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幼态延续:断章〈誓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虚空文学旅团

  图源:黑羽苑珠(Sirius Gauss)

  录入:黑羽苑珠(Sirius Gauss)

  校对:黑羽早雪 (Andromeda)

  6

  没有恐惧。

  第一次上战场,却毫无恐惧。

  无论是撕裂空气或是惊天动地的激越炮声;阻挡去路的战车型Löwe──战斗重量多达五十吨的自律无人多脚战车的威势;悄然钻进驾驶舱的钢铁烧焦味;自机刺耳的行走声或激烈的震动;还是在这距离下震得腹腔深处发麻的临死悲叹,都不例外。

  甚至连几乎于遇敌的同时被穿甲弹直接击中,就在自己身边变成铝合金与血肉混合物的友机的凄惨模样也是。

  那是他在训练所最要好的朋友。

  在不满一个月的训练期间,对方常保开朗的声音与笑起来的表情,他都很熟悉。

  就在一瞬间,战车型的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APFSDS初速为每秒一千六百五十公尺。炮弹命中的速度比炮声来得更快,而其超高速度与贫化铀弹芯的重量带来的庞大动能,能够轻易贯穿「破坏神」薄弱的装甲,更别说其中脆弱的人体。

  想必是──当场死亡吧。

  可能连发生了什么状况都还来不及理解。

  尽管这是否能算是一种安慰,他至今仍不清楚。

  不知是火焰的颜色、人血焚烧的气味,抑或是丝丝灼痛皮肤的战场空气本身所导致。

  他感知到某种开关喀的一声开启了。

  他以前也不知道有这个开关。那是如果可以和平度过一生,想必永远不会意识到其存在的──某种堪称斗争本能的部分。

  可以感觉到敌机的准星转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战车型炮塔内部的自动装填装置已经装上了下一枚炮弹。当实际上炮塔在毫秒微差之后开始旋转时,他已经把操纵杆往旁一推,将自机送上闪避的轨道。

  接著是炮声。

  于极近距离擦身而过的穿甲弹,弹体带来的冲击波拍打著装甲。单薄的铝合金装甲被震得发出啪啪哀号,但这点程度还不至于使它破裂。背后挨了流弹的倒楣大楼往外撒落水泥内脏,喀啦喀啦地叫苦。

  自机的──「破坏神」的射击线畅通了。「军团」将毫无防备的侧面暴露在往斜前方闪避的他面前。

  定睛注视之后,他──过去还被当成人类看待时有过辛耶.诺赞这个名字,才刚满十一岁的年幼处理终端Processor,扣下了扳机。

  小队四架机体联手出击勉强打倒一架战车型后,组成二机分队的新兵「破坏神」其中一人,才刚遭遇到另一架战车型就被一炮打死。

  「克鲁斯!糟了……!」

  隔著纷飞细雪与成群「军团」窥见那个场面,东部战线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斧枪」的战队长爱丽丝.阿拉伊什不禁啧了一声。

  此时阵亡的泰特.克鲁斯在没受过充分训练就被丢进战场的年幼处理终端们当中,是个难得有天分的少年。学习得快,胆量大,个性又开朗果断,在十岁出头才刚开始长高的新兵当中就像个领导者。

  原本认定以他的实力,后卫的火力拘束任务勉强还应付得来。

  结果还是失策了。就算战队人数大幅少于规定人数二十四人,导致人手不足,也不该让新兵搭档。

  对抗各方面性能与数量皆在己方之上的「军团」,战况永远是惨烈的。入队人员一年后的存活率不到千分之一。在这样的战场上……

  幸存的另一架「破坏神」没有动作。

  想起那架「破坏神」的驾驶员Operator──文静温顺的少年,爱丽丝咬牙切齿。他跟泰特正好相反,她心里早就觉得这个在群体之中格外矮小的最年少的少年兵活不了太久。

  「破坏神」没有动作。

  看在肾上腺素生效使得时间感觉变慢的爱丽丝眼中,像是被朋友的凄惨死法与敌机的威势吓得无法动弹。

  附近没有能够掩护他的友机。

  爱丽丝自己也仍然被成群敌机包围,想去救援也力不从心。

  太晚了。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她很清楚,但还是叫道:

  「──诺赞!快后退……」

  就在这时……

  「破坏神」有动作了。

  5

  五七毫米战车炮弹不偏不倚地直接击中战车型的炮塔侧面──很乾脆地被弹开了。

  「……果然没用。」

  辛从「破坏神」的光学萤幕看出这个状况,喃喃自语。

  战车就属炮塔周围的装甲特别厚。虽然这点别人已经教过他,但看来就连比起正面应该较薄的炮塔侧面装甲,「破坏神」的主炮都打不穿。

  战车型的光学感应器与战车炮的准星转了过来。辛于看清状况的同时将武装切换为两挺一二.七毫米重机枪HMG进行扫射……可想而知,一样没用。只是感应器附近中弹使得战车型停步了一瞬间,辛趁机逃离射击线。

  战车型转动炮塔顶部的重机枪追赶其后。「破坏神」不像战车型,连正面装甲都挡不了重机枪子弹。辛后退躲掉弹幕,随即往旁移动,有惊无险地退离一二○毫米战车炮弹的发射轨道。

  辛短促而锐利地呼了口气。

  看来机枪是派不上用场了,火力完全不足以对付战车型。

  「破坏神」对操纵的反应很慢。这架无法做出跳跃与转弯动作的战时赶制兵器,就连追随性都差得可以。

  照目前的状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绕到能攻击装甲更薄的后部或炮塔上方的位置。

  定睛盯著敌机的巨大身影,冷寂的血红双眸显得不合年龄地意兴索然。

  那双冷静透彻不带感情的眼睛,与他正在对峙的战车型的光学感应器竟有些神似。

  ……既然这样……

  起初爱丽丝以为他能躲掉战车型的第一炮纯属巧合或是走运。

  但接下来的机枪扫射加上连战车炮的第二击都躲开,就不能再说是运气或巧合了。

  辛用分明属于多脚机动兵器机甲,运动性能却极低的「破坏神」特有的某种拖拖拉拉的难看动作往旁闪避,机体像是装了弹簧般顺势往战车型冲去。

  爱丽丝看出他的意图,心里一阵战栗。

  「破坏神」的五七毫米炮威力很弱,如果是装甲较轻巧的斥候型Ameise或近距猎兵型Grau wolf还另当别论,但重量级的战车型别说正面,就连侧面视距离而定都能把它弹开。

  不过,只要更接近敌机──藉由缩短距离的方式维持与飞行距离成反比的炮弹速度,在著弹时还能保有更多动能的话……

  理论上来说没错。

  但是面对拥有一二○毫米战车炮的大火力以及相当于六五○毫米压延钢板的装甲防御,更以「破坏神」望尘莫及的离谱机动性能为傲的战车型,想单骑挑起近身战简直是疯了。

  何况他是今天才刚初上战场的少年兵。

  「别──」

  战车型转向他。

  像是在责怪或嘲笑慢速的「破坏神」不知天高地厚,五十吨的巨大机体无声地踹了地面。高性能的驱动器与避震装置造就了「军团」特有的无声机动动作。它凭著从静止状态瞬间达到最高速度的猛烈加速,转瞬间迫近「破坏神」的眼前。

  战车型高举它那铁桩般的腿部想把小虫踩烂,辛的「破坏神」也几乎于同一时间将钢索钩爪射进斜前方的地面。

  被卷动的钢索拖著于地面滑行的「破坏神」钻过了这记蹴击,再次闯入战车型的侧面位置。

  零距离。

  五七毫米炮咆哮了。

  这次换成战车侧面,装甲比炮塔薄的部位,从本来不属于战车炮攻击范围的极近距离,以无从闪避的时机……

  高速穿甲弹直接命中。这次终于贯穿了它的装甲。

  内部构造遭到破坏的战车型喷出火焰。下个瞬间,贫化铀弹芯引发燃烧效果,把炮塔内部的弹药引爆炸飞。

  『什……』

  某个战队队员的惊愕透过知觉同步传进耳里。

  无可厚非。爱丽丝也倒抽一口气,视线无法离开那幕光景。就连除了被灌输的杀戮本能以外不具意志与情感的「军团」,都像是无法理解状况般暂时停止战斗。

  燃烧的红黑火焰将战车型变作铁青暗影包覆其中,融解覆盖瓦砾的积雪。火光的反照将伫立的「破坏神」装甲染成朱红。

  染红了那具色如枯骨,簇新的白茶机体。

  看起来就像匍匐徘徊于战场寻找自己失落的头颅,无头的不祥骷髅。

  4

  五年前,自律无人战斗机器「军团」与世人爆发了战争,爱丽丝他们从此不再是人类。

  他们的祖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人口大半数皆为银发银瞳的白系种,他们似乎宣称其他民族都是与敌国狼狈为奸的敌性国民。爱丽丝不太能理解这个逻辑。总之爱丽丝他们就这样被赶出只有白系种──人类有资格安身的乐园,也就是要塞墙内的八十五个行政区,变成了「栖息」于不存在的「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与战场的人彘「八六」。

