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十一日 D+10日

  「竟然又~~要去共和国了。」

  「没有比这更讨厌的衣锦还乡啦。」

  破晓。

  结束了出击前夕的简报会议,处理终端们一个接一个走在沉入琉璃色暗夜的黎明前的战场。地点在联邦西部战线主要收容机动防御机甲部队的前进基地里的一个角落。

  上级命令他们前去支援迫害者共和国的避难计画。尽管受命为了保护共和国国民而战,这些少年的表情并没有不满或愁闷。

  岂止如此,甚至还讲些俏皮话,当成笑柄大声取笑,互相讨论即将开始的救援任务。

  「话说,这是我们第二次拯救共和国了耶,从大规模攻势算起的话。」

  「呜哇,超强的。竟然连迫害者都救了两次,我们该不会是圣人吧?」

  「那么已经是第三次救援的我们吕卡翁战队,就是天使下凡喽。」

  「对耶,最先布署的队伍真的是这样。」「辛苦了。」「大天使满阳大人辛苦了。」

  「共和国的那些家伙也该有点改变了吧?搞不好会感谢我们喔。」

  「比方说变得有点像蕾娜或达斯汀那样品行端正?」

  「怎么可能嘛。」「不可能吧。」「唉~~没有比这更讨厌的旅游行程啦。」

  不满也好愁闷也好,甚至连眼看战况遭到颠覆而无法拭去的不安,少年们都将其化为俏皮话,边走边开玩笑不当成一回事。

  「我们又见面了,诺赞上尉!对了,那个说半天还是没问到名字的嚣张跟屁虫今天是怎么了呀!」

  血红色的头发配上深红礼服与红宝石头冠还不够,连绯红披风都披了起来的红色化身──更正,布兰罗特大公领地义勇机甲联队「蚁狮」的吉祥物,思文雅•布兰罗特朝气蓬勃得一整个莫名其妙。

  「…………」

  辛没搭理她,视线望向蚁狮联队长吉尔维斯•钧特少校。辛睡眠还算充足,但现在是一大清早,而且正准备出发上战场。如果是芙蕾德利嘉也就算了,他可没那种心情去应付叽哩呱啦的小朋友。

  「你们义勇联队应该是游击战力,没想到也被布署到最前线了。」

  辛一只手按住叽叽喳喳逼近过来的小脑袋瓜,让她远离自己并且问道。吉尔维斯用意外粗鲁的动作推开公主殿下,也点头回应。

  「毕竟上回那场奇袭,虽然在参谋本部的尽力下似乎已经将人员牺牲压抑在最低程度,怎么说还是有人员伤亡。」

  两人站在西部战线目前的最前线──森蒂斯•希崔斯防线的第三阵地带。

  此地原本就设置了碉堡、水泥制反战车防御工事(龙牙桩)与反战车炮座,在战线后撤时又尽量遍撒散布式地雷建构了赶工打造但密度够高的地雷阵,然后追加运来了钢筋组成的反战车防御工事与成排的反战车炮。不只如此,目前还在建设强化水泥碉堡等工事。也就是说,眼下森蒂斯•希崔斯防线正加紧脚步强化防御能力。

  阵地带布署了步兵部队作为主力,包含蚁狮联队在内的机甲部队全预置于第二线负责机动防御。这些都跟战线后撤之前的西部战线战略相同,同时也证明了机甲部队的稀有价值。

  「其他领地的义勇联队也被派去盯紧后撤的各战线了。现在能继续当游击部队的,顶多就剩你们机动打击群了吧。」

  说完,吉尔维斯忽地收起了笑意。

  「上次那场作战──公主殿下明明发现了那个什么质量投射器,却没能来得及截击。这实在让人懊恼,我感到很不甘心。」

  「…………是。」

  要说来不及,辛他们也一样。如果要从看到了质量投射器这点追究,他们甚至还比思文雅与吉尔维斯等人早了一个月以上。

  在摩天贝楼据点,以及──机动打击群的第一场战斗,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据点。

  早在那时候起,敌军就已经在策划炮弹卫星与第二次大规模攻势……这场败局也早在计画当中……

  沉重的情绪险些重回心头,辛刻意压抑住,让它沉回心底。

  吉尔维斯敏锐地看出来了,便皱起眉头。

  「……上尉,你还好吗?战况发生这种巨变,你不可能会觉得好过。更别说你们的女王陛下是……」

  「是……我们都只是把两件事划分开来而已。毕竟现在正在作战。」

  他叹了一口气。

  一些作战负伤才刚返回阵线,能够操纵「女武神」但真要上战场还有困难的处理终端,在这场作战当中会作为代步工具让管制官与作战指挥官共乘机甲。远远可以看到其中一人──莎奇与他的座机「女巫猫」让蕾娜坐上追加座位,关上座舱罩。

  附带一提,旅团长葛蕾蒂是亲自驾驶「女武神」,倒楣的共乘者是马塞尔。

  莎奇通知大家准备就绪。以那声音为信号切换意识,辛冷静透彻地抬起头来回答:

  「你担心的事,我们都有自觉……放心吧。」

  这天的第一道阳光染白了天空,同时作战也宣布开始。

  『开始挺进。「狂怒戎兵」──投射!』

  受「弗丽嘉羽衣」的庇护,「女武神」接连空降至与西方方面军对敌的「军团」部队背后。这是属于机动打击群第四机甲群的「女武神」小队。

  『翠雨•十日夜──「报丧女妖」降落成功。接着压制附近区域,坚守路线。』

  同时,联邦军本队也开始挥军进击。

  两队以前后包夹的阵势逐步排除高速铁路轨道周围的「军团」。接着从东西两路,占据联邦西部战线自黄道带基准点西向六十公里至宝瓶宫统制线为止的铁路。

  抓准这个空档……

  『──我出发了。「牛身妖瞳」出击。』

  迦南率领的第三机甲群通过该区域。

  紧接其后,以净空并占据此处到共和国的进击路线为任务,机动打击群的两个机甲群开始进军。

  『先掩护第四机甲群,协助他们净空从这里到九十公里处摩羯宫统制线的路线。炮兵部队,打击敌军的前锋!』

  「啊啊!」思文雅忽然从背后的炮手座发出惨叫般的声音,让驾驶座的吉尔维斯反射性地抖了一下。

  由他指挥的义勇联队「蚁狮」虽然尚未开始战斗,但无庸置疑正在作战。在这种无论对周围环境还是通讯都不能疏于注意的警戒状况下,思文雅还冷不防来这么一声惨叫。

  「哥哥!我又没问到那个吉祥物的名字了!」

  「…………是喔……」

  吉尔维斯肩膀无力地下垂。还以为怎么了咧。

  再说,什么叫没问到?照她那种口气,辛可能根本没听出她是在问人家的名字。

  「公主殿下,下次见到上尉或那个女孩本人时,就老老实实地问人家的名字,知道吗?」

  突入敌区的联邦军本队坚守三十公里处的双鱼宫统制线;由翠雨指挥的第四机甲群坚守一百二十公里处的人马宫统制线。迦南率领的第三机甲群净空并确保二百一十公里处的天秤宫统制线;梅霖的第二机甲群净空三百公里处的巨蟹宫统制线,确保区域安全。

  距离共和国,尚余九十公里。

  『诺赞,那再来就拜托你喽!』

  「好。」

  于是在辛与蕾娜的指挥下,第一机甲群开始战斗。

  以邻接共和国八十五区外围第八十三区的铁幕──四百公里处的牡羊宫统制线为目的地,在「军团」支配区域杀出一条血路。

  队伍仅以「女武神」与「清道夫」组成,无其他随行车辆。由于在最糟情况下必须用最快速度冲回据点,他们没把速度较慢的「华纳女神」带来。

  配合队伍行动从铁幕内部出兵进攻的派遣军也正从反方向净空通道。目前已确保到三百六十公里处的金牛宫统制线。队伍继续疾驰,前方的铁幕已经进入视野。

  在疾驰的「送葬者」与「女武神」队伍背后,置身于阳光斜射的秋日早晨空气中,从联邦开往共和国的第一班列车飞驰而过。

  †

  「──可以问个问题吗,少将?共和国的全体难民已经按照指示,提早到这第八十三区周围集合了对吧?那么那阵白烟是什么?」

  「第二十四区的地方政府大楼把整间资料保管库烧掉,就变成那个火堆了。」

  救援派遣军指挥官理查•亚纳少将现在坐镇的临时指挥所,离共和国第八十三区旧冬青市高速铁路总站──本次作战的代号为樱花基准点──不远。

  为了以留守共和国的最少兵力进行防卫任务,共和国的所有国民已经按照指示移动到这第八十三区以及周围三个行政区,依照出发顺序分好组别。从第二天开始避难的人,将会安排他们在兵舍或工业区预定全数舍弃的第八十三区,住进生产工厂的作业员宿舍过夜。

