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幕

  有句话说,喜欢不必要有理由。

  见到的瞬间就知道是命中注定的对象,或体内彷佛有电流通过──渡子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事。她觉得大概是因为某种缘故,大脑出现错误,但人类大脑基本上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就替换为「喜欢」这种情感。

  那么,「讨厌」又是如何?

  渡子认为讨厌才更不需要理由,甚至还有「生理性厌恶」这样的词汇。讨厌就是讨厌,不论如何就是讨厌,要求说明也是强人所难。

  「被这种讨厌的对象埋伏等候,是很不愉快的事,希望你能够理解。」

  渡子刻意用假装礼貌的口吻这么说。来栖回答:「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那当然,她连一分钟都不想跟这家伙说话。

  她结束补习走到外头,就看到来栖站在那里。

  秋季夜晚的风很大,来栖自然卷的头发比平常更乱。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鼻头变成红色,看到渡子便喊了声「啊」,然后立刻垂下视线说有事要和她谈。

  「……那个,要不要找间店坐一下?」

  「不要。」

  「可是这里是路上。」

  「你不是说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吗?那么,在这里就行了。」

  渡子想到之前是蜻蜓像这样在等她。当时渡子身体状况不好,变得有些脆弱,轻易就把那支影片的事情告诉他──不,那倒是没关系。蜻蜓不仅头脑好,直觉也很敏锐,被那个堂哥质问,最好早点放弃抵抗。他和这个愚蠢的来栖不同。

  「这样啊。好吧,那就在这里说……我必须跟你道歉。」

  「……啥?」

  来栖从刚刚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晃动,然后他猛然抬起头。渡子讨厌的大眼睛……直视对方的眼睛看着她。那是毫不客气地踏入人心中的无礼视线。

  「田中,我们……一年级生演出歌舞伎的夏季祭典中,你也在场吧?」

  「……」

  田中……渡子扭曲着脸笑了。

  她在社团的时候,来栖称她为「渡子」,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打算叫得那么亲昵了吗?她反倒感谢这一点,这样她也觉得清爽多了。但是,夏季祭典的事是怎么被发现的?她是从戏剧社那个无法使唤的社长那里得到情报……难道是自己在场的事被人目睹?

  「你出现在蛯原拍下的影片里。我听到的时候……原本以为那些闹场的家伙和你有关。」

  来栖或许是事先想好了台词,说得很快。

  「与其说有关……老实说,我以为是你唆使他们来闹场。也就是说,为了找我们麻烦……」

  来栖说到这里,补习班的英语老师走出来,朝着他们问:「田中同学?怎么了?」大概是看到他们好像在争执。渡子转头看老师,装出笑脸回答:「没什么,我只是在和学校的学长说话。」英语老师点点头,说了一句「要早点回家喔」,然后回到大楼里。站在路中间还是太显眼一点,渡子低声说「到这边」,走入前方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然后呢?」

  她冷淡地催促来栖说下去。

  来栖再度注视着渡子的眼睛说:

  「可是,事实不是那样。今天……就在刚才,我知道是谁叫那些家伙来闹场。也就是说,我误会你了。所以我来道歉……对不起。」

  来栖似乎说完了他准备的台词,终于从渡子身上移开视线,调整呼吸。他似乎因为呼吸太浅,再加上一口气说话,因此有些痛苦。

  「……真是莫名其妙。」

  渡子以苦涩的心情说。

  「没错,跟我无关,不过我知道这个计画。」

  「咦?」

  「因为我受到邀请。」

  ──呃,我听别人说……

  自称戏剧社二年级社员的那个男生来找她说话,脸上带着隐藏怯懦的奉承笑容。她记得那天非常炎热。

  ──你以前参加过歌舞伎社吧?然后因为一些纠纷才退社,对不对?

  ──……

  ──我可以理解,那群人感觉很烦。

  ──你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的利害一致……应该有机会合作。

  ──这是戏剧社全体的意见吗?

  ──也不是……不过应该有很多人抱持同样的想法。

  ──哦?所以你打算对他们怎么样?

  ──嗯,这样做……你觉得呢?

