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幕

  田中渡子找他出来的时候,他就有不好的预感。

  打从一开始,这个女生就给他危险的印象。不过除了唐臼之外,大概没有其他人发觉。班上同学不知道,社团里和她很要好的水帆不知道,老师、学长姊也都不知道,渡子的伪装就是这么完美。唐臼其实也没有把握说她一定隐藏了什么,只是隐约感觉不对劲。

  渡子的个性温和,不会太抢锋头,但是该提出主张的时候会明确说出来,并且能够理解对方的感受和立场,遇到纠纷还会主动担任调解的角色──田中渡子就是这样的女生。

  在唐臼看来,她未免太懂事。太懂事也没关系,也许有人怀著自恋的心态,喜欢这样的自己,不过他感觉渡子不太一样,她或许甚至厌恶自己。

  唐臼也很难说明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就在勾心斗角的女孩子堆当中长大,为了避免被卷入她们的权力斗争,因此很仔细地观察她们,遇到麻烦人物便会及早远离,要不然连他自己的立场都会变得艰难。

  渡子在正式演出前夕来找他的时候,唐臼自幼培养的直觉对他发出警报:「危险,小心一点。」

  ……当时是不是应该乾脆装作不在家呢?不过,现在才想到也已经太晚。唐臼虽然有不祥的预感,还是去见了渡子。他被叫到公车站,在大雨中撑著伞和她说话。渡子一开始告诉他,来栖社长竟然卑鄙地欺骗他们。

  这一瞬间,唐臼内心的疑惑获得肯定。

  说谎的不是来栖社长,是这个女人。

  如果换成总是和社长在一起、沉默寡言的村濑学长,或许还有可能欺骗他们,但是来栖社长心中想的事全都会显露在脸上,不可能说谎。更何况这个谎言还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被揭穿,未免太巧了。

  ──你在骗人吧?

  他很直接地质问。

  渡子露出受伤的表情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唐臼虽然觉得公演前一天和她发生争执会很麻烦,但他无法再沉默下去。刀真一定也被骗了。刀真这个人虽然固执己见,但很容易相信人;虽然喜欢抱怨,但被人拜托就很难拒绝……像刀真那样的个性,一定无法看穿渡子的谎言。

  ──你之前不是就提议过要杯葛公演?你还没放弃吧?所以才编这种谎言来骗我们。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要不然也可以当场打电话给社长。啊,你是不是觉得社长一定会否认?那也可以问浅葱学姊吧?

  渡子深深低头,一动也不动。她并不是感到受伤,而是避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内心则盘算著该怎么办。结论很快就出来,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渡子脸上带著唐臼没看过的笑容。

  ──唐臼,你的直觉真敏锐。

  她的表情是露骨的奸笑。

  ──没错。我讨厌被卷入麻烦。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所以你明天就照平常那样上台演戏。今后你如果真的不喜欢这个社团,自己退社就好。

  ──哇,你真温柔,不过我不会退出。

  ──你这人……

  ──我不是指社团,而是杯葛行动。唐臼,你明天也得跟我们一起杯葛公演。

  ──我说过不要了。

  ──你一定会参加。因为,如果你不参加,我就要抖出很多事情。

  ──啊?

  ──我要把你隐藏的秘密都告诉大家。

  她露出娇媚而做作的笑容,让唐臼感到毛骨悚然。

  ──我不会利用学校的地下网站或匿名投稿之类的卑鄙手段,因为也没必要匿名啊。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一年二班的唐臼猛同学在国中时是多么迷人的王子。网路真可怕,一般人过去的照片和影片都可以在网路上找到不少。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爸爸妈妈会在脸书上秀自己小孩的照片,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取得小孩的同意?影片分享网站也一样,有些人没搞清楚状况就将影片上传,真是危险。他们以为只有亲朋好友会看到……还把比赛的影片都放上去。对不对?

  她歪著头徵询同意,唐臼哑口无言。

  王子,比赛,影片……影片该不会是指那段影片吧?不可能,应该都已经消失才对,唐臼的双亲也说他们要求影片分享网站删除了。

  ──我有自己的电脑,照片和影片都存在电脑里。所以……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唐臼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揍女生。

  过去无论是遇到多麻烦、多难缠、多烦人的对象,他都不曾产生想揍女生的冲动……只有这次不一样。唐臼必须绞尽所有理性,才能压下拳头。

  ──就这样,拜托你啰。

  她临走之际的台词带著从容不迫的口吻,就好像上司对属下很自然地下达指令。唐臼虽然懊恼到睡不著觉,但确实无法违逆渡子。他听从渡子的话,放弃演出。

  他对歌舞伎并没有兴趣。

  之所以加入歌舞伎同好会,是因为替他收养猫的刀真拜托他。他在迎新会那天刚好请假,所以没有看到学长姊的表演。他对服装和小道具有些兴趣,因此原本打算帮忙这方面的工作,并没有想要站上舞台……事实上他宁可不要上台。不论是什么样的舞台,他都能够理解站在上面的紧张与兴奋,也因此觉得自己不可能再站上去。

  舞台。

  那个特别的场所。

  唐臼并不打算替来栖社长撑腰。看到他面对学弟妹的软弱态度,唐臼有时会感到烦躁。不过,他还是能充分感受到来栖社长对歌舞伎的热爱。这次的杯葛行动想必会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而他身为社长的责任也会遭到追究。

  因此,唐臼决定去会场看看。

  他并不是感到怜悯,只是觉得应该告诉来栖社长:「这不是你的问题。」

  照这个情况发展,他会觉得自己太过卑鄙而自我厌恶。渡子虽然叫他不要去,但反正义演也取消了,她应该没什么好抱怨的。

  到头来,渡子究竟想做什么?

