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尔里宫的庭院里绽放着雏菊。
雏菊另有珍珠之意,很适合这洁白又惹人怜爱的花儿。
每次看见雏菊在蓝天下摆动,他总是会回想起来,想起那独自伫立于院子里,以修长的手指一一掐下雏菊花瓣,任其随风飘扬的那个背影。
白花绽放,就和那天一样。
天空也同样蔚蓝。
然而,今天宫殿里却有些喧扰。好几辆马车接二连三地穿越大门,朝街上的大圣堂前进。平时马车夫会穿华丽的旧式佣人服,此时却身穿黑外套、头戴黑帽。一名青年在窗边直盯着这一辆辆马车。
从彩色玻璃撒落的阳光,以及烛火照亮了大圣堂,太子妃正准备献花。
黑纱覆盖着那头宛如汇集了春天阳光的金发,以及那仍稚气未脱的脸蛋;克莉丝蒂娜站在设了祭坛的灵柩前。灵柩上已有国王夫妇的献花,她将洁白的百合放在一块儿,然后弯下膝盖,双手交握,合上眼睛,在侍女心生不忍而来搀扶之前,她完全动弹不得。
钟声在正午过后的首都雷·鲁迪亚响起。
过去,克莉丝蒂娜与已经不在此处的他,都将这为了哀悼而响的钟声视为祝福的钟声。
因此,她重新体认到一件事。
他与她的命运,早在那天就已经揭开了序幕。
宴席的喧嚷远去。她只是在回廊柱子另一头仰望着灯火通明的窗边,以及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影。
时节正式进入冬季,回廊在十一月的寒夜中显得苍白,脚步声在里头响起。
克莉丝蒂娜身穿淡蓝底色加上纯白薄纱蕾丝的洋装,右手紧抓着披肩角落,左手让前方那人牵着,就这么跟着往前。走在前头的是今早才与她结为夫妇的艾米尔·菲力普。
庆祝两人结婚的盛大舞会在薛尔里宫的大厅举行。不过,在克莉丝蒂娜还没听见宣告日期转换的报时钟声之前,对方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呐,我心爱的新娘,你不觉得这里很吵,让人静不下心吗?』
大圣堂的婚礼结束后,克莉丝蒂娜连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在今天的婚礼之前,她甚至只看过对方的肖像画。听他出声跟自己说话,克莉丝蒂娜感到讶异不已。她既没点头,也没办法摇头,只是沉默不语,一面拼命想着该如何回答才不会失礼。这时,他轻轻握住克莉丝蒂娜的手,温柔地在耳边说了声「跟我来」。
那在肖像画上不晓得看过多少次的深褐色头发,褐色眼眸,安详的双颊线条,温暖的嘴角;他就是比十六岁的克莉丝蒂娜大上六岁的兰比尔斯王太子——艾米尔·菲力普。
他迈出步伐后,便再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到底要去哪里?要带我上哪儿去呢?
克莉丝蒂娜以眼神如此询问,力道从对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传来。
不过,其实她早已知道答案。今天早上,她与他已经在教堂——也就是神之家宣誓结为夫妻。既然如此,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想必就是两人共结连理的证明。
回响于回廊天花板下的脚步声忽然令她感到苦闷,于是她悄悄叹了口气。
没什么好怕的,这件事打从出生前就已经注定了。
艾米尔·菲力普是兰比尔斯的王太子,克莉丝蒂娜则是昆席德王国的第一公主。
大陆国家兰比尔斯与岛国昆席德隔海相望,双方的王族约于二十年前便已开始通婚。克莉丝蒂娜身为昆席德的公主,生来就注定要嫁给兰比尔斯的王子。这桩婚姻敲定时,双方也另外约定昆席德的公主,日后也要嫁给兰比尔斯的王子。这两国两代的王室通婚,毫无疑问的就是政治联姻没错。
尽管如此,对于嫁到兰比尔斯这件事,其实克莉丝蒂娜自幼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过了一会儿,前方的艾米尔·菲力普停下脚步。
漫长的回廊在不知不觉间来到尽头,一扇挂着白色人造花花圈的门扉耸立在两人面前。
「我们到了,打开来看看吧。」
「……好。」
克莉丝蒂娜走着走菩,脸都涨红了起来;为了隐瞒这点,她垂着颈子点了点头,缓缓推开并未上锁的房门。门一打开,花香便笼罩四周。蔷薇、百合、栀子花、茉莉花、紫花地丁、鸢尾、月下香;这些花照理不应在冬天绽放,她彷佛迷路误闯了这座花园。面对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克莉丝蒂娜感到一阵晕眩。
房里仅有一盏黑铁烛台照明,这时从房间内侧传来说话声。
「欢迎光临,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我渡海而来的心爱之人。」
「咦?」
克莉丝蒂娜吓了一跳,忍不住叫了一声,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轻轻摇了摇头,为什么自己会出现这种幻听呢?但她抬头的瞬间,差点没脱口尖叫起来。
这宽广房间的天花板是圆形的,里头有张上有床罩的大床。
床上躺着一名青年。
他长得和在教堂里为克莉丝蒂娜套上戒指,而且现在牵着她的手来到这里的他一模一样。虽然他身穿白色内衣,头发稍长,但两人的年龄与嗓音简直如出一辙。
「吓着你了吗?这也难怪,会吓到也是人之常情。」
克莉丝蒂娜身后的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却又戛然而止。这阵沉默令克莉丝蒂娜有点发寒,无意识间拨开了面纱。
「殿下是双胞胎吗?」
「不,怎么可能。」
从床那头传来咯咯的笑声,身后的他则是沉默不语。克莉丝蒂娜很想知道他现在的表情,但感觉就像是在黑夜中窥视井底一样,彷佛里头有个自己完全陌生的身影,因此她不敢回过头去。
她向前望去,与对方四目交会。
眼前的他应该是这花香呛人房间的主人。他露出温和的微笑,犹如从窗边射进的月光。
「我跟他并不是双胞胎,完全不是,证据就是我们对外的名字是同一个。我是艾米尔·菲力普里的艾米尔,母亲是露仙妮王妃,一出生就是这国家的第一王子,同时也是你正式的表哥。而带你来这里的他,则是小我三个月的弟弟菲力普。他是我重要的『替身』,专门代替体弱多病的我出席公开场合。」
「替身?直接说我是低贱的冒牌货不就得了。」
戴着白手套的他——也就是菲力普低声说道。与其说他语气冰冷,不如说是心存芥蒂。这时响亮的脚步声传来,原本搭着克莉丝蒂娜肩头的手指离去,气息越离越远,房门开了又关。克莉丝蒂娜不知所措,本想叫住他,一时之间却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对方。被扔下后,她不禁茫然愣在原地。
「……克莉丝蒂娜。」
床上的他客气地喊着她的名字,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克莉丝蒂娜回过神,一边问「您没事吧?」,一边走向床铺,然后听见对方虚弱地说道:「拿水给我……」他喉咙乾得难受,所以想要喝水。克莉丝蒂娜点点头,寻找水瓶的踪影,才发现水瓶在离床铺有些距离的桌上。不过,在她跨出步伐前,手却先被对方抓住了。出乎意料的强大力道将她拉倒在床,面纱掉落在地。她吓得赶紧挣扎,这时对方的身影凑了上去。
克莉丝蒂娜大叫一声,接着嘴唇便被对方温柔地盖住。
「……别担心,我的病不会因为接吻而传染,你放心吧。」
艾米尔的手指在才刚吻过的唇瓣上移动,一面轻轻笑了笑。逆光下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得见那拂向耳际的温和嗓音。
「觉得我很可怕吗?怕的话就逃开吧,我绝对不可能追得上你……我没有幼稚到一直许那些无法实现的心愿,也没有那么纯真。想逃的话就逃吧,想拒绝的话就拒绝吧。」
「殿下,请您等一下。请……请您等等。我还没弄清楚状况……」
「很遗憾,我没有办法等。我一直在等你——打从你还没出生之前,我就一直在等你这个未婚妻。」
那吐出热情嘶哑语句的唇,再次盖向克莉丝蒂娜。艾米尔松开她戴着长手套的手臂,杂乱无章又恶作剧似地抚摸她的手。克莉丝蒂娜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反抗。
耳边传来艾米尔轻唤她名字的声音。
单单是如此,就令她身心都惊恐不已。
他应召前往,才发现房间的主人还在打点装扮。她命令侍女将香油抹在自己手脚上。那名侍女身穿黄绿色裙装,头戴白蕾丝兜帽,外头套着围裙,年约十五、六岁,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侍女。
菲力普暗自讶异:她又把房里的侍女换了吗?