  然而从借用旧冬青市市政厅设置的临时指挥所的窗户看出去,就像葛蕾蒂说的那样,可以看到街道远方袅袅升起一团白烟。

  至于理查面前的大桌子上,纸类文件只有一张大地图,其他资料全是投影的电子文件。理查用一只眼睛环顾这些必要时可以立刻全部收起带走的全像资料,用鼻子轻哼了一声。

  「第一区也正在举办同样的活动。好像是必须销毁的文件太多,来不及在避难前做完,听说只能勉强赶上第三天的最后一班列车……以纸本为主流文件的国家真是不容易啊。」

  「会不会把一些对他们不利的资料也烧掉了?」

  「你以为我有那么糊涂吗?重要资料早在去年救援的时候就影印完成了。至于共和国政府请我们带走的极少数重要文件,已经准备好连同原始版本一并运送。」

  理查指指前面,载满器材跟物资准备撤退的运输卡车队正好要出发。

  在这场为期三天不分昼夜的避难作战,此时还只是首日上午。顺序最优先的联邦军非战斗人员已经全数搭乘早晨的第一班列车回国,现在正在处理后续作业,准备把共和国国民塞进之后将陆续到来的好几班避难列车,送他们回联邦。

  就目前来说,政治家、高级官员与居住在第一区的旧贵族阶级已经顺利完成避难。现在轮到第二区到第五区的白银种,以及军方的将官、校官级人员乘车或是等候班次。

  「也就是说这些原始文件当中也混入了一些其他东西喽。例如八六的人事资料等等。」

  「那个的话早在更久之前就以调查为由把原始文件送回国内了。那些资料对我们联邦来说才是真正的宝山,说什么都不能让共和国销毁。」

  要公开共和国的恶行并大肆宣传联邦的慈悲与正义,少不了那些证据。

  身为当事人八六之一的辛,对这些卑鄙的成年人与现实感到有点厌烦,一言不发地待在葛蕾蒂背后候命。你们好歹也假装一下吧。还有,没把蕾娜带来果然是对的。

  辛别开目光往窗外看去,高架桥上的月台正好有一班列车出发,换成在切换式轨道等候的下一班列车驶进月台。

  搭乘这班车的军人集团在联邦宪兵的引导下,川流不息地被吸进各节车厢,对面则是在联邦国内总站让满载的难民下车再返回的空车厢,进入空出的切换式轨道等着驶进月台。几十个车厢串联成列车,就这样用一批批车队展开以数量取胜的避难作战。

  至于冬青市总站前的广场也一样,巴士一班接着一班停下并吐出大量人潮,同样全是穿着深蓝军服的共和国军人。这些军阶较高的将官、校官级人员分配到的是从今天上午到中午的列车,也就是现在这一批班次。

  这些人让围绕广场四周的共和国军人──分配到的想必是高官们的下一批班次,也就是将从中午到傍晚进行避难的尉官们──负责警卫工作,不曾在无人广场停留片刻,悠悠哉哉地直接走进火车站。抛下他们本该保护的国民,对于那些被抛下的国民与警卫军人之间发生的小冲突不屑一顾。

  但是在月台上,一个初入老境的校官却似乎对未曾体验过的拥挤电车很有怨言。看到联邦军宪兵按捺着表情充耳不闻,辛心生些许同情。

  看着同一个场面,葛蕾蒂说:

  「共和国军人全都得到特别待遇,这么快就能逃走了,何必还要这样抱怨?」

  「从早晨的班次就不时听到一些人在胡说八道了,抱怨迎接他们的不是豪华列车。」

  理查用鼻子哼了一声,只差没说「荒谬透顶」。现在不是能说那种话的状况,更何况联邦军终究是外国军队,没道理听他们抱怨。

  「最起码那些政治家排到的都是客车座位,其他问题我们管不着。我们的任务不是提供舒适的旅程。都已经把原本可以用来运输『破坏之杖』跟兵员的列车腾出来了,对待遇或顺序还有意见的话大可以留下来,我无所谓。」

  「顺序……是吧。」

  「是啊,没错。那些搭第一班避难列车逃走的政府高官与前贵族们,趁着还没被国民发现前出发,然后把后面准备逃走的军人安排在国民的眼前,让他们当代罪羔羊承受国民对避难顺序较晚的不满声浪……只能说这方面的处理,他们果然是驾轻就熟。」

  如同过去把原本应该对政府跟军方发泄的对败战的不满与愤懑推给八六那样。

  把「抛下国民抢先逃走的军人」交到民众眼前……国民的激愤会先朝向军人。至于趁早开溜的高官们,国民没有看到他们逃走的模样,所以也无从表达不满。

  「所以那些高官要是有哪里不满意,也照样从他们自己当中挑个适当的代罪羔羊就是了。好比那个忧国骑士团一样。」

  圣玛格诺利亚纯血纯白忧国骑士团──也就是辛等人所说的洗衣精,曾经要求联邦归还八六,比照大规模攻势以前的做法当成防卫战力运用,并且如同大规模攻势以前那样,免除联邦要求共和国国民负担的国防义务。他们借由这些政治诉求获得国民的支持──但终究没能要回八六,甚至搞到在「军团」的攻势下被迫放弃国土,结果似乎因此失去支持而垮台。他们现在……

  「上头让他们跟那些高官一起去避难了是吧,而且是故意的。」

  「比起看起来无能但并非无力的联邦军,无能又无力的对象想必更容易谴责吧。如果对象近在身边就更是如此了。」

  辛已经听到厌烦透顶了。真正令他不高兴的,其实是过去的自己。

  还说什么人类跟世界一点都不美丽。

  自以为知悉所有丑恶的事物,却选择漠视被隐瞒的部分。

  他隐约感觉得到自己正渐渐转变为不被隐瞒的立场──不再是个孩子。

  「所以说,你们没把米利杰上校带来是明智的抉择──那些国民要是看到她,谁知道会讲出多难听的话来。」

  在这个对她而言是故乡,也是祖国的城市,遭受应该是同胞的白系种辱骂。

  如今这个祖国即将灭亡,那些辱骂声浪对蕾娜而言──想必会变成难以愈合的伤痛。

  说着,理查忽地将视线转向了辛。

  「不过要论这点的话,八六也一样吧。真没想到上头会派你们──机动打击群驰援共和国。国内的战力真如此吃紧?」

  被他用独眼飞快地睇了一眼,葛蕾蒂悠悠地耸耸肩。

  「反正机动打击群的任务是掩护撤退行动,宿舍管理与避难引导都是共和国的行政职员在负责呀。月台上的引导也是由宪兵负责。真的到非不得已的时候,我会让极光战队去处理。既然不会直接接触,负担应该没那么大吧。」

  联邦军人选择极力不干涉共和国国民的避难行动。

  这是因为联邦军人没有义务去分组统率外国国民或强迫他们避难,也没有那个权限。共和国国民不是联邦人民,联邦军为了确保联邦国民的人身安全,可以动用武力强迫他们到安全地带避难,但不能对共和国国民比照办理。

  再加上目前战况必须第一优先保住本国军人(战力),后勤、运输兵团以及宪兵团等非战斗单位都用避难列车的首班车第一个送去避难了。

  「诺赞上尉,你听到上校说的了,但你自己的看法呢?……有话但说无妨,不用有所顾虑。我可以听你抱怨。」

  如果你对上级要求八六拯救共和国国民有意见的话。

  辛稍微想了想,回答:

  「由于作战时间只有七十二小时,与其发生无谓的纠纷浪费仅有的时间,我认为像现在这样从一开始就安排我们八六不跟共和国国民接触很合理。」

  理查微微扬起了一边眉毛。

  神情略显意外。

  「……哦?」

  辛淡定地说下去。

  声调反映了他由衷的漠不关心──对共和国毫无半点执着。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话──任何不满。这是任务,我们是军人。我们来到联邦,选择了这个身分……接受了选择的自由,所以……」

  所以──

  「我本来就不想找共和国人报仇,也没做那种选择。早在我待在第八十六区时,那些家伙就没有重要到能影响我的想法。到了现在,我只觉得更不关心。我不会想救他们,但也不会希望他们去死。只要能尽量不跟他们扯上关系,我没有其他意见。」

  怨叹……

  忿恨……

  伤痛,都已放下。

  「我不会再让那些家伙妨碍我们的人生──在记忆里也不准。」

  托尔驾驶的「女武神」──「莫空龙」的光学萤幕显示时刻已过中午,避难顺序这时轮到了共和国军人的下级军官──尉官与他们的军眷。

  第八十三区、周围三区与铁幕内侧目前都尚未有「军团」入侵。无论是辛事前进行的索敌或是派遣军的「破坏之杖」巡逻的结果,这个秋日午后都是一片平静安宁。

  然而当着托尔的眼前,在避难出发地点冬青市总站(樱花基准点)前的广场上却不断发生纠纷。

  这边是国民与军人,那边是军人与引导避难的行政职员。共和国人之间大小冲突不断。

  负责广场警卫任务的尉官们开始避难,由临时搭设的围栏与行政职员代为围绕这座白色石造广场严加警备。身穿深蓝军服的军人躲在里面,穿便服的国民三三两两地贴在外侧,从围栏里外两边互相叫嚣。

  能够进入广场的唯一闸门旁边堆起了大大小小的旅行包,一个被人把厚厚一本相簿扔到那座小山的青年军官正在跟闸门管理人员争辩。

  毕竟要在短短七十二小时内让数百万人避难,就算把陆续到来的列车全部塞爆也只能勉强赶在三天内完成,没有多余空间容纳行李。能带去避难的着实只有自己一个人,分明已经事先通知民众禁止携带随身行李,却有些人不肯死心地抱着家当过来,结果被迫在这里丢弃,堆起了这座行囊小山。

  青年大概也是被迫把带来的相簿扔在这里吧。

  而且那里面一定装满了他的回忆。

  说不定他的家人如今只存在于那本相簿当中。

  青年泪流满面地辩解,负责管理闸门、年纪尚轻的行政职员也不知道能怎么办,都快哭出来了。

  托尔只是待在「莫空龙」里望着那幕光景。

  不是为了协助人员诱导避难。联邦军人除了在月台上诱导民众搭乘列车之外,不会干涉避难行动,也没有权限。他只是因为总队长兼战队长的辛去临时司令部办事,正好闲着没事,就来观看一下避难的情形罢了。

  即使如此,光是一架「女武神」沉默地停在附近,似乎就足以对避难群众多少达到一点威慑效果。青年军官最后瞥了一眼跟这事毫无瓜葛的托尔的「莫空龙」,才终于放弃相簿;行政职员则是看了他这边一眼,偷偷低头致谢。

  那个职员从刚才到现在好几次悄悄对他低头致谢,让他感觉怪怪的。

  尽管他还是不会去同情那些人。

  「……是说战况都已经这么危急了,白猪之间竟然还在吵翻天,真是有够丢脸的。」

  又是一阵彷佛能贯穿秋日天空的怒骂声尖锐急促地响起。

  这次是来自广场外,来自还没轮到搭乘避难列车的民众之间。声调中带着非议与谴责。

  为什么是你们先搭乘列车?