  她一开始就打算让新生公演被迫取消,这点唐臼已经知道了,但理由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做如此麻烦的事?她那么讨厌歌舞伎同好会,一开始别参加就好。或者是她与来栖社长有什么私人恩怨?不论如何,反正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搭上公车,在公演预定时间过了三十分钟之后到达社福中心的会场。

  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唐臼边想边进入社福中心内。一楼的大厅空无一人,会不会是因为演出取消,观众都回去了?

  「哎呀,你是河内山高中的学生吗?」

  唐臼听到有人叫他,回头看到一个牵著小男孩的老人。七、八岁的男孩坦率地表达惊讶:「阿公,这个人没有眉毛!」唐臼不禁用右手遮住眉毛的部位。他在搬到东京时剃掉眉毛,这是因为想要和过去的自己诀别,再加上对自己的长相抱持著自卑感的缘故。

  「没关系,阿俊,偶尔也会遇到没有眉毛的人。你是来看歌舞伎的吧?在二楼电影室。已经开始了,快点过去吧。」

  「……什么?已经开始了?」

  「是啊,而且表演很精采。我是因为孙子没办法忍耐要上厕所,所以才……喂,阿俊!你要去哪里!」

  被称作阿俊的男孩松开祖父的手径自跑走,边喊著「歌舞伎、歌舞伎」边爬上楼梯。这时,唐臼听到掌声和欢呼声。

  不会吧?他屏住气息。

  他们在演戏?在舞台上?

  可是没有一年级生,也没有戏服。

  唐臼虽然感到疑惑,但也跑上阶梯。他一步跨过两阶,飞也似地跑上楼梯,转眼就超过小男孩,直奔电影室。

  他在门口只迟疑一点八秒,然后偷偷打开门。

  一开始只看到人群的背影,站著看的观众很多,唐臼从人群之间的缝隙偷偷窥探舞台上……

  「六十余州无藏身之地,盗贼首领──」

  他感到心脏剧烈跳动。

  「日本駄右卫门!」

  声音相当沉重,但也非常响亮。

  观众发出欢呼声,有人在喊:「花峰屋!」这是怎么回事?不,看就知道了,其实很明白,那个人是丹羽花满。真高大,他原本就长得很高,但现在看起来比平常更高大。

  「其次是江之岛岩本院稚儿出身──」

  浅葱芳饰演弁天小僧,拿著伞的模样很有架势,背脊挺直,身体重心相当稳定。

  伞──不是番伞,而是塑胶伞。

  到处都有卖的透明塑胶伞上写著「白浪」,大概是在仓促中用奇异笔写的……不过字体却有模有样。

  扛在肩膀上的伞俐落地转动。

  她重重踏出一步。因为没有穿木屐,所以不会发出「铿!」的声音,但还是看得出她浑身充满力量。

  「生长于岛上,名为弁天小僧菊之助!」

  又是喝采,聚集在社福中心的观众都高兴地拍手。

  「再下来是月之武藏江户出身──」

  这是二年级的数马克己。

  他平常不是很引人注目,站在舞台上却有不输给其他学长姊的安定感。声音很好听,口齿也很清晰,很容易听出台词。刚刚遇到的老人站在唐臼后面,赞叹地说:

  「盗用判官亲信名,号称忠信利平──这句真不错。」

  接著是……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三轮山梨里饰演的,正是唐臼原本要演的赤星十三郎。

  「曾为故主作盗匪,钝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锈,不能除去深绿盗贼心。柳之都谷七乡,花水桥之山路间,今之牛若名声高,藏身之处遭人见,月影谷神舆岳──」

  她看起来英姿焕发。

  清爽而英武,是个俊美的年轻人。

  一点都没有柔弱的样子。

  唐臼不禁问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为什么会那么讨厌这个角色?

  「今日生命破晓时,即将消逝星月夜,名为赤星十三郎。」

  又是掌声,唐臼听到有人说:「真是太棒了。」这句话原本有可能是对他说的,是他自己错过了机会。他唯唯诺诺地听从渡子的威胁,替自己找藉口说反正本来就不想演,然后拋弃了舞台。

  太丢脸了。

  他为自己感到可耻及懊悔。

  「最后人物!」

  这个声音格外响亮,有人喊:「久等了!」这时台上的演员──阿久津新──停下台词,举起没有拿伞的手说:

  「哦!久等了!」

  他竟然即兴回应观众。观众高兴地拍手喝采,阿久津满面笑容地等著声音停歇下来。这个学长平常很爱胡闹,不过有这种胆量实在太厉害了。他大概很享受舞台吧。

  不论是多么小的舞台。

  即使手中拿的是塑胶伞。

  即使身上穿的是学校运动服。

  「恶事传千里,已有觉悟受酷刑,然而不知哀怜为何物,厌恶诵经者,南乡──」

  砰!他踏出左脚。

  「──力丸!」

  张大眼睛,瞪著观众。

  唐臼感觉被他的视线射穿。

  区区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却让他目不转睛,深深受到吸引。演员甚至没有穿戏服,只有化妆。唐臼内心喃喃自语:可恶、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没有听说?没有听说会这么有趣!

  五人各自说出台词之后收伞,日本駄右卫门起头说:

  「若是想立功──」

  全体接著说:

  「就来捉拿吧!」

  他们向捕快挑衅。捕快都穿著黑色运动服,背上有「KOCHIYAMA GYMNASTIC(河内山体操)」的英文字样。他们是体操社的人。唐臼想起刀真跟他说过,迎新会时捕快由体操社饰演,表演特技般的动作……原来是指这个。

  五名体操社的成员空翻、弹跳、旋转。

  舞台很小,不能做太大的动作,但是因为距离观众很近,因此临场感非比寻常,强而有力的踏步、跳跃、著地的震动一一传来。「哇啊!」「好棒!」「加油!」观众各自发出喝采,掌声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为什么……」

  唐臼喃喃自语。

  体操社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捕快原本预定由二、三年级生饰演。即使他们决定穿著运动服饰演五人男,也没有人饰演捕快才对。可是,为什么……

  「哦哦哦!队长!」

  「太帅了!」

  唐臼转向声音传来之处,看到几名穿著运动服的体操社一年级生。也就是说,体操社所有成员都到了?他们一开始就预定要来参观吗?

