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检伤分类黑卡的平凡日常

  「──菲多,没关系,把它扯掉。」

  辛一手撑在拋锚的「破坏神」被压烂的座舱罩上,从装甲变形空出的细缝窥视驾驶舱内部之后这么说。看来里面的同袍已经回天乏术了。

  库丘(注:原译「九条」)待在自己受命待机的「破坏神」里,看到光学萤幕的影像就明白了这一点。

  真要说起来,一旦侧腹部被突击的近距猎兵型撞个正著,以「破坏神」来说,里面的处理终端绝对别想活命。

  共和国引以为傲的拙劣机体「破坏神」令人难以相信的是,驾驶舱周边的框架竟然接合得不够紧密,一遭受攻击有时就会导致躯干部位上下分家,当然是连同里面的处理终端一起。来到这战场之后,很快就会看习惯同袍上半身被裂开飞走的框架拔断,惨不忍睹的尸体。

  被命名为菲多的旧型「清道夫」运用喷枪与起重吊臂拆开座舱罩,辛弯身探向暴露在外的驾驶舱。被菲多的巨大身躯挡住,其他处理终端看不见驾驶舱内部。

  虽说「军团」本队已经撤退,但战斗才刚结束,说不定还有脚程较慢的自走地雷──机身内藏高性能炸药与指向性破片,丑不啦叽的人形自爆兵器──留在附近,这时候离开驾驶舱对处理终端来说无异于自杀,然而辛显得毫无戒心。一手拎著的自动手枪想必也不是为了自卫而携带。

  辛朝颓然躺卧的「某种东西」伸出手,碰了碰。但看他站直身子时仍然没有举起手枪的动作,库丘喟叹地闭起眼睛。已经没有呼吸了,没有必要帮她解脱。

  「算她运气好」。不同于与生命维持功能直接相关的中枢神经系统与循环系统──头部或胸部,腹部的损伤即使是致命伤也无法迅速死亡,运气背的时候甚至可能痛苦好几天都死不了。她运气真好。

  反正都得死,能死得轻松点当然最好。

  检伤分类卡Triage tag:黑区Black──一息尚存但迟早会死,不须治疗的濒临战死者。早在被扔进战场前就全被列入这一类的八六,对这点有共识。

  话虽如此,那家伙终究没好命到不用感觉到身体遭受致命性破坏的痛楚与自己死亡的瞬间就逝去。

  ──谁来……救救我。

  知觉同步捕捉到的不知对谁发出的微弱声音重回耳朵深处。库丘没能救她,没能保护她。当时正在战斗,库丘就连待在那个早在分发到这先锋战队之前就已并肩作战多年并一同活下来,像他妹妹一样的战友身边,送她最后一程都办不到。

  对不起,米娜。最后没能为你做点什么。

  库丘向神祈祷她死后能获得最起码的安息,画了十字。部队里除了他之外,没人会做这种祈祷的动作。八六长期暴露在无处可逃的蛮横对待与苦难之中,不会去信那些什么都不肯拯救的神。更何况统领这个战队的是个无头死神──司掌对处理终端来说是令人忌讳的结局,也是唯一绝对安息的「死亡」。

  米娜如此,分发到这个战队后第一个死的马修也是……还有当我阵亡时,带我们前往安息之地的,也绝不会是连存在都令人怀疑的老天爷。

  在光学萤幕上,他们的战队长让机械食腐者随侍左右,站在同袍的遗体与四脚蜘蛛的尸骸旁边,一如他的绰号,彷佛恐怖不祥却又令人仰慕的美丽死神。

  话虽如此,每天边想著怎么死边过日子也太蠢了。

  『距离退伍还有一三二日!愿那该死的光荣归于先锋战队!』

  「写好了。」

  今天照常改写机库深处那个每日更新、色彩缤纷的倒数计时,库丘拍掉手掌沾到的粉笔屑。南方黑种特有的黑皮肤、头发与眼睛,在共和国内已经属于少数族群的八六当中更是少见。个头高大结实,紧紧绑起的三条辫子尾端垂落在脖子附近。