这时,眼前那名侍女不小心将粉盒掉在地上,于是赶紧说了声抱歉。椅子上的女主人见状,便以脚尖踹向那跪地侍女的太阳穴。
「退下,我已经受够你了。我会交代其他人收拾你的烂摊子。」
听见这不给人辩驳余地的冰冷声音,侍女默默地抖个不停,太阳穴微微渗出血来。但在这情况下,女主人的命令是无法违逆的。侍女就连流泪都不被允许,只好强忍哽咽离开房间。
菲力普只是目送那侍女离去。他耸了耸穿着深红色上衣的肩膀,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您早,费儿杜尔夫人。我也可以退下了吗?」
「要开玩笑也开好一点,难道连你也想惹我生气吗?」
「看来您今天的心情也不太好呢,就像最近的天色一样。不过,也差不多该请您想点办法了吧?」
「如果能只照着上天的旨意而活,想必人生一定会过得很安稳吧,但正是因为不可能,我的心情才会如此之差……唉,真是的。」
她的脚尖露在水蓝色衬衣的衣摆外头,烦躁地将掉在地上的粉盒踢飞。菲力普耸耸肩膀,看来她的心情真的很糟。
这房间位于南北狭长的薛尔里宫北倒,房间主人的名字叫珍妮·勒鲁。她对外以王妃侍女的身分住在王宫,不过她的父亲可是一位银行家,社交界的人都称她为费儿杜尔伯爵夫人,真正的身分则是现任国王的情妇。
现任国王之所以能登上王位,其实都是因为费儿杜尔夫人的协助。
而对菲力普这个正牌王太子的替身而言,费儿杜尔夫人正是他的亲生母亲。
话虽如此,菲力普却从未看过她为人母亲该有的模样。菲力普虽是在王宫出生,但在七岁之前,他一直住在夫人娘家那座位于偏远乡下的宅邸里,并未和住在王宫的母亲一同生活。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完全不记得母亲曾摸过自己的头,或是拥抱过自己。另一方面,尽管「费儿杜尔夫人」早已年过四十,却丝毫不见衰老的迹象,这点着实令人感到佩服。那飘荡于平滑肌肤上的黑发,修长的手脚,以及坚挺的胸部,都教人不禁看得入迷。菲力普之所以不称她为母亲,是因为自己身为王太子的替身之故,不过他当年年满七岁,相隔多年与她重逢时,其实曾为了她的姿色而目眩神迷。若是晚几年才与她重逢,或许菲力普会一时把持不住也说不定。不过,费儿杜尔夫人拥有一双与菲力普几乎一模一样的褐色眼眸,唯有这点无论再怎么化妆也掩饰不了。
这一阵子,费儿杜尔夫人的心情不是很好。
原因就在于克莉丝蒂娜。
婚礼已经是五个月前的事了,费儿杜尔夫人却从未直接与太子妃交谈,也未曾与她见过面。可是,夫人却很讨厌克莉丝蒂娜。说得精确点,其实她讨厌的是克莉丝蒂娜的母亲。同样的,克莉丝蒂娜那身为现任兰比尔斯国王妹妹的母亲,也很厌恶身为王兄情妇的费儿杜尔伯爵夫人。
第一次政治联姻之前,也就是克莉丝蒂娜的母亲要离开这国家时,两人曾在宫殿的回廊上起了争执。那黄澄色头发的女孩挡在费儿杜尔夫人面前,以响亮的女中音放雷道:「你这欺瞒上帝的欲望使徒,上帝将降祸于你。」那女孩当时应该比现在的克莉丝蒂娜还年幼一、两岁,但那腰杆笔挺、笔直望着对方的模样,倒有几分年轻女王的气度。
当时菲力普头一次进宫,见到这景象时大约三、四岁。
正因为印象如此强烈,他对嫁来的太子妃并没有什么期待。既然是那位女王的女儿,想必会是个既严肃又难亲近的公主吧。菲力普对此深信不疑,至少婚礼当天在大圣堂见面之前还是如此。
「你还真倒霉,菲力普。」
听见自己的名字,葬力普这才回过绅。他抬起头,发觉坐在梳妆台前的费儿杜尔夫人扬起丰唇,略显得意地露出微笑。
「虽然是迫不得已,不过你居然不得不和那女人的女儿一起出席舞会,真是太可怜了。但是你等着吧,我心爱的孩子。王妃生的那个虚弱王子不久就会离开人世了。我已经问过主治医师,他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
「这消息可靠吗?」
「那当然,所以等到丧礼那天再来庆祝吧,庆祝我的孩子成为真正的王太子。到时我会替你找个合适的可爱公主。」
「非常谢谢您的贴心,不过……」
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如果还让母亲照顾到这种地步,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菲力普的长相遗传自父亲,这可说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他厌烦地抽搐着脸,正想如此回答,却来不及开口。在开口之前,费儿杜尔夫人牢牢揪住他上衣的袖口,那双黑色睫毛围绕的褐色眼眸,正目光炯炯地直盯菲力普。
「对克莉丝蒂娜死心吧。」
「……夫人?」
「那公主是为了维持王室的楔子,只不过是个工具。喜欢上这种人只会落得伤心难过,所以趁现在赶紧死心吧。」
抓着袖口的力道越来越强,正因如此,菲力普的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
「怪了,您这是在示范『开玩笑开得好一点』给我看吗?还是说,这才是您找我来的真正目的?」
「没错,就跟你猜的一样。」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别担心了,女王殿下。」
菲力普将手搭在那散发香油芬芳气味的手上,然后轻轻挥了开去。
「我现在心仪而且想得到的,是那名为自由的恋人。可以麻烦您介绍这样一位贵妇给我吗?费儿杜尔夫人。」
「你的愿望还真奢侈。」
「因为您曾经告诉我,不要对那些廉价的东西出手呀。」