  「……听说是梨里学姊打电话拜托。」

  他听到背后传来的说话声,连忙转头。

  「一之谷!」

  「唐臼……你也来了。」

  水帆苦笑著说。在她后面彷佛躲起来般的人是刀真。他看到唐臼在看自己,便皱起眉头小声说:「……我有些在意。」

  「刚刚我听体操社的男生说,今天他们刚好因为假日练习到体育馆,结果长沼队长接到梨里学姊的电话,恳求他们帮忙……」

  所以他们全体都到齐了。

  体操社的顾问老师由远见老师联络,上台演出的五人搭乘顾问老师的厢型车,急急忙忙赶到这里。

  「体操社的二、三年级学长都说,歌舞伎同好会有难,不能置之不理。」

  ──梨里很可爱,来栖也是好人,他们总是像傻瓜一样拚命……其实我满喜欢这种感觉。

  据说副社长圆屋笑著这么说。

  「呀!呀!」捕快发出吆喝声。

  五人男与捕快以俐落的动作对打。

  武器是伞和十手……不对,那是什么?仔细一看,代替十手的是太鼓的鼓棒。

  「这间社福中心有一个和太鼓社团,听说是跟他们借的。」

  站在旁边的男人告诉他。唐臼转头,看到陌生的面孔。这人穿著白色衬衫,年纪大约是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眼睛细长,整个人看起来很洗练……会不会是这里的行政人员之类的?

  舞台演出已经接近尾声。

  三味线、太鼓等典型的歌舞伎音乐当中,掺杂具有现代感的声音,加快整体节奏,营造出高潮气氛。唐臼他们练习的时候并没有使用这样的音乐。

  「这个混音真不错,听说是村濑做的。像这样的节奏,要不是和体操社进行武打动作就没办法使用。」

  这个人认识村濑蜻蜓……这么说,是学校方面的人吗?会不会是学生的家人?

  男人接著又说:

  「话说回来,你们还真大胆,迟到这么久。」

  他不只看著唐臼,也看著水帆和刀真,但似乎没人知道这个人是谁,三人都露出狐疑的表情。

  「拿走戏服之后临时取消演出,却又偷偷跑来看表演……好大的胆子。不过对观众来说或许是好事。与其看你们那种毫无意愿、毫无胆量、无精打采的歌舞伎家家酒,不如看他们穿著运动服、拿著塑胶伞也能乐在其中的演出。虽然演得差,可是很有趣。」

  男人盯著舞台。

  这时刚好到了摆出最后「亮相」姿势的时候。附板发出「砰」的声音,接著是「咚咚咚咚」迅速打柝的声响。

  鼓掌、鼓掌、喝采、鼓掌。

  糸屋!枫叶屋!花峰屋──男女老幼都在喊。

  男人笑著说:「哈哈,太嚣张了,他们竟然也有屋号。」

  唐臼思索著「屋号」是什么。以前来栖好像说明过,但他没有仔细听。

  舞台上所有演员都向观众致意。

  来栖也穿著运动服上台致意,笑咪咪地向观众挥手,然后郑重地向体操社表达感谢。五名体操社成员鞠躬之后当场来一个后空翻,让观众再度热烈欢呼。

  ……感觉好欢乐。

  舞台上的人和观众,大家感觉都很欢乐。这点让唐臼懊悔不已。

  他不是为了自己拋弃的舞台获得成功而懊悔,是因为他也想要站在那里。即使演得远不如学长姊,即使观众的反应没有这么热烈,他也想要站在那里。

  「真的很感谢大家!」

  来栖在掌声中说道。

  「呃,今天我们用比较特殊的方式来演歌舞伎。能剧有所谓的『袴能』,也就是不戴面具、不著戏服演出……那么,我们或许可以称作『运动服歌舞伎』吧?」

  「很有意思喔!」有人喊。来栖有些腼腆地再次鞠躬回答:

  「谢谢,很高兴能听到这样的称赞。观赏『运动服歌舞伎』,应该可以更清楚看到演员的动作。阿久津,你来这里表演『亮相』。」

  「好!」

  阿久津饰演的是威武的南乡力丸。他再次表演大动作的亮相。热烈的掌声响起,同时听到温暖的笑声,似乎是坐在前列的小孩在模仿阿久津。

  「没错没错!真棒!你来这里,在大哥哥旁边表演吧?」

  蹦蹦跳跳跑上台的是大约五岁的小孩子。或许是老人家带家人及孙子来看戏,今天有满多小孩子到场。

  「南乡力~丸~!」

  小孩子边喊边奋力摆出亮相姿势,得到如雷的掌声。来栖面带微笑看著小孩子的表演,然后他的大眼睛闪过光芒。

  「对了!」他大喊,「大家一起来吧!今天有很多小朋友来捧场,我们也穿著运动服,所以我打算接下来办一场讲座!想要学习歌舞伎动作、亮相姿势的小朋友,当然还有大人,请上台……不,舞台有点太小,我们过去你们那边吧!」

  他跳了。

  来栖轻巧地跳下舞台。

  「麻烦各位把折叠椅收起来,靠在墙边!」

  他在观众席喊。

  「大家一起来玩歌舞伎家家酒吧!我们表演的也是歌舞伎家家酒。虽然是扮家家酒,可是很有趣喔!摆出帅气的亮相姿势,让爷爷奶奶拍下来!」

  观众纷纷开始移动。

  随著砰砰砰的声音,折叠椅都被收起来。

  转眼间,舞台下就挪出空间。演员都下来了,小孩子围绕在穿著运动服的歌舞伎演员身边。音乐开始播放,这是刚刚武打动作时的曲子。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

