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终幕

  啊,这出戏终于开始了。

  柝的节奏加快,伴随三味线巧妙的音色和定式幕拉开的轻微金属声,观众席响起掌声。会场的气氛大幅变化后又平静下来,所有观众都注视着舞台,坐在一楼最后一列的远见当然也不例外。

  舞台上设置了另外一层较高的地板,上面搭起黑框建筑。这是相当豪华的武士宅第与庭院。屋前此刻还垂着帘子,看不到里面。这次的舞台道具中,规模较大的道具──譬如屋顶,就会挂上平面图板予以简略,节省制作大道具与搭建的时间。相反地,竹篱门、松树、三升纹屏风等,则模仿真正的歌舞伎道具来制作。另外还准备了投影在萤幕上的呈现方式。虽然有可能变得不搭调,结果却能取得绝妙的平衡,这应该要归功于负责美术的村濑杰出的品味。据说《拔毛夹》的演出方式有两种,舞台美术也有相异的部分。来栖说过,这次的范本是第二代市川左团次让这出戏复活后,由第二代尾上松绿继承的版本。

  小野春道馆之幕。两名年轻人在帘幕拉开前就站在舞台中央。

  戏剧从两人持刀对打的武打戏开始。

  演员是浅葱芳和数马克己。

  两人拿着刀,彷佛被柝的声音催促般逐渐缩短距离。到了互相挥刀的定型动作就加入附的声音,接着两人又很有节奏地拉开距离,摆出亮相姿势。数马站着让观众看到侧面,属于勇猛的「型」,浅葱则采蹲姿,一脚向前,表现出优美的年轻男子。

  好,很漂亮!远见握紧拳头。

  不要紧,两人都很镇定。

  远见听到为浅葱尖叫的声音与「哦哦」的惊叹声,然后是掌声。惊叹声大概是表示:「满有歌舞伎的样子嘛。」

  没错,这是歌舞伎。

  这群学生实在太厉害了。

  远见和观众一起鼓掌到手痛,脸上自然浮现笑容。直到三分钟前,他还站在舞台侧翼,不过他判断没问题了,于是移动到观众席最后面。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这个位置可以掌握整体舞台状况。

  他并没有太紧张。

  平常他总是和学生一样……不,也许比学生还要紧张,每次都在胃痛,可是这次意外地轻松。

  与其说是轻松……或许是因为直到刚刚才从极度紧张的状态解脱,就如紧绷的弦断掉了,如今呈现松弛状态。

  好漫长的路。

  终于到达这里了。

  想到这些学生经由文化祭的准备得到多大成长,远见就感到骄傲。他自己在这一年半左右,也开始接触过去完全无缘的歌舞伎世界,变成歌舞伎迷。来栖以前说过,想要让其他人了解自己喜欢的东西,现在远见可以明白他的心情。在此同时他也深刻感受到,要将歌舞伎这种传统艺能的趣味传达给他人,比预期的还要困难。

  大约一个月前,远见曾邀请某个人去歌舞伎座看戏。

  那个人对于远见来说非常重要。为了让对方更能够体会歌舞伎的乐趣,他事前特别仔细调查剧目,而且手工制作了五张A4纸、附彩色照片的小册子。开演前、休息时间以及观赏后,他都热烈地谈论歌舞伎,也热烈地谈论歌舞伎社的学生。毕竟是他自豪的学生,一谈起来就停不下来。

  ……不过,他好像做得太过火了。

  那个人突然停止联络。昨天远见也试图透过社群网站传讯息给对方,但没有得到回应。也许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原本以为两人的关系进展得不错……究竟是哪里不对?自己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呢?

  这次的失败让远见有些消沉,但是当文化祭开始、公演前来栖失踪时,就连这一点消沉都飞散了。他虽然极度焦虑,但仍旧必须维持很冷静的态度。毕竟连村濑都紧张到声音变了。如果自己此时不振作,就没有社团顾问存在的意义。

  社长来栖黑悟回来时,远见因为反作用力而想要瘫坐下来。

  事实上,他的膝盖已经在发抖。但是还不行。来栖异常地满身大汗,原本自然卷的头发变得更卷,脚步也摇晃不定。远见先让来栖坐下来喝水,然后大家一起搧风,让他冷却下来。舞台上,蛯原刚好完成变身,化为女形。

  根据和来栖一起回来的村濑与蛇之目的说法,事情经过是这样:

  假借坪山雾湖的名字找浅葱的是外校的两名高中生,以及疑似其学长的一名男子。那两名外校高中生正是之前在夏季祭典闹场的人。自从那次事件以来,他们做的其他坏事也被发现,遭到停学处分,使他们怀恨在心。疑似学长的男子似乎和坪山就读同一所大学,坪山本人好像也心里有底。

  「有个家伙在戏剧研究社发表莫名其妙的荒诞议论,还对新入社的女生说些带有性骚扰意味的话,所以我就稍微指摘一下……」

  坪山说,在那之后对方好像就怀恨在心。她虽然说「稍微指摘一下」,不过大概是把对方批评到体无完肤吧。坪山是个有魅力与领导能力的女生,但是因为说话很直,也容易树立敌人。合理推测,自尊心被伤害的那名男生盗用了坪山的帐号,找浅葱出来……

  然而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是来栖。

  就这样,来栖被套入棉花喵的布偶装里,带到校园内四处走动。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否打算带他去别的地方,或者等公演取消后就要放他走。那两人已经逃离现场,村濑与蛇之目也没有余力追赶。他们以回到礼堂为优先。

  「会、会上演吧?」

  这是来栖说的第一句话。

  「《拔毛夹》会上演吧?没有被取消吧?」

  「公演没有被取消。蛯原帮我们撑场,只是快没时间了……你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准备好吗?」

  「可以。」

  来栖很果断地点头。他虽然筋疲力竭,但眼中仍蕴含强烈的意志。

  所有人都看着远见,等候最终的判断。

  先前还一脸不安的一年级生,此刻都换上下定决心的表情。二年级生紧张地等候许可,三年级生则注视着远见轻轻点头。他们好像在对他说:「我们能够做到,一定会做到……」

  「好,就去做吧。」

  听到远见的话,所有人都动起来。

  蛇之目把新的黑衣服装拿来,快速地说:「你这样会感冒,快换衣服。」演员两人一组面对面,做最后的服装检查。生岛则前往协助演出的学生所在的后台休息室。来帮忙的大家应该也都很忧虑。

  不久,从舞台传来热烈的掌声。戏剧社副社长、远见的父亲以及蛯原都回来了。蛯原发现正在和村濑说话的来栖,露出「哼」的表情瞥了一眼。来栖没有注意到蛯原,蛯原也没说什么,直接进入后台休息室。

  总之,表演开始了。最后比预定开演时间晚了三十五分钟,奇迹似地开始。一切都很仓促,连围圆圈鼓舞士气的时间都没有──但终究开始了。

  远见旁边的预备席放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工作人员座位」。这时有人坐下来。

  「啊。」

  远见往旁边看,发现是文化祭执行委员长铃森。

  「……这里是委员长的保留座位。」

  铃森喃喃地说。她的确是浅葱芳的隐性粉丝。浅葱原本要跪下来请求延长时间,铃森却高喊:「如果让你做这种事,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直接给予三十分钟的延长许可。

  「时间变更的事,我已经联络了接下来的啦啦队社。」

  「谢谢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那件事,请老师保密。」

  铃森用悄悄话的声量这么说。她大概希望继续以隐性粉丝的身分守护浅葱。远见当然承诺不会告诉任何人。

  舞台上的武打仍旧持续。

  根据指导者生岛的说法,这次演出会让演员的动作比原本歌舞伎的动作稍快一点。这样比较接近现代人的感觉,也适合这座舞台的大小。他还说过:「讲真的,缓慢的动作其实更难。」因此,这个武打场面相当有速度感,数马和浅葱的动作也很俐落。

  三轮山梨里从舞台右边登场。

  她饰演的是腰元卷绢,服装兼具稳重与艳丽,黑底布料搭配鲜艳的花卉与云朵图案。腰元是负责打理贵族身边杂务的侍女,卷绢则负责服侍这家的公主。

  舞台上的三人以阻止两人争斗的卷绢为中心,一起摆出亮相姿势。

  位置取得很不错。「啪哒哩!」打附的声音响起。来栖坐在右侧边缘。附的声音很干脆,很有活力……嗯,来栖也没问题。

  卷绢:两位,请住手。

  这时听见犀利的大向吆喝声:「枫屋!」这是远见的父亲正藏在二楼观众席后方喊的。由于演员和观众应该都不熟悉大向,因此当初讨论过,戏演到一半时只加入少量的大向。

  秀太郎:卷绢,你退下。

  浅葱饰演的秦秀太郎穿着浅紫色和服与灰色条纹袴,脸部涂白,眼尾画上红色,是一个还留着前发的英俊青年。占据最前排的浅葱粉丝应该很兴奋吧。

  数马:别受伤了。退下,退下。

  数马饰演的是八剑数马。黑色厚实的和服,加上朱色布面搭配龙丸金箔、造型华丽的裃。红脸的妆代表反派。这个叫数马的男生很灵巧,可以临机应变,外型有些可爱,却意外地很有胆量。生岛看上这一点,给予数马两个角色。后半出场的万兵卫台词也很多。

  卷绢:即使受伤也得阻止。两位究竟为何决斗,还请说明缘由。

  卷绢询问两个年轻人为什么要争斗。

  这次的台词是来栖以歌舞伎剧本和影片为基础,改写部分较为艰涩的词语等。不过有些地方为了让观众体会原本台词的奥妙,因此刻意保留原句。

  被质问的两人各自回答,是因为对方说了自己家人的坏话。

  数马因为父亲被说坏话而愤慨,秀太郎则因为哥哥被说坏话而生气。卷绢向两人劝说「因为这种理由决斗,有违对主人的忠义」。主人是指这座宅第的屋主,小野春道。

  卷绢特地出面制止,这时却传来这样的声音──

  玄蕃:卷绢,不需制止。

  八剑玄蕃从右边登场。他是数马的父亲。

  玄蕃:喂,数马,快打倒懦夫之弟。

  他甚至出言煽动。懦夫之弟是指秀太郎。至于是谁的弟弟,接下来马上就知道了。玄蕃穿着以黑色与金色为基调的裃,脸上涂白,画的却是一看就知道是反派的妆。眉毛之间浅蓝色的纹路代表很难应付的毒辣个性。在现实生活中,偶尔也会遇到眉毛间总是竖着青筋的可怕人物。

  卷绢:玄蕃大人,您因何唆使?

