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上 第二章 装甲兵进行曲

  特别侦察出乎意料地平稳,一行人前进的天数已经超出心理预期了。

  在行军第一天就把挡在前方的部队解决掉,实在是太好了。因为穿过交战区之后,进入了「军团」完全控制的地盘,敌军巡逻的频率也跟着降低不少。透过辛的异能掌握了「军团」的位置与移动方向后,再选择前进的路径,或是就地潜伏伺机而动,总之他们尽可能避免交战,不断往东前进。

  在渐渐进入秋季气候的野外露宿,吃的全是无味干燥的合成食品,在敌方势力范围内随时可能全军覆没的这场行军,对他们来说,却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第一次自由自在的旅行。

  「军团」的势力范围,过去也是人类所居住的地区,现在虽然少了居民,但城镇还留在原地。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探索这些城镇,狩猎野生化的家畜。若是条件允许,他们会在晚上露营时围着营火,畅谈沿路逐渐变化的街景,以及如今已无人知晓的大自然绝景。

  没多久,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厚。在经过的废墟当中,再也看不见属于共和国的地名,转而开始出现各种帝国地名的时候——

  他们抵达了那个场所。

  「菲多。」

  「你就是我们抵达此处的证明——直到化为尘埃为止,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单膝跪在侧腹挨了炮击,再也无法动弹的菲多身旁的辛,缓缓站了起来。

  最后下达的这道命令,逐渐崩坏的「清道夫」究竟能不能接收到呢?——只具备粗浅处理能力的拾荒机械,能否理解这道命令当中蕴含的意图呢?

  回过头来,就发现莱登走了回来。

  「这样好吗?」

  辛想了想,才明白莱登指的是刻有死去同伴姓名的铝制墓碑。

  他们不久前才决定将包含哥哥在内的五七六枚墓碑,以及菲多及收集起来的「破坏神」残骸统统留在这里。

  「嗯。事到如今,我们大概也走不了多远了。」

  除了菲多以外的所有成员,虽然都勉强存活了下来,但在上一场战斗中,终于失去除了「送葬者」以外的所有「破坏神」机体。武器也只剩下算是自卫用的小型火器而已,再也无力与强大至极的「军团」战斗。

  下一场战斗开打时,恐怕就是他们的死期。

  明知如此,辛还是淡淡地笑了。

  当。辛用手背敲了敲菲多烧得焦黑的货柜。

  「这种程度才对得起这家伙的付出……毕竟我们没办法再带着这家伙上路了。」

  因为这个忠实地替他们剥取装甲碎片,替死者留下存在证明的食腐者【清道夫】,已经离他们而去。

  莱登也「哼」地一声淡淡笑了。事到如今,对他们来说——

  近在眼前的末路又算得了什么。

  「快乐的远足也终于要结束了啊。」

  吐了口气随即收起笑容,望着西方——回首这一路跋涉过来的路途。

  在充满秋意的晴空下,尽是一片枯黄的战场。残余的零星花朵迎着微风,黄色的花瓣在空中飘舞。两条复线轨道在附近会合,延伸到远方的八道黑色铁轨,显得有些讽刺。这是过去的人们在这片无人平原留下的交流痕迹。

  「不过,这数量还真是夸张啊。」

  「……是啊。」

  用尽一切办法终于来到的「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证明了辛以前借由哀叹声所推测的结果没错,这里的确藏有海量的「军团」。

  放眼望去,草原就像是被铁灰色的马赛克砖填满一样,挤满了进入待机状态的战车型与重战车型。两条如洪流般的队列,是不断往来前线与后方的回收输送型。收起翅膀的阻电扰乱型,让整座枯萎的森林就像挂了一层银色的冰霰一样。而前阵子辛等人曾不经意闯入一处大概是它们采集过矿物资源的地方,那些被切碎的山峰残块,以及挖到像陨石坑一样整片干涸赤红的大地,简直就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他们也曾见过多半是自动工厂型或发电厂型的庞然大物,那巨大到无法一窥全貌的身影,在浓重的晨雾中匍地而行。也曾遇到正在大行军的「军团」,将周遭一带堵得水泄不通,逼得他们只好在寒冷的雨势中潜伏了好几天。

  数量如此可观的机械亡灵大军——人力根本无法抗衡。

  这场战争,是共和国输了。

  或者,该说是人类败北了。

  ——总有一天,当「她」抵达了这个场所……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把完好的物资装进最后一个卸下的货柜后,安琪驾着「送葬者」机,利用钢索和卷动器硬是和货柜连接在一起,拖了回来。

  「两位该走喽,这边的工作已经弄完了。要是逗留太久,侦测到战斗声响的『军团』就会跑来了。」

  转头一看,才发现同样去帮忙连接货柜的可蕾娜和赛欧,分别从「送葬者」和货柜上跳了下来。

  接下来,就要大家轮流驾驶「送葬者」前进了。要是路上遇见「军团」,就由当时驾驶机体的人负责战斗,其他人能逃多远就多远,不要碍手碍脚。这是刚才大家一起讨论所做出的决定。

  伸了个懒腰后,顺势把双手枕在后脑勺的赛欧,撇了撇嘴说道:

  「不过好死不死竟然是辛的『破坏神』啊……辛的操纵设定太过敏感了,实在很吓人。上头的限制器也都坏得差不多了。」

  「送葬者」之所以能做出「破坏神」本来不可能完成的机动动作,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当然,也因为辛的操纵技术超过其他「代号者」一大截,才能做出这等惊人之举。

  不知为何兴致勃勃的可蕾娜举起手来。

  「那由我第一个开吧。刚刚我的机体是第一个被干掉的,所以一点也不累。」

  虽然侥幸存活,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受专业整修的「送葬者」,也已经满身疮痍,再加上操纵不熟悉,可蕾娜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机体站了起来。这时,辛坐在被拖着跑的货柜上,再次将注意力转向背后。

  有一架「军团」跟踪他们好一段时间了。

  对方不知为何没有发动攻击。虽然也考虑过是斥候的可能性,但对方并未呼唤其他「军团」前来,始终独自一机尾随在后。当他们停在原地躲藏时,对方也会跟着停下脚步,要是他们往回走的话,对方恐怕也会跟着掉头吧。

  「破坏神」的武器都是以直射为主,所以射程很短,只能攻击目视范围内的目标。因此,对于躲藏在地平线另一端的「军团」,辛也无计可施。而对方似乎没有对他们下手的意图,所以辛也没把这件事告诉莱登他们。

  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牧羊人」。由于对方极力隐藏的关系,所以听不清楚低语的内容为何,但是总觉得声音很熟悉。

  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

  没有在该死的时候死去,实在是因果报应。

  拖着控制不良的机体前进,雷透过濒临崩溃的流体奈米机械神经网如此思索。

  为了保存与归纳战斗资讯,「军团」储存于任务记录器中的档案,在遭到击坠时便会传送到邻近的僚机。若是「牧羊人」遭到击毁,则会传送到事先连同中枢处理构造一起备份的预备机当中。

