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上 第一章 女武神的骑行

  放眼望去,最前线的天空完全遭到阻电扰乱型构成的云雾覆盖,染上一层污秽的银色,显得暗淡无光。

  『进一步逼近的战车集团,推测为大队规模!……这里也来了一个中队!』

  哀号般的报告,在中队无线频道中流窜。对于在前几波战斗中,中队战力损耗三成,如今又陷入绝境的齐亚德联邦军第一七七机甲师团第一四一连队第一八中队的残兵来说,这则通报等同于死亡宣告。

  『距离接敌还有四十五秒!神啊……!』

  「……又来了吗……!」

  坐在因战斗机动动作而剧烈振动的「破坏之杖」纵列复座驾驶舱中,尤金不禁发出呻吟。他有着纯白银种的白银发色与眼眸,那张不像十七岁的纤细娃娃脸上,还挂着一副眼镜。

  联邦针对「军团」所采用的战术,是坚持以部队为单位进行战斗的原则——也就是以复数机体包围一架敌机的集体式作战。即使采用最新型的第三世代多足机甲兵器「破坏之杖」,最少也需要两倍数量,才有机会与可说是陆战之王的战车型相抗衡。更何况是在数量居下风的情况,根本毫无胜算可言。

  『该死,那些混帐炮兵在干嘛!吓阻炮击呢!』

  后座炮手兼车长的中队长所发出的怒骂声,都从无线电另一头传了过来。八脚踏地的噪音、战车炮的巨响,以及动力系统的咆哮,让在「破坏之杖」驾驶舱内坐得这么近的两人,也无法直接口头交谈。

  当然,中队长心里也明白。在阻电扰乱型随时保持作动的状态下,无论雷达、机身感应器或目测,在这片幽暗之中都派不上用场。每次和那些该死的「军团」交战,都是在这种单方面受到奇袭的状况下拉开序幕。

  身穿伤痕累累的装甲强化外骨骼,手持一二·七毫米重机枪就与近距猎兵型对峙的装甲步兵们,连同壕沟一起被敌军踏平。拥有坚固复合式重装甲及凶猛无比一二〇毫米战车炮的「破坏之杖」僚机,也因为唯一无法弥补的机动性劣势,在敌机的戏耍之下惨遭击破。相较于天生的杀戮机械「军团」,人类的神经反应速度不够快,而且加速能力太过差劲。虽然单纯的巡航速度不相上下,但在加速、制动和转向这些方面的综合运动性能上,有着致命性的差距。

  『不要怕!反正想逃也逃不了多远了!』

  『放马过来啊,臭铁罐!要是能成为保护祖国同胞的盾牌,真他妈的求之不得!』

  『可恶,我怎么能死在这里!要是不多带几个一起上路怎么行……!』

  在谩骂与枪声之中,步兵拼死抵抗钢铁魔兽带来的死亡威胁,他们濒临崩溃的声声喊叫,回荡在无线电频道中。

  在抵抗之余,也听得出同袍们已有死亡的觉悟,让尤金愤恨到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叮!」就在不断发送救援申请,却迟迟未收到回覆讯号时。

  数发炮弹划开了幽蓝月光与夜色交织的重重轻纱,从天而降。以超乎常理的精准度,在到达「军团」队列正上方的同时炸裂开来,包含其中的小型炸弹在敌阵当中下起骤雨。

  这些集束弹不但避开了装甲步兵分布成扇形的阵地,同时还将最大数量的「军团」纳入有效打击范围之中,可谓神乎其技。

  装甲轻薄的斥侯型全都陷入了沉默,背部多连装火箭炮中弹的近距猎兵型也被一扫而空。在轻量级「军团」的战斗能力不断耗损时,战车型才将其毫发无伤的炮塔转了一圈,却在下个瞬间,侧面装甲就被穿甲弹贯穿,便颓唐了下来。

  眼见战车型在掀起飞尘和地鸣,终于倒下之后,连续的炮击声才像是远处乍响的雷鸣一般传入耳中。

  初速每秒一六〇〇公尺——远远超过音速的战车炮,在着弹之后炮声才姗姗来迟。声音沉重而锐利,像是两块钢板互相敲击一样,十分独特。

  「八八毫米【Ratsch Bumm】……?」

  FRIENDLY UNIT

  〔 友军机介绍 〕

  〔齐亚德联邦军主力「机甲」〕

  「M4A3破坏之杖」

  【SPEC】

  ﹝制造商﹞菲尔斯因捷尔陆军工厂

  ﹝全长﹞6.5m/全高2.9m

  ﹝武装﹞

  120mm滑膛炮 × 1

  12.7mm重机枪 × 1

  ﹝备注﹞驾驶舱为复座式,一人为驾驶员,另一人担任炮手与车长。

  本机是齐亚德联邦的主力机种,为第三世代机甲。凭借强大火力与坚实装甲,性能凌驾于斥候型或近距猎兵型之上,而且乘员的生命安全也较受保障。然而整体规格略逊「军团」主要战力的战车型一筹,因此必须靠着指挥系统与人海战术,才能维持战线。

  『难、难道是……!』

  只见一道影子,宛如无情猎捕地上蝼蚁的跳蛛一般,突然从一片阴暗的空中袭向「军团」。

  它降落在队列中央的战车型炮塔上方,浑身一阵激荡——四具腿部破甲钉枪一齐射出电磁钉刺,让战车型顿时陷入激烈的痉挛。

  模仿节肢的四条修长腿部。呈光滑骨骼质感的纯白装甲。装备了各一对高周波刀与钢索钩爪的两只格斗用辅助臂,如今像是蜘蛛的大螯般收起,而背部炮架还装有一挺八八毫米滑膛炮。

  位于四条腿末端的五七毫米钉枪,闪耀着凌厉的银色光辉,如同它被冠上的女武神之名那般勇猛而冷艳,那异样的外型却也像是在战场中爬行搜寻自己失落头颅的白骨尸骸。

  『「女武神」……!』

  流淌在机内无线电中的呻吟,听起来不像是看见前来救援的友军,反而像在面对敌军一样。

  XM2「女武神」。与拥有复合重装甲及一二〇毫米滑膛炮,着重于防御力与贯穿力的「破坏之杖」正好相反。和机体重量不成比例的庞大动力,以及兼具强韧与高性能的线性致动器所产生的运动性能,才是开发的主要重心。该机种属于较晚开发的第三世代机甲。

