卢猜不透米歇尔的意图,只得先如此回答。他摸了摸卢的头,那力道简直要将卢长高的身高压回去似的。卢默默低吼一声,硬是拨开米歇尔的手。

  「哎呀,你真冷淡。」

  「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对你和颜悦色。不过这不重要——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要是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卢如此心想,于是抬起头来。「你想问什么。」听见米歇尔的催促声,卢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高大的他。

  「那颗真正的头骨在萨恩·罗贝尔手上对吧,而且听说那头骨是你和对方讨价还价的工具。」

  「是啊,那又如何?」

  「你觉得现在,萨恩·罗贝尔会特地把那头骨带来吗?」

  根据卡罗的说法,萨恩·罗贝尔正在寻找离开米歇尔身边的伊娃。换句话说,对方早已知道这别墅里并没有成对的「承诺爱子」;既然如此,头骨回到米歇尔手中的可能性也就极低。

  可是,米歇尔压根儿没有焦急的模样。

  仅管他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

  「米歇尔。」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

  灰绿色的眼眸依旧带着笑意,眼中蕴含了有别于平日的感觉,且发出深远的光芒。这是因为久候多时的复仇终于要实现,所以觉得很亢奋吗?若真是如此,却又有些不对劲。卢微微颤抖,心想:真是太诡异了。

  「……哎呀?米歇尔,怎么了吗?」

  大概是发觉脚步声停了下来,所以觉得有些讶异吧艾米尔回头问道。

  「不,没什么,请别放在心上。」

  米歇尔笑了笑否认,然后重新迈出步伐。从侧脸看来,他的神情已经回复正常了。

  好几个脚步声在挑高的走廊上喀喀作响。

  那声响十分有规律,不允许任何犹豫与回头。

  卢跟在后头。事到如此,他压根儿没有反抗的打算。

  只是米歇尔那令人无法理解的言行化作波纹,将卢心头的不安激荡得更为剧烈。

  他刚才想说什么?他藏于心头的决心究竟有多坚定?

  卢不发一语,只顾着思考。

  过没多久,当作会客室的大厅,也就是蔷薇厅的门打了开来。

  冷风刮进楼下的正门大听。

  「欢迎来到朵·索伦托城。」

  尽管有些匆忙,身穿各色洋装的十余名裁缝师还是笑盈盈地迎接访客。

  「常春之国」的男子猛然推开大门,就这么举着手枪,讶异地圆睁双眼。从他们的反应,一眼就能看出吊灯下那些标致姑娘已经弄得他们战意全失。

  不过,萨恩·罗贝尔穿越那群男子来到前方,眼中蕴含的却是另一种热情。他想冷冷地焚毁并征服放眼所及的一切。

  卡罗并未怯于对方的眼神,而是微微一笑,然后毫不吝惜地挺起丰满的胸脯,向那群男子行了个礼。

  「看来我们请人在城里发送的招待函送到了各位的手上,真是令人开心。此外,我们也由衷感谢各位一同前来庆贺新国王陛下的登基。」

  「既然这样,请让我们谒见那位国王陛下吧。」

  「好的。那么,请您的随从先移驾到其他房间等候。」

  「你说什么?」

  一名拿着手枪的年轻男子提出抗议。其他人也同样皱起眉头,但罗贝尔举起手制止了他们,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卡罗。

  「我明白以自己的身分,平常并没有资格谒见陛下。我晓得这么说很无礼,但还是请教一下女官长殿下,我可以带几个人一同谒见陛下吗?」

  「您要带哪些人呢?」

  「艾洛士·杰伊。」

  罗贝尔一开口就是这个名字,接着他又喊了五个人,被点名的人都站了出来。确认无误后,罗贝尔又放声道:

  「艾克杰特留下。」

  「……遵命。」

  艾克杰特并不理会旁人的讶异眼神,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跟着那些裁缝师离开。有些人面面相颅,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总不能违逆领袖罗贝尔及干部艾克杰特,于是十名左右的男子就这么披着外套,朝大厅深处前进。

