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一 暮光映上朦胧玻璃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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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No Cross No Crown)。」

  在即将踏入小酒馆的那一刻,拉撒禄•凯因德偶然瞄到了这一行字,让自己的脚步停了下来。在无意识之中,他想起了养父教导这段格言时的回忆。

  「『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这是某个贵格教徒留下的话语。这句话的大意就是,只要主动在这个世上背负起十字架,我等所信的上帝终会将永恒的冠冕赐下。说出这句话的男人名字至今仍被记载在地图上头,由此可见这句话的影响力有多大(注:出自威廉•佩恩,其名被用来命名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

  他记得养父确实是这么说的。养父虽然老是将出自圣经的文句当成自己创造出来的格言,但他这回难得地引经据典,感到稀奇的拉撒禄也因而印象深刻。

  「嗯,贵格派教义所衍生出来的宗教和历史方面的影响姑且先搁在一旁,这句『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别具深意的告诫。」

  养父这么说著,微微皱起了眼角。

  养父的眉角像是承受不起爱情和后悔的重量似的向下垂去。拉撒禄自出生起就是一名孤儿,因此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他现在虽然与情人同居,但若要说是在共组家庭,那样的生活又显得有些扭曲怪异。

  因此说实在话,他鲜少对养父产生「宛如真正家人」的感受。不过,就只有在养父露出这般神情的时候,他会感受到胸口缺漏的部分被一股感情填满,并萌生出错将养父看成真正父亲的心情。

  「虽说理所当然,但赌博师能赢得的,就只有和下注金同额的奖金。我们无从定义以下注金换得的奖金是大是小,但反过来说,我们若是有所冀求,就得押出某物作为赌注。」

  拉撒禄当时的感想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废话吗?」

  养父的话语多半迂回难解,难以在当下厘清他的意图。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当拉撒禄终于理解养父意图的时候,他早已成长到了不需那些警句的阶段。

  「能获得的东西显而易见,毕竟那迟早会落入掌心,但我们往往容易看漏自己押下注的事物为何。况且所谓的赌博师,本就是一门输多胜少的行业,所以千万别看错自己在赌桌上放了些什么东西啊。」

  养父看透了拉撒禄的内心,放松了脸上的表情,为这天的训诫收尾。

  算了算了──拉撒禄轻轻地摇了摇头。老是沉浸在往事之中也不是办法。都怪常去的小酒馆写下了古怪的句子,才会让他如此在意。

  这间店的老板是贵格派的教徒吗?拉撒禄这么想著。由于双手空不出来,他遂以手肘灵巧地推开店门,并再一次凝视上头的文字──随即露出苦笑。

  写在上头的文字其实是这样的──

  「没有卡洛斯就没有凯瑟琳(No Carlos No Cathrin)。」

  由于起头相同,让他误读成了格言,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句子。这句话就只是这家店的经营者们所写下的绵绵情话。

  在小酒馆里,老板卡洛斯已经在他的固定位子上坐了好一阵子。

  眺望他的身影时,拉撒禄总是能嗅到些许阳光的气味──那就像是鼻头渗出了些许暖意一般的错觉。

  卡洛斯有留得稍长的头发,以及藏在底下的温和视线。他的眉宇光滑,像是出生至今从未皱过一次似的,但他的双臂孔武有力,符合他身为小酒馆老板的身分。

  简而言之,卡洛斯•查德温是与这杀气腾腾的帝都氛围格格不入的青年,同时也是拉撒禄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

  「嗨。」

  在随兴地打了声招呼后,卡洛斯难得地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眨了几下眼睛。

  「哦,拉撒禄。你那是……啊──」

  卡洛斯的话说得有些吞吞吐吐。拉撒禄思考起他为何有这样的反应,随即想到了塞满自己双手的东西。

  他将视野朝下,随即被几乎要满出胳臂的大量花朵占据。看似一大早就被摘下带著走的这批花朵,还没盼到黄昏时刻的到来,就显露出枯萎的迹象了。也许花儿们也知晓死期将至,它们此时喷发出了更为浓郁的花香,甚至让鼻腔为之疼痛。

  「你那是……啊──没事,我懂我懂。」

  还轮不到拉撒禄开口,卡洛斯便自顾自地露出了若有所悟的微笑。他摸了摸自己的浏海,随即将视线投向店铺后方。

  这间店名义上是一家小酒馆,但不仅是供酒,也贩售著菜肴和茶品。此外,若仅限于客人之间的胜负,那赌博的行为也在默许的范围之内,老板卡洛斯也会做些工作方面的仲介。换句话说,这里就是当地居民的交流场所,无论招牌上的名称为何,都压不住满溢而出的混沌帝都风貌。