  相较于能够以同一人为材料,制造出无数复制体的「黑羊」,「牧羊人」则是只会产生单一个体。

  因为拥有人格的「牧羊人」,无法忍受另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同的个体存在。但是对于「军团」来说,处理机能出类拔萃的「牧羊人」一旦遭到击毁就等于永远失去,实在过于可惜,因此为了保险起见,才会像这样准备了预备机和特别的传送机制。

  话虽如此,雷还是觉得这个机制一点也不实用。

  因为在机体遭到击毁的瞬间,几乎不可能把已经被破坏的档案传送出去。多半连粗略的传送都无法完成,而且就算成功传送,能不能顺利启动预备机也是个问题。

  事实上,雷的档案虽然在成形装药弹撕裂烧毁的过程中,勉强传送完成,但那时传送出去的却是已经濒临崩溃的状态。

  无法维持多久了。

  雷心知肚明,所以才会跟踪在支配区域中前进的辛一行人身后。保持在目视范围之外……也是为了确保自己能目睹辛走完这一程。

  老旧的重战车型备用机体,一边发出刺耳声响一边前进。

  自己究竟是不是修雷·诺赞的灵魂?他突然冒出这个疑问。

  留存的档案明明破损到会随着时间渐渐崩毁,却不知为何保留了最后战场的完整记忆。违反了战斗机械本能,疯狂到将保护与杀戮混淆不清的那个自己。挡在辛身前的白银色少女幻象。面对好几次试图痛下杀手的自己,最后却仍然愿意喊一声哥哥的那道声音。这些雷全部都还记得。

  在潜伏无数「军团」的支配区域中,辛与同伴避免交战,钻过部队之间的空档,一路往前迈进。

  雷心想,这样就好。不要去考虑战斗的问题,只要一心思考如何走得更远就好。前方就是联邦了。就是那个遭受孤立却果敢与「军团」奋战,人类最大的生存圈。

  只要能够抵达联邦,辛他们一定会受到严密保护。

  和共和国比较起来,联邦的军人正常太多了。他们绝不会对不同血脉的战友见死不救,也不会将遗体弃置在战场上不管。

  无数次死里逃生,而且还是孩子的这五个人——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见到他们抵达终点时,想必自己也就消失了吧。这样也好。虽然目前暂时还能保持清醒,但自己不知何时又会发狂。心中的期望、渴望以及一切,全都会被「杀戮」所掩盖……到时候,自己又会开始呼唤辛吧。

  一旦发出呼唤,辛多半又会跑来寻找自己。因为他是个内心温柔的弟弟,无法割舍曾对自己痛下杀手,又不负责任地死去的愚蠢哥哥,在名为战场的地狱中徘徊了五年之久。

  抱歉啊。这次我一定会死得彻彻底底。

  只要容许我看着你走到终点就好。重战车型踏着祈祷般的步伐,往前迈进。

  †

  『——安琪,差不多该交班了。』

  听见辛冷不防透过知觉同步这么说,正在操纵「送葬者」的安琪不解地眨了眨眼。与菲多及他们各自的搭档分别后,好不容易过了两天。此时他们身处于落叶及枫树翅果随风飞舞的红枫林中,秋天清冽的阳光正从枝叶间洒落。

  「会不会太早?上午的班应该要持续到午休结束才对吧?」

  『我腻了。』

  听见这任性又直接的回答,安琪忍不住苦笑。他的确不太喜欢和人闲聊,而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看着风景的话,对他来说大概很无聊吧。

  「早知道可以这么悠闲的话,辛就该带一本你的藏书出来呢。」

  脸上依旧带着苦笑的安琪,将手伸向舱盖开关把手。

  †

  由于辛等人平安无事地朝着联邦前进,让因为逐渐崩溃而思考迟钝的雷松了一口气。

  只要照这样走下去,就能安全抵达联邦军的巡逻线吧。位在巡逻线上的「军团」都把战力和注意力放在与联邦的战斗上,所以只要好好利用地形掩蔽,想靠着一架体型娇小的机动兵器,从警戒薄弱的后方偷偷穿过防线,也并非不可能。

  虽然如今的雷,已经处于不知道会先崩毁还是先看到他们抵达终点的状态……不过,大概没问题吧,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安心离开人世。

  ——嗯?

  勉强连接的资讯链中,显示着邻近友军部队的情报。确认内容后,雷带着几乎烧毁拟似神经网的焦躁感,站在原地不动。

  这下糟了……!

  †

  在一条从近乎于悬崖的陡坡底下绕过的兽径,「送葬者」忽然停下脚步,在货柜里盖着从自机取出的毛毯睡觉的莱登也坐了起来。

  「怎么了,辛?」

  接着辛淡淡地开口回答。虽然声音如往常般平淡,却蕴含着平静的觉悟。

  『——当初说好了,由正好在驾驶的人出战吧。』

  莱登瞬间想通了。

  「你这家伙!早就察觉到了吗!」

  察觉到前方有着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军团」……恐怕就是在他提出与安琪交接的那个时间点吧。

  激动到浑身寒毛直竖的安琪,从货柜上跳了下来。

  「你太狡猾了,辛!——哪有人这样耍赖的!」

  安琪正要上前兴师问罪,就看见辛把牵引用的钢索切断了。猛力回弹的钢索,让安琪忍不住缩起身子闪躲,「送葬者」趁机踏着坡面上的小突起,一口气从斜面冲上去,登上近似悬崖,人类难以攀登的陡坡。就算想追上辛也得绕上好一段路,而他恐怕就是基于这个理由才选择走这条路。

  龟裂的红色光学感应器对准了莱登他们。这架「破坏神」失去了两条格斗辅助臂,装甲烧得焦黑,驱动系统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毛病,可谓满身疮痍。

  『你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只要进入森林,就不容易被发现……再往前一小段路后,「军团」的声音就消失了。要是那边还有人在的话,就想办法向他们寻求保护吧。』

  过去,还在八六区战场时,也曾听辛说过这件事。

  而所谓进入森林就不太会被发现,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只要敌机——「送葬者」出现在自家地盘里,这一带「军团」的注意力全都会放在辛身上,其他地方的警戒就会相对松懈。

  辛可能连这一点都计算进去了。

  「别开玩笑了!这不就等于把辛当作诱饵吗!」

  「不是说好大家一起走吗?都到了最后一刻,你怎么能一个人先——」

  对于赛欧的含泪怒吼与可蕾娜的呼唤充耳不闻,甚至切断了知觉同步,「送葬者」就这样消失在绿荫的彼方。

  莱登忍不住一拳打在货柜上。

  「该死……!」

  在遇上「军团」时由正在驾驶的人应战。因为最后一战的人选是谁,大家始终无法达成共识,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才决定交由命运来选择,但是看来他们都想得太美了。对于能够感应到极远处「军团」的辛来说,一旦发现了无法回避的敌机,自然能够暗中动手脚,决定谁要送死。