  玄蕃:咦?命吾儿打倒对手,何错之有?秀太郎之兄民部,迟迟无法寻回传家宝「天理矣」短笺,亦不敢切腹。秀太郎,你就代兄送死吧。

  哦哦!远见感到由衷佩服。饰演玄蕃的是一年级的石桥刀真。他演的玄蕃相当可憎,太厉害了。他大概原本就有很高的戏剧素养,但也因此常常会脱离歌舞伎特有的惯例表现。生岛彻底修正了这点,并且某种程度认可本人的独创性做为妥协。就这样,蓝眼睛的玄蕃成功演出可憎的反派。而且,刀真似乎是那种在正式场合更能发挥实力的类型,显得很有活力,甚至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反派既然出来了,接下来就轮到正义的一方。

  秦民部从左边登场。

  民部:哼!人之一寸,身之一尺。我民部戮力为公,日夜审讯盗贼,如此忠臣竟被称为懦夫,你有何证据?

  玄蕃:失落御宝,足以为证。此非主人所知之事。身为保管者,御宝既遭偷盗,实属不虑,理应切腹谢罪才是忠臣。称之为懦夫何错之有?

  民部:这……

  玄蕃:请果断切腹。

  民部:这……

  玄蕃:请。

  两人的「这」、「请」台词一再反覆,节奏逐渐加快。听说这也是歌舞伎独特的表现方式。在两人争执时,有人说话了。

  春道:两位,请稍等。

  这个声音洪亮又顺耳。远见想到她现在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禁露出微笑。

  帘子迅速往上拉,观众发出「哦哦」的声音,大概是察觉到身分高贵的人物登场了。

  这里其实也有小小的机关。当帘子往上拉的时候,灯光会变得更亮。身分高贵的人物后方设有出入口,称作「瓦灯口」,上面挂着看起来很豪华的帘幕。瓦灯口周围的墙壁贴满金色的纸。这家的主人坐在金碧辉煌的背景前方,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大人物。

  坐在中央的是小野春道,由一年级的一之谷水帆饰演。

  她穿着白色和服与豪华的小忌衣,相貌堂堂,很有主人的风范,不过内心一定相当紧张。她的表情有点僵硬。不要紧,加油!不,不用太努力加油,放轻松点──远见在心中喊着有些混乱的声援。

  春道:民部此刻即使切腹,也无法对朝廷交代。

  玄蕃:不不,大人,您老糊涂了吗?朝廷吩咐今日提交短笺以供御览,岂能延期?

  听到玄蕃的话,坐在偏左位置的小野春风以沉重的口吻开口。

  春风:民部,不需切腹。我春风更对不起朝廷……

  春风穿着浅色和服,搭配美丽的浅蓝色衬布。他是春道的儿子,带着几分柔弱气质,文静又优雅。假发掉落一撮,增添性感魅力。这个角色是由唐臼饰演。

  这家伙也发生了很多事啊……远见不禁沉浸在回忆中。唐臼已经没有必要用驼背掩饰姿势,到了第二学期似乎突然有不少女生接近他。石桥曾经抱怨:「他大概比我还受欢迎。」

  唐臼饰演的春风口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拿出小刀想要自杀。但他的父亲春道告诫他:「与其寻死,应寻找短笺才是。」春风也觉得有理,于是端正姿势,承诺要立刻寻找短笺。一旁的民部也低下头,展现责任感说道──

  民部:若是无法找到,主仆将有共赴黄泉之觉悟。

  从刚刚就散发出正义感与稳重气质的民部,由丹羽花满饰演。他身穿色泽高雅的裃,习于和服的身段大方而优美。

  生岛在居酒屋也说过,丹羽的动作基础很扎实,所以指导起来很轻松。生岛这个人明明会告诉远见种种学生的长处,却不会对他们本人说。

  玄蕃:踏破铁鞋寻觅三千世界,也不可能寻得。

  玄蕃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时有人喊:「文屋丰秀大人派来使者!」

  玄蕃:咦?丰秀大人为何派来使者?令人费解。

  玄蕃诧异地说完后,柝木敲了一下。

  以此为信号,舞台停顿下来。

  完全静止。

  全体演员文风不动,连视线都没有改变,好像被施加魔法或按下暂停键。观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纷纷交头接耳。

  这时「哒哒哒」地走到舞台中央的是……

  「大家好,今天很感谢各位来观赏歌舞伎社的公演。」

  是来栖。

  他手中仍旧拿着附木,鞠了一个躬。观众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为他鼓掌。

  接下来就是来栖之前说到「会打断舞台的演出方式」。

  「演出才刚刚开始,不过,会不会已经有人感到困惑,不知道演员在说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来栖笑咪咪地询问,会场中传来「有~」的回答。虽然不是事先套招的,但那无疑是本班的同学,来栖也很随兴地回应:「就说嘛~」观众哄堂大笑。转眼间,气氛就变得很轻松。

  「很抱歉先前没有打招呼,我是歌舞伎社的社长来栖……啊,谢谢,很高兴有人鼓掌,让各位费心了……呃,很遗憾,我的演技很差,所以在舞台方面负责幕后工作和打附。打附是指用这个附木敲在木板上,发出『啪哒啪哒』的音效。我刚刚就在那边的角落打附。这是歌舞伎独特的音效。」

  来栖让观众看看他手中的附木进行说明。到这里,远见忽然觉得有些在意,凝神注视。他距离舞台有些远,因此看不太清楚,不过来栖的左手似乎不太自然……

  来栖若无其事地把左手收到背后,面带笑容继续说明:

  「歌舞伎是传统艺能,难免给人艰涩的印象,不过在江户时代是一般老百姓的娱乐,所以故事本身其实一点都不难。不过,台词使用的单字和表达方式跟现代相差很多,有些地方可能会比较难听懂……因此,现在要用超级简单的方式来说明目前为止发生的事、人物介绍,以及接下来的部分故事内容!请大家放心!只要知道这些,就不会看不懂情节发展!」

  他边说边在舞台上小跑步。

  「好的,首先介绍上面这层的人。在上面的人物代表地位比较高。这个人是主人小野春道,在这个家地位最高。这个人是小姓(注6),在地位高的人身边会有像这样帮忙拿刀的小姓。这边这位大哥是这一家的公子──小野春风。这位公子的名字和外表都很优美,所以很有女人缘,和这个家的女仆之间有些暧昧不明的关系。这点大家只要稍微记得就行了。」

  他以明快的节奏说明,并且轻轻拍打或戳一戳像人偶般固定不动的演员肩膀或背部。被拍打的演员像人偶般摇晃,引来观众的笑声。在搞笑的同时,也告诉观众此刻舞台上的时间是静止的。

  「接着到下面,这些人是家老。大家听好了,很简单喔,从观众的位置来看,右边的是坏人!左边是正义的一方!就这样!」

  过于简单的说明让观众窃笑。

  「哈哈哈,好像太笼统了。那么先来介绍坏人。这个脸很可怕的欧吉桑是小野家的家老──八剑玄蕃。他其实是计划夺取小野家的坏蛋。在歌舞伎当中,坏人都会画上反派的妆,所以很好理解!不过也可以看作是泄漏剧情吧?」

  有些观众边笑边点头。来栖的解说方式轻松浅显,不会给听的人压力……哇,他的脚绊了一下。远见捏了一把冷汗。来栖不要紧吗?

  「这个红脸的年轻人是邪恶家老的儿子──八剑数马。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他也是孝顺父亲的儿子……所以我不是很讨厌这个角色。这个角色的演员负责演两个角色,接下来他会以万兵卫的身分再度登场,大家也可以比较看看不同的演技!现在移到左边,正义区有三个人。首先是正义的家老──秦民部。连他服装的色调感觉都有正义的味道吧?化妆也呈现出正直的个性。这位是他的弟弟──秦秀太郎……美少年!来,粉丝团的各位,请掌握机会!现在是可以尖叫的时机!」

  来栖用淘气的口吻这么说,浅葱芳的粉丝便齐声发出尖叫。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事实上,这除了是给浅葱粉丝的优惠,也借由加入「请掌握机会」这一句,暗示「看戏时请不要随意尖叫」。这是浅葱本人希望能够加入的注意事项,因此来栖便想出巧妙的方式来表达。

  女生的尖叫声平息后,来栖绕了秀太郎一圈说:「能够饰演美少年的人,同样能够饰演美女。这位演员这次也要饰演两个角色,请大家期待精采的变身。」他不忘宣告这场戏的看头。

  「接下来是刚刚阻止年轻人打架的美丽女仆。这位是腰元卷绢。腰元是替身分地位高的人处理身边杂务的人。因为要随侍在高贵的人身边,所以是具备教养、举止合乎礼仪的女性。」

  来栖回到舞台中央说:「好,介绍完在场所有人物……」他大幅转头扫视观众席,接着朝向正面停下来,深深吸入一口气,上半身微微往后倾。

  「主角是谁呢?」

  他用大嗓门吸引观众的注意。

  「还没出场!」

  他以嬉闹的气势接话,引来哄堂大笑。来栖原本就是个性开朗的学生,不过今天的情绪格外高昂,或许是要借此振奋体力透支的自己。远见握紧拳头,在心中为来栖加油。

  「在我暂停演出之前,大家应该有听到『文屋丰秀大人派来使者~』的声音。事实上,这一家有位公主,那位丰秀大人就是这位公主的未婚夫。两人虽然订了婚,公主却迟迟没有嫁过去,因此丰秀大人有些担心,派使者来看看情况。这位使者便是本出戏的主角──粂寺弹正。他接下来马上就要登场,不过在那之前,让我再说两点。我会长话短说!」

  来栖环顾观众说:「首先,第一点。」这时传来「咚」一声打柝的声音。此刻打柝的是蛇之目丸子。光是制作服装就很辛苦了,她却还负责很难抓准时机的打柝工作。

  「小野家的传家宝遗失,陷入很大的麻烦。这个传家宝就是刚刚提到的『天理矣短笺』。如果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可以看传单背面的说明。现在只需要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传家宝,遗失了很伤脑筋。有地位很高的大人物要求『借一下那个短笺』,所以真的很伤脑筋。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来栖轻轻抬起又放下脚踝,大声说:「第二点!」柝再度响起。