  为什么军人可以比我们国民优先?要知道你们的薪水是我们的税金,而且无论是在大规模攻势还是更早之前,你们都没派上过半点用场,明明从来没战胜过「军团」。

  明明没能保护好我们国民。

  锵!围栏发出的剧烈声响打断了怒骂声。

  有一只手从围栏里伸出来,揪住大吵大闹的民众的胸襟,把对方拉向自己。从围栏里伸出的是军人的手。军人丢下无力的民众抢先逃跑,却骄傲自大地吼回去:

  「──你们才是,什么时候上过战场了!」

  大声吼叫。

  在那银色双眸中燃烧着藏不住的愤怒与憎恶。

  「大规模攻势也是,后来也是!强迫我们上战场杀敌,自己只会哭叫着东躲西窜,还要靠我们来保护!我们死了那么多人,你们也只会躲在后面大声抱怨,联邦来了之后,你们还是自私自利地逃避征兵!──你们说谁派不上用场了?你们才是没打过半次仗,派不上用场的累赘!」

  双方互相扭打、辱骂。银发国民与银眼军人,不顾彼此拥有相同的色彩互相仇视。

  托尔感觉到那种丑恶反而让他胸口被一种苦涩淹没。

  就跟作战前可蕾娜说过的一样──其实不是非八六不可。

  白猪之间也会把各种损失推到别人头上。

  白猪之间只要状况于己不利,也一样不再是自己人跟同胞。

  把损失、伤痛、战斗与死亡等自己丝毫无意扛下的事物毫不内疚地推给别人,推给别人的同时还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大声叫嚷着: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怎么会这么不负责任。

  那种……丑恶。

  在第八十六区,他不只是恨过那群白猪,更是由衷瞧不起他们。现在也是。

  可是现在,眼前这些共和国人的嘴脸已经太过丑恶,太过可悲。

  甚至不值得他嘲笑。

  「总觉得啊,夸张到这种地步就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只觉得整件事情好没意义喔。」

  辛向理查少将告辞,走在忙于撤退作业人声鼎沸的指挥所内,不经意地提出一个问题。对象是以知觉同步相连的另外三名总队长。

  「虽然我刚才那样说……你们不抱怨一下没关系吗?」

  翠雨回应了:

  『喔,不用……反正差不多就是依此类推。』

  能不扯上关系就好。虽然不会想救他们,但也不特别希望他们去死。

  『再说,我们──除了你们前先锋战队以外的八六,其实现在才来问这个太慢了啦,诺赞。因为在去年的大规模攻势,我们去战斗就等于间接拯救了那些白猪啊。』

  迦南接着说:

  『而且,我看这次共和国人也非从军不可了。战况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他们等于是哭求联邦大发慈悲,待遇总不可能比我们好吧。光是这样就够大快人心了。』

  「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请你们别当着蕾娜、阿涅塔跟达斯汀的面前这么说。」

  『当然。我可不想被某人用铁锹砍掉脑袋,或是被某人飞弹误射。』

  第二个某人说的似乎是安琪。

  这倒提醒了辛一件芝麻小事,就是大家还没拿打开的油漆桶跟奶油派扔达斯汀。他们本来打算趁着这个十月的休假,两种选一个去扔他的。

  ……都想起来了却没做感觉不太吉利,于是辛决定之后找个空档,先拿桶冷水去泼他再说。

  『啊,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诺赞你之后去请莱登他们拿水泼你一下吧。虽然说作战已经开始,好歹趁开始撤退之前消消灾吧。』

  『噢……说得也是。这种事没做成反而好像在立旗标,更何况你跟上校的事可是特大级的死亡旗标呢。要是有个万一,会害上校梦寐不安的。』

  『听说修迦他们本来是想趁放假时下手的,我会跟他们说一下提前了。顺便我们也来拿水泼那些找到对象的家伙吧,总觉得很火大。』

  想都没想到竟然连自己也被列入类似对象,辛陷入短暂沉默。还有梅霖,你最后真心话也说太多了。

  辛试着提出了最起码的要求。

  「……至少放过蕾娜吧。」

  『那是当然,这还需要你来说吗?』

  『她那么瘦一只,要是着凉感冒了怎么办?多可怜啊。』

  『况且真要说的话,我觉得上校已经消灾消够了吧。像是这次这件事……还有大规模攻势也是。』

  翠雨苦笑着说了。

  声调带有些微苦涩。

  『回到正题,老实讲,我本来还觉得满痛快的。那些白猪以前瞧不起我们八六,说什么我们是劣等种,他们才是优良种,结果铁幕一毁就完全成了废物,没有我们保护就只能被『军团』践踏,却还在那边搞不清楚状况地噗噗乱叫……我本来是觉得很痛快,甚至觉得他们活该,而且只要一想到那些家伙的命运如今握在我们手里──就觉得很开心。』

  可以视心情而定见死不救,也可以救他们一条小命。如果被他们出言侮辱,可以宽宏大量地放他们一马,也可以报复性地把他们丢到「军团」的脚边。

  这种……

  『……该怎么说呢?我们拥有能随时恣意玩弄他们的力量,而他们没有。这应该叫全能感吗?真的让我很开心。』

  能够支配他人生死的强者才能有的……

  阴暗的──愉悦。

  但这份感受……

  『我已经享受了足足两个月,过瘾了──觉得我不用再怀着那种心态了。』

  「…………」

  『所以我本来在想,反倒是诺赞你连那种发泄怨气的机会也没有,心里会不会介意。』

  『要说这个的话,梅霖也一样吧。毕竟他就是连顺便保护白猪都不乐意,才会另外盖了一个据点……梅霖,你不在乎吗?』

  被两人这样询问,梅霖似乎耸了耸肩。在大规模攻势时,他因为不想归蕾娜管──不想让共和国人指挥,就在南部战线自行搭建据点当起了指挥官。

  『这个嘛……那时候就像我说的,我是真的死也不想保护白猪,所以也没去加入米利杰上校的行列……不过,现在……』

  「坦白说,总觉得有点扫兴耶。」

  包括瑞图在内,阔刀战队的队员在大规模攻势时不愿意跟随共和国人战斗,于是选择听从梅霖的指挥,而不是蕾娜。所以无论对瑞图还是队员们来说,这都是他们第一次直接为了保护共和国国民而战。

  由瑞图指挥的第一机甲群第二大队布署于铁幕外,于高速铁路轨道的两侧细长地散开。其中阔刀战队的散开位置为牡羊宫统制线附近,亦即与铁幕相邻的区域。此时他们一面等待其他战队做完补给,一面负责区域的警戒任务。

  话虽如此,目前「军团」尚无动静。

  所以他们暂时有空目送像家畜货车一样塞满共和国人的车队离去。

  「虽然说如果要问能不能原谅他们,还是完全没办法……大概一辈子都没办法。」

  自己与其他同伴绝对无法原谅那些家伙。

  他们家人惨遭杀害,被驱离故乡。战友们遭人冷血无情地压榨至死。

  自由与权利被剥夺,他们每一个人都被伤得太深,以至于不敢真正地放眼未来。

  瑞图以及每一个同伴至今为了取回未来跟希望而经历的苦恼跟懊恼,其实原本都是不需要绕的远路。

  是那些家伙强迫他们承受这些痛苦。

  不可原谅──就算他们哭着道歉,这份罪孽也绝不可能洗白。

  他们一定永远都不会觉得只要那些人改过向善赎清罪过,他们也能取回小小的幸福就够了,甚至希望那些人到死都被人指指点点,悔不当初,永远过着悲惨的人生。

  但是,他们也不会想亲手把那些人推落那种境地。

  因为……

  「因为那些家伙──早就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在大规模攻势的时候。」

  面对大军压境的「军团」,共和国国民家人死于非命,失去了故乡。

  所有人无不遭受钢铁巨浪无情凄惨地践踏。

  到了最后,共和国自己也──一度化为乌有。

  铁幕倒塌后,共和国的幸存者直到联邦驰援前的两个多月,只能躲在无处可逃的要塞墙内,在残酷的生活当中一天天消耗心力,步入绝境。

  但这两个月的绝望却是共和国国民不肯正视长达十年来的战火,把自己关在狭隘的美梦里,到头来甚至丧失了自卫能力所带来的后果。

  不用等到瑞图他们八六找方法惩罚他们。

  「不用我们特地去报仇,那些家伙已经在大规模攻势当中为自己的无能、无策、不负责任与至今对状况袖手旁观的所有行为付出了代价。可是他们都已经受到这种惩罚,却仍然连反省也不会,所以才会……又一次落得这种下场。」