  唯有自己上场战斗,他们才能躲得掉。

  「那个……笨蛋……!」

  抓起一旁的突击步枪,莱登站了起来。

  †

  在执行例行巡逻的途中,突然遭受所属不明机偷袭的「军团」巡逻中队,立刻更新了敌我识别资讯,透过战术资讯链提出遇敌警报,同时开始应战。

  完全无视于机甲兵器的基本战术【理论】,利用偷袭式的炮击击沉一架战车型后,就冲入队列中的那架敌性机体,在它们的常备资料中找不到纪录,不过在比对广域网路中的资料库后,寻获了相符的机种。是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主力兵器,识别名「破坏神」。威胁度低,以机甲兵器的标准来说,装甲与火力均嫌不足,是战力等同于装甲步兵的兵种。

  何况是在地形起伏与障碍物极少的平原上战斗,这架陆战兵器根本没有能力抗衡具备压倒性火力与铜墙铁壁般装甲的战车型。

  理论上是这样,但这架「破坏神」却展现了超乎预期的战斗能力。敌机将情况演变为混战,利用战车型的厚实装甲挡下其他「军团」的炮击,再借由零距离炮击弥补火力不足的问题。

  这是一架近战型的「破坏神」——但是和普通款式的同型机,在性能上没有差异,推断唯一的差异应是来自中枢处理系统的性能。

  担任护卫的四架战车型遭到击破。中队战力损耗百分之四十五。

  即使如此,这群机械魔物依旧不见一丝焦躁。变更威胁度。判定为与联邦军主力机甲,识别名「破坏之杖」同等级。现行战力无法确实镇压敌机,于是向本队及周边部队提出援护请求。

  特别记载事项——建议捕获。

  在零点几秒内向广域网路提出报告与申请后,「军团」再度展开动作。

  †

  ……敌军的动向很奇怪。

  在击破第四架战车型后,「军团」的阵型突然产生变化,于是辛将目光和注意力扫过周围。

  进行包围时,为了避免误击友军,无论是复数或单一部队布阵,避开彼此的火线都是铁则。就算是必要时会毫不犹豫向僚机开火的「军团」也不例外——但是与自己对峙的这些「军团」,尽管闯入了友军的火线中,也要挡住自己的去路。

  是想拖延时间吗?仿佛要证实他的判断一样,辛透过异能发现附近「军团」集团开始进行移动。距离最近的集团——多半是这支巡逻部队的主力——距离此地约八〇〇〇。以战车型的巡航速度,不到一分钟内就会进入对方的射程了。

  要是让它们汇合就糟了。辛躲开近距猎兵型冲上来的斩击,顺势开炮回击,接着强行从转瞬即逝的缺口冲了出去。耳边传来重机枪弹擦过装甲的尖锐金属声,眼前的机体监控画面闪着警告灯,表示左后方的腿部关节已超出负荷极限。

  「军团」的目标……

  一想到这里,他就泛起微微的苦意,眯起双眼。

  目标是这颗「头颅」啊。

  「黑羊」以及「牧羊人」。那群窃取阵亡者脑部构造,遭亡灵附身的「军团」——

  可是就连在处理终端当中资历恐怕是最久的辛,也没想到这次的攻击会跟「那个」扯上关系。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辛只遇过对方一次,只要对方潜伏在群体中,辛也分辨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就像辛以前曾经说过的,「那个」原本的职责是大范围压制以及破坏固定目标,不会为了区区一架机动兵器就动用王牌。

  这时,辛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看着他。

  距离很远,来自超过长距离炮兵型射程的远方。那强烈的恶意甚至让辛产生幻视——仿佛看见了一双冰冷的黑色眼眸。

  『去死。』

  大概是内容很相似的缘故吧,这道声音和应该已被自己了结的哥哥,相似到不可思议。

  脑中闪过自己被杀死的那一夜。深不见底的恐惧,让握住操纵杆的手冻结了。

  去死。

  断片式的印象流入脑中。这些不是自己的记忆。就像利用知觉同步,或是过去自己的异能和其他人连接时,不经意瞥见的那些奥秘一样。

  阴天。废墟。破碎的石砖。在化为灰色的这些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的——一张染血的深红色儿童斗篷,像绞首的罪人一样高高挂起。

  去死。

  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贵族或贫民。凡是加害……的人全都得死。

  统统去死吧……!

  辛认得这个声音。

  就在共和国八十六区,先锋战队镇守的第一战区的战场上。

  那场战斗死了四个人。来自雷达侦测范围之外的远方,一击便将「破坏神」灰飞烟灭的——

  「……!」

  辛之所以能立刻让「送葬者」向后跳开,不知该归功于长年培育的战士本能,或是那次遭遇的经验。

  雷达发出警告的同时,炮弹也落地了。

  带着初速高达每秒四〇〇〇公尺的超高速,以及推估达数吨的巨大质量所产生的恐怖动能,不惜波及巡逻部队,在这片战场下起了炮弹豪雨。

  猛烈到瞬间让人以为寂静无声的巨大声响,以及将视野染成一片空白的炽烈闪光。

  如狂风般的猛烈冲击波,和四处迸散的高速炮弹破片,将「军团」顽强的装甲挤压变形、撕裂,甚至连根拔起。在地面下疾驰的冲击波,掀起同心圆状的海量尘土,在大地上硬生生刻出一个宛如遭受陨石撞击的大坑洞。

  平坦的秋日荒野——转眼间化为巨大的洼地。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猛烈的暴风之中,「送葬者」勉强逃出了炮击的有效范围。话虽如此,也不是毫发无伤。驾驶舱被飞来的碎片击中,主荧幕报销了。陀螺仪和冷却系统也从仪表上消失,全像荧幕彻底罢工。

  唯一的好消息是驱动系统和火器平安无事。现场还有敌人。辛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进行损害控管,同时撇开派不上用场的主荧幕,试图搜寻敌踪——

  就在此时,挺着超越极限的负荷,勉强撑着机身站立的左后腿,从关节处折断了。

  「!」

  靠着剩下的腿勉强撑着不让机身倒下,但做到这样也是极限了。由于在炮架上装设重量与机身不成比例的重炮,导致重心偏后的「破坏神」,只要失去一只后腿就无法行走。

  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个老整备员令人怀念的怒吼声,在耳边重新响起。

  ——我讲过几百遍,这玩意儿的腿部很脆弱,你不要乱来啊!

  ——你要是再这样继续乱来,总有一天会死在战场上!

  到此为止了啊……

  划破了冲天而起的尘土布幔,失去半数腿部却勇往直前的战车型跳了出来。

  眼睁睁看着对方举起最前面的一条腿——辛只能露出一抹不合时宜的苦笑。

  机体碎片四散在空中,「送葬者」整个轰飞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路径攀上斜坡,循着炮击声走出森林的莱登他们,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就连莱登也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死神败北的瞬间。

  生存本能发出哀号——只是血肉之躯的自己,怎么可能与战车型抗衡。

  理性拼命说服自己——要是这时候冲出去,辛就真的白白牺牲了。

  但谁管这些啊!