  「小野家还有另外一件伤脑筋的事。这家的公主锦之前罹患了怪病,所以没办法出嫁。至于是什么样的疾病,现在还不能说出来。接下来登场的主角会如何解决小野家的两个问题呢?和标题的《拔毛夹》又有什么关系?啊,再不快点开始演戏,演员就要撑不住了。」

  他边笑边再次轻轻戳一下刀真饰演的玄蕃。玄蕃稍微晃动一下,观众又笑了。刚刚的摇晃大概不是演出来的。

  「打扰大家了。现在请继续观赏。等不及要上台的主角终于要来了!」

  来栖说完退到舞台侧翼,观众报以温暖的掌声。

  掌声还没完全平息,先前的喊声又重复一次:「文屋丰秀大人派来使者!」

  以此为信号,戏剧再度开始,演员彷佛魔法解除般又开始活动。

  玄蕃:咦?丰秀大人为何派来使者?令人费解。

  春道:原以为是大内派敕使来取短笺。既是丰秀大人之使者,就由两位代为见面。

  玄蕃与民部鞠躬回答:「是。」帘子垂下,数马、秀太郎、卷绢也退下,舞台上暂时只剩下两名家老。

  主角弹正──也就是阿久津──终于要出场了。

  那个超爱引人注目的家伙。

  远见挺直背脊,望向代替花道的通道。

  *

  「请~进~」

  听到独特的声音,接着传来令人联想到歌舞伎的音乐。

  进场的是文屋的丰秀大人派来的使者……没错吧?根据刚刚那个学生的说法,他就是《拔毛夹》的主角,粂寺弹正。

  我之所以会在这种地方看高中生演出歌舞伎……

  都是那个人害的。

  我第一次看歌舞伎是在大约一个月前。那是真正的专业歌舞伎公演。带我去歌舞伎座的那个人递给我亲手制作的小册子说:「今天的剧目可能有点难懂,所以我准备了资料过来!」我接过整整五张A4纸的剧目介绍,心想这个人真的很喜欢歌舞伎。到了观众席一坐下,他就开始详细解说。我因为是歌舞伎初学者,所以的确很感谢他帮忙解说……可是,心中不禁浮现好几个问号。

  这难道不算是约会吗?

  在解说剧目之前,应该还有别的话题可以聊吧?

  因为要到歌舞伎座这种豪华的地方,我特地穿了新买的洋装,也努力穿上不太常穿的高跟鞋……他却没有任何感想?

  他原本就是个有些独特的人,甚至会看着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你很像耳廓狐」。我不懂他的意思,呆呆看着他,他就接着说「那是住在沙漠的可爱动物」,我才知道他应该是在称赞我。

  由于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我转换心情,心想他应该没有恶意,很专心地听他说明。但是因为情报量太多,我连一半都无法吸收。他那么热心说明,我也应该要能确实说出自己的感想──在这样的义务感与紧张感中观赏的戏剧,老实说并不有趣。虽然也有有趣的部分,但或许是我失去了纯粹欣赏的从容。

  看完戏后,我们去喝咖啡。

  难得来到银座,我原本以为会去时髦的酒吧之类的地方,不过这个人好像不太擅长喝酒。那也没关系。即使是连锁咖啡厅,只要能愉快地聊天喝咖啡就行……

  他的确很愉快。

  他一直聊着歌舞伎的话题。不,与其说是聊歌舞伎,不如说是在聊社团学生。

  我并不是不想听青春洋溢的高中生种种话题,但上次见面时,他聊的也是这个话题,上上次也一样。换句话说,他一直在聊歌舞伎和学生的事。

  或许我自己也有问题。我其实可以更强硬地切换话题。他并不是独断专行的人。只要我能稍微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愿意接受。我应该老实告诉他:「和歌舞伎的话题比起来,我比较想要听你自己的事,也希望你能够听我想说的话。」

  可是,我一直忍耐……与其说忍耐,不如说是装好人。

  我一直充当聆听的角色,感觉越来越累,无法继续保持笑容。「对不起,一直在聊歌舞伎的话题。你是不是没什么兴趣?」当他终于这样问我,在我心中另一个有些粗暴的自己不禁发火,心想:「不是这种问题吧!」我当然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回应,只是不小心说出:

  「很抱歉,我无法理解。歌舞伎很无聊。」

  而且露出明显不高兴的表情。

  「咦?啊……今天的剧目果然有点艰涩吗?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懂。我们社团的社长一定能够更……」

  「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在相亲后决定先交往看看,于是在这里约会,可是你只聊歌舞伎和学生的话题,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我站起来,简短地道别就走出咖啡厅。

  就如他不习惯跟女人交往,我大概也同样地不习惯和男人交往,所以无法表现得很成熟。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难为情与羞愧……

  他并没有追上来。

  咖啡厅距离地下铁车站明明很近。

  文化祭的门票在两个星期前送来,但我一直犹豫到最后一刻。

  我并没有突然对歌舞伎产生兴趣,仍旧觉得那是一项门槛很高的传统艺术。更何况是高中社团的演出,品质当然也会比较低……

  不过,最后我还是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内心是想要见到他──只约会过三次,不懂得察言观色和女人心,戴眼镜的高中老师。

  其实我那时候在地下铁车站,错过了两班电车。

  原本期待他会追上来的。

  弹正:吾乃粂寺弹正,奉主人丰秀之命做为使者,到此问安。烦请转达。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

  从观众席间的花道踏上舞台的演员吸引了我的目光。或许有部分因素是服装与假发,让这个男生看起来很巨大。不是身材很高或很胖之类的,而是存在感本身很巨大……啊,或许有部分因素是声音。他并没有戴麦克风,声音却洪亮地响彻礼堂大舞台。

  真的是高中生吗?不只是这个男生,从刚刚就在舞台上的演员也表现得落落大方。其中当然有像一般学生、难掩紧张的演员,也有稍微说错台词的地方,但这场戏还是超乎我的想像。想到还是高中生的年轻人在拼命演出,就会有专业演员所没有的独特紧张感和新鲜感。这个气氛或许是文化祭这种特殊场合才有的。

  而且中途戏剧还暂停了一下,加入解说。

  我听不太懂艰涩的台词,正在想这出戏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刚好就加入解说,时机巧妙到简直就像被看穿内心。而且,在这段期间演员都静止不动,也是很有趣的演出方式。

  听那个娇小的男生解说很有趣,也能体会到他真的非常喜欢歌舞伎。这个男生就是社长……那个人常常说,这位社长拥有坚强的个性,能够「大声说出自己要做想做的事」。的确,若是身边有这样的孩子,即使是大人、老师,会受到影响也不奇怪。

  主角弹正在侍从转达后,与两名家老见面。

  家老问:「您今天来访有何贵干?」

  弹正回答:「听说公主生病了,迟迟不肯嫁过来。所以,主人要我来详细探寻真正的状况。」

  他们的台词当然是更有歌舞伎味道的艰涩台词,但是即使碰到几个不懂的单字,我也能理解大概的意思。刚刚那个孩子说过,这位弹正会把公主的病治好……

  由于我的位置比较靠前面,因此也能仔细观察服装。

  厚实的白色和服上,穿着花纹有些特别的裃……那好像是棋盘花纹,以黑色和绿色为基调,家纹是金色。三个四角形重叠在一起,应该是三升之纹。以前那个人告诉过我,那是歌舞伎界的名门成田屋的家纹。

  「《拔毛夹》是成田屋的家传剧目。所以当成田屋以外的演员要表演时,为了表达敬意,都会使用三升之纹。光是看服装,也能感受到歌舞伎的历史……」

  我记得他很愉快地谈论这个话题,我听得也很愉快。我并不是讨厌他谈论歌舞伎,只是……程度的问题。我以为我们是在约会,结果却变成校外教学的气氛,感觉有点……

  民部:已知悉使者用意。待公主病愈,必能完成喜事。

  玄蕃:喂喂,民部。即使阴间与阳间翻转,公主之病亦无法痊愈啊。

  嗯~玄蕃这个家老真可恶。

  这大概是演员演得好吧。即使是涂白的妆,也看得出他的五官很立体……咦?眼珠子的颜色该不会是……我拿出自己带的歌剧用望远镜确认。

  没错,邪恶家老果然是蓝眼睛。

  哇,感觉好奇妙……

  蓝眼睛的邪恶家老擅自主张:「公主的病无法痊愈,这起婚事还是取消吧。」即使民部设法圆场,他也完全不肯听,甚至还说「这位公主无法与人交往」。这是什么话,真过分……

  弹正:若因大病奇病,或得放弃婚事,但也不能只听您口头说说。望能拜见公主。

  为了亲眼确认,弹正要求见公主一面。

  接下来,公主总算要登场了。

  那个人似乎很期待这位公主会变得多么美丽。饰演公主的学生有两个角色,应该和刚刚的秀太郎是同一位演员。刚刚那是非常漂亮的少年,饰演公主应该也很美吧。那个人还说过「本校的王子终于要变成公主了」……不过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只能摆出含糊的笑容,没有继续追问。

  ……我那样的态度也有问题。我当时深信男人喜欢很会聆听的女人这种落伍的想法。仔细想想,不论是男人或女人,都喜欢别人听自己说话。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也希望他能够听我说话,希望他能够谈谈歌舞伎以外他自己的事情。我应该要老实说出自己的希望才对。

  为什么做不到?

  理由很清楚,因为我不想被他讨厌。

  在第一次见面的相亲场合,他很腼腆地笑着,身上穿着过于朴素但很干净的西装。喝咖啡时,他突然焦急地说:「糟糕,我忘记擦眼镜了。镜片是不是很脏?」

  才过三十分钟,我就喜欢上那个人了。

  玄蕃:喂,卷绢,把锦之前公主带到这里。

  玄蕃一说完,女人的声音就从后台传来,但没有出现身影。

  卷绢:公主,请。

  众腰元:请。

  锦之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独特的声音和语调,很有歌舞伎公主的特色。公主仍旧不见人影。两名家老在左手边,弹正坐在右手边,等候公主登场。

  这时听到音乐与歌声……帘子拉起来了。

  公主由卷绢牵着,后面跟随数位侍女一同登场。

  哦哦哦──观众席发出骚动声。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公主!即使从远处也看得出她的美貌,在华美服装的烘托下显得更迷人。她身上的振袖和裲裆(注7)非常精致,是鲜艳但不失高雅的红色……我又拿出歌剧用望远镜,这个场面当然得细细观赏。红色的布面……应该称作绯色吧?上面绽放着色彩缤纷的四季花朵,并飘着金线所绣的云朵和彩霞……该不会也有使用小珠子和亮片吧?我听说服装有些是借来的,不过弹正和公主的服装是自己制作的。如果真是如此,这个手艺实在太厉害了。美丽的公主不知为何头披薄布,几乎完全盖住头发。

  ……咦?这个演员饰演两个角色……那不是要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刚刚的年轻人换装成公主吗?这有可能吗?