「……如果你打算遵从我的教诲,就先改进一下你那有问题的遗词用句。」
女主人说着便不悦地蹙起眉头。菲力普见状十分开心,于是放声大笑起来。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离开房间。在走廊待命的侍女个个讶异似地眉头深锁,但他并不在意。
一回到自己房间,他便闻到咖啡香从会客室传来。
从会客室的窗户可以眺望外头的庭院,这时有两名年纪相仿的青年待在里头。身穿黑色大礼服的他们是菲力普的同窗,同时也是酒肉朋友。
「哎呀,你们已经来了啊?」
「因为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一个小时了嘛。嗯,也多亏这样,我们才能品尝到这散发人民血汗钱味道的咖啡。」
「你又被那位黑发的母后叫去了吧?哈哈,真是辛苦了。」
这两个老朋友早已看穿了一切,菲力普对他们笑了笑。
对于总是随意进出王宫的他们,许多人总是皱着眉头批评没有气质。不过,菲力普并不在意。在社交界人称鲁郡斯特爵士、父亲的爵位是买来的、金发碧眼的他,一直将菲力普当作亲弟弟般疼爱。至于身为毕佑尔伯爵家继承人、与菲力普同年的那位,尽管很会耍嘴皮子,个性却相当稳重。
将两人介绍给菲力普的是费儿杜尔夫人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外祖父。因此,两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菲力普是真正王太子的替身。不过,他们从未讨好菲力普,彼此间总是畅所欲言,甚至曾经大打出手,因此深受菲力普的信赖。
「那么,我们的王子,要不要赶紧离开这无趣的王宫,今天也一起上街逛逛呢?」
「现在这时间,应该还赶得上犯罪大道上最近颇受好评的默剧吧。」
「看戏吗,好啊,应该很有意思。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菲力普话才说完,便自行褪下深红色上衣,扔向在房间角落待命的那些侍从。接着侍从走进套间,拿出黑色大礼服、黑色礼帽、黑檀手杖及假发。那顶发根部分是黑色的金褐色假发,是菲力普隐瞒身分外出时的必备品。
菲力普将纯白手帕放进大礼服胸前,最后再戴上黑色皮手套,便带着两名同窗离开房间。一行人步下楼梯,朝面对中庭的回廊走去,途中发觉面西的狭长庭院里有些人影。
克莉丝蒂娜带着一群侍女,出现在绽放着各种郁金香与陆莲花的庭院一隅。她身穿淡天蓝色的洋装,手上已经抱着一束花朵。
那束花是要献给住在宫殿南侧一隅——对外宣称是正妃露仙妮姊姊的遗孤,而住在那儿的正牌王太子吗?
菲力普在石头回廊里前进:心里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大概是发觉他的视线了吧,克莉丝蒂娜突然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意外交会,菲力普不由得停下脚步。
不过,双方的距离很远。
克莉丝蒂娜一脸讶异,望着他头戴假发,以及彷佛为了违逆王室爱好华丽的风潮,而刻意一身黑的模样。从那表情看来,她并未发觉回廊里的人就是菲力普。
真是太好了。
菲力普喃喃自语,然后再次迈出步伐。他们穿过回廊,来到门廊处,登上了黑漆漆的轿式马车。车轮随着马蹄声缓缓转动,笔直在将庭院分成两半、一直延续到正门的白色通道上前进。
菲力普听着规律的声响与晃动,以及友人一如往常的说话声,一边望向窗外。这时,沾染在手腕上的香油气味微微传来,忽然化作费儿杜尔夫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一隅响起「对克莉丝蒂娜死心吧」。
「……死心?」
菲力普无意识地嘀咕道:「夫人这句话未免太奇怪了吧。」
克莉丝蒂娜跟我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自婚礼那晚以来,我们只有必要时才会交谈。我们从未同桌用餐,也没有一同在庭院散步,除了必须以王太子夫妇身分出席的宫廷舞会外,我们根本完全没碰面。
克莉丝蒂娜嫁到这国家后,菲力普的生活依旧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她每天都会去找那个隐瞒真实身分的正牌艾米尔·菲力普。
告诉他这件事的是费儿杜尔夫人房里的侍女——也就是刚才那个被解雇侍女的上上一个侍女。正确说来,其实是她硬要说给菲力普听的。在那之后,对方谄媚地说:「如果是我,绝不会惹殿下伤心难过的……」然后挨在菲力普身上,当时他狠狠推开了对方。
真是太愚蠢了。
无论是执着于王位的父王,或是任性至极的生母都一样,还有已经没有其他子嗣、只能隐忍国王阴谋的王妃也是。相隔十五年才从安养地被召回王宫的王太子,以及想占些便宜而在王宫工作的那些多嘴侍女,所有人都同样愚蠢。
此外,自己这个冒牌王太子更是愚蠢至极。
如果费儿杜尔夫人所言不虚,只要再过不到一年,他便会取得艾米尔·菲力普之名,并且正式得到王位继承权。众人之间有个承诺,只要真正的王太子过世,一切就交由菲力普继承。据说正是因为和那些监护人,不,和幕后支持者有此约定,他的父王才能顺利登上王位。
这事实令菲力普作呕。
就和费儿杜尔夫人厌恶克莉丝蒂娜的母亲一样,菲力普也厌恶自己的未来。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心想:我好想要自由。
不过,自由真是他想要的吗?