  脚步仅仅停滞了一瞬间,听着耳边同伴如离弦之箭般的脚步声,莱登已冲出了森林。

  突击步枪的枪声传入耳中。

  听见那熟悉的锐利声响,辛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才发现自己待在光学荧幕和仪表全部报销而且变得十分昏暗,横躺在地的「破坏神」驾驶舱中。

  呼吸十分困难,肺里就像烧起来一样,呼气中带有微微的血腥味。明明没有大量失血的感觉,身体却异常寒冷。看来是受了内伤啊,辛仿佛事不关己地想道。

  既然还活着,就该起身行动,至少该拔出随身携带的手枪,自我了结才是,可是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隔着轻薄的装甲,可以听见这时理应远走高飞的同伴,发出的怒吼与枪声。

  真蠢啊。但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才会落到这般下场,所以根本没资格取笑他们。

  这场无意义又愚蠢的战斗——结局也是那么无意义而愚蠢,但这至少是自己所期望的死法。

  呵……脸上又再次浮现不合时宜的苦笑。

  将兄长彻底了结,又走过了比预料更长的路程,自己应该没有任何遗憾才对……可是到了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是不想死呢。

  死了之后,自己也会成为「军团」吧。

  化身为「军团」的自己——又会呼唤谁的名字呢?

  那张就算想回忆,也从没见过长相的人,似乎在自己心底留下了些许痕迹。

  怒吼与枪声十分唐突地消失了。

  倾听亡灵之声的异能到了此刻仍然发挥作用,让辛确切感受到扯开座舱罩来到眼前的,这架「军团」的气息。

  ——钨质弹头硬是贯穿了厚实的装甲,发出金属的哀号声。

  这就是辛在落入意识深渊前,最后的记忆。

  †

  确认五具敌性个体无反抗能力后,唯一幸存的战车型,透过战域网路报告状况解除。

  顺道也提出了方才提供火力支援的「试作型」再度进行调整的请求。由于该机无视于本机提出的捕获建议,同时为了摧毁区区一架敌性机甲,导致我方损失一个部队,不得不怀疑该机中枢处理系统的判断能力可能有瑕疵。

  发出申请后,战车型将光学感应器对准已经报销的「破坏神」。

  包含其余四具在内,破坏程度并未影响其生命活动。由于敌性个体的中枢处理系统十分脆弱,在取出进行扫描后组织便会崩坏,而且在生命活动停止后开始劣化,因此必须尽可能活捉。

  这个乘坐「破坏神」的敌性个体。

  克服了性能诸元上的不利,是性能极高的处理系统。要是能应用在友军个体,想必能进一步扩大战果。

  包含战车型在内的战斗型「军团」,不具备物资搬运功能。为了将目标搬运到附近的自动工厂型,透过战略网路提出了派遣回收输送型的请求。

  这时,一架急速接近的友军机体,刚送回敌我识别讯号。

  那是一架所属战斗部队不明的重战车型。是侦测到炮声赶来的吗——

  巨响。

  炮塔正面能够弹开同为战车型主炮零距离射击,相当于六五〇毫米钢板防御力的复合装甲,在一五五毫米高速穿甲弹的直击下,像纸片一样地被贯穿。

  来自重战车的炮击。虽然它是不懂恐惧也不会惊愕的自动机械,还是花了点时间才掌握现况。因为对它们来说,这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态。

  友军误射——不,双方都回应了敌我识别讯号。明明识别为友军,却对本机发动炮击。换句话说,是敌人。

  幸好对方采用的是旧式钨质弹头的高速穿甲弹。如果是成形装药弹,或是贫铀弹头的穿甲弹,光是一发炮击就能烧毁机体内部。更新敌我识别情报,将对方登录为敌性机体。透过战术资讯链提出遇敌报告,制定应对——

  第二发炮击。

  和第一发几乎是连续发射的炮击,将方才勉强幸存的中枢处理系统彻底粉碎,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为了不造成诱爆——不让紧邻身旁的「破坏神」因为四散的爆炸余波而出意外,重战车型才会使用高速穿甲弹,而非成形装药弹这件事,已经倒下的战车型永远也无法理解。

  破碎的光学感应器倒映着伸出银色奈米机械「手臂」的重战车型,那异形般的身影——而这架战车型已经完全停止运作了。

  †

  作了一场梦。

  梦中的辛是个小孩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被某人抱着走。除了这个人以外,就只能看见空无一物的幽暗。就像平时在机械亡灵哀叹声的背后所感受到的,位于意识底层,那片黑暗的深处。

  目光往上一看,原来是哥哥。

  比自己记忆中大了几岁,年纪超过二十……恐怕是哥哥过世时的年纪吧。

  「哥哥……?」

  雷笑了起来。那是辛十分怀念的温暖笑容。

  「你醒啦?」

  雷停下脚步,「嘿咻」一声弯腰把辛放下。年幼的身体因为头比较大,平衡不太好。稍微适应了一下,才勉强站了起来。辛再次抬头望向对方。

  为了和辛靠近一点说话,雷依旧蹲在地上。即使如此,雷还是稍微高了一点。

  「我就陪到这里为止。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喔。毕竟还有陪你一起前进的同伴在啊。」

  雷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

  虽然辛只是微微抬头,也只隔着一点点距离——但是兄长站起来后,感觉两人的高度差还是没变。

  「你都长这么大了呢。」

  辛猛然回神,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才发现已经变回十六岁的自己了。

  哥哥……辛想要喊出口,却喊不出声音。

  因为亡灵——死者和活人之间,本来就连一句话都不应该交流的。

  望着说不出话,只能静静抬头望着自己的辛,雷突然露出强忍伤悲的表情。

  雷伸手触摸辛脖子上的伤痕。和那晚一样,和那座战场上一样的,哥哥宽大的手掌。

  「抱歉,你一定很痛吧……我没有彻底死去,不停呼唤着你,才让你也来到这种地方。」

  不是的,辛想要这样回答。至少摇摇头也好。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要说自己不痛,那是骗人的。对于哥哥向自己表现的憎恶,辛觉得好痛苦。那不断叫唤「都是你的错」的声音,还有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被杀死的那一夜。就算捂住耳朵,还是时时在耳边缭绕的惨叫声——日复一日想着哥哥直到最后也没有原谅自己,实在太难熬了。

  即使如此,就是因为有哥哥在,自己才能走到这里。

  与「军团」之间永不停歇的战斗也是,在注定要白白死去的战场上的每一天也是,部队的同伴全数阵亡的那晚所品尝到的孤独也是,都是因为有着彻底了结兄长这个目标,他才忍得下去。