  弹正:幸会幸会,这位就是锦之前公主?

  弹正开始自我介绍。「我们家主人一直期待您嫁过来,您的心情应该也一样吧?病情怎么样了?」他用古风的说法问出以上内容。这样看来,两人的婚约是你情我愿,公主并不是被迫出嫁。

  锦之前:名为弹正的大人,请听妾说。

  「糸屋!」

  这时听到大向的吆喝声。一开始听到这个声音时有些惊讶,不过习惯之后就觉得很酷,感觉舞台空间变得更紧凑。

  「哇……」周围女学生看到公主都陶醉地叹息。嗯,的确,这个男生真的很漂亮。尤其是隔壁的女生,甚至把上半身往前探出去,还被她隔壁的朋友斥责:「小爱,不可以往前倾!」年纪轻轻就懂得看戏礼仪,真了不起。

  锦之前:为今世翩翩男子文屋丰秀大人追求,妾自诩无人比妾更幸运,结果却得此业病……

  弹正:即便公主如此说,若不知关键病情,也无以回答。

  玄蕃:当然、当然,还请您亲眼见证病情。

  坏心眼的家老站起来,露出恶毒的表情。他推开意图制止的卷绢,接近美丽的公主,无视她的抗拒摘下薄布。真是恶劣的家伙。这时听到太鼓咚隆咚隆的声音,舞台灯光变暗,只有公主周围投射泛红的诡异灯光……

  「哇!咦?怎么了?」

  被称作小爱的隔壁女生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

  公主丰盈的黑发惊人地直竖起来。这一幕的机关其实很简单,只是准备一根钩住假发的竿子,由黑衣举起来。

  光是看到这个机关或许会觉得好笑,可是公主坐着的后方萤幕上,投影出经过夸大、宛若蠕动的蛇般倒竖的头发影像,搭配诡谲色调的背景,营造出阴森的现场气氛。我猜这应该是正式的歌舞伎所没有的视觉效果。

  聚光灯打在弹正身上。他那副惊讶的表情非常夸张,几乎带有喜剧笑果,引来观众的笑声。

  锦之前:啊,好羞愧,病又发作了,快披上薄布。

  公主显得既难受又羞愧,善良的家老民部便替她重新披上薄布。这时头发立刻就放下来,舞台灯光也恢复原状。然而可怜的公主发出「啊啊啊」的悲叹声痛哭。隔壁的女生紧盯着舞台,喃喃地说:

  「芳大人……好可怜……可是看到芳大人这么可怜的样子,又觉得可爱极了……啊啊,我该怎么办……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玄蕃说:「有这么可怕的病,不可能结婚。」民部则说明:「那件薄布缝了鸣神上人的护身符,只要披着薄布,有神佛保佑,就不会发病。」

  弹正陷入沉思。接着他说,无论如何,希望能先见见屋主。

  民部:遵命。不好意思,还请您在此稍候。

  玄蕃:卷绢,陪公主入内。

  锦之前在卷绢的引导下,优雅地站起来。

  她把双手举到胸前,彷佛是要让观众看到袖子的花纹。双手稍微偏向旁边,大概是固定的姿势吧。她以这个姿势静止几秒,简直像彩色浮世绘般美丽。诡异的疾病造成的忧郁气质,搭配绚烂华丽的服装……两者明明是相反的元素,却形成某种奇特的协调,营造出独特气氛。后排传来男生低语的声音:「糟糕,我现在才想起浅葱是女生……」「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糟糕……」什么?我感到混乱……这是什么意思?等等,这个演员是女生吗?

  弹正:这疾病还真令人费解。像那般头发倒竖之病,吾在〈奇病门〉亦不曾见过。此病着实可疑。

  弹正在舞台上困惑地说。

  我虽然也感到有些混乱,不过越来越期待接下来的故事……

  带领这些高中生的那个人,真的好厉害。

  我由衷这么想。

  *

  弹正:哼,那八剑玄蕃,纵是奇病,但对病中公主出言不逊,毫无忠义可言。先前又暗示吾,快快回去禀告,舍弃婚事。反之,民部大人则似深深同情公主。何者忠义,明明白白。

  舞台上,独自一人的主角弹正在说话。

  来栖说过,这是原来的剧本里没有的新增台词。既是对观众做补充说明,也能拖延时间。长沼不禁赞叹他想得如此周到。

  长沼此刻穿着忍者服装,捧着指南针的磁石准备妥当,但还没有轮到他出场,因此他正从舞台侧翼观看。

  弹正:即便如此,也难掩锦之前公主美貌……只消头发倒竖之怪病痊愈,即可立即将公主带到主人身边。真是光芒四射、美若天仙,如此貌美的公主……公主……?

  弹正自言自语的时候,从右边出现一名穿着浅紫色和服的年轻人。捧着菸草盆的这名年轻人是秀太郎。弹正看到秀太郎又说了一次:「公主?」这回是面向观众说的,引来哄堂大笑。

  秀太郎:使者大人,有劳您了。我是秦民部之弟,名叫秀太郎。

  没错,浅葱芳快速变身为秀太郎了。

  从锦之前到秀太郎,要换下那么繁复的服装,竟能如此快速变身,让观众喜出望外。长沼也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换装的,他打算演完戏后去探听其中奥秘。

  弹正:嗯……我们在哪见过吗?

  秀太郎:咦,您在说什么?

  两人的对话又引来观众大笑。不过这些台词应该不在剧本上……该不会是阿久津的即兴演出?这家伙实在很厉害,运动神经也很不错。长沼甚至想要拉他进体操社。不过阿久津一定会选择歌舞伎社吧。

  秀太郎:兄长吩咐,弹正大人想必等得无聊,派我来此陪大人聊天。

  弹正:劳他费心了。民部大人之弟一表人才,想必也在练武?

  秀太郎是来陪弹正聊天的,弹正不知为何却笑嘻嘻地问:「你有没有练武?」

  秀太郎:弓箭在练那须流,马术则尚未学习。

  弹正:什么?尚未学习?未免太疏忽了。可否由吾指点一二?

  秀太郎:万分感谢。恳请赐教。

  弹正要教秀太郎马术,秀太郎深深鞠躬说「请多多指教」。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两人靠近后,弹正握住秀太郎的手。

  弹正:先执手。呵呵呵呵……好柔软啊。

  他摆出一副嘻皮笑脸、色眯眯的表情……一开始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体操社的社员都很惊讶。主角可以这么吊儿郎当地吃人家豆腐吗?秀太郎也显得很诧异……事实上,他明显表现出抗拒之意。

  弹正:接下来是关键。骑马上马鞍,应如此夹紧骑乘以传授。

  他贴得更近,想从后面骑上去。女学生纷纷发出嘘声。毕竟是对大家的王子性骚扰,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阿久津在练习时也埋怨过:「我会不会被芳学姊的粉丝杀死啊……」

  秀太郎:啊!请大人自重!

  秀太郎也不禁生气了,把弹正推开。

  这个动作并不是实际行为上的推开,而是像跳舞般优雅的动作,想必是歌舞伎特有的表现方式。秀太郎离开弹正后摆出冷淡的表情,从左侧退下舞台。弹正坐在中央,发出爽朗的笑声:「唔哈哈哈哈!」接着他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望着观众席。

  弹正:让大家看笑话了,真是难为情。

  他用洪亮的声音说完,深深鞠躬。

  观众哈哈大笑,报以热烈的掌声。这么一来先前还在生气的浅葱粉丝也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掌声停歇后,舞台上只剩下弹正与裃后见(注8)。裃后见绕到弹正身后,若无其事地递上某样东西。

  出现了!

  拔毛夹终于登场!

  不知是谁说了声:「太大了吧!」观众又发出笑声。没错,为了让远处的观众也能看到,拔毛夹刻意放大。这时弹正又说话了。

  弹正:不不不,这大小刚刚好。

  他很满意地点头这么说。这句回应观众的即兴台词又引来场内笑声,连长沼也在舞台侧翼笑出来。

  弹正开始用那个巨大的拔毛夹处理自己的胡须,大概是在打发时间吧。他边做出拔胡须的动作,边喃喃自语。

  弹正:那头发倒竖现象,吾完全摸不着头绪。摘下薄布就……咚隆咚隆咚隆……令人费解。

  他拿着巨大的拔毛夹摆出姿势。

  演出歌舞伎时,演员常常会在摆出漂亮姿势之后静止不动,简直像是让观众用自己的眼睛按下快门,拍下脑中的照片。体操这项竞技也要求姿态优美。长沼对学弟说过「要做出拍成照片也不丢脸的漂亮动作」。

  接下来……

  他的偶像三轮山梨里终于要出场。长沼自己也感到紧张,吞了一口口水。饰演女仆卷绢的梨里真的很漂亮、很可爱、很有气质……他找不到适当的言词形容。待会儿一定要一起照相,好向大家炫耀。他的野心是偷偷拍下双人照,当作一辈子的宝物,也要把照片印出来裱框。

  卷绢替弹正端茶过来。她和刚刚的秀太郎一样,负责接待客人。

  卷绢:弹政大人想必十分无聊。这茶叶虽已磨成粉,却是上林初昔,由公主亲手泡成薄茶,命我送来请您饮用。

  弹正:感激不尽。公主之茶想必也美味至极,但首先想喝您一杯薄茶啊。

  可恶~阿久津!你这家伙……

  虽然知道是演戏,但是看到阿久津接近梨里,长沼仍不免一肚子火。怎么会有这么色的主角?长沼很想从舞台侧翼丢出磁石砸他。

  卷绢:请别胡闹。快快喝下公主之茶。

  弹正:不,公主之茶犹如颔上露水,关键茶梗无法消受。我欲饮卿之茶。茶筅莫非也是初昔?