  由于偏重机动性,舍弃了装甲防御和强大火力,而且它过于强大的机动性能甚至可能对驾驶员造成伤害,是一架由疯狂设计思维打造出来的三次元高机动战斗专用机。

  这种兵器是参考位于「军团」支配领域的另一端,共和国称之什么「有人搭乘式无人机」的恶魔般兵器所设计出来的,也是来自共和国的「那些家伙」的座机。

  没血没泪的「军团」不会为同伴的死感到哀悼或恐惧。立即切换最优先目标的战车型,将「女武神」连同僚机的残骸纳入射击范围,毫不留情地开炮。

  「女武神」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跳开,残留在原地的战车型在下个瞬间便遭到命中,重达数十吨的巨型炮塔,因为自身炮弹遭到诱爆之故,竟然高高飞上空中。这就是为了维护机密,刻意不安装泄压板的战斗机械的壮烈末路。

  「女武神」向前冲刺,穿过了暗红色的熊熊烈火,以及因杀人凶器自身重量而不断剥落并倾注而下的装甲碎片。

  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冲过了两架战车型相隔的五〇公尺距离,在为了迎击而开始转动炮塔的战车型面前往横一跃,趁着双方交错之际,将八八毫米炮的高速穿甲弹【APFSDS】打进空门大开的敌机侧面。接着面对迅速袭来的近距猎兵型,用早已展开的高周波刀直接一斩,了结敌人之后,就单枪匹马地冲向下一架战车型。

  没错,单枪匹马。

  仅仅一架「女武神」,就以压倒性的姿态,将战力几乎没有受损的「军团」增强机甲中队渐渐瓦解。高周波刀发出刺耳的叫唤,破甲钉枪闪耀紫色电光,八八毫米的咆哮回荡在四周,将那群臭铁罐变成真正的废铁。

  这份战果并非源自于机体性能。而是搭乘者——基于原为「无人机」身分的讽刺与敬意,被人称为处理装置【处理终端】而非驾驶员——的技术简直超乎常理的缘故。

  「女武神」与战车型的平均击坠与被击坠率【交换比】,和「破坏之杖」与战车型之间的数据其实相差无几,但由于挨上一击就会造成致命伤,「女武神」的损耗率相对较高。事实上,「女武神」实验部队在建置完成没多久,就有一个中队全军覆没了。幸存者仅有一名——只有一个在那场战役中单枪匹马击溃敌方部队,属于「那些家伙」中的一分子存活下来了。

  他们是好不容易被联邦从名为战场的地狱中救出,却自愿返回地狱的狂战士。

  「那些家伙」不害怕与「军团」搏命战斗,不在意伴随而来的死亡风险。满不在乎地驾驶着不重视装甲——不重视搭乘者生命安全的「女武神」,投身于敌众我寡的对「军团」作战之中。

  那些人从骨子里散发出——疯狂。

  忽然,有一道人影从地上爬了起来,试图搂住「女武神」的修长腿部。只见「女武神」下意识抬腿避开那道身影——接着就顺势往下跺,脚尖的钉桩便从人影头部串刺到底。

  反战车自走地雷——尤金知道是那玩意儿,但还是难以抑制从心底涌起的战栗。那个处理终端在短短的一瞬间,真的就认出了那道人影并非试图求援的友军士兵吗?

  还是说,他根本不管对方是不是友军,单纯只是将自机的安危摆在第一顺位?

  有些恶心地从脚尖滑落,像个垃圾一样被甩出去的人影,最后撞上了战车型。活化的引信一触即发,成形炸药爆发的金属喷流贯穿了战车型的上部装甲。

  猛烈燃烧的鲜红火光,照亮了「女武神」的身影,以及描绘在纯白装甲上的识别标志。

  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让人不禁怀疑那位处理终端的脑袋是否正常,极为不祥而晦气,象征着战场上最为忌讳也最为亲近的死神。

  那是在部队初战中遭逢僚机全灭,却单枪匹马屠戮所有敌机,在「那些家伙」当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处理终端,所拥有的识别标志。

  没记错的话——

  想到这里而睁大双眼的尤金背后——坐在炮手席的中队长啐骂了一声。

  他说出了从共和国的恶意中诞生,以残忍无情的手段磨砺成形。和那些令人厌恶的「军团」没什么分别,以人形杀戮兵器之姿令人闻风色变的那个名字。

  『八六……该死的共和国怪物……!』

  无论是履带式或多足式,基本上凡是机甲类兵器,除了战斗以外尽量不要自行移动,才能降低故障风险。

  看着先进技术研究局设计案一〇二八号试验部队实战战队「极光」的专用重装运输车,将自己的「女武神」——「送葬者」机收容完毕后,辛才返回运输车的座舱。

  在联邦军通用的铁灰色机甲驾驶服上,有着贵为国徽的双头鹫徽章,以及少尉阶级章。裹着脖子的天蓝色领巾,严格来说算是违反军纪,但在正式场合之外,这点小瑕疵不会受到追究。

  正当辛想解下藏在领巾底下的同步装置时,待在后方货柜的整备人员透过知觉同步传来了通讯。

  『——诺赞少尉。』

  「伍长,无线电还开着。」

  知觉同步和无线电同时传来「啧!」的一声。

  『糟糕,忘了关啊。这个叫知觉同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弄成跟无线电一样啊?还把那些不听人话的家伙全都塞进了我们队里,搞什么鬼实验……啊,弹药补给方面,还是高速穿甲弹和成形装药弹【HEAT】各半就好,对吧?』

  极光战队的队员,大半都是没有正规军籍的旧战斗属地兵。过去联邦还是帝国时,境内设置了名为战斗属地的前线防卫阵地,而这些士兵当时都属于定居该地的隶属战士阶级,从祖先开始代代都在战场上打滚,在现今政权下定位近似于佣兵,因此军纪较为涣散。即使如此,他们向这位上官说话时,语气上仍会尽量保持敬意。

  「没错。」

  『还有,高周波刀已经没有备用品了。因为「破坏神」的数量减少很多,再加上会使用那种不正常武器的,也只有少尉一个人。所以请少尉下次战斗的时候,别再用那种像是当街砍人试刀的战法,砍来砍去了好吗?』

  不用正式名称「女武神」,而是使用和机体原型的共和国「无人机」一样的名字——「破坏神」来称呼XM2,也是极光战队的特色。据说这是因为在一个月前,将实验机分配到部队后不久所发生的战斗中,原来的战队长和战队半数,也就是大约一个中队人数的成员阵亡,于是从幸存的军官中按顺位递补成为战队长的辛如此称呼这款机甲,所以大家也跟着这样叫了。

  事实上大家也承认,这个名称比女武神更适合这架机体。

  假以救济辗毙信徒的异形神祇之名,和这架在开发途中令测试驾驶员丧命,配置到部队后也无情地杀害了半数成员的钢铁烈马,可说是极为相衬。

  由于驾驶员的适任条件过于严苛,纵使极光战队遭受了军事用语上可谓全灭状态的重大打击,却还是没有进行重编,甚至没有得到任何人员补充。

  「大概没问题吧。『军团』差不多要撤退了。」

  『咦?……喔,这样啊……虽然搞不懂少尉那种能力是怎么回事,不过还真是方便呢……』

  语调中混杂着苦笑与畏惧,抛下像是感叹又像是独白的这句话后,这次对方真的取下了同步装置。一个状似喉震式麦克风,外型却更为洗炼而富机能性的金属环。

  结果像颈圈这一点还是没变啊。辛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这时,一道说话方式夸张到甚至不能用古风遗韵来形容,就连脑子里只有战场的辛也觉得严重与时代脱节的尖细嗓音,从车长席传了过来。