  在卡罗的引领下,罗贝尔与杰伊登上大阶梯。一踏上二楼,眼前便是通往蔷薇厅的房门。

  「请进。」卡罗推开门。

  大厅墙上镶了好几张大镜子,在数十盏烛台及三盏吊灯的照射下,房里的光线甚至令人感到刺眼,空间则是大到足以举行百人舞会。

  不过,此处并无身穿华服、酩酊大醉的人在喧哗吵闹。

  墙上挂着一幅女神指天,以及人们跪伏在地的庞大画作,墙前有几个人影。

  站在中间的是艾米尔·菲力普,他头戴金色王冠、身穿蓝色斗篷,手持十字架上镶有蓝宝石的王笏。在他两旁的是模仿祭司、身穿黑白长袍的两名同窗,卢则站在艾米尔身前。

  大厅门扉打开的瞬间,卢第一眼就看见杰伊,杰伊也同样看见了卢,但两人并未交谈。此处的主导权全在艾米尔手上。

  「长途跋涉辛苦了,萨恩·罗贝尔·雷纳德·聂布里翁。我可不记得本国法律已经赦免你不敬及逃狱之罪了?」

  「我今天是抱着再次下狱的觉悟来拜会陛下。」

  罗贝尔并未下跪,而是挺直腰杆回答,丝毫不顾君臣之礼。卢在心中嘀咕:反正新国王登基想必只是权宜戏码,既然如此,访客也应该稍加配合才是,看来这家伙果然不解风情。或许艾米尔也有同感吧,他以喉头轻笑一声。

  「那么,你的觉悟究竟是什么呢?说来听听吧。」

  「……我想请新国王陛下即刻退位。」

  「哦?原来如此?不过你的理由是?」

  「兰比尔斯的人民已经不需要帝制了。您应该知道前几天,薛尔里宫的王座已经在和谐广场遭到烧毁了吧。」

  「我的确知道,不过那又如何。」

  「我之所以直言进谏,正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再过不久,手持武器的暴徒便会涌进此处。请您尽快离开这里。」

  「我拒绝。」

  艾米尔说得斩钉截铁,语气甚至有些豪爽。不过,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没变。既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发火,甚至没人皱一下眉头。在场所有人,不,这别墅里所有人都明白罗贝尔所谓「进谏」只是表面话。不过,时间紧迫应该是事实。面对再次揭竿而起的群众,路障又能抵挡多久呢?也不晓得是担心对方犹豫不决,抑或是对这场权宜戏码厌烦,罗贝尔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瞥了卢一眼。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将那个人交给我们。他并不属于巴斯蒂安复辟王室,而是我们的族人。」

  「我还是拒绝。根据我的消息,这颗紫水晶与我母后有所关连。」

  「您真爱说笑。」

  「我不是在说笑。」

  看来对方虽是继承岚帝遗志的地下组织,却不晓得巴斯蒂安复辟王室的秘密——也就是新国王的亲生母亲其实是情妇,而这名情妇又是赛西利亚人的后裔。察觉这点后,艾米尔决定打破这紧张的平衡。他先是以喉头咯咯发笑,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罗贝尔身后那群男子一脸讶异地蹙起眉头。尽管如此,艾米尔依旧在笑。他笑了一会儿,然后以王笏敲了敲地板。

  「同族相争真教人难过,不过这并非我所愿。我一直以来也与王兄和父王斗争,既然如此,看来这也是上帝赐予我的命运吧。呐,我说得没错吧——米歇尔。」

  艾米尔朗声唤着这个名字,唤着这个并不在谒见大厅中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镶在墙上的镜子全敞了开来。通往密室的镜子后头站满了佣兵。

  几声枪响在吊灯下的蔷薇厅响起。

  「你要去哪里?」

  艾克杰特才刚从会客室的椅子上起身,便马上被人叫住。

  出声的是与萨恩·罗贝尔一同回到首都的男子。艾克杰特昨天才头一次见到对方,连他的名字也不晓得。不过听那带刺的语气,看来他并不喜欢艾克杰特。

  「罗贝尔大人应该已经交代你待在这里,请你不要擅自行动。」

  「即使打从刚才二楼就一直传来枪声?」

  「请你不要擅自行动。」

  那名男子原本似乎是昆席德人,发音有些腔调。其实艾克杰特现在也还留有祖国的腔调。萨恩·罗贝尔也一样,尽管他双亲都是兰比尔斯人,但由于长期待在其他国家,因此说起兰比尔斯话也有别于首都人的收放自如。由这点看来,还是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最有资格以岚帝继承人之姿,来戴上兰比尔斯皇帝的王冠。不过,艾克杰特可不认同。他之所以加入罗贝尔创立的「常春之国」,就只是为了复仇,为了替已故的母亲、弟弟报仇,并洗刷祖国遭岚帝利用后弃之如敝屣的怨恨。他不允许任何人妨碍自己,就这点而言,罗贝尔似乎也一样。

  「既然你要抗命,那也怪不得我。」

  那男子话才说完,便拔出了手枪。击锤扳下时发出喀嚏的声响,而且还不只一声。除了那名男子外,另外还有好几个人以枪口对准艾克杰特,也有些人只是圆睁双眼,声音僵硬地问「你们要做什么」。艾克杰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枪声在这新别墅的房里响起。硝烟刺鼻,同时传来好几个人倒落在地板与椅子上的闷响。

