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 人皆生而终死何其空虚

  偶然作了个过去的梦。

  这时的拉撒禄是个随处可见的瘦巴巴孤儿——甚至连拉撒禄这个名字都没有。

  虽然不清楚双亲为自己取了什么名字,但在自己记住之前,他们就拋弃自己离去了。在那段像是趴在地上求生的日子之中,他并没有使用名字的需求。说不定,他是刻意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的。

  当时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敌人。

  同样是孤儿的群体,是在暗巷里争夺垃圾的敌人,收购这些垃圾的大人们则是将本来就没什么价值的物品再次砍价的敌人,除此之外的人类则是以名为冷漠的棉绳缓缓勒紧自己脖子的敌人。

  他知道政府以救济孤儿的名目设立了孤儿院,同时也知道孤儿院的真面目是个相互抢食猪饲料的人间炼狱。帝都的暗巷里之所以孤儿成群,就是因为从孤儿院逃出来的小孩多不胜数。

  当时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下一餐的著落,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人生未来。说起来,他也不具备设想未来远景的想像力。躺在巷弄入睡之际,他也想过「总有一天会结束这样的日子」,但他所想像的并非自己出人头地,或是受人援助一类的光景,而是极为单纯的——在某天早晨起床时变成冰冷尸骸的瞬间。

  持续过著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有朝一日自然会支撑不住。因此在那一天,他倒卧在巷弄之中的时候,并没有涌起太过讶异的情绪。

  他偶然在巷弄中捡到了一枚银币,而拾起银币的动作被其他孤儿看见了。几秒钟后,他的后脑杓挨了长木条的一击,随即流出泊泊鲜血,身体也动弹不得,银币自然也脱手而出。

  手脚使不上力,头部虽然没有感受到疼痛,却被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包覆。他直率地想著:「我大概会因为这股伤势而死吧。」

  就算伤势不至于送命,他今天的收入也被人抢去,想必会在不久的将来饿死吧。

  偶尔在睡前想像的光景,如今和自己合而为一,让他莫名地感到心安。由于已经想像过很多次,因此他也不怎么害怕。腰际一带变得极为沉重,感觉要这么陷入地面之中,就在他准备顺著这股感觉睡去之际——

  「————喂。」

  这时,有人向他搭了话。

  他勉强转动如铅重的眼珠往上看去,察觉有一名男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

  他虽然想说:「我身上已经没值钱的东西,别管我了。」但嘴巴却没办法吐出话声,恐怕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吧。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喂,是哪一面?」

  因此,再次听到男子传来的说话声时,他感到相当心烦。

  心烦的对象不只包括了不让自己走得安详的这名男子,也包括迟迟不肯就此死去的自己。

  「是哪一面?」

  他发现男子正蹲著向自己伸出了手。那是非常简单的游戏——从男子双手呈交叠的姿势来看,应该是接住了拋掷的硬币吧。而这个游戏就是猜测硬币朝上的是哪一面,是机率各半的赌博。

  谁知道啊——他怀著这番心思与男子对上了视线。

  对他来说,与人四目相接却没有涌上敌意,这体验还是头一遭。或许也和他已濒临死亡有关吧,但男子此时展露的目光,并没有让他联想到敌人应有的恶意。

  「正面。」

  因此他立刻这么回答了。

  「这样啊。」

  男子点了点头。

  男子抽开了覆盖的手掌,他虽然不知道手背上头的硬币朝向哪一面,但从男子露出的表情来看,结果显然是正面朝上。

  「这样啊。我说,孤儿小鬼啊————」

  这就是第一步——从无名孤儿成为赌博师的第一步。那是他第一次进行赌博,也是第一次订下契约。

  同时也是拉撒禄以「拉撒禄」这个身分步上人生的决定性瞬间。

  (想不到我还挺习惯的。)

  买下莉拉过了约一周后,拉撒禄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换句话说,拉撒禄不仅适应了有其他人和自己共住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也适应了有人会迅速对自己的自言自语产生反应、拿来各种物品——包括菸斗、酒、衣服或是鞋子——的模式,也习惯了吃别人亲自下厨所做的东西。

  拉撒禄至今之所以会一个人独居,并不是出于什么顽固的信念,单纯只是因为不对任何事物抱持关心而变成如此。因此现在的他很能明白,自己是属于那种生活中多了一个人也不会有所改变的个性。

  倒是另一人似乎还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段生活的样子。

  莉拉还是一如往常,要是放著不管,就一副要呆站到身上长苔的模样。若没告诉她「你可以这么做」的话,她就不会主动采取行动,但反过来说,一旦对她下令,她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这样的个性对拉撒禄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要说无所谓,倒也是无所谓没错。不过,她就算萌生了自主性,也同样不会对拉撒禄造成损失。

  躺在沙发上的拉撒禄,就这么边想这些事情边看书——忽然间,他察觉到视线而抬起了脸。衔在嘴边的菸斗微微一晃,嘴角呼出了一缕轻烟。

  「怎么了?」

  只见莉拉正无言地凝视著自己。

  在这几天,莉拉主要以客厅为中心,整理著橱柜一类的物事。拉撒禄下达了「大多数东西都可以丢掉」的指示,但其中也包含著莉拉没见过的、或是她没办法自行判断该怎么处理的东西,在遇上这类状况时,她就会像这样来到拉撒禄的身边。

  「…………」

  「呜哇,这啥?是药品吗?我可不记得买过这种东西。」

  莉拉拿过来的,是装了某种东西的瓶子。这不透明的宽底小瓶里头装满了某种液体,正展露著些微黏性晃荡著。

  这应该是很久以前买的东西吧。拉撒禄看了看褪色的标签后,貌似不快地皱起眉头。

  「喔,是那个啊。想要的话可以给你。」

  「…………?」

  「这个是『赞扬药』啦。」

  拉撒禄的话语让莉拉微微侧首。她脑袋里的词库似乎不存在这个商品的名称。

  (不过,她的表情好像比刚来的时候更好懂一些……了吧?还是说只是我看惯了而已?)

  要读通这名褐肤少女的心思绝非易事,但如今的拉撒禄不若第一天那般不知所措了。曾几何时,那股锥心刺骨的恐惧感已经从莉拉的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漫无边际的空白会不时进驻到她的双眼之中。

  「所谓的赞扬药呢,指的就是鸦片酊,也就是迷幻药啦。」

  「…………呃。」

  莉拉像是大吃一惊似的颤了一下肩膀,不过,反倒是拉撒禄被她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

  「什么啊。哦,也对,鸦片好像在某些国家是违法的嘛?但在这个国家是合法的,就算持有也不会有问题…………我是说真的啦,别用那种猜忌的眼神盯著我看。鸦片酊这种东西连在书店都买得到啊。」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鸦片才开始被人们视为有害的毒品。

  在此时的帝都,鸦片酊是名副其实地「随处可见」。除了符合分类的药局之外,就连餐饮店、酒吧,甚或是看似完全无关的书店都有在贩售。

  当然,也有些人对鸦片所引起的成瘾性和幻觉有所戒心,但普罗大众都认为,那仅和菸酒一类的症状差不多,只要适量摄取就不会造成危险。甚至还吹起了崇尚鸦片带来的幸福感、认为鸦片比酒更为高尚的风潮。

  拉撒禄回溯著朦胧的记忆,隐约记得自己是在很久以前买下的。

  「是什么时候买的啊……算了,这点浓度的话,就算喝了也不会出人命,想要的话就给你吧。毕竟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要是喝下去的话,可是会体验到置身天国般的幸福感啊。」

  「…………?」

  莉拉展露出有些难以捉摸的疑惑。大概是因为拉撒禄嘴上说「置身天国」,但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置身地狱」的关系吧。

  拉撒禄擅自将她的困惑解读为「若能感受到幸福的话,那不就是一件好事吗?」。反正就算搞错了,莉拉也不会提出纠正,因此他随性地回答道:

  「若是毫无意义地变得幸福,也只是徒增空虚吧?」

  「…………」

  莉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即拿著瓶子走回橱柜旁边。她以像是拿著炸弹般的胆怯动作,将赞扬药的瓶子和被列为垃圾的东西摆在一起。看来她并没有要拿来自用的意思。

  在那之后,莉拉也一次次拿了东西过来,询问拉撒禄是否要扔掉。

  老实说对拉撒禄而言,这些东西就算全数扔掉,大概也不会让他有所挂怀,但要莉拉明白这一点终究还是太过困难了。因为她来询问的时候无法出声,拉撒禄没办法得知她是基于欠缺哪一方面的知识而无法判断,因此每逢这种状况,他都得亲自做出裁量。

  由于阅读的过程被一次次打断,拉撒禄也忍不住出声抱怨了几句:

  「你那没办法说话的伤势,意外地还满不方便的啊…………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不用那么害怕啦。」

  当然,若是照著莉拉被设定好的用途「使用」她的话,那不管能不能说话,都不会构成任何障碍。

  莉拉最后拿来的,是不知为何被随意放置的女用戒指。她将灰尘拍掉之后收进了小盒子,与饰品一类的东西放在一起。

  也许是交代的指示都完成了吧,只见莉拉像是回到既定岗位似的,站回沙发的旁边。

  在没有下达指示的时候,莉拉就一定会站在该处。拉撒禄拎著菸斗朝著沙发的扶手轻敲,在抖落剩余的菸灰后抬起视线。

  「你读写都不会吗?」

  「…………」

  「这样啊。哎,不过,就算多个表现意思的手段也不碍事吧。我就帮你弄个像这样的木板吧,然后再用黑炭缮写——」

  躺在沙发上的拉撒禄边说「像这样」边动手比划,描出了一个可以吊在脖子上的小巧板子。只要削平表面,并以黑炭作笔的话,至今只能靠点头和侧首表达意见的莉拉,大概也能表达一些更为精确的意见吧。

  (但说起来,还不知道这小丫头有没有表达意见的兴致啊。)

  莉拉的眼睛虽然追著拉撒禄的动作,但只像是在看飞在空中的苍蝇似的毫无感情,甚至看不出她究竟想不想要这样的工具。

  要是给她木板的话,她说不定会意外积极地用各种文字或是图画表现意见,但也可能就这么置之不理,直到木板腐朽为止。拉撒禄对她的认识还没深到能看出这份心思。

  「对了,我记得罗尼还挺会做这种东西的。」

  拉撒禄回想起来,在他狭隘的交友圈里,有个喜欢做些简易木工的赌博师。

  罗尼原本是家具工匠的儿子,但因为许多因素走入歧途,如今是个靠著耍老千赚钱的赌博师,同时也是拉撒禄的朋友。

  (反正他还欠我一些钱,要是看到他的话,就踹他屁股一脚命令他做吧。)

  拉撒禄想起罗尼被踹了一脚后,那张马脸窝囊地歪成一团的糗样,忍不住露出一抹邪笑。

  「不晓得那家伙现在是在哪个赌场混啊?」

  自言自语的拉撒禄,这时也因为看了一个早上的书而感到疲倦,就在他打算阖上双眼的时候,察觉了有人敲门的声响。

  他伸手制止了身子一颤、打算就这么前往玄关应门的莉拉。

  「…………还是由我去吧。」

  来敲门的访客,应该是拉撒禄认识的人。但碍于那尴尬的立场,若是轻率地让莉拉前去应门,很有可能会让访客吓得退避三舍。

  拉撒禄坐起身子搔了搔头,打了个呵欠。他一踩上地毯,随即就掀起了一片宛如棉花般的尘埃。

  由于拉撒禄对家事一窍不通,因此这间屋子总是充满尘埃。要莉拉打扫地毯一类的家具也未尝不可,但这地毯累积的埃垢,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清除完毕的。

  要是没加以制止,她大概会不眠不休地进行清洁,直到全数告一段落为止吧,但若是交给他人打扫,却还得时时刻刻担心对方的疲劳状况的话,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作为折衷方案,地毯就这么被搁置不管了。拉撒禄一边踩出一片片的尘埃,一边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结果——

  「请帮帮我,凯因德先生!」

  在开门的瞬间,一名女性的嗓音便闯进了家门之中。

  大概是因为平常做的是赌博师这种随性行业的关系,拉撒禄对所谓的工作制服抱持的厌恶感远在一般人之上。

  交到他手里的这套制服,颜色是以暗红色为基调。明明衣服的用料不错,剪裁也不怎么拘谨,拉撒禄却一直觉得脖子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他一次次无意识地以手背擦过颈部一带。

  「谢谢您!真的很谢谢您!」

  「哎,反正我最近也有点缺钱,这倒是帮了我一把。」

  拉撒禄说著,挑起了左侧的眉毛。而他的视线所向,正是不久前冲进拉撒禄家里的那名女子。

  女子名为库丽•巴洛,和拉撒禄相识已有数年之久,今年将满三十二岁。虽然过去曾结过婚,但因为丈夫早逝,目前正以未亡人的身分接手经营丈夫生前开设的咖啡厅。

  她有著一张温柔和懦弱的气息参半的脸蛋,加上有著略微下垂的八字眉,与其说她适合当店家的老板,不如说她更像是个适合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但说起来,要不是丈夫过世,她说不定真的会成为一名顾家的主妇吧。

  「堂堂咖啡厅老板却看不穿耍老千的伎俩,这未免也太逊了吧?」

  「实在是很抱歉……」

  库丽沮丧得彷佛可以听见「噗咻」的消气声似的。她身上带著一股明显与年纪和职业不合、有如温室花朵般的直率气息。

  「…………?」

  没听到多少说明就被带到这里来的莉拉,眼里渗出了少许困惑。她依然穿著平时的洋装,也许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关系,她就像是只硬被拽到亮处的夜行性动物般,有些不自在地缩起了肩膀。

  莉拉的视线偶尔会瞥向拉撒禄。虽然转动眼睛的动作稍纵即逝,但一旦心怀困惑就会露出这样的反应,也称得上是她在这短短一周以来的一大进步吧。

  拉撒禄在察觉她的视线后——

  「咖啡厅过去确实有作为学堂的功能,但那样的时代早就没落了。」

  据说在一个世纪前,咖啡厅里会有来自各层阶级的人们齐聚一堂,并向彼此谈论关于思想、哲学和政治方面的见解。当时的咖啡厅禁止女性出入,并备有大量的书籍,拥有身为文化设施的另一面。

  时至今日,那样的风潮早已退去,现在咖啡厅的客群阶级隐有壁垒分明之势,而在里头举行的也多半不是议论,而是赌博。

  这间名为「威尔」的咖啡厅也不例外,而有赌博之处即有耍老千,这也是世间的真理。

  「总之呢,看来这间店的赌博被人出了老千,但这位让人摇头的老板却看不出耍老千的手法,因此大为头痛。她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委外寻找能揭穿手法的人士,然后在偶然之中轮到了我上场。也就是说,她是只雇我这一天,要我找到耍老千的凶手啦。」

  也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只见莉拉点了一次头。

  「才不是偶然呢!这种工作还是只能交给信得过的人做呀!」

  「信得过的赌博师——光是有这种想法,就代表你太过天真啦。」

  看到库丽一脸认真地这么主张,拉撒禄刻意地重重叹了口气。

  他从店里的内场偷偷窥探店内。咖啡厅虽然在帝都多如繁星,但内部的装潢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

  入店后走到底,就能看到一座壁炉,该处也兼作厨房,可以看到咖啡壶正垂挂在壁炉上头。由于库丽目前人在后台,因此只有一名店员在厨房忙得手忙脚乱。

  客席包括了像是要将厨房围起来似的L型吧台座,以及大约十个靠桌座位。由于店内空间本来就不大,再加上尽可能塞满了桌子,若是身形肥胖之人在店内行走,肚子肯定会被卡到。

  店内的墙壁被改装成棚架,上头放了不仅来路不明,就连效果都不明的可疑药品,以及到处都有配送的杂志或报纸的片段。由于可以在店内自由取阅,每一份杂志都被翻得翘起边角。

  店门口旁边坐著揽客的女侍——被称为「酒吧女」的美女。她的工作是向上门的客人收取一便士,并对这些客人投以温柔的笑容。

  来客纷纷找了喜欢的座位入座,他们或是阅读书本,或是谈论议题,但所有人也都无一例外地享受著赌博的乐趣。

  「扑克牌、射飞镖还有西洋棋。哎,差不多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啦。」

  换句话说,他们都不是沉迷在正式的赌局之中,而是以能速战速决的游戏为主。除了西洋棋外,其余的都是随机性高,不需要什么大型设备就能玩的赌博。不管去哪间咖啡厅,都能看到有人在玩这三种游戏吧。

  「是的。我们这里虽然也有提供店家设置的赌局……」

  「但对了帐才发现店家输掉的金额并不寻常,是吧。」

  拉撒禄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为了和其他的店家同中求异,多少会需要一些独特的卖点,但若是贸然朝著不熟悉的领域出手,就会像这样踢到铁板啊。」