  若非如此,他早就在很久以前发狂而死了。

  就是因为有你在。就是因为你即使死了,也一直在远方等着我的关系。

  明明心里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却怎么样也发不出声音。

  「你不需要再被我所束缚了。把我忘了也无妨。」

  我不要。

  「啊……等等,还是偶尔想我一下吧。接下来,你要好好活出自己的人生,自由地活着,幸福地活着,然后在漫长的旅途中,偶尔想起我就好。」

  哥哥。

  雷笑了起来。

  「这次,我不会再等你了……因为我已经等得太累了。接下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啊……要保重。你一定要过得幸福。」

  雷放开了手。

  转过身去,走向幽暗深处。

  和父亲、母亲以及一同奋战的诸多战友一样,渐渐滑入其中而消失的所在。

  要是到了那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时,冻结身体的诅咒突然解开了。

  「哥哥……」

  可是伸出去的手,怎么样也碰触不到对方。就连声音也传不过去。

  隔绝生者与死者的某种存在,就挡在眼前,让他想要追上哥哥,却一步也跨不出去。

  「哥哥!」

  雷回过头来,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接着融入幽暗深处便消失了。

  就像那次死战的结局一样——哥哥温柔的大手,在辛始终无法触及对方的指尖前,如泡影般消逝。

  辛知道为时已晚,但还是拼命地伸长了手臂。

  「哥哥。」

  听见自己的声音,醒了过来。

  看了看降低照明的无机质天花板,辛眨了眨失焦的血红色眼眸。

  陌生的纯白天花板。在围住四边,同样洁白冰冷的墙壁上,有着发出规律电子声响的监控仪器,以及刺鼻的消毒水味。

  在这个小巧的房间里,躺在洁净的床上,监控仪器的线路和点滴的管子接在自己身上。对于从孩提时代就被隔离在强制收容所,几乎没有接受正规医疗经验的辛来说,脑中没有办法联想到「病房」这个字眼。

  鼻子里面突然感觉怪怪的,便用左手遮住了眼睛。

  内心涌出的浓浓安定感,以及不知为何同样强烈的失落感,这些感情的碎片从体内涌出,模糊了视线。

  终于想起来了。

  自己是真的——不想失去。

  由于左手接着点滴管和其他看不出名堂的感应器,一动之下就让警报作响。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在告知监控对象已经清醒的讯息,所以听起来不怎么紧迫。

  床尾那一侧墙上的白色逐渐分解消失,变成透明的墙壁后面,有一位穿着西装的壮年男性,正在打量着自己。

  戴着银色圆框的高度近视眼镜,一头夹杂白发的黑发,宛如一位隐士智者的黑珀种男子。背后是一名护理师,以及与室内相同的无机质通道。看来现在变成透明的这道「墙」,似乎就是出入这个房间的门。辛猜测通道的另一头也有一扇门,而通道两侧大概并排着好几个相同的白色小房间。

  『……你醒了吗?』

  和煦的声音,让辛想起已经忘却的某人。

  一头雾水的辛试图提问,却发不出声音。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疼痛,忍不住闷哼了几声,让在后方待命的护理师皱起眉头。

  『阁下,患者刚恢复意识,同时因为手术的影响正在发烧。请您不要太……』

  『我知道喔。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

  男子以和煦的笑容让护理师稍安勿躁,伸出右手触摸门扉。

  那是军人的手,辛在脑中恍惚地想着。那是惯于持枪的人所特有的,粗糙厚实的手掌。套在无名指上,外型朴素且黯淡的银色戒指,莫名令人印象深刻。

  『你好。首先呢……能不能请教你的名字?』

  这种问题本来应该是不需要思考的,但辛却花了很多时间从记忆中寻找答案。他的思考能力尚未恢复。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麻醉的关系,也不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以前——自己也曾经向某人说过名字,那时的记忆碎片从脑中掠过,便迷迷糊糊地照着说了出来。

  在眨眼的瞬间,好像还看见了一个应该没打过照面的白银长发幻影。

  「辛耶……诺赞。」

  男子点头道:

  「我叫恩斯特·齐玛曼。是共和制齐亚德联邦的临时大总统喔。」

  †

  那一天,联邦国家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报导了联邦军在西部战线的巡逻区上,收容了疑为外国军人的五名少年兵的消息。

  据说当时被前线部队所击毁的「猎头者」重战车型,正抓着他们。

  从身上的野战服,以及同时回收的型号不明机甲的OS研判,他们可能是西边的邻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士兵。

  联邦国民无不欢欣鼓舞。原来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国家也存活下来了。原来自己并不孤单。

  而大众同时也明白了邻国的窘境。共和国不得不将如此年幼的少年兵投入战场,可见他们的处境是多么困难。

  但没过多久,少年们接受调查的内容被报导出来之后,他们被送上战场的可怕理由也大白于天下,让大众对共和国的担忧转变为愤怒。

  另一方面,大多数人对于那些少年依旧抱持着同情的意见。

  那些孩子受到祖国所迫害,仍旧勇于奋战,一路逃亡到了这里。

  至少该让他们在联邦当中,能够平安而幸福地活下去吧。

  †

  『——以上就是你们受到我军收容的来龙去脉。关于在此之前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

  辛听到这个问题,开始思考该怎么回答,同时也觉得思考能力似乎渐渐恢复。

  突然间,辛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的状况,忍不住将目光扫向四周——没有别人了。

  该不会——

  啊。轻呼一声,恩斯特露出笑容。

  「抱歉抱歉。因为你在睡觉,所以就把透明度调到零了……也对喔,你一定很担心吧……等我一下喔。」

  只见对方回头和护理师说了几句话。左右墙面的色素便分解消散了。

  透明化的墙壁后头,是一排和这个房间一样的无机质小房间,而左手边紧邻的四个房间里,各容纳了一个自己的伙伴。

  位在隔壁的莱登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皱起眉头说:

  『你这家伙整整睡了三天啊。』

  声音果然是从天花板上的扩音器传来的。

  第一时间还以为是知觉同步,接着辛才发现不对。并没有启动,而位于脖子后方,植入了拟似神经体的位置传来微微疼痛。而且连处理终端本人都无法卸下的耳夹也被拿掉了。

  「……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的,但莱登似乎听懂了,耸耸肩开口说:

  『天晓得。我们也是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关在这个房间里。听他们说,我们是被重战车型抓起来了……不过我们都没看到就是了。』

  辛忽然想起刚才作的那场梦。

  应该已经被自己了结的,囚禁在重战车型之中的哥哥。

  说不出是为什么,但自己有种哥哥已经彻底消失于世上的感觉。

  辛觉得不需要说出口,轻轻摇了摇头后,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晕眩。看见辛下意识闭起双眼的模样,赛欧担心地皱起眉头。

  『不舒服的话就别勉强自己了。辛,你直到昨天都还待在加护病房啊。他们说你必须静养一阵子才行……一直到昨天啊,可蕾娜都哭个没完,真的很伤脑筋呢。』

  『我才没哭!』

  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可蕾娜所发出的抗议,直接被所有人无视了。

  待在最旁边房间的安琪,露出如白花绽放般的温婉微笑,静静地盯着辛。

  那是她真的生气时的表情啊。一想到这个,辛就忍不住撇开视线。

  『辛,我知道现在你要好好静养,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等康复之后要挨我一巴掌喔。』