  嗯~这段台词的意思有些难懂。

  长沼听不懂的台词,其他观众应该也听不懂。他曾问过来栖:「这段台词不用改简单一点吗?」来栖露出暧昧的笑容回答:「那里是刻意保留原样的。」长沼不懂为什么要刻意保留,不过即使不了解台词,还是可以感受到弹正的好色,而且正式演出比练习时更加明显。卷绢终于生气了。

  卷绢:请别胡闹!我可不知那种事。

  弹正又被推开了。长沼心想:「活该,应该顺便踢他一下才对。」

  弹正摆出投降的姿势,卷绢便朝着他说──

  卷绢:哔哔哔哔、哔~

  说完,她就以冷淡的表情离开。这里的「哔哔哔哔、哔~」似乎是吐舌头发出来的声音。由梨里来说,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到足以使心脏粉碎。这句「哔哔哔哔」一度在体操社大为流行。啊啊,长沼也想要被梨里吐舌头……

  弹正:这一来被甩了两杯啊。

  好色主角弹正抱着头哀叹,引来哄堂大笑。他明明是主角、是英雄,却被大家嘲笑,即使如此仍不改大方爽朗的举止……实在是无法讨厌的家伙。长沼过去从来不知道,歌舞伎竟是这么好笑的戏剧。

  弹正:就来喝一杯吧。

  弹正正要喝卷绢端出来的茶,这时拔毛夹又变大了。

  不仅如此,随着咚隆咚隆的鼓声,拔毛夹竟然自行直立起来。这当然是有根竿子黏着拔毛夹,由后见在操作,但是依照惯例要假装没看见操作者,因此拔毛夹等于是自己飘浮起来在跳舞。

  弹正惊讶地站起来。

  砰砰!敲打木板的声音传来。

  来栖在打附。

  喔,不对,附的声音好像应该用「啪哒哩」描述。

  弹正以夸张的姿势瞪大眼睛,持续惊讶的表情。阿久津的动作大胆、夸张,充满跃动感。打附的声音变得激烈,弹正摆出单脚向前的姿势。

  这就是所谓的「亮相」。

  好帅。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阿久津真的很帅。

  刚刚还是个色鬼的弹正瞬间变成英雄。

  夸张的样式美,正因为简单才有力量。长沼想起儿时憧憬的特摄英雄,具有简单易懂的帅气。不依靠台词,只凭生龙活虎的动作,以及更加夸大动作的音效。没错,这就像英雄变身的场景,吸引无数小男生……不,小女生应该也会受到吸引,电视上同样有很多女孩战斗的卡通节目。

  大家都憧憬着男女英雄。

  变强的瞬间、帅气的瞬间、美丽的瞬间,这时加入音乐、音效,在亮晶晶的背景中,男女英雄的动作停止片刻,让大家把最帅气的姿势看个仔细。即使每个星期的动作都一样,也绝不会省略。

  因为大家都在期待这一段。道理或理由暂且摆一边,小孩子最喜欢这个帅气的瞬间,也期待着这一幕。

  长沼内心还存在着这样的小孩子,所以他才会对歌舞伎感到兴奋。

  他要感谢梨里、来栖以及歌舞伎社的所有人,把他卷入如此值得兴奋的事。当他们找体操社在迎新会上担任捕快时,长沼一开始还感到困惑,觉得自己从来没看过歌舞伎,更不可能演出。然而没想到尝试后,就发现难得有这么有趣的东西。当歌舞伎社请体操社帮忙文化祭上的演出时,长沼也很开心。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又可以和梨里在一起,不过,长沼大概也喜欢上了歌舞伎,其他体操社的社员大概都一样吧。

  他重新捧着指南针磁石。

  出场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阿久津仍旧维持着亮相的姿势。

  *

  啪哒,啪哒!

  打附的声音强而有力。

  舞台上的弹正看到飘起来的拔毛夹,惊讶地站起来,右脚往后跨一大步,左手向前张大手掌,以全身表现出惊愕。

  接着,他又朝反方向的右侧摆出同样姿势,让所有观众都能欣赏到。

  真的很不错──静寂露出微笑。

  弹正虽然感到惊讶,却没有做出慌慌张张的动作。这出古典剧目不需要那种写实的动作,而是要以缓慢的大动作确实表达惊讶。这比一瞬间的惊讶演技更困难。歌舞伎虽然重视「型」,但在正确的动作中当然也需要演技。在摆出固定姿势的同时,也要传达高兴、悲伤、愤怒或惊讶的情绪给观众。学生演出的戏剧往往只能勉强摆出姿势,而静寂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可是,这个叫阿久津新的孩子不一样。

  他能够保有「型」,展现超越素人的流畅动作,却又不忘演戏。他依然扮演着弹正这个角色,由衷享受成为弹正。因为他太喜欢演戏、太喜欢戏剧,因此不论在做什么,都不会忘记演戏。

  怪不得仁会感到焦躁。静寂的微笑变得有些苦涩。

  他想起幼时的仁。当时对那孩子来说,歌舞伎只是令人兴奋而有趣的游戏。

  ──阿公,我今天变成狐狸了。爸爸,我学会弁庆的六方了。

  可爱的孙子边说边在家中的练习场快乐地蹦蹦跳跳。

  后来,当他开始接触真正的舞台,发觉到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由于太过真挚地面对这份责任,因此在看到父亲离开舞台后,他变成几乎不会笑的孩子。他应该已经忘记歌舞伎是愉快的游戏。

  直到遇见这位阿久津同学为止。

  阿久津摆出左手拿刀插在地板上的姿势。

  穿着鲜黄色足袋的右脚用力踏向前方,右手拳头放在胸前,胸部以上好似朝着斜上方提起。「啪哒哩!」亮相与打附完美搭配。打附的是来栖,声音干净俐落。必须经过确实的练习才能打出这样的声音。

  「泽良木屋!」

  哦哦──静寂在心中赞叹。

  正藏先生绝妙的大向,将泽良木屋(Sawaragiya)中「wa」的音几乎省略,听起来像「Saragiya」,节奏格外紧凑。这是令他怀念的屋号。静寂听说过,这个社团的每个人都有屋号……原来阿久津选了这个屋号。隔着通道,坐在斜前方的是阿久津的母亲诗织。她的脸颊上泛着泪光。她生长在泽良木屋,打从心底喜爱歌舞伎这项艺术,却因为身为女人无法继承屋号,被命运玩弄……此刻看着儿子,她内心应该百感交集吧。

  弹正:真无法理解。拔毛夹竟能独自站立。

  他的声音洪亮到令人惊奇。这种发声方式当然无法在专业演出中维持下去。一直发出这种声音,不到一个月喉咙就会哑掉。然而,现在他只要这样就行了。他只为了今天、为了这一瞬间练习。而且,就算要求他不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他大概也不会听吧?静寂可以轻易想见生岛的苦瓜脸。

  弹正:怎么回事?拔毛夹长了脚,放下就跳舞,拿在手中却没事。总而言之,无法理解。

  他把菸草盆的银菸管放在地上躺着观察,维持罕见的亮相姿势。

  弹正:菸管不跳舞……

  阿久津饰演的弹正具有难以形容的亲和力,看到他躺着的姿势,观众都发出笑声。接着,弹正又放下佩戴在腰际的小刀,在放下的同时将它滑向后方,由待命的裃后见换成黏在竿子上的巨大小刀。巨大小刀轻飘飘地动起来。阿久津和裃后见的配合很流畅。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要配合呼吸节奏却很困难,想必是练了很久。

  弹正拿起菸管,接着是配合太鼓咚隆声的打附声,然后又是亮相动作。这一段弹正会接连展现五种亮相,非常精采。

  弹正:喔,在跳、在跳。拔毛夹与小刀会跳舞,银菸管却否。着实令人费解。

  阿久津饰演的弹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即使化了妆,也能清楚看见他的表情变化。在歌舞伎或许会被认为是过度的演技而不获好评,但在这个空间,观众并不知道歌舞伎的标准,因此都很愉快地欣赏随心所欲演出的弹正,静寂也能舒适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

  接着,阿久津背对观众,坐着把脚伸长,以双手支撑上半身,面朝上方,又摆出奇特的亮相动作。这个姿势看起来也可能是在观察天花板。

  弹正:莫非是~

  由于弹正几乎面朝正上方,因此一般来说,观众应该看不到弹正的脸,然而阿久津在下一瞬间发出「唔」的吆喝声,把身体往后弯到让观众看见脸的地步,也就是歌舞伎中「海老反」(后弯)的姿势。

  弹正:鬼屋!

  啪哒哩!锐利的一声打附,大向再度吆喝:「泽良木屋!」

  保持这样的姿势,竟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观众都予以热烈掌声,静寂也毫不吝惜地鼓掌,心想这些孩子真是不得了。看他们如此自由快乐地演戏,仁当然会受不了。就连静寂都产生类似不甘心、心头痒痒的奇特心情。

  喜欢戏剧、喜欢歌舞伎,因为喜欢所以感到快乐。

  他们站在这样的原点,歌颂着戏剧。

  实在太令人羡慕了。

  然而身为专业的歌舞伎演员,随着经验增长,就不能一直站在这个原点。为了将自己的技艺提升到足以向观众收费的地步,必须冷静客观地检视自己。就如投入池塘的小石子产生的涟漪向外扩散,他们也不得不离开「喜欢戏剧」这么简单的中心点。

  但这并不等于失去中心点。

  喜欢戏剧的原点永远位在演员的中心。保留中心并扩大圆圈,成为身负重任的演员,振兴整个歌舞伎界──这是白银屋的职责。仁似乎直觉理解到这份职责,也因此有时对自己过分严格。

  不过,不需要担心。静寂看了今天《拔毛夹》开始前的余兴节目后这么心想。

  他对于孙子出现在那个场合感到惊讶。开演时间延迟三十分钟左右,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无论如何,看到仁那样参与歌舞伎社的活动,他就觉得不要紧了。对仁来说,从近处看着站在原点、只因为喜欢才去做的人,现在或许会感到有些苦涩,但不久之后,他就会超脱这样的心情。

  他将会理解,对于以艺术表演为业的人来说,很难维持纯粹喜欢的态度,但绝对不会失去「喜欢」这个原点。为了磨练自己的型,也绝不能忘记这个原点。

  此刻站在舞台上的素人高中生,则是让仁想起这一点的伙伴。

  万兵卫:别阻拦,让开、让开!