  威尔的店里站著两名荷官。

  赌博的分类相当多元,但也可以粗略地分为「客人们彼此出钱对赌」和「由庄家管理的赌场与客人进行对决」这两种形式。

  能在这里体验到其他咖啡厅玩不到的赌博——对于招揽客人来说,这应该是相当不错的手段吧。至少库丽是这么认为,并雇用了两名荷官,在客人上门的尖峰时段与客人们对赌。

  库丽是到了最近,才发现她经营的这门赌博生意亏损连连。

  既然是以和客人对赌的形式经营赌场,那赌场的亏损就等于是店家的亏损。负责记帐的库丽虽然察觉近来胜少败多,但却不知道原因何在。

  从庄家败北次数过于频繁这点来看,她知道有人在赌局中耍老千,但对于犯人的耍老千手法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所谓术业有专攻,她会想到由赌博师来揪出耍老千的手法,也不是什么太过奇怪的想法。

  「是说……你怎么到了记帐的阶段才发现有问题啊?还是收掉吧,不光是收掉赌场,连这家店也收了吧。我看你还没穷到那种程度吧?」

  拉撒禄毫不留情地说道。所谓的耍老千,若没有在耍诈的当下指控对方的行径,那就等于毫无意义。

  说得极端一点,就是库丽不适合走这一行吧。库丽并没有那种对所有客人抱持著戒心,并从可疑的动作分析对方使出伎俩的能力。

  (不过,有这种能力的人还算不算是正派人士,就姑且不去讨论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把咖啡厅收掉,把土地卖掉,找个乡下过活算了。而她肯定不是无依无靠,只要向老家求助的话,一定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工作。就年龄来说,她还是适合再婚的年龄,而库丽的个性和外貌也有挑选对象的本钱。

  但对于这一点,库丽却坚持地摇了摇头。

  「不可以,因为这是我丈夫开设的店铺。」

  「…………这样喔。算了,我会尽量帮你,但你打算怎么做,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

  对拉撒禄来说,只要能揭穿耍老千的手段并找出犯人就能获得报酬,因此只需完成被交付的任务即可。

  「况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干这档事了。」

  小有名气的赌博师被赌场雇用,站在老板这一方的案例并不少见。其中甚至也有用赢来的大笔奖金直接买下赌场的赌博师。

  拉撒禄平常就不以大赢为目标,也没做会让赌场反感的事,加上从小就在这个圈子打转,因此也有一支自己的人脉。受中小型赌场委托这类工作也不是第一次,也经历过几次非正式雇用下的协助帮忙。

  「你通常几天记帐一次?」

  「简单的记帐每天都会做,但详细的对帐则是一周一次。」

  频率真低——拉撒禄虽然想这么说,但随即想到这是一名没受过正规教育的女性,在丈夫急逝后扛下老板的担子。她的算术能力只是急就章培养出来的,想到平时的杂务之繁重,一周一次应该也说得上是相当努力的频率了。

  「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这个……我完全没有头绪……真对不起。」

  「要是有客人的胜率高得离谱,就要花点心思盯著看啊。你就是因为疏于防范,才会被对方当成肥羊宰。」

  「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像这样被说个两句就低头道歉,也不是很好的态度啊。有每天检查骰子一类的器具吗?这类场所使用的骰子,多半都有动过手脚吧?」

  「我每天都有好好检查,所以没问题……大概吧。」

  「…………唉。」

  虽然是因为手头紧才接下这份工作,但听到库丽的回应,他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决定下得太草率了。

  「总之,我该去干活了。不过,莉拉,你打算怎么做?看是要待在内场也行,如果要去外场晃晃的话,我就给你一些钱去玩。」

  「…………」

  莉拉在思考了大约一秒后,朝著拉撒禄走近了一步。

  「这样啊。也罢,反正主要目的是揪出犯人,如果待在角落观察的话,应该也不会被对方察觉吧。」

  拉撒禄的嘴角漾出了笑意。

  莉拉会有这样的反应,也许单纯是因为害怕待在初次来到的场所,也害怕和不认识的人一起玩游戏的关系吧,但拉撒禄看来是赢得了「至少比周遭的其他人好些」的信任。

  由于她不会说话,要明白这点也不太容易,但被自己打算好好善待的对象释出善意的感觉,还是让拉撒禄感觉不坏。

  「那我去上工啦。」

  「麻烦您了!」

  拉撒禄钻出门扉来到外场后,随即转动脖子,将店内的陈设和在场众人的脸孔记在脑海之中。由于事先已经和在这间店里工作的两名荷官说明过了,因此光是对两人轻轻点头,对方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这两个小子如果不是和老千一伙的话,就代表他们就只是个没实力的荷官吧。我看这间店给的薪水也不会太高,八成是穷到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吧。)

  换句话说,他们没办法成为揪出犯人的助力——拉撒禄这么下了判断。

  与此同时,店里的几名客人向拉撒禄望了过来。绝大部分的客人都以为拉撒禄只是个身穿制服的咖啡厅店员,很快就失去了兴致,但其中也有一两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这几个人大概知道拉撒禄的赌博师身分吧。由于拉撒禄从不追求华丽的赌法,因此他也博得了些许名气。若是自称「便士」凯因德的话,应该会有更多人认识他,但能同时认得名号和长相的人并不多。

  这时,拉撒禄刚好在角落的座位上发现了两名看似刚来帝都不久的年轻人。

  他们随性地喝著手中的咖啡,并眺望著周遭的赌局,看起来像是犹豫著该不该加入。

  心知自己走运的拉撒禄凑了过去,并在途中和知悉内情的员工要了两副扑克牌。

  「嗨,商人先生们,两位看来是乍到帝都不久,要不要由我教两位赌博的方法呢?」

  拉撒禄唰啦唰啦地洗著手中的扑克牌,两名青年则是对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其中一人是高个儿,另一人则是矮子,两人似乎有著多年交情,也可能是在同一片土地上长大,只见他们展露表情的方式相当神似。

  「啊——你是这边的店员?」

  高个儿说出的这句话带著些微腔调,拉撒禄猜测他应该是北方出身。两人的视线透露出「虽然对赌博有兴趣,也想玩玩看,但若是被当成肥羊输光身家,那可就头痛了」的思绪。

  拉撒禄拉了一下自己的制服给他们看。由于有签订劳动契约,现在的拉撒禄确实是这间店的店员没错。

  「没错没错。哦,不用露出这么害怕的表情啦。喏,这是咱们店里雇用的女仆。」

  说著,拉撒禄让莉拉在青年们身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这丫头也是最近才来的,不过嘛……你们也知道我是走这一行的吧?我想说也教她一些赌博相关的本领,但一直没什么机会,如果你们愿意和她一起听的话,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况且,我的心眼还没坏到会恶整自己的女仆啊。」

  就算撇开褐色的肌肤不论,端坐在位子上的莉拉看起来也是美得宛若天使下凡。看到少女神色淡漠地端正而坐,似乎也让两名青年萌生了怯战可耻的念头。两人在露出一会儿烦恼的神色后,决定要尝试看看。

  「这样啊,太好了,这可帮了我呢。这么说来,各位都是第一次赌博吧?一开始还是先玩个渊远流长的游戏吧?这是以遥远埃及的国王大人为名,称为『法老王』的牌戏。」

  拉撒禄摊开了其中一副扑克牌,抽出了图样是黑桃的十三张牌,并将这十三张牌在桌面上排列成U字形。

  至于没摊开的另一副完整的扑克牌,拉撒禄则是以洗炼的手法开始洗牌。

  「规则非常简单,在准备好赌金后,挑一个喜欢的数字,押在这排成U字形上的牌面即可。哦,莉拉,我会给你一些钱,你就随意赌吧。」

  大把银币发出锵啷声落到了莉拉的手里,她像是收到了烧红的煤块般小心翼翼地接过。接著她战战兢兢地拎起其中一枚,像是一开始就看上眼似的,将其放在K的牌面上头。

  接著,原本像是在观望似的两名青年也掏出银币加入下注,这让拉撒禄在内心苦笑。

  (我虽然不打算敲诈他们,但这两个人实在让人担心啊。)

  下注的金额大小会随著每间店——或说是上门的客层而有相当不同的差异。而在这间「威尔」里头,银币算是相当高额的押注。

  也许是看到莉拉拿银币下注,让他们起了仿效的念头,但从他们的服装打扮来看,输掉了银币对他们来说肯定会造成不小的损失。明明只要观察其他的赌桌,就能掌握到这点情报才对——但两人老实上钩的态度反而博得了拉撒禄的好感。

  高个儿赌的是10,矮子赌的则是8。

  「第一张牌被称为『苏打』,并不列入赌博之中,然后接下来的两张牌会翻开,这两张牌会分别放在我的左手边和右手边,右边的牌面就是输,左边的牌面则是赢——喔,出现了有些罕见的结果呢。」