  「既然要反抗的话,那也怪不得我;你说的确实没错。」

  艾克杰特冷冷地俯瞰那些胸口或腹部被射穿,而且连声哀号都没有便倒下的男子。方才举枪的共有八人,其中效忠罗贝尔的仅有三人,另外五人都是艾克杰特的手下。

  而与组织内部派系斗争无缘的两名年轻人,则是贴着墙壁不住颤抖。

  「艾克杰特爵士,这到底是……」

  「只不过是收拾碍事的家伙罢了。」

  「碍、碍事……」

  「碍事就是碍事。你们也想妨碍我吗?」

  艾克杰特回头望向墙边,于是其他男子也举枪对着那两人。两人惨叫一声,脸色惨白地猛摇头。这段期间,枪声与凌乱的脚步声仍从一一楼传来。至于正门大厅的方向,则传来应该是方才那些引路女子的哀号。大概是原本在外头待命的「常春之国」成员察觉里头的骚动,所以板了进来吧。

  既然如此,那可得赶紧采取行动。

  我要亲手了结米歇尔·聂布里欧涅的性命。

  还要亲手送萨恩·罗贝尔进棺材。

  对艾克杰特而言,那位领袖所歌颂的理想只不过是怀古的兴趣。既然如此,只要趁此骚动解决他就得了。这可是个大好机会,接下来只要利用自己与父亲岚帝如出一辙的长相,宣言自己才是岚帝的继承人便大功告成了。

  「动作快。」在艾克杰特的一声令下,那群持枪男子推开会客室的房门。他要那两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跟上去,自己则尾随在后。一行人穿过走廊来到正门大厅,这才发觉倒在几何图样大理石地板上的是一群身穿斗篷的男子,却不见那些女子的踪影。面对这诡异的景象,不知是谁放声大喊「嘉年华的魔女又现身了」。尽管如此,艾克杰特仍未动摇。他甚至满心喜悦,正准备登上通往二楼的大阶梯。

  但在那之前,有人出声叫住他。

  「等一下,艾克杰特!」

  「……妮娜?」

  艾克杰特讶异地回过头,于是身穿深紫色外套的娇小女子扑了上来。此时她的兜帽滑落,露出褐色头发与稚嫩的脸蛋,而她正是妮娜——也就是罗贝尔的未婚妻。

  「妮娜,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拜托罗贝尔让我一起搭马车来的,因为人家很担心你……」

  妮娜颤抖着声音,拼命凑在艾克杰特身上。尽管那模样惹人怜爱,他却啧了一声。虽然是他自己引诱了妮娜,但在这情况下她只会碍手碍脚而已。话虽如此,要是冷冷地将她推开,事后可就麻烦了。毕竟等罗贝尔死后,还得请她这个幕后支持者提供资金才行。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可是这里很危险,快回马车去吧。」

  「不要,我也要一起去。」

  「算我求你,听话好吗,我心爱的妮娜。」

  无可奈何之下,艾克杰特只得牢牢搂住她,然后吻向她的唇瓣。他试着以早已做过无数次的热吻来安抚对方。

  这时,一种奇妙的感觉剌进艾克杰特的腹部,那种感觉远比接吻还要灼热。

  「……妮娜?」

  他才喊完对方的名字,妮娜便移开身子。艾克杰特脚步不稳,背部撞上大阶梯的扶手,当场蹲坐在地。他伸手朝侧腹一摸,皮手套便湿湿粘黏。从黑手套上看不出颜色,不过从妮娜双手紧握的刀子可以看得很清楚。在正门大厅的吊灯映照下,可以看出那把刀上沾满了鲜红的液体。

  「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你脑袋这么好,怎么还搞不懂呢?看来你果然没有资格取代罗贝尔当皇帝。」

  「罗贝尔……是那男人指使的吗?」

  「是呀,他交代我要一直监视你。你可能以为自己引诱了我,不过事实正好相反,其实是我诱惑了你。」

  妮娜呵呵一笑,声音相当甜美。可是,尽管她紧握鲜血淋漓的刀子,脸蛋也沾上了红色液体,却又一如往常地天真无邪,这模样还真是诡异。艾克杰特哑口无言。

  「等罗贝尔当上皇帝,我就成了皇后陛下,到时就能住在这栋雄伟的城堡了呢。啊啊,我好期待喔。所以……艾克杰特,你只会碍事而已。罗贝尔也说了,你那跟令尊一模一样的长相简直是碍眼至极。」

  所以我们在此告别吧。妮娜歪了歪头说道,于是另一道灼热感刺进了艾克杰特体内。

  最后传来的是她笑着离去的声音。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但事实并非如此。

  喧闹的鼓声及笛声缓缓接近。走上别墅阳台,便可看见道路前方那些随着鼓笛声前进的人群。游行队伍高举大旗与道具,尽管还有些距离,但相较于嘉年华的队列,眼前的气氛还真是有些夸张。