  「我也要演駄右卫门!」

  「弁天小僧!」

  小孩子的记忆力很惊人,嬉闹的精力也很惊人。不断拍摄孙子活蹦乱跳姿态的老人家,精力同样很惊人。

  「真厉害……这个事态发展超乎预期呢。」

  从刚刚就一副高姿态的男人,笑嘻嘻地喃喃自语。

  「我也要演!我也要演歌舞伎……啊!」

  小孩子跌倒了,他刚起步就踩到唐臼的脚而跌倒。被踩的是唐臼,放声大哭的却是小孩子。这是唐臼刚刚在楼梯上超前的那个叫阿俊的孩子。

  「喂,不要紧吧?」

  唐臼连忙扶起小孩子,他看起来没有受伤,大概只是吓到了。周围的人听到小孩的哭声,纷纷朝他看过来。

  唐臼心想,糟糕。

  但是他没有躲藏的地方,观众席已经空出来,成为自由活动的场地。

  唐臼抬起头,看到来栖注视著他。

  来栖盯著他,一言不发。

  唐臼很想逃离此地,但他还没有无耻到能够真正逃跑。

  *

  没有戏服,没有假发,没有番伞,没有一年级生。

  在一无所有的状况下,我决定上演运动服歌舞伎。我知道远见老师的提议──取消演出,改为交流会──实际多了,但我还是无法放弃演出,或许只是出于任性吧。

  「……穿运动服演戏?」芳学姊以冷静的声音问。

  「是的。不过大家都穿同样的运动服,很难分辨角色,所以脸上还是要化妆。穿运动服把脸涂白,感觉很滑稽,不过就当作是刻意设计的吧!」

  「小黑,也没有番伞喔?」

  我回答数马:「现在开始做就行了。」

  蜻蜓问:「嗯……塑胶伞?」

  没错,就是这样。

  「小丸子,请你去问这里的职员,遗失物当中能不能凑到五把塑胶伞。如果没有的话,就去便利商店买。另外还要奇异笔!」

  「知道了!」

  「运动服歌舞伎……这、这样行得通吗?来栖,真的不要紧吗?」

  远见老师的表情充满不安。老实说,我同样感到不安,但现在必须先隐藏起来。

  我果断地说:「这是社团活动,所以做什么都行得通。」

  这句台词似乎已经成为我的传家宝刀……

  「能不能顺利进行,必须试试看才知道,但是不能因为有可能失败而不尝试。就算有可能失败,也要尝试看看。可以请你允许我们,虽然有可能失败,但还是尝试看看吗?」

  「呃……听起来有点拗口,不、不过,你们试试看吧。大家都愿意的话,就试试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体操社!」

  梨里学姊大声回答。

  「体操社今天应该在学校练习。我们如果演五人男,就没有人演捕快。请老师联络他们的顾问老师,拜托他们来支援。」

  「好,我知道了。」

  「我会打电话给长沼!」

  「好的,拜托了。呃,蜻蜓,开场部分的影像可以稍微变更吗?在『白浪五人男』的标题之后加上:『穿著运动服登场!』可以吗?」

  「简单。」

  酷酷的蜻蜓给我可靠而简短的回答。听到他的回答我就产生自信,一定能成功。

  「运动服歌舞伎……这应该说是『崭新』还是『有勇无谋』呢?总之,我们先来化妆吧。」

  花满学长拿著化妆盒说。

  「我们从来没有顺利迎接过正式演出。每次都会发生新鲜事,太刺激了。」

  芳学姊摆放著直立式镜子笑著说。

  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毫无问题地迎接过正式演出,这或许已经成为歌舞伎同好会的传统──虽然同好会才成立一年而已。

  一切都非常急迫、慌乱,但这种时候却能发挥难以想像的专注力。

  化妆完毕之后,演员开始确认台词与站位。我们对特地赶来的体操社成员说明情况,请他们穿著黑色运动服饰演捕快。这里的舞台比学校小很多,因此必须修正几个动作,然而我们没有时间讨论细节。长沼学长说:

  「我们会配合音乐即兴表演,只要确认最后的亮相姿势就行。」

  多亏他是个能够临机应变的人。

  小丸子飞快地用塑胶伞制作番伞。虽然没什么时间,字体还是写得跟真正的番伞一模一样。我感动地说:「真厉害。」她擦著额头上的汗水回应:「御宅族很讲究字型的。」

  戏服只有一件。

  那是我原本预定要穿的南乡力丸服装。我决定把它拿来展示,让大家看看歌舞伎的服装长什么样子。戏服要摆在电影室的墙边,不过挂在衣架上感觉不太醒目。我正想著如果有假人之类的就好了,远见老师立刻说:「有!我去拿!」说完冲出社福中心。数十分钟后,老师扛回来的……竟然是「肌肉君」!那是放在生物教室、让学生认识全身肌肉的人体模型。

  「我想它应该比『骨头君』更适合。」

  远见老师气喘吁吁地说,害我忍不住大笑。

  我笑到眼角都飙出泪水,既感谢又好笑……老师说得没错,「骨头君」是骨头标本,用来展示衣服的确会不太稳定。

  距离开演只剩下二十分钟。

  我们不可能从头到尾排演一次,只能直接正式演出。梨里学姊显得特别紧张。她在迎新会之前发了高烧,因此这是她第一次上台演赤星十三郎。

  「别担心。」

  脸上画了日本駄右卫门妆容的花满学长轻声鼓励梨里学姊。

  「你一定可以演得很好,开开心心表演吧!」

  「嗯。」

  梨里学姊笑了。

  我也感到紧张万分。

  到现在我才开始犹豫,穿运动服演歌舞伎真的好吗?不用说,我们的演技并没有特别精湛,毕竟我们是高中社团的歌舞伎,譬如动作之类的也只是模仿,仅有表面功夫,和从小就站在舞台上的职业演员当然没得比。戏服和假发原本是用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穿上那身夸张的服饰至少可以像样一点,但这次没有额外的装饰。脸涂成白色,身上却穿著运动服,连番伞都是塑胶伞。