  拉撒禄右手翻开的牌面是10,左手的牌面则是8。

  一旦输了,赌金就会遭到庄家没收,赢了则会得到双倍的押注金。高个儿青年所下的赌金在这时收回了荷官——也就是拉撒禄的手边,而矮子则是获得了两倍金额的银币。

  「喏,很简单吧?」

  看到莉拉盯著还留在K牌面上的赌金微微侧首后,拉撒禄便补充说道:

  「由于你赌的数字没出现在左手和右手的牌上,因此赌金会继续留在上面,直到那个数字出现在左手或右手为止。」

  「再、再来一局!」

  高个儿青年咬牙切齿地喊道。他看到从手边消失的银币,以及身旁友人加倍收回的银币后,脸上的汗水流过了脸颊。至于矮子虽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但拉撒禄看出了他的眼底正开始燃起一把贪欲之火。

  (真不妙,看他们这副乖乖上钩的模样,还真是会让人控制不住火候啊。)

  两人之所以恰巧落得一胜一负,当然是出自拉撒禄的手笔。说起来,在荷官还在洗牌之际就下注的行为,可以说是不智之举。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手腕的赌博师,任谁都能将自己想要的牌面洗到最上面。

  (况且,我还得按照原本的目的,揪出耍老千的家伙才行。)

  拉撒禄随口敷衍著青年们的对话,并让视线扫向周遭。他之所以找上这两名青年与莉拉一同玩牌,为的是不引起赌场里其他人注意所做的伪装。就算眼前的肥羊看起来再美味,自己也不该忘掉原本的目的耽溺其中。

  「那么,我们继续吧。」

  拉撒禄让两人适度地获胜,适度地败北,并利用「要找新的赌桌也麻烦」的心理,在不让两人感到无聊的前提下拉长赌局。他在这段期间内确认周遭的状况,准备找出以离谱的速度连胜的赌客。若是能在这样的过程中赚点小钱当然也不错,不过——

  (话说回来,我在这边赚到的钱,是不是得交到库丽的手里啊?)

  他总觉得在这方面似乎没有好好谈清楚。

  「…………?」

  这时,他察觉莉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朝这儿望了过来——大概是自己在想其他事情一事曝光了吧。拉撒禄对此也只能耸了耸肩。

  法老王本身是个极为单纯的游戏。

  说得极端一点,这游戏只是在猜下一张翻开的牌面而已,由于几乎没有能协助判断的资讯,因此完全只能仰赖个人的运气。

  不过,这游戏其实也存在著那么一点的战略性质——那就是翻过的牌面会被记载在名为「护棺者」的专用道具上头。该道具的外型和算盘相当神似,上头设有十三个档和各四颗的珠子,每当有牌面被翻开,算盘上的珠子就会在象徵该数字的档上拨动,让人能够看出那个数字已经出现了几次。

  一开始没察觉此事的两名青年,似乎也慢慢发现「只要观察护棺者,就能判断出牌堆里还有哪些牌」,从中盘开始,他们就露骨地对护棺者频频投以视线。

  不过,这两个人终究还是门外汉,而莉拉看起来什么都没在想,至于拉撒禄则是别有目的,因此整个赌桌都带著一股有些散漫的气氛。

  「————耍老千?」

  跳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已经是五十二张牌所剩无几的局面了。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还以为是自己的目的被对方看穿而心生动摇,但谈及这个话题的矮子,似乎单纯只是从赌场这样的地点联想到这个词汇的样子。

  「没错,耍老千果然真正存在吧?该怎么说……就是那种可以轻松获胜的招数吧?」

  「这好像不是该向赌场店员问的问题呢。不过,确实到哪都看得见耍老千的影子。」

  说起来,罗尼好像经常出入这一带的酒馆啊——拉撒禄这么回想起来。由于罗尼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威尔露个脸,或许晚点和库丽打探消息也是个办法。

  拉撒禄指著所剩不多的牌堆顶部。

  「毋宁说,与其去学那种菜鸟也能轻松上手的耍老千法,不如先把赌场方会使用的伎俩学起来,并思考避免被整到的方法还比较好喔。」

  「你说赌场也会对我们耍老千吗?」

  「这个嘛,当然会啦。就算没有耍老千,也经常会派些雇来的人员混在客群之中。其中一类被称为『吹捧者』,主要负责的是假装轻松获胜,藉以吸引客人的目光,也有被称为『队长』的家伙,负责混在人群里大喊『下次就会中了!』,好让赌局陷入泥淖战。也有些是不直接参与赌局,负责在外把风,避免有人报警的家伙。」

  养父教过他的法则有这么一项——若坐在旁边的家伙对自己说「你今天真走运呢」,那就是撤退的时间到了。

  煽动大赢一把的客人,让他们以超乎必要的大胆手法下注,最后再靠著耍老千令其大败。而赌场会这么动作的前兆之一,就是从过度称赞客人的运气开始。实际上,拉撒禄也透过亲身体验,证明这样的法则确实有一定的可信度。

  「至于说到赌场的耍老千方式嘛……像是在赌桌里嵌了暗门,能从桌底操控点数之类的。」

  看到两名青年联袂敲起桌面,差点让拉撒禄真的爆笑出声。那种光靠敲击声就能辨别出来的简单设计,最近已经不太流行了。

  「也有在骰子里嵌入磁铁,和桌子里暗藏的磁铁彼此配合的机关,若是轮盘的话,则有靠著踩踏板就能操控落点的设计。而说到作弊骰子,则以灌入水银使重量不平衡的『水银骰』、刻上重复数字的『四五六骰』,以及削薄边角或骰面让部分点数容易出现的『削薄骰』为大宗。」

  拉撒禄在口袋里探了探,刚好捞出一颗四五六骰,于是便将之摆放在桌上。就算不是以耍老千为主业,拉撒禄也学会了五花八门的伎俩,甚至能在家里找到好几种这类作弊骰子。

  「虽然看起来很蠢,但其实还满不容易察觉的呢————喔,剩下三张了。你们还记得这里要怎么赌吧?」

  在牌堆只剩下三张的时候,玩家们要猜测翻牌的顺序,这就是法老王既定的结束程序。

  两名青年的视线投向护棺者,掌握了剩下的三张牌。由于剩下的牌分别是Q、4和5,因此只要猜这三张牌会以何种顺序被翻出来即可。

  莉拉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在这时也轻快地动手比了比,像是没做多想似的比出了顺序。当然,她肯定是因为没有可以推论的资讯,才会看似豁达地随性选择。

  「我猜是Q、5、4。」

  「那……我就猜4、Q、5吧。」

  在确认两人各自决定的顺序后,拉撒禄耸了耸肩。他一边翻开扑克牌牌堆,一边开口说道:

  「扑克牌也存在著耍老千的伎俩。」

  只见翻出来的牌面——是三张K。

  「咦咦咦咦咦咦!」

  矮子和高个儿的喊声重叠在一起。莉拉虽然没有出声,但双眼睁得老大。

  他们同时将视线投向护棺者,但在不知不觉间,就连护棺者上的纪录都改变了。原先确实还没被拨动过的Q、5、4的珠子,在这时全数移动到了出尽的刻度,取而代之的是K的三颗珠子被挪到了没出现过的刻度上。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抽换牌的基本技巧。」

  拉撒禄耸了耸肩,被他们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反应逗出笑容。

  「哎,就当作是上了一课吧。我对耍老千不怎么在行,也没认真施展过,但要做到这种程度还难不倒我,若是换成了专吃这行饭的家伙,肯定能做得更好。这一局的赌金就还给你们了,还请各位别动怒。」

  投来的视线虽然蕴含著「是什么时候掉包的?又是怎么动手脚的?」一类的疑问,但拉撒禄毫不在乎地置之不理,并将每个人的赌金退还回去。

  「然后呢,若是对方耍老千的技术和我相仿,我就有办法看穿,对其他人来说,只要是他们施展得出来的耍老千手法,应该也同样能洞悉别人的相同伎俩吧。因此,我是建议别想太多,顺著自己的想法下注才是上策。」

  不管在哪个赌场,都打听得到外地人想耍老千结果弄巧成拙,最后吃不完兜著走的故事。

  由于法老王就此结束了一局,拉撒禄以有些懒散的姿势整理起扑克牌。他以娴熟的手法洗著牌,并稍作休息。

  他向店员瞥了一眼,要对方拿些温葡萄酒来,接著对莉拉搭话道:

  「好玩吗?」

  「…………」

  「从你的表情来看,似乎是一言难尽啊。」

  莉拉的脸上渗漏出一股浓烈的疲惫感。她不仅没能享受到赌博的乐趣,光是接到大笔的金钱,并看著它们增增减减,对她来说似乎就是一大负担了。

  以结果来说,莉拉算是赌得不错,差不多是比高个儿略赢一些,比矮子略输一些的状况。虽说拉撒禄在最后的耍老千上刻意揭露手法,但在赌局之中,他也不时在出牌上动著手脚,这部分似乎是没被抓包。这是出自于拉撒禄的体贴——首次赌博不管是大赢还是大输,都有可能会让人偏离在赌博中找寻乐趣的目的,因此他才会控制著赌局。

  拉撒禄让混著姜丝的葡萄酒滑入食道,感受到体温逐渐上升。莉拉虽然露出了一会儿困惑的表情,但过了不久,她的视线突然朝著拉撒禄的背后瞥去。

  「怎么了?」

  「…………?」

  「哦,妓女啊?听说有些地方是不让她们上门的,但看来这里没有那样的规定。」

  只见一名妓女有如金鱼般,正曳著礼服的下襬和手套,看起来像是刚下工的样子。一名看似工匠的年轻男子伴在她的身旁,而妓女则是对他露出了像是「此生只爱你一人」似的清纯笑容。

  莉拉之所以会歪起脖子,大概是因为那名妓女递给了男子一朵花的关系吧。

  男人送女人花固然是相当稀松平常的光景,但男女的立场一旦对调,看起来就有些希罕了。不过,若是知晓了其中道理,就不会感到如此困惑。

  「送花是过去的高级妓女(交际花)传过来的流行啦。至于送花的意思无非是『等花谢之际再相见』或是『我爱你』一类的。」

  妓女送给男子的似乎是朵山茶花。

  那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就只是单纯的隐语罢了。说得难听一点,所谓的爱情云云,不过是妓女用来缠住男人的手段,以求能过上有保障的生活罢了。

  不过,莉拉却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后,凝神关注著那朵山茶花。

  拉撒禄也循著莉拉的视线朝该处看去——

  「…………嗯?」

  然后注意到了走进店内的一名男子。

  男子将外套反著穿。虽是如此,但反穿外套在赌场内是相当常见的穿法。从古至今,一直流传著「反穿外套就能招来好运」的小魔咒。

  那不是拉撒禄认识的人,但男子在入店之后,很快就和拉撒禄对上了视线,而他的视线让拉撒禄感到有问题。

  拉撒禄叫住了离他不远、在厨房做事的店员。

  「我说,那家伙是你们家哪个店员的朋友吗?」

  「不,不过我对他有印象,记得他偶尔会来这里作客。」

  「哦——」

  他的打扮相当时髦,留长的头发贴在耳后,并在头上戴了顶三角帽。男子看似犹豫了一会儿后,选在店门口附近的桌旁坐了下来。

  (这家伙的犹豫是装出来的呢。)

  就在拉撒禄的视线追著那名男子的背影之际,高个儿向他搭了话:

  「我已经知道耍老千很难,也知道高手绝非泛泛之辈,不过,若是遭人耍老千的话,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识破对方的手法呢?」

  「只要去学耍老千的伎俩就行了吧?」

  「不不不,你想想啊,比方说……如果有人开创了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全新手法,那不就只能乖乖受骗了吗?这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只见两名青年咬著不知何时点来的牛排说著,洒在上头的大量大蒜也随之刺激著拉撒禄的鼻子。

  虽说赌博本来就是对客人(玩家)方不利的游戏,但拉撒禄姑且放下了这层认知,对这句意外地切中核心的疑问稍作思考。

  就算学了再多耍老千的功夫,肯定还是比不上专精此道的老千。那么,该怎么做才能识破耍老千的手法呢?

  「若是这样的话,那其实答案很简单呢。耍老千是一门技术,实行的则是人类,既然如此,就只要好好观察人类就行了。」

  「观察人类……?」

  「没错。所谓的赌博,或多或少都有赌运的要素存在,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仰赖偶然的游戏。在赌博里,不存在『绝对』这样的词汇,但老千却会扭曲这般法则创造出『绝对』,因此只要细心观察,就能分辨出来了。那些会耍老千的家伙,身上都散发著一股散漫而大意的气息。」

  两名青年脸上写著大大的「听不懂」。但老实说,拉撒禄也是凭感觉理解到这回事,若是追问他「什么叫做散漫而大意的气息」的话,他就说不下去了。

  在拉撒禄的视线前方,戴著三角帽的男子首先输了两局。男子押了不小的金额,然后爽快地败北,手边登时少了一笔赌本。男子像是输不起似的连声大喊,接著像是意气用事地赌下了大笔金额。他看起来就像是毫不在乎地浪掷赌金,然而——

  (这都是伪装啊。)

  拉撒禄在内心这么低喃。

  「喂,和你借一下餐刀。莉拉,暂时闭上眼睛按住耳朵一阵子。」

  「咦?」

  拉撒禄从正在吃牛排的青年手中抽走了餐刀,在看到莉拉有遵从指示后便站起身子。

  三角帽男正在玩的似乎是扑克。拉撒禄踩著毫不犹豫的步伐凑到了赌桌旁边。

  「嗯?」

  三角帽男察觉站在身后的拉撒禄的气息,以抽完牌的动作僵住了身子。拉撒禄的目光扫过男子的手臂,锁定了目标——

  「嘿咻。」

  拉撒禄随性地挥下了手中的餐刀。

  由于是餐具,因此餐刀本身并不锋利,但仍是贯穿了男子的手掌,并就这么钉在赌桌的桌面上头。一声「咚」的大响,让整间咖啡厅安静了一瞬间。

  三角帽男随即发出了惨烈的哀号声。

  男子慌张地挣扎,一鼓作气地将餐刀拔了出来。贯穿手掌的伤处流出了泊泊鲜血,男子按著伤口,像是感到痛苦似的再次大叫。洒在桌面上头的鲜血汇流成纹,看起来和幼童书写的文字有几分相似。

  「拉、拉撒禄先生?」

  在内场目睹了事发经过的库丽脸色大变地跑了过来。由于拉撒禄突然拿刀刺伤客人,她这时已经是惊惶得难以自己。

  「您、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问我在做什么,当然是在干活啊。」

  拉撒禄说著耸了耸肩,指向男子的袖口。

  大概是突如其来的痛楚让男子感到动摇吧,只见大量的扑克牌从他的袖口哗啦啦地掉出,这些沾上了血的扑克牌里头,还有几张被刀子从中央开了个洞。

  「这家伙就是耍老千的犯人。」

  「要说有什么依据的话……首先是他一进店就和我对上眼这点。他明明不认识这里的店员,但却立刻转动视线确认起店员的配置,显然不是一般的客人。太可疑了,那眼睛的移动方式,明显和小偷同一个类型。」

  「是、是这样的吗?光凭动眼的方式就看出来了?」

  「不,若只是这样的话,也有可能是职业小偷想上门玩玩而已。其他还有在选座位的时候意外地毫无犹豫,座位刚好落在两名荷官中经验较少的那位的赌桌上等等。我一边衡量这些条件一边监视,结果最可疑的就是他了。啊,还有就是手吧。」

  「您说……手吗?」

  「那些耍老千的家伙,无名指和小指都有特别锻炼过。为了能在他人的视线死角动作,他们那两根手指都练出了肌肉,只要仔细观看,就能看出手掌的厚度与常人不同。」

  「是这样呀…………我都不知道呢。」

  「问题就在于你不知道啊。」

  拉撒禄在说明告一段落后,对著还是一样没什么危机感的库丽叹了口气。

  三角帽男已经被带出店外,并被在幕后为这间咖啡厅撑腰的黑社会成员押走了。

  即使命令过要闭上眼睛,肌肤还是会感受到那股暴戾的气息吧。在回到内场之后,莉拉的脸色一直显得苍白。在察觉她的视线紧盯著三角帽男被拖走的方向后,拉撒禄耸了耸肩。

  「…………」

  「别露出那种表情啦。这间店的惩罚还不至于出人命,顶多就是让他受些没办法再耍老千的伤吧。」

  这既是基于库丽的个性所致,同时也是拉撒禄挑选这类工作时的条件。

  死是不可逆的,而基于某人的死而衍生的恨意是无法根绝的。拉撒禄可不希望在这种外包性质的工作中牵扯上如此深沉的仇恨。

  「呼啊。认真工作过后,肩膀就硬起来了呢。看来我最近太忙于工作了。」

  这么说的拉撒禄已经脱下了制服,换上原本的外出服,并搧著比平时乱上几分的胸口。

  「…………?」

  「我这是在自嘲啦。别露出那种『住在帝都的劳工不是通常都会工作这么久吗』的烦恼表情啦。」

  「这是这次的酬劳。谢谢您。」

  「你应该好好思考经营的基本方针——不对,该重新想想是否该从赌场业抽手了啦。总不能每一次事发都把我叫过来吧?」

  「咦?不行吗?我酬劳给得太少了吗?」

  「我是要你别依赖这种领日薪的赌博师啦……虽然有酬劳我就会来,但也不见得我每次都刚好有空吧?」

  看到库丽一脸想说「您不是随时都愿意过来帮忙吗?」的模样,拉撒禄摇了摇头这么回答。

  拉撒禄虽然想从此断个乾净,但库丽却不知为何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呵呵,我就是喜欢拉撒禄先生责任心强的这一点喔。」