  「他说要找外校学生去闹场,让那些家伙灰心沮丧。真无聊。」

  渡子回想当时的谈话,狠狠地说。

  「那是什么愚蠢的找碴方式,而且还说要付钱。我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当场就拒绝他。」

  「拒绝……」

  「太没有创意了。」

  「可是,你出现在现场……」

  「我出现了,那又怎样?我只是预期可能会发生状况,所以想要去旁观。看你慌慌张张的模样也是很好的消遣。事实上真的发生骚动了,让我满开心的。」

  「……可是,你只是在现场吧?所以我还是应该向你道歉。」

  他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不过接着又露出有些懊恼的表情。

  「不过,你干嘛要说这种话?」

  「啊?你来道歉还要抱怨?基本上,是你自己想要道歉吧?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怀疑我,也没必要让你特地来道歉,反而因为你来道歉才知道自己被怀疑了,感觉很不愉快。你该不会是刻意要让我不愉快才来的吧?那我就能理解。透过道歉让人感到不愉快,正是你这种伪善的人会做的事。」

  「不……」

  来栖想要否定,但立刻又说不出话。

  「不……对吗?」

  他似乎在询问自己般,语尾上扬。

  「的确,我特地来道歉,反而会让你不愉快……也许我是想要让你感到不愉快吗?」

  「你干嘛在那里喃喃自语又自问自答?很恶心耶。」

  「看,你又用这么过分的方式说话,所以我或许也会下意识地想要报复你。」

  「不是或许,而是真的这样想吧?你想报复吧?也就是说,你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善良。」

  渡子心烦气躁地说道,来栖看着她。巷子里很暗,但一旁的饮料自动贩卖机散发着照亮小范围的光芒。在这道光线中,来栖的身影有些部分明亮清晰,但表情看不太清楚。

  和春天时相比,他看似长高了一些。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善良。」

  他的声音虽然僵硬,但还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谁知道?」

  「我不觉得自己是坏人,但也没有觉得自己是特别善良的人。说实在的,在高中阶段哪会知道这些?大家都还只是孩子。」

  「那我就换个说法,你装成一副善良的样子。你假装好人,向大家强调自己总是乐观进取、全力以赴。这样可以吗?」

  「也没什么可不可以。不管你要怎么看我,我都没办法怎么样。」

  「而且应该不只有我一个人讨厌你这种装乖小孩的态度。」

  「所以说,那些人讨厌我也没办法。我同样讨厌你这种装坏孩子的态度。」

  「啊?装坏孩子……」

  「两边都一样吧?我觉得自己只是照平常的样子,你却觉得我在装乖小孩。你或许也觉得自己只是照平常的样子,我却觉得你是在装坏小孩,感觉很怪异。这种事,彼此都没办法改变吧?」

  他虽然没有怒吼,语气中却可以明显感受到怒气与烦躁。

  这家伙怎么搞的?

  明明是来道歉,为什么一副快要动怒的样子?

  「就像你一开始说的,讨厌不需要理由,那就不用一一举出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每个人都有可能被讨厌,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那样反而恶心。所以你讨厌我就算了。可是,我不能原谅你用这个理由,把其他一年级生也卷进来,造成大家的困扰。如果你讨厌我,只要攻击我就好。」

  「你是笨蛋吗?要攻击某个人的时候,最有效的办法不是攻击那个人,而是伤害他珍惜的东西。这是基本吧?」

  「……基本?」

  来栖扭曲脸孔。

  「什么的基本?伤害人的基本吗?」

  「没错。」

  「太恶劣了。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自己遭到同样的对待会怎么样?」

  「我不会想。」

  渡子立即回答,接着觉得这样说好像不是很准确。

  「我没有必要想。」

  她觉得口渴。刚走出补习班的时候感觉还很凉,现在身体却在发热,一定是因为来栖让她感到烦躁。

  「让开。」

  渡子粗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走近自动贩卖机。她从口袋掏出零钱包,买了小宝特瓶装的柳橙汁。宝特瓶掉下来的「哐」一声显得格外响亮。

  她拿着果汁,离开灯光太过明亮的自动贩卖机。这光芒有时让她感到很痛。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自由的。因为我没有珍惜的东西。」

  像是家人、朋友、伙伴。

  这些都无所谓。

  讲得极端一点,即使父亲突然出车祸死掉,渡子大概也不会哭。虽然失去监护人会面临陷入经济困境的现实问题,因此她不会希望父亲死掉,但这和情感无关。

  「怎么会……应该还是有吧?」

  「我很珍惜自己,不过其他都无所谓。」

  「你不是也很珍惜蜻蜓吗?」

  来栖突然提出奇怪的问题,让渡子困惑了一下。

  「啊?」

  这家伙在说什么?