  「汝辛苦了,辛耶。」

  「……芙蕾德利嘉,你又偷偷跑进来了?」

  从座椅上探出身子,转过身来对辛说话的,是一名刚满十岁的娇小少女。

  身形纤细的她,在军帽底下露出一张如人偶般精致白皙的脸蛋。宛如宝石的焰红种红眸与长度及膝的夜黑种笔直黑发,与肃穆的铁灰色军服酝酿出不可思议的和谐气氛。

  这位在辛分发到实验部队前,就已经认识半年有余的早熟少女,得意洋洋地挺起平坦胸膛。

  「汝以为和整备人员串通便能将余排除在外吗?太天真了。紧急出击时,整备人员光是进行最终确认便忙得不可开交,趁乱潜入可说易如反掌。」

  「——伍长,返队后我想和你谈谈。」

  『少尉……!不是啦,请听我解释好吗!这次真的是因为忙到不行才……』

  对部下进行通达后便径自切断了无线电,叹了口气,低头望向那双和自己一样的红色眼眸。

  「我不是告诉你好几次了,不需要跟着出击也没关系。要搞清楚你的职责啊,『护身符【吉祥物】』。」

  「明明是靠着余的管制进行作战的呢。话又说回来,汝可没有资格教训余呀。虽说这支部队只是小编制,但堂堂指挥官竟抛下僚机单身突入敌阵,这也是汝的坏习惯。班诺德对此可是有不少怨言呐。」

  听到这句话,早一步回到车舱中,现为极光战队最上级军曹的壮年男子耸耸肩。

  班诺德之所以只是耸耸肩却不说话,是因为这个问题并没有严重到需要正式申诉,单纯只是个人的不满,同时他自己也明白,就战术上来说辛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辛对于班诺德这样的反应也不会多说什么。

  「是跟不上的人需要检讨。若是为了等待会合,拖累了歼灭敌军的时间,就会失去机动防御的意义。」

  被当成扯后腿的同小队其他处理终端们,也只能默默露出苦笑。

  反观芙蕾德利嘉却皱起眉头。

  「机动防御……是吗?这确实是汝所擅长的任务,但……余并不喜欢。那是以自军防卫线遭到突破为前提的战术呀。」

  这是大胆地以步兵部队为主力部属在第一线,将兼具高机动力与火力的机甲部队全部留置后方,等敌方部队突破第一线后才投入战场的防卫战术。由于近一个月以来「军团」的攻势过于猛烈,导致西部战线各军停止推进,为了坚守防线及降低损耗不得不出此下策。

  「就算挡得住一时,但在双方总兵力与产量有落差的状况下,总有一天会崩溃——到时候,在前线作战的汝等又会有何下场呢?」

  站在辛的角度来说,他觉得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而且也毋须在意,因此他当作没听见在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当国家崩溃时,前线士兵会有何下场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芙蕾德利嘉有些不快地探出身子。

  「有没有听见呀,辛耶?不珍视自己性命这一点,也是汝的坏习惯呢。如今,汝已经不在共和国第八十六区,而是在联邦的战场——呀啊!」

  少女特有的尖细嗓音,虽然音量不大,却十分烦人,辛索性把少女的军帽拉到鼻子上扣住,好让她关上嘴巴。

  把受到袭击而拼命挣扎的少女扔在一旁不管,他便靠在坚硬的座席上闭目养神。发动夜袭的「军团」数量十分可观,今天想必会收到源源不绝的救援请求吧。虽说彻夜战斗已经是家常便饭,但能够休息时,还是抓紧时间小睡片刻也好。

  身旁的芙蕾德利嘉还在闹个不停。

  「哇啊,拿不下来,拿不下来啊。班诺德,快帮帮余!」

  「好啦好啦。帮你拿掉之后,要乖乖保持安静喔。姑且把少尉算进去,连日战斗让大家都很累了,有些人也想多少睡一点。」

  「唔嗯……抱歉。」

  感觉到有人悄悄瞄向自己的视线,之后辛也委身于短暂的假寐之中。

  而在睡梦中也不绝于耳的机械亡灵叹息声,依旧不曾消停,直到西方尽头的大地,满是这些亡灵的声音。

  †

  第一五号前进基地【FOB一五】是设立于齐亚德联邦西部战线,第一七七机甲师团责任战区预备第二防卫线后方,是第一四一机甲连队的根据地。

  在因为人员与机甲数量众多而拥有广阔腹地,导致空间跟着大到不行的军官餐厅中,尤金一只手拿着餐盘,找寻某个人物。由于每次移动战线就要重新整理一遍,所以餐厅也显得崭新而简洁。在十年前的公民革命之前,也就是联邦还称为帝国的时候,最里面的墙上应该是挂着独裁者们的照片吧,如今则是挂着写有联邦国策「我等以正义立足世界」的横幅布条。

  「嗯。如果要找极光战队的军官,就在对面那边喔。」

  「非常感谢。」

  「试图理解接纳异邦人的积极态度十分令人赞赏啊,这位少尉小朋友。尤其是他们八六本应处于受到同情的立场呢。」

  对着这位亮出一口白牙,看似拥有旧时代贵族身分的纯种青玉种上尉回以暧昧的微笑后,便穿过人来人往的餐厅,走向对方所指引的方向。

  虽然对方说的没错,但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除了那个人以外的「八六」——何况自己根本没见过其他八六——就像一团迷雾一样,让人不禁感到有那么点害怕。

  不过,如果不要把他们想成妖魔鬼怪,抱着平常心找他们攀谈,好好聊一聊,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或许就能解开误解了……

  在多民族国家的联邦军基地中,当然有着多采多姿的人种,但年龄组成却十分年轻,其中也不乏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他们和尤金一样,都是出身于特别士官学校的少年军官。在修完中等教育后,接受了最低限度的军事教育便被任命为少尉,在从军过程中继续接受本应在任官前修毕的高等教育的特例制度适用者。

  这是在经过与「军团」长达十年的战争后,为了确保剧烈损耗的军官维持在一定人数,而不得不出的下策。

  话虽如此,让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也有机会成为军官,可说是一项惠民德政,而且采用的是志愿制度。无论战况何等恶劣,联邦政府都不会打破原则,推行无视国民意志的征兵制度。强迫他人上战场,是那些令人不齿的垃圾才会做的事。