  以博爱为国策之一的共和国不赞同让国民上战场,无奈用以对抗「军团」的无人机又开发失败。

  国防,与理念。两者很容易就找到了折衷点。

  八六不是人,所以让他们搭乘就是无人机,而不是有人机。

  有人搭乘式无人战斗机器「破坏神」。

  以处理终端的名义搭乘这所谓的「无人机」,在共和国盛赞为先进又人道、战死者为零的战场上,爱丽丝──八六们今天依然与「军团」厮杀不休。

  不只是处理终端,八六的年龄结构整体极低。

  只因成年人几乎全数死于最初的两年,使得现在存活的大多都是孩童。爱丽丝环顾这个十七岁的她都还属于年长族群,尽是少年兵的战队。

  东部战线的前线基地,与要塞群「铁幕」相隔了一百公里的距离还有「反人员」兼反战车地雷区。这里是经过日晒与风雨而褪色的军营队舍当中与机库相邻的简报室。

  「今天诸位也辛苦了……很遗憾地无法避免人员捐躯,但大家都打得很好。」

  她有著一头黑色的直长发,以及同样是黑色的一双凤眼。以沙漠迷彩野战服包覆肉感高挑身材的爱丽丝,是战斗资历已进入第三年的处理终端老兵。

  缠在脖子上的天空色领巾衬托出她潇洒帅气的美貌。她的目光停留在房间一隅,用没涂口红却依然红艳的嘴唇苦笑。

  「──辛耶.诺赞,什么时候不好睡偏偏选在这时候,胆子真不小啊。」

  听到她的声音,坐在房间后方的折叠椅上迷迷糊糊打瞌睡的矮小男孩身体抽动一下,抬起头来。

  给人深刻印象的血红双眸,此时以符合年龄的稚嫩抬头看著爱丽丝。

  他有著色泽比爱丽丝更深的漆黑头发,以及正好形成对照的白皙端正面容。成年人尺寸的野战服一点也不合身,从中露出的颈项不知为何缠著绷带,惨白的布条看了令人心痛。

  「……对不起。」

  有些高亢的嗓音,甚至尚未迎接变声期。听到他那巧妙地让人提不起劲说教的声调,爱丽丝加深了苦笑。

  因为那声音彷佛跟她记忆中嗓音同样高亢而永远不会改变的家人有些相似。

  「好吧,没关系。今天是你初次上阵,应该很累了……况且我们终究只是无人机的零件。猪群对高尚的共和国军人大爷有样学样,大概也只会落得滑稽可笑吧。」

  无人机「破坏神」的设计完全不考虑非人驾驶员的需求。驾驶舱窄小得可以,偷工减料的电木驾驶座彻底无视人体工学,处理终端总是隔著铝制薄板直接暴露在动力系统的散热与四脚的激烈震动下。

  即使如此,人类还是能够适应,但尚未进入成长期、身体还没发育完成的新兵们一开始都很难熬。战斗机动折磨著他们的身体,有很多人因此再也无法战斗而遭到「废弃」。

  更何况,他的战斗方式又那么乱来。

  「那么,既然有人已经想睡觉了,今天就此解散吧……诺赞,要睡觉可以,但别忘了回房间睡。」

  听到爱丽丝的挖苦,今天又勉强生还的战队队员们哄堂大笑。冷不防亲眼目睹同袍阵亡的新兵们神情还有点紧绷,但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其中只有那双红瞳依然微微低垂,毫无一丝情绪波动,让她感到有些挂心。

  「可以问个问题吗,爱丽丝?战队长阁下?」

  前线基地虽然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但「破坏神」的整备人员例外,大半都是二十几岁以上的人。

  因为他们大多是曾为军人的八六,后来直接被放逐赶进战场,负伤后就被转调到整备班。不同于要多少有多少的处理终端,整备需要专业知识与技术。即使再也不能战斗,也不能说废弃就废弃。

  「开这玩意儿的,是今天初次上阵的小萝卜头对吧?这个小家伙怎么会才打一场,就把机体的行走系统搞得这样破破烂烂的?」

  一手撑在待机状态的「破坏神」上苦著脸的整备班长葛伦,是个比爱丽丝大上七岁的红发青年。

  看来机体状态惨到就连在这属于激战区的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线的队舍整备「破坏神」整整三年的他,都不禁露出这种表情。

  「有这么糟吗?」

  「驱动器快跑不动了。这没得修,只能换一个。」

  面对边这么说边微微斜瞪过来的碧眼,爱丽丝耸了耸肩。

  「听了别吓到。他跟战车型单挑了。」

  葛伦顿时闭起了嘴巴。

  「……真的假的?」

  「真的,而且就这样独力把它击毁了。虽然后来由于驱动系统无法正常运转,只能做掩护……他可是今天初次上阵的新兵,而且是那么个小家伙,前途堪忧啊。」

  初次上阵的新兵呕吐失禁是常态,不要误射友军就算不错了。以损耗率极高的第八十六区来说,会变成常态性吐胃血与内脏,标准降低到能活著回来就值得嘉奖了。

  「军团」与「破坏神」的性能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相较于曾为科技与军事强国的齐亚德帝国毫不吝惜地投入高科技与凶猛本性催生出的「军团」,「破坏神」只是无药可救的拙劣机体。

  低火力与薄弱的装甲,加上连跳跃机动都做不到的运动性能,不过就是打算毫不吝惜地把没价值的八六用完就丢,能开火就够了的自杀兵器。

  就连遇上轻量级的近距猎兵型,一对一都会陷入苦战。

  更别说与「军团」主力的战车型单挑……就连已可算是老兵的爱丽丝都不见得办得到。

  想起那看在旁人眼里像是疯了的鲁莽突击,爱丽丝叹一口气。

  「是我看走眼了。像他那样的孩子,照理讲大多都活不久。」

  最近补充的新兵当中,像他那样彷佛缺少了某个部分的孩子越来越多。

  那些孩子缺乏情绪变化,对事物不怎么关心或执著,也回避与旁人的交流。

  像那样的孩子,在这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死得很快。他们很难得到同袍的掩护,甚至连求生意志都很低。大抵来说经过一两次的战斗……就会一去不返。

  她觉得无可厚非。

  爱丽丝在战争爆发,与其他八六们一起被送进强制收容所时已经十三岁了。那个年龄对事物以及世界都有某种程度的了解,自我也已经渐渐成形。

  相较之下,辛以及年纪相仿的新兵们收容时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

  他们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突然被人拿著枪枝驱赶,被迫在铁丝网与地雷区环绕的强制收容所度过家畜般的生活,甚至在两年内失去父母、祖父母以及兄姊等所有家人……要维持正常的心灵太难了。

  更何况辛很明显是帝国贵种──制造出「军团」的敌国人种,而且具有浓厚的贵族阶级血统。像他那样的血统,在强制收容所内会被指责「都是你们『帝国人』害的」而遭到进一步的排斥与凄惨的迫害。

  遭受歧视的八六也并不是心地纯洁的受害者。

  世界总是冷漠对待少数的弱势族群。

  葛伦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小子叫辛是吧?你就多关心他一下吧。」

  被他这么说,爱丽丝眨了一下眼睛。

  「这……我是战队长,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但你为什么这么说?」

  葛伦仍然看著眼前的「破坏神」,不曾望向她。

  「我是没有『看』得很清楚啦……但他好像会怕年纪比他大的男人。就是个头大、嗓音低沉,正好跟你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

  葛伦说他有能够「看见」他人情感的异能。

  这似乎跟红发一样遗传自父系,程度微弱,但他的这种能力帮助过爱丽丝很多次,她现在自然不会再有所怀疑。

  「所幸你是女的。他好像还不会怕你,所以……」

  「这表示……他在收容所或训练所,有男人对他……做过某些暴力行为吗?」

  强制收容所的内部秩序崩溃已久,只会在训练所、运输任务或指挥管制上与八六有所往来的共和国军人再怎么委婉也只能说是一群人渣。

  「那方面我看不见,所以不知道……只知道大概跟脖子有关。因为在脖子的绷带底下,怎么说……可以看到像项圈或锁链一样,缠住不放的情分。」

  「…………」

  处理终端全都在脖子后方,植入了知觉同步用的拟似神经结晶同步装置。

  虽然是在第八十六区战场存活所不可或缺的东西,遗憾的是植入方式就跟其他事情一样随便。偶尔会有处理终端本来应该打进皮下部位却伤到脊髓,导致身体瘫痪落得废弃处分,而且有时会因为没做多少麻醉与消毒使得伤口很难痊愈。

