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幼态延续:断章〈送葬者〉

  4

  「军团」们撤退了。

  这些不具情感的战斗机器失去同伴并不会害怕,但也不会急于报仇。只要达成作战目标或是损害超过一定数量,就会平静地开始撤退。

  也许是舍不得损失残余的少数战车型,铁青色的敌机拿用过即丢的自走地雷殿后,开始后退。雷达萤幕上的敌机[rBlipuby=Blip]光点[/ruby]密度渐次减低。

  即使如此,处理终端们仍然不敢松懈,当他们透过光学感应器观察周边情形或是紧盯雷达萤幕时,一道冰冷的人声落入他们耳中。

  不是透过落伍的无线电传来的穿插杂音的人声,而是藉由知觉同步共享直接传导给听觉,鲜明而极度静谧的声音。

  是第二十七战区第一战队「刺刀」──他们战队的战队长的声音。

  『──送葬者呼叫各机。战斗结束。』

  声音听起来像是他们的战斗机器宿敌,又像是统领战场之神的嗓音,声调严厉无情。

  「第一小队长收到。」

  简短回应后,刺刀战队第一小队「副长」赛奇.立羽稍微放松了力道。同样以知觉同步相连的同袍们也一样透露出些许放松的气息。

  一般来说,第一小队的小队长是由战队长兼任,然而基于战队长于混战时难以指挥队员的战斗风格,以及与小队员之间的关系等各种问题,这个战队由赛奇担任小队长。

  没错,与战队队员的关系也是。

  只因战队长的战斗方式实在太过异乎常人。

  赛奇视线转往那边,看到战队长机与在它周围冒烟的「军团」残骸,不禁倒抽一口气,心想「还是一样这么吓人」。

  那几乎全是战车型的残骸。除了在第八十六区难得一见的重战车型,这种机种在「军团」当中拥有最高的火力与装甲防御,并以不合理的机动性能为傲。照理来讲,「破坏神」根本对付不来的敌机,此时却成堆拋锚倒在断树或碎裂的岩石空隙之间。

  虽说赛奇与其他同袍也有进行掩护,但一半以上都是独独一架机体──他们的战队长机打下的战果。

  那种超凡入圣的本领。

  等敌机的雷达回波光点一个不剩地离开战场后,「破坏神」的视线自然而然聚集到战队长机上。站立于战车型残骸的正中央──正面杀进成群战车型之中竟然还能生还,那架异于一般的「破坏神」。

  枯骨般的白茶装甲,满身伤痕诉说著多场激战的经验。由于解除了安全装置提升机动性能,机体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依然冒出薄薄热霾。从未见过他人使用的白刃装备高周波刀,令人怀疑驾驶者的心智是否正常。

  而驾驶舱的下方绘有一个小小的无头骷髅的个人标志。

  这架机体的名称是「送葬者」。是在这大半八六都会在一年以内战死的第八十六区战场,活过一年以上获得识别名称的「代号者」所驾驶的「破坏神」。

  高举形似死神的个人标志,自愿背负送葬者的名号。

  赛奇每次看到它那有些不祥的氛围,总是觉得简直就像匍匐徘徊于战场寻觅自己失落首级的战死者骷髅。

  在「送葬者」内部,战队长似乎喘了一口气。此时恢复安静的知觉同步通讯之中,落下一声叹息。

  『大家回营吧。被击毁的「破坏神」交给「清道夫」回收。』

  「收到。」

  赛奇再度回话,然后让自己的「破坏神」调头。品质低劣的铝合金制棺材铿啷一声发出沉重而吵杂的脚步声。

  他让光学感应器环顾四周,看见了森林战场呈现的样貌。被折断的许多树木倒在地上起火燃烧,变成了木炭仍继续闷烧。还有被炮火炸碎飞散的岩石,以及遭到多脚兵器踢飞喷溅的泥巴与林地杂草。「军团」与「破坏神」铁青色与白茶色的残骸躺在它们之间。

  刺刀战队的……进一步来说,第八十六区的所有战场,永远都是这种景象。

  即使如此,唯独远方绿荫形成的空隙──将遥远地平线染成殷红的赤色形成了异于平常的色彩。与「军团」支配区域相邻的一带有著一片鲜艳的深红,大概是某种红花的花丛吧。从这里都看得见,可见一定是整面的如花似锦。