  『抱歉,我们大家也是喔。应该说,要是你下次再这样,我一定会狠狠揍你一顿。』

  听见赛欧接着这样讲,辛不由得轻轻皱眉。

  「……我也没打算去送死。」

  『我要生气了喔。就算你没有送死的打算,但你一定知道自己会死吧。』

  如果辛当诱饵引走「军团」的时间再久一点,要不就是机体损耗过度,要不就是弹药见底。

  『其实我们大家也想过要这样做,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原谅辛的做法。因为能够感应,因为能够办到,那种想法太自私了……以后不准你再做这种事了。』

  『害我们担心了好久。』

  可蕾娜说着说着又泛起泪光。辛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

  「——对不起。」

  默默旁观的恩斯特,带着微笑接过话头。

  『之所以限制你们的自由,只是为了预防生化感染而已,我们没有恶意,请你们放心。毕竟,你们可是我国建国以来的第一批外国访客啊——欢迎来到齐亚德联邦!』

  恩斯特夸张地展开双臂,却只得到了沉默与冷眼。

  但他似乎不怎么在意,耸耸肩说:

  『总之就是这样喽。我们双方都不清楚事情的全貌,所以要是你们想起了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呢?』

  看到赛欧眉毛一挑就想开口的样子,恩斯特举起一只手制止,露出苦笑。

  『不急,之后再慢慢回想就好。你们现在说太多话也会累……而且有个可怕的大姐姐也差不多要教训我了呢。』

  在背后待命的护理师,散发着慑人的气息,望着大总统的背影。

  正如同大总统阁下所担心的一样,长时间清醒对于身负重伤的辛来说是不小的负担,所以在对方走后,辛就渐渐沉入梦乡了。

  看着辛没说几句话又睡着,可蕾娜似乎又要哭出来了,安琪忙着安抚,而赛欧则是又开始逗起她来。三天前在这个房间醒来时,可蕾娜因为没见到辛而嚎啕大哭,直到现在也还是动不动就流泪。

  这也无可厚非。盘坐在像是监狱般小房间的床上,莱登这样心想。

  把限制自由这件事撇开不谈的话,其实待遇满好的。一天有三餐,而且吃得还不错,房间里有床,还整洁到很没必要。分别进行的讯问过程也十分平和。在治疗的方面,就拿伤重到必须接受紧急手术的辛来说,要是还在共和国的话,早就已经被放弃了。

  但这不足以得到他们的信任。

  过去,明明是祖国的共和国,将他们当成了人形家畜看待。因此,就算现在受到了人道待遇,就算这里是期盼已久的旅途终点,他们也没有天真到认为对方会无条件收留并向他们提供援助。

  要不就是会被豢养在这里一辈子,要不就是说出一切他们所知的情报后——被处理掉。

  总之,暂时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辛还需要那些人提供的治疗。

  真不想在这种地方结束人生啊——莱登望着没有窗户也看不见天空的天花板,用鼻子轻呼一口气。

  联邦的舆论几乎一面倒地同情那些少年,但肩负国家安宁重任的人物,不会光凭同情与慈悲做出决定。

  从住院大楼的隔离区进入相连的一般医疗区后,恩斯特步入划为临时会议室的诊疗间。

  「分析的结果如何?」

  由于应对生物灾害的隔离区也能直接转为收押俘虏的监狱之用,在每间个人房中都埋有监视摄影机以及其他各种监视装置。

  将监视资料的整合分析结果显示在全像荧幕后,情报部的分析官开口回答:

  「可以排除监视对象是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或其他国家间谍的嫌疑了。」

  虽然他们言行举止多有警惕,但那并不是训练下的产物。比方说,在乍看没什么重要的闲聊中,其实可以从发言的频率、受注目的程度,和名字被提起的次数等等,推断这些人在团体中的地位与关系。但是他们表现得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些内容也会被拿去分析的样子。

  假设他们真的接受过足以欺骗电子监控分析的训练,也没有理由把价值如此珍贵的间谍送进九死一生的「军团」支配区域。毕竟,如今在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之下,联邦与共和国甚至无法确认对方是否还存在。

  「虽然他们有点警戒过度,但是如果他们的境遇与证词无异,那么反倒是很自然的反应。那位叫……莱登?那个身为副领袖的孩子反应的确非常敏感——但身为团队领袖的孩子变成那样的状态下,也无可厚非。事实上,我方的处置看起来也像是要把他们当作人质一样。」

  虽然他们本来就「不太想」这么做,而且从那些孩子的态度来看,似乎也不打算隐瞒什么,所以也没必要动用威胁的手段。

  但这不是因为那些孩子信任他们,而是担心拒绝回答后,可能会遭到暴力拷问吧。他们眼中的共和国,似乎不是值得他们用生命去守护的祖国。

  「还有一点——他们有可能是新型的『军团』,或是生化武器的感染者吗?」

  「虽然最终的结论要等所有检查报告出炉,但就目前的检查结果,和运送后的扫描结果来看并无异常。此外,『军团』应该没有能力制造神似人类外型的兵器,或是生化武器吧?」

  「军团」无法制造和运用生化武器——包含狭义的细菌病毒武器,以及任何将有机体运用在军事上的做法——也无法制造具备既有生物外型的武器。这是设定在程式中牢不可破的禁令。

  由于「军团」本来就是帝国作为镇压武器而制造的产物,所以一旦使用就会波及敌我双方的生化武器,以及难以辨别是机械还是被占领地区居民的人形兵器,都会造成善后的困难。这也就是为什么自走地雷外观像是做坏了的人型。

  虽然只是题外话,由于生化武器的定义设定太过严格,就算是登录为友军的人类拿起一把小刀,都会被判定为触犯禁令,所以旧帝国军根本没办法让人类和「军团」共同作战,这件事后来也沦为笑谈。

  话虽如此,因为「军团」的控制系统,尤其是战略、战术演算法的加密程度简直偏执到了极点,再加上机体构造设计成中弹后便会透过诱爆烧毁内部,所以完全无法解析。如今又发现了某些个体能够透过汲取阵亡者脑部构造,克服锁死的寿命上限,所以姑且还是得小心提防。

  「就连唯一无法扫描解析的有机装置,也如同他们所述,是一种通讯机器。在焰红种之中,有一脉偶尔会出现能与血亲进行精神感应的后裔。那个就是以人工重现该现象的装备。」

  「真是划时代的产物啊。」

  「是啊。包含证词与任务记录器中的支配区域情报在内,如果他们是间谍,这份伴手礼未免太过丰厚了。」

  在阻电扰乱型全年无休的电磁干扰下,联邦各战线无法透过无线电互相联系。

  「回收的机体——是叫作『破坏神』吧?机体的性能暂且不提,里头的战斗纪录实在太精采了。驾驶员似乎是那位担任领袖的少年,等他康复之后,我一定要找他好好聊聊啊。」

  「哎呀,不好意思喔。接下来他们所有人都会转到我们先技研担任测试驾驶,才不会去你那边。高机动战斗的实战数据,还有实战经验者——和我的试作机可是绝配呢。要他们去驾驶慢吞吞的『破坏之杖』,简直就是浪费资源。」