  「绕远路就是绕远路,当然会多花一点时间嘛。」

  雷比安的外套被风吹得翻腾不已,一边哈哈笑了笑。伊娃皱起眉头:心想:这个人怎么还这么悠哉。这时,枪声在她上方响起,窗户的玻璃碎了开来。

  前院和门廊处约有十辆比他们先到一步的马车,看来「常春之国」的人果然已经到了。伊娃抬头一看,碎裂的窗户已经不只刚才那扇了。

  「那我们马上兵分两路吧。艾力克和吉克法尔德,伊娃就交给你们了。」

  「好的。」

  「我明白了。」

  「……真的没问题吗?」

  伊娃不顾朗声回答的他们,忧心忡忡地问道。这问题不是针对艾力克斯与吉克,也不是担心与马车夫一同留在马车的克莉丝蒂娜,而是担忧自愿留在阳台上的雷比安和水车小屋。

  这两人说要阻止民众闯进别墅。

  在马车上听见这个提案时,伊娃可是反对的。尽管别墅里也不平静,但与手持武器的民众对峙不是更加危险吗?不过,雷比安却只是笑咪咪地要她「别担心」。

  「我和『水车小屋』都是一流的情报员,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应付得来,所以你只要担心自己就好。嗯,知道了吗?」

  雷比安的语气就像是在哄小孩一样,一边双手用力摸了摸伊娃的脸颊。伊娃差点咬到舌头,不耐烦地拨开对方的手,然后望向水车小屋。

  她戴着面具,所以完全看不出表情。但不知为何,伊娃就是无法扔下她不管。

  伊娃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唤了声她的名字,嘴唇也跟着颤抖,差点随着呼气哼起歌来。歌声差点随着那并非出自于脑袋,而是发自于内心的旋律脱口而出,只差一瞬间就要解放出来。但在那之前,水车小屋牢牢搂住伊娃,在她耳边道:

  「大家都陪着你呀。你就唱吧,伊娃。」

  「咦?」伊娃疑惑地睁大眼睛。这一瞬间,水车小屋离开了。真要说起来,其实是伊娃被推开,摇晃的身子被吉克接住,直到有人唤了声伊娃洁莉殿下,她这才回过神来。接着她虽然转过身,但在穿越敞开的大门之前,遗是回头望了一下。

  雷比安悠哉地轻挥着手。

  水车小屋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伊娃。

  尽管到了这种时候,两人依旧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然而,方才发生的事并非幻觉。

  你就唱吧。水车小屋这么说时,那口气与语调都与平时完全不同。难道那才是真正的她?那句话的意思又是?

  「……公主!」

  艾力克斯忽然出声叫她,然后拉过她的手臂,用手遮住她的眼睛。伊娃还在疑惑发生什么事时,血腥味已经窜进她的鼻子深处。

  看来朵·索伦托城内的情况果然十分不妙。

  不过,现在可不是退缩的时候。

  「我没事,艾力克斯,拿开你的手。」

  「可是……」

  「这样我没办法走路,拜托你拿开。」

  伊娃现在最害怕的,其实是保护不了自己珍惜的人。艾力克斯听出她话里的涵义,于是移开了手。伊娃缓缓眨了眨眼,短暂地屏住呼吸。那些手脚被绑、倒在正门大厅的男子似乎只是昏了过去,不过大阶梯前方有一滩血。在吊灯的照射下,那滩血呈现出十分血淋淋的色泽。

  争执声从二楼传来。

  伊娃再次缓缓眨眼,然后说道:「我们走吧。」

  蔷薇厅那先发制人的攻击成功了。

  三名佣兵从镜后密室开枪时,艾米尔一行人已经逃进了套间。那些逃过一劫的男子追了上去,杰伊也紧跟在后。

  这栋外观可爱的别墅四处都是枪响,想必也到处血流成河吧。

  不过,蔷薇厅里却很安静。

  地板上滴落着手脚中弹的血迹,在三盏吊灯及墙上的烛台照射下,仅有两个人还站在有如晴天白昼般明亮的大厅里。

  萨恩·罗贝尔站在楼层中央;如果举办舞会,那里应该是属于主角的位置吧。

  而方才新国王所站的位置,现在则站着一名束起白金色长发,并将长发披在大礼服身后的高大男子。

  「看你这副模样,简直就像你才是新国王一样。你还真有那种气度和风采。」

  「很荣幸能得到你的赞美。」

  「也难怪我的伯父——也就是伟大的令尊雷纳德·聂布里翁会将你视为继承人,连遗产都托付给你。对吧,我的堂弟,米歇尔·聂布里欧涅。」

  尽管罗贝尔的语调听起来亲密,语气却十分冷静,连眼神也一样。

  米歇尔只是扬起嘴角笑了笑。

  「我之所以被当成继承人,其实只是因为一些无聊的理由。我那曾经担任女侍的母亲是赛西利亚人的后裔,而且知道赛西利亚人之歌,所以岚帝希望我能带着紫瞳出生,不过正如你所见,我和理应是亲生父亲的岚帝还有母亲,眼睛的颜色都完全不一样。」