  这让他忽然觉得,春天到了。

  好几年没注意到季节的变化了。在强制收容所只能一心求生存,没多余心力去留意季节的更迭。

  要不是来到这个战队,即使离开收容所来到战场,之后恐怕也……

  「…………」

  到了明年,现在这些处理终端的大多数人一定也无缘看见这片深红。

  即使如此,只要待在这个战队,所有人到了明年,说不定到了后年都还能看到。也许还能看到跟现在不同的花草。

  即使有可能「不是活著看到」。

  『第一小队长?怎么了吗?』

  「噢,没有,抱歉。」

  听到战队长冷静透彻中仍带有少许疑惑的呼唤,他急忙回应。自己似乎看著战地远方的花丛,出神地看得太久,让战队长担心了。

  知觉同步此时,没有跟墙内的指挥管制官相连。负责这个战队的家畜看守阁下是个没卵蛋的孬种,明明是职务所需,却不跟战队长连上知觉同步。岂止如此,战斗中连无线电都关掉。作战开始前会形式性地接通无线电把指挥权移交给战队长,然后就只是躲在墙内摀著耳朵,浑身发抖等著作战结束。

  战队长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会通知指挥管制官作战已经结束。

  直到指挥管制官估计战斗确实已经结束,战战兢兢地接通无线电之前,就这么摆著不管,有时好像连无线电呼叫都懒得理。即使如此,没种的家畜看守还是不敢连上知觉同步。

  多亏于此,赛奇他们回到基地,把爱机交给整备组员照顾,放松心情喘口气之前都不用听见白猪令人不快的叫声……也不用担心这段对话被听见。

  因为作战时的八六被禁止使用个人姓名。

  『没什么啦,送葬者……辛。』

  听到赛奇呼唤自己的名字,战队长机往他这边瞄了一眼。赛奇明知道他看不见,仍然笑了起来。

  「今天也辛苦你了,我们的死神。」

  在第八十六区,从军的处理终端几乎都会在一年内战死。

  所以现在上战场的人,大多数到了明年就「不在」了。今年绽放的花朵与滋润万物的春日蓝天,到了明年都无缘看见。

  但是只要在这个战队,明年一定也能看到那片红花,或者是其他的花草,纵然届时自己已经亡逝。

  因为在这个战队里有一位死神,愿意带著死者的心灵继续走下去。

  3

  刺刀战队的前线基地,是沿用「军团」战争爆发后弃守的小型机场机库建造而成。

  过去想必容纳过航空器,天花板又高又宽广的机库,如今成了跟旧主毫无相通之处的「破坏神」的眠床。原本安置于此的银翼各机或许已经随著国民避难一起被收回八十五区内,也可能是送进再生工厂挪用为「破坏神」的零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现在[ru天空by=天空]制空权[/ruby]已经落入「军团」手里,航空器顶多只能用来从后方运输物资,再来就剩墙内的空中旅游了。但偶尔会有白痴为了寻求刺激,飞到战场欣赏风景,赛奇对他们的下场不感兴趣。

  他把自己的「破坏神」停放在固定位置,打开座舱罩后不禁安心地呼一口气。全面受到装甲板封锁,除了三面光学萤幕外无法看见外界的驾驶舱阴暗又窄小,甚至让人呼吸困难。就连才刚进入成长期,个头还没长高,体格也算细瘦的赛奇都这么觉得了,换成原本被视为处理终端优先人选的成年男性,可能要被挤坏了。

  事实上,跟「破坏神」的机师座舱相比,蹲在它前面的整备班长就绝对不可能坐得进去。尽管这也是因为整备班长的体格太壮,活脱脱一个高大版奇幻矮人就是了。

  「辛……我说你啊,算我拜托你,驾驶再小心一点好吗?每次才刚修理完就被弄坏,你也设身处地替我们想想吧。」

  「我有在努力了,整备班长。」

  「真是……不要老是乱来啊。」

  整备班长晃著又硬又刺的小胡子深深叹一口气,辛只转动眼睛往后看他,从座机下来。

  硬底军靴踩在地面铺设的厚厚混凝土上,却没发出半点跫音,简直就跟他们对抗的「军团」一样。

  色彩如血的深红双眸扫视整座机库,扫过久经日晒与尘封而变色的老旧机库、成排的「破坏神」,以及它们周围的处理终端与整备组员,目光不曾停留在任何一个人事物上,毫不关心。

  与无人能够比肩的战斗能力正好相反,辛的容貌稚气得令人不敢相信。比起战队的其他处理终端,年纪仍然算轻,记得好像比今年十五岁的赛奇小了两三岁?