  本以为辛脖子上的绷带是因为植入伤口还没痊愈,难道说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会多注意他一点。」

  3

  隔天,立刻就发生了不是稍稍注意一下就好的状况。

  「──只不过一下子没盯紧,好像就走散了。应该说诺赞那家伙搞不好是自己离队的……」

  小队长脸色铁青地跑来报告,说辛与他的「破坏神」在巡逻途中不见了。爱丽丝忍受著头痛摇摇头。

  「军团」具备强效的电磁干扰专用机──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除了无线电之外也能让雷达完全失效。为了不遭受敌军奇袭,每天的巡逻工作不可少。第八十六区各战队这种令人提心吊胆的例行公事时常还会直接碰上「军团」先遣部队,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地进入战斗。

  而战队最年少的新兵居然在巡逻过程中失踪。

  「……了解。我带我的小队去找他吧。麻烦其他小队继续巡逻。」

  幸好她后来找到了给人找麻烦的小家伙,而且人好好的。

  「──诺赞。」

  听到呼唤的声音,伫立于飘零雪花与焦灼瓦砾中的辛转过头来。

  与「军团」开战才经过半个月,共和国正规军已经溃不成军,放弃大半国土并让共和国国民逃进要塞墙内避难,所以现在化作战场的都市废墟当中没有人影。

  除了不是人类的八六以外。

  爱丽丝下了自己的「破坏神」,苦笑著走向他。哪里温顺了?看来这孩子挺不听话的。

  「你在巡逻途中搞失踪,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军团』有可能躲藏在任何地方,不要一个人擅自行动。」

  「军团」以战车型来说重量高达五十吨却能无声运转,有时甚至要逼近眼前才终于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更别说你竟然在战场上却不驾驶机体……一碰到自走地雷你就完了。」

  「对不起……不过,这附近目前没有『军团』。」

  嗯?爱丽丝偏过头。

  口吻听起来莫名有自信。

  辛踩过层层重叠的瓦砾,步下高高堆起的钢筋水泥小山来到她身边。明明穿著鞋底坚硬的战斗靴,却不会发出脚步声。与矮小体格完全不搭调的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的枪身在他的肩头摇晃。

  「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爱丽丝找到辛时,他伫立在瓦砾小山上,看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被这么一问,血红眼睛变得略为暗沉。

  「……我想找泰特的遗物。」

  听到这个回答,爱丽丝一时无言以对。

  「我想尸体应该没留下来,所以就算是机体碎块也好……我是这么想的。」

  在辛望去的方向,废弃都市中那条昨天的战斗在柏油地上留下焦痕的大街,除了焦痕以外「什么都不剩」。

  泰特那架拋锚的「破坏神」也是,辛击毁的战车型残骸也是。还有后来被击毁三架的友机,以及他们打倒的轻量级「军团」也是,就连那些机体的部分碎块都没留下。

  「……『军团』有专用的残骸回收机……回收运输型Tausendfuessler。那点程度的遭遇战,残骸一个晚上就会被拿光了。」

  被击毁的敌我机体、炮弹破片、弃置的军事基地遗留的战斗机或军用车辆──「军团」们在战斗的同时也贪婪地回收这些资源,将它们搬运到「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的自动工厂型Weisel肚子里。本身也属于自律机器的巨大生产工厂会吞食回收的残骸,源源不绝地量产出乌云翻涌般的新一批「军团」。

  直到将设定的敌人──如今已亡国的帝国以外的全人类消灭殆尽为止。

  共和国这边的前线基地其实也有背负同样任务的自动机器。为了让战场人员基本上能够自理一切,前线基地都附设了小规模的生产工厂与自动工厂。躲在要塞墙里不出来的人类大爷小姐不会来到战场,才需要这种性能高得没意义的自动喂食系统。

  所以说不定泰特的「破坏神」此时已经在他们前线基地的再生炉里面了……但她没说出口。用阵亡同袍的机体当成零件原料供「破坏神」战斗,就跟吃朋友的尸体求生没两样。这种惨况……他还不用知道。

  总之,爱丽丝破颜而笑。

  原来如此,看来她是真的看走眼了。

  表情与感情等等,或许是真的丧失了。对事物看样子也不怎么执著,而且如同到现在还是不肯正眼看她的态度,似乎也倾向于不与他人交流。

  但是就算这样,这并不代表他对别人毫不关心。

  岂止如此……

  「……你心肠真好。想替他捡遗物啊?」

  在这连自己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命在旦夕的战场上。

  辛微微摆动头部。

  他在摇头。

  「我本来可以警告他的,但我没做到。」

  红色双眸浮现出的微薄、僵硬的情感,难道是自责──……?

  「那是第一次有『军团』出现在那么近的位置,所以,我没想到它的速度会那么快。可是,我早就知道它在附近了。我本来可以警告他的……都怪我不小心,他才会……」

  爱丽丝忍不住伸出手。有人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头上──换言之,高挑的爱丽丝与尚未进入成长期、个头矮小的辛,身高就有著这么大的差距──辛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像是有些吃惊地僵硬了一瞬间,然后才抬起头来。

  爱丽丝回望著他说了:

  「没有他人警告就无法保命的人,反正都是活不久的。」

  态度冷峻严肃。

  她定睛盯著慢慢睁大的血红双眼,把话讲明了:

  「这里就是这种战场。自己的安全得靠自己保护,否则迟早会死。没有人能永远当别人的保母。」

  火力薄弱的「破坏神」采用的基本战术是多架机体联手出击,针对敌机装甲较薄的侧面或后方下手。

  必须要同袍之间互相支援,才能在这战场上存活。

  但一个人能保护到最后的,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

  在战斗中陷入孤立时;周围的友机没有余力掩护自己时;自己以外的战队队员──全数阵亡时。

  这种状况比比皆是。

  要有他人保护才能保命的人遇到这些情况时必死无疑,而没保护到他的人不用为此负责。

  「所以,泰特的事你别放在心上。那不是你的责任……反而应该说最后能有你这个朋友,那家伙算是很幸福了。」

  「…………」

  「把他记在心里吧……这是你能做的最好的饯别了。」

  在这战场上,是独一无二的饯别。

  「……是。」

  「要追究责任的话,应该由我这个战队长来负责……真对不起。」

  辛再次微微摇了摇头。他那沉静的举止让爱丽丝面露微笑,再度轻拍、抚摸了几下他的黑发。果然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在这种世界里却显得伤心惨目。

  辛隔了大约一拍之后才略显不满地抬头看她……看来是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看待。

  她放手后,辛不动声色地拉开几步距离,眼睛重新望向她。

  「阿拉伊什上尉……」

  「叫我爱丽丝就好。反正只是虚有其名的军阶。」

  为了让指挥体系明确化,处理终端全都有分配到军阶,尽管只是虚有其名,既没有该有的待遇也不会支薪。

  「……战队长怎么会来这里?」

  看来忽然要他直呼年长者的名字还是有困难。

  「没什么,就跟你一样……泰特他们如果有留下遗物,我想代为捡回去。」

  但她先不说自己的另一个目的是来找忽然翘掉巡逻任务,擅自乱跑给人找麻烦的小家伙。

  辛偏了偏头。是爱丽丝自己说「破坏神」的残骸都会被回收运输型拿走的。大概是不懂爱丽丝为何明明清楚这点,还要来这一趟吧。

  「对了,我还没跟你们新兵说过呢……回去之后我再跟你们解释。带著你那被晾在一旁的搭档,跟我回基地吧。」

  在瓦砾背光处,辛那架被拋下的「破坏神」显得有些寂寞地蹲伏在地。

  「──这是昨天阵亡的泰特.克鲁斯、艾德利.莱希、那那.欧玛、阿马拉.季的墓碑。」

  简报室。

  面对在昨天战斗后减到十四人的战队队员,爱丽丝举起那些东西。

  那是仅有几公分大小,分别刻上四人姓名的金属片。就只是在凑合著捡来的碎片上用钉子刮出文字,极其粗糙的物品。

  墙内的共和国人要是看到这些滑稽的「墓碑」想必会嗤之以鼻,但在场的少年少女全都没有露出半点笑意。

  十四双眼眸带著各自与生俱来的色彩,但无一不是率直而真挚地注视著那些小得可怜的金属片。

  彷佛那在这个囚禁他们的战场上是唯一向他们伸出的救赎之手。

  「我们八六死了也没有坟墓,名字早已从所有纪录中被抹除,尸体也别想留下。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墓碑。刻下先走一步的同袍们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总有一天也会这样留下……是我们八六活过的证明。」