  或许会被笑……不,无庸置疑,一定会被观众笑。

  「有什么关系,被笑就算了。」

  开演前五分钟,当我们围成一圈时,阿久津这么说。

  「如果观众笑了,至少表示我们受到瞩目。和冷淡的反应相比,让观众心想『这些家伙在搞什么』要好多了。」

  「……说得没错。」

  花满学长表示同意。

  「就算被笑,我们也要很正经地表演。动作要比平常更大、更有自信,声音也要更洪亮。」

  所有人都点头。芳学姊补一句:「没错,观众席永远都是绝景。」

  就这样,这场戏开演了。

  一如预期,观众看到穿运动服登场的高中生哄堂大笑。

  不过,观众并不知道戏服没有凑齐的状况,还以为我们故意穿著运动服登场,也就是说,是刻意设计的舞台效果,因此更需要展现无畏、自信的演技。

  抬头挺胸的五名盗贼。

  虽然是盗贼,但也是英雄。必须展现出帅气的姿态。

  「好厉害。」

  我在舞台侧翼看著演员,喃喃自语。

  我的伙伴们都很厉害,果然不容小觑。这阵子他们都在练习捕快的角色,今天原本也打算饰演捕快,却临时被要求饰演五人男……但没有人拒绝。

  没有人说不要。

  当我被全体一年级生拒绝时,他们却伸出援手。

  凭日本舞踊培养出优雅身段的花满学长,充满自信地演出日本駄右卫门。听说他最近在家中练习时,也积极练男舞。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努力,武打动作也有模有样。

  饰演弁天小僧的芳学姊依旧引人注目。即使身穿运动服、拿著塑胶伞,仍不减她的光彩。只要她一出场,舞台就好像增添照明般华丽。

  数马饰演的忠信利平很能配合周围的演员。他平常虽然很爱开玩笑,演技却很直挚。

  梨里学姊也很努力。她饰演曾是武家中小姓的赤星十三郎,很仔细地演出优雅高尚的动作。梨里学姊小时候也学过日本舞踊,所以底子应该很扎实。

  还有阿久津。

  他真的很适合饰演豪迈的南乡力丸。

  他的站姿双脚张得很开。由于少了戏服的重量,所以演得比平常更自由奔放,动作更大、更充满活力。只有这家伙,或许连化妆都不需要。

  「看起来好像很快乐。」筋疲力竭的小丸子对我说。

  「嗯,看起来很快乐。」我也回答。

  他们在舞台上看起来真的很快乐,所以看戏的客人一定也很快乐。在舞台侧翼看著他们的我同样感到很快乐。

  如果是职业的歌舞伎演员,就不能如此从容。既然收取门票费用,便得把观众的快乐摆在第一,因此,演员本身必须不断磨练演技──就像蛯原那样。

  可是我们的歌舞伎不同。

  演戏的一方也感到快乐……所以才会被蛯原鄙夷为歌舞伎家家酒。如果告诉他,我们穿著运动服演出歌舞伎,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他会说出很难听的话,或是今后再也不瞧我一眼吗?

  自我介绍结束,五人男开始和捕快对打。

  体操社成员在狭窄的舞台上跃动。

  啊,有一个人冲太快,从舞台掉下去……不过他马上回到台上继续演戏。

  这一段刻意加快速度。蜻蜓做的混音实在是太帅了,没想到三味线和电子音乐会这么搭。配合音乐演出的体操社也太棒了。

  《齐集稻濑川》是很短的一幕戏。

  开始之后,转眼间就结束。即使想要继续看下去,还是会结束。

  演员得到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太好了,大家都很喜欢这出戏。虽然演员穿的是运动服,但观众看得很开心。

  蜻蜓对我说:「小黑,致词。」

  我回答「嗯」,走到舞台上。我必须以社长的身分向所有观众致意才行。致词之后,有个兴奋的小孩模仿南乡力丸的「亮相」姿势,实在太可爱了。在这一瞬间,我内心涌起想要和大家分享快乐的心情,不禁脱口而出:

  「大家一起来吧!」

  说完我才想到:咦,可以随便说这种话吗?不过舌头停不下来。

  「今天有很多小朋友来捧场,我们也穿著运动服,所以我打算接下来办一场讲座!想要学习歌舞伎动作、亮相姿势的小朋友,当然还有大人,请上台……不,舞台有点太小,我们过去你们那边吧!」

  没错,太小了。

  因为舞台太小,体操社成员也演得很辛苦。观众不可能都上台……对了,我们下去就行,我们自己下台到观众席不就好了嘛!