  即使如此,刺刀战队里仍然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他,有的只是敬畏与畏惧之意。

  事实上,辛的确令人生畏。

  表情静谧无语,思维冷静透彻,战法威猛凌厉。正可谓身经百战,如同在多次战斗中刀刃缺角又重新锻造,愈增锋利的刀剑。

  据说他的战斗资历在不久之前超过一年,从上个战队就担任战队长了。

  尽管听说那个战队最终除了他之外也是全员阵亡,但那是歼灭「军团」前进阵地的作战结果。「军团」为了推进战线,会搭建前进阵地作为桥头堡之用。当然,四周会配置应有的战力负责警戒与阵地防御工作。

  既然要突破敌军的迎击并打击前进阵地,「破坏神」部队自然也会蒙受极大损害。视前进阵地的规模而定,岂止一个战队,一个战区四个战队全机出动都有可能在这种作战中全军覆没。

  光是辛一个人能活著回来就已经值得庆幸了。

  但也因为如此,辛才令人生畏。

  当他一声不响地走在机库里时,周围没有任何人会找他说话,就连几个正在说笑的处理终端或是整备组员都安静下来。宛如一群小鸟,臣服于悠然凌霄的鹰王之下。

  那就是代号者,是在这绝命战场上存活了一年以上的怪物。

  是跟他们不一样的「某种存在」。

  辛也一样,看都不看这些同袍一眼。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被敬而远之了吧,所以跟赛奇或其他处理终端相处时,也总是划清界线。他从不跨越双方划分的界线,也不让人跨越。

  不知道这是否会让他感到寂寞。

  赛奇想跟他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吞了回去。

  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也许是发觉赛奇欲言又止的气息,辛略往他瞥了一眼。情感色彩淡薄的双眸一时定睛盯著赛奇的茶色眼睛,然后忽然别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静谧的红,留下鲜明强烈的印象。

  谁也没看过他取下围在脖子上的天空色领巾,所以谁也不知道那底下有什么,藏了什么。

  大概是因为这样,于是有人说了。

  现在大家都会半开玩笑把那句话挂在嘴边,背后隐藏著难以拂拭的畏惧、羡慕,或者是一抹哀怜。

  「那家伙大概早就弄丢了自己的脑袋,才要遮遮掩掩的吧。」

  寻觅失去的首级,仿徨于战场。

  以形似无头尸骨的机甲为坐骑,让贪食同伴残骸的机械[ru清道夫by=清道夫]食腐者[/ruby]随侍左右。

  成为在这战场上最令人忌讳、仰慕,注定将在战场上殒命的他们八六的神祇。

  其名为──东部战线的无头死神。

  2

  今天的作战两个人丧命,一个人没死透。

  好吧。

  「……虽然不是天天发生……」

  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一架机师座舱被战车型的战车炮弹炸飞,一架被近距猎兵型的高周波刀劈开。赛奇注视著再也无法行动的两架「破坏神」,喃喃自语。

  隶属同一小队的侯丽带著责备的意味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八六就是这种存在,是用过即丢的兵器零件,不过是就算绝种,对共和国来说也不痛不痒的人形家畜罢了。所以战死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他们早就习惯了。

  况且……

  侯丽哀伤但又有些安心地说了。

  面带微笑。

  「不过,幸好我们有死神跟著。」

  「……是啊。」

  赛奇也点头,表示她说得对。

  对,他们有死神跟著。一位在战斗中能够精确看穿「军团」的动向,同袍死后愿意带著他们的记忆与心灵,继续走下去的死神。

  这是刚分发到这里时,他们与辛的约定。

  他们说好由最后存活的那一个人记住所有战死的同袍,带著他们走到生命尽头。

  辛会存活下来,他一定能走到大家走不到的地方。既然他愿意带著大家一同前往,死亡便不足为惧。

  就算运气不好,没死透也不用怕。

  辛走向拋锚的第三架「破坏神」,走向怕火的铝合金装甲大概早已烧成焦炭,却还剩一口气的里面那个倒楣同袍。

  辛随便用一只手从右腿的枪套拔出手枪,边走边把手放在滑套上,拉动一次让第一枚子弹上膛。动作极其熟练。

  他伸手抓住座舱罩的开启杆,同时自言自语般说了:

  「……不想听见的话,就把耳朵摀起来。」

  脸色苍白或表情僵硬地注视著烧焦的「破坏神」,年龄与辛相差无几的新兵们急忙摀起耳朵,闭上眼睛或把脸别开。辛用眼角余光确认过后,打开座舱罩。

  他朝机内的同袍伸出手,大概是轻触了一下对方,讲了一两句话。

  「啊啊。」赛奇看到他那模样,慨叹著想。

  尽管性情冷静透彻,对其他所有人都划清界线,但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没感情。

  他的本质,反而是──……

  连续三发无情的九毫米手枪枪声,撕碎并夺去了后续的思考。

  早上起来时发现辛不在,到机库一看,「破坏神」也不见了。

  我懂了,他一定是……

  赛奇如此心想,前往他应该会在的地方。

  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果然如他所料。在森林里,刺刀战队主要战场的一隅,从树林空隙可一览红花缤纷的春天战场。「破坏神」的少数机体零件散落在昨天死了三人的地点,辛与好像叫作菲多的旧款「清道夫」面对著它们。

  辛似乎正在命令菲多割下三架「破坏神」的碎片。分别是被炸飞、被劈开,以及烧焦的机体。他准备将这三种机体变成可收在掌心里的小块碎片。

  代替被禁止立起的昨日死去三人的墓碑。

  只有在跟菲多相处时,辛的表情会柔和一点。他那侧脸忽地变得冰冷,仅有血红眼睛的视线转向这边。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立羽?」

  被他这么一问,赛奇从绿荫之间走到叶隙间洒下的阳光下。他并没有故意躲起来,但也没多想就促狭地举双手投降说:

  「看你不在基地,就知道今天『军团』大概不会来。」

  如果预测到「军团」即将发动袭击,辛绝不会独自外出走动,最起码不会不说一声就离开基地。

  因为这个年少的战队长绝不会做出怠忽职守的行为。

  辛抬头看著摆出投降姿势的赛奇,但笑也不笑。

  「就算它们来袭,我也逃得掉,所以我才会过来……这里是交战区域深境,不是可以来散步走走的地方。」

  意思是:凭你的本事逃不掉。

  被他用这种言外之意冷漠拒绝,赛奇却咧嘴笑著说:

  「所以跟你待在一块不就不用怕了吗?」

  辛眨了一下眼睛。

  赛奇跟他认识不久,但知道这是他感到意外时的小习惯。

  看得出来就表示……会被旁人发现这种小习惯,可见辛仍然有他那个年龄的稚气。以为自己把感情隐藏起来了却没藏好,以为扼杀了自己的心,却仍然保有人心。

  辛不会对赛奇见死不救。

  赛奇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清楚,才会明知有危险,依旧一个人来到交战区域这么深入的地带。

  辛不会丢下别人不管。

  这个就连死者都一个不剩想扛著走的家伙,绝不可能对活著的同袍见死不救。

  赛奇低头看著他,做如此想。

  对,是低头看著。即使站在眼前,刚进入成长期的辛视线高度仍比他低上许多。与几年前已经迎接成长期的赛奇,无论是身高或体格都截然不同。

  其实谁都不认为……可以把一切丢给这个比他们小的少年去担负。

  「你说你会带著死去的其他人走下去……但我其实也很想祭悼他们。」

  只不过是怕拖累战斗本领远胜他人的辛,才没有过来。

  其实,大家都一样。

  1

  话虽如此,割取「破坏神」破片是菲多的工作,负责保管的是辛,所以赛奇没事好做。

  要是遗体有剩还可以偷偷帮忙埋葬(赛奇还把铁锹放在自己的「破坏神」里带了过来),不幸似乎跟「破坏神」的大半残骸一起被「军团」带走了。

  跟「清道夫」一样,「军团」的回收运输型会在战场上爬行寻找可回收利用的残骸。尽管未配备武装,但能轻松辗毙人类的钢铁大蜈蚣,勤劳能干得一个晚上就能把战场遗址清理得乾乾净净。