  纵然这种东西永不可能受到凭吊,甚或是被任何人看到,只会在战场的角落遭受烈风吹打而朽烂,消逝得了无痕迹。

  「我们立誓吧──将阵亡者的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由存活的人带著走下去。这样最后一个生存者就能把其他所有人带往他生命的尽头。」

  尽管在这由「军团」主宰的第八十六区战场──实际能弄到的大多不是当事人的机体碎片,只是凑合著用的金属片或木片。

  「让我们记住他们。记住那些尽管只有短暂时日,曾与我们并肩作战而先走一步的战友。」

  爱丽丝在第八十六区战斗了三年。

  处理终端的年平均生存率不到○.一%。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人早已一个也不剩了。

  这个部队到头来,大概所有人也都会留下她离去吧。

  她望向从折叠椅最后一排最角落座位抬头看她的那双透彻的血红眼睛,面露微笑。

  就像如果还活著,正好同年龄的──但永不可能成长到那个年龄,早已在强制收容所久病离世的她那年幼的弟弟。

  「你们有我带著一起走,所以……你们不用害怕。」

  2

  某人的「糟了」警告传进知觉同步。

  比它稍快一点,辛的「破坏神」眼前喷起了黑压压的沙土。某个东西自高空飞来深深刺进大地,大量土砂被炸裂的冲击波挖起吹飞。

  这阵黑压压的海啸与隐形冲击波弹飞了轻量的「破坏神」。辛束手无策,只能跟著「破坏神」一起被吹飞。

  眨巴一下,突如其来地,血红的双眸睁开了。

  看他连眨了两三次眼睛,随后开始东张西望,似乎是没能掌握状况。拉把椅子坐在简朴窄床旁守著他的爱丽丝觉得这也无可厚非。

  她啪一声单手合起翻开的精装书,出声问了:

  「你醒啦,诺赞?」

  「──战队长。」

  回答的声音虽有些沙哑,所幸语气与朝向她的视线都很稳定。看样子脑部并没有受到致命性的伤害。

  辛把手撑在久经日晒而变薄的床单上坐起来,似乎看出了这里是老旧组合屋式队舍里分配给他的房间,微微偏了头。

  「……我怎么会……」

  「噢,看来你果然不记得了。你被『军团』的──长距离炮兵型Scorpion的炮击炸飞,就这么昏过去了。『军团』在撤退时会接受来自后方的炮火掩护。那个差不多从你分发到这里的时期开始就一直没出现……看来是又移动过来了。今后就算『军团』开始后退,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据说那是配备了一五五毫米榴弹炮,相当于炮兵的「军团」机种。就连爱丽丝到目前为止也没亲眼看过潜藏于「军团」支配区域的那类机种。

  只因为……

  「长距离炮兵型的火炮射程长达三四十『公里』,超出了『破坏神』感应器的感知范围。要等到它一炮打来,我们才能得知它的存在。」

  现代军武的射程之长超乎想像。

  就连交战距离较短的战车炮都有两公里左右,榴弹炮的某些弹种甚至能让炮弹飞往四十公里以外的远方。这些攻击都来自地表可目测的范围之外,还没适应的时候,不太容易对这种交战距离产生真实感。

  附带一提,爱丽丝等人并未分配到同等射程的长距离武装,因此当长距离炮兵型出现时,就只能从「破坏神」五七毫米炮的射程外遭受单方面的炮火轰炸。

  「没有办法……先知道?」

  「不过它们会派出斥候型做前进观测,多少能够预测就是。」

  「军团」也一样无法靠视觉辨识四十公里外的远方。无论是性能多强大的光学感应器,都看不到藏在地平线另一端的物体。

  为了确认炮兵自己无法以视觉辨识的著弹位置并调整准星,进行长距离炮击时少不了得派出前线观测员进入前线。

  「…………」

  话是这么说,对刚来到战场的新兵而言似乎有点难懂。辛神情略显困惑,像是陷入沉思般不再说话。

  「总之,很高兴你醒了……本来是想这么说啦。」

  面对回看自己的辛,爱丽丝故意蹙额颦眉。

  在轮廓尚留一丝稚气的脸颊、单薄的眼睑上方与细瘦的手臂,都有著OK绷与绷带等遮都不遮的显眼惨白,还有更多无法一一包扎的创伤与擦伤痕迹。

  「你太乱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跟『军团』单挑。」

  全都是今天战斗受的伤。

  有些伤口应该是被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击吹飞时造成的,但大半都是在那之前受的伤。

  他太过接近敌机以至于没能完全躲掉近距猎兵型的高周波刀。虽然躲掉了直接攻击,但看样子似乎是刀刃擦过了机师座舱,破裂的装甲与光学萤幕的碎片在驾驶舱内飞溅,洒了他一身。

  辛分发到这里已过了一个多月,虽然以超乎新兵水准的实力成为了部队主要战力之一是件好事,但他每次上阵不是单骑跑在队伍前头,就是杀进「军团」队列,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爱丽丝无奈地叹一口气。至今每次开会她都叫辛不准再这么做,但他从来不听。

  「『破坏神』的战斗必须由小队联手进行。在这第八十六区,不需要首功的荣耀或是以一挡百的功名,这些都只是自杀行为。你必须好好跟小队伙伴互相合作。」

  「……只要我能打乱『军团』的队列,就能让队上其他人有更多进攻的机会。」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也不能用那架会走路的棺材来打。」

  「破坏神」的铝合金制装甲实在太薄,就连理当最坚固的正面装甲也是,连重机枪子弹都挡不了。

  总归来说,遇到「军团」的攻击只能闪躲,但「破坏神」连机动性能也远远劣于「军团」。如果有保持距离还另当别论,万一在贴近状态下被瞄准就插翅难飞了。

  「可是……」

  「诺赞。」

  辛罕见地想继续争辩,但爱丽丝打断了他,声调低沉。

  他或许有他不能退让的──想帮助队上伙伴的意志,但爱丽丝也有这条不能退让的底线。

  绝对不能。

  「你该适可而止了。我没打算让我队上的任何人残害同袍,为了活命连自尊都不要。」

  她不允许有人牺牲别人,只求能够继续战斗。

  更别说落魄到拿最年少的新兵当诱饵──爱丽丝可不记得自己有拋弃尊严到这种地步。

  「还是说,难道你是故意寻死?话说在前头,我不准我的队上……」

  「我不会死。」

  这次换辛打断爱丽丝说话。一反他平时的文静,语气刚毅如刀。

  爱丽丝一时大感意外,回看著辛。

  那双红瞳低垂著,没看爱丽丝。

  「我还不能死,不能说走就走。所以……我不会死的。」

  那是一意孤行的声调与眼神。

  近似一种使命感,但比那更阴暗,像是某种悲壮的决心。

  某种妄执。

  「……这……」

  疑问不由得脱口而出。

  「跟你脖子上的伤痕……有关吗?」

  辛倒抽一口冷气。

  一时情急抓住自己脖子的手发现没摸到绷带的触感,血红双眸迅速结冻睁大。

  看到他这胜过千言万语的反应,爱丽丝抿起红唇。

  以前,葛伦说过:

  ──大概跟脖子有关。

  ──因为在脖子的绷带底下,可以看到像项圈或锁链一样,缠住不放的情分。

  这岂能用情分两个字简单说明?