  戏继续上演。

  接下来是万兵卫登场。

  *

  万兵卫:别阻拦,让开、让开!

  数马的第二个角色──万兵卫登场。

  随着铃声,大舞台后方的门打开。

  这里不是歌舞伎专用的剧场,所以没有花道,取而代之的是靠近舞台的一部分通道增高了。大步走来的数马……不,万兵卫,在那里停下来。

  我坐在通道旁的座位观赏。连我都感到紧张,绷紧了肩膀。

  两名武士包夹着万兵卫。

  武士张开双臂,以万兵卫为中心,三人一起摆出姿势。好帅!

  这就是所谓的亮相吧?这时甚至还有人吆喝:「克己屋!」数马用他的名字来当屋号。

  「我这个人什么都会,可是没有一项精通吧?」

  我想起以前数马曾经这么说。

  「课业表现中上,体育成绩也差不多。任何事都能灵巧地做到一定程度,但都不是特别突出。个子稍微偏矮,不算丑也不算很帅,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兴趣,总之就是不太起眼。」

  我正要说「没这回事」,可是因为他说的话也没有错,因此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数马的确是什么都会的类型。

  他不是特别引人注目,个性基本上很温和,却又能自然而然地体贴他人。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所以在国三的夏天下定决心告白……

  「啊,我不是在贬低自己。而且即使像我这样,也能交到女朋友。嘿嘿~」

  他开心地笑了,让我松一口气。

  这段对话应该是在……刚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我猜,我大概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个性,所以国中的时候加入戏剧社……也许是想要在舞台上找到自我?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戏剧社是那个样子。」

  戏剧社以校内一位宛如偶像明星的女生为中心,男生不太容易被分配到角色。

  「结果我一直担任幕后人员,根本找不到什么个性。不过我最近觉得,自己的个性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朋友对我说……」

  「说什么?」

  我追问,他就有些腼腆地告诉我:

  「他说,没有你在,就会超级麻烦。」

  那个朋友一本正经地说:「像你这样细心、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灵巧的人,实在很少见。即使是任何人都会做的事,能够最早注意到,并且毫不犹豫去做的家伙,真的很难得……」

  「老实说,我很高兴。我以为自己只是个观察比较周到的杂工……却得到那么高的评价。而且,那家伙不是会拍马屁的人。他只要一想到什么就会勇往直前,甚至让周围的人担心……或许因为这样才能当社长……不过,他绝对不会说谎。」

  数马露出微笑继续说:

  「所以,我打算在歌舞伎社尽情发挥自己杂而不精的力量。我会做任何事。我会做小道具、帮忙制作服装、检查音效,有人没来练习就去代演,当然也会站上舞台──虽然不会演太重要的角色。」

  接着他又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而且歌舞伎真的很有意思,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台词虽然有些复杂,不过发出声音朗诵台词感觉很爽快。秋天的文化祭,你一定要来看我们演出。我会替你保留门票。虽然剧目还没决定,不过我们社团人数很少,所以我应该也会得到角色吧。」

  数马果真得到了角色,而且是一人分饰两角。

  得知角色分配的时候,就连他也有些焦虑地说「这下真的惨了」。听说他得到的两个角色都很有个性。

  「生岛先生跟我说『你一定做得到』……可是我真的有办法吗……台词也好多……」

  很少示弱的他说出这种话,想必内心非常不安。我只能用老套的说法鼓励他:「不要紧,你一定能办到。」我也偷偷跑去图书馆,想要稍微了解一下歌舞伎,不过当然没办法提供他任何建议。

  夏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此刻我坐在这里,看数马演戏。

  他一开幕就在舞台上,让我吓了一跳。第一个角色是邪恶家老的儿子,就连名字都跟他一样,名叫八剑数马。拿刀对打的武打戏非常帅气。话说回来,反派的妆好夸张。为什么要把脸涂成红色呢?

  万兵卫:任谁阻拦我都不会停下。我得会见春风大人。让开、让开。

  万兵卫的说话速度比其他角色要快很多,衣服也完全不一样。听说这是农民的角色……正确地说,应该是「假扮成农民的角色」。他穿着条纹大胆的和服,头上绑着手巾,扛着锄头,锄头上不知为何挂着茶壶。

  万兵卫来到舞台上,喊着:「春风大人,春风大人。」春风是谁……呃,是这个家的主人吗……不对,是主人的儿子。这时,主角弹正移动到舞台右边的屏风前方,两名家老也出现在舞台上。

  民部:安静、安静。谁在吵闹?

  万兵卫:我是在此奉公的小矶之兄,小原万兵卫。我找春风大人有事。还不出来?还不出来?

  他的语气显而易见是反派。我想起数马抱怨过「我演的两个角色都是反派」,不禁稍微笑出来。

  民部:既是小矶之兄,等同于家仆,甚是无礼。来人啊,带走!

  众武士:是!

  武士们正要抓住万兵卫,这时传来春风制止的声音。帘子拉起来,温柔文雅的春风说「既是小矶的兄长,望能一谈」。

  春风:小矶是否安好?还有那短笺……啊,不,那天理矣……

  万兵卫:啥?天理矣?根本没天理。你这杀人凶手,春风!

  春风:什么?

  万兵卫:家妹小矶已丧命。

  万兵卫愤恨地说,妹妹小矶死了,而且是春风杀的。民部对他的说法很生气,但玄蕃反而鼓励他说下去:「万兵卫啊,虽然可能难以启齿,但你还是说下去吧。」玄蕃和万兵卫,这两人感觉好可疑……

  根据万兵卫接下来的说法,妹妹小矶遭春风染指,她怀孕之后,被交付一封信就遭人赶出屋子。

  哇,这种故事可以在高中文化祭上演出吗?刚刚还有性骚扰的场景……我以为歌舞伎是更一板一眼的戏剧,所以相当意外。

  万兵卫:即便如此,我基于兄妹之情仍悉心照顾家妹。然而,或许是因果报应招致难产,她痛苦三天三夜后死亡。仔细想来……

  说到这里,万兵卫停顿一下,从茶壶取了一点水沾到脸上,制造假泪水。观众当然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发出笑声,但舞台上的演员似乎都当作没有察觉。万兵卫开始夸张地哭泣,说妹妹太可怜了。哭的样子演得很假,不过这里好像是故意要这样子演。

  玄蕃:的确,令妹可说是遭春风大人所杀。

  万兵卫:还我妹妹来。

  听到这句话,春风惊讶地发出「呀!」的惊呼,民部也傻眼地说「怎能还你已死的妹妹」,玄蕃却说「那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两名家老的意见对立。

  我开始思考。

  春风对小矶做出那种事,的确有问题,她的死也很可怜,但人死不能复生,不可能还给他……万兵卫说,不还妹妹就不离开,当场坐下,甚至还打开便当。虽说他应该是坏人,但吃起东西的模样满好笑的。这次只是假装在吃东西,不过在歌舞伎的舞台上,有时会拿出真正的食物,听说那种就叫做「消耗品」──这些是数马告诉我的小常识。

  春风和民部正感到困惑,待在角落的主角弹正开口说:「你们似乎遇到问题,不妨让我来协助解决吧。」民部很感激,玄蕃却狠狠说「少管闲事」。演得真好……听数马说,那个演反派的蓝眼睛学生是日英混血儿。

  弹正说这里就交给他,来到舞台中央坐下,询问万兵卫:「还你妹妹就可以了吧?」

  弹正:万兵卫,只要归还令妹便无话可说吧?没问题,吾将立即归还令妹。

  万兵卫:我愿接受。此时此地,请立即归还。

  万兵卫说完把脸别开,左手伸向弹正,彷佛在说:「你不可能还得出来。」他演得还真是可恶。不过弹正要怎么让死者复生……

  弹正:要归还令妹,还缺飞脚去迎接。万兵卫,可否劳烦尊驾跑一趟?

  万兵卫:只要妹妹能够回来。

  弹正:你愿意?

  万兵卫:当然。

  万兵卫承诺要当飞脚……也就是去迎接妹妹的使者。

  后见拿来纸笔,弹正迅速写了些字。一旁观望的民部担忧地说:「离开人世的人要如何带回……」玄蕃则目中无人地说:「由此可知这位使者的智商。」

  弹正写完后,转向万兵卫。

  接着他说:「小矶死于分娩,应已落入血池。你读读这段文字。」然后把那张纸递给万兵卫。咦……产妇难产而死会落入血池地狱?好过分。以前的人真的这样想吗?

  万兵卫诧异地读出上面的文字。

  万兵卫:「阎罗王尊鉴:吾有一事相求。小原万兵卫之妹名小矶者,因有紧急要件,请使之重生,并随同此人返回人间。谨此。粂寺弹正」……呀,这是怎么回事?

  数马特别把「阎罗王」的地方念得很慢。只要观众听清楚这几个字,就知道这是弹正写给阎罗王的信。也就是说,弹正要万兵卫去地狱迎接妹妹,怪不得他会惊讶。因为地狱是人死后才能去的地方。

  弹正对惊恐的万兵卫说:「阎罗王与我形同兄弟,必会帮忙。只是缺了送信使者,你就跑一趟地狱吧。」

  万兵卫已经惊讶到站不起来。

  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引发观众的笑声,连我也一起笑了。

  弹正:抵达之后转告阎王,近来可有变化?粂寺弹正一切安好~

  好特别的声音。

  与其说是嘴巴发出来的,不如说是从弹正整个人飞出来的声音。

  担任主角的学生名叫阿久津,听数马说「他是个大笨蛋,不过站上舞台真的很帅」。这个角色的确很帅。不是指外表英俊、身材很好之类的帅……嗯,该怎么说呢?这个阿久津,或说弹正……

  弹正:还不快前往地狱!

  很巨大。

  非常巨大。

  不论是声音、存在感或是整个人的气质。

  万兵卫眼看不妙,找了种种借口想要逃离现场。这时弹正「飕」一声丢出手里剑,数马……不,万兵卫便倒地不起。

  嗯,我听说过他会死掉,所以不惊讶。他的反派演得很好。下次希望可以演个活到最后的角色……

  大家对这样的事态发展都很惊讶,玄蕃则动怒了。

  玄蕃:弹正大人为何杀害万兵卫?若是杀人能解决,就不会拜托阁下。莫非是要毁灭小野家?弹正,为何?