  既然这样,赛奇原本想至少献个花,无奈未经人手整理的深邃森林里没那么容易找到美丽绽放的花朵。赛奇到处走动找著找著,一不小心竟开始追著眼睛看到的另一种东西跑。

  一种白色翅膀反射春日的柔和叶隙阳光,连一点微风都能吹得它轻飘飘飞舞,身子骨纤细脆弱的生物。

  是蝴蝶。

  「看……我的。」

  赛奇弯著双手手掌左右包夹,眼明手快地捉到蝴蝶,接著猛一回神。

  他慢慢地转头一看,只见辛面无表情,用一种明显傻眼的视线看著他。

  呃……

  为了设法把这个尴尬到极点的状况糊弄过去,他佯装镇定问问看:

  「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

  结果被辛用一种意外孩子气的口吻拒绝了。

  大概是话说出口之后,自己也发现语气有点幼稚,辛微微皱起脸孔。

  「……你这家伙真奇怪。」

  「战斗的时候还好,但现在被你这个小弟弟叫成你这家伙,还真有点不爽耶。话又说回来,不要没头没脑就说别人奇怪啦。」

  自己明明也是个怪人,还敢说别人。

  赛奇边说边打开手掌。被关在掌心里的蝴蝶轻柔地起飞。它离开地表,越过树梢,逐渐飞向绿叶天顶上方那片春日青空。

  辛目送它飞走后开口道:

  「不是想要才捉的吗?」

  「嗯──不用了啦,因为……」

  小白蝶已经消失在蓝天下,再也看不见了。但赛奇仍然凝目追寻那道轨迹,并说:

  「那说不定是他们当中的哪个人啊。」

  说不定是昨天死在这里的其中一名同袍。

  「…………?」

  他看见辛面无表情却略显疑惑的神情,于是耸了耸肩。

  「蝴蝶是死者灵魂的化身,蓝色是天堂的颜色。你没听说过吗?」

  并没有人传布这种说法,但蝴蝶一直是全人类文明共通的灵魂与死后的象徵。

  「没有……那种的你也信?」

  会去相信天堂,或是死后的世界。

  从声调中的些微厌恶听起来,辛应该是不信吧。赛奇心想:「死神当然不会相信天堂或地狱了。」并且苦笑著摇头。

  「我不相信有天堂。先度过悲惨人生再来说死后可以享福,听了反而更生气吧。但蝴蝶不一样。」

  那对人类来说,是死者魂魄的化身。

  「我或许……相信这种说法。」

  视线自然而然地仰望天际,仰望滋润万物般的春日穹苍。

  在那片蔚蓝之上,或者在赛奇从未看过,只知道是一片湛蓝的海底……也许因为人们相信那里就是死者的世界,所以天堂才会是蓝色。

  「你以前待过的强制收容所,小孩子后来都怎么样了?那些年纪比你小,收容时还在吃奶或是比那再大一点的小孩呢?」

  辛一时沉默了。

  像是一种忆起某事,必须藉此压抑某种情感的沉默。

  「死了。」

  「我想也是。我待过的地方也一样,大家都死了。」

  突然遭受毫不留情的怒骂与暴力造成的极度压力,还有强制收容所极端恶劣的环境。提供庇护的父母兄弟或身旁的大人被一个个带去打仗跟劳动,再加上缺乏像样医疗的状况,造成了儿童死亡率大幅攀升。

  婴幼儿本来就容易死亡。过半数的新生儿能够长大成人,是拜近代医疗发达所赐。

  失去了这份恩惠,每座强制收容所好像几乎都没有幼儿能活过第一个冬天。

  「我待过的那里,大家都得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病。没有人能帮忙治疗,又怕被感染……就把那些小家伙全部关在收容所尽头的营房。」

  「…………」

  「那些小孩……」

  赛奇回想起当时情景。等到再也听不见哭声、呻吟声与碰撞声响后,他们才去窥探营房里的状况。

  在那最深处的墙壁上,一整面都……

  「画了蝴蝶。在关住他们的营房墙上,整面画满了蝴蝶,画到他们能构到的高度。」

  泥土色,以及沙土色。盖在要塞墙外当成畜棚的强制收容所,自然不可能有画具或蜡笔给小孩子画画。

  但是赛奇却在那里看见了纷飞的彩色幻象。

  看见画出无数蝴蝶的无数幼童最后必定梦想过的鲜明、炫目的色彩。

  「他们不可能会知道。因为那时候,他们都还只是小娃娃或比那再大一点,不可能有人告诉过他们,可是,那些小孩全都画了蝴蝶。」

  在不知道蝴蝶象徵灵魂的状态下……幻想著自己化为蝴蝶,从那地狱获得解脱的梦境。

  所以赛奇认为蝴蝶确实就是逝者灵魂的象徵。人死了就会变成蝴蝶。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徵召捐躯的爸妈、姊姊与哥哥是,先走一步的同袍也是。