  「不过阁下继承了歌谣,这点与同为赛西利亚人后裔的我们聂布里翁家不同。此外,另外还有人晓得同样的歌谣。」

  「是啊,的确有这么个人,不过她好几年前就过世了。」

  「我们赛西利亚人是流浪的民族,不断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或是从『常春之国』到『故乡』,到『承诺之地』之间流转。即便死了也不等于失去一切。」

  「所以你们才将那个和我一样,晓得同样歌谣之人长眠的墓地挖了开来……是吗。」

  米歇尔的嘴角泛着笑意,就这么缓缓眨了眨眼,然后跨步向前,脚步声响亮到彷佛响彻整间大隐。米歇尔简直像是听不见房外的喧嚣,眼下的他并不需要听见那些。而罗贝尔也同样直盯着眼前的对方。

  今天是两人头一次见面,在这之前,他们只是透过其他人听闻彼此的姓名、出身、传闻及消息。不过,两人对彼此的印象就和眼前的对方丝毫不差。

  真教人火冒三丈。

  这个两人藏于心底、并末说出口的念头,透过彼此的眼神传达给了对方。

  因此米歇尔省去客套,简明扼要地说道:

  「尽管我没有紫瞳,也无法造就让那些古老歌谣重现于世的奇迹,但那个人是我姊姊,同时也是我的另一半。希望你将从坟墓拿走的遗骸还给我,小偷先生。」

  「啊啊,你说那个啊。」

  罗贝尔眯起眼睛,原本就略带寒意的微笑嘴角笑得更冷了。

  「想要遗骸就得服从于我。和『承诺爱子』一起效忠我吧。」

  「请把她还给我。」

  「只要效忠我,那东西就与你同在……你还不明白吗?」

  罗贝尔一边低声笑着,一边按着自己胸口,骄傲似地如此说道:

  「那已经是属于我的了。那个岚帝的女儿,同时也是知晓古老歌谣的赛西利亚人后裔,已经化作英灵成为我的血肉。」

  「你把骨头捣碎吃下去了吗?」

  「英灵的力量存在于头部,也就是头骨之中。我们祖先会以砍下的头颅装扮自己,因此,我只不过是遵循这个习俗罢了。这时代连机关车都在地面驰骋,要配戴头骨来代替宝石已成难事;所以,我才会配着上等葡萄酒品尝英灵。」

  「这样啊。」

  米歇尔笑了。面对这一如预料的答案,他也只有发笑一途。

  不过,他可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对方。

  「……这样正好,你这个虚张声势的混帐东西,萨恩·罗贝尔·雷纳德·聂布里翁!」

  米歇尔边骂边开枪。第一枪完全射偏,击碎了窗户;第二枪则稍稍擦过斗篷扬起的衣摆。

  罗贝尔并未惊慌,而是极其自然地取出手枪,瞄准米歇尔。看来对他而言,这进展也一如他所预期吧。

  「这就是阁下的回答吗?既然如此——你这个碍眼的继承人,我只好将你的性命也当作英灵吞下肚了。」

  「厚颜无耻。」

  米歇尔举着冒出硝烟的枪口,就这样轻蔑地笑了笑。罗贝尔整张脸皱成一团,看来岚帝这位长期居住于国外的侄子,也听得懂这讽刺革命人士的俗语。

  在他上方响起了叽叽叽……的碍耳金属声,吊灯落了下来。

  罗贝尔发觉情况有异,于是一边闪避对方的追击,一边开枪反击。枪声被砸落地面的钢架与水晶的碎裂声所盖过。

  这时,好几个冲上楼梯的脚步声逼近,大厅的门敞了开来。在这之后,子弹掠过了罗贝尔的肩头。

  「没时间了吗。」罗贝尔火大地以昆席德话嘀咕,然后转过身去。他并未擦去脸颊被水晶碎片划破的血迹,而是直接消失在敞开的镜子密门里。

  米歇尔倚在墙上,然后跌坐在地。

  不过那双灰绿色眼眸,确实望见了从燃烧吊灯另一头冲上前来的那名少女。

  「……米歇尔!!」

  由于太过着急,伊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脚跟着绊了一下。她几乎是整个人摔跪到跌坐在地的米歇尔身旁。

  大概是因为紧张,她不停喘着气。尽管她调整呼吸,抬头想说些什么,结果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她与米歇尔的视线对上了。