  因为联邦和帝国,以及和西边的那个国家不一样。

  在现代战争中,士兵必须具备熟练的武器使用技术和知识,所以就算利用征兵制度在短时间内募到足够的兵员,也派不上用场。这是尤金在特士校的同梯兼室友兼搭档的友人说过的话。

  「……喂,极光战队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因为昨天我们部队发出救援请求吧。那个死神附身的无头骷髅,让人有点不太舒服啊。」

  「那些家伙来到这里的这一个月,击坠数实在很吓人啊。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话说,原来是真有其人啊。我本来以为所谓的处理终端只是谣言而已。」

  「别说了,这样不就和共和国的垃圾没两样吗?我们是光荣的联邦人,可不能做出这种无耻的行径。」

  「说的没错——愿光荣归于双头鹫。」

  和尤金擦身而过,体格壮硕像是装甲步兵的军官们的谈话,有些讽刺地也替他指引了方向。

  在角落的长桌末端看到要找的人之后,便迈步走了过去。

  就在一身整齐军服,连军帽都戴上的娇小少女对面,坐着一个身穿双排扣军常服,默默吃着盘中早餐的少年。

  因为两人都拥有夜黑种的漆黑发色,以及焰红种的血红双眸,看起来就像年纪差很多的兄妹。大概是因为旧帝国贵族阶级特有的端正容貌,让他们显得十分神似,不过尤金知道他其实已经没有家人了。

  早晨人声鼎沸的餐厅中,只有那里没什么人坐的原因,究竟是崇尚纯种的旧贵族所厌恶的混血血统表露在外的,也为民众所厌恶的支配阶级后裔特有的色彩与容貌所致——尽管夜黑种与焰红种都是从帝国黎明期发迹的支配阶级,但两者的混血儿却会同时遭到两大贵种排斥——还是因为他们的所属部队,以及他们自己的恶名所致呢?

  用叉子尖端戳着餐盘一角,少女以金丝雀般的嗓音开口:

  「……辛耶。汝喜欢吃香菇吗?」

  「还好。话说,要是不想吃的话,就别勉强吃了。」

  「话虽如此……若是吃不完,岂不是辜负了厨师的苦心。毕竟这也是辛苦的结晶呀。」

  「那就努力吃完吧。」

  「唔唔。」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那份奶油香菇除了一小朵外,统统扫进自己的餐盘里,看起来就像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哥哥。

  走到两人身旁后,尤金出声搭话道:

  「好久不见,辛。」

  随意扫过来的血红色眼眸,在自己身上停了一会儿,又眨了眨。

  「尤金。原来你分发到这里啊。」

  「从上个月开始呢。」

  告罪了一声后,就拉开少女身旁的椅子坐下。只见一双清澈的血红色大眼望着自己。

  「昨天多谢你救了我一命。那个骷髅的识别标志是你吧?」

  辛思索了一下。

  「是啊……抱歉,你是在哪个部队?」

  光凭「昨天」这个条件,答案似乎不只一个呢。

  「哈哈,看来你很活跃啊。」

  不停地来回望着两人的芙蕾德利嘉,忍不住发问道:

  「两位认识?」

  「我们是特士校的同梯。」

  「虽然认识的时间更早就是了。同样选了机甲科,又分在同一间宿舍当室友,在训练中也被安排成双人搭档,所以在『破坏之杖』的驾驶训练也总是坐同一架机体。」

  芙蕾德利嘉眼珠一转。

  「喔喔……那可真是辛苦汝了呢……」

  尤金像在恶作剧一样双眼放光,探出身子说道:

  「你也是受害者吗?没错,这家伙真的闷到不行又难相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啥。」

  「唔嗯,余懂汝的感受。就算找他说话,也不肯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放余一个人尴尬也不肯吱个声,对于他没有兴趣的话题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呢。」

  「不过啊,平常这家伙虽然冷漠到让人怀疑他的血是什么颜色,可是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乱来啊。你知道辛的零分传说吗?」

  「哦——不妨说来听听?」

  「他在战技训练的模拟战中,让『破坏之杖』跳了起来,结果因为危险操纵,直接被评为不及格了。」

  那是四个月前,在特士校历时三个月基础课程的尾声所发生的事情。

  虽然光论操纵技术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但是让一架重量超过五十吨的「破坏之杖」进行跳跃机动动作,不但会损害机体,也可能使机内的兵员负伤。事实上,当时担任炮手的尤金的后脑勺就猛力撞上了本为保护之用的头枕,亲身体验到什么叫「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感觉。

  辛和「破坏之杖」本来就八字不合——虽然说讨厌坚固的复合装甲与凶猛的一二〇毫米炮这种事本身就很奇怪了——但是辛也以此为契机,改分发至作为「女武神」实验部队的一〇二八实验部队……但这让尤金觉得满寂寞的就是。

  不过呢,当事人对于眼前的爆料大会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喝着咖啡的模样,实在一点也不有趣。

  尤金与芙蕾德利嘉皱着眉头面面相觑,随即噗哧一声,一起笑了出来。

  「我是第一八中队的尤金·朗兹少尉。请多多指教。」

  「芙蕾德利嘉·罗森菲尔特。余记住汝了。那么……」

  芙蕾德利嘉将放满砂糖与牛奶,感觉甜到不行的咖啡(虽然在她想要舀起第四勺砂糖时,辛就把糖罐拿走了)一口喝完后,站了起来。

  「那就不打扰两位叙旧,余先行一步。」

  两手端着成人专用,和她的身型相较之下更显庞大的餐盘,巧妙地从来往的人潮中钻过,渐行渐远。

  凝视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尤金开口问道。

  那个在军事基地当中显得相当突兀的年幼少女——

  「……是你们队上的『胜利女神【吉祥物】』?」

  「嗯。」

  那是这个国家从帝政时期传承下来,如今仍遗留在部分军队里的习俗。

  原本这是为了防止征召来的士兵逃亡而制定的一种策略。让年纪与士兵们的女儿或是妹妹相仿的年幼少女加入部队,一起同吃同住,营造家族的感觉。这样一来,为了保护亲爱的「女儿」不受敌方伤害,士兵就会舍命奋战了。

  「因为我们队上和佣兵部队差不多,所以她就是遵循这个习俗而来的人质吧。」

  不是差不多,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佣兵部队。

  举例来说,昨晚前去救援的小队当中,只有辛是正规军人,其他战斗成员全都是佣兵,而包含上官在内的军官,早在之前与「军团」的战斗中全数阵亡了。

  「……真是残忍啊。都什么时代了还用吉祥物这一套。而且还把人放在一堆佣兵里。」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

  望着如此平淡回答的辛,尤金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啊,那么小的孩子没有理由上战场吧。」

  冷不防回望过来的血红色眼眸,让尤金的内心不禁动摇。

  总觉得好像有些隔阂——不,正确来说,是那个眼神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让人觉得对方好像和自己分处于不同世界那般决绝。