  「我们也是。」

  听说还有一种碧蓝色的蝴蝶。虽然在共和国过去的领土内……在这第八十六区没有,但在这个世界上,有种散播著绚烂、灿烂的蓝光飞舞的美丽蝴蝶。

  然而赛奇一定不会有机会看到那种周身死后世界的色彩,由死者灵魂化身而成的生物。

  死了以后也看不到。

  「我们本来也只能是那种蝴蝶,死了也只能成为蝴蝶。用孱弱的翅膀与脆弱的身体,弱不禁风又被雨水打落,一定还没飞离自己的尸体多远就落地了。」

  无缘看见当时那些孩子们梦想的美丽世界。

  可是……

  「可是,现在不同了。在这里就不是了……因为有你在。」

  即使是只能化为脆弱蝴蝶的死者,也有一位死神愿意带著他们走下去。

  赛奇以及其他先走一步的同袍一定能够走得比孤独死去时更远,一定能够看见本来无缘看见的事物,跟辛同在。

  在森林的空隙,东边交战区域的深境。在那可能与「军团」支配区域相邻的远处,红花今天依然盛开。

  他们也许能够走到比那片深红更远的地方。

  辛将自己的「破坏神」停放在基地的机库,但并未开启座舱罩,轻叹一口气。可以从维持启动状态的光学萤幕之一看见赛奇同样停放「破坏神」,从机体下来,用他特有的轻快脚步走向某处。令人傻眼的是还扛著一把大铁锹,驾驶舱已经够窄了,还特地带上那种东西。

  ……步调都乱了。

  感觉不让他人或自己跨越的那条界线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他踩过了。而且一回神会发现,自己变得忍不住想伸手探向另一边。

  但是就算伸手过去,所有人也都只会比他先死。

  沙!一声响起的杂音打断了思考。

  『──管制一号呼叫第一战队。送葬者,听得见吗?』

  「送葬者呼叫管制一号。请问有何指示?」

  辛淡然回应透过无线电传来的年轻而稍嫌懦弱的男声。墙内的几乎每一个指挥管制官,都不愿意跟辛连上知觉同步,其中这个特别没胆的家伙连无线电联络都是能省则省。

  说起来,这个时间在报告上似乎属于巡逻时段──辛边这么想边等对方说话。不过巡逻工作早在很久以前就因为没必要而没人在做了。

  『通知你下一个任务──在交战区域深处「军团」支配区域附近,已发现前进阵地的建筑工事。第一战队必须以眼下的所有战力,歼灭目标前进阵地。』

  辛微微扬起一边眉毛。

  前进阵地是「军团」为了推进战线──扩大支配区域而建造的进攻据点。一旦建造完成,接著「军团」当然就会展开攻势,而且是足以突破己方战线的强大攻势。

  所以趁据点完成之前──趁敌军做好准备进攻之前,抢先击溃前进阵地,以共和国运用八六作为防卫战力的战术来说是对的,但是……

  「你是说只靠第一战队吗?第二战队以下的支援呢?」

  「军团」也明白前进阵地会在完成之前遭受敌袭。指挥管制官所说的据点周边,早已布下了护卫与迎击用的部队。

  规模大致相当于两个大队。虽然不至于是以战车型与重战车型为主体的机甲大队,应该是迎击专用的反战车炮兵型Stier光靠「破坏神」一个战队仍是难以对付的战力。

  『没有……上级认为不需要。』

  辛淡然叹了口气。虽然与他通讯的指挥管制官传来畏缩的气息,但辛不在乎,也没义务去顾虑他的心情。

  对付两个大队规模的「军团」,只凭一个不到二十四架「破坏神」的战队。意思就是说……

  「是要我们去死对吧,管制一号。」

  0

  八六是注定一死之人。

  在这绝命战场,受困于敌机包围与弃他们于不顾的祖国铺设的地雷区,总有一天,死在机械亡灵的手里。

  注定如此。

  听到共和国下达这种等于叫他们去死的任务,所有处理终端无不陷入沉默。

  辛解说完任务内容与整个作战流程后,继续站在这些战队队员面前,没再多说什么。在只是自律无人兵器机库的第八十六区基地设置来充数的简报室里,背后贴著不知是谁随便从哪里撕下来的战区地图。