  「我们过去吧!麻烦各位把折叠椅收起来,靠在墙边!大家一起来玩歌舞伎家家酒吧!我们表演的也是歌舞伎家家酒。虽然是扮家家酒,可是很有趣喔!摆出帅气的亮相姿势,让爷爷奶奶拍下来!」

  年幼的小女孩发出欢呼,她奶奶看到孙女这么开心,也显得很高兴。

  演员走下舞台,被小孩和大人包围,脸上画著歌舞伎妆的花满学长和老先生在拍合照。穿著歌舞伎戏服的「肌肉君」也很受欢迎,小丸子掀开内面的衬里给观众看并加以解说。长沼学长在小孩子的央求下表演后空翻。

  真是乱七八糟。

  虽然乱七八糟,但感觉很快乐,我也不禁露出笑容。

  这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咦,有人跌倒了吗?我望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视线与他交会。

  是唐臼,他一脸尴尬地看著我。

  「……还有其他人。」

  蜻蜓像背后灵一样站在我身后低声说。什么?我仔细观察会场……啊,真的,唐臼身后、几乎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两个人缩著脖子,那是水帆和刀真。一个身材高大,一个是金发,因此无从躲藏。他们发现我在看他们,明显露出胆怯的表情。

  蜻蜓问:「怎么办?」

  我回答:「观众离开之后,我想踢他们屁股。」

  「连女生都踢?」

  「不会,我不踢女生,但会说教。」

  「说教之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才是问题。

  不过,他们特地过来看看情况……表示反省了吧?不论如何,我得先听听他们的说法。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他们在开演前失踪,但或许真有无法回避的理由,譬如说被外星人绑架之类的。不过如果是这样的理由,就得介绍外星人给我认识,我才能接受。

  公演结束的时间比预定晚了很多。

  汗流浃背的体操社成员说:「这次也很有趣!」梨里学姊和长沼学长握手,让长沼学长被其他社员戳了好几下。我和远见老师向社福中心的行政人员道歉:「抱歉做了很多变更。」他笑著对我们说:「没关系,反正大家看起来都很愉快。」不过还是应该遵守时间才行。

  我原本以为一年级生会趁乱溜走……不过他们都留下来了。

  我对他们说:「有话待会儿再谈,先帮忙收拾吧。」

  他们默默点头,乖乖帮忙。话说回来,如果这时候他们还不乖乖帮忙,连我也会暴怒。

  收拾工作告一段落。

  做为休息室的和室接下来要给古琴社使用,因此,我们到人已经变少的大厅集合。

  二、三年级生和三名一年级生面对面。

  「你们应该要说些什么吧?」我问。

  最先有反应的是水帆。

  她把高大的身躯折向前方说:「对不起!」看到她这么做,刀真和唐臼也连忙鞠躬。刀真中途瞥了两人一眼,把弯腰的角度压得更低。

  「不、不论有什么理由,我们没有联络就跷掉公演,都是很不应该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梨里学姊以严厉的声音说:「唐臼,听不见。」唐臼便重说一次:「对不起。」他看起来不是在闹别扭,而是真心觉得过意不去。我看看其他二、三年级生,大家的表情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感到错愕。

  芳学姊说:「唉……原本因为顾虑到今后,所以我们刻意不提出指导意见,可是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对心脏有害。」

  我困惑地问:「你说顾虑到今后是指……」

  「三年级生只待到文化祭,所以决定要及早把领导权交给小黑和其他二年级生。」

  「没错,我也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嘴。」

  「真是的!小黑对学弟妹的态度太软弱,害我都快要看不下去。」

  三名三年级学长姊这么说,我才总算领悟。

  他们是考虑到自己退社后的事情,我却曾经为了他们不肯多帮忙而感到不满……真是丢脸……

  「好了,水帆,你刚刚说不论有什么理由……也就是说,你们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吗?」

  芳学姊这么问,三名一年级生便面面相觑,似乎很难启齿。最后刀真和唐臼以央求的眼神看著水帆,水帆诧异地指著自己,似乎在问:「由我来说吗?」这时梨里学姊以严厉的口吻说:「谁都可以,快回答!」由于梨里学姊平常个性开朗,因此生气的时候格外可怕。事实上,我现在也有点害怕……

  「好、好的……呃,关于来栖学长去见生岛先生那件事……」

  「咦?」

  她指的是我替一年级生转达变更角色分配要求的事。究竟有什么问题?

  「……听说来栖学长……没有确实转达我们的要求,甚至……还要求生岛先生,千万不要变更角色分配……」

  「啊?你在说什么?」

  我听到意外的回答相当惊讶,身后也有人说:「这是什么话!」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那里听我们说话。他穿著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身材瘦削,比例很好,是个面目清秀的帅哥。花满学长低声问芳学姊:「那是谁?」芳学姊也歪头表示不解。

  「呃,我没说过那种话。」

  我想要先解除误会,这么回答。

  水帆说:「可是……我听说有人在谈这件事……」她把视线朝向芳学姊。

  「嗯?我?你是指,我这样说小黑?」

  「很、很抱歉……可是我听说,是芳学姊和花满学长的对话透露了这件事。」

  「我也有关?我和小芳?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啊。」

  「对不……可是,那个……听说是在服装室的谈话……说一年级生很狂妄,小黑也很难对付他们……之类的。」

  水帆战战兢兢地说明,在她旁边的两名男生不断点头。你们这样太窝囊了,自己说明啦!

  「唐臼、石桥。」

  蜻蜓催促男生说话。平常沉默寡言的蜻蜓开口,光是叫名字似乎都会给人压力。

  唐臼和刀真迅速表示同意:「我、我们也听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你们从刚刚就一直讲『听说』、『听说』,怎么都是传闻?出处是哪里?」

  陌生男子再度插嘴。他这么理所当然地介入我们的谈话,或许是远见老师认识的人吧?我望向远见老师,老师却对我摇头。

  「……那个,很抱歉……」

  我正想要客气地问「请问您是哪位」,那个人却毫不停顿地继续质问:

  「三个人的情报来源都一样吗?」

  因为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我又转向一年级生,见到三人再次面面相觑,然后迟疑地点头肯定。

  「是田中?」陌生人问。

  田中渡子……是她?其实我脑中也闪过这个可能性。虽然不太愿意想像她会做那种事,但从她此刻不在场的事实来推理,可能性相当高。

  话说回来,我们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却似乎很清楚我们的事……是某人的家长吗?不对,他看起来没那么老。