  「这就怪了,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再见』了吗?公主。」

  「那,奇……」

  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奇怪的应该是你吧。这两句话同时涌到嘴边,伊娃因此喘不过气来。灰绿色眼眸的他就在眼前,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才对。然而,在伊娃心头蔓延的反倒是愤怒,真想将全世界所有咒骂之词都往他身上倾倒。

  不过,这时她忽然闻到血腥味。由于他穿着黑衣,所以看不太清楚,但是他确实受伤了。伊娃慌张起来,这时米歇尔彷佛要制止她似的,平静地说道:

  「萨恩·罗贝尔刚刚离开了。不过,艾洛士·杰伊还在追卢。要是拖拖拉拉,他可是会被掳走的,要不然就是被火焰吞噬。」

  听见米歇尔最后那句话,伊娃瞬间僵住,然后回头望去。地毯被掉落的吊灯延烧,火势已经蔓延到窗边的窗帘了。

  眼前这灼肤炽喉的景象,唤起了她以往的记忆。

  是一场大火改变了伊娃幼时的生活,那场火灾烧毁了那座荒野占堡。

  「快走吧,公主。」

  米歇尔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天花板,应该是要伊娃赶去三楼吧。

  尽管视线追着他的手,伊娃仍不住颤抖,对火焰的恐惧束缚了她的身子。尽管得赶去卢身边的念头驱逐了恐惧,伊娃却又觉得不能扔下米歇尔。混乱的心情使得她双脚使不上力。

  这时,有人从身后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快去吧,紫之公主。」

  「……艾力克斯。」

  「拉·寇特伯爵就交给我吧。所以请你快追上去。」

  听见这个称呼,伊娃甚至觉得有些怀念。想到这里,她的脑袋瞬间冷静了下来,手脚也有了力气。「麻烦你了。」她提起干劲如此说道,起身以眼神向吉克示意,然后拔腿冲向套间的房门。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敞开的门扉后方。

  直到脚步声远去,米歇尔这才开口。

  「好久不见了,无冕殿下。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难道你打算报复昔日的怨恨吗?」

  「……如果刚才公主抱住你,我可能会马上把你杀了吧。」

  「哎呀,你还真有勇气。」

  米歇尔咯咯一笑,艾力克斯则是面无表情地拿出手帕,然后牢牢裹住米歇尔那血已经渗入地板的左脚踝。

  「我已经决定助公主一臂之力,所以也会帮忙你。」

  「尽管你并不愿意?」

  「是的。」

  艾力克斯一边回答,一边将米歇尔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尽管两人差了半个头的身高令他皱起眉头,但总算还是将米歇尔扶了起来。笼罩宽敞大厅的浓烟令他不住咳嗽,但他还是穿越套间来到走廊。他本想走向大阶梯,米歇尔却喃喃要他往右走。艾力克斯乖乖照做,来到下人专用的楼梯间前,但那里狭窄到无法让他扶着米歇尔通过。

  「拉·寇特伯爵,可以请你走好一点吗?」

  「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那就请你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吧。」

  艾力克斯一脸认真地说,语气十分严肃。可是,米歇尔却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艾力克斯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现在的无冕殿下,应该跟那位公主很登对。」

  「听你这么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我就是因为已经放弃,所以才能这样帮忙你。」

  艾力克斯不悦地回答,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当他打开通往回游式庭院出口的瞬间,便听见了逼近别墅的喧嚣声。

  只要听见我喊对方的名字,就松开架住吊灯的链条。

  这是米歇尔事先交代卢的计策。因此他离开大厅后,便避开那些追兵的子弹,和艾米尔一行人分开,冲进大厅正上方的小房间。时间充裕到足以让他松开链条,也多亏如此才能听见那遭窃遗骸的下场。

  他感到全身发冷,而且头晕目眩。

  烧灼大厅的烟雾与热气不断由底下升起,采光窗外还可看见那些闯进前院的身影。尽管卢心想得赶紧离开这里,身体却不听使唤。他伸手想开门,却当场倒了下去。

  脚步声在铺了木板的走廊响起,一步步朝这里接近。歌声随着脚步声传来,卢的身体麻痹,动弹不得,然后门叽一声打了开来。

  「原来你在这里,阿尔迪斯·菲利·卢。」

  歌声中断,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传来。

  卢强忍无法好好呼吸的痛楚,瞪着身披斗篷的对方。

  「艾洛士·杰伊。」

  「才刚协助新国王登基,这回又要烧了王宫啊。你的行动真是前后矛盾。」

  「你没……资格……」

  说我。卢本想如此回嘴,却说不下去,因为杰伊的歌声制止了他。那旋律钻进卢的耳里,令他体内发出哀号。要崩溃了,要被这歌声击溃了。卢如此心想的瞬间,歌声又停了下来。杰伊揪起卢的头发,粗鲁地扳起他的脸,以枪口抵住他的胸口。