  有任何不满,有任何怨言,尽管对他说就是了。他站在那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那些不满与怨恨,本来都不该由辛来承受。

  所以赛奇抢先说了。

  抢在众人无法消除的恐惧或无处宣泄的愤恨,拿眼前的辛当发泄对象之前。

  抢在同袍们还没跟共和国那些为了发泄对「军团」的恐惧、对败战的忾愤以及自卑感,把他们八六变成人形家畜的白猪犯下同样可耻的过错之前。

  「了解──你们别一副这种表情啦,又不会怎样。你们想嘛……」

  他一面注意聚集在身上的视线一面笑给大家看。保持平静,就像在说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告诉大家没什么好害怕的。

  因为……

  「就算我们死了,你也会带著我们一起走对吧,我们的死神?」

  回望的血红双眸一瞬间隐微地摇曳。

  赛奇定睛注视著那点流光,说了。

  至少要面带笑容。

  但愿能稍微减轻他的负担。

  「那就没问题了啊,应该说还不赖……我不是说过了?有你在,我们不用死得孤单寂寞。即使死了,也不会被所有人遗忘……死了以后,你仍然会带著我们走下去。既然这样,死亡也不是件坏事。」

  对,他不怕死。

  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们死后,仍然可以得到救赎。

  所以他不怕死。

  只有一件事令他心有牵挂。

  分明冷静透彻,分明严厉无情,分明摆出一副心志不受外力动摇的神情……

  却无法拋下只是曾经并肩作战的每一个同袍,无法拋下任何一个丢下他一个人说走就走的无能战友──这么一个其实本性温柔的小孩。

  选择成为他人的救赎,自己却得不到任何人拯救,也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对于这样的一个小孩……

  他们终究只会成为重担。

  如果能并肩作战,该有多好?只可惜他们直到最后都没有那份力量。

  ……对不起。

  声音未曾化为言语,所以没能传达给他。

  在等待出击的「破坏神」驾驶舱里,辛无意间将意识转向收进备品箱里的铝片。早已相连的知觉同步中,充满了四周同袍们紧张万分的气息。

  这些战死者的「破坏神」小碎块刻上了死者的名字,只有增加,不曾减少,代替无法建造的坟墓,作为铝制的墓碑群。

  如今辛仍然鲜明地记得第一个与他立下这份约定的战队长,笑起来的容颜与那头黑色长发。也记得将那黑发染得一片湿黏的,她自己的鲜血颜色。

  他曾经招人怨恨,曾经受人依靠,曾经被厌弃,也曾经有过短暂的缘分。每一个人,他都记得。

  他们全都死了。

  而今后,会死更多的人。

  八六生存的第八十六区就是这样的战场。没有人能活下来,所有人都注定一死。

  即使如此……

  ──你会带著我们一起走对吧,我们的死神。

  只要那能成为仅有的一点救赎。

  因为自己只能做到这点小事。

  他会带著所有人一起走。

  走向他自己的愿望尽头。

  辛抬起了视线。鲜血般深红的双眸如今冰冷透彻,平静得严厉无情,纯粹静谧地──冷若冰霜。

  宛如一把出鞘的冰刃。

  宛如统领深红战场,冷酷无情的死神。

  作战开始的时刻到来。

  在封闭的阴暗驾驶舱内,文字在启动的光学萤幕上跳动。粗陋的文字正适合萤幕粗糙的画质。终有一天为他自己入殓的铝合金制棺材显示了启动画面:

  『系统启动。』

  『共和国兵工厂 M1A4「破坏神」OS Ver8.15。』

  视线转向他方,遥远彼端的战场一片殷红。战场上绽放一片花海──那是虞美人花的深红。

  在昔日的白骨荒野战场,从血而生,狂烈绽放。

  这第八十六区,也是掩埋白骨的战场。八六的尸体得不到凭吊,机械亡灵四处仿徨。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加入那死者行列的时刻到来……

  他将步向战场的彼端。

  嘎!刺耳的杂音混进与时代脱节的无线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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