  「……没错,是渡子。」

  「那是田中编的谎言。为什么没有人怀疑?」

  这的确是谎言,可是为什么是由你来断定?我还来不及吐嘈,水帆就回答:

  「我们没有怀疑……因为渡子没有理由要撒那种谎……」

  「来栖也没理由要撒谎吧?」

  「的确……没错……」

  这时刀真总算开口:「那个……我们觉得来栖学长可能受不了我们的任性,所以只有假装传达我们的愿望……」

  「你们的确很任性、很难搞,来栖也为此很辛苦,可是既然如此,依照你们的愿望变更角色分配不是比较轻松吗?事实上,因为没有变更,所以你们到最后都提不起干劲。」

  「那是……」

  一年级生都无法回答。

  「冷静想想就会发现田中说的话很奇怪。假设来栖真的撒谎,你们以为他能瞒多久?只要大家继续参加同一个社团,迟早会被发现。」

  「……」

  大家低头不语,或许是赞同这个说法。

  「你们之所以轻易被田中的谎言欺骗,是因为内心某个角落『想要被骗』。你们想要依附这个谎言,给学长姊苦头吃,因为他们不让你们演自己想演的角色,对不对?」

  「不是的。我们并没有……」

  刀真想要反驳,但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他或许也觉得无法完全否认吧?

  陌生男子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你们知道说谎的人和诈欺犯最擅长什么吗?他们擅长的不是说谎,谎言本身没有太大玄机,不过,他们很擅长找出容易受骗的人,会嗅出不想看到严酷的现实、只想暂时躲往轻松方向的人。」

  我看见刀真屏住气息。

  水帆低著头,唐臼也咬著下嘴唇。

  老实说,我内心也有些震撼,因为我觉得自己同样有这样的倾向。像这次这些麻烦的一年级生……老实说,我曾经想过乾脆让他们全部退社好了。如果可以只留下志同道合的二、三年级伙伴继续从事社团活动,那么,即使维持同好会的地位也没关系,规模小也没关系──我曾经想要如此逃避。

  每个人都想要选择轻松的方向。

  在急流当中要屹立不摇很辛苦。除非有明确的理由,或是极大的勇气,或是有鼓励自己的人……不然太困难了。

  「呃,您说得很对……可是,请问您是……」

  远见老师还没问完,就听到有人说:「哎呀,大家都到齐了。」

  所有人都注视著身材娇小的这号人物。

  是渡子。

  她穿著白衬衫、圆点花纹的裙子,笑咪咪地看著我们。

  「渡、渡子……」

  「水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这里吗?唐臼和刀真也是。我都说了那么多次。」

  「渡子,你骗了我们?」刀真直截了当地问。

  渡子张大眼睛回答:「对呀。」她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的确骗了你们,那又怎么样?」

  「来栖学长……没有骗我们?」

  「嗯,水帆说得没错。」

  「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水帆提出所有人内心的问题,这时渡子的视线移动了。

  她带著面具般的笑容,一一看著二年级与三年级生,最后视线停留在我身上。

  「因为我讨厌他。」

  接著她像要强调一般,指著我又说:

  「我很讨厌这个人,看到他就觉得火大,火大到无法克制的地步,所以想要欺负他。我想要让他受到打击,所以盘算著要怎么做才能给他最大的打击……人在自己珍惜的东西遭到破坏的时候最难受吧?来栖学长最珍惜的,应该是社团活动──他自己成立的歌舞伎同好会。尤其是公演,只限定在当天演出,失败了就无法挽回,所以我决定要破坏公演。他被自己信任的新生背叛,在正式演出当天遭到杯葛,被迫取消演出……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剧本。」

  渡子说到这里吁了一口气。

  「可是我失败了,大概太低估来栖学长的顽强程度。」

  ……

  ……呃……

  面对这种情况,我应该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应该生气,却感觉不太真实。在我十七年的人生当中,从来不曾遭人如此直接地表达过恶意……

  不知该如何反应的似乎不只有我,其他二、三年级生和远见老师也哑口无言。

  「你讨厌来栖的哪一点?」

  在这当中提出质问的,依旧是那位身分不明的人士。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我对他提出的问题有同感。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讨厌到这种地步。

  「啊?因为他很烦。」

  出现了!很烦。

  这句话是指「很令人厌烦」、「很麻烦」、「很烦人」等等意思,不过带有更恶毒的意思,至少我这么觉得。

  我觉得自己被否定得一文不值。

  如果是要好的朋友开玩笑说说就算了,不过言语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渡子此刻说的「很烦」对我有很大的杀伤力。

  「来栖学长总是很拚命,让我感觉特别烦。他一个人拚命倒没关系,却想要把周遭人都卷入,说什么一起来演歌舞伎吧!在舞台上演出!也许很辛苦,可是只要肯努力就没问题,只要努力一定能成功……真的很讨厌。与其说我不擅长应付,不如说讨厌比较恰当。当然,能够努力达成目标是很了不起、很理想,但即使努力,也有无法成功的时候。事实上,现实中这种情况反而更多。看到那种彷佛忘记现实,开朗、积极又努力的人,我就觉得……想吐。」

  渡子说话的时候仍带著扭曲的笑容。

  「真的,我看到就想吐。来栖学长真的……唉,我已经要退社了,所以就不再称呼他为『学长』啰?这家伙的这种特质让我觉得很烦、很恶心。因为太恶心,让我不禁想分析他,想要从近处观察他。就像在路上看到被压扁、只剩一半的毛毛虫,虽然很厌恶,但还是会有点想看……就是这种感觉吧?可是实际在近处观察,就觉得真是恶心。毛毛虫被压扁之后流出颜色怪异的体液,可是还在蠕动,让人觉得:哇,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这是什么?好恶,真希望它快点死掉、快点消失。」

  渡子说得很流利,甚至让人感到佩服。

  然而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无法回话。

  被压扁的毛毛虫、希望快点死掉之类的话语,过去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此刻却不断朝我攻击。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躲避,只能承受伤害。

  「我知道了。简单地说就是这样:你只是因为很讨厌来栖,想要破坏歌舞伎同好会的公演,所以就欺骗其他一年级生,让他们集体杯葛公演?」

  神秘人物这样问。渡子先是露出「你是谁?」的表情,然后回答:

  「没错。先说好,我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你们想要向学校或家长报告都请便。可惜的是演出好像很顺利。不过一年级都没人出现,计画应该算是勉强成功了,我真想看看当时社长的表情……」

  啪!