  不管是无法改变的困境还是命运,统统一笑置之尽情享受人生,是一个人对迫害行为能做的最大也是最棒的抵抗。

  走进队舍餐厅时,早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安琪在吧台后面的厨房用木杓搅拌大锅子,莱登用钝器般的平底锅一次处理好几人份的欧姆蛋。赛欧与可蕾娜把餐具整齐放在吧台上,凯耶在喂饭给之前戴亚捡来的小猫。其他队员与整备组员也都坐在桌边各自聊天,辛一如平常地与这些喧闹声稍微保持距离,在最后面的座位看书。

  无意间,遥远昔日的记忆闪过脑海,库丘眯起了眼睛。

  小时候每天早上,自己家里的客厅也是像这样,母亲在厨房里忙家事,弟弟妹妹们在周围与餐桌边又笑又闹,父亲坐在更后面的沙发看报纸──

  那是强制收容前,一去不返的回忆。

  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还有如果把辛说成爸爸或是把莱登比喻成妈妈,会遭到咖啡里加入大量砂糖之类的无聊报复,所以他不会说出口。附带一提,以前一再拿这件事取笑他们的奇诺就实际被报复过。

  安琪摘下包起长发的三角巾,从吧台探身出来说:

  「煮好了,大家来端吧。还有,库丘你得先去洗手,粉笔屑只用拍的拍不乾净。」

  「啊,对喔。」

  大家乒乒乓乓地从座位站起来(地板安装得太差,很多边角都翘起来了),库丘暂时离开餐厅去洗手。

  回来时已经有人帮他把饭端过来了。「谢啦。」他对旁边的人说完后就座。

  早餐是热过的罐头面包、兔肉浓汤与蔬菜欧姆蛋附上柳橙与莓果当甜点,替代咖啡Ersatz kaffee是用蒲公英做的,每种食物都是从弃守的都市废墟找来、采自附近森林,或是在队舍后面栽种的植物。弄不到手的东西当然上不了餐桌,所以菜色算是比较简单,但对习惯了生产工厂难吃的……不如说没味道的合成粮食的他们来说,已经够丰盛了。

  然而库丘看到餐桌边缘还有个准备了早餐的空位,不禁眨眨眼睛。

  周围的同袍注意到他的视线,往那边瞄了一眼。这个动作传染给餐厅里的所有人,然后恐怕大家都同时注意到了。

  那是昨天阵亡的米娜的座位。

  霎时间,沉重的死寂降临餐厅。

  面对同袍之死,对处理终端而言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对死亡很快就能看开。大抵来说,那个同袍阵亡的当天晚上严肃哀悼后,隔天就会恢复成平常的自己。至少表面上装得出来。

  但是在这战场上充斥著太多死亡,太过理所当然,却总是手段恶毒──所以时不时会像这样,攻其不备般逼他们想起那种无穷无尽的失落感,像这样逼他们面对平常是勉强遗忘才笑得出来,自己能够预期的凄惨未来。

  沉郁的寂静支配著在早晨阳光照射下,原本满室食物香味令人心情舒适的餐厅。

  库丘握紧了双手。

  笑不出来就输了,不能乐在其中就输了。

  他们一旦绝望,就等于对把他们丢进这种战场的白猪们认输投降。

  他才不要认输。

  「我说啊!三天后的满月那天,不如来『赏月』怎么样!」

  ──你知道吗,库丘?月亮上有兔子喔。

  ──好想去看看喔,去月亮上看看。

  库丘突然大声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让同袍们惊讶地转头看他。

  库丘不在意,急著继续说:

  「就是大陆东部的一种祭典,我们来试试吧。感觉应该就跟上次的『赏花』差不多吧?对不对,凯耶!」

  忽然被问到的凯耶急忙点头,极东黑种特有的乌黑马尾配合著动作上下弹跳。

  「啊!对啊,大概吧。我也不太清楚,但应该差不多。」

  「听说是看月亮喝酒玩个痛快!虽然我们不能喝酒!」

  不只库丘,处理终端都是滴酒不沾。因为喝醉了就不能战斗。他们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们在无法战斗的状态下遭到「军团」袭击,无力抵抗,白白被杀。