  载满难民的列车经过他们眼前,逐渐远去。

  用那种包含了家畜与货柜车厢等在内的简陋编组,丝毫没有考虑乘客的舒适问题之类,甚至连可能受伤的风险都加以忽视,水泄不通得简直把人当成行李。

  自己过去遭受过同种对待的幼时记忆令内心深处惴惴不安。

  所以,瑞图不觉得大快人心。

  然而看到他们与自己儿时同样悲惨的模样,也不觉得同情。

  因为反正……

  「反正这件事结束之后,他们也不会反省啦。只会把责任归咎于没有人要帮助他们,而且会一直讲下去,所以今后那些家伙还是会继续把自己害得惨兮兮。既然这样,我也不想报复了。」

  反正就算报复那些家伙,他们也不会悔改或反省。

  因为不会悔改也不会反省,那些家伙会自己越来越悲惨,终其一生都无法逃离那种未来。

  「他们做过的事大概也没必要去记得,所以──算了吧。」

  托尔看着的那场总站前广场的小冲突,可蕾娜也在「神枪」旁边看着。她不是在看好戏,是为了面对那些人,故意从「女武神」下来,让活生生的自己沉浸在共和国人们的骚动中。

  她注视、倾听,然后悄悄叹息。

  ……什么嘛。

  自己以前还那么怕共和国人。

  现在一看,却只觉得他们渺小无力,就像群犬吓得狂吠。

  她原本以为自己被困住了。

  结果被困住的其实是白猪们。

  不敢面对恐怖的事物──对真正造成威胁的「军团」视而不见,甚至连自己的恐惧也不去正视,不去倾听。

  毁掉某些不堪一击的事物就以为自己变强悍了,用这种心态掩饰自我的恐惧。

  结果就是铁幕与强制收容所,第八十六区与八六。

  盖了那么蠢的一道墙害死一大堆人,可是做到这种地步,却仍然只是在自欺欺人。到头来共和国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直到现在都还是不肯挺身面对「军团」这个真正可怕的敌人。

  永远只能对眼前的威胁视而不见,才会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对策,导致自己继续被困在威胁当中,到现在仍然裹足不前。

  甚至无法省察自己种下的祸根。

  开战时共和国正规军之所以会全军覆没,铁幕之所以会沦陷,都是八六不好。都是因为军方不能保护他们,都是因为国民不肯从军。以前也是,将来也是,都是别人的错。

  千错万错,都不是自己的错。

  一直抱持着这种心态或许比较轻松……但是那样,也就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困境。

  她注视着那些人,喃喃自语。

  「嗯,没事。我已经──没事了。」

  因为,她已经不害怕了。

  共和国的白猪虽然很可恨,虽然不可原谅,但已经不可怕了。

  自己真正害怕的,是过去保护不了双亲、姊姊、战友们甚至是自己,那个儿时的自己留下的伤痛。是可能无法为自己跟同伴打破困境的,自己本身的无能为力。

  而不是这些渺小、连保护自己都不会,成天只会怨天尤人的白猪。

  其实这些家伙根本毫无半点力量能让人害怕他们。

  她如今终于明白了这点,所以这些家伙只是不可原谅,但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已经跟辛还有大家并肩奋战到今天,努力活到了这一刻。我已经知道,我很坚强──所以,像你们这种人……」

  你们这种渺小、软弱的白猪。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邻接第八十三区的要塞墙早已在大规模攻势全数倒塌,安琪让「雪女」站在残余的少数几栋要塞之一上面代替瞭望台,倚着它的装甲眺望墙外与墙内。

  急速驶往联邦的避难列车,与从联邦返回此地的列车擦身而过。「破坏之杖」以及由它们护卫的运输卡车排成钢铁色长蛇阵,沿着高速铁路的两条铁轨前进。保护载满无论如何都得带回国内的器材又跑得慢的卡车,车队顶着开始斜照的阳光,井然有序地前进。

  远方的第八十区附近断断续续传出震天动地的巨响,那是工兵们设置的塑胶炸药发出的爆炸声。说是担心留下铁幕,万一电磁加速炮型盘据八十五区内,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至少得摧毁邻近联邦的要塞。

  她转动与头顶上方秋日天空同样湛蓝的双眸,环顾背后的街景。

  安琪幼时最后看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那些生产工厂与发电厂形成的冰冷山脉。在它们的后方有着盖得拥挤杂乱、单调而缺乏特色的住宅区。

  现在难民集合的总站前广场,听说自从冬青市被重建为工业区之后就被挪用为装卸区。在「军团」战争爆发以前,这座白石广场想必曾经精致潇洒,而如今长达十年以上欠缺维护,铺地石板早已满是缺角与裂痕。

  「…………」

  如果问她是否想重返旧地,答案是还好。

  没有重返故乡的感慨,也不觉得怀念。不过就是具有故国名义的国家罢了。

  比起逐渐被绿意吞没的第八十六区的色彩,这个国家是如此地扁平无趣,现在联邦的圣耶德尔或邻镇的街景反而让她看了更习惯。

  所以,说到要回家的话,现在已经……

  安琪微笑着喃喃自语。

  永别了。除了是我的出生地,其他什么都不是的国家。

  「永别了……我生活的城市,我想度过人生的土地──想回去的家,并不是这里。」

  老婆婆让年幼的莱登藏身的学校在第九区。第九区在所有行政区当中位于中央地带略偏西北的地点,因此离位于东南外围地带的第八十三区很远。

  想到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莱登原本想带点照片回去给老婆婆跟蕾娜他们,但他现在站在第八十三区的路边撇撇嘴,觉得恐怕是没办法了。

  他心想「那至少拍些这附近的照片带回去吧」,拿起带来的数位相机对着无人街角。

  大概是大规模攻势时遗留的,战斗痕迹犹存、无异于废墟的街道与建筑当然也够悲惨,然而组合屋式建筑杂乱地挤满窄小用地的畸形街景,更是令他内心惊骇。

  为了把开战前国土比现在更为广大的共和国全国国民硬是塞进墙内的窄小空间,不得不用上这些组合屋。

  老婆婆那间学校所在的第九区,居民大多比较富裕,街景还不至于拥挤到这种地步。

  此外就蕾娜跟阿涅塔的说法,第一区重视维护景观更胜于接受难民,即使在战时仍然禁止建造高层建筑。

  尽管有这么多难民在恶劣的居住环境中叫苦连天。

  战争为共和国带来的弊病,其实并不只限于八六。

  小得让人透不过气,应付性设置的公园可悲得让他连照片都不想拍,放下相机抬起头来时,看到战队的同袍站在那里。

  「克劳德?」

  是第四小队长,克劳德•诺图。

  任由夹带尘土的风吹动红发,他用藏在眼镜底下的月光色眼瞳仰望着似乎曾为日晷的雕塑顶端反射阳光。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他视线转过来看到莱登,眨了眨眼睛。

  「莱登……噢,想拍照带回去给老婆婆老师是吧?」

  「还有蕾娜跟阿涅塔,也可以拿几张给神父。说不定以后没机会看到了。你呢?」

  「噢……想说以后可能看不到了,就过来再看一眼。」

  很不像是受过共和国迫害的八六会说的话。

  莱登一时反应不过来,注视着克劳德;但克劳德没看他。

  「我老哥当过指挥管制官(Handler)。」

  莱登当场惊呆了。

  「……啥?」

  「老哥是老爸前妻的儿子,跟我不一样,是白系种。在大规模攻势之前,他是我跟托尔那个战队的指挥管制官。」

  听说他跟托尔在大规模攻势,甚至在更久以前都是待在同一个战队。又听说就是因为这样,个人代号才会都是同一个作家的童话里登场的怪物。

  先不管这些,莱登是真的吓傻了。

  弟弟是八六兼处理终端,哥哥是只负责指挥不负责支援──不被允许那么做的指挥管制官。这种关系,对两人而言都如同身处地狱。

  「是知道才提出志愿的吗?」

  「老哥大概是吧。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他,因为老哥跟我报的是假名。当时我还笑着想说这个管制官真怪,竟然会问处理终端的本名叫什么。」

  当时他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哥哥在寻找被迫成为八六的弟弟。

  「……你老哥,跟你老爸……」

  克劳德叹气般回答了。

  像是气力随着那口气一起飘走。

  「不知道……」

  「…………」

  「大规模攻势期间,同步还有相连。后来我有请人寻人,但没找着。所以……」

  所以,这个哥哥与父亲曾经待过的八十五区……彼此错身而过,终究没能见到一面的哥哥待过的共和国……

  这个他没当成故乡──但终归是祖国的国家,最后的模样。

  「想说以后可能看不到了,就过来再看一眼啦。」

  †

  共和国国民搭乘的避难列车将会抵达联邦西南部贝勒德法戴尔市的总站。从北部鹫冰线总站的所在地克罗伊茨贝克市,与南部花鹫线总站的所在地竞技场市发车的铁路,会在这个开往圣耶德尔的铁路起点站会合。这座作为迎接外国访客的城镇,以旧帝国的都市规划而论罕见地较为重视市容的美丽火车站,又有一班新的避难列车到来。