「呐,你们两个。」
菲力普一边从马车窗户望着正午的街头,一边毫无预警地问道:
「呐,自由到底是什么?」
「啊?……啊啊,这个嘛。」
「想出门就出门,想看什么戏就看什么戏,在喜欢的咖啡厅吃喜欢的食物,搭讪喜欢的服务生和歌手,这样应该就是自由了吧。」
在同一辆马车上摇晃的友人各自耸了耸肩膀。菲力普以眼角余光望了他们的反应,于是轻轻笑了笑:「说得也是。」然后他坐直身子,靠在弹性恰到好处的椅垫上,轻轻闭上眼睛。
这一刹那,克莉丝蒂娜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那并非她方才抱着花束的模样,而是婚礼那天,尽管身为宴会的主角,却寂寞地独坐在大厅角落的身影。
「……对了。」
那拥有橄榄色眼珠的伯爵家继承人,在菲力普身旁开口道:
「我记得是一星期前的事了,有个来我家拜访的客人提到一件很有意思的消息。所以菲力普,我希望你也可以听一听。」
「有意思的消息?」
菲力普如此回答,藉以驱散脑海里的影像,于是对方点了点头:「没错。」然后一如往常地悠哉道:
「其实啊……」
尽管宣告春天到来的嘉年华已过,四月仍略显寒意。虽然有阳光撒向窗边,房里也烧着暖炉,仍不时有冷风溜进房里。
冷风宛如初春的叹息般拂过颈子,教克莉丝蒂娜微微颤抖。
这时,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的艾米尔搂住她的肩膀,理所当然似地拉过她的脸颊。
「哎呀,你的皮肤好冷。刚才在院子里待了很久吗?」
「昆席德比这里还冷,所以这种温度不碍事的。」
「是吗。不过,这里可是兰比尔斯啊。看,你连指尖也这么冰。那些侍女到底在搞什么?……真教人不悦。」
艾米尔褪去克莉丝蒂娜的一只绢质手套,吻着露出的指尖,一面瞥向服侍太子妃的那群侍女。于是在墙边待命的她们默默行了个礼,然后离开房间。克莉丝蒂娜见状吓了一跳。
「艾米尔殿下,她们并没有错,是我自己说想去院子,也是我自己要一直待在外头的。」
「哎呀,你想袒护她们吗?」
「我还不熟悉这里的王宫,她们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可是,她们很碍事。」
艾米尔稍稍尖起嗓门,打断了克莉丝蒂娜。
「用不着放在心上,她们都很清楚我在想什么。还是说我这只美丽的鸟儿,比较喜欢在别人面前唱歌呢?」
克莉丝蒂娜这才察觉他的意图,不由得哑口无言,冰冷的双颊瞬间发烫起来。艾米尔喜孜孜地呵呵一笑,犹如新月的唇瓣落在克莉丝蒂娜的颈子上。方才褪下绢质手套的恶作剧指尖,这时一一解开那天蓝色洋装的衣扣。
每当对方吻来,克莉丝蒂娜便微微颤抖。即便四下无人,她仍不习惯在阳光下让人搂在怀里。就连自己从未探索过的部位,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不过,若等到太阳下山,她就没办法像这样来找艾米尔了。王妃亡姊的遗孤是他在宫里的假身分,仅有白天能与他会面。这房间占地虽大,却设有做礼拜的祭坛,而他连一步也无法离开这里。婚礼隔天是她唯一一次和艾米尔共享早晨的阳光。
那确实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不一样的早晨。
还待在祖国昆席德时,克莉丝蒂娜总是十分寂寞。
尽管一直有人陪在身旁,她却总是孤孤单单的。虽然小她一岁的王弟偶尔会陪她聊天,但别说是同年纪的朋友了,母后甚至禁止她与侍女太过亲近。
生活在这个名为王宫、处处受限的庭院里,克莉丝蒂娜一直作着嫁去邻国的梦。
换句话说,其实她别无选择。
因此,得知艾米尔也和自己一样时,她真的十分开心。
在耀眼的辰光与花香中,克莉丝蒂娜让艾米尔轻抚秀发,涌出的泪水多到自己都难为情。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今后自己不再是孤单的了。
长椅上的克莉丝蒂娜沉浸于往日的喜悦,就这么环抱着艾米尔。啊……兴奋的喘息脱口而出,浓浓的花香取代喘息,深深流入那喘气的唇间;那是艾米尔身上的香水味。只要闭上眼,感觉就像身处四周满是不分春夏乱绽的花园里。这时,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欸,克莉丝蒂,我可爱又可怜的心爱小鸟。你总有一天会爱上那个菲力普吧。」
「……咦?」
克莉丝蒂娜睁开眼。两人的视线二父会,艾米尔便略带自嘲地笑了。
「你应该也知道吧,我剩下的寿命已经不到一年了。嗯,医生本来就一直说我活不到二十岁,所以我才会这么想见你吧。」
「艾米尔殿下。」
「在你来到这国家,婚礼的日子正式敲定之前,我一直待在距离首都很远的南方。在这之前,我跟弟弟已经有十五年没见了,不过我很清楚。他虽然不讨人喜欢,不过并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你一定会爱上他的。」
「不会的……我才不会!」
「可是呀,克莉丝蒂。」
艾米尔单手捣住她抗议的嘴唇。那戴着银戒指的指头深深陷进嘴里,她连想合上嘴巴都无法如愿。接着,克莉丝蒂娜那位于裸露双膝深处的秘密花园被对方贯穿,不成体统的声音从唇间逸出。艾米尔的肌肤远比在北方国度出生的太子妃还要白皙,尽管他既稳重又温柔,有时却又像这样坏心眼。
「在我离开人世之前,希望你能将时间都留给我,然后为我生个孩子。」
「艾米尔……殿下。」
「我这孱弱的身子是一种惩罚,是为了替我那逼迫上任国王——也就是我叔公退位,进而篡位为王的父王赎罪,而由上天降下的报应。如果你同情我,那就请你帮帮我吧。我想要留下自己曾经活在这世上的证明,然后再离开人世。」
「……如果您不嫌弃,那我愿意。」
从塞满热度的花园传来狂乱的预感、有如藤蔓般四下蔓延,将身心都缠绕在一块儿。克莉丝蒂娜束手无策地发出娇喘。
在仍穿着衣服的艾米尔怀里,克莉丝蒂娜化作了小鸟。
她配合对方发出鸟啭,分不清方向与时间,让对方在床上紧抱自己喘息不已的身体,任对方亲吻时,艾米尔呢喃了一句「我爱你」。
每当听见犹如烙印的这句话,克莉丝蒂娜总是强忍泪水。
尽管两人紧密贴合,身体合而为一,艾米尔仍免不了一死。
如果能开口要求他不要抛下自己,那该有多么轻松啊。可是,她做不到。如果脱口说出这句,死神似乎又会更加接近,这种感觉好可怕。因此,克莉丝蒂娜紧抿双唇,闭上眼睛,静待心头刮起的暴风平息下来。
这时,她的脑海浮现在回廊上见到的身影。
尽管发色不同,但那确实是菲力普没错。
据说自婚礼那晚之后,菲力普就再也没来过这个房间。
关于艾米尔·菲力普这位王子的身世,克莉丝蒂娜已经听说过了。因此,她明白这两人的关系为何如此紧张。此外,她也很了解王室及王族身上的重担与忧愁,因此并不想以冷淡来责怪不来探病的菲力普。这也证明了克莉丝蒂娜与他之间有多么疏远。两人虽在宫廷舞会上共舞两曲,彼此间却只有礼貌上的交谈。正因两人如此疏远,艾米尔方才那番话才会令她如此惊讶。
不过,克莉丝蒂娜还是很好奇。菲力普到底要坐马车上哪儿去呢?