  莱登似乎听出他提议的意思了,咧嘴一笑。

  「好啊,挺不错的。反正大家都很闲,可以趁机转换一下心情。」

  战队副长也同意了。往旁偷瞄一眼,基地最年长的整备班长也在苦笑,其他队员与整备组员的反应也不错。

  于是库丘转头望向必须寻求最终许可的战队长──就他一个人,即使米娜不在了也显得毫无所感,淡然看书的辛。

  「怎么样,可以吧,辛!」

  「……」

  辛的反应如果是不作声,就是同意、否定或是不感兴趣所以没在听,而且大多都是第三个。

  因此他试著再问一遍:

  「三天后满月那天,我想跟大家一起『赏月』!可以吧!」

  「我听见了。可以啊。」

  那第一次问你时干嘛不回答?不过现在已经没人会这样吐槽了。

  辛啪一声合起正在看的文库本,血红双眸朝向库丘。封面书名写著《第二终结者》,是一本有年代的科幻小说。辛与其说是爱书人,不如说是滥读者,可以说有什么看什么。上次在看极东女性诗人的反战诗,更之前则是某个药物成瘾的独裁者写的政治宣传书。

  跟他认识多年的莱登的说法是:「阅读品味好得没话说。」老实讲,库丘也这么觉得。

  但库丘也能隐约察觉到辛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因此对这个比他小了三岁的少年堪称无礼的态度无法产生反感。

  大概是因为不找点东西来读,不想点事情──不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就太难熬了。

  「不过,我怎么记得那是秋天的活动?需要的东西都弄不到喔。」

  「那无所谓啦。反正我只是想找藉口热闹一下,根本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辛──以他来说很罕见地──露出了带点反感的神情。

  「……所以赏花的时候才会变成以水代酒,互斟对饮?」

  凯耶愣愣地偏著头。

  「对耶,你那时候也一副怪表情。以水代酒有什么不对吗?」

  那时想说不能喝酒就喝个气氛也好,还特地从废墟的百货公司找来了看似很高级的矿泉水瓶与极东的酒器──酒杯来用。

  辛显得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

  「……没什么。」

  三天后。

  来了一场暴风雨。

  「可恶啊……!月亮你这个笨蛋,暴风雨你这个笨蛋……!」

  「下个月再办就好啦。是说,那明明就只是一时兴起想到的活动,不要这样整个人陷入低潮啦,很烦耶。」

  看到库丘趴在餐厅桌上假装嚎啕大哭,坐他对面托著脸颊的赛欧说这种话,不知要算安慰还是落井下石。

  「酒保,再来一杯。」

  「倒在你头上怎么样?」

  赛欧一边说一边真的抓住水杯,于是库丘坐直了身子不再开玩笑。赛欧虽然是个脸蛋可爱的美少年,但讲话满呛的,而且不是很有耐心。

  库丘就这么把双手交叠在后脑杓,靠到椅背上,让它发出叽的一声。

  「啊──该死。虽说是一时兴起没错,我还满期待的耶。」

  重回脑海的是……

  ──你知道吗,库丘?听说月亮上有兔子喔。东方国家都是这么说的。

  ──好想去看看喔,去月亮上看看。

  ──还是说,从这里也看得见?满月都很明亮,说不定可以看到一次。

  刚认识的时候这样告诉他,天真无邪地笑著的米娜。

  那家伙结果一直没能找到月亮上的兔子,所以库丘希望自己至少能帮她找找,谁知道……

  「大家都跟你一样啊。反正不管有没有刮风,今天都不行啦。」

  赛欧用视线示意机库的方向。晚餐后的这个时段,平常应该是整备组员的自由时间,唯独今天仍然传出整备机械的噪音。

  脆弱的「破坏神」战斗损耗向来激烈,更换用的零件也常见底。其中由共和国内空运过来的补给物资预定今天抵达基地,却因为机师宿醉,大幅拖延了运输机的抵达时间。当然原本等著那些零件的整备作业也得往后延,组员只好趁工作空档急忙吃完晚饭后继续做事,一直忙到现在。

  送咖啡过去让他们稍事休息的戴亚回来了,拉开赛欧身旁的椅子坐下。

  「他们说总算快要弄好了,可以在熄灯之前赶完。」

  库丘从鼻子呼一口气。整备组员有整备组员的志气与自尊,他们负责照顾处理终端寄托性命的「破坏神」,为了确保机体状态万无一失,平时他们是绝不会让没有专业整备技能的处理终端本人乱动机体……