  尤金抛开负面情绪,斟酌了一下用词后才开口说:

  「再怎么说,也没有理由让那么小的孩子上战场,应该是别人保护她,而不是她来保护别人。不管是家人、国家、正义或是自己的生活,都不该是她这年纪的孩子该烦恼的事。既然如此……她又为何非得上战场不可呢?——不是吗?」

  辛垂下眼帘,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后。

  再度睁开的双眼当中,充满静谧的气息,而先前那些漠然而决绝的神色已经消失无踪了。

  「……或许是如此呢。」

  离开去拿第二杯咖啡,就顺便帮尤金也拿了一杯的辛走回长桌,尤金在道谢之后接过了纸杯。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咖啡,实际上是用大麦和菊苣根炒制的替代品,但在联邦势力范围完全遭到「军团」包围,一切通讯手段都被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妨碍所阻断的现在,别说是与其他国家进行贸易,甚至多年来都无法确认彼此是否存在。所以产地位于大陆南方与东南方的正宗咖啡豆,当然是有钱也买不到。

  「对了,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吧?」

  「喔喔,对啊。虽然年纪比我小很多。」

  从打得很紧的军服领带底下把和兵籍牌挂在一起的盒式链坠拿到衬衫外头,用手摸了摸。

  「……我们家父母亲都不在了嘛。为了让她尽量上好一点的学校,我得多赚点钱才行。」

  六年前,就在与「军团」的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一家人打算逃离故乡的时候。

  通往首都的疏散列车已经没有容下一家四口的空位了,所以父母亲为了小孩的安全,硬是把尤金和妹妹推上列车。

  此后父母亲就全无音讯。

  由于来不及带走全家福照片,所以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妹妹完全不记得父母的长相。

  「现在初等学校刚好放暑假了,等下次休假,我想带她出去玩呢。虽然要出远门旅行不太可能,不过可以去动物园或游乐园,顺便逛逛街。毕竟是个女孩子嘛,总是喜欢漂亮的衣服和鞋子之类……啊,对了,联邦首都的百货公司好像开了一间新的咖啡厅呢。」

  看着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的尤金,辛不禁微微扬起嘴角。

  「当哥哥还真辛苦啊。」

  「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想体验我也不会让给你喔。」

  「不用了,我身边已经有个够吵的了。」

  尤金愣了一下回以苦笑,随后辛却突然收起笑容。

  「既然如此,你不是更应该选择军人以外的道路吗?现在战况不太乐观,接下来大概只会更加恶化吧。」

  既然你还有着无可取代的家人。

  听出辛的言外之意,尤金正色说道:

  「那是你从上一个战场的经验,所做出的判断吗?」

  「——没错。」

  还是军官候补生时,尤金曾问过辛的经历,也得到了回答。

  而这些见闻,也曾让尤金逃过死劫。

  在特士校时,作为训练的一环,候补生必须参加实战。虽然只是以突击步枪搭配野战服的旧式装备进行巡逻,单纯体验战场气氛好增加胆量的「任务」,他们却不幸遇上了「军团」奇袭。率队教官也在途中被「军团」杀害,而那时尤金正好和辛一组,才有幸生还。

  为什么你能看穿「军团」的动向呢……为什么你这么习惯于战斗呢?那时尤金问了这样的问题。

  虽然辛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回答了自己。就和平常一样,用平淡的口吻诉说着……

  那段过去。

  从祖国决定的死亡命运中侥幸存活的来龙去脉。

  就连总是藏在军服领子里面的颈部疤痕——那道很明显出自于恶意伤害,宛如斩首伤疤一般的狰狞伤痕,都让尤金看过了。但尤金不忍去追问这个伤痕的由来。

  正因为辛了解战场的悲惨,以及与「军团」的战斗是多么惨烈,所以才会担心自己。发现这一点的尤金十分开心,没想到平时又闷又难相处还很冷淡的辛,是个不错的家伙。

  明明有着那样的过去,却还是愿意和白系种,而且是纯种的自己成为朋友。

  「……嗯,不过,也是啦。说的也是呢。」

  尤金喝了口快冷掉的咖啡,忍不住皱眉。好苦,忘了加糖。

  「我们队上光是昨天就死了十五人。虽然联邦从十年前开始,就一点一点扩大了控制范围,但这座基地呢,其实也是今年开春时推进了战线,才来到现在的位置。不过,想要不付出人命代价也是不可能的。」

  联邦前身的齐亚德帝国横跨大陆西北到中北部,不但是全大陆国土面积与人口第一的超级大国,也是军事强国。

  在联邦成立后不久,便受到「军团」调头反扑,但守卫整个边境的战斗属地发挥应有的作用。虽然各战斗属地都被敌军削减了至少一半,却成功让负责生产活动的属地及身为国家中枢的首都完好无缺。

  因此保留下来的强大国力与军事能力,加上遗留在帝立研究所的「军团」部分性能资料,以及在这十年战争中不断累积,凝聚用来反制「军团」的各种智慧结晶。

  综合这些基础才勉强与「军团」匹敌,也终于将战线逐渐往前推进,这就是联邦目前的战况。无论是国家安宁或国土扩张,都是靠着如流水般消耗国力与士兵性命才换得的成果。

  从综合性能来看,加入了能够舍弃驾驶员这个脆弱零件的技术后,「军团」本来就已经超越了联邦军所有的兵器。

  再者,中枢处理系统原本设定了无法变更寿命上限的「军团」,却靠着扫描阵亡者脑部构造的奇招,克服了天生的寿命极限——辛把这样的个体称为「黑羊」——让永无止尽的战斗与杀戮化为可能。如今,积极狩猎活着的人类,以获取未劣化脑髓的集团「猎头者」也已经证实的确存在,因此真正濒临极限的反而是联邦才对。

  「昨天就我所见,其他部队的状况也差不多。老实说,第二防卫线没有被攻破,甚至都让人感到意外。」

  「我听到队长们在说,战况激烈的时候,这种情况是家常便饭。因为西部战线是联邦最大的激战区,而第一七七师团战区又是西部战线中最为惨烈的战区。」

  联邦的东部战线及南北第一到第四战线受惠于山岳、高地及大河等自然屏障保护,防卫线较容易维持。唯一以防守难度极高的广大平原为战场的西部战线,不得不以量取胜,投入了总战力超越各战线的四个军团,用来驻守总长四百公里的战线。在地利不便的战场上与「军团」厮杀的西部战线士兵,死伤率高得吓人……当然,阵亡人数也居各战线之冠。

  「家常便饭啊……虽然我只在这边的战场待了一个月,但这样的死亡率一点也不稀松平常。『军团』的击坠数和我方的死伤数简直不成比例。总觉得为了维持战线,实在死太多人了。」

  「的确,完全感觉不出我们能赢啊。像队长那个层级的人已经习惯了,而更上头的军方高层其实都是旧时代的大贵族,所以不管底下的庶民死了多少,也不过就是一串数字,就像是家畜少了几头一样。」

  说到这里,尤金猛然回神,闭上了嘴巴。

  因为眼前这个谈话对象,就是被祖国当成家畜看待,甚至无法列入阵亡者的数量统计之中。

  「……抱歉。」

  「嗯?怎么?」

  明明露出不解的表情,却摆摆手表示不在意。要是他真的不在意就好了,毕竟自己并不是故意要唤起那些不好的回忆。

  不过。

  尤金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既然如此,辛又为何要返回这个战场呢?