  弹正:哇哈哈哈哈哈哈!盗贼昼寝,亦有目的。此人并非万兵卫。

  他竟然说,这个万兵卫是假冒的。

  根据弹正说明,万兵卫居住的小原是弹正主人的领地。不久前,真正的万兵卫曾上诉「自己的妹妹被人刺杀了」,而且他妹妹被杀害时,春风交付的重要物品也被偷走。

  弹正:由此推测,此人杀害小矶,持信件欲做无理要求,索取金钱,因而吾予以处决……但还需进一步调查。

  弹正走向死在舞台边缘、静止不动的万兵卫,从他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咦,那该不会是……

  就是那个天理矣……

  弹正:攸关贵府命运之短笺,是否就是此物?

  啊,果然没错!

  传家宝的短笺竟然在这种地方!

  *

  天理矣的短笺在冒牌万兵卫身上找到,这出戏已接近最高潮。

  首先解决了传家宝遗失的问题。春道、锦之前、卷绢、小姓和腰元都再度从瓦灯口登场。

  太美了。

  丸子心中洋溢着满足感,脸上泛起微笑。这么多人在舞台上,各自的服装色调交织成一幅画,非常美丽。虽然并非所有戏服都是她制作的,但她很高兴自己的作品和其他服装彼此协调。

  啊,有一个腰元稍微晃了一下,大概是双胞胎之一。她立刻站稳,直视前方。

  丸子想起文化祭两周前的情景。

  她看着穿上锦之前戏服的芳学姊,陷入沉思。

  鲜艳的红色振袖,尤其是裲裆制作得非常美丽。她以两件和服为基础,下了功夫与巧思完成这身戏服。

  丸子不想在刺绣偷工减料,因此不惜牺牲睡眠时间,一针一针努力缝。手艺社的三人也曾几度住宿丸子家,进行刺绣合宿。男社员松冈会在晚上十点回家,梅野、佐仓和丸子则继续聊着阿宅话题,一直刺绣到快要天亮。到最后敌不过睡意,三人有好几次都刺到手,流了点血,可是仍旧笑说「没关系,幸好衣服是红色的,不会太明显」,终于把它完成。

  这件作品可说是血汗结晶,还绣上原本的歌舞伎服装没有的亮片和小珠子。为了避免太闪亮,亮片和小珠子只绣在局部重点,不过因为加了这样的装饰,当灯光打下来时就会闪闪发光。

  丸子很满意这件作品。过去她也曾投入热情制作各种服装,但这是第一次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伙伴一起完成。

  如果可以,她希望以完整的状态使用这件和服,但是……

  「嗯,剪开来吧。」

  丸子下定决心这么说。

  「把后面剪开来,然后前面要缝起来。」

  一旁的三名手艺社成员愁眉苦脸地说‥「可是……」

  「小丸子学姊,这样太可惜了。」

  「刺绣的部分也会被剪到。」

  梅野和佐仓这么说,寡言的松冈也点头。接着芳学姊用恳求的语气说:

  「没错,小丸子。这么漂亮的振袖……太可惜了。只要我多练习,一定没问题。只要我再缩短三十秒……」

  然而丸子很坚决地说:

  「不行。即使练习的时候勉强来得及,当天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芳学姊应该很清楚,正式演出时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状况,必须尽可能减低风险。」

  「可是……」

  「没关系。这不仅是一件和服,更是戏服,必须适合舞台演出……让演员能够快速更衣。而且,明年和后年也可能会再次使用。」

  所以必须把它剪开来。

  丸子再度这么说,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

  这次公演有两个人饰演两角,分别是数马和芳学姊。

  数马的第一个角色八剑数马和第二个角色万兵卫之间,有一定的空档可以更衣并重新化妆,可是,饰演秦秀太郎和锦之前的芳学姊不然。演出顺序如下:一,开幕时秀太郎和数马对打;二,锦之前登场;三,被弹正性骚扰的秀太郎;四,锦之前再度登场。因此,芳学姊总共必须更换服装三次。

  问题在于二到三,这里几乎没什么时间。腰带当然不需要一一重绑,而是用黏贴方式瞬间穿脱,但毕竟是公主的服装,穿脱都会花费太多时间。

  也因此,丸子让美丽的绯色振袖和服也能瞬间穿脱。前方重叠的部分完全缝死,相反地,后方则沿着背部中央一刀剪开来,并增加贴合部分,装上魔鬼毡,这一来就可以从背后瞬间撕开,一下子就能脱下来。以魔鬼毡黏起来的部分虽然尽可能处理得不太明显,但从近处看还是能看出布料重叠在一起。不过这出戏中,锦之前几乎不会让观众看到自己的背,而且在振袖和服上又穿了裲裆,再披上薄布,因此老实说不必在意背部。

  「对不起。」

  丸子边改造服装边向手艺社的三人道歉。

  「要是我在更早的阶段发现这件衣服没办法快速穿脱……大家就不用做多余的刺绣了。」

  结果三人异口同声地说「请不要道歉」。

  「这不是小丸子学姊的错,我们也没有发觉……虽然有些刺绣浪费掉了,可是每一部分的刺绣,我们都做得很开心。对不对,佐仓?」

  「梅野说得没错。在小丸子学姊家合宿的时候,我甚至想到,这么快乐的夜晚,一辈子大概也不会有几次。虽然我才活了短短十六年,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这么说。」

  「嗯,谢谢。」

  丸子心想,佐仓说的应该是真心话。

  刺绣的工作虽然琐碎,但可以边聊天边进行。正确地说,因为要长时间一直做琐碎的工作,不聊天的话根本无法持续下去。

  边拼命工作边愉快聊天的夜晚,对丸子来说也是无比快乐的经验。不只是刺绣合宿的夜晚,在这个社团中得到的种种回忆,她一定永远不会忘记。当然还有很多想忘也忘不掉的麻烦……话说回来,没想到社长会在开演前失踪。小黑这个人,原本以为是不起眼的角色,没想到却很能炒热气氛。

  丸子站在舞台侧翼,观赏着即将接近尾声的戏剧,会心一笑。她现在总算笑得出来了,不过在开幕前,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多亏蛯原帮忙拖延时间(再次重申,蛯原真是典型的傲娇)。

  好不容易找到的小黑,不知为何在棉花喵里,拉出来时狼狈不堪、摇摇晃晃……

  但是,小黑却在笑。

  在这样天翻地覆、人仰马翻、宛若处于断崖绝壁旁、千钧一发的状态,礼堂大舞台进度管理人苍白着脸说「再三分钟没有开幕就要取消演出」的状态,小黑竟然在笑。

  「太好了,可以上演。」

  他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又说:

  「来,我们去演戏吧。」

  只能说……他真的是个歌舞伎痴。

  就这样开幕之后,之前担心的快速变身也顺利完成。

  观众看到芳学姊俊美的少年姿态后,又看到更美的公主,都大为兴奋。占据前排座位的粉丝显然连眨眼都舍不得,其中还有人一直以手按着自己胸口,大概是心脏跳太快了,丸子可以理解……在试衣的时候她也发觉,芳学姊穿上女性和服时不知为何会有些害羞,这样的表情格外性感,就连丸子看了都心跳加速。她朝刚好在附近的蜻蜓说:「你看,超迷人的吧?」芳学姊更加害羞地说「不不不,别说了」,连耳朵都红了。蜻蜓似乎也被感染,有些僵硬地回答「呃,这……嗯……」难得地移开视线。

  丸子脑中闪过种种回忆,不过现在还是专注于舞台上吧。

  春道:先前种种,已在后方悉数听闻。寻获至宝,再无更值得喜悦之事。

  弹正:喜上加喜,且待吾顺带解决令嫒病情。首先来看看公主之病。

  弹正接近公主,取下薄布。

  灯光变暗,由松冈担纲的黑衣使用竿子让公主的头发倒竖。背景的影像营造恐怖气氛,公主则痛苦地摇头抗拒。弹正询问公主发簪的事,公主回答:

  锦之前:据说是现今大内流行,由婢女制作的银发饰。

  弹正:什么,这是银发饰?嗯,各位且看,公主的病是否会再次发作。

  弹正将公主华丽的发簪抽走。

  弹正:喝!

  他高举起发簪摆出姿势。

  在此同时,恐怖的影像静止下来,昏暗的舞台突然变亮。这部分的呈现方式不在原本的歌舞伎当中,是小黑和蜻蜓想出来的。

  在明亮的灯光中,公主的头发恢复原状。

  锦之前:哦,完全没事。头发恢复平常,不再倒竖。病已痊愈。啊,感激不尽,好开心啊。

  公主可爱地表达喜悦之情。只是取下发簪,神秘的疾病就治愈了。弹正说「如此便能跟我家主人结婚」,可是坏家老玄蕃执拗地提出异议:「现在虽然治好了,但不知何时又会发作。」到这里,观众应该也发现一切都是这家伙的阴谋,接着就看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制裁。

  弹正:不需挂虑,吾将斩断公主之病根。

  玄蕃:欲见您治疗之术。

  弹正:既然如此,敬请过目!

  在这段台词之后,弹正站起来。

  弹正:呀哆郭加,嗯哆郭那!