  这是几乎按照军阶高低避难的军人们当中,上尉级人员搭乘的第一班列车。混在陆续下车的深蓝军服军人之间,一名约莫十二岁的少年下了车。

  以人道观点作为借口,实际上是为了减轻抢先逃走的军人的罪恶感,避难列车每几节车厢就会有一节供战灾孤儿优先搭乘。即使同样是孩童,军人们还是希望让自己的家人优先搭乘,所以车厢从总数量来看其实只是作秀。

  少年以及与他出身于同一座设施的孤儿们获准搭乘这少数几节车厢之一。

  一位据说从前跟父亲是同袍的军人叔叔说是上级命令还什么的,就把他们带上了车,还说:「我也沾你们的光搭同一班车,谢谢你们喔。」

  他们跟那位军人坐的是不同车厢,所以他现在不在少年身边。少年跟被铁灰色军服的联邦军人催促「请快点下车,快点移动」而显得略有微词的共和国军人一起往前走。列车转眼间清空之后,联邦军人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内部,随即动作俐落地移至切换式轨道。只有司机下车,移动到返回共和国的铁路。位于对面月台的前一班列车再次急速驶向共和国。

  走出采用大量彩绘玻璃,有如圣堂的火车站,就看到迎接难民的运输卡车整排停在总站前的广场。只是数量似乎不够多,有个集团看起来像是前一班车的难民,还在铺石广场上逗留。美丽广场与延伸出去的大街上,成排栽植的行道树修剪得漂漂亮亮,只是现在居民已去避难,街上空无一人。

  但少年发现映入眼帘的树木看似经过修剪,其实全是人造雕塑,使他倒抽了一口气。

  竖立于广场中央的大树,原来是白金色金属的树干与无数玻璃叶片组成的纪念碑。每片树叶都流淌着差异幽微的色彩,反射秋日午后的斜照金光,玄妙地散发万花筒般的彩光。

  同样的树木也作为行道树林立于大街上,永不褪色的无数「落叶」紧密地镶嵌于铺地石上。看起来像是果实的物体,原来是此刻未点亮的路灯。打磨成果实形状的磨砂玻璃淡淡地弹开太阳的光芒。

  这是用来迎接外国访客的城市,是为了展现旧帝国的威望而设计的都市。少年有点畏惧这种威慑性的奢华,东张西望地走到广场上时……

  「啊,找到你了。你先跟我来。」

  有人轻快地牵起他的手,把他带离队伍。

  抬头一看,是一位年纪尚轻的联邦军人。这人身穿铁灰色军服,有着金茶色头发与翡翠般的双眸,年龄比他大个几岁。

  看到他连连眨眼,军人扬起没牵着他的另一只手。那只左手不知为何少了手掌,袖口摺起来固定住。

  「嗨,好像两个月没见了喔。」

  「……大哥哥……」

  正是那个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跟他聊过在第八十六区捐躯的父亲的那个八六少年。

  (插图017)

  少年叫他相信他爸爸,说他爸爸做了正确的事。

  对他说了除了母亲以外,谁也不肯对他说的话。就是这个少年,让他终于能够相信父亲。

  他愣愣地抬头看着,「啊!」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该不会……

  果不其然,对方点头了。

  「我也觉得这样有点耍诈,但应该不为过吧。我之前的上司接到了一大堆要求,作为其中一项回报,就请人把你安插进来了。」

  「所以,我才能搭到这班车……」

  「对啊。」

  赛欧点点头,对这个过去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后来把笑脸狐狸的个人标志遗留给他的战队长死后留下的遗孤男孩笑了笑。

  「欢迎来到联邦……放心,没事了。」

  †

  在铁幕外,第一机甲群本部人员宿营──以帐篷组成的简易式指挥所,蕾娜重新检查一遍撤退计画。

  她把来时路上先请辛确认过的「军团」全部队资料套用到地图上,比对事前拟定的撤退计画检查有无缺失。为了让广范围散开足足四百公里的机动打击群数千架「女武神」井井有条并毫无延迟地撤退,身为指挥官必须订立完善计画,督导执行过程。

  从四个机甲群、数十个大队到多达数百的战队,撤退的顺序与每个部队该走的路线、警戒待机时的负责战区以及整备、补给甚至是休息的顺序,都必须事先制定并告知各队人员。

  作战计画本身早在作战开始之前,还没从总部军械库基地出发就已先行告知各大队与各战队,然而敌军战力的散开方式跟避难进度等状况瞬息万变,作战计画必须随时依照这些变化做修改。这次是四个群联合作战,身为第一机甲群作战指挥官的蕾娜,还得与第二到第四机甲群和她阶级相当的作战指挥官进行情报的水平扩展与调整。

  不过在辛的异能帮助下要知悉敌情不算太难,这份职务算是比较轻松。那些发动攻势的「军团」之后直接紧盯各国战线,留在支配区域内的敌机似乎不多。

  她不认为这是一种幸运。

  只有共和国的损害情形轻微得奇怪。共和国在幸存的各国当中,士兵人数与战斗经验恐怕都是垫底,不知为何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当中受到的损害却最少。

  就像维克与葛蕾蒂都说过的,状况很不合常理。

  就算是中了诱敌战术好了,他们也没遭受到任何攻击。其中必定有着某种企图,必须有所提防──

  马塞尔回来了,钻过帐篷的入口。

  一副遇到了烦人的问题,厌倦至极的神情。

  「蕾娜,还是跟你说一声……现在正在撤退的那些军人当中,有人要求我们给予特别待遇,偷偷用联邦的运输卡车代运行李。人家要我姑且来问问看,有没有人需要给他图个方便。」

  马塞尔嘿咻一声抱起好像是暂时摆在外头的瓦楞纸箱,让蕾娜看见。

  又是堆积如山的陈情书信。

  没有人知道蕾娜在这里,所以大概是寄给理查或他底下的幕僚吧。

  「…………请把署名念出来。」

  蕾娜视线转回地图上说道,马塞尔也不介意,语气平板地念出一大串名字。

  蕾娜听完微微一笑。

  「少尉,很遗憾,这些书信全在撤退的混乱状况下搞丢了。」

  马塞尔一听就懂,咧嘴一笑。

  「我想也是,收到。」

  正好这时细心体贴的菲多拿了个空铁桶过来,马塞尔把整箱书信往里面倒。想举办营火晚会需要用火,他们就迳自离开了。

  目送他们离去,蕾娜叹一口气。真受不了。

  「在联邦跟联合王国,都不用浪费这些时间……」

  为什么一到共和国就是这副德性?

  真是受够了,好想早点回去。

  她厌烦地如此心想,随即眨了眨眼睛……回去?

  她极其自然地产生了这种想法。而且一有了自觉,这种想法便毫不突兀地落在心底。

  ……噢,原来是这样啊。

  呵。她独自露出浅浅微笑。

  「……对啊,我得回去才行。」

  她已经有了归宿。

  而且不是她出生长大的共和国。

  这次换成了西汀,在帐篷入口露脸。

  「女王陛下~~列车刚走,我们让手边有空的『清道夫』把路围起来了,快趁下一班车过来之前离开吧。差不多该吃晚饭喽。」

  蕾娜顿时停下手边的工作。这是为期三天的作战,指挥官与士兵都会轮班进行补给与休息,蕾娜今天的休息时间则是从傍晚开始,只是……

  「已经这么晚了?」

  接著作战参谋也来了。他现在要跟蕾娜换班,交接她休息时的指挥职务。

  「就是这么晚了,米利杰上校……换班时间到了,请将指挥权移交给我。」

  离晚霞满天的时刻还早,秋天的太阳却已倾斜,在金色光线洒落下,由西汀指挥的新布里希嘉曼战队、蕾娜等部分本部人员与先锋战队进入休息时间,吃一顿较早的晚餐。

  时间表如此安排,是为了让拥有广范围索敌异能的辛在易于遇袭的夜间负责警戒任务。目前「军团」依然没有任何袭击征兆,有多余心力生火,因此他们没用上军用口粮的发热包,西汀与新进战队队员们全都围着附属的简易火炉坐成一圈。

  第一机甲群的负责区域为铁幕到联邦三百公里外地点──巨蟹宫统制线之间的九十公里范围。冬青市总站附近的警戒任务按照当初预定,交给派遣军的留置部队,他们现在待在铁幕外本部中队的宿营。西汀巧妙地让蕾娜藏在「清道夫」形成的暗处,一面感受着逐渐西斜的阳光与秋风,一面远望仍旧继续来回的避难列车与运输卡车。

  共和国人那边看来尉官也已经避难完成,似乎轮到了士官、士兵与他们的家眷。身穿深蓝军服的士兵躲在货物列车上不用露脸好像就有恃无恐了,在那里边走边怨东怨西,几名战队队员比出下流的手势回应,尽管比了也没人看得到。学不乖而带来的小猪布偶已被托尔用「女武神」的炮身处以绞刑。

  军用口粮的二十二种菜色在不久之前做过调整,有几种连西汀等人都还没吃过。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可蕾娜抽到其中一种,让她看得愣住。

  「豆腐味噌汤是什么东西?」

  「……应该说,这已经不是汤了吧……?或许应该叫作味噌煮?」

  附带一提,军用口粮如果是当成主菜的种类,就算名称叫某种汤也都几乎是干的。

  「是汤还是煮都好,总之到底是什么?」

  菲多到处绕来绕去收走积层袋等垃圾;在准备吃饭之前被大伙儿泼过水的达斯汀与辛换好衣服,回来加入圈子。

  达斯汀那包军用口粮是坐在旁边的安琪给的,但辛那包不知为何是莱登给的,让西汀有点敬谢不敏。你是他老婆啊?