  「你说什么,蜘蛛女!」

  「想吵架吗,金龟子!」

  「想找他们聊天的话,嗯……等到安顿下来后,如果当事人同意,那当然可以,可是我不会让他们去担任测试驾驶喔。不然我们就和共和国没两样了。」

  恩斯特平淡地说道,而两位剑拔弩张的指挥官也乖乖闭上嘴巴。

  「有多少付出,就该得到多少回报。既然他们拼上了性命去战斗,就该得到安稳的生活才是。他们的祖国办不到,那么我们联邦更应该做出正确的抉择。如此,我们才够资格去谈论所谓的理想啊。」

  这时,西部方面军司令官开口:

  「……将他们处分掉,对于联邦而言才是安全的选择吧。」

  「中将。这项提案早就已经否决了,你应该也同意了,不是吗?」

  「是的。但正如同理想是阁下心中不可动摇的准则,维护国民的安全也是军人的义务。在隔离的期间,我会履行职责,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检查与审查。」

  「这是当然。为了保险起见,当时收容他们的士兵不也进入隔离室观察了吗?」

  他们是无症状感染者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而且——

  恩斯特突然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

  「话说啊……因为忙着对付『军团』,到现在还不知道入境手续到底该怎么处理呢。」

  目前,相关人士正慌忙地按照相关法条制作文件。

  †

  「所以呢,你们从今天开始就是联邦公民了。」

  『……消失了快一个月,你觉得用「所以呢」这三个字就可以打发我们吗?』

  待在隔离室强化压克力板另一端的莱登,虽然还是话中带刺,却不像当初那般警戒,似乎只是单纯心情不好而已。

  这也难怪。脸上笑容丝毫不为所动的恩斯特心想。

  把精力发泄不完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关在这种地方整整一个月,而且每天还要不厌其烦地接受各种检查,过着如此无聊的生活,有些不开心也很正常。而且看到他们露出符合年纪的幼稚表现,反而令人欣慰。

  「总之,你们暂时就由我来照顾了。先好好休息,看看这个国家,再花时间慢慢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吧。」

  自己的未来。

  事实上,关于他们今后的处境,已经由负责人先行说明过了,而那时也顺道征询了他们未来的志向。恩斯特也透过报告得知了结果。

  他们全都希望从军。

  是负责人没说明清楚吗?其中有什么误会吗?还是……因为只会打仗,所以也只会往那方面去思考吗?

  护理师、医师和心理咨询师也都提出了类似的报告。

  他们一致认为,那些孩子无法忍受继续待在房间之中。

  因为遭到拘禁而感到不安,无法随意行动而感到无聊,很在意联邦与「军团」之间的战况,也能感受到那些孩子因为远离了自己理应身处的场所而感到焦躁不已。

  能够深刻地体会到,即使逃离了共和国的统治,离开了战场……加诸于他们身上的迫害依旧没有结束。

  『哦——』赛欧不屑地嗤笑一声。

  『这样好吗?自称被敌国流放,穿越敌人支配区域来到这里,实际上根本来路不明的孩子,不是应该直接处分掉比较不会有问题吗?』

  「你想被杀吗?」

  恩斯特带着微笑这么说,赛欧便闭上了嘴。

  他当然不想被杀。然而,他们只能用他们所知的常识,去推测这个新世界的运作模式。

  他们别无选择,那并不是他们的错。

  辛平静地开口。

  看来这孩子一个月下来身体差不多康复了,恩斯特也暗自松了口气。

  『帮助我们,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如果没有好处就不愿救助眼前的孩子,变成了社会上的通则,那么到最后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互相扶持是维系共同体基本中的基本精神……而且——」

  哼……恩斯特冷笑一声。

  那是十分冷酷的笑容。就连见识过人间地狱的少年们,也不由得闭上了嘴。

  「来路不明。以防万一。要是为了这种理由杀死孩子才能存活下去的话,人类还是早点灭亡才好。」

  打开了隔离室的房门,告诉他们换上衣服出来——因为位于前线附近,找不到便服,所以准备的是军服——即使如此,恩斯特发现少年们还是对自己的话怀有疑虑。

  搞不好会被带去哪里杀掉,还是被送去实验室或牢房呢?总之,与其乖乖就范,自己宁可选择逃跑,任由他们从背后射杀。

  恩斯特假装没发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却暗中让周围警卫加强警戒。虽然要是他们真的逃跑也不会开枪,但要是在护送过程中让他们受了伤,也很麻烦。

  在他们被送上运输机,掠过城市上空时,辛等人才开始觉得不太对劲。

  运输机降落在首都近郊的基地,接下来的路程就要搭车了。坐上了事先安排的车辆后,他们脸上的疑惑也越来越浓。

  离开基地大门后,车子缓缓驶在齐亚德联邦首都圣耶德尔的主要干道上。

  「……啊。」

  不经意发出惊呼的可蕾娜,凑向了车窗。安琪和赛欧也跟着这么做了。辛和莱登虽然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却也和其他三人一样,盯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看着外头来来往往,和他们拥有相同或不同色彩的人们。

  牵着双亲的手不停嬉闹的年幼女孩。坐在咖啡馆露天座位的老夫妇。一群刚放学在路上打打闹闹的学生。站在花店门口向店员问个不停的一对恋人。

  从他们微微扭曲的双眸中渗出几分怀旧,几分悼念,还有几分疏离。

  那是——他们睽违九年才重新看见的,平凡而安宁的日常街景。

  「——总算来了,惨遭故国放逐的可怜人啊。」

  车子停在娴静的住宅区一角,一栋小巧玲珑的宅邸前。这是平时住在官邸的恩斯特所拥有的个人住所。

  这些暂且不提。才踏进玄关就听见这么一句话,让恩斯特忍不住伸手扶额,少年们则是楞在原地。

  因为这充满嘲讽而高高在上的话语——来自于一位年幼少女的清脆嗓音。

  只见一位年约十岁的黑发红瞳少女,威风八面地站在特意搬来的台座上,像个大人物一样双手抱胸,抬起下巴如此说道。

  「我大齐亚德秉持慈悲与怜悯,盛情款待汝等可怜人。卑贱之人无须介怀何以为报,只消满怀感激接受恩典即可!」

  她冷不防地指着辛。该说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看清团队上下关系,的确眼力不凡吗——