  辛已经没有家人了。

  全都被原为祖国的共和国夺走了,留他一个人独自活在这世上。

  并非联邦出身的他,在这个国家当中没有必须守护的人,也不是出自于守护祖国或同胞的理念,就连为了讨一口饭吃这种讽刺的理由,也因为联邦政府肯定会予以援助,根本站不住脚。

  那么——究竟为什么?

  「……辛,我问你喔。」

  「什么?」

  「没有啦……就是啊,既然这样,你又为何……」

  问这种问题真的好吗?尤金在迟疑之下变得吞吞吐吐。

  这时,红色双眸忽然从尤金身上,移往别的场所。

  辛似乎注视着比基地外的厚实防壁更为遥远的所在,四周的气温似乎微微变冷,压得尤金喘不过气,只好闭上嘴巴。

  「……怎……」

  怎么了?

  正当他要问出口的瞬间。

  铃声大作的警报声就打断了他。

  那是能够深入交战区深处的自走式无人索敌机,侦测到「军团」所发出的警报。

  过去,齐亚德帝国开发了「军团」,将其投入侵略全大陆的战争之中,但是身为后继者的齐亚德联邦,除了能够远距操作的索敌机之外,不再采用任何无人机。

  在帝国时代,高等教育由构成独裁政权的大贵族,与底下的贵族阶级所垄断。因此,以平民阶级为主体的联邦,对于当时帝国所展现的超技术力也只能望洋兴叹。此外,由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完成「军团」人工智慧架构的主任研究员在战争爆发前死去,导致联邦没有能力开发代替「军团」的完全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

  而且,就算真的开发成功也不能实际应用,这是联邦从政府到国民共通的主流意见。为国家同胞而战,是公民的义务与权利。不能把这项义务丢给机械负责,也不能让这个权利被区区机械抢走。

  因为失去控制的机械会做出什么事——答案就在眼前发生。

  一瞬间,整个餐厅陷入紧张与沉默,而紧张随后便化为骚动。在群情激昂之中,两人站了起来。

  「昨天才打完,今天又来啊?那些臭铁罐真是闲闲没事做,这样会找不到女朋友喔。」

  「自动工厂型【Weisel】的语源是女王蜂,所以出厂的那些等同于兵蜂的『军团』从性别上来说,应该都是女性吧。」

  「所以这是要跑来联邦军这个男人窝里抢男人吗?热情到我都要哭了。」

  两人互相开着玩笑,走出餐厅后在走廊分道扬镳。隶属正规机甲部队的尤金,与待在实际上算是受雇于研究局的实验部队里的辛,分属于不同指挥系统,而爱机的机库自然也就不会是在同一个地方。

  「那下次再聊吧。」

  「嗯。」

  各战区部队将主战场设在障碍物较多,空间较狭小的森林与都市废墟,才构成了整条联邦西部战线。

  这是为了与「军团」主力的战车型,以及敌方为突破战线而集中投入的重战车型交战时,能够尽量争取有利条件而设下的策略,但也并非毫无破绽。对同样体型巨大的「破坏之杖」而言,这样的地形也不利于移动。比方说,如果和僚机之间的阵型被破坏,又被轻量级的近距猎兵型团团包围的话,就凶多吉少了。

  在西部战线特有的,混杂针叶树与阔叶树的森林中。从四面八方涌现的近距猎兵型攀上粗壮坚实的老树树干,从上方来袭。为了甩开它们,尤金驾着「破坏之杖」往前冲。五十吨的重量蹴地造成的地鸣,打破了森林的安宁,驱动系统也不停发出哀号。

  「军团」的攻势不分昼夜,就像海啸般一波接着一波。

  攻势断断续续毫无规则可循,却像疯狗一样死咬不放。一次又一次发动袭击,一步步削弱我方的战力与士气,一旦发动攻势,有时战斗甚至要持续半个月之久。

  和繁殖时间以年为单位计算的人类不同,唯有能够不断量产,从支配区域最深处的自动工厂型当中如乌云般涌出的「军团」,才有能力实行这样的战术。

  战场的天空总是被阻电扰乱型的银色云雾所覆盖,不管是感应器、雷达还是资讯链都受到阻断的情况下,长距离炮兵型的猛烈炮击间歇性袭向壕沟里的步兵。以个别性能来看,装甲步兵不敌近距猎兵型,而「破坏之杖」也无法和战车型相比拟,即使如此,它们还是会以压倒性的强大战力发动联手攻击。尽管战术多少显得稚拙且单纯,但以兵器的性能差距及数量的淫威补足这点,发起与亡灵大军之名相符的猛攻。

  或许会输吧。脑中不时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们——联邦乃至于全人类,面对没有理由也没有目的参与这场战争的杀戮机械,总有一天会无力抗衡而败北吧——……

  『朗兹少尉!你在发什么呆,想死啊!』

  「抱、抱歉!」

  车长在斥责的同时猛踹驾驶座的椅背,让尤金从暂时沉浸的思考中回到现实。眼前的雷达荧幕塞满了「军团」红色光点,勉强连上线的电子通讯系统,在多功能全像荧幕上显示着各部队的战斗状况。

  战况不太乐观。负责机动防御工作,本应在第二防卫线后方待命的机甲部队,此时都暴露在最前线了。

  极光战队——辛所属的部队也在附近列阵作战。他们从展开突袭的战车型集团侧面发动奇袭,形成敌我双方大混战的局势,止住了敌军突袭的势头。在敌军正面的友军机甲部队趁机重整态势,与极光战队合力展开反击。