  店铺的性质也反映在客群上头──待在店内的客人不仅有在日光下度日的人们,也有背景黑暗的居民,可说是多采多姿。卡洛斯的目光掠过了客人们的头顶,朝著店内最深处的座位瞟去──他应该是正在凝视坐在该处的人物吧。

  「我有时候会担心你们两个的状况,不过该怎么说,想不到你居然能扮演好情郎的角色啊。」

  「…………我觉得你八成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是是是。你们几乎天天拿咱们店里当见面点,是还有什么能误会的?你们在交往终究是事实吧?喏,快点过去,别让人家枯等啊。」

  也不晓得这对话内容到底上演了多少回,对于卡洛斯那带有调侃之意的视线,拉撒禄决定耸耸肩不当一回事。接著,拉撒禄在熟悉的店内迈开大步,一屁股坐了下来。

  「嗨。」

  「嗯。」

  与他隔桌而坐的芙兰雪•布莱多克正娇笑著。

  一般来说,小酒馆有女性光顾是相当奇特的状况。明明如此,随意挑了个角落座位就坐的芙兰雪,简直散发著宛若掌控了这整座小酒馆的强大气场。

  「哎呀,居然会买花送我,以你的个性来说,这还真是难得的贴心之举。」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从芙兰雪的语气判断,她似乎也不认为拉撒禄是特地送花过来的。

  确实如此──拉撒禄有些粗鲁地将花束放到桌上。他买这些花的理由,的确是和芙兰雪没什么关系。

  放下花后,他稍微认真思索起自己为什么要带著这么大一束花到处跑的理由。拉撒禄像是在打捞记忆似的搔了搔头,开口说道:

  「…………该怎么说呢。我记得是在路上看到了卖花的小鬼,虽然对我来说无所谓,但因为心情不错,好像就把钱包整个扔了过去啊。」

  买花明明就只是约莫一小时之前所发生的事,但对于拉撒禄来说,这份记忆已经变得相当稀薄了。由于他将一切都视为无所谓,所以渐渐分不清日常大小事的差异,只对结果还留有印象。由于芙兰雪对拉撒禄疯疯癫癫的讲话方式早已习以为常,她仅是轻轻摇了摇头。

  「真教人傻眼。你说扔了钱包,所以现在身无分文喽。」

  「要花的话我倒是有。要吗?」

  「收下这么多花也只会徒增困扰呢。」

  「但要是没人收下的话,我也会很困扰啊。」

  「真是的,你做事前也要稍微想想后果呀。」

  芙兰雪以一副完全不期待拉撒禄会把这番教训听进去的口吻说著,从座位上起身。她从堆积如山的花堆中仅仅取走了一株,插在自己的头上。接著,她以双手抱起剩下的花堆,快步朝著出口走去。

  「卡洛斯,钱可以等晚餐的时候一起付吗?」

  「嗯,那我乾脆帮你赊帐,等你下次付清就行了。要再来喔,记得找拉撒禄一同上门啊。」

  芙兰雪只对前半句话点头回应,随即走出店外。拉撒禄则是追在后头,以比平时稍慢的速度迈步。

  芙兰雪的目的地并没有多远。过不多时,两人便抵达了一座小小的教会。兼作孤儿院的教会里头微微传来了孩子们的声音。

  芙兰雪的步履不带任何迟疑,至于拉撒禄则是带著有点尴尬的心情穿过了教会大门。不过他们并没有踏入建筑物里头,而是朝著后院转去。后院反映著教会的规模,设有小得可怜的一片墓园。

  也是拉撒禄的养父长眠的墓园。

  「……………………」

  他轻轻闭起双眼。

  若要说得更精确些,养父的长眠之处乃是这座墓园的一隅──那是用来安葬没有亲属的遗骸的小小角落。该处只放了一颗大石头充作共用墓碑,哪里也找不到养父的名字。拉撒禄已经记不起养父的下葬处,养父的遗骸上头肯定也堆放了许许多多叠合的尸体吧。

  「…………好像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年呢。」

  芙兰雪低喃的语气显得有些乾涩。芙兰雪与养父生前便有所来往,她似乎认为自己欠了养父不少人情。以芙兰雪的个性来说,她会在别人面前展露出为某人感伤的模样,著实相当罕见。