  渡子边喝柳橙汁边瞪来栖。喉咙的黏膜似乎有些受损,喝下果汁时有些刺痛。

  「我对于你的事……像是家里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可是……你应该不讨厌蜻蜓吧?」

  「你是不是想太多?我们只是很久没见面、偶然在高中重逢的堂兄妹。」

  「你们小时候很要好,不是吗?」

  「提小时候的事也没有意义。」

  「我发现一件事。」

  来栖改变站立位置说话,这下可以透过自动贩卖机的光线清楚看到他整张脸。他现在还是娃娃脸,但是相比最初见到的时候,似乎成长许多。当时他更矮,脸部轮廓也比较圆润,不过不会像女孩子……从那时就是如此。他充满活力到令人烦躁的地步,又很黏人。

  「你刚入社的时候……蜻蜓没有跟你相认。他说过,他虽然觉得你很像他的堂妹,可是因为改了姓,再加上很久没见面,所以不是很确定。而且,就算真的是堂妹,他也顾虑到你或许不想要和他相认。可是,你却觉得被他忽视……」

  「我才没有。」

  「你就算自认没有,可是一定有那种感觉,然后大失所望。毕竟你大概是为了蜻蜓才加入歌舞伎社。」

  「你在编什么故事?我才不是为了他而加入歌舞伎社。」

  「那你为什么要入社?」

  「我之前说过了吧?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所以觉得搞乱那个社团或许满有趣的……」

  「这太奇怪了吧?」

  来栖一口否定。

  「太不自然了。如果说,你加入社团后才觉得我很讨厌,那还容易理解,可是你不可能在那之前就认识我。虽然说我有些聒噪,也许比较容易引人注目,但是,你以为河内山高中有多少学生?」

  「……」

  「更何况我们是不同学年。就全校来看,比我聒噪的人多得是,譬如阿久津。」

  渡子试图反驳,却找不到适当的论点,只好再度喝果汁。果汁只剩下不到一半。

  「……我不是进了学校才第一次看到你。」

  被这样驳倒也很不甘心,因此渡子告诉他。

  「更早以前,我看过你和蜻蜓在一起。」

  「咦?什么时候?」

  来栖眨着一双大眼睛。

  「什么时候不重要吧……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什么?等一下,你说看到我跟蜻蜓在一起,所以应该是在我们家附近吧?当时你有跟蜻蜓说话吗?」

  「吵死了。我凭什么要详细告诉你?你好像头脑不太好,所以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很讨厌你。」

  「啊,对。没错,我想到了。」

  他露出有些呆愣的表情这么说,让渡子打心底感到厌恶。这家伙的这种特质格外让她火大。即使被他人说了充满恶意的话也不容易沮丧,即使沮丧也会马上恢复,实在是太迟钝了。

  她怎么能把详情告诉这种家伙。

  当时渡子的状况很糟糕。

  父亲再婚后住在札幌的那段期间还好,但是半年后,父亲因为换工作而搬到函馆,从那时候开始状况就恶化了。

  双亲不睦,父亲不在家,继母精神出问题,结果矛头指向渡子。即便如此,渡子还是认为事情会好转。她以为只要自己当个乖孩子,父亲总有一天会每天回家,继母也会再度宠爱她。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是因为渡子的努力还不够。

  真是个笨孩子,当时明明已经接近最恶劣的情况。

  然而,身处漩涡当中的渡子却没有确实感受到这点,或许是因为习惯了。人类对于疼痛和痛苦是会习惯的。一直被扔石头,就会变得能设法熬过去。

  然而石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有一天,当渡子在洗手间呕吐时,总算发觉到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甚至有可能危及性命,她必须向人求救。

  她不记得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如何,总之,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蜻蜓,大概是因为在渡子的印象中,他是个可靠的堂哥。另外,她记得蜻蜓的双亲──也就是渡子的伯父和伯母都是好人。家里有蜻蜓父亲写来的信,因此她知道他们的地址。

  于是,她去见了蜻蜓。

  当时住在隔壁的年轻女性对渡子很好。她或许对于渡子常常受伤察觉到不对劲,曾三番两次对渡子说「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渡子跟她说「我想要去东京找亲戚,可是不想告诉妈妈」,她便给了渡子一些钱,附带详细记载前往东京的交通方式的笔记。