  「要是能帮点什么忙就好了。」

  「辛去问过,但他们说不用了。叫我们这些小鬼别这么爱操心,还说不好意思,对我们造成不便。」

  只有八六驻守──名义上没有人类的前线基地,只能得到维持基地功能所需的最少电力供给。现在几乎所有电力都用来让整备机材运转,队舍只能使用少之又少的电力。包括平常这个时间会待在其他地方的赛欧与戴亚等人,所有队员都待在餐厅里就是因为这样,没有多余电力供应其他房间。

  然而看到比平时多一倍的人数与六名女生队员的嬉笑声让餐厅比以往热闹多了,库丘不禁笑逐颜开。库丘只去学校念过几年书,但猜想所谓校外教学的夜晚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就是一种非日常的气氛让大家心情飞扬又能各自放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时间。回到餐厅的辛走到他固定休息的后面座位,打开看到一半的精装书;小猫似乎被初次遭遇的暴风雨吓到了,匆匆跳到他身上,抓住野战服的前襟不放。

  库丘好奇地试著问道:

  「这次看的是什么?」

  「《迷雾惊魂》。」

  一部故事舞台采用暴风雨山庄Closed circle模式,出于恐怖小说大师之手的作品。

  而这座基地此时此刻正受到暴风雨、「军团」与白猪的反人员地雷包围,形成绝佳的封闭状态。

  「……喔──嗯……可惜是暴风雨,不是迷雾……」

  轰的一声,强烈风暴吹袭而来。岂止玻璃窗,感觉整栋队舍都在摇晃挤压。

  凯耶与可蕾娜都吓得身子一抖,就连辛也不禁从书中抬起头来。

  强风呼呼吼叫著摇晃了队舍一段时间,最后劲头总算稍微减缓,但不吉利的低吼与冬天才该有的凛冽寒风仍然呼啸不止,撞在队舍上的大颗雨点发出彷佛具有物理性破坏力的坚硬声响。

  「…………」

  为什么遇到这种情况,大家都会忍不住安静地抬头看天花板?

  「……对了,这里的队舍都不会漏雨耶。」

  正如可蕾娜所说,各前线基地的破烂军营队舍总是严重漏雨。

  「那当然喽,好歹也是最重要据点的基地嘛。」

  听到莱登如此回答,库丘夸张地摆出苦涩的表情。

  「虽然莱登你这么说,其他基地明明也算是重要据点,又哪一个不漏雨了?我以前待的那里甚至还排水堵塞,搞得基地全体人员出动,用水桶接力倒水咧。」

  「噢……」

  所有人(严格来说,除了没在听的辛以外)全都一脸厌烦,看来是各自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的确,都快跟水桶变成好朋友了!还有榔头、多余的木板跟钉子。」

  「下雨是很困扰,但还是下雪比较糟糕。大概在两年前吧,我们还被困在大雪里……」

  「可是那时候辛开玩笑叫菲多去铲雪,结果它不是真的帮我们铲了?」

  「最讨厌的还是漏风啦……我之前待的基地就是那样,差点把大家冻死,偏偏正好是冬天,结果大家轮流感冒病倒。」

  「对啊,有的基地真的会那样。像我以前那个基地,冰雹把机库的屋顶打穿……」

  大家七嘴八舌分享自己的「前线基地常见现象(天气篇)」,这时突然传出吓人的啪兹一声,电灯熄灭了。

  所有人顿时闭起嘴巴,沉默与黑暗支配著餐厅。

  赛欧抬头看著熄灭的电灯说:

  「……咦,停电?」

  「最好是啦。电缆在地下耶,怎么可能刮个风就被吹断?」

  「会不会是共和国灭亡了啊!」

  「……不是,我跟你说,可蕾娜,你别在那里高兴,他们灭亡的话,我们也会被拖下水。」

  戴亚嘴上这么说,却也显得乐在其中。处理终端自幼就被关进强制收容所,每天被迫过著除了战斗还是战斗,要说枯燥也算枯燥的生活,渴望发生任何特殊事件。强烈暴风雨也好,停电也好,光是很少发生对他们而言就是令心情兴奋雀跃的一大特殊事件了。