  「…………这样啊。」

  养父死了。

  拉撒禄成了独当一面的赌博师。

  与芙兰雪成了情侣。

  在四季过完一轮后,墓碑再次逐渐遭到积雪埋没。也不晓得芙兰雪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只见她叹了口气,但这口气随即化为一团白雾,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我从之前就在想,总该找个一天过来好好报告一下呢。」

  说著,芙兰雪将双手捧著的花堆向上一拋。原本就没有打理成束的花堆就这么在空中飘散开来,宛如五彩缤纷的雪花般洒向墓园。

  这满天飞舞的花朵之中,至少会有一支花朵能送到长眠在墓园某处的养父身边吧。

  拉撒禄背靠在教会的墙壁上头,眺望著这幅情景。光是触碰到冰冷透顶的石墙,整个人就像是要结冻了似的,与痛觉相仿的触感让他感到十分舒服。芙兰雪也许察觉到拉撒禄打算再待一会儿吧,但她反而没对落地的花朵瞥上一眼,而是径自调转脚步。

  「回头见。」

  「若是要去赌场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赌喔。」

  「才不要呢。我为什么要和身无分文的你一起上门呢?我可不会借你钱喔。」

  真冷淡啊──就在拉撒禄发噱的这段期间,芙兰雪已经从他的视野之中离开了。她接下来的目的地肯定是某间赌场,并发挥她一如往常的工作手腕吧。不负「贞洁」布莱多克之名的战法,究竟又要让哪个可怜虫成为祭品呢?

  拉撒禄想像著那般光景,以口头禅做了总结:

  「哎,反正无所谓啦。」

  「欸,你不是说过今天没带钱包吗?」

  凯瑟琳投来这般疑问,已是拉撒禄与芙兰雪分开后回到小酒馆时的事了。

  坐在角落座位一个人用餐的拉撒禄,暂且放下了汤匙。或许是因为已经过了晚餐时段,店内显得有些冷清,只听得见熟客静静啜酒的声响。熊熊燃烧的暖炉炉火将寒冬阻绝在墙壁外头,让客人们放松了襟口。或许服装的松紧度也会影响到精神,店里充斥著放松的氛围。

  平时总是在店里忙进忙出的凯瑟琳,之所以会坐到拉撒禄身旁的座位上头,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吧。

  「嗯,算是啦。」

  拉撒禄敷衍地点了点头,将目光瞥向凯瑟琳。

  每次与她打照面,拉撒禄总是有些难以相信她已经和卡洛斯结婚了。虽然凯瑟琳的容貌没有显得特别稚嫩,但这名女子总是隐隐散发著少女般的活泼气息。

  她将头发盘成了朴素的造型,身穿为了方便行动而裁短下襬的连衣裙。在她父亲还是这家店的老板的时候,凯瑟琳就已经在店里帮忙了,这座小酒馆的生意之所以常保兴隆,她的存在肯定功不可没。决定与卡洛斯结婚的消息传开时,不仅是住附近的单身汉,就连已婚男士都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那孩子气地噘起嘴的动作,也与凯瑟琳给人的印象十分匹配。

  「什么叫『算是啦』!你既然没带钱包,那还点什么餐啦!」

  「我记得芙兰雪白天的时候在店里有赊帐啊。」

  「芙兰是那种会好好付帐的个性,但你就难说了呢。」

  听到「芙兰」这个称呼,让拉撒禄忍俊不禁。能以如此可爱的昵称称呼那名泼辣女子的,恐怕也只有凯瑟琳了。

  「我这么无法相信啊…………既然如此,就麻烦你帮我赊帐了。」

  「你不觉得『既然如此』这四个字好像接不上我们原本在聊的话题吗?」

  「帐不用记在我头上,记在芙兰雪头上就好。」

  「呜哇──你这人烂透了!」

  虽然话中带刺,但凯瑟琳的话声显得十分开朗。

  他与查德温夫妇往来已久。刚认识的时候,凯瑟琳还没有冠夫姓,拉撒禄也还没被称为「便士」凯因德,芙兰雪也尚未被称作「贞洁」布莱多克。

  养父长眠在冰冷土壤底下的现在,说他们是拉撒禄人生中关系维持最为长久的人物也不为过。

  身为赌博师的自己,那狭窄的交友圈中,竟然就包含著这对走在正当人生路上的夫妻──这既让他感到古怪,又觉得有些合情合理。拉撒禄想著这些念头,再次勺起炖汤塞入口中。

  「哎,反正我现在就是没带钱,要抱怨的话至少等我吃完再说吧。」

  「赊帐是没什么关系,但由你主动讲就有点不是滋味呢。不过,我要聊