  渡子当时大概是五年级。她趁母亲外出旅行时执行计画。她握紧车票,转乘交通船与高速巴士。虽然花时间,但这是最便宜的方式。

  她花了十五个小时以上,筋疲力竭地到达目的地……并且找到蜻蜓。

  堂哥已经长高许多。

  不过他仍保留孩童时期的气质,所以渡子立刻就认出来了。让她惊讶的是,蜻蜓竟然很开心地在笑。小时候他们每年会见几次面,渡子常看到他为大人刻意装出来的笑脸,也常觉得这样的笑脸跟自己很像,但她没有看过他那样孩子气……天真无邪的笑脸。

  在笑着的蜻蜓旁边,有个看似他朋友的小个子男生。

  那个男生笑得比蜻蜓更灿烂,露出牙齿,整张脸都皱起来。他抬起单脚摆出奇怪的姿势。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歌舞伎的「亮相」。那副模样真的很可笑,蜻蜓看了笑得更厉害。

  他看起来很快乐、很幸福。

  渡子无法对他开口。

  她不清楚为什么。总之,在那里的不是她认识的堂哥。或许她觉得,既然如此就无法依靠他。她直接回到车站,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回去──回到只有绝望的地方。

  隔天,隔壁的大姊姊来看她,渡子并没有说出任何具体细节,只记得自己好像说了「等我能打工,一定会还钱」之类的话。大姊姊对她说,不用担心那种事……

  对了,后来大姊姊问了蜻蜓家的电话号码。

  渡子告诉了她──大概因此成为后续很多事的契机。几个亲戚来到他们家,渡子不知道大人之间进行了什么样的谈话,总之几个月后,父亲就和继母离婚。渡子为此感到安心,今后可以不用再挨揍了。

  可是……父亲最终还是过于脆弱,无法独自生活。

  不到一年,他又和别的女人结婚。为了那个女人的工作,渡子搬到东京。这次的女人不会对渡子动粗,至今还装作很懂事的样子,但渡子不打算信任她。渡子不会笨到再度陷入同样的陷阱。

  她之所以选择和蜻蜓同样的高中……虽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但只不过是因为这是她考取的学校当中感觉最好的。她没听说过社团活动的事,更不可能知道歌舞伎社。在迎新会上看《白浪五人男》时,因为蜻蜓是幕后人员,当时也没有上台。

  可是,来栖却说──

  「蜻蜓对你来说……大概是很特别的对象。」

  渡子很想揍他。

  未免差太远了。

  「所以……我为了社团的事造成他很大的负担,让你觉得蜻蜓好像被社团和我夺走……大概才因此感到不爽……哇!」

  渡子没有揍他,而是丢他。

  她把还没喝完的柳橙汁宝特瓶丢过去。来栖双手在自己面前交叉,避免被击中脸,但因为瓶盖是打开的,所以被洒到不少橘色液体。活该。

  「你、你干什么……」

  「我真的很讨厌你!」

  来栖边擦拭脸上洒到的液体,边回她:「你、你是因为被说中了才生气吧?」他竟敢说这种话!

  「才没说中!」

  渡子很大声地回答,声音大到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来栖吓得后退一步,但渡子往前逼进三步。

  这是什么感觉?

  已经超越烦躁或生气,而是整个胃,或者应该说整个腹部都在发烫,脑中也像沸腾般混乱──感觉有点奇怪。渡子虽然总是感到愤怒,却是更平静、冰冷的愤怒。

  「可恶可恶可恶!你老是装乖孩子,大剌剌地踏进别人的心!」

  「我、我才没有装乖孩子!」

  来栖不服输地反驳。

  他彷佛感染到渡子的怒气,明显表现出敌意。

  渡子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当渡子操控一年级生、让他们罢演的时候,他的表情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受到伤害。渡子最讨厌那种受害者的表情。可是现在……

  「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这种人!在我看来,像你这种乖僻的个性才让人火大!迳自感到悲观、厌世,才活了十五、六年就一副看尽所有悲剧的态度!真是丢脸!」

  「丢脸的是你吧?妄想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故事!而且想像力贫瘠到极点!凭你这样还想演戏?蜻蜓只是我的堂哥。退一百步来说,如果我喜欢蜻蜓,干嘛要特地做让他讨厌的事?」