  还有,来不及拿给他的蕾娜别在那里闹别扭,快去坐他旁边就对了。

  辛拿起辣酱狂倒,把奶油炖肉丸弄得活像番茄炖肉丸,被看不下去的莱登阻止。就说了,你是他老婆吗?

  看到蕾娜终于走去他身边,西汀耸耸肩心想「真是恩爱」。也好。

  「……省得把心思放在共和国上。」

  反正已经拿水狠狠泼过辛了,西汀心情好得很。

  从满阳麾下第三大队布阵的金牛宫统制线附近,只能看到铁幕的一点顶端。

  为了按照规定时间与执行警戒任务的部队换班,满阳与吕卡翁战队正在替他们的座机与自己进行补给。小队四人围坐在生起火的简易火炉旁,满阳吃着军用口粮的几种面包当中最受欢迎的水果蛋糕,忽然问到:

  「对了,这样洗衣精是不是就全跑光了?」

  †

  深更半夜。

  就快到「起床时间」了,蕾娜独自从简易床铺上起身,走出帐篷搭成的宿营。

  从本部中队的宿营可以看到过去隔离了战场与内部地区的要塞群,也能勉强从半毁的缝隙远远望见冬青市总站的避难情形。

  军人们已在入夜时全数避难完成,总算轮到国民了。此时时刻即将来到第二天,乱哄哄的拥挤人群呈现出各种服装的杂乱色彩。

  就蕾娜所看到的,目前幸运地没发生什么太大状况,避难行动一切按照计画进行。

  「想不到避难计画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是吗?那就好。我们这边倒是好像立刻就起争执了喔。不只是先一步入国而心情悠哉的军人与才刚下车火气大得很的国民起冲突,他们好像对联邦军也多得是怨言。像是军方准备的避难区域离战场太近,他们会害怕之类的。』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待在军械库基地待命的阿涅塔回答她。

  蕾娜微微偏头。阿涅塔既然待在总部基地待命,当然看不到远方避难区域的状况。况且军队也不会向不相关的基地传达这些不重要的情报。

  「这种事情,你听谁说的?」

  『赛欧说的。他说避难地点的事务工作人手不足,抓他去帮忙。你还记得吧,他不是说过想让一位战友的小孩优先避难吗?于是上头就说应该由他去迎接人家,顺道过来帮忙干活。』

  「对喔……可是他们说离战场太近?共和国国民的避难区域明明跟战场离了几十公里……」

  联邦当然会先以本国国民的安全为优先,共和国国民的收容区才会位于国内与战斗属地的界线附近。但比起实质上被视为预备役的战斗属地民的避难区域,还是比较靠近安全地带。

  这跟人道观点或对战斗属地民的偏见等等无关,纯粹只是因为未受训练的非战斗人员误闯战场会妨碍到所有军事行动。

  『是这样没错,只是目前联邦西部战线正在进行全天候作战,特别是夜间战斗的亮光不管隔多远都看得到啊。他们好像就是被那个吓到。如果是在大规模攻势之前,说不定就不会怕了。』

  战斗也是,「军团」也是,就连自己可能遭受钢铁亡灵蹂躏的可能性也是,这些早就不觉得自己在打仗的共和国国民在大规模攻势之前本来是都不怕的。

  『你那边没受影响吗?那边才是已经等于入夜了吧,兵力也没我们这边多,满街都是「女武神」应该会让那些国民更害怕,军人又第一个逃之夭夭,我还以为会引发混乱场面呢。』

  「这个嘛……」

  话说到一半,蕾娜透过铁幕的隙缝远望数公里外的冬青市总站。

  在秋日那倾落般的满天繁星与冰凉但清澄的夜晚空气中,传来的人群骚动尽管显得紧张不安,但没听见怒吼或叫骂等声音。

  「好像还是没有喔。虽然大家似乎相当不安,偶尔也会发生小冲突,整体来说还是都有按照指示避难。我本来以为民众对避难行动会更排斥……比如说要避难可以,但你得先低头拜托我,或是坚称国民无论何时都得捍卫自己的权利之类,就像大规模攻势的时候那样。」

  为了因应夜间避难行动,总站前广场准备了够多灯具,还算明亮。远处负责警戒任务的「破坏之杖」的剪影看上去十分坚强可靠,再加上这附近地区自从开始避难以来,还没跟「军团」交战过一次。明明是为了逃离战火而避难,在这星月交辉的宁静清夜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硝烟味。

  即使如此……

  「本来以为会有很多人抱怨抗议……仔细想想,会讲那种话的人早就死在大规模攻势了。」

  共和国当初是以武力革命打垮王侯贵族,因此为了预防军事力量引发政变,军方的权限比其他国家更为受限。没有戒严令的相关规定就是一例。无论在任何状况下,军方都无法停止宪法的施行,所以军人绝对无法侵害一般民众的自由。

  有些人仗着这项规定,在大规模攻势时拒绝避难。

  他们都死了。

  军方与蕾娜都没有多余心力去三催四请,八六更是根本无意叫他们去避难,于是那些不肯逃命的人就被直接舍弃在战场上。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耶。那些人不管是惊慌失措地呆站原地还是到处逃窜,到最后都死掉了,所以现在活下来的都是叫他们逃命就会多少用点脑子,逃往还算安全的地方的那种人。这次听到有人要救他们逃走,当然照样闭嘴听话了。』

  只不过就算乖乖逃走,会死的时候还是会死。

  在大规模攻势当中,人命牺牲就是如此地不分对象──一律平等。

  生前的思维或行动只能带来误差程度的影响。

  至少「军团」从来就不会去考虑自己准备捏烂的牺牲者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或是之前有过哪些作为。

  『只是呢,本来以为很可能扯那种歪理惹事生非的──记得是叫洗衣精?那些人竟然不吵不闹,的确是让人很意外。』

  「是呀。我与维契尔上校还有辛,原本都在提防这件事。」

  结果实际上他们什么也没做,让人白操心一场。

  以前那些集会口号还有悬挂标语什么的,这次都没用来迎接机动打击群。

  听葛蕾蒂的说法是,在这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当中,政府把全体国民避难这场大灾难的责任全部推到他们头上……导致他们政治失势。

  只是,蕾娜在政府高官搭乘的第一班避难列车当中,看到了曾为那些人的领袖的普吕贝尔女士。

  恼怒怨恨地瞪着错身而过的「女武神」们。

  与莎奇同乘「女巫猫」的蕾娜也看到了那个眼神。

  感觉她的嘴唇似乎喃喃说着:「你们竟敢……」

  「……为防万一,你还是再提醒一遍避难区域的管理人员吧。」

  『收到。我会跟赛欧讲一声,当然也会透过正规途径叮咛大家。先从研究班长开始好了。』

  「拜托你喽。」

  『嗯,你那边也要继续提高警觉喔。』

  知觉同步就此中断。

  「呼……」蕾娜喘一口气。

  「──从起床预定时间到现在,才十五分钟不是吗?」

  踩踏杂草的细微足音靠近过来,蕾娜回头一看,是辛。

  他用一种既像为难又像责怪的眼神看着这位比起床预定时间起得更早,还偷溜出宿营的指挥官阁下。

  「自然而然就醒了。而且我只是早了半小时起床而已,辛。再说,你才是……」

  「我就寝时间比你早一点。」

  在这次作战的三天期间,辛原则上不参与战斗,只负责感应「军团」的动静。

  为了守住救援派遣军的退路,机动打击群等人的战斗部队无法退后到太远的距离。此外,为了不至于减弱「女武神」的机动力,机动打击群在这次作战当中的基本战术不是被动等待「军团」攻击,而是一感应到支配区域内零星分布的敌军部队任何发动攻势的征兆,就立刻前进加以击溃,以防敌军展开联合或会合行动。

  为此,他们必须让辛负责这整个支配区域的广范围索敌任务。

  可能是顾虑到辛足足三天留在「军团」支配区域内,长时间暴露在它们的悲叹之下的负担,莱登等人说:「目前状况应该可以让你好好睡一觉,所以快趁现在去睡觉,废话少说,叫你睡你就睡。」把他扔掉了简易床铺上。

  「就算撇开这点,还是请你不要独自在战场上走动。附近的『军团』集团目前没有任何行动迹象,我是认为不会立刻进入战斗──……」

  话讲到一半,赤红眼瞳忽地朝向蕾娜的背后。

  「……你是来看铁幕的吗?」

  「嗯,因为可能是看最后一次了。」

  辛稍作思考,然后说:

  「我想你可能是觉得现在正在作战,所以不方便……但是,如果你心里不好过……」

  蕾娜淡然地带着些微痛苦微笑了。

  「谢谢……这样啊,那就请让我稍微撒个娇。」

  菲多可能是出于他(?)个人的体贴举动,悄悄走过来用侧腹部对着蕾娜;蕾娜将它当成长椅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要辛过来一起坐。感觉到略高的体温来到身旁,蕾娜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靠着他。