身为王太子的他居然可以如此自由。
真羡慕他可以自由离开王宫。
「……克莉丝蒂?」
艾米尔忽然出声唤她。克莉丝蒂娜原本还在发愣,这一方面也是因为恩爱过后的佣懒所致;听艾米尔这么一喊,她不由得吓得晃了一下肩膀,然后主动开口,彷佛要掩饰什么。
「请问……今天的花也猜错了吗?」
「嗯?是啊……」
听见这仅属于彼此的问题,艾米尔的眼神和缓了下来。
艾米尔身上的香水味,就像是历经春夏两季的花园似的,而据说他确实很喜欢花,而且喜欢的是花儿娇艳欲滴、散发浓郁花香的模样。不过,真不晓得他最喜欢的是哪一种花。每当王宫庭院开了新花,克莉丝蒂娜总会带来房间,但至今仍未找到答案。今天她带的是郁金香与陆莲花,不过似乎又猜错了。
「你怎么还想知道这个?你还真是死心眼。我不是说过好几次,我最喜欢的花就是克莉丝蒂你吗?」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应该还有这点好奇的自由吧。更何况只要知道答案,等到哪天又孤单一人时,至少自己还能睹物思人,这便是克莉丝蒂娜内心的想法。不过,艾米尔还是不肯说。
「不行。」
他说完便吻了一下克莉丝蒂娜的后颈,然后将体重倚在她身上。克莉丝蒂娜无从反抗,手肘与膝盖都抵在床上。她红着双颊不知所措,这时有如天鹅绒的嗓音传入耳际。
「欸,蓝眼的可爱小鸟,现在请你只想着我一个人。」
「千万不能粗心大意。」
幽暗的四周因为这肃穆的声音而微微震动。他闻书抬起头,鬓角处便让人吻了一下,四周笼罩着一种独特的香气。
「要是只顾着玩,总有一天会招人怨恨的,毕竟女人的直觉可是比男人来得敏锐多了。」
「你这忠告就是嫉妒的证明吧?」
「嫉妒?你说谁嫉妒?嫉妒谁?」
「你在嫉妒克莉丝蒂娜太子妃殿下。」
「哎呀,你这笑话真有意思。」
在床罩的遮盖下,四周显得一片漆黑;那人开心似地呵呵一笑,然后捧着床上艾米尔的双颊,高高挺起自己未曾曝晒在首都阳光下的白皙腰际,宛如猫在伸展身子似的。从肩头撒落的长发落在青年胸前。
艾米尔痒得双手搂过那女子的身体。
「粗心大意的确不好,不过你的忠告只是杞人忧天而已。那个心不在焉的公主才没有什么敏锐的直觉。」
「这就是男人的缺点。无论秉性如何,女人就是女人。要是老以为自己占尽优势,到时候可是会被人扭断脖子的。」
「如果真会这样,欧蒂蔻,到时我会带你一起上路的……你该不会扔下我吧?」
「这个嘛,你说呢。」
那女子咯咯发笑。这可憎的模样,令艾米尔一把揪住那散发特殊香气——也就是麝香的长发,将她拉了过去,然后硬是咬向她的嘴唇。
他与这麝香女子相识已久,名为欧蒂蔻的她是艾米尔奶妈的女儿。
他七岁时因病离开王宫,当时欧蒂蔻也跟着奶妈一同前往南方离宫。她比艾米尔年长三岁,平时总是陪在他身旁。艾米尔十一岁时明白自己是个男人,在那之后,几乎每晚都要碰过她才会入睡。
尽管艾米尔已经娶妻,两人之间的关系仍旧持续。
对两人而言,单单因为克莉丝蒂娜就中断关系反倒不自然。
十六岁的公主完全不算是个成熟的女人。
不过,那青涩的模样或多或少束缚了艾米尔。他总是在她耳边甜言蜜语,温柔地哄骗她。由于她实在太过顺从,艾米尔有时会忍不住想捉弄她。
更重要的是,克莉丝蒂娜这个人很有趣,而且是个能派上用场的工具。
「……要是知道艾米尔殿下跟我之间的关系,不晓得太子妃殿下会作何感想?」
正当两人毫不脸红地相拥在一起,将脚放在枕头上昏昏欲睡时,那女子忽然喃喃低语。「就是说啊。」仰躺的艾米尔就这么闭着眼睛回答。
「第一个反应应该是哭吧。然后……不晓得会怎样呢。」
「说不定会想要掐死人喔。」
「所以我会被掐死罗。」
「不,不对。会被掐死的不是艾米尔殿下,而是我。女人就是这么回事。」
「哦?我越听越觉得女人可怕呢。」
克莉丝蒂娜至今仍不习惯让男人碰触,总是一副纯情少女的模样:难道就连她也会展现出如此激动的一面吗?艾米尔心想:若真是如此,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时,对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女人可是很恐怖的,所以请你爱我一个人就好,我心爱的王子殿下。」
「……这还用得着你说。」
艾米尔以可能已经留下捏痕的手臂搂住女子的腰,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头发。
这段期间,淡淡的光线从略微敞开的窗帘射进房间。原本被云朵遮住的月亮露出脸来,微微映照着床上的两人。
蓝色的幽暗中充满了花香。
艾米尔喜欢花,无论是那百花缭乱的模样,或是吸引蜜蜂的香气。
不过,其实他最喜欢的是……
「看来我真的跟父王很像。」
「哎呀……你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这是事实嘛。这世上最美的事物,就属白皙肌肤衬托下的黑发了。而且……」
我好喜欢在浓烈到呛鼻的花香中,和散发麝香的你紧紧相拥。
艾米尔望着对方睫毛在月光下落在眼角的影子,一面吐露自己的心声。
麝香女子望着他的眼神,脸上的微笑似乎比迎接高潮时还要喜悦。
薛尔里宫庭院里的蔷薇在晴空下盛开,而且香气逼人。
微风吹向这缤纷芬芳的景色,拂过肌肤十分舒服。
克莉丝蒂娜身穿初夏洋装,领口有如晚宴服般敞开;她缓缓深呼吸一口气,想起祖国都称六月为蔷薇月。忽然涌起的思乡情绪,出乎意料地教人心疼。她轻轻合上眼睛,彷佛在脑海中勾勒那遥远的景象。
话虽如此,祖国与兰比尔斯的气候依旧不同。这里要比祖国温暖多了,阳光也相当耀眼。因为这个缘故,前天早上她还稍稍中暑了一下。因此今天,那些侍女都有些伤脑筋地紧跟在克莉丝蒂娜身旁。
「太子妃殿下,请您不要太勉强自己……」
「好,我知道。」
克莉丝蒂娜一边听着半老园丁拿剪子剪去红蔷薇的花茎,一边回头望向手拿花篮的侍女。
「探病的蔷薇已经够了……接下来再摘些三色堇和雏菊吧,我想放在自己房间。」
「您房里不放些蔷薇吗?」
「蔷薇很漂亮,我也很想放在房间,不过现在开的蔷薇有点香过头了。」
蔷薇的香气会给人热闹的感觉,所以克莉丝蒂娜很喜欢,不过现在她想要挑些别的花。例如有如蜡工艺品、色泽细致的三色堇,以及一如珍珠之名的纯白雏菊,其模样与香气都给人安详之感。
唉……克莉丝蒂娜深深叹了口气,一面走在庭院的小径上,然后摘下一朵忽然映入眼帘的雏菊。
从前,小她一岁的表妹曾以早熟的语气说道:雏菊是恋爱占卜之花。若要算出对方的心意,那就将花瓣一片一片掐下,每掐一片就问一次。
他是怎么看我的?