  我听到一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吓得缩起身体。被打的是渡子,问题是打的人是谁?当然不是我,我没有那种勇气。

  「道歉。」

  是蜻蜓。

  蜻蜓竟然打了渡子一巴掌。

  「向小黑,还有大家道歉。」

  「我不道歉。」

  「你不是说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吗?」

  「我说了,可是没有反省。」

  「渡子。」

  咦?直呼名字?哇~我好像是头一次听到蜻蜓直呼女生的名字,感觉好新鲜。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没有反省,而且跟你无关。」

  渡子的语气好像也跟蜻蜓很熟……

  「喂,那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神秘人物问我。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起蜻蜓之前好像曾盯著渡子看,还说什么跟他认识的人很像之类的……

  「真无聊!」

  渡子的脸颊稍稍泛红,以鄙夷的语调说:

  「那家伙做的事根本只是自我满足!说什么很认真、很努力,其实就是自我满足吧?全都是为了自己,只是因为那样东西刚好是传统艺能,便自以为了不起!」

  「我……没有自以为了不起……」

  这时我终于提出反驳,她却回答:

  「你不是一副很威风的态度解释歌舞伎如何如何、戏剧如何如何吗?」

  我的确针对歌舞伎和戏剧做过说明,而且因为谈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许听起来有些烦人。如果令她觉得我自以为了不起,那也没办法。

  而且,可能正如渡子所说,我之所以成立歌舞伎同好会,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因为我想做、因为我喜欢而开始……并没有受人指示。现在和我一起从事社团活动的二、三年级生,也是被我拉进来或卷进来。即使是一开始就帮我的蜻蜓,原本也对歌舞伎没兴趣。

  我突然感到不安。

  乐在其中的……只有我吗?

  这个社团是我自以为是的结果吗?

  「随便你,反正我已经是局外人。」

  渡子狠狠说完,转身走向门口。

  「喂,田中,自我满足也很重要喔。」

  说话的是那位神秘人物。渡子没有回头,只是稍微放慢脚步。

  「因为想要得到满足,才会去做。这是为了自己所做。就是因为相信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其他人也会喜欢,所以才会邀请其他人。愉快、有趣的东西便是这样子扩散开来。没有人是为了他人而开始做某件事,人类都是这样子。」

  所以,没关系──神秘人物继续说:

  「自我满足也没关系,我行我素也没关系。不赞同这家伙的人就不会跟过来。如果这家伙做的事情不有趣,大家都会离开他。就这么简单。很少会有像你这样的麻烦人物,即使不喜欢也硬要参加,企图由内部搞破坏。这种人相当罕见,可以说满宝贵的。」

  渡子的脚步再度加快,转眼间就远离我们、走出正门。远见老师慌慌张张地追上去。我原本考虑要一起追过去,但又觉得自己不在场比较好。即使追上去,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

  身后刚好有张长椅,我便瘫软地坐下。

  我感到莫大的无力感。

  ……吓一跳,她真的很讨厌我,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讨厌到这种地步。不,或许之前也有过,只是没有向我表明而已。

  大家担心地聚集到我身边。

  蜻蜓坐在我旁边,似乎在思考什么。他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平时酷酷的朋友脸上,眉头间出现皱纹。

  「田中真是个怪人。她说要退社,感觉有点可惜。社团如果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怪人就有趣了。」

  神秘人物这么说。

  大概只有你会觉得有趣吧……话说回来,这个人为什么从刚刚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先前因为渡子的事占据所有心思,所以一直没有追究,可是,我现在打算开口了,我要提出大家都感到疑惑的问题。

  「请问,您到底是……」

  「话说回来,你的形象改变真大。」

  小丸子的声音压过我的台词。

  咦?改变形象?

  「嗯,多亏梅雨季节来临,不论是杉树或桧木都不用担心了。」男人愉快地回答。

  「哦,原来是花粉症。」

  「每年春天,我都像是行尸走肉,完全提不起劲。因为眼睛会肿起来,所以不能戴隐形眼镜;肌肤变得很乾燥,所以没办法刮胡子。可是,现在我感觉自己重获新生!」

  我心中浮现一个可能性。

  不只是我,小丸子以外的所有人大概都想到「该、该不会是……」。小丸子看到我们疑惑的表情,惊愕地问:

  「咦?难道只有我发现吗?」

  这时,先前去追渡子的远见老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

  「不行,我原本想要好好跟她谈一谈……她却说明天就会提出退社申请。她的确做出不可原谅的事,不过正因为如此,身为老师的我才应该好好处理。来栖,你能够理解吧?」

  我依旧保持呆滞的神情,应了一声:「是。」

  这时那个人又说:「唉,当老师真是辛苦。」远见老师扶起眼镜的镜架,诧异地问:「您怎么还在这里?恕我失礼,请问您是哪位?」

  竟然问出口了。唉……不过也没办法。

  「你问我是哪位……?」

  男人的声音有些困惑。

  这个人似乎没发觉到大家都没有认出他。这也有点夸张,谁会认得出来啊?简直像变脸一样,是小丸子的观察力特别厉害。

  毛怪生岛……你未免改变太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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