  他发出独特的吆喝声。丸子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吆喝声,不过可以感受到正义使者击败恶人之前的气势之类的东西。

  黄色足袋重重踏在舞台上,发出「砰!」一声。

  弹正摆出充满力量、很有歌舞伎特色的姿势。

  在此同时,打附的声音锐利地响起。

  丸子不会说……绝对不会说出来,这时的弹正──阿久津非常帅气。超乎寻常的庞大存在感,令人看得目不转睛。当然这也要归功于丸子制作的服装。

  鼓、三味线和笛子的乐声更加炒热气氛。

  弹正卸下裃的上衣,手拿很长的枪,踏出脚步,持枪摆出威猛的亮相姿势。这时打附的声音又响起,丸子看到位在右边角落的小黑。小黑紧盯着阿久津,绝不会错过打附的时机。他和阿久津有一段距离,却能够掌握阿久津的呼吸节奏。

  「泽良木屋!」

  这声大向是正藏先生喊的。

  阿久津大约是在正式演出即将开始前决定了屋号。他明明犹豫了那么久……但是为什么最后不选特立独行的屋号,而是取如此古朴的屋号?戏演完之后,或许可以得知理由。丸子不愿主动询问,不过一定会有人代替她发问吧。

  弹正配合鼓声、三味线和笛声,做出跳舞般的动作。

  接着,他用长枪刺向天花板──结果竟然有忍者掉下来。没错,正是长沼学长。「呜哇」的叫声虽然有点假,不过长沼学长只利用那么小的踏板跳下来,动作还非常漂亮,真不愧是体操社的。

  弹正持枪压制住抱着指南针磁石的忍者,摆出姿势。

  弹正:如何,请看!公主疾病源自于此。吾先前见拔毛夹与小刀自行站立,百思不解,此刻见公主发簪全以薄铁板雕刻成蝶花形。据此推知,此人藏匿在公主所在之处天花板上,以磁石吸引头发倒竖,称之为疾,欲破坏公主与吾主丰秀之婚事,将公主另嫁他人。我看穿此一诡计,因此一枪打落。果然是磁石机关。

  根据他的说明,是因为铁制发簪对磁石起了反应,公主的头发才会倒竖。

  以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个计画有很大的问题,不过这是戏剧的世界。试着想像当时江户人是否接受这样的理论也很有趣。更何况,弹正以流畅嘹亮的语调说出台词,令人不知不觉就想要接受这个说法。

  弹正:你受何人之命?坦白供出,或可饶你一命。

  忍者:大人若肯饶命,小的愿全盘供出。我是奉……

  太好了,长沼学长没有忘记台词。

  忍者的视线很明显朝向玄蕃,然而在他说出名字之前,玄蕃竟然一刀把他砍死。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弹正:准备还真周到。

  弹正的语调充满讥讽。玄蕃很明显是在杀人灭口。

  弹正:短笺出现,家中骚动平息,公主病情痊愈,此人则已伏法。再无如此值得庆贺之事。盼能就此缔结良缘。

  春道:婚事既已谈定,此佩刀为小野家重宝,请呈给丰秀大人为赠礼。玄蕃,替我转交弹正大人。

  原本声量有如蚊蚋的水帆,现在却能够饰演主人的角色。玄蕃受到主人命令,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取刀。

  刀由小姓递给主人,再从主人到玄蕃手上。

  玄蕃:总算谈成婚事,可喜可贺。

  这句话几乎是用「可~喜~可~贺~!」这种充满恶意的语调说出来。

  刀真的演技令丸子觉得,能可恶到这种地步也满不简单的……蓝眼珠好似在燃烧般瞪着弹正,展现出「这里是我身为反派的重头戏」这样的气魄,让丸子不禁对刀真刮目相看,觉得他或许挺厉害的。

  弹正:赠礼已确实收下。

  然而阿久津没有受到刀真演技的影响,相当稳定。

  弹正:在此要献上吾主丰秀给丈人的聘礼。

  春道:有何聘礼?

  弹正:聘礼即是──

  那一幕终于要上演了。

  弹正抽出玄蕃手中的刀……

  *

  「哇啊啊啊!」玄蕃发出叫声。

  他上半身前倾,跑向舞台右侧,躲到绘有三升纹的屏风后方。

  接着头颅飞出来……

  这颗头其实是黏在长竿前端的假头颅,配合时机飞出来。由于能清楚看到头颅黏在竿子前端,因此虽然是人死的场面,却会让观众发出笑声。因为毫无真实感,也难免会让人觉得滑稽。

  然而,在江户时代的剧场又是如何?在演员消失的同时,看到头颅飞出来,观众或许会吓一大跳。

  「可是现在,大家都会笑。」

  蜻蜓想起小黑这么说。

  「即使由歌舞伎的知名演员来演出,观众还是会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大概是在刚入秋的时候,因为社团活动拖到很晚,两人走在暮色已深的回家路上。蜻蜓问小黑:「头颅飞出去的场景,要不要做成影像?」小黑思索片刻,回答还是依照传统的呈现方式。

  「利用影像弄出有点恐怖的气氛,的确可以让观众不至于发笑,可是我觉得被笑也没关系。《拔毛夹》是一出开朗有趣的戏,所以即使引来笑声,也不会破坏气氛。邪恶的刀真……不对,是玄蕃被制裁,头颅飞出去,然后大家哈哈大笑。这样也没关系。」

  听了小黑的说明,蜻蜓点头同意。锦之前头发倒竖的场景因为感觉有些不足,因此加入影像,效果也很不错,不过人头飞出去的恐怖场景不需要真实感。换个想法,反倒是让观众发笑或许比较好。

  这个选择看来没有错。

  观众彷佛看到搞笑场景般大笑,再加上阿久津加入即兴演出,看着放在春风面前的头颅,很满意地说:「嗯!」让观众笑得更大声。阿久津很擅长领略瞬间的气氛。当然,他本人并不觉得自己领略了气氛,只是在当下的气氛中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弹正:吾已为贵府斩断病根。

  春风:确实──

  春风、民部:领教了。

  弹正朝着天空举起双手。

  弹正:可喜可贺!

  他以天真烂漫的态度放声大喊,然后直接弯下身双手抵地。

  观众席涌起格外热烈的掌声。乐声响起,演奏闭幕音乐。弹正手持刀站直身体,穿上后见递出的鞋子,跨着步伐走向舞台左侧,春道、春风、美丽的锦之前则在舞台中央各自摆出最后一幕的姿势,和弹正的亮相姿势搭配,众人静止不动,宛若一幅美丽的图画。

  打柝的声音传来。

  定式幕缓缓拉上。

  掌声回荡在礼堂大舞台,震撼蜻蜓的胸膛。但他还不能放松。弹正走过代替花道的观众席通道,聚光灯照亮他的身影。在舞台右侧的是……小黑。

  还有最后的亮相。

  也就是说,还有最后的打附。

  「蜻蜓,拜托一下。」

  快开演前,小黑把胶带递给他这么说。

  「你这是……」

  「我要握附木。帮我缠几圈固定起来。」

  小黑在棉花喵布偶装里面时,双手手腕被绑在一起。他似乎因此扭到手,左手手腕肿起来,有些热热的。

  「你在说什么?这样不可能打附。」

  「不要紧,只是扭伤而已。」

  「不要小看扭伤。附的声音,我可以设法用音效……」

  「蜻蜓。」

  小黑双眼直视他,以快要哭出来的脸笑着道歉。

  「对不起,每次都这样。对不起,老是对你任性。在其他人面前,我都摆出社长的态度,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是只有对你……我总是太依赖了。对不起。

  但是……今天我还是得任性一下。不要告诉别人我的手腕受伤的事。帮我保密,然后把我的手和附木用胶带缠在一起。我没办法放弃,无论如何都想要打附。无论如何……

  只要忍耐疼痛就可以了。我唯一担心的是痛到突然失去力量,让附木飞到舞台上。那样就完蛋了。所以,拜托,听我任性的要求吧。」

  他刚刚还被塞进布偶装里带着走,狼狈不堪且筋疲力竭,却还是踏出六方的步伐,强调自己在那里。面对这样的歌舞伎痴,蜻蜓无法拒绝。他懊恼地想,如果小黑的手腕可以跟自己的手腕交换就好了。

  蜻蜓默默把附木和小黑的左手固定在一起。

  小黑在台上解说的时候,也若无其事地将左手摆在身后,避免引人注目。说明时的动作也只有右手在动。

  阿久津在花道上。

  那是设置在观众席走道、高六十公分左右的平台。有这样的高度,不论从哪一个座位,应该都能清楚看到站在平台上的人。

  弹正:承蒙各位关照,总算顺利完成不胜负荷之重任。在此宣告散场~~

  他拉长句尾,朝着观众席说话。这不是阿久津的即兴表演,也不是仅限这次的演出,而是《拔毛夹》原本就有的场景。观众报以毫不吝惜的掌声,响彻礼堂大舞台,甚至还有调皮的学生吹口哨。

  啊,快要结束了。

  那么艰难、辛苦、充满麻烦的公演……蜻蜓却希望它不要结束。他无法好好说明涌上心头的这股情感,只知道这是很特别的东西,一生当中也无法经历几次。因此,他才觉得这个时间即将结束很可惜。

  弹正用力朝前方跨出一大步,把刀扛在肩上。

  搭配他稍稍后退的动作,响起快节奏的打附声。

  附的声音维持细碎的韵律逐渐变弱,直到几乎听不见,然后又渐渐变强。这段强弱变化彷佛和弹正体内高涨的力量同步。看来,打附声有时也能呈现台上角色的内心层面。

  此刻阿久津和小黑连系在一起。

  小黑透过阿久津感受舞台、感受观众席──演出歌舞伎。

  弹正摆出扛刀的亮相姿势。

  小黑的附木打出「啪哒哩!」的声响。

  音响播放歌声,营造爽朗的气氛。

  大步跨出的脚,搭配高亢的打附声。

  弹正把刀插在腰际,双手藏在袖中并向前伸出袖子,意气昂扬地以笑脸退场。他的步调一开始悠闲,接着逐渐变快,不久便消失在后方的逃生门。

  这时蜻蜓没有忘记播放音效。花道尽头虽然没有帘幕隔开,但气氛还是很重要。

  拉上帘幕的「锵铃」声,成为这出戏的结尾。

  热烈掌声响起。

  甚至有人站起来鼓掌。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舞台距离蜻蜓所在的音响室很远,不过他看见小黑还坐在附板前。与其说坐着……他几乎已经要倒下来了,手大概很痛吧。蜻蜓瞥见好像是小丸子的身影,把小黑带进舞台侧翼。

  「结束了。很成功嘛!」

  从戏剧社来帮忙的三年级生这么说。

  蜻蜓回答「是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什么感觉?失落感与充实感同时充满他的胸中,彷佛随时会从嘴巴溢出来。

  「啊,不对,还没结束吧?这里交给我,你快去。」

  三年级生催促蜻蜓。

  「不,我是幕后人员……」

  「不行不行。那个社长交代过,你大概会这么说,可是一定要叫你过去。谢幕的时候,大家都要站在舞台上。」

  蜻蜓从背后被推出音响间。

  没错。

  虽然结束了,但还没有结束。

  一般歌舞伎演出没有这部分,不过这是文化祭。

  所以要全体一起致意。

  进行特别的谢幕。

  * * *

  注6:小姓 处理主君身边杂务的随从,通常由年轻男性担任。

  注7:裲裆 穿在和服外的正式外衣。

  注8:裃后见 在舞台上协助演员更衣、递上物品或是操作小道具的人。和黑衣同样被当作不存在,但穿着裃而非黑色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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