有一点点感觉?只是朋友?很热切?打从心底爱我?还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只要依序念出五个选项,最后一片花瓣的选项就是占卜的答案。
艾米尔是怎么看我的呢?
克莉丝蒂娜默默地眯起蓝色眼眸,褪去右手的手套,然后以暴露在风中的指尖掐下一片花瓣。
「艾米尔殿下对我……」
只是慰藉,只是朋友,热切地爱我,命中注定,或者是——
她将选项念了一遍。
不过,当她正想念第二轮,手指却在碰到花瓣时停了下来。她听见有脚步声接近,那有别于侍女与园丁的脚步声令她抬起头,然后吓了一跳。
「嗨,克莉丝蒂娜。不,太子妃殿下。」
这名青年披着琥珀色上衣,下摆是蕾丝的白色领巾松垮垮地打在颈边,脸上露出微笑。克莉丝蒂娜不可能认错这张脸,眼前的他正是菲力普。
克莉丝蒂娜不知所措。除了国王主办的舞会及晚宴这种不得不出席的活动,他平时完全不会与克莉丝蒂娜交谈,为何现在却出现在她眼前呢?光是如此就足以让克莉丝蒂娜大吃一惊了,再加上他居然露出微笑,令克莉丝蒂娜连形式上的回礼都给忘了。而她还愣在原地的这段期间,菲力普又继续说道:
「你常常来院子呢。」
「是、是啊。」
「你喜欢花?还是喜欢摘花?或者是喜欢来院子?」
「啊……呃,那个。」
被对方这样接二连三地问话,克莉丝蒂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也不晓得菲力普是怎么解读这阵沉默,他很快便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问道:
「你之所以常来院子,是不是因为宫里的生活——不,感觉整个宫殿很拘束?」
「咦?」听见出乎意料的这句话,克莉丝蒂娜疑惑地抬起头。她与菲力普四目交会,这一瞬间,他生气似地蹙起眉头,想要移开视线,但只有短短一刹那而已。连旁人都能一眼看出他在犹豫,接着他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克莉丝蒂娜。
他的眼神似乎想表达些什么。
可是克莉丝蒂娜看不出来,只好回答他刚才的提问。
「我从不觉得这宫殿让人拘束,只是……」
「『只是』?」
「院子里的风吹起来好舒服,特别是在这个季节。」
「……而且院子里的蔷薇也开得很漂亮。」
「是呀。蔷薇、三色堇、雏菊都开得很美。随着夏天接近,绿树也长得很漂亮呢。」
「是吗。」
「是的。」
两人之间终于有了像样的对话,于是克莉丝蒂娜安心地笑了。菲力普紧绷的双颊也跟着和缓,就像是受到她的感染。不过,这时他又沉下了脸。
「太子妃殿下,你是不是受伤了?」
「咦?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那里……」
菲力普说着,然后投以有点不好意思的眼神。克莉丝蒂娜循着他的视线,一时之间无法呼吸。领口敞开的左胸口上有颗黯淡的小瘀青,那是艾米尔留下的吻痕。方才换完衣服照镜子时,这部分因为被头发遮住而没能看见。克莉丝蒂娜满脸通红,以双手遮住那瘀青,菲力普则是一脸尴尬地皱起眉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大概是察觉那瘀青是什么了吧。克莉丝蒂娜羞得真想当场落泪。
但在她哭出来之前,菲力普已经转过身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之所以离开,应该是因为气氛实在太过尴尬了吧。
克莉丝蒂娜如此心想,但是过没多久,脚步声又逐渐接近。
他拿着一朵白蔷薇回来了。
「这个送你。」
克莉丝蒂娜拾起头,菲力普先是小心翼翼地按住瘀青,然后收上的刺早已除去,但花瓣冰凉的触感仍让克莉丝蒂娜紧紧闭上眼睛。如果不这么做,她简直忍不住要发出比瘀青让人看到还要害臊的声音来。
「非、非常谢谢您的贴心。」
「用不着道谢,我只是为了保护淑女的名节而做了该做的事。」
「嗯……谢谢。」
听见他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回答,克莉丝蒂娜抬起头,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殿下……您那褐色的眼睛要比棕色更深一些呢。」
克莉丝蒂娜脱口说出自己在阳光下的发现。艾米尔的眼睛也是褐色,不过是那种更淡的黄褐色。尽管两人的长相与发色看起来像双胞胎,但果然还是有些相异之处。发现这点让克莉丝蒂娜有点开心。
不过,菲力普却脸色一沉。
他恶狠狠地瞥了克莉丝蒂娜一眼,然后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克莉丝蒂娜原本想叫住他,结果还是放弃,紧紧抿住了双唇。
他是不是讨厌我呢?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真让人感到寂寞。
「……不,不是这样。」
克莉丝蒂娜低着头喃喃自语,轻轻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寂寞,不如说是悲伤、难过。这是为什么?我爱的明明是艾米尔,而且艾米尔也爱着我呀。
不过,她并不讨厌菲力普。婚礼那晚,他不发一语地牵着克莉丝蒂娜的手前进,不知为何令她感觉十分亲近。比起不知要去何处的不安,她心中更充满了不晓得他要带自己去哪儿的期待感。若是紧握着自己手的他,说不定会带着我到远方去,就这么前往那摆脱王族职责与高墙的遥远新世界。那时,克莉丝蒂娜作着这个美梦。带给她这个美梦的并非艾米尔,而是菲力普。
「您怎么了吗,太子妃殿下?」
一名在远处待命的侍女缓缓走了过来。看见她担心的表情,以及那双与告诉自己雏菊占卜的表妹同样的天蓝色眼眸,克莉丝蒂娜回答:「没什么。」但这一刹那,她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天蓝色眼眸的侍女赶紧扶住她摇晃的身子,其他侍女也赶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是不是又中暑了」、「快点回房间吧」。
在那群侍女的说话声中,忽然有一句话封住了众人之嘴。
太子妃殿下该不会——
脚步声在宫殿的回廊上响起。
菲力普心想:没想到我的脚步声会这么吵。不过,现在的他无法克制自己的脚步。
就算走路的姿势既规矩又有礼,也无法稍稍平息自己的焦躁感。
刚才他之所以和院子里的克莉丝蒂娜攀谈,其实是因为有话要告诉她。