  辛的部队总是会出现在最需要他们的战场上。

  但那同时也是最危险的战场。身旁「军团」残骸堆积如山,我方士兵也如潮水般逝去,那是名符其实的尸山血海。

  他们身处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战火地狱,却依旧勇往直前。

  尤金也知道,「吸人血的恶魔」这个用来揶揄他们的蔑称,已在前线部队之间传开了。

  那些背负着「传达死讯的公主【女武神】」之名的无头骷髅,总是会嗅着鲜血与死亡的味道而现身。军中是这样形容他们的。

  沙——强烈的噪音窜过了所有的光学荧幕及多功能全像荧幕。

  全像荧幕上的阻电扰乱型的分布密度改变了,电磁干扰也变强了。

  在噪音盖过一切的前一刻——荧幕上慌忙后退的极光战队的光点,以及某个人在开放频道中对着所有部队大吼的声音,莫名清晰地留存在脑海中。

  从高空飞来的某物爆炸了,产生的冲击波往四面八方散开。

  在所谓弹速较慢的无后座力炮都超越音速的现代战争中——炮声总是会晚一步到来。

  钢铁化为倾盆大雨。

  在强烈的电磁干扰下,无线电完全陷入沉默,但经由人类集体无意识进行交流的知觉同步,并未受到影响。

  『没事吧,辛耶?』

  「没事。」

  『太好了。』

  话虽如此,芙蕾德利嘉的声音却在颤抖。

  『但是……抱歉。有个坏消息。』

  抬头望着被自锻破片的弹雨所撕裂,微微冒烟的铁灰色残骸,辛平静地开口:

  「芙蕾德利嘉——把『眼睛』闭上。」

  睁开眼睛后,才发现自己身处于鲜嫩欲滴的绿意中。

  头顶上满满的橡树与山毛榉树叶,呈现柔和的绿色。而冷杉与松树则带着浓烈的绿色。在阻电扰乱型构成的云雾及层层交叠的枝叶阻碍下,显得有些薄弱的阳光,轻轻穿透了周遭的雾气,让这片雾气也染上了绿意,宛如在北方森林的夏季中所见到的,清透饱满的翠绿。

  沾满露水的小草碰着脸颊的感触,让他明白自己正躺在地上。一旁则是宛如巨兽尸骸般跪坐在地,遭到击沉的「破坏之杖」铁灰色巨影。

  感觉有一道削瘦的身影蹲在自己身旁,尤金用模糊的双眼努力辨认。

  「辛。」

  血红色的目光静静地望着自己。就连这种时候,那双红瞳依旧是那么地冷冽而静谧。

  假如这世上真的有死神,祂的眼神一定就像这样吧。

  「队长……呢……?」

  「阵亡了。」

  「我……我呢……」

  他隐约猜到自己大概没救了。要是自己还有希望的话,辛才不会像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低头看着。

  「你还是别问比较好。」

  「告诉我。」

  辛叹了口气。

  「腹部以下都没了。」

  从辛那身铁灰色的驾驶服像在血海泡过的惨状就知道,绝不只是被大卸八块那么简单。

  这家伙……人还真是不错啊,不像表面上那样冷漠呢。心里虽然明白,尤金还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对方明知道把自己救出来也无济于事,还是弄脏了那身军服。不仅如此,由于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很明显就是对方帮自己打了吗啡。把珍贵的止痛药,就这样用在毫无生还希望的士兵身上。

  不过,还是很感谢他把自己拖出机外。

  毕竟留在封闭的驾驶舱中,被自己的血液和内脏溺死的死法,实在太糟了。

  「辛……我有个最后的请求……」

  「什么?」

  「可以把那个链坠……放到我手上吗……就在工具箱里……」

  发现低头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眸微微动摇了一下,尤金才恍然大悟。

  对喔,就算想拿,我的双手也已经……

  大概是不想让血弄脏,只见辛脱下手套取出链坠,稍微思考了一下后,从尤金的驾驶服领口放进衣服里面。金属冰冷的异物感,在体温的传导之下随即消失无踪。

  宛如不祥的乌鸦一般,辛无声地站了起来,从右腿的枪套中拔出手枪。

  拉动滑套,将第一颗子弹上膛。这是一把比联邦军配给破坏之杖乘员的手枪更大型的九毫米自动手枪。也是对「军团」装甲毫无用武之地的最后武器。

  要是叫自己做出同样的举动,肯定会双手发抖,什么也做不成吧。但此时对准自己的枪口与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

  因为知道这并不是对方冷漠无情的缘故,所以尤金挤尽最后的力气露出笑容。一定要回报他的恩情。至少这点小事要做到。

  「抱歉……谢谢你了。」

  枪声响起。

  刚才芙蕾德利嘉虽然说对方「还活着」,却没说「还有救」,所以辛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的状态。

  「菲多……」

  下意识唤了一声,才想起那个忠实的「清道夫」已经在「军团」支配区域长眠,不再陪伴于自己身旁了。

  联邦军不会抛弃战友的遗体。在这场战斗结束后,尤金的遗体想必也会被带走,送回家人身边,风光大葬吧。而或许该称为灵魂的存在,也将回归位于世界尽头的黑暗深处。

  只能把对方的姓名、临终的容貌、笑容和听过不知多少次的家族回忆,刻印在自己的脑海中。就和自己以往送走的数百位同伴一样。

  这是辛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了。

  作为阵亡报告之用,辛将两片一组的军籍牌扯下了一片。这时,一道质量巨大的物体横冲直撞而来的脚步声,传入了耳中。

  那不是「军团」。它们有着超高性能的驱动系统和缓冲系统,连重战车型都不会发出脚步声,而且只要「军团」一靠近,辛马上就会发现了。

  没多久,画有第一八中队刺猬中队标志,伤痕累累的「破坏之杖」便从翠绿雾气中现身了。

  看见一位站在倒地不起的「破坏之杖」与同伴尸体旁边,却不是本队队员的少年兵后,第一八中队唯一生还的「破坏之杖」,就在驾驶员的操纵下,停下脚步。

  就在不知何处会冒出「军团」,且不断上演死斗的战场一角。虽然连自卫用的突击步枪都没带,毫无防备到让人怀疑是否神智清醒,但那道静静伫立的身影,却莫名地令人感到安心。

  看到那架多半是对方的座机,在不再动作的「破坏之杖」身旁待机的四足白色机甲后,驾驶员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女武神」。一群只会出现在阵亡者众多的战场上,不祥的无头骷髅。

  那位少年取下了耳麦,所以无法透过无线电交谈。后座的车长兼炮手带着警戒打开了驾驶舱。

  只见少年兵往这边瞥了一眼,微微挑眉。驾驶员不禁低声呻吟。

  「诺赞……!」

  对方是特士校的同梯。

  在那个说穿了只是把学员赶鸭子上架的特士校,尽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而入学的少年候补生当中,表现极为优秀,战技训练的成绩也一枝独秀。可是由于闹出太多像是违反命令等等的问题行为,最后被转派到不知何方的实验部队去了。听说是一支成员全是战斗属地出身的「禽兽」,被当成特攻武器使用的惩罚部队。

  在这之前,他与一样是同梯的那架机体的驾驶员尤金·朗兹,是同寝室友兼双人搭档。

  当这位驾驶员发现倒卧在地只剩一半的遗体就是那个尤金时,不禁倒抽一口气。

  「来得正好。阵亡报告就麻烦你了。」

  接住对方随意抛过来的东西后,才发现是军籍牌。

  嘉纳冷静地问道:

  「是你了结他的吗?」

  大概是从辛单手随意提着的手枪,以及积在草丛中的血泊来判断的。

  虽然伤患的检伤分类,是由专门的军医负责,但有时创伤严重到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既然运回去也来不及抢救,当场让伤患解脱反而是一种温情的处置。

  辛点点头。嘉纳神情复杂地正要开口道谢时,却被驾驶员的吼声打断。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他!」

  辛没有回答。

  只是用那双炯炯有神而平静无波的血红双眸,回望对方。

  「你知道那是尤金吧?在出击之前那家伙说今天早上遇见你了,所以你一定知道他在这里吧!……为什么不早点来救他!在其他部队战斗的时候,你明明三两下就干掉敌人了!」

  在负责机动防御的机甲部队中,极光战队的总击坠数也是首屈一指。整天游走在其他部队陷入激战的区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明明强大到这种程度。

  明明被联邦从鬼门关救了出来,受到了保护,根本不需要再上战场!

  「反正干掉那些臭铁罐,才是你们眼中最重要的事吧!——你们这些打到脑子坏掉的八六!」

  八六。

  那是出身自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却被祖国定义为人形猪猡,又被齐亚德联邦所拯救的同胞们。

  是被迫踏上死亡旅程,最后抵达联邦领地的仅仅五名少年兵。

  辛默默不语。

  驾驶员试图继续开口,却被身为上官的嘉纳摁住肩膀。

  「马塞尔少尉,别说了。你打算沦落到和共和国的人渣同样的水准吗?」

  这平静的声音让马塞尔关上嘴巴。共和国对于本应为国民的「八六」所施加的种种暴行,早在半年前,他们受到政府收容的时候,马赛尔就从电视与广播连日的报导中得知了。

  自己怎能沦为和那些人同样的存在。

  可是。

  嘉纳的手依旧放在马赛尔的肩膀上,低头致意。

  「我为马塞尔少尉的无礼之举向你道歉。同时,也为了你对于朗兹少尉的慈悲之举而道谢。谢谢你,对不起。」

  「……哪里。」

  看着缓缓摇头的辛,感觉有些心疼,嘉纳思索了一下才开口说:

  「如果你是为了回报救命之恩,才选择加入联邦军,那么大可不必这么做。」

  「……」

  「我们联邦绝不会向『军团』屈服,无论就战斗而言,或是以正义来说。我们是凭借自己的意志,为了保护家人、祖国、同胞,和这个国家的理想而战。绝对不会强迫像你们这样命运多舛的孩子上战场……现在还不算晚,从军中退役,这次就好好过着幸福生活吧。」

  然而他所得到的,只有一双平静的目光。

  虽然所属单位不同,但听见上官的话却不发一语的态度还是很失礼。只见辛忽然移开视线,默默地转过身去,这才用他平静而冷淡的声音说:

  「『军团』来了,趁现在和友军汇合吧。」

  坐在自己的「破坏神」——「送葬者」的驾驶舱中,辛专心浏览着多功能全像荧幕上显示的战况。

  这时候,尤金的死已经被逐出意识之外了。这是他五年来在战场上度日而培养出来的,战斗机械般的思考模式。

  他回过神来,启动了暂时关闭的知觉同步。从联邦还是帝国时便在战场上讨生活的其余队员们倒是无所谓,但是自己杀害熟人的场面,实在不该让芙蕾德利嘉接触到。因为事先警告过了,所以她应该没看见才是。

  在启动的同时,就听见了芙蕾德利嘉的声音。看来她一直在线上等着。

  『辛耶吗?』

  「战况如何?」

  电子通讯系统的资讯链依旧没有反应。虽然辛能够确切掌握「军团」的位置,却只能从敌人的动向来反推「目前还活着的友军」分布的状况。虽然不是办不到,但在这个战场上的僚机数量太多了,所以直接询问知情者比较快。

  『不太乐观。主力已撤退到预备阵地重整旗鼓。方才的炮击造成极大的损害。』

  「你知道详细的损害状况吗?」

  『有好几支部队的指挥官已经「看不到」了……这边虽然也兼任指挥车,但资讯链几乎没有任何资讯反馈……』

  目前没有条件解除阻电扰乱型的重重封锁。用来烧毁它们的高射炮,也因为长距离炮兵型的牵制炮击而无法向前推进。

  不太妙啊。辛面无表情地这么想。

  联邦军的战力在许多方面都远胜于共和国。采用的各式武器都很优秀,也能得到炮击和资讯链的支援……即使如此,与之对峙的「军团」战力却遥遥凌驾于联邦之上。

  共和国那种荒唐的防卫机制之所以能够维持九年之久,其实是因为「军团」分出了大半数战力与联邦交战的缘故。换句话说,共和国那边的战线在「军团」眼中不过是一块实验性质的训练场罢了。

  『——师团司令部发来联络。请极光战队在主力再度进攻时,从侧面发动突袭。于座标二七·三二集结,在接收下一步指令前,于原地待命……是直接派通讯兵过来通知的呢,看来情况颇为棘手。』

  「收到。」

  「送葬者」调转方向,没多久便与班诺德,以及麾下小队的两名幸存成员会合。

  散布在全战斗区域的自家战队所属机陆续集结过来,雷达荧幕上也显示着相同数量的友军蓝色光点。

  就在熟悉的个人代号光点出现在荧幕上的同时,一道在这座战场上已经很久没听见的声音响起。

  『——难得看到我们队上全机集合啊。可见「破坏之杖」的损失似乎很惨。』

  是「狼人」。

  瞥了同时显示部队代号与机体编号的那个名字一眼后,辛对着同步连线的对象回答:

  「莱登……你去支援的部队怎么样了?」

  『很遗憾,这边的正规机甲部队也溃灭了……虽说师团打算再度发起攻势,但是对主力的战力别抱太大希望。』

  『……反正本来就没期待过。』

  『话说啊,这次又是把我们扔到反攻失败就会被孤立的地点呢。说好听点是突袭,说难听点就是要我们替主力当诱饵嘛。』

  『战况恶劣要自求多福这一点,结果到哪里都没变啊。』

  接二连三开口的,是散落在全战斗区域中,同为八六的伙伴。

  在强烈电磁干扰下闪烁不定的雷达荧幕上,显示着和过去战场同样的名字。

  望着荧幕,辛叹了口气。

  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国家,战争的形式依旧没有改变。人们还是受到机械亡灵大军所欺压、束缚以及吞噬。

  在过去众多伙伴消逝的战场尽头,却也是日复一日上演同样的战争戏码——当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度踏上相同的战场。

  当时参与那场名为特别侦查的死亡之旅的他——

  从未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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