  「…………无所谓啦。」

  他咂了一声。

  总之,工作至此大功告成。他怀著「既然都赚了钱,不如买点书再回去吧」的念头转过身,随即想起了自己有要问的问题。他一边拿起到店里摘下的帽子一边说:

  「啊,对了,库丽,你知道罗尼最近待在哪个赌场吗?我记得他上次应该是在这一带混吧?」

  罗尼——拉撒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同时也是拉撒禄为了制作与莉拉沟通用的木板而打算委托的人物。

  虽然不知道加工木材会花到多少钱,但趁著现在手头阔绰,拉撒禄打算先接个线。

  这一瞬间,库丽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怎么了?」

  库丽脸上浮现的,是既像被问得措手不及,又像是想问「您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似的呆滞空白。接著,她像是要掩饰这份情绪似的,露出了有些勉强的笑容说:

  「呃,您难道没听说吗?」

  「什么?」

  「罗尼先生……在前天去世了。」

  听到「啪哒」一声,拉撒禄才察觉帽子从自己的手里掉到地上。

  「他死了?」

  「呃,是的。主因是在不久前……虽然不是在我们家,但他在赌场上耍老千被逮,因而遭到制裁。」

  拉撒禄在下一瞬间听到的是单纯的幻听。有人用靴子的鞋跟猛踩某人的手掌,将手骨一口气捣碎的声音——那是保镖对老千实施制裁的声响,只要出入赌场就常会听见。

  库丽说了「主因」这两个字。

  也许是因为遭受制裁而被直接杀害,也可能是制裁留下的伤势恶化而死,也可能是手指被折得无法再次耍老千,让无法吃这行饭的罗尼心生悲观自杀。

  那短短的话语不足以让拉撒禄推测出是什么样的原因,但无论是哪种原因,也都改变不了罗尼的死。

  察觉自己的思路陷入空转后,拉撒禄捡起掉在脚边的帽子。他刻意以夸张的大动作拍掉帽子上的尘埃,并将之戴到头上。在戴好之后,他用力地拉低了帽檐。

  「这样啊。那小子死了啊。」

  那是随处可见的案例。每天都有无数人类的尸骨被埋入教会的墓园里头,据说就连墓园都容纳不下这些坟墓了。

  没错,只是随处可见的案例罢了。

  虽然不晓得自己现在的脸色是什么模样,但他还是察觉库丽露出了为自己感到操心的反应。

  「拉、拉撒禄先生,您还好吗?我这就拿葡萄酒给您!」

  「…………别这样。和有实力的赌博师打好关系固然方便,但若是轻率地加深关系的话,也会招致许多不便的。既然工作完成了,还是就此划清界线吧。」

  「…………」

  这时,拉撒禄察觉莉拉正凝视著自己。

  之所以佯装平静,是基于拉撒禄身为赌博师的习惯,甚至会在无意识之中发挥出来。察觉到莉拉视线的瞬间,拉撒禄随即做了一次深呼吸调整表情。

  开口之后,拉撒禄吐出了连自己都为之吃惊的冷静话声:

  「回家了,莉拉。」

  接著,他暗自咕哝了一句:「无所谓了。」

  归宅后,拉撒禄便挑了片木材,开始拿小刀削切。这不熟练的工作让他的指头多了好几道伤口,但还是削出了一片大小适中的木板。

  为了方便携带,他在两处边角挖洞,并以锉刀打磨表面,穿过绳子。最后完成的,是一面约三十二开大,可以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拉撒禄自认以外行人来说,这算是相当不错的木工成果——他将木板在手中转了几圈后哼了一声。

  「莉拉,拿去吧。」

  「…………」

  莉拉露出了略显困惑的表情,在接过之后呆立在地。拉撒禄虽然打算对她做个套在脖子上的手势,但也不晓得莉拉知不知道这个东西的用途。

  「你虽然不会写字,但应该还能靠著涂鸦或者绘画传达意思吧?有需要的话就用吧。如果觉得做工有些粗糙的话……唉,毕竟是我做的嘛。若是找个更精于此道的家伙制作的话,应该可以弄得更精致些……无所谓啊。」

  拉撒禄揉了揉紧盯手边工作而变得疲惫的眼角。明明用上了高昂的蜜蜡蜡烛,但摇晃的火光终究不适合照明复杂的做工。

  真不该做不习惯的事——咬牙忍受著劳动疲惫感的拉撒禄,在这时察觉到了视线。

  「…………?」

  「怎么了?」

  他开口问了,却没有获得答覆。特地做给她的木板也没有像是要拿来好好利用的样子。

  那有如湖面般的双眼紧盯著拉撒禄。那不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那般,在强行克服恐惧下打量对方的目光,但也不像是冰冷无情、只是追著会动物体的机械化视线。

  擅长解读他人视线的拉撒禄,之所以会在这时感到困惑,是因为他鲜少被人投以这方面的感情。莉拉的视线与记忆中的养父目光重叠,这才总算读懂了她现在是怀抱著何种情感。

  看来自己似乎被她担心著。

  「…………?」

  她虽然和罗尼未曾谋面,但应该还是明白拉撒禄的一名朋友丧命了。莉拉像是在寻找拉撒禄的心灵伤口般,将视线在他的胸口上游移著。

  「你不需要想太多啦,快点去睡吧。」

  拉撒禄这么说完,莉拉便果断地折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动作之俐落,甚至让人以为方才蕴含在眼里的情感是假的一般。说不定,拉撒禄刚才是真的看走眼了。

  对于已经脆弱到会怀疑自己一事,拉撒禄有所自觉。

  「啊啊,混帐。真的是不该做不习惯的工作啊…………」

  工作时和做木工期间所喝的酒,在他的脑子里翻搅打转,描绘出充斥迷幻气息的图样。

  记忆开始涌现,掠过心头的是他以刀子戳穿了老千手掌的那个瞬间。

  库丽所告知的罗尼死讯。

  在幻觉之中响起的罗尼手掌被踩碎的声响。

  记忆如泡沫般浮上,又毫无秩序地彼此穿插,这没有脉络和逻辑的光景填满了思路。

  「无所谓——明明应该无所谓才对。」

  他抓起身旁的葡萄酒瓶大口狂饮,尽可能让大量的酒精灌入胃里。这时他嘴里一呛,喷出了一口咳成雾状的葡萄酒。

  在想像之中,拉撒禄的手掌被刀子贯穿。

  拉撒禄被罗尼狠狠地踩在脚下。

  拉撒禄自己将拉撒禄的手掌骨头一根不留地全数折断。

  拉撒禄拿著刀子戳穿了罗尼的手掌。

  「…………唉。」

  他很清楚自己变得如此脆弱的原因为何。

  那是非常简单的道理。赌博师的生命本来就轻如薄纸,而且毫无价值。他平常都刻意将目光撇开,但罗尼的死却逼得他不得不正视这样的事实。就只是如此而已。

  那感觉就像是凝神眺望著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大洞似的。

  今天,拉撒禄站在揭穿耍老千的这一方,并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不知其名的老千手法,获得了报酬。

  但就像忽然丧命的罗尼那般,就算拉撒禄在明天反过来成为遭到制裁的对象,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那是拉撒禄极有可能面对的未来,而一旦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走上那条末路,与其说是未来,不如说是自己注定的下场还比较合适。

  赌博师的末路早已注定,那就是在某天横死街头。差别只在于是遭人杀害,或是在失去财富后自我了断,这条道路的尽头不存在正经的未来。

  拉撒禄想必不会结婚,而且也找不到结婚对象吧。虽然他对于成家一事不怎么坚持,但身为赌博师的事实,会让他失去描绘这幅正经的人生蓝图的权利。

  赌博师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在走钢索。况且,这条钢索没有尽头。

  他只能尽己所能地往前迈步。一旦停下脚步,就会向下跌落,但就算继续前行,也总有一天会耗尽气力摔下钢索。这两者的差异只在于时间早晚罢了。

  「别拥有太多东西」——拉撒禄过去曾受过养父这般教诲。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没有哪个傻瓜会在踏上钢索前还特地去扛累赘。他们过的是不稳定的生活,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追求恋爱、友情或是纯粹的事物。