为了告诉她艾米尔出轨——告诉她艾米尔另有情妇。
根据菲力普同窗那位伯爵之子的说法,他有个朋友为了避暑而前往南方乡间,对那儿的年轻女子一见钟情,提出求婚却被对方断然拒绝。到此为止还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那人并未立即放弃,而是暗中打采那女子的消息。打听之下,才知道她与年轻主人有着男女之情。被甩的他心有不甘,想要记下情敌的长相,结果发现对方的长相居然与王太子十分相似。不过,距今两年前的那个夏天,王太子在纪录上并未为了避暑而离开首都。那人笑着说:「如果是被王太子的情人甩了,那我还稍微有点面子。」不过,想将这件事转告给克莉丝蒂娜的菲力普,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查了一下那以气候稳定而着称的南方乡间,发觉该处确实是艾米尔过去的静养之地。
艾米尔有个情妇。
菲力普想将这件事告诉克莉丝蒂娜,因为他很想看看她对艾米尔幻灭的模样。可是,他说不出口。克莉丝蒂娜那掐下白色花瓣的模样令他看得入迷,听见她回答自己的安详语气,近距离注视她那难为情地泛起红晕的白色嫩肤及颤动的唇瓣,使得他遗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克莉丝蒂娜抬头直望着他,发觉他与哥哥之间只有眼珠的颜色略有不同。她应该不晓得这教菲力普有多开心吧,就连菲力普也觉得十分讶异。因此,他不由得发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爱上了克莉丝蒂娜,而且大概是从第一次见面的瞬间开始。
那没有栖身之所,怎么也找不着归宿,宛如迷路小孩的模样,就和身为冒牌货的自己一样。正因为有这种感觉,菲力普才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不应该发觉的真相。
即使察觉自己的心意,菲力普也无能为力。她的爱是属于艾米尔的。
菲力普焦躁地顺手打翻走廊上的中国风花瓶,色彩鲜艳的瓷器随着一声巨响四分五裂。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侍女的尖叫,那叫声令菲力普更加不悦,于是他踩着更粗鲁的步伐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他便发现阳光普照的会客室里有客人。
「你好,菲力普殿下。」
「……是你啊。」
菲力普的表情依旧,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并非菲力普那两名同窗。
看似久未修剪的白金色长发,散落在黑色大礼服的肩头与后背;此人名为米歇尔·聂布里欧涅,年纪只比菲力普小一岁,是在街上认识的朋友。真要说起来,其实他并没有把菲力普当成朋友吧。话虽如此,其实菲力普也不晓得他的想法。他是了解菲力普身世的人之一,而菲力普也晓得他复杂的身世。考量到两人相识后的经过,也许菲力普不仅是被讨厌,就算受到怨恨也不奇怪。不过,拥有让人想做成雕像的高大身形,以及有如上天使者般天使容貌的他,不时会来这里拜访菲力普,与他聊些闲话。那种心血来潮的感觉,简直就像是放养的猫咪。
因此,菲力普也心血来潮地问道:
「呐,米歇尔……自由到底是什么?」
「自由?」
长椅上的访客反问,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模样,然后望向窗外回答:
「那应该是一种假象吧。」
「假象。」
「没错。」看见菲力普讶异的模样,灰绿色眼眸的访客点了点头。
「所谓自由,指的是孤单灵魂眼中的假象。」
「……孤单的,灵魂。」
菲力普一边喃喃自语似地复述,一边也跟着望向窗户。时间刚过正午,初夏的此时天色仍旧明亮,阳光普照,习惯黑暗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而克莉丝蒂娜怀孕的消息传进菲力普耳里,是在这三天后的事了。
桃心木桌上放着一个小瓶子,那是散发深蓝光泽的遮光瓶。
未怠惰于修剪指甲的优美指尖离开桌面,这时有人开口了。
「拿去给克莉丝蒂娜喝吧,这是我特别请人调制的,可以在不影响母体的情况下确实堕胎。这药不会危及太子妃殿下的性命,你放心吧。」
「费儿杜尔夫人。」
菲力普在深夜微暗的房里尖起嗓子。大概是此举奏效之故,费儿杜尔伯爵夫人这个房间主人闭上了嘴。但沉默了一阵子后,她又开口道:
「拿去给克莉丝蒂娜喝吧,这药是用来堕掉那日后会成为艾米尔王太子遗孤的小孩。趁现在杀了那个『王室正统继承人』吧。」
她的声音很冷,散落的黑发犹如从漆黑裂缝长出的黑色蔓草。尽管如此,菲力普依旧不肯伸手,于是费儿杜尔夫人靠了过来。镶着大宝石的手镯铿铿作响,她一把揪住了菲力普的衬衫。
「你怀疑我吗?你怀疑这药会连克莉丝蒂娜一起害死对吧。」
「您要我怎么不怀疑。」
菲力普面无表情地回答。
太子妃怀孕的消息在宫里传开,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打从那时,他便料想到费儿杜尔夫人会有什么危险的计划,因此早就想好要如何回应了。
「我拒绝。」
「嗯,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不过,你还是得做,我命令你。」
「我拒绝。」
菲力普听也不听对方那彷佛在安抚小孩的语气,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一瞬间,揪着衬衫的手增强力道,长睫毛所围绕的双瞳直盯着菲力普。
「你不明白吗?如果不收拾肚子里的孩子,被杀的可会是我们。如果克莉丝蒂娜生的是王子,国王陛下为了让他成为下任王太子,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我们,然后将资产家的女儿赐给新的王太子当情妇。」
「您的想像力真丰富。」
「你以为这是我这个发觉国王已经不爱我的女人在乱说话?不过啊,菲力普,其实那贪婪的国王原本就不爱我。国王爱的是我娘家这个后盾——也就是银行家的资产,打从一开始就只是如此。无论是我父亲,还是娶我为妻的费儿杜尔伯爵,都没有把我看在眼里。对这些彼此勾结的人而言,我只是工具而已,就只是一个工具。」
揪着衬衫的手松了开来,身穿长袍——那布料薄到可以看出身体曲线——的费儿杜尔夫人退了两、三步,摇摇晃晃地坐在长椅上。