  「百毒不侵的赛西利亚人曾经调制自杀的毒药。同样的,有一首歌只会对赛西利亚人产生危害,而继承这首歌的正是我的族人。不过,这首歌连灵魂都会加以破坏,这样一来遗体就无法化作英灵。」

  「你要杀我,吗?」

  卢大口喘着气,一边问道。杰伊的眼神回答了他,那是为了复仇而献身的冷冽蓝眼。那眼神说明了一切,却又令人无法理解。

  「『常春之国』应该很想得到成对的『承诺爱子』,你却想要杀我?……不,其实你之前也曾想要解决我吧?」

  「少了伊娃的你,除了成为英灵外再也没有其他价值可言。既然你不打算和伊娃一同歌唱,那我只要得到她一个人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让萨恩·罗贝尔当上兰比尔斯的皇帝,让伊娃成为昆席德的女王就够了吗?」

  「不只是这样。只要伊娃能生个『爱子』就够了。」

  「什……」

  卢瞪大双眼,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杰伊刚才说了什么?大概卢的想法都写在表情上了吧,杰伊更加使力地揪住他的头发。

  「成对的『爱子』有能力让失落之歌重现于世,他们是赛西利亚人的神明所钟爱的孩子,同时也是更加亲近赛西利亚人的象征。既然如此,自然也可以借用『爱子』的肚子来生个新的『爱子』。因此——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昆席德的夏洛克德利王室有个代代相传的惯例,不,应该说成规才对。那就是将赛西利亚人后裔的公主纳为第二王妃,并让侍奉该族之人成为骑士,强迫他们公然乱伦。」

  「让第二王妃和骑士……」

  「在这种情况所生下的小孩,无论有无紫瞳都会被送去那座古堡,然后在全国,不,甚至远渡大陆去寻找紫瞳之人,再将其关进古堡,这便是夏洛克德利王室不为人知的秘密。」

  杰伊的声音缠绕着卢的耳朵。那是充满憎恶与执着的低响,教人无法充耳不闻,而且无从反驳。卢全身起鸡皮疙瘩,面无血色,然后怒火中烧。他的愤怒并非针对王室。

  「你想报复那些人,却又要做跟他们一样的事吗?结果你不也是将伊娃当作工具吗!」

  「她并不是工具。被肯尼斯国王纳为第二王妃的库特·兀儿蒂曾是我的一切,正因如此,我当然会好好疼惜与她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儿。我衷心期盼我所生下的『爱子』,也能长得跟兀儿蒂一模一样。」

  「………」

  强烈的厌恶感令卢无法呼吸,视野摇晃,脸色大变,满脸通红。

  太肮脏了,太恶心了。他愤怒到全身的血液沸腾,怒意化作了旋律。

  杰伊扳下手枪的击锤,彷佛早已等候多时。

  枪声响起。

  子弹掠过披着斗篷的肩膀,在门上开了个洞。

  卢忘了方才几乎脱口而出的歌,瞪大了眼睛。他趁揪着头发的手放松时扭转身子,勉强避开朝胸口射来的子弹,一面撞向杰伊,一面按住对方的右手。卢意图夺枪,却被杰伊的左手掐住脖子。这时枪声再度响起,子弹掠过杰伊的脸颊。

  卢因为呼吸困难而纠结着脸,一面移动视线。

  肮脏狭窄的走廊上,有个双手握枪的紫瞳少女。

  「把卢放开,杰伊……马上走开!」

  伊娃圆睁的双眼中噙着泪水,然后如此说道。然而,杰伊的表情却丝毫没变。

  「跟我一起走吧,未来的女王。」

  「你没听见吗?快放开卢,要不然我不会再射偏了。」

  「你开得了枪吗?……我也许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才不管。」

  伊娃哀号似地哭吼,然后扳下击锤,可以清楚看出手在颤抖。卢紧抿双唇,看来刚才的话全被伊娃听见了。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她开枪了。

  卢拔出藏在袖口的小刀,刺向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臂,然后趁对方松手时扭过身子,意图抢下杰伊的枪。但在那之前,杰伊已经准备好开口唱歌了。

  就在这个时候。

  歌声传来。

  那歌声的距离不远,却不在这别墅之中,而是从外头传来。伊娃晓得这个旋律,卢也一样。但在两人的印象中,那首歌应该是昆席德话才对。可是现在传来的歌声,却远比那首儿歌来得壮阔多了。

  风呀风呀我们的伙伴,啊啊风呀!

  请就这么,永永远远

  传递我们的愿望,我们的声音

  传给一同奋斗的朋友

  风呀风呀啊啊风呀我们的愿望只有一个!

  究竟是谁在唱歌呢?