  带著依然怵目惊心的鲜血色彩,缠住尚纤细的白皙颈项的──是环绕脖子一圈,一道锯齿状的扭曲伤疤。

  像是斩首后勉强缝合起来的伤痕。

  恶意与歹意显而易见,过于惨痛的……

  一回神才发现红色双眸仍然睁大著抬眼看她。

  与那双冻寒的眼睛四目交接,爱丽丝心头一惊。

  因为这个面对战场的惨烈或朋友阵亡从来没有半点惧意的少年,竟表现出她从未看过的──畏怯的神情。

  像是害怕被问到,害怕想起来。

  像是害怕──说出那件事。

  她急忙解释:

  「噢,抱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看的。」

  是因为在昏迷的期间,怕绷带对呼吸造成影响──共和国不会为了人形猪猡派军医上「无人」战场──所以在松开衣服时,也拆掉了脖子上的绷带。

  她并不是有意要看。

  但是,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他必定是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才藏起来的某人的恶意爪痕。

  「我很抱歉。我应该在你醒来时帮你缠回去的,也不该问你这件事…………等一下。不可以这样。」

  辛似乎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听见她对他说的半句话。

  想必是无意识的动作吧。爱丽丝发现他覆盖般碰触喉咙的手就这样越来越用力,指甲尖端都陷进皮肤里了,于是抓住他那只手,尽可能放慢动作以免让他受惊。

  确定辛无意抵抗后,她才慢慢拉开那只手。

  想勒死自己的手松开了,但呼吸依然短促,没有恢复正常。恐慌的气息紧缠著他不放,还有那面无血色的紧绷稚颜,以及收缩变小如针尖的瞳孔。

  结冻的眼睛恐怕是凝视著过去的光景,而没有看见现实的任何事物。

  「……诺赞。」

  没有反应。

  「诺赞,看著我。」

  没有反应……或许用姓氏比较难让他知道是在叫他。

  「『辛』。」

  原本定睛盯住空无一物的一个点就再也没有移动的视线幽幽地摇晃了。看来是意识稍微转向了她这边。

  爱丽丝把握这个机会,尽可能发出沉稳的声调接著说:

  「辛,看著我。『那个』不是现在发生的事。你看著我。」

  她继续握著刚才拉开的手,把这些话重复几遍后……过了很久,紧绷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瘦小身躯终于忽地放松下来。

  辛闭起眼睛徐徐地长吁一口气,顺著这个叹息说:

  「……对不起。」

  「不会……」

  她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错在她不该欠缺顾虑地乱碰辛的旧伤,辛不需要跟她道歉。

  「那个……」

  「没什么。」

  辛急躁地打断了爱丽丝说到一半的话,目光像是怕被追问般依然低垂。

  「刚才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不是『这个』造成的。」

  看到他的反应,爱丽丝明白了。

  他之所以藏起伤疤,之所以害怕被看见……

  除了不愿被追问伤疤的原由,不愿想起之外,更大的原因……

  恐怕……是因为那伤疤上的害意分明如此明显──他却不希望留下这道伤疤的人被责怪。

  既然这样……

  爱丽丝解开了缠在脖子上的领巾,让它滑下。

  她用双手拉开领巾,手绕过辛细瘦的肩膀两侧帮他围起,遮住整个脖子。然后在脖子后方松松地打个结,才往后退开。

  突然变成被人把头拥入怀里的姿势,辛先是浑身僵住,接著对脖子留下的触感眨了一下眼睛。他低头看见那天空般的淡蓝,用有些稚气的动作抓皱它。

  「这样就不会被多问了。绷带看起来很痛,难免会引起他人注意。」

  因为那样等于是在无言之中暗示底下有伤痕。

  「……已经不会痛了……」

  「我知道。但是……」

  爱丽丝直接说出了她刚才看出的隐情。

  坦白讲,爱丽丝无法理解他的心情。脖子被伤到留下疤痕,心灵受创到光是疤痕被看到就会发生回忆重现症状,却还是不希望那个人受到谴责。爱丽丝不认为自己能这么好心。

  即使如此……

  「你不希望它引人侧目,根本不想让人看见对吧?你不希望那人被谴责──不,是你不想责怪那个人。你心里『很想保护那个人』,对吧?」

  对眼前这个瘦小的少年而言──这却是他最真实的感情。

  「……!」

  这番话让辛像是被电到般抬起了视线。

  一瞬间。

  就只有一瞬间,她感觉那感情色彩淡薄的血红双眸泫然欲泣般摇曳了。

  爱丽丝微笑回看著他──假装没察觉到他那想哭的话大可痛哭一场,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的惨状。

  「这个送你,就当作赔礼吧……这可是好东西,要懂得爱惜喔。」

  「可是……这对战队长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总是看你系在脖子上……」

  「没什么,这也是我刚入伍的时候,那个战队的战队长让给我的。那时,我有个毛病──」

  她用猛禽钩爪般弯曲起来的手指做出搔抓脖子的动作给他看。

  「会像这样抓自己的脖子。战队长说只要缠著什么东西,就不会碰到了。」

  这是她在弟弟过世后养成的毛病。

  弟弟是死于病痛之中。每当想起他临死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要伤害自己。

  过去那位战队长看不下去,于是将自己作为个人特色的领巾送给了她。

  他说他曾经是共和国空军的候补飞行员,因为身为八六而被遗弃于战场,这条领巾是他少数能留在手边的私物之一。

  在以前那个战场上的索敌手段仍只限于目测的时代,据说战斗机飞行员都会在脖子上围条领巾。不是为了耍帅或闹著玩,是因为他们必须随时环视周围寻找敌机,脖子会被飞行服的衣领擦伤,所以需要这件正式装备来保护脖子。

  尽管后来配备雷达的喷射战斗机成为主流,到了现在制空权更是全落入了「军团」手里,领巾已不具比憧憬更大的意义,但他说至少可以当个护身符。

  说「最起码可以保护你,免受你的罪恶感折磨」。

  如今这已成了遗物。

  因为他在那个战队的任期结束后,被转调到先锋战队──东部战线最大的激战区,第一战区的第一防卫战队。

  在早已吞没了几百万名死者的第八十六区,那里的死亡人数最多。

  「它已经帮助我够久了,所以以后──就让它保护你吧。」

  1

  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失去的血色似乎也恢复了,爱丽丝看他已经镇定下来,神色与平时大致上无异,于是问道:

  「──对了,你吃得下吗?可以的话差不多该吃晚餐了。」

  非人八六的队舍,最起码还有最基本的生活设备。

  对共和国来说,处理终端是名副其实的无人兵器零件。大概是觉得如果还没上战场就先报废也很麻烦吧。

  餐厅与敷衍性质的厨房也是这最基本的基础设备之一。

  组合屋式队舍里久经风霜而日渐发黑褪色的餐厅,风不知从哪条细缝钻了进来,有点寒意。爱丽丝带著辛走进矩形门口,站在厨房里的葛伦视线转向了她。

  瞥了爱丽丝一眼的碧眼疑惑地眨了一下,然后望著辛,扬起了一边眉毛。爱丽丝先是不解,接著才反应过来。领巾。

  「小家伙醒啦?那就好。」

  「是啊。让你担心了,整备班长。」

  「就是啊──诺赞,拜托你别再把机体粗鲁地甩来甩去了。被震飞的部分不算,你怎么又把步行系统搞到快报废?」

  「……对不起。」

  忽然朝向自己的言词与视线让辛畏缩了一瞬间后才作答。虽然还不到畏怯的地步,但很明显是差点就往后退的反应。

  爱丽丝见状,心里恍然大悟。

  看来他的确不擅长面对年长的──超过十五岁的少年兵,或是大约二十多岁前半的整备人员。这让她发现除了对方主动搭话的时候,从没看过他跟年纪较大的战队队员待在一起。

  处理终端以较有体力的少年生存率较高,像爱丽丝这样能存活长达数年的少女难得一见。最近常看到辛落单,或许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与他年纪相仿的那些新兵男孩早就全数捐躯了。

  最早提起这点的葛伦耸耸肩,对辛的这种反应似乎不以为意。看他在平常那件连身工作服外面多穿了件围裙,爱丽丝幽默地问了一下:

  「主厨,今天的菜色是?」

  「我来为小姐介绍。有我们祖国引以为傲的香煎合成粮食与合成粮食沙拉,搭配合成粮食汤与刚出炉的合成粮食。敬请享受天天上菜的异次元美食。」

  葛伦边说边把装在经过阳极处理的餐盘里,像是四方形黏土的某种东西一盘盘放到吧台上。

  这是基地附设的生产工厂每天制造的合成粮食。

  附带一提,与葛伦讲得像是菜色丰富的说法正好相反,提供给八六的粮食就只有这一百零一种谜样黏土。

  听了他们胡扯的对话与满口的嘲讽,辛自然展露一丝微笑。尽管只是无声的些微笑意,却让侧眼看见的爱丽丝睁大双眼。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辛的笑容。看来是慢慢放松紧张的心情了。

  她同时接过一壶唯一货真价实、用随处自然生长的药草煮成的茶,在长桌随便找个空位坐下。虽然是兼具军用口粮Combat ration而不需烹调──也没必要在同一时间与地点一起吃的合成粮食,但除了个性极度孤僻的人,大家都会在餐厅跟同袍共进三餐。