「我就告诉你吧,菲力普。我十六岁那年,就因为父亲的命令被迫和大我四十岁的费儿杜尔伯爵结婚。然后那狡猾的伯爵,将我献给当时人称约瑟夫殿下的现任国王——当时他的继承顺位还很后面——当情妇,这么做都是为了得到王室的权力。这件事啊,菲力普,我直到生下你才终于明白。所以我杀了他们,杀了费儿杜尔伯爵,还有伯爵长久以来的情妇。我将掺了药的葡萄酒送给他们,结果他们简简单单就死了。」
费儿杜尔夫人只是淡淡地说着,完全不见平日的高傲。看见她宛若不知将心遗忘于何处的模样,菲力普也不禁眉头深锁。这时,夫人缓缓眨了眨眼。
「虽然有名无实,但我们还是在上帝面前宣誓结为连理,而杀厂丈夫的我,就算死了也不可能穿过天堂大门。而欺瞒上帝媾合而生的你,一定也是如此。」
「费儿杜尔夫人。」
「我可怜的孩子,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要你趁活着时好好享受这乐园。你要亲手开拓命运,开创自由之路……你爱克莉丝蒂娜对吧?」
比棕色略深的褐瞳,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中闪闪发亮。菲力普希望这只是错觉,但他确实看见这道光芒。
回廊前方的深夜庭院里空无一人。
尽管蔷薇盛开的时期已过,芬芳的香气仍随风飘荡。
而在庭院里一片一片掐下雏菊花瓣的身影,仅是残留于他脑海中的幻影罢了。
菲力普无声地轻唤克莉丝蒂娜的名字,视线落在手中的玻璃瓶上。
方才是他头一次觉得费儿杜尔夫人是自己母亲。
正因如此,他在此打开了瓶盖。
在月光映照之下,透明液体由澄澈的深蓝色玻璃瓶口流出,一边发出滴答声,一边渗入回廊的石地板。一待滴落声结束,他便将盖子与瓶子扔向庭院深处。
他早已自己准备好药,药就放在上衣口袋那个米黄色的小遮光瓶里。
他向南穿越回廊,在二楼房间前停下脚步。
他原本以为应该有上锁,门把却轻而易举地扭开。门一打开,花香便有如洪水般涌上。菲力普蹙起眉头,一面望向附有床罩的床铺,这时有人开口了。
「你终于来探望我了。我的弟弟呀。」
稍稍坐起的身影亲昵似地唤道。在床罩那张斜纹布的遮掩下,菲力普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不过可以听出他并未睡着。
「……你这么期待我的到来吗,艾米尔殿下。」
「是啊,我等你很久了。」
听见菲力普这么问,从床铺那头传来清晰的回答。
艾米尔身旁忽然有个影子动了一下。看见有人从枕边爬出来,菲力普还怀疑会不会是克莉丝蒂娜。不过那头长发并非金发,而是深褐色。这就是他传闻中的情妇吗?确认这点后,菲力普感到心头的憎恨之火又烧得更加深沉了。
一直到不久之前,菲力普一点也不怨恨艾米尔。就连听说他有情妇时,菲力普也只是觉得讶异而已。菲力普开始憎恨同父异母的他,是在发觉自己爱着克莉丝蒂娜之后的事了。
这时艾米尔笑了,彷佛看透了对方的想法。
「你终于要来杀我了,对吧?」
他说着一口高贵之人该有的正确发音,相当安详,而且有些开心地如此问道。菲力普并不讶异,他只是很恨艾米尔。如果可以,真想一枪射穿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过,这也未免太招摇了,所以他准备了药。只要掺酒嚼下这毒药,就能让人从此一觉不醒;只要在睡着的人嘴里滴一滴,便马上能致人于死。不过望着眼前的艾米尔,听着他的声音,菲力普甚至有股冲动,真想拿短剑刺穿他的胸口,连同他的情妇一起送进坟墓。
尽管如此,艾米尔仍是一副悠哉的模样。
「怎么了?你不是要杀我吗?既然这样,那就赶紧动手吧。我不会反抗,因为我总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你哪里无能为力了?」
听见艾米尔这么说,菲力普整个眉头纠结在一块儿,挤出的声音又低又嘶哑。于是艾米尔轻声咯咯一笑。
「本来就是啊?我的人生只能任由父王摆布,所以身体才会像这样日渐衰弱。离开首都静养时,我原本还健康得可以在森林里散步,可是被召回这满是污泥与瘴气的首都,被关进这房间之后,我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病人了。嗯,不过也多亏这样,笼络那位太子妃殿下也轻松多了。」
「笼络?」
「对,笼络。」
所以你根本不爱克莉丝蒂娜吗?
菲力普本想这么问,但还是闭口不语,因为他觉得问出口就等于自己输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缓缓从床上起身的艾米尔令他倒抽一口冷气。
艾米尔将长椅上的睡袍披在自己纤瘦的身子上,然后回过头。
「呐,菲力普。我对王族的生活、王太子的身分,甚至是艾米尔·菲力普这个名字都没有兴趣。我从不觉得自己能活到二十岁,所以从未想像过自己的未来。因此,父王要我留下子嗣的命令,在我耳里听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笼络克莉丝蒂娜,不就是因为有这个必要吗。」
「这当然是因为我无能为力的缘故,她真的是一个优秀的帮手。」
艾米尔话才说完,便拿起放在长椅旁圆桌上的银烛台。不晓得他拿那已经没烛火的烛台要做什么?菲力普望着他,他走向离床稍远的墙边,以夜间照明的大型铁烛台点燃手中的蜡烛,然后从做礼拜的祭坛取出一个圣具,摆放在圆桌上。
祭坛明亮得宛如隔离于宽广的房间之外,上头还有个银杯。
艾米尔取下中指戒座上的装饰部分,打开了上头的盖子。从圆形镂刻的装饰中流出液体,全都注入了银杯之中。
菲力普瞪大双眼,想出声却说不出话。
艾米尔面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拿起银杯笑道:
「冒牌的艾米尔·菲力普,如果没有你,我就能平静地度过自己短暂的人生。所以,我要向你复仇。」
「……复仇?」
「我失去了安详的自由,但是——既然现实中没有希望,那我就自己创造希望的现实。所以,我要复仇。」
那与父王神似的嗓音中,蕴含了一种不祥的甜腻之感。
床上的黑发女子喊了声「艾米尔殿下」。
喝干的银杯发出铿锵一声,翻落在圆桌上的十字圣具与烛台前。
站在房间中央的菲力普只是圆睁双眼。
浓郁到宛如花园的香水味中,渗入了一丝鲜血的气味。
「我爱你,美丽的克莉丝蒂。」
克莉丝蒂娜的手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冰冷,于是艾米尔,菲力普又吻了一下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