  他嘴上嚷著「无所谓」并与一切事物划清界线,尽可能维持一身轻的姿态。拉撒禄被这么教导过,也知道自己正是因为有好好实践,才能一路活到现在。

  「正因为明白,才会迈出脚步。我说的没错吧,拉撒禄?」

  他试著呼唤起自己的名字,但却没人给予回应。

  大概是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吧。

  他看到了梦境的延续。

  那是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首次与养父邂逅的梦。

  「这样啊。」

  养父看著好运地猜中掌中硬币是正面的拉撒禄,严肃地点了点头。男子一边在掌心转玩著表面朝上的硬币,一边像是在叹气似的开了口:

  「这样啊。我说,孤儿小鬼啊————」

  居然有大人的眼神看起来比自己还来得脆弱,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

  「————你愿意继承我的衣钵吗?」

  「什么啊?」

  「听不懂吗?也对,应该是听不懂吧。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到该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过,这也代表我已经垂垂老矣了。」

  男子晃著胡子这么低喃,眨了眨眼。

  「我已经知道就算活下去,也没办法活得有出息。我虽然一直知道赌博师就是这样的存在,但事到如今,我才真正参透了其中的道理,这似乎有些太迟了。我虽然活著,但就只是苟活著而已。我到现在才发现,就算走到人生的尽头,我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我的足迹也只会随著岁月的累积而消逝,也因为如此,我开始感到害怕。」

  当时的他听不懂话中含意,只是一味感到可疑。这是因为当时的他既年幼又瘦弱,根本无法思考活下去之外的事。

  男子像是把他视为上天赏赐的宝物似的,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孤儿小鬼啊,继承我的衣钵吧。继承我的技术,走上我所走过的路吧。代我向其他人告知我曾身在此地,我曾活过这一生,我曾走过一段长路吧。」

  他先是咳了好一阵子——之所以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是因为乾涸嘶哑的喉咙传来的疼痛所致。但他还是在咳出了一块血块后,勉强自己开口说道:

  「说到底,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没错,就是这个问题。人所遵循的命运,一定是被人决定好的吧。我之所以会成为赌博师,肯定就是基于这个道理,因此我不打算违背我的命运。所以。我只能继续走下去。我必须找个人,让他继续继承我走过的道路,以及我踩出的轨道。」

  男子将先前掷出的金币握到了他的手里。

  「我说,孤儿小鬼啊,你愿意向我学习,成为赌博师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后来被命名为拉撒禄的他之所以会选择点头,想来主要是因为自己命在旦夕的关系吧。若不是处于受伤、饥饿、不知明天能否活命的状态,他不会乖乖听这个可疑的男人说话。

  不过,若硬是要举出第二个理由的话,想必是因为男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眼神的关系吧。

  因此,这就成了拉撒禄首次缔结的契约。

  拉撒禄虽然知道这是无法回头的一步,却同时也深深明白,人生的路上从来就没有回头的选项。

  「————」

  拉撒禄嘟嚷著不成话的碎念,唐突地醒了过来。

  睡著的时间既像是只有短短一秒,也像是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不过他朝窗外看去,随即发现大概再几十分钟就要天亮了。

  刚才看见的梦境几乎历历在目。这固然是因为那是刚刚梦到的情境,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迄今已经作过相同的梦无数次的关系。

  他动著像是渗进了沙子般的僵硬身体,在沙发上坐起身子,叹了一口带有霉味的气。

  以赌博师来说,养父绝对是一流的人物。虽然以父亲来说称不上一流,但拉撒禄也知道他为了养育只是一介孤儿的自己而劳心费力,处处为自己著想过。

  因此,拉撒禄不打算辞去赌博师的身分。

  因为那是养父托付给拉撒禄的唯一心愿。拉撒禄的人生早该在多年前就落幕,却因为养父的关系得以延续,而养父之所以愿意帮他一把,就是为了将拉撒禄送上赌博师之路,因此他绝对不能抽离此道。拉撒禄虽然不是重情重义的个性,但对于养父的养育之恩,他仍铭记在心。

  「啊啊,不过,爸爸,我可没想到这条路走起来会如此艰辛啊。」

  拉撒禄的自言自语,听起来就像是花朵枯萎后掉落的声音。

  赌博师不是什么正当职业,也相当于朝著黑社会踏进了半步的身分,不仅收入不稳定,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就连凡人所谓的幸福也是与之绝缘。

  活下去,赌下去,然后总有一天丧命。

  这样的人生极为单纯,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会有人特别花时间回顾区区一名赌博师的人生吧。

  工匠会留下制作的器具,艺术家会留下创作的成品,祭司会留下祈祷的身影和带给人们的祝福,商人会留下店铺,农家会留下作物和田地。就算要换个说法,只要走的是正经的人生,一般人通常也都会结婚,并留下子嗣吧。

  而赌博师则与这一切全数无关。

  赌博师就像稍纵即逝的一缕轻梦,在死后蓦然回首,只看得到一无所留。甚至没人忆得自己曾经存在。

  「信心、盼望,和爱,这三样是永存的。」往昔的圣人似乎曾在信纸上如此写道。拉撒禄虽然没办法判断这句话是否正确,但至少还知道赌博师不具备这三样东西。

  拉撒禄不会从赌博师的道路上离开,但也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什么都没有。

  「…………也许还是有一样吧。」

  明知什么都不会留下,依然继续前行的心态,也许足以称之为绝望吧。

  「不行啊,思考变得好阴暗。」

  在察觉到自己整个人消沉下来后,拉撒禄站起了身子。

  他平常是不会想这些事的,不过,像是在听闻友人死讯一类的状况下,他确实会正视自己的人生去思考。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梦到那个时候的梦境,并像现在这样在半夜中惊醒。

  拉撒禄走到自从莉拉以女仆的身分开始打理后,已不再是储藏室,而是恢复原有机能的厨房,取出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琴酒。

  他将带著强烈香气的半透明液体倒入了小小的杯子之中。一口气喝乾后,胃袋随即伴随著浓烈的砂糖甜味暖了起来。

  「啊…………」

  这种透过蒸馏手法制作的酒不仅便宜,还相当烈,但一直到进入这个世纪后才广为人知。

  价格低廉的琴酒让人爱不释手,转瞬间就席卷了帝都,甚至引发了被视为「琴酒祸」的问题,形成一种社会现象。

  他很能明白为何人人都喝乾了手中的琴酒,不顾蒸馏失败时引发的火灾风险,只顾著享受连脑浆都泡在酒精之中的心情。这种颓废的酩酊感,足以让人忘记这世间一切可耻的事物。

  「但最应该知耻的部分——也就是自己正在发酒疯的事实,似乎没办法忘记啊……」

  宛如寒气般的醉意顺著血液扩散到全身上下。拉撒禄靠著墙壁,放空了全身的气力席地而坐。

  脑中突然闪过「绝症」这个单字,让他露出了苦笑。不要紧的,自己已经和这样的绝望面对过很多次,换句话说,这样的疼痛不过是一种过程罢了。就算再想死,人类也还没脆弱到光靠心境就能寻死。所以,不会有事的。

  就像是溺水者抓到稻草一般,他不断重复著相同的话语。他相信只要这么做,绝望就会远离自己。

  「无所谓,无所谓。没错,所以,我不要紧————?」

  听到「喀」的一声,让拉撒禄歪起了脖子。

  只见莉拉正站在厨房的门口。大概是拉撒禄的喃喃自语和脚步声把她吵醒了吧。

  「…………什么啊,是莉拉啊。还以为是死神来迎接我了呢。」

  莉拉的肌肤融入黑暗之中,就只有睁大的眼白像是凭空浮现的两个白孔。之所以会冒出「因病而死」这个无聊的念头,就是这幅景象的关系。就连挂在脖子上的木板,看起来也像是异教的仪式物品一类的东西。

  拉撒禄原本以为莉拉会像平常一样放空心思站在原处,或是无视他的举动径自回房睡觉——然而,莉拉却出乎他的意料,以像是行走在冰面上的猫咪般的胆怯步伐靠了过来——

  「…………」

  然后轻轻地伸出了手。

  莉拉略显冰冷的手指,指尖碰上了因讶异而僵住的拉撒禄的脸颊。碰触自己的指尖显得有些湿润,拉撒禄原本困惑莉拉的手为何会沾湿,这才察觉自己已经哭过了。

  「…………?」

  睡前也看过的——那带著担心的视线爬上了自己的眼角。

  「你啊,该怎么说呢。」

  根据拉撒禄的认知,莉拉应该对被人触碰一事深感恐惧,而她的指尖传来的微微颤抖,正说明这一点确实从未改变。

  她那颗受过调教、被强硬地扭曲成奴隶形状的心灵依旧在淌血,但她还是强忍疼痛,为他人表达关切。

  拉撒禄率先感受到的,是「哭泣的样子被看见」的强烈羞耻和尴尬,让他兴起了立刻折回房间的冲动。然而,在看到莉拉双眼的瞬间,原本冲到喉头的话语自然受了挫,取而代之地发出的,是小声的低喃。