  「那个红眼的,为何转头望后方!」

  「……我在想后面是不是还有人。」

  辛的声音十分冰冷。虽然这也是理所当然。

  「刚才汝不是关门了吗!是在戏弄余吗!」

  虽然辛没有回应,但多半就是这个意思吧。

  「唔……所以才说共和国出生的贱种都……就算拥有几分帝国贵种的血脉也——」

  话才说到一半。

  少女的红色双眸突然「看见了」什么。

  「……汝的颈子受了什么伤……?」

  「……」

  一瞬间,辛不由得屏住呼吸。

  俯视少女的血红双眸益发冰冷,那冷冽的目光加上她自己可能有几分愧疚,让少女露出胆怯的神色。

  恩斯特叹了口气后开口介入。

  虽然他也看过辛如今隐藏在军服领子底下的颈部伤痕,但是他并没有询问来由。

  「芙蕾德利嘉,别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们的遭遇吗……每个人都有不愿被触及的伤痛,就连你也不例外,不是吗?」

  「……抱歉。」

  令人意外地,少女坦率地低头致歉。

  看见对方乖乖听话的模样,莱登转头对恩斯特说:

  「你女儿吗?……抱歉我说话可能有点直接,但是不是该多管教一下比较好?」

  「喔喔,其实她不是我的女儿。」

  「谁是这个芝麻小官的女儿啊!」

  说完之后,少女用力挺起平坦的胸膛。

  因为用力过猛而差点跌倒的模样,倒也有几分可爱。

  「余乃是——」

  「她是芙蕾德利嘉·罗森菲尔特。基于某些原因而暂时寄居于此。」

  芙蕾德利嘉狠狠瞪向恩斯特,恩斯特却当作没看到。

  「因为对外的说明很麻烦,所以在户籍上就干脆登记成我的女儿了。啊,你们在户籍上姑且也算是我的养子喽……所以不要客气,可以叫我一声爸爸喔。」

  现场暂时陷入沉默。

  「……我是开玩笑的啦。你们不要露出那么反感的表情好不好……」

  没想到就连辛也对他投以冰冷的目光。

  「不过嘛,接下来大家就要暂时住在一起了呢。虽然这孩子有些不懂事,但是希望你们能把她当妹妹照顾喔。」

  芙蕾德利嘉讥讽地扬起嘴角,哼笑一声。

  「说穿了,余就是一只宠物,用来抚慰汝等这些因战争与迫害而遍体鳞伤的可怜人啊。」

  辛闻言微微眯起眼睛。

  芙蕾德利嘉则像是看穿一切般露出冷笑。

  像是在说「汝等怎么可能会懂?」一样的笑容中,隐约还有种同病相怜的情绪。

  「不只是余,这帮人为汝等所准备的一切都是如此。安全而舒适的住宅,宛如母亲般的女仆,扮演父亲角色的监护人,惹人怜爱的妹妹——慈悲为怀的联邦政府希望能弥补汝等失去家人、家庭与幸褔的遗憾……所以诸位兄姐尽管宠溺余吧,同为天涯沦落人,应该相亲相爱才是——呜哇呀啊!」

  辛一副「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的样子,随手就把芙蕾德利嘉的头发乱搓一把。芙蕾德利嘉发出哀号,慌慌张张地挥开辛的手,跑去找在后方待命的女仆哭诉。

  「呜——哇!泰蕾莎,余马上就被欺负了!」

  「不哭不哭。刚才从头到尾都是芙蕾德利嘉大小姐不对喔。」

  金发碧眼,身材苗条的泰蕾莎温柔地补上了最后一刀后,那宛如冰雪女王般的脸庞便露出柔和的微笑。

  「各位一定累了吧?要不要先来点咖啡呢?」

  在吃完稍微提前的晚餐后,少年少女们便回到各自分配的房间,似乎很快就睡着了。

  这也难怪啊。独自一人在饭厅餐桌上享用饭后咖啡的恩斯特如此心想。在自己眼中习以为常的平和街景,以及这栋宁静闲适的宅邸,对于长年被隔离在化外之地的他们而言,环境变化之大,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感到疲惫也很正常。

  这时芙蕾德利嘉走了进来,不满地嘟起嘴来。

  「……他们全都睡下了。本来还想听他们说说共和国那边的事呢,真是扫兴。」

  她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抓着一叠扑克牌,看来她是迫不及待想打着听取见闻的名义,找他们一起玩。

  「要不要喝牛奶啊,前任陛下。」

  「住嘴。余可不记得自己曾经退位啊,芝麻官。还有,说什么喝牛奶呢,别把余当小孩!」

  「小孩子在睡觉前喝咖啡不太好啊。」

  虽然他这么说,但收拾了餐桌,准备好明早要用食材的泰蕾莎,还是端了咖啡过来。包含了芙蕾德利嘉和泰蕾莎自己的份。

  「辛苦你了,泰蕾莎。」

  「您客气了,老爷。不过,那几个孩子吃了这么多,也让我觉得辛劳没有白费呢。」

  那双望过来的蓝色眼眸,对忙于公务而几乎不回家的恩斯特表达无声的抗议。他还记得泰蕾莎曾经很难得地向自己抱怨——您总是不在家,让芙蕾德利嘉大小姐一个人用餐。

  「对不起……我想,接下来还要给你添麻烦了。」

  那群孩子脑中只有迫害与战场,恶意与死亡。

  要让他们去习惯安宁与善意,或许比习惯充满恶意的世界困难许多吧。

  「您言重了。侍奉老爷本就是我应尽的职责。」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

  平静地回望自己的泰蕾娜,她的那张脸——

  就像照镜子一样,和自己最为心爱的女性简直如出一辙,可是望着这张脸,自己却没有一丝心动。

  「真是愚蠢的代偿行为啊……我是不是把他们当成了替代品呢?」

  「——没这回事,老爷。」

  与说出口的内容相反,泰蕾莎的声音显得十分冰冷,而那张宛如冰雪女王的面容,此时就像是真的冻结了。

  泰蕾莎曾经说过,在你面前我只会是这副模样。而这恰好也是恩斯特所期望的结果。

  对于恩斯特而言,所谓的原谅,永远都只是无法成真的奢求。

  「每个人都是无法替代的。而每个人在其他人的心目中,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芙蕾德利嘉淡淡地说:

  「即使如此,人类总是期望透过赎罪获得解脱,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恩斯特喝了口咖啡后问道:

  「您这话是对谁说呢,女帝陛下?」

  「这是……」

  芙蕾德利嘉欲言又止。

  她抿起嘴唇,低头望着咖啡漆黑的水面,就像自己的内心一样起了涟漪。

  在听了恩斯特的转述,看见他给的资料时,心中受到极大冲击。

  本来以为只是照片带来的错觉,但是亲眼看到本人后,却依旧让她感到十分惊愕。

  明明年纪不同,继承的血脉也有一半的差异,而且望向自己的双眸色彩,还有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可是为何——如此相似?

  他不是他……他只是个和自己一样被囚禁在鸟笼里的可怜人。要是不这样提醒自己的话,就会不自觉地将他和那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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