  毕竟这东西光看外观就不觉得像是食物。大概是至少想维持用餐的形式,做个样子也好吧。

  因为共和国认定八六不过是人形家畜,不需要什么饮食文化,只要能达到补给营养的目的就够了。爱丽丝他们八六如果唯唯诺诺地接受这种思想,就真的要沦为兵器零件了。

  所以毫无意义却漂漂亮亮地切成片状盛盘还准备了刀叉,也是葛伦的一点小小抵抗。在顶多只具备烧开水功能的简陋厨房煮个代用的茶或咖啡,设法在料理上下点功夫也是一样。

  这大概也是努力的一部分吧,合成粮食淋上了厨房不曾有过的茶色酱汁。辛用叉子前端戳了一两下这块发出咸甜香味的东西,然后才送进嘴里。

  咀嚼一番之后……他露出一副实在无从形容的表情当场僵住。

  爱丽丝看看他,脸上浮现要笑不笑的表情。

  「……没办法,不管怎么下功夫,难吃的东西还是难吃得要命。」

  没错。这个合成粮食不但外观难看,吃起来也难吃得人神共愤。

  这对在收容所与前线生活了将近五年的八六来说,早已是熟悉的滋味,但还是完全吃不惯,就某种意味来说也算厉害。要形容的话就是虚无的滋味,或是某种全然不像食物的其他东西。可能是外观给人的联想,最常听到的形容是塑胶炸药。该怎么说呢?的确就像是塑胶风味与炸药风味绝妙融合而成的奇迹合奏。当然是指不好的意思。

  题外话,据说真正的塑胶炸药味道微甜但有毒,至少爱丽丝周遭没有哪个笨蛋试吃过。

  「…………」

  辛维持著实在无从形容的表情,咀嚼嘴里不够格称为食物的东西。

  最后他勉强用茶吞下去,回答:

  「……是跟平常一样难吃没错,可是……今天的调味特别那个……」

  「嗯……?」

  爱丽丝吃了一口,也沉默了片刻。

  「……我懂了。酱汁味道还不赖反而让它更难吃了。是说这是什么调味料啊?我没吃过这种味道。」

  「酱油跟砂糖!」一声回答从厨房那边飞来,爱丽丝蹙起眉头。

  「又在煮怪东西了……所以搞半天,这到底是什么的酱汁?」

  辛含蓄地偏了头。

  当他做出这种充满稚气的动作,会让人发现他终究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说到这个,请问这些调味料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生产工厂的合成品项或是空运物资应该都没包含这些东西吧?」

  「嗯?」爱丽丝眨了眨眼睛。看来之前没提过。

  「对喔……自从你来了之后,都还没去过呢……在战区的偏僻位置,不是有整座弃守的城市废墟吗?就是从那里的商店或民宅仓库拿来的。」

  「…………?」

  他似乎听得不是很懂,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开战之后,国民的避难作业不是做得很赶吗?所以留下了大量没能带走的东西。如果是城市废墟,就是罐头或长期保存的粮食了。」

  看他一听顿时抬起头,爱丽丝忍不住笑了出来。

  就连这个不太关心其他事物的少年都想吃别的东西……足可证明那个可食用虚无有多难吃。

  「只不过,我们很少有机会去挖宝就是了……你应该渐渐熟悉了吧?在这第八十六区,巡逻与战斗就会用掉一天时间。」

  「军团」有时能完美地瞒过雷达等设备。为避免遭受突袭,每日的巡逻不可少。

  「所以喽,改天找机会吧。到时候我会顺便教你打猎与支解猎物的方法……那样应该就能搭配这种莫名其妙的酱汁了。」

  在第八十六区,除了野生的兔子、鹿或山猪,还有从弃置的牧场逃出来恢复野性的鸡、猪或牛四处晃荡。

  野鸟或兔子还另当别论,狩猎并支解大型猎物必须让处理终端与整备组员全体出动……回想起那段过程,爱丽丝忽然有些苦涩地歪扭嘴角。

  「……不只是你,本来是想让所有新兵都尝尝的……在强制收容所除了合成粮食,应该是真的没东西可吃了吧。」

  被地雷区与铁丝网围绕的强制收容所连野兽都进不去,可食野草也早在收容初期就被采光了。年纪比爱丽丝小就被抓进强制收容所的辛等人说不定早已渐渐淡忘对真正料理的记忆。

  辛没有直接回应爱丽丝的感叹。

  像是代替回答,他环顾明明正值用餐时段却少有喧闹声,空位多得显眼的餐厅,低声说了:

  「……少了好多人。」

  「是啊。」

  今天的战斗,又走了两人。

  人数终于减少到连战队规定人数二十四人的一半都不到。变成这种状态,就得补充人员或是整编部队了。

  「没办法,这里是激战区嘛。」

  虽然与「军团」的战斗从来不会轻松,其中还是有几座战区的战况特别艰困。这第三十五战区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话说出口之后,爱丽丝咬咬嘴唇。

  自己刚才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出了什么话来?

  「……不,不对。没有所谓的没办法。」

  人的死亡……

  年纪比爱丽丝小的少年少女凄惨地战死……

  哪能说成什么没办法?

  「队长?」

  「抱歉,不能说什么没办法。大家原本都活得好好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丧失这些人命,绝不能说什么没办法。」

  或许不要这么去想,在这战场上才能活得轻松。

  习惯它,耗尽心力,变得麻木不仁或许比较幸福。

  但是……

  「他们原本都是你的朋友,是你试著守住的一群人……抱歉,我说错话了。」

  「不会……」

  辛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直勾勾地看她。

  「队长……如果能够确实察觉到长距离炮兵型的存在……」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爱丽丝愣愣地回看他。

  辛像是想尽力解释清楚般继续说道:

  「如果能预测到袭击──知道『军团』的动向,队上是不是就不用死更多人了……?」

  爱丽丝眨了几下眼睛后苦笑。

  「如果真的办得到的话。」

  要是办得到,不光是爱丽丝,早就有哪个处理终端前辈去做了。

  她举起一只手打断还想继续解释的辛。

  「……嗯。抱歉,长官阁下在找我,晚点我们再谈吧。」

  辛虽然显得还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吞了回去,点点头。

  「……是。」

  她之所以中断跟辛的对话,是因为那家伙的知觉同步启动了,快步离开餐厅则是不想让辛听见内容。

  不想让他听见自己跟那家伙的对话,以及自己回话的冰冷声音。

  『……回得太慢了,母猪。』

  「管制一号,没办法,我正在忙。」

  在同步听觉的另一端,远在共和国国内,身为他们指挥官的共和国军人盛气凌人地说话。

  知觉同步是透过集体无意识让双方听觉同步,藉此进行对话的通讯手段。无论是物理距离、要塞墙还是电磁干扰,遇上这种划时代的通讯技术都不具意义。

  『正在忙?我听你倒像是在跟可爱的小狗嬉闹。要拿来「含」恐怕还太小了吧……我懂了,是打算现在就开始调教吧。』

  「下流胚子。」

  听到爱丽丝的唾骂,指挥管制官Handler愉快地嗤笑了──这世上没什么娱乐比从安全地带欺凌被炼住不能咬人的狗更好玩。

  『我好心通知你状况,你这是什么口气?……「军团」前线部队似乎出现了活性化的徵兆,势必不久就会再次进攻,你们一察觉到动静就立刻迎击。』

  爱丽丝打了个冷颤,反驳道:

  「……等等,我要求补充的处理终端如何了?战斗人员已经减少到一半以下,以目前这种战力……」

  『别来跟我哭,母猪。战力会减少是你们自己没事爱送死。区区劣等种族竟然敢麻烦到人类大爷,一群没用的有色人种。』

  爱丽丝差点脱口酸他「你先好好指挥一次作战再来说这些」,但在最后一刻把脾气压了下来。共和国将「军团」战争推给八六去打,自己则躲在墙内,早就丧失了正在打仗的自觉。属于他们之中一分子的指挥管制官也绝对不可能会克尽职守来管制战队行动。

  不跟他们同步还算好的了。爱丽丝甚至受过更大的耻辱,被人把同袍们浴血奋战、接连丧命的状况当成娱乐电影一样嗤笑著观赏。

  她绝不愿再遇到那种状况。

  『不会回话啊,母猪?』

  「──收到,主人。」

  0

  出击的第三十五战区第一战队「斧枪」没有一个人回来。

  但这种状况,在这第八十六区是稀松平常的事。

  昨晚「破坏神」剩下的所有机体出动到现在没有回来,机库空荡荡的,宽敞得毫无意义。

  环顾这个空虚的景象,葛伦叹一口气。真想抽菸。有这种心情的时候特别犯瘾头。

  只是那种东西在这只有人形猪猡的战场,一根也别想领到。

  对于豢养来只为了派去打仗送死,被丢进这个绝命战场的八六而言,死亡早已得不到悼念,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结局罢了。