  大家瞎猜是闹鬼、新型「军团」来袭或是外星人入侵,又吱吱喳喳地依此类推了一堆可能性当好玩时,一股沉静的气息忽然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去,接著电灯突然又亮了起来。

  「哦。」

  「啊。」

  众人之间到处发出既像安心又像感到遗憾的声音,一会儿后,辛一声不响地走了回来。

  「断路器跳电。」

  「什么嘛,真没意……」

  话才说到一半,爆出好大的「啪兹!」一声,电灯又灭了。

  「…………」

  所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仰望熄灭的电灯。这次就连辛也没动作了。

  被丢在餐厅角落的资讯装置突然启动,伴随著画面显示的「语音通讯Sound only」,一道神经兮兮的年轻男性嗓音说了:

  『管制一号呼叫先锋战队。立刻停止浪费电力,这样我无法维修医疗装置。』

  是铁幕对面,待在共和国八十五区内国军本部的指挥管制官的声音。与夸大其辞的军衔以及自尊自大的态度正好相反,不过就是个家畜的看管人,空有头衔派不上用场的指挥官罢了。

  库丘皱起脸心想:断路器跳电原来是他搞出来的。

  医疗装置是配置于各前线基地代替军医的医疗机械,能够自动判定伤病的种类与程度,进行适当治疗。白猪们称之为划时代的战场医疗系统。

  只不过检伤分类Triage标准像是请疯子做的设定,只会治疗程度轻微、经过医护后立刻就能重返战线的伤势。必须暂时卧病在床的重伤,即使经过疗伤一定可以救活也会判定为「存活无望」,见死不救。设定中露骨地显示出共和国的价值观,就是不想把饲料浪费在无法充当战力的处理终端身上。

  当然处理终端都将它当成没用的冷血机器,嫌弃得要命。

  辛叹气之后开口了。与指挥管制官的联络工作,基本上是由他这位战队长负责。

  「管制一号,白天补给延迟使得『破坏神』整备作业尚未完成。紧急性较低的医疗装置维修排程请择日再进行。」

  『关我什么事?动作快。维修排程没结束,我就不能下班。』

  所有人都故意叹气给他听。把根本废物一台的医疗装置维修优先顺序摆在「破坏神」的整备前面还得了,更别说指挥管制官要不要加班更是一点都不重要。

  『我听见了,你们这群猪。懂不懂得对长官的礼貌啊。』

  对于一个以为猪讲话还懂礼貌的白痴,本来就不需要付出半点敬意。

  被所有人不予理会,指挥管制官烦躁地叹气说:

  『一群没礼貌的有色人种……好吧,也罢。反正这是我最后一次应付你们这些八六了。』

  「喔。」辛发出毫不关心的声音。

  「说到这个,听说您要退伍了。您似乎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才会从军,这么说来是找到下一个职场了?」

  指挥管制官吓了一跳,闭上嘴巴。

  『……你听谁说的?』

  所有人心想:「是你喝个烂醉时自己说出来的。」但没人好心回答他。

  指挥管制官的声调变得像是心里发毛。

  『受不了,你这「死神」真让人大意不得……令人厌恶的死灵附身的怪物。』

  可蕾娜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赛欧冷冰冰地眯起了眼睛,然而当事人显得毫不介怀。

  结果还是指挥管制官耐不住沉默。

  『……怎么,像你这种活得没尊严的家畜,也会想知道下一个指挥管制官主人是谁吗?』

  「没有。」

  辛断然否定,但指挥管制官根本没在听。

  不知为何,他自鸣得意地继续说了:

  『听说本人还没接到消息就是了。是个大小姐,贵族出身,说是跳级从大学毕业的菁英人士。哼,这种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做不了什么像样的指挥啦,最多也就是让你们白白送死吧……这是你们八六应有的下场,你们活该。』

  「…………」

  看到辛一言不发,库丘心想他不说话一定是因为打从心底不在乎。处理终端不会信任指挥管制官,也不会有所指望,在不在都差不多……不在更好,省得听他们乱吼乱叫。所以,他们不在乎。

  觉得这种想法很空虚的感性思维,大概也早在八万年前就拋开了。

  最后辛彻底忽视那位后任大小姐的话题,回到正题:

  「既然都要申请退伍了,还在乎什么排程,想回家就回家不就得了?」

  口气听起来根本就是在叫他快滚。

  『少说蠢话了,违反命令会降低我的考绩。你们才刚让一只家畜白白送死给我找麻烦,现在还要──』

  辛恶狠狠地啧了一声。指挥管制官显然被他吓了一跳。

  『总、总之这是命令。不能中断机库作业的话,至少把队舍电灯关掉,懂了没有?你们的任务是代替共和国国民战死,不是晚上玩到忘记时间。』

  话一说完,指挥管制官就逃也似的关闭通讯。包括辛在内,所有人再度大叹一口气。

  照白痴说的去做会让人一肚子火,但也不能让他们赖以维生的「破坏神」整备工作延后。

  于是大家终于把餐厅的电灯也关了,吊起一把从弃守的军事基地拿来的化学萤光棒Light stick。一片黑暗中竟然也能酝酿出找乐子的气氛,只能说他们处理终端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把整备噪音、彷佛倾倒碎石般的雨声与几乎像是女人尖叫的强风呼啸撇一边,他们故意摸黑玩把木片堆成小塔,再抽出来往上堆的游戏、讲鬼故事炒热气氛,或是拿些看不见标签的长期保存罐装饮料乱调一通,让大家轮流喝。辛似乎也没打算在这么暗的灯光下看书,便陪莱登下起了西洋棋。

  「……不过竟然是女的指挥管制官,还真稀奇。」

  莱登一手拿著皇后灵活地转来转去,思考下一步棋,无意间说了。

  共和国标榜自己是国民一律平等的先进国家,军方却一仍旧贯地属于父权社会。再加上军队明显成了收容失业人口的职场,照理来讲应该不是年轻女性,而且还是大学毕业的良家女子需要特地加入的组织。

  「而且还说是大小姐呢。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种人耶。」

  戴亚边呛到边喝下在阴暗灯光下一看就知道喝不得的五颜六色混合液,打趣地说。他把玻璃杯拿给脸色有点糟的悠人,接著说:

  「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我猜一定是个大美女!而且是公主殿下!」

  同袍们都听出他的语气摆明了在开玩笑,于是跟著起哄。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个美若天仙的猪猡公主了。」

  「而且是波霸,毕竟是猪嘛。」

  「当然喽,因为是白猪嘛。」

  「像这样吗?」擅长画画的赛欧在素描簿上随手画了个东西让同袍传阅,大家看了一个个爆笑起来。库丘拿过来一看也哈哈大笑。一只穿著满满荷叶边的礼服,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头公主卷的白色小猪故作高雅地对他拋了个媚眼。

  「呜哇──感觉背后好像会开粉红色玫瑰花。」

  「我一看就知道了,一定是语尾爱加个『的』,然后都自称『小女子』,错不了。」

  「那打招呼就会说『祝顺心』,答应别人时就是『甚好』吧……我看就算是辛,碰上这种的三天就会发飙了。」

  「换成赛欧的话,当天就爆气了。」

  「屁啦,悠人,一听她开口就爆发了啦。」

  「不不不,很难说吧。搞不好是个没拿过比绣花针更重的东西,体弱多病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喔。」

  「一碰到风吹日晒雨打就要死翘翘了这样。」

  「这样还能当军人喔?」

  「而且懦弱胆小,讲话嘀嘀咕咕超小声的没自信?……这样反而更烦耶。」

  「诸位,镇定,冷静下来。一定只是想送走嫁不出去的丑女儿啦,想也知道。」

  「最好是,一定是女神啦,女神降临。为了大慈大悲拯救我们这些可怜的八六,女神化作凡人降临污秽的人世间……这才是下一位指挥管制官的正身啦。」

  就在同袍们拿新任指挥管制官当成联想游戏的即兴题目,口无遮拦互相说笑时……忽然间,库丘眯起了眼睛。

  「……要我来说啊──」

  就算不是女神,不是温柔的小公主。

  「只希望她人还不赖。」

  即使只是这点程度的美梦,至少能梦想一小段时间也好。

  如果连这点程度的安慰都没有,都已经失去想保护的人了,这种荒谬的战场,谁待得下去?