  辛贴心地什么也没说。

  所以,蕾娜也什么都不说。

  比自己略高一点的体温却与自己的体温互相交融,到了彼此的界线融合得暧昧不明时,她轻声说了:

  「──我本来还有打算回来的。」

  辛什么也没说。

  她宣泄般继续说道。

  为了用身旁的他的体温融化感伤与痛楚,让它们暂时消失。

  为了让自己能够撑到作战结束,撑到返回联邦。

  「我一点都不好,我很伤心。因为我本来是打算要回来的。我在抵达联邦时,想都没想过它会不复存在。虽然母亲大人已经走了,房子也没了……但等战争结束后,我本来打算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

  「……是啊。」

  辛让她靠着,点头回答。红眼睛转向铁幕的对面,某个迢迢远方的夜空。

  「我这样说,听起来也许只像是安慰话或一时的宽慰……但我们以后可以再过来。下次,你跟我们大家一起。」

  蕾娜抬起头,只见辛仰望着遥远的夜空。

  仰望过去她曾经希望能够一同欣赏的第一区迢遥的夜空。

  「不是说好大家一起看革命祭月光宫的烟火吗?那个约定,还没有实现。」

  虽然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即使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我们去看南方的大海吧。这次,一定要看到船团国群的夜光虫海景,还有联合王国的钻石尘与极光。」

  见识白缌女神统治的华丽冬景。

  欣赏盟约同盟的群山、湖泊、大灵峰寒冰不化的雄伟景观。

  去看极西地境各国陌生的和平街景;翻越龙巢,去看未曾探访的南方诸国;去看位于战场另一头的整个世界。

  两人一起。

  大家一起。

  蕾娜总算破颜而笑了。

  「……嗯,我们说好的。」

  早在两年以前,从彼此素未谋面的时候就说好了。

  「别担心,我也还没放弃。对──总有一天一定要来看,一定。」

  「这样的话,或许该说成回来比较好。以前凯耶说过,一件事如果说出口就会应验。」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

  她撑起身子,从菲多身上下来,立正面对铁幕。

  作为誓言,化为言语。

  面对「那时」反而是背对着的要塞群。

  「我,一定会回来。回到这里,回到与你──与辛初次相遇的地方。」

  出现了一段奇怪的沉默。

  抬头一看,发现辛露出一副「对耶」的神情。

  「──你忘记了!亏我还以为你是记得才会过来找我!」

  「不是──我没有忘,只是跟那时候开的花不一样,我没认出来……」

  「好过分!」

  蕾娜故意鼓起脸颊,辛的神情立刻变得焦急到好笑的地步。

  蕾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辛这才发现自己被捉弄了,便皱起眉头。

  「……你也太坏心了吧?」

  「这才不算坏心呢!」

  菲多也像是要帮辛助阵似的,发出了带有抗议味道的「哔」一声电子音效。

  †

  根据直接看见避难情形的第一机甲群报告指出,共和国国民的避难似乎进展顺利。

  这点即使是看不到铁幕也看不到联邦战线,正好被安排在过去的第八十六区附近散开的梅霖与第二机甲群也推测得出来。以多达几十节车厢组成的长蛇般的列车,已经有数不清的班次驶过他们站在前面保护的高速铁路双轨铁道,前往联邦,也有同样数量的班次返回共和国。梅霖与他统率的处理终端都远远望见了这个场面,当然能由此推知避难的情形。

  从避难开始至今已过了十八小时,剩下时间为五十四小时,这表示作战预定时间已经过了四分之一。

  再加上避难过程顺利,进度应该也差不多在百分之二十五。

  先不论这点。

  「──这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躲藏,所以是不得已,但是竟然要再次『进来』这里,感觉实在是满讨厌的呢。」

  在他的座机「波丹德斯」里,梅霖之所以小声嘀咕了这一句,是因为「波丹德斯」与他的战队现在潜藏的地点正是八六的强制收容所遗址。

  跟梅霖待过的南部强制收容所一样,就是用无谓地坚固的铁丝网与粗糙营房组成的设施群。分明已经许久无人逗留,过去由于饥饿过度,连杂草都吃得一根不剩的泥土地面直到现在还是寸草不生;可能是不想被人追着杀来吃掉,连一头鹿或一只兔子都不会闯进来。景色是如此令人眼熟,而藏在记忆底层的荒凉与肃杀之气是如此不堪回想。

  只有严密埋设于设施周围以防八六逃兵的反人员地雷,在去年的大规模攻势被一个不剩地挖出来,不复存在,挡不了梅霖他们的来来去去,有种浓浓的讽刺味道。

  这里是由梅霖指挥的第二机甲群的负责区域,联邦三百公里外的巨蟹宫统制线与二百一十公里外天秤宫统制线之间的一个角落,亦即保卫高速铁路与撤退路线的防卫线最外侧的警戒线。辛的异能可以精确察知联邦与共和国之间所有「军团」的数量与位置,但视情况而定,有时会被趁机抢先。由「女武神」分散各处进行戒备仍然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次为期三天的撤退作战如果全依赖辛一个人,对他造成的负担太大。

  在第四机甲群的负责区域,从离联邦最近的人马宫到双鱼宫统制线之间同样建构起防卫线的翠雨,透过从未断线的知觉同步回应他的玩笑话:

  『你的意思是怕闹鬼吗?不过也是,在强制收容所不管出现什么都不奇怪嘛。』

  梅霖用鼻子哼了一声。

  「还闹鬼呢,不怕诺赞取笑你。少来讲我,你躲藏的地点不是旧帝国的农场遗址吗?要是牛妖猪妖跑出来我可不管。」

  『明明是梅霖你在取笑我,再说无论是以前的「破坏神」还是现在的「报丧女妖」,应该都不至于输给几只动物啦。』

  共和国以农业与畜牧业为主要产业,平坦的国土地势除了零星分布几座森林与都市,就只有整片广大的田园、牧场与草地,很多地方即使是机体不大的机甲也不易潜伏。梅霖明白这个地点很容易被「军团」视为潜伏场所,但觉得总比在开阔地形暴露行踪来得好,就让自己的座机躲藏在收容所遗址。翠雨匿伏于地势相同的旧帝国西部国境附近,情况似乎也差不多。

  附带一提,「报丧女妖」是翠雨的个人代号,也是她的「女武神」的呼号(Call sign)。

  「以前的『破坏神』别说战车型(狮子),连近距猎兵型(野狼)也打不赢不是?」

  『我们是好运才能活下来,真不晓得共和国怎么会以为那种东西能打赢「军团」……』

  两人带着苦笑交谈几句,然后不约而同地再把意识转回警戒任务。在这晴朗无月的秋日良夜,清澄的星辰暗影落在幽昧的废墟之中。

  待在「女武神」保持气密性的密闭驾驶舱内不可能感觉得到,不过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四下一定充满了令人心旷神怡、澄澈清冽的夜晚空气。

  他在遗骸般的废墟暗处,让宛若无头骷髅的「女武神」蹲伏于地,自己定睛注视这星暗之夜时,无意间感到有种难以忘怀的苦涩搅乱心底的平静。

  闹鬼,是吧?

  他幽幽地想,也许真的会有鬼魂出现。

  也许会出现被关在这里,到死都出不去的八六亡灵。只是并非作为同胞,而是化身为怨恨他们这些幸存者的恶灵。

  因为,他没有救其他人。

  在过去的强制收容所,试着逃兵的人都被枪杀或是被反人员地雷炸断腿,甚至还有人被士兵们开恶劣玩笑或处以私刑,扔进地雷区的正中央。

  他还记得,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夹在兄弟被炸死的尸体之间动弹不得,吓得不住抽泣。

  他没办法救那个女孩。年幼的梅霖只能低垂双眼以免被共和国士兵们盯上,当那个女孩力尽倒地而被炸飞时,梅霖还是一样救不了她,只能浑身发抖地当个旁观者。

  比她更小的孩子后来都被士兵卖到墙内赚外快,最后一个也不剩。到后来他们被丢上战场时,也总是有风声说哪个战队的女生队员被盯上,卖给了第一区的有钱人,或是听说哪个收容所因为流行恶疾而被丢着不管,最后全数饿死,甚至还听说某座收容所正在秘密进行人类猎捕游戏跟人体实验等等。

  关于人体实验似乎不是空穴来风,在收容所内布阵的同袍不久之前报告过在那里发现了满是笼子与手术台的异常设施。同袍用一种恶心欲呕的声音说,看起来直到一年前──大规模攻势爆发前都还有人使用。

  就这样被杀害的众多八六假如真的化作幽魂,被留在这座收容所里……

  而且至今仍然被关在这里的话──应该会做鬼来找他们吧。来找存活下来的梅霖等人;来找对他们见死不救,自己却存活下来的梅霖等人。质疑梅霖等人为何现在又为了保护共和国的白猪而站上这个战场,对他们发泄憎恨狂暴的怒火。

  「……他们要是愿意出来,我反而高兴呢。」

  『?梅霖,你有说什么吗?』

  「没有──……」

  翠雨耳尖地对细微的喃喃自语做出反应,但梅霖摇摇头否定。他正想接着说「没什么」的时候……

  『送葬者呼叫各位队员。』

  听到辛新加入了知觉同步对象,梅霖即刻带着刺人的紧张感切换意识。从警戒中保持紧张但同时为了长时间维持紧张感与开阔视野,不忘保有余力的意识,切换到绷紧神经的战斗用紧迫气氛。