  伊娃如此心想的瞬间,一旁传来斗篷扬起的声响。杰伊不发一语快步离去,伊娃瞥见他的侧脸,不知为何显得相当苍白。

  冲下楼梯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尽管如此,伊娃依旧举着枪,身体还在发抖。于是,在身后待命的吉克平静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大概是听他这么一唤,紧绷的神经才松缓下来吧,伊娃整个人晃了一晃。吉克扶住了她,卢则是晚了一步。

  这黑衣的家伙果然教人不爽。卢如此心想的瞬间,这才回过神来。

  「……伊娃,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刚才米歇尔也这么问我,所以……啊啊,有什么关系嘛!?」

  「当然有关系!为什么你老是这么乱来——」

  后头小房间地板的崩落声盖过了他的嘶吼。卢与伊娃同时屏住呼吸,这时吉克冷静地警告他们。

  「这里要塌了,请赶紧离开。」

  「说、说得也是……卢!」

  伊娃点点头,抓着卢那被毒歌弄得仍有些发麻的手,快步冲了出去。为了避免吸进浓烟,两人捣着口鼻冲下楼梯。四处已不见「常春之国」成员的踪影。从大厅开始蔓延的火焰,正逐渐将别墅化作巨大的暖炉。而在这段期间,歌声依旧持续传来。卢自然而然地哼起这不停反覆的旋律,伊娃也同样哼起歌来。两人刚开始只是低声哼着,却越哼越停不下来。过没多久,他们便完全忘了这么做会吸进浓烟,

  伊娃与卢一边往有厨房及下人餐厅的楼下走,一边唱着歌。

  有人在祈求这首歌,希冀这首歌。有个声音呐喊着这才是我们的真心,这份比火焰还要炽热的思绪涌进胸口。是谁在唱歌?又是为谁而唱?尽管不明白,两人还是哼着这旋律。

  不过,伊娃忽然不晓得绊到什么。

  「怎么了?」卢询问伊娃,然后睁大了眼睛。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王冠吧?」

  伊娃捡起掉在走廊上的东西,目不转睛地望着。

  象征永恒的金色底座,五彩缤纷的宝石,代表对神明的敬意与忠诚,以及统治人民权力的十字架;这金碧辉煌的东西,正是艾米尔头上那顶象征新国王的王冠。

  王冠居然掉在这里,那他们究竟上哪儿去了?是逃出去了吗?又或者是……

  「我们走吧,伊娃。」

  卢反握伊娃的手,然后跑了起来。出口就在前方,卢转动灰尘上已有别人手印的门把,一口气推了开来。

  这一瞬间,有如巨浪般的大合唱笼罩四周。

  挤进朵·索伦托城前院的民众正在唱歌。

  污泥是首都人的象征,成群的民众仅穿着下摆沾了污泥的衣物。而在这群人面前,站在阳台上背对被熊熊烈火吞噬的别墅而高歌的,是一名戴着眼罩的男子与身穿黑色长袍的女子。

  全世界第一个唱出他们口中那首歌的,正是以往的赛西利亚人。

  这首歌的旋律有如儿歌般轻柔,另外也衍生出讽刺时事的各式流行歌,即便赛西利亚人的聚落与传统正逐渐消失,这首歌仍历经数百年而流传至今。

  而此时此刻,这歌又化作了欢庆革命之歌。

  给予喝采给予喝采

  我们赢了与朋友携手获得胜利

  正义将带来自由,我们将荣光万丈

  给予祝福给予祝福

  我们已成英雄

  赞颂今日的风与阳光

  永远永远

  黑袍女子展开双臂,朗声而唱,底下的民众也跟着唱和,取代了对国王的咒骂之语。那歌声蔓延出去,连那些挤不进前院而待在门外的人潮也听进耳里,远比剧院的交响乐更有力道,更高亢澄澈,甚至连大地都为之撼动。

  对伊娃而言,那是米歇尔之前唱过的旋律。那应该是一首安魂曲,是冬季之歌,可是现在完全变了个样,成了欢庆久候季节到来的颂歌。

  伊娃与卢一同哼着这旋律,一面合唱,一面登上通往阳台的阶梯。他们每往上一格,便感受到人们的狂热;那对生活不如意的哀叹,那追求自由的愤怒,在在令两人的心几乎承受不住。不过,两人将众人的思绪转化作喜悦的旋律,由唇间解放,返还给人们。随着不断反覆,歌声逐渐化作更为澄澈、爽朗之物。

  两人来到阳台,雷比安与水车小屋就在那里。

  发觉伊娃与卢后,他们停下歌声。雷比安招了招手,掀动唇瓣要两人靠过来。于是两人走向阳台边,让雷比安咬了咬耳朵。咬耳朵的内容令伊娃吓了一跳,但她还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然后回头望向仍在大合唱的人群,高高举起了右手。

  「……从现在起,各位每个人都是赞颂自由与友爱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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