  他视线转去一看,一手拿著素描簿苦笑的辛耸了耸肩。以处理终端的观点来说,善良的指挥管制官往往与无能画上等号。不如说,如果只是无能还好,那种把平时的伦理观念搬到战场上的「善心人士」,从只会平白增加死伤这点来说更是害人不浅。

  处理终端一致认为,最好的指挥管制官就是什么事情都丢给现场处理,怠忽职守的白痴。

  「唔……」库丘抿起嘴巴。这样想是没错,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这样看开──

  辛散发的氛围忽地变得冰冷。

  他就像听见呼唤声的猎犬般震了一下,抬起头来,视线随之拋向遥远东方──「军团」支配区域的方位。

  所有人都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屏气凝神,静观其变。一会儿后,看到那冷静透彻的殷红双眸略增锐利,莱登眯细了眼睛。

  「……要出击吗?」

  「对。只靠第二战队以下的家伙应付不了那个数量。」

  夜间战斗原则来说归同属第一战区的第二到第四战队管辖,但当他们提出救援请求时,第一战队先锋战队也必须出击。

  只是由于战队之间禁止直接进行联络,救援请求必须透过指挥管制官转达。在指挥管制官下班回家的夜间时段,特别容易造成致命性的延迟。

  赛欧把素描簿往桌上一摔,站起来。从分发至先锋战队前就在辛的指挥下战斗至今的几个人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反应很快。

  「我去通知整备班。还剩多少时间?」

  「最多三小时。一做好准备就出击,不用等他们求援。」

  「知道了。」

  赛欧像只具有夜视能力的猫,摸黑冲向机库。辛没多看他的背影一眼,环顾其余队员。二十双回望著他的眼睛已然消除了所有笑意与私语,在紧张情绪与战意中绷紧了神经。

  「所有人趁现在各自小睡片刻。视状况而定,有可能需要彻夜战斗,作战开始后就别想休息了。」

  「收到。」

  然而,血红双眸却不带任何战意与决心,而是一如往常淡定静谧,让库丘忽地一阵发冷。

  辛并不害怕。不怕与「军团」展开战力悬殊的战斗,不怕到最后同袍死亡──恐怕甚至不怕面对自己的死亡。

  只是静谧而冷漠透彻。

  那种──异于常人的性情。

  「在『破坏神』做好准备之前,我们无法动身。届时想必已经有许多人员伤亡,但大家还是必须以扫荡『军团』为优先……不要天真地以为可以在战场上救人。」

  『──战队各员,由于各位的指挥管制官一时离席,由我代理联络各位。同一战区的第四战队已提出救援请求,请前往救援。』

  「收到,指挥管制官……谢谢你的亲切之举。」

  前往迎击的友军一如辛的预料,抵御不了「军团」大军;成为作战区域的弃守都市废墟同样一如辛的预料,遍地都是大量尸体、瓦砾与拋锚的「破坏神」残骸。

  蹂躏友军的「军团」部队此时反而被先锋部队从侧面急袭,队伍变得七零八落,在废墟都市各处遭到各个击破。

  库丘的视线停留在名副其实地一马当先,背负著无头骷髅个人标志的「破坏神」身上,须臾之间就这么看得出神。「送葬者」──辛的座机。

  好强悍。

  强悍得教人害怕。独一无二的战斗能力,凭著千锤百炼的技术与直觉令整体性能凌驾「破坏神」的「军团」无力招架。用专精近战的「送葬者」担任损耗率最高的前锋Pointman,让任何一发敌弹、任何一刀敌刃都无法得逞,接连屠戮外型有如恶梦一场的机械魔物。那副身姿在雨水无法浇灭的摇动烈焰与黑暗夜色中,恍如某种神话当中的可怖怪物。

  对,辛很强悍。

  不只是说他擅长战斗,库丘认为他在精神内心层面同样如此。

  辛不需要用欢笑抵抗困境,不需要用作梦来避免自己屈服于绝望。

  分明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死亡……却不用像库丘这样强颜欢笑以免自己被死亡恐惧压垮,不用硬撑掩饰自己的心情,不用拿同袍当心灵支柱,照样能维持自己的样貌。

  就算身边的所有人都先走一步离开辛,他一定也能独自战斗到底。

  库丘并非完全不感到羡慕,但同时也觉得那样太寂寞了。

  因为那不是人类该有的生存方式,是冰刃的生存方式。只为了斩杀某些存在而被研磨削锐,达成目的后就直接折断碎裂──就像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一把剑。