  至少对躲在墙内的那些尊贵的白系种来说是如此。

  他就这么靠著柱子往下滑,瘫坐在水泥地上。

  「可恶……」

  当初战争刚开始时,他们还会怀疑是自己的整备工作有缺失,翻开所有整备纪录想破了头。

  以为只要多下功夫就能让那种步行铝制棺材变得像话一点,反覆进行讨论与错误尝试,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们还能勉强让自己相信他们本来有办法帮助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有改变某些状况的力量。

  其实根本没有。

  他们领教到了。

  面对太过天经地义,随便草率地堆积起的死亡,不知不觉间他们完全理解了。

  理解到自己的无力。

  理解到他们没有半点力量颠覆既定的命运──就连作那种梦的权利,不属于人类的八六都不被允许享有。

  安全鞋匆忙的脚步声跑了过来,让他抬起自从今天早上知道队员们迟迟未归就连胡子都没剃的脸。

  紧接著与他共事的整备组员从与队舍相连的出入口飞奔过来。

  「葛伦……」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好惊慌的?」

  整备组员气喘吁吁,表情与眼神都显得有些呆滞。组员勉强吞下紊乱的呼吸,好不容易才说了:

  「──就在刚才,有人回来了……」

  这话让葛伦睁大了眼睛。

  †

  「破坏神」的座舱罩虽然组装方式粗糙,即使关闭也会与机体之间留下缝隙,但若是连同驾驶舱一起被打烂就实在打不开了。

  动力系统在机体拋锚后,甚至在战斗结束后似乎还运转了一段时间。他随便拿一根金属棒插进让飘飞细雪纷纷融化积聚不了的机体勉强留下的隙缝,运用杠杆原理硬是把它撬开。

  他探头往里面看……微微倒抽了一口气。

  「……战队长。」

  †

  毫不顾虑葛伦等人的焦躁与绝望,跑出来露脸的讨厌太阳,不知不觉间似乎又想我行我素地沉向西方。

  渐渐死去的阳光红得昏暗,夕照之光让长条暗影在雪地上爬行。那个孤单的身影似乎没注意到赶来的葛伦,也没注意到早已聚集在现场的整备组员,独自踏著夜间积雪走来。

  「破坏神」虽然以机甲兵器而论速度极慢,但还是比人的脚程快多了。

  更别说跟都还没开始长高的孩童脚程相比。

  自出击到现在已过了一天一夜。这段期间,他必定是从遥远的战场孤独一人不眠不休地走了回来,同时还得躲过四处徘徊的「军团」,拖著疲惫不堪的沉重身体。

  矮小个头穿著尺寸不合的野战服,黑发与天空色的领巾被细雪沾湿;最显眼的是在夕照朱光中依然红艳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红眼睛。

  「诺赞……」

  然而,没有一个人赶去他的身边。就连葛伦自己都像是被钉在原位似的,噤若寒蝉地倒抽一口气后无法动弹。

  因为对某人不禁发出的声音做出反应,停下脚步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的辛──在染得通红的胸前抱著某个圆形的物体。

  那物体被他用血迹变色的朱殷破布包著,只露出半副美貌──但从厚度来看让人不幸得知,那是「只剩半边的爱丽丝的头颅」。

  「…………!」

  尽管状况让人怀疑辛的精神正常性,但血红的双眸没透出半点疯狂,反倒是清晰到伤心惨目的地步。他抿起嘴唇像是为了压抑激动情绪,然而被战尘与血弄脏的脸颊并未留下泪痕。

  因疲劳而混浊的憔悴双眼看见葛伦,安心地放松了些许力道。

  即使如此,葛伦与其他所有人还是无法动弹。

  不难体会他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又是怎么想的。

  人体很重。更何况爱丽丝虽是少女但身材高挑,年纪又比辛大,想也知道矮小的辛不可能搬得动。

  而且是与「军团」战斗造成的尸体,不可能处于能够搬运的状态。

  所以他一定是心想,至少带走一部分也好。

  一定是心想既然没办法全部带回来,「至少带走断裂脱落的头颅也好」。

  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思维。

  完全出自战场的疯狂,惨厉得让人寒毛直竖。

  即使如此,最根本的部分仍然是这男孩决定要把同袍带回来的一份善意,所以其实……

  无意识之中,葛伦把牙关咬紧到叽叽作响。

  其实应该要称赞他才对。

  称赞他:「你做得很好,至少有把爱丽丝带回来。」「你真讲义气。」应该要慰劳他,赞赏他才对。

  如果他们──如果自己、辛以及爱丽丝等八六,「还有为人的资格」。

  太可恨了。葛伦仰天长叹。

  神啊。

  神啊。

  我们究竟……

  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要惩罚我们讲出这种话来?

  「诺赞,『那个不行』。」

  血红双眼眨巴了一下,动作稚气到搞错场合的地步。

  那种眼神与表情就像在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葛伦低头看著他说下去。

  说这种话冷血无情,说出这种话既不合理也违背伦常。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他一个人活下来了。好歹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既然这样,就不能让他这唯一的幸存者「再去送命」。

  「爱丽丝已经走了,就不能回到这个基地了。八六是不能收尸的,你应该也知道吧?八六死了也是没有坟墓的……他们不准我们八六盖坟墓。」

  这个战场是共和国引以为傲的先进又人道、战死者为零的战场。

  无论有什么理由,共和国都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个绝对真理。

  不存在的战死者,自然不会有什么坟墓。

  不可能存在的坟墓无从建造。

  所以……

  「所以那个不行。我不能让你带著变成那样的爱丽丝回到这座基地。」

  「…………」

  血红双眼像是深感困惑,像是满心混乱,忙不迭地连续眨眼。

  葛伦定睛盯著他,暗自咬牙切齿。

  是啊,我当然明白。

  辛现在处于勉强维持理智的状态。

  队上的同袍死了。

  虽说只有几个月,但是一起生活、并肩作战至今的同袍们就在一夜之间,当著他的面,单方面地遭到蹂躏而惨死。

  不可能还能维持理智,直接发疯才是自然反应。

  这小子只是抓住带同袍回营的职责不放,藉由遵守人类该有的伦理道德,设法让自己不跌落疯狂深渊罢了。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你也听爱丽丝说过了吧?你认为爱丽丝为什么要跟大家做那种约定?不是因为不会留下尸体,是因为不管有没有留下,都不能帮他们盖坟墓……是因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有人来记住、留下他们的名字。」

  血红双眼霍地睁大了。

  ──我们立誓吧──将阵亡者的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由存活的人带著走下去。

  ──这样最后一个生存者就能把其他所有人带往他生命的尽头。

  对,看来他终于明白爱丽丝──在这第八十六区存活了多年的处理终端,说那番话的理由与真正用意了。

  纵然战死,也连个墓碑都无法留下。对命中注定如此的八六来说,那个约定是仅有的安慰──是无上的救赎。

  即使如此,辛仍然缓缓摇头,不知是无法苟同还是拒绝照办。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们不准,不代表我们就不能盖。共和国人又不在这里,为什么要照他们说的做……」

  「办不到。」

  「可是……」

  葛伦使劲咬紧了牙关。这死小鬼,一点都不听话。

  明明对这个战场,对第八十六区的恶意,都还一无所知。

  从没想过不得不讲出这种话的人心里有多痛!

  「我说办不到就是办不到!要是违反规定盖个坟墓,被共和国那些白猪看到,你以为会有什么后果?──会没命的,他们会杀了你们这些处理终端小鬼!」

  共和国国民虽然都躲在墙内,并不是完全不会来到战场。运送处理终端或部分物资,以及记录分发单位──处理这些工作时,军人们会来到第八十六区。回收残骸用的「清道夫」终究也是共和国的制品,没人能保证上面没有监视装置。

  假如用这些方式监视他们的白猪眼尖看到严令禁止的坟墓,会有什么后果?