  「…………我说,可以听我稍微说点话吗?」

  「…………」

  莉拉用力地点了一次头。

  也许自己一直很想找人倾诉吧——动著不灵光的舌头吐出话语的拉撒禄,忽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自己的出身云云并不是会和赌博师同行聊到的话题,而若是找妓女说丧气话,那又未免流于廉价。即使是在他封闭的交友圈内,拉撒禄也不曾露出自己的脆弱面,就连过去的情人芙兰雪也不例外。因此,这真的是拉撒禄首次将自己的过去对著某人倾诉。

  由于拉撒禄是颓靠著墙壁席地而坐,加上莉拉的手依然贴著他的脸颊,因此莉拉的视线一直凝视著拉撒禄的脸孔。

  虽然没办法从那宛如打磨过的光滑玻璃珠般的眸子中读出思绪,但那并不是平时的冷漠神色,因此拉撒禄的话语没有中断过。

  那并不是多长的故事。

  在被酒湿润过的舌头变乾前,拉撒禄就说把话完了。最后留在舌根上的,就只有「自己居然说了这么一大串无聊话」的苦涩后悔心态。

  「————嗯,就是这样。也就是说,我会在不久的未来丧命,届时既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更会死得毫无意义,就连信仰、希望和爱都不会剩下。若不想要落得那种死法,你最好也快点找个新工作落脚会比较好啊。」

  「…………」

  拉撒禄这么为话题作结后,随即察觉莉拉的动作有些不寻常。

  只见她握著木炭,在木板上喀喀地画著东西。由于木板本来就是为了让她便于沟通所用,因此这算不上是什么奇怪的举动,但不会写字的莉拉,为什么会花这么多时间在上面下笔呢?

  几秒钟后,下笔的成果被递到了拉撒禄的眼前。

  「…………花?」

  画在木板上头的,是省略了大部分细节的一朵花。

  为何要在这个时间点画花——拉撒禄有些困惑。以孩童的炭笔画水准来说,这朵花可以说是画得相当好,但她应该不是为了让拉撒禄称赞自己的画工才画的吧。

  莉拉在冷漠的脸蛋上流露出些许情绪,并依序指向花画、指向自己,接著将木板推向拉撒禄,几乎要贴到了他的脸上。

  「所以你到底是………啊——呃,是这样啊。」

  莉拉和花——这两个提示导向了其中一组记忆。他和莉拉在一起时,和花有关的回忆就只有那么一件。

  也就是今天工作时,看到妓女将一朵花递给客人的那个场面。

  (关于女人送男人花的理由,我是怎么说明的来著?)

  莉拉似乎认为自己的想法没能传达过去,因此她将木板放到了拉撒禄的肚子上,用自己的食指抵住了自己的脸颊。

  莉拉以双手的食指提起了自己的脸颊。

  在察觉她这是在强装笑颜的瞬间,拉撒禄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

  「…………!」

  「喔,嗯,我知道的。我没事。」

  莉拉大概不是想表达当时学到的意思,而是因为对她来说,能确切地表达出正向感情的手段,就只有这么一项而已。

  一言以蔽之,就是「别担心」。

  若不是自作多情的话,那莉拉肯定是想传递这样的讯息吧。「你并非什么都不会留下,因为我就在这里」——她想传达的就是如此单纯的话语。

  也许是太久没展露这种表情的关系,莉拉的笑容看起来僵硬得吓人。吊著嘴角的手指目前还颤个不停,脸上也依然显露著挥之不去的恐惧。

  即使如此,莉拉还是愿意为了拉撒禄展露笑容。拉撒禄对她这么开口:

  「你啊,真是温柔。」

  「…………」

  「这就是所谓的『其中最大的是爱』吧。」

  「…………?」

  「没事。抱歉,我喝得太醉了,就直接在这里睡觉吧。」

  酒精让手足末端重如铅块,光是要站起身子都嫌累。说来,他平常也都没好好睡在床铺上,而是在沙发上就寝,因此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在意了。

  他举起了手,原欲将仍在身旁的莉拉推开,但改变了主意。他以尽可能不惊吓到莉拉的动作缓缓伸手,将手掌放到了莉拉的头顶。

  对莉拉来说,若自己主动做了些什么事,随之而来的就是招呼在身上的暴力。她一直是被这么教育的。对于不惜做好挨痛的觉悟也要为自己露出笑容的她,拉撒禄只想得到一种表达谢意的方法。

  从莉拉那对长长睫毛的颤动,可以看出她心中正感受到恐惧,抑或是惊愕。拉撒禄以像是在抓挠她头发的动作摸了几回后,将手放了下来。

  之所以会立刻闭上眼睛,是因为他感到难为情的关系。

  「…………再稍微多待一下吧,等我睡著就可以离开了。」

  「…………」

  很遗憾地,他不知道这时的莉拉浮现出什么样的表情,不过,他微微感觉到有人用力点头的气息传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睡在床上。略显朦胧的视野虽然还无法精确成像,但因为身体相当暖和,所以他以为自己被人盖了被子。

  不过,比视觉早一步清醒的触觉,告诉他目前是置身在厨房之中。没有铺设地毯的坚硬地板,为身体带来了阵阵痛楚。

  身体之所以带有暖意,并不是因为身上盖著毯子或被子,而是来自抱在怀中的某个东西。他勉力睁开像是被人黏住的眼皮,看向那个被自己抱住的东西——结果就这么对上了视线。

  「…………」

  「…………」

  那人自然是莉拉了。

  昨晚,拉撒禄曾要她在自己入睡前待在身边,但当时是接近天明的深夜时间,加上莉拉的年纪之轻仍能称作孩童,大概是在乖乖等待拉撒禄完全入睡的这段期间,她也禁不住睡意进入梦乡了吧。

  虽然拉撒禄没有自己抱住她的记忆,但大概是睡著的期间随便抓了个手边的东西吧。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来看,现在时间是白天。莉拉虽比拉撒禄早一步醒来,但她似乎是以不想吵醒拉撒禄为前提进行挣脱,结果没能从他的手里脱身。

  (不过,我还以为她的手脚会和鸡的肋骨一样细,真没想到——)

  莉拉娇小的身子被收在拉撒禄手臂的空隙之中,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合在一起。

  虽然看起来身上没什么肉,但实际接触后,他感受到了出乎预期的女性肢体弹力。若莉拉的年纪真的与拉撒禄所想的相近,那她的身材说不定可以算是相当丰满。

  (原本以为她才十岁上下,搞不好实际年龄还要再大一点啊。)

  在这段期间,莉拉的脸上掀起了一片清晰可见的红潮。拉撒禄一边盯著她瞧,一边想著这些事情。

  在拉撒禄轻轻将手抽开的瞬间,莉拉就像个弹簧般弹起身子。

  「…………呃!」

  拉撒禄首先冒出的感想是:「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丫头撤掉那张扑克脸的模样。」

  这时莉拉的脸上混杂著各式各样的情感——包括一同就寝所感受到的羞耻心、昨天展露笑容所留下的余韵、对于自己被紧紧抱住的困惑、心知自己本来就是被当作「那种用途」,因而没办法对被抱住一事涌上怒意的些微理性,以及在心头打转的动摇之情等等。此时莉拉所露出的表情,是迄今与她年纪最为相符的模样。

  感觉随时都会因为双眼昏花而倒下的莉拉,在急急忙忙地对拉撒禄低头行礼后,便迅速地跑了出去——结果在跑到走廊的时候传来了摔倒的声音,大概是脚滑了吧。

  接著,只见她再次开门跑了回来,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忘掉木板吧。她像是不敢和拉撒禄四目相交似的低垂著头,尴尬地转著眼睛,在拾起木板后冲了出去。

  结果门扉外头再次传来了摔倒的声响,也传来了莉拉的呻吟声。

  「…………!」

  虽然没成声,但还是听得到空气在喉咙深处打转的咕噜声响。由于那听起来像是忍不住痛而发出的声音,想必是真的摔得不轻吧。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拉撒禄在感到傻眼之余,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哎呀,真是的,无所谓啦。」

  他像是在说口头禅似的咕哝了一声,站起身子。

  虽说一切依旧如常,但那股难以承受的重担已经烟消云散了。因此,在重新回归到平时的日常生活后,拉撒禄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关心莉拉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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