  那种生命样貌一定是孤独寂寥至极。

  所以至少,但愿能有某种──或是某个人……什么都好,只要是除了目的之外能让他有所眷恋的事物──或某个人。

  但愿那样的存在能够出现──

  库丘知道这连白日梦都算不上,不过是个虚幻易逝的心愿罢了。他们被困在这偏远战场上,只有新上任的指挥管制官会跟他们扯上关系,而且大多都是无药可救的废物。这片战场上的所有人,如今已不可能得到任何人拯救。

  啊啊,不过,刚才那家伙还算不错。

  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个银铃般的少女嗓音,库丘的嘴角透出微笑。某个战队的指挥管制官,明明不是归自己管辖的战队,却在他们即将出击时通知他们收到救援请求。

  由于没有设定为同步对象而无法使用知觉同步,她接通基地的无线电,小队长以上的人员都去参加作战会议了,所以由库丘做了回应。尽管对话内容只是事务性的联络,那声调清澈温柔的嗓音却如实表露出说话者的善良与真诚。

  如果能有那样的一个人,或许……

  裂帛般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维。

  『库丘天狼星,你在做什么!停住不动会害死你的!』

  「!抱歉,凯耶樱花!」

  遭到自己小队上的小队长凯耶斥责,库丘急忙调转机头。机体底部的光学感应器影像断断续续地显示在萤幕上──火海中的瓦砾、「破坏神」被打飞的腿部与座舱罩。疑似与「破坏神」两败俱伤的近距猎兵型,巨大的身躯在一旁起火燃烧──

  声波感应器捕捉到了微弱的声音。

  『──救我。』

  库丘倒抽一口气,转头一看,在滂沱大雨与疯狂舞动的暗红烈焰隙缝间,确实有个穿著野战服的移动人影往他这边伸出手来。有人生还!逃出座机了!

  米娜死去的模样闪过脑海。他并未亲眼看见那个战友断气,所幸应该没有受苦太久。但是这个处理终端如果置之不理,就会饱受折磨而死。而不同于库丘无力拯救的米娜……他还能帮助这个人!

  库丘伸手抓住座舱罩的开闭杆。「破坏神」没有能够抓物的机械臂,想把那人拖出来,就只能自己动手。

  一瞬间──不知为何,出击前辛提出的警告闪过了脑海。

  ──不要天真地以为可以在战场上救人。

  他摇摇头,拉动了控制杆。压缩空气外泄,座舱罩连同炮身一起往上掀开。倾盆大雨拍打著身体。

  「──喂,你还好吗!」

  然后……

  听见重捶管制室门扉的一声巨响,在指挥管制官共用的办公室处理剩余公务的少女指挥管制官吃惊地抬起头来。

  「妈的!怎么会现在才这样一个接一个……!害我的考绩扣分……!」

  少女哑然无言地目送如此唾骂的同袍忿忿走远。职场好歹也算是公共场合,这种情绪化的言行举止实在不恰当。

  她对那神经质的细长侧脸有印象,刚才他不在岗位上的时候,资讯装置正好闪烁著请求救援的讯息视窗,于是她代替了那位指挥管制官联络战队。明明是勤务时间却不知道去哪里喝酒了,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叫回来进行管制。

  即使在指挥管制官之间也不能公开负责的战区与战队,因此少女不知道他负责的是哪个战区的哪个战队。只是就他刚才的反应来看……战斗的结果似乎不甚理想。

  可是,他首先想到的却是对自己考绩的担心与怨言。

  看到这种名副其实地不把人当人看的场面,少女并不是不知道共和国国民与共和国的现况,但表情仍蒙上一层阴霾。刚才联络救援请求事宜时,她跟那陌生战区防卫战队的处理终端讲到了一点话。

  那是似乎比她稍微年长的青年的嗓音,略显哀怆,隐藏著渴望与人亲近的声调。

  竟然认为这样的他们不是人类──这怎么说得过去?

  少女──第九战区第三战队指挥管制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如此心想,为了在遥远的某处战场上壮烈捐躯却得不到祖国哀悼的陌生人,悄悄阖眼献上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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