  『于基准点联邦西部战线•军队出发地点(黄道带)西北方一百五十公里处,侦测到「军团」的战斗启动迹象──不是部队,是单独一机。推测为未经确认的电磁加速炮型。为了提防对机动打击群的炮击,请各机与各战队即刻散开。』

  八○○毫米炮重达数吨的炮弹,凭「女武神」的八八毫米炮实在不可能击落。

  听到辛命令众人专心于减轻损害,梅霖即使知道应当如此,仍然忍不住想咂嘴。

  「!……收到。」

  『可以推测敌机将与周围敌方机甲部队展开联手行动。一有动静,我会通知各位,但也请警戒部队各自留意──另外关于电磁加速炮型,我已请联邦军特务炮兵进行排除。我们这边无须考虑反击。』

  †

  『──收到。第八特务炮兵联队,准备开始炮击。』

  联邦西部战线,森蒂斯•希崔斯防卫线以东二十公里处。

  从水泥隧道之中,那只巨鸟拖着一大串东西,爬上军方征用的铁路轨道。

  代替纤瘦的双腿,无数车轮伴随着金属挤压的叫声与强行驱动超大重量的低吼滚动。粗犷金属暴露在外的铁灰色底盘取代了翡翠般青绿色的胴体。左右张开的并非优美羽翼,而是代替工程赶不上的复线铁路,用以承受射击后座力的两对后座力吸收用铲形元件(Spade);尖锐如长枪的磁轨炮炮身宛若美丽的长条尾羽。

  总高度十二公尺,重达三千吨。与去年正好也在秋季一度威胁联邦──当时确定幸存的人类所有势力范围的电磁加速炮型相同,都是搭载磁轨炮的列车炮。

  它是一个月前投入战线的试制磁轨炮「黑天鹅」的大口径磁轨炮后继机。包括「黑天鹅」在内,作为对抗电磁加速炮型的手段,联邦策划并开发磁轨炮已久。也就是说,此种机型「最低限度」被要求达到能够一击瘫痪重量一千四百吨的敌机的强大威力,以及足足超过四百公里的长射程。

  虽说必然无法达到电磁加速炮型的水准,但它的最终目标依然是以超高速射出大型炮弹的巨炮,由于体型庞大,难以转换阵地自然成了运用上的一项课题。考虑到作为联邦军武本该以捍卫国土为最优先用途,最后军方采用的解决方案是运用遍及国内各地,而且原本就是以大量运输为目的的铁道路网。

  就这样讽刺地仿效电磁加速炮型这个假想敌,联邦开发的磁轨炮原本就预定成为搭载磁轨炮的列车炮,而试制机之一就是「黑天鹅」。最初──比预定日程提前许多,而且势不得已──投入的战场因为是千里迢遥的圣教国,才会勉强装上双腿等零件让它一路走过去,其实现在这座列车炮才是它本来该有的外型。

  纵然它同样是随着战场后撤,被迫紧急施工投入实战的赶造式样列车炮。

  铲形元件固定,炮弹装入炮膛。输入机动打击群传送的敌机座标──确定在指挥下完成所有炮击准备的炮兵们已经退入半地下战壕,联队长高声吆喝──要运用列车炮这样的巨炮,仅仅一门就需要联队规模的人员。

  强化水泥建造的退避壕用来让人员撑过射击时的强烈冲击波,以及安慰性地躲避敌军磁轨炮的炮击。联队长看着把手放在有线远程发射装置上,面色紧张地抬头看着自己的射控官,轻轻点了个头。

  「『黑天鹅』改良型──『斗神孔雀』,开始炮击!」

  †

  尽管「军团」以阻电扰乱型与对空炮兵型(Stachelschwein)夺走制空权已久,电磁加速炮型作为宝贵的战略武器,仍然配备了对空机枪与广域雷达以备因应巡弋飞弹或无人航空器的自杀攻击。

  『──雷达产生反应。』

  准星对准预定的射击目标,电磁加速炮型抬起三十公尺的粗长炮身,仅一瞬间将注意力转向雷达发出的警告。

  这是一架被人类称为「牧羊人」,吸收了战死者脑组织而获得智慧的「军团」。如同其他的多数「牧羊人」,这架亡灵军队的指挥官机体内蕴藏了共和国第八十六区战死者的记忆与人格。

  完整保留生前记忆与人格的同时,也接受了杀戮机器的本能,早已疯狂得判若两人的「他」──代号「尼德霍格」,这时仍旧凭着杀戮机器的冷血透彻,判断瞄准自己的敌机能造成多大威胁。

  推测射击位置为西南方两百公里处──弹速很快,推测为磁轨炮。不过……

  『判断结果为无须闪避。』

  广域雷达捕捉到的弹道不在贯穿「尼德霍格」的轨道上。炮弹将会直接打偏,擦不到它分毫。无须躲避──射击无须中断。

  『继续执行射击程序。』

  †

  联邦用以对付电磁加速炮型,正在开发中的大口径磁轨炮仍然处于试制阶段。

  他们于一个半月前挪用实验设施层级的试制品,以「黑天鹅」为呼号投入野战。在战斗中获得的各种资料,特别是必须修正的缺点立刻得到反馈,人员已经开始设计并制造下一架试制机,但短短一个月不可能解决所有缺点。动作缓慢的自动装弹机与尚未完成的射控系统(FCS),一样还是动作缓慢与尚未完成。

  即使如此,如今电磁加速炮型与它的改良型已被确认投入战线,加上联邦所有战线后撤造成难以使用地面战力进行反击,无论如何都需要将射程与敌方磁轨炮旗鼓相当的超长距离炮投入实战,以瘫痪其行动能力。然而时间终究过于紧凑,自动装弹机与射控系统都来不及完成。

  就在由于睡眠不足外加心急如焚而陷入僵局的先技研会议室,某一天,其中一人想到只要换个角度思考就能让问题迎刃而解。

  重点在于瘫痪敌方火炮。「黑天鹅」最起码能够轰击并摧毁数百公里外的敌机。既然这样,其实不一定非得完成什么装弹机或射控系统。

  所以简单一句话,打得中就够了。

  「初弹发射成功──『接着准备第二发』、『第三发』!」

  「斗神孔雀」的自动装弹机尚未完成。手动装弹需要的人力大到没有议论价值,即使用上机械吊臂也还是需要花费庞大时间与注意力。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联队长却大声指示进行连续炮击。炮兵们也毫不质疑,甚至不在乎初弹命中与否,直接重新输入经过小幅调整的准星操作炮身角度。

  没错,不用管那么多。这玩意儿──「斗神孔雀」就是「那种」火炮。

  「打从一开始」就没期望它能够百发百中。

  「收到。『斗神孔雀』,准备第二发、第三发炮击!」

  轰的一声,成对的磁轨炮「群」细微摆动。

  不是结束炮击而在高温下热流晃荡的第一对炮身,是与它们相连的多对磁轨炮──在四线铁路上,三千余吨钢铁威仪巍然耸立的改良型试制磁轨炮搭载列车炮「斗神孔雀」,将多达十三对的粗长炮管如背鳍般一字排开,朝向天际。

  如果命中精度太低,用数量弥补即可。

  如果装弹速度太慢,事先准备已装弹的多数火炮即可。

  「斗神孔雀(Kampf pfau)」。

  带着一连串如孔雀美丽尾羽的炮身,发挥孔雀啄杀毒蛇的悍戾性子咬破敌炮。这种由于勇猛好战而在遥远异国被奉为屠戮恶龙之武神的孔雀,如今成了联邦的守护神之名。

  「二号炮,接着是三号炮──轰击!」

  †

  沉着地忽视迫近的敌军炮弹,电磁加速炮型继续准备进行炮击。

  开展散热翅片。流体金属渗出,填满形似长枪的一对炮身之间。

  机体采取了宛如毒蛇抬头的射击姿势。

  『尼德霍格呼叫广域网路。准备开始射──……』

  刹那间。

  雷达侦测到与方才的敌方炮击弹速相同,但各自按照仅有些微差距的轨道迫近的大量炮弹。

  『…………!』

  其中一个预测弹道的飞行轨道显示警告。催促躲避的警报窜遍电磁加速炮型以流体奈米机械组成的神经系统,但是已经无从躲避了。

  因为如果躲避,就会让己身暴露在其他弹道上。

  所以……

  『尼德霍格──继续进行射击。』

  战斗机器的本能不畏惧自己的损坏,彻头彻尾只是冷血透彻地──以完成作战目标为优先。

  蓝色闪电划过炮身。最初侦测到的敌方炮弹终于落地。

  第一发如同预测,飞往完全错误的方向,炸飞了毫不相关的山丘与稀疏树木。

  但是随即来了第二发、第三发与第四发。无导引超长距离射击具有广大的圆机率误差,但也因为圆机率误差较大,会在瞄准的座标四周──电磁加速炮型的四周,简直有如牢笼地分散着从天而降。

  第二发打断的四线铁轨被炸飞,直接击中一门对空机炮。

  第三发擦过炮身的鼻尖,插进后方的地面穿出一个大洞。

  第四发彻底打偏,飞往群聚的发电子机型(Edelfalter)正中央。

  『射击开──……』

  最后──

  第五发超高速炮弹恰似英雄掷出的长枪,无情地刺穿了巨龙的侧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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