  「那是因为……你、你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啊?」

  「你一定是太寂寞了吧?」

  渡子以最凶狠的眼神瞪着怒吼的来栖。她感到眼球灼热,此刻搞不好真的会冒出火焰。

  可是,来栖却露出狼狈的表情,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咦……你为什么一副想哭的样子?」

  他是笨蛋吗?渡子心想,自己怎么会想哭?她这么生气,不可能会哭。这家伙绝对是笨蛋。她很想揍他。渡子如果有神力,一定会抬起整台自动贩卖机丢过去。

  可是,她只是娇小的高中生。

  她没有力气,只是一个把守护自己和伤害他人两件事混在一起的愚蠢小孩。她虽然感觉到「这样大概不对」,却不知道其他方法,因此才无法原谅来栖这种人。

  全神贯注瞪一个人是很累的。

  就和全神贯注凝视一个人一样。

  渡子趁自己连瞪人的力气都耗尽之前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来栖呼唤她,但她当然不会回头。

  *

  他讨厌小孩子。

  从以前就是如此,甚至在他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讨厌小孩子。他想要早点成为大人。说得更精确一点,他想要迅速成长到中年左右。看戏的时候,吸引他的也不是外表俊美的年轻演员,而是老演员具有成熟韵味的演技。小孩子脆弱、任性、纤细、蛮横、随心所欲却又顽固,真的很麻烦,所以他才讨厌他们。生岛年轻时就成为白银屋的门下弟子,立场相当特别,他一边打理师父的身边杂务一边接受直接指导。此外,他也会照顾师父的孙子乙之助(虽然当时不是这个名字),也就是仁。仁生长在梨园的名门世家,受到细心栽培,不过……

  「他是个表现很得体的孩子。」

  生岛边替自己倒酒边说。不知道为什么,天气转凉之后,瓶装啤酒感觉比生啤酒美味。

  「很有礼貌,不会说任性的话,能够仔细观察周遭气氛、察言观色,并且懂得尊重大人。」

  「那不是没有问题了吗?」

  坐在吧台隔壁座位喝乌龙茶的远见问他。

  今天是他们第三次一起喝酒。远见原本就不会喝太多酒,今天甚至从第一杯就点乌龙茶,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可是这样也很不可爱吧?我虽然讨厌小孩,可是更讨厌会察言观色的小孩。」

  「我开始觉得,任性的好像是生岛先生……」

  「我很任性啊。我年轻时忍耐了很多,所以现在已经解禁。」

  「哦。」

  「远见老师,我觉得你也应该更任性一点。就算文化祭快到了,你也不用禁酒吧?太夸张啦。」生岛一口吃下串烧上的三块鸡肉这么说。

  远见还没有动开胃菜或串烧,以缺乏活力的声音说:

  「我不是要禁酒……是因为胃隐隐作痛,所以完全不想要喝酒……」

  「又不是你要上台,干嘛那么紧张?而且这次已经是第二年演出。去年的文化祭公演不是很成功吗?」

  「就结果来看是成功的,可是在去年的文化祭之前,阿久津突然不来,当天原本以为不行了,害我提心吊胆。不只是去年的文化祭,我们每次公演前一定会遇到麻烦……啊啊啊,不行,当我没说!没问题、没问题,今年一定会很顺利!」

  远见或许是害怕言灵的力量,刻意避免说出负面言语。

  生岛多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在舞台的圈子里,迷信的人很多。譬如在歌舞伎界不写「千秋乐」而是「千龝乐」,这是因为「秋」这个字有「火」字边,令人联想到火灾,因此刻意回避。对于江户时代的剧场来说,火灾是非常可怕的灾难。

  「对对对,没问题。今年的麻烦都在公演前结束了吧?和戏剧社的争执好像也解决了……老板,我要银杏串烧和砂囊。」

  生岛隔着吧台追加点菜,远见则总算把筷子伸向开胃菜的炒豆渣。

  「没错,真是太好了……我在学生面前努力不表露出来,但实在太惊讶了,没想到歌舞伎社和戏剧社之间的心结那么严重……」

  今天放学后,三名戏剧社的学生来到远见面前。

  ──非常抱歉。

  是戏剧社的社长、副社长,还有一名二年级男生。三人都苍白着脸低下头。二年级男生恳切地说:

  ──都是我不好,我当然会退社,即使被退学也没关系,可是希望不要惩罚戏剧社。

  另一方面,松叶目和茨木则表明「我们非常明白自己也有责任」,然后深深鞠躬说:

  ──即使如此,还是希望能让我们完成文化祭的公演。

  ──我无法整合戏剧社内部,必须负很大的责任。要我向歌舞伎社的大家下跪道歉几次都没关系!只是,希望能够允许这次的公演……

  「戏剧社的社长……叫做松叶目吧?说到下跪道歉,还真有昭和年代的风格。是那个二年级的男生找人来闹场吗?」

  「是的。他拿钱找外校的学生来闹场,结果事后继续受到他们勒索。他们威胁说要把他做的事情说出去。」

  「呃,他是男生吧?」

  「是的。」

  「浅葱……她的魅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远见深感同意地点头,还加一句「真想拜她为师」。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道馆?

  「话说回来,会反过来被勒索是可以预期的吧?那个戏剧社的男生太嫩了。」

  「他平常是很认真的孩子……大概因为这样的个性,更容易钻牛角尖。他似乎强烈觉得浅葱被歌舞伎社夺走了。」

  「真是小鬼。」

  「没错,真的是小孩子,所以我们才应该好好指导他们。」

  远见平静但果断地这么说,感觉有那么一点点帅气。但生岛盯着远见,他便紧张地问:「怎、怎么了?」生岛忍不住笑出来。

  「戏剧社一开始生气地说被冤枉了,结果犯人果然在戏剧社……他们怎么说?」

  「嗯?」

  「就是来栖和他愉快的伙伴。他们对找人闹场的学生以及戏剧社有什么看法?」

  「哦……学生之间讨论的结果,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大。」

  果然如此──生岛心想。

  他们不可能要求戏剧社下跪道歉,或是要求戏剧社停止公演。到头来,他们其实都是出身良好、个性温柔的少爷和小姐。不过,「出身良好」并不是指家里有钱或家世好,而是指他们得到父母亲或监护人充分的爱。要原谅他人,自己必须要有获得原谅的经验。

  「还有,他们还是想要比赛观众人数。」

  「哦,那可真意外。是阿久津觉得好玩想要比吗?」

  「其实是……来栖主张的。」

  「那更令人意外了。」

  「条件当然更改了一些……啊,他们真的很夸张!一开始好像还瞒着我约定『歌舞伎社如果输了,来栖要无条件退社』,还有『戏剧社如果输了,从明年起就不得使用礼堂』。怎么可以答应这种事!真不知道他们把社团想成什么!社团活动的目的,是要让学生在课外时间培育身心才对!」

  「别激动。新的条件是什么?」

  远见放下筷子,有些不解地说:

  「关于这点,他们不肯详细说明。来栖只说,他不会约定输了要如何这种负面的条件……」

  「戏剧社那个叫松叶目的怎么说?」

  「他说只要歌舞伎社愿意,他们什么都肯做。另外也有一派意见说:『这种比赛会引起注意,或许有助于双方增加观众人数。』好像是数马说的。」

  「那家伙的着眼点还满不错的。反正文化祭本来就是祭典,像这样的比赛也无伤大雅。虽然好像没有卖啤酒的摊位……」

  「那当然,毕竟是高中生……」

  「总之,歌舞伎社和戏剧社之间的纠纷解决了,可以清爽地迎接正式演出,不是吗?再来一瓶啤酒!」

  店主边将烤鸡翻面边回答:「好喔!」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我担心。」

  「真厉害。远见老师的担忧库存总是很丰富,绝对不会断货!」

  「这不算夸奖吧?」

  「抱着那么多担忧还能每天努力生活,也很不简单。」

  「虽然稍微算夸奖,但感觉很高高在上耶……算了,这不重要,我担心的是来栖和村濑。」

  「哦,他们吵架了吧?」

  远见稍微移动椅子,发出「喀」的声音,整个人转向生岛。

  「生岛先生,你也发现了?」

  「嗯。他们平常要好得像什么一样,最近却很少在一起。」

  「没错。来栖在高二男生当中算是很可靠,不过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有村濑支持……」

  「村濑自己也受到来栖开朗的态度支持吧?」

  「你说得没错。也就是说,他们总是互相扶持,可以说是非常良好的朋友关系,可是竟然会吵架……」

  「不不不,就是因为要好才会吵架。别管他们,一定马上又会恢复原状啦。」

  「可是文化祭快要到了……啊啊啊,好担心……」

  生岛斜眼瞥了抱头呻吟的远见一眼,夹起漂亮的绿色银杏一口吃下去。

  「那么担心的话,干脆直接问他们本人就好了。」

  「……即使逼问当事人,事态也不见得能够好转。」

  远见猛地抬起头又说:

  「他们应该有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我相信他们,所以担心也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在一旁默默守护……可是对我这种经验不足的人来说,实在太困难了……」

  「哦,原来你相信他们。」

  「是的,我相信他们。」

  远见的回答非常迅速。生岛觉得,光是有一个能如此断言的老师,歌舞伎社的学生就已经很幸运了。

  「既然相信,就别理他们。」

  「你怎么跟我爸说一样的话……相信并且守护他们,并不是要置之不理。」

  「哦,是吗?」

  「是的。」

  「先不谈这个──你跟那个像耳廓狐的女朋友进展得怎么样?」

  远见闻言,突然抬头看墙上的菜单说:

  「炖内脏好像满好吃的。」

  啊,看来大概发生了什么事。生岛从远见面前移开乌龙茶的杯子,拿了多的杯子倒入啤酒,放在远见面前。

  「来,喝吧,老师。」

  「不,我说过我……」

  「用酒精消毒,胃痛就会治好了。」

  「那是酒鬼的道听涂说,胃痛时喝酒并不好。」

  「别这么说。酒精应该有放松的功能吧?稍微放松一下,说出郁积在内心的话吧!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听说你们约会了几次。」

  「与其说是约会……其实只有看戏和吃饭之类的。」

  「这不叫约会,什么才叫约会?一切都很顺利吧?该不会快要决定婚礼的日期了?话说回来,差不多该让我看看她的照片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

  远见依旧不看生岛,稍稍皱起眉头。

  接着,他扶起戴得好好的眼镜,静静拿起生岛硬是倒入啤酒的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

  「……嗝。」

  「……咦?该不会……」

  「……」

  远见完全无视问话,沉默不语。看来……好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远见似乎和相亲的对象发生了一些事。

  「呃……」

  该如何安慰他呢?

  生岛从年轻时就常常谈恋爱,因此觉得被甩、甩人、在一起或分手都是家常便饭,远见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有一次生岛把远见灌得很醉,打听出他至今为止的恋爱次数,这个数字让生岛有些惊讶。远见次日完全忘记自己暴露过恋爱次数,生岛也顺势假装没有问过,免得彼此尴尬。

  「反正人类有一半是女人,今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女人……哇!」

  远见伸手抓住生岛的双臂。

  「老、老师?」

  「帮我倒酒。」

  「啊,好的。」

  生岛依照远见的吩咐替他倒满酒。远见再次大口喝完,然后说:

  「两个不同的人想要彼此理解,或许只是一种幻想。」

  「咦?」

  「她说歌舞伎很无聊。」

  「啊?」

  「……我无法理解她。她一开始还说好像很有趣……」

  「远见老师,你带她去看歌舞伎吗?」

  远见点头,或者该说是沮丧地垂下头。看来歌舞伎约会以失败告终。生岛心想,对于才刚开始交往不久的两人,歌舞伎约会并不是很恰当吧?与其看四小时的戏,还不如两人一起吃吃喝喝聊天……

  「我没想到她的心情会变得那么差……怎么想都想不出理由。太难懂了。和她的心情比起来,黏菌的心情或许还多少能够理解……」

  「菌类也有心情吗?」

  「黏菌不是菌类,是变形虫的一种,又称为变形菌。因为是单细胞生物,所以当然没有大脑……请再给我一瓶啤酒!」

  远见边喊边把身体重新转向生岛。他的脸已经开始红了。看样子他今天的酒品不怎么好,必须尽快改变话题才行。

  「可是,变成变形体的黏菌竟然能够破解迷宫。在迷宫出口放置黏菌的饵食,黏菌便会以最短的距离抵达终点。很厉害吧?」

  「啊,是啊,真厉害。」

  「……我刚刚讲到哪里?」

  「讲到黏菌。黏菌黏菌。黏菌真厉害。」

  「……呵呵……其实……我在家也有培育多头绒泡黏菌……」

  这个多头绒泡黏菌想必也是黏菌的一种。就是因为做这种事,才交不到女朋友──生岛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连连点头。

  啤酒下肚后,远见的生物学课会变得很漫长。上次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达尔文的生涯,今天大概也会很漫长吧。不过生岛心想,总比听他被相亲对象甩的故事好多了,又加点炖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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