  「我们整备组员没有替代性,不会被杀,只有你们会遭到废弃处分,而且不只是盖坟的当事人,是部队所有人!你明白吗?假如你盖什么坟墓结果被抓到,今后分发到这里的小鬼都会没命!无一例外!『都是你的错』!」

  霎时间,血红双眸像是被雷劈中般睁大冻结了。

  他过剩的反应让葛伦一时措手不及,没能再说下去。剎那间闪过红瞳中的,是对葛伦以外的人表露的恐惧、近乎执著的强迫观念,以及不知出于何故,深深的自责与自罚之情。

  恐慌的气息只是瞬间闪现,辛低下头往后退,像是要隐藏冻结的双瞳。

  他深深低垂著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量嗫嚅著说:

  「……对不起。」

  葛伦轻轻摇了摇头。他说得太过分了,况且辛也没做什么事需要跟他道歉。

  以人性来说,其实辛的做法才是对的。

  怪只怪辛、爱丽丝、葛伦以及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算不上人类。

  「……诺赞。」

  葛伦走到他身边一伸出手,他就像要保护臂弯里的爱丽丝那样往后退。坚持不肯看向葛伦的眼睛里带有冷硬的色彩。

  「我不会拿去扔掉的。虽然……没办法走进战场,但我会尽量带到远一点的地方,让她入土为安。」

  在这随处都可能出现「军团」的第八十六区,就连这么做都是玩命的行为,但他没说出口。

  「…………」

  「剩下的我来就好……最起码还有你活著回来,已经算很好了。」

  他伸手过去,连同包住的布拿走爱丽丝的部分遗骸。这次辛没有反抗。

  「……小心!」

  臂弯中的重量一消失,紧张的情绪似乎也断线了。矮小的身体一个摇晃之后不支倒下,葛伦用一只手抓住他以免他摔倒……看来是昏倒了。实际上,承受的疲劳与精神性冲击早就超出极限了吧。

  「葛伦。」

  「抱歉,拜托了。别叫醒他,今天就先让他好好休息。」

  他把失去意识的辛交给跑来的同袍,迈步踏上逐渐沉入薄暮夜色的东方战地,带著永远陷入沉默的爱丽丝。

  这时他才忽然想到,辛直到最后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葛伦设法躲过巡逻的「军团」,来到一处圣堂废墟,把爱丽丝埋葬在那里的玫瑰花圃。

  「爱丽丝,你也终于变成拋下别人的一方了。」

  用来埋葬变得太小的爱丽丝的土堆小得可怜,在这细雪纷飞的冬季,连用来祭奠的鲜花都没有。

  八六死了也没有坟墓。虽然爱丽丝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竟然拋下那个小家伙先走一步……你这女人真够狠心。」

  处理终端这群家伙,每个都一样。

  †

  战队每当结束半年任期或是在战队溃灭时,会进行解散与整编。

  除了辛以外,全体阵亡的斧枪战队将会替换所有人员,辛似乎也将被分发到其他战区。葛伦目送辛被穿著共和国深蓝军服的士兵带走,搭上在被地雷区封锁的战区之间往来的运输机。

  葛伦看到他的双臂就像几天前抱著爱丽丝的头颅那样,抱著装了好几块金属片的布包,便出声问道:

  「诺赞,那是……」

  「因为最后活下来的是我。」

  回答的声音很僵硬,语气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件事发生之后,辛就没再看过葛伦一眼,也不跟整备组员的任何人说话。

  像是对生者有所避讳,像是没有闲工夫与他们来往。

  像是要用那些时间面对每一个阵亡的同袍,重新记住他们。

  抱在怀里的包袱,里面是刻有战队二十三名战死者名字的金属片。围在脖子上的淡淡天空蓝领巾,在战地带雪的风中微微飘动。

  那是爱丽丝生前留给他的,最后的情分。

  从未回望的血红眼睛好像有一瞬间悼念某人般,严苛而抑郁地歪扭。

  然而,他还是不懂得如何哭泣。

  「因为我跟阿拉伊什上尉,还有队上的大家约好了──跟我一起战斗,先走一步的所有人,都由我带著他们……走到最后。」

  Appendix

  他发现房门没关紧,探头往里面一看,只见被窗外阳光照得微亮的个人房间深处,辛累倒在床上。

  看著那个被单没盖好就像小孩一样蜷缩起来的背影,莱登没好气地用鼻子吐气。脱下乱丢的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外套以及高领衬衣等衣物从房间门口掉了满地,像是形成一道足迹。

  与战场上彷佛冲过极细生死线的精确作风正好相反,辛的日常生活过得马马虎虎。不过如果说这是显现了他对自己与一切都缺乏关注与执著的个性,或许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日常生活都没什么不同。

  至少可以说辛完全没有脱下来的衣服要摺好的观念。从衣服掉落的轨迹有点左右摇晃可以看出他有多困,于是也就更不守规矩了。

  虽然不关莱登的事,他很好奇这家伙怎么有办法撑过特军校的宿舍生活。

  在那个死脑筋地要求纪律严明的环境,照理来讲应该不会容忍他的这种行为,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若是过去跟辛同梯的戴眼镜的特军军官少年听到这个疑问,大概会苦笑著说他在训练期间还满机灵的;只可惜莱登跟那少年连一面都没见过。

  不管怎样,莱登就这样把军靴踩得喀喀作响,走进房间。他边走边帮辛捡起外套与衬衣等衣物──

  「给我收拾乾净,你这笨蛋。」

  然后从正上方砸到衣物的主人身上。

  而且下手还挺重的。

  「……!」

  虽然是布料,但附加防撞、防弹与防刃性能的机甲战斗服很厚,也颇有重量。冷不防被人把这种重物往头上砸,看来即使隔著被单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力,隔著布块可以听见一丝低沉的哀叫。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还没睡醒的关系,眼神凶巴巴的辛钻出外套、衬衣以及蒙著头的单薄被单等堆积如山的布块露出脸来。

  「……干嘛?」

  刚睡醒而有点沙哑的嗓音听起来也有些粗鲁冷淡。

  「还问我干嘛咧。虽然说夜间演习刚结束,好歹把脱掉的衣服整理好再睡啦。」

  怎么会是你用带点责备意味的眼神来看我?

  话说,莱登到现在都没发现就是这种说话态度造成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妈妈」。

  辛没回话,在床上坐起来。半挂在身上的外套等衣物跟著滑落,掉得满床满地。

  他是直接把战斗服一脱就倒到床上,因此现在穿著联邦军精心设计、毫无魅力可言的素面内衣。在第八十六区领不到的两块军籍牌狗牌用银炼挂在坦克背心胸前摇晃。

  而比那反射暗沉光辉的银色更引人注目的是──如今仍留下鲜明色彩、环绕脖子一圈的赤红伤痕。

  看到那个,莱登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脖子的疤痕……

  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被别人看到?

  刚认识的时候,辛不愿意让脖子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当时连别人提到他彷佛从没拆下来过的领巾,好像都会让他不高兴。

  印象中当他渐渐整理好心情,变得能够聊起伤痕的起源时,不愿被人看到伤痕的排斥感似乎也淡化了不少。尽管基本上还是会围著领巾,把它遮起来就是了。

  所以来到联邦,决定从军的时候,也只有这件事让莱登有点挂心。联邦的军服是西装外套款式,虽然大部分会被衣领遮住,某些角度或姿势还是会看见。战斗服会容许某种程度的轻松穿法,但在作为训练设施的特军校则不被允许。

  莱登为他感到担心。

  只是当事人辛看起来不怎么介意,所以他也从来不提。

  但辛即使现在是夏天,仍然从来不曾拉松领带,战斗时也照样绑上领巾,可见应该还是想把它藏起来。

  莱登轻瞄一眼,看到只有长年受到战场日晒使得天空色变淡了的领巾简单折叠起来,放在书桌上。

  ……他们在受到联邦保护时,所有私人物品曾经短暂被联邦军收走,其中辛只要回了手枪,以及这条领巾。

  「……无所谓吗?」

  对于莱登突兀的询问,辛眨了一下眼睛。

  他目光顺著莱登的视线停在领巾上,含糊地点了个头。

  「嗯……」

  辛碰了碰脖子的伤痕,应该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

  然后他苦笑著耸耸肩。

  「虽然我觉得它已经保护我够久了,但也没什么理由丢掉或收起来……毕竟她是我第一个说好要带著走下去的人。」

  「…………」

  原来那是昔日战友的……莱登所不认识,辛最初分发到的战队同袍的──遗物?

  辛笑得带点苦涩,稳重而又有些柔和。

  刚认识的时候,莱登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露出这种笑容。

  「我现在已经没放在心上了,但也没必要特地提起这种事情……特别是说给蕾娜听。」

  说起那个已经不在这人世间,过去他不得不痛下杀手,但想必从没怀过半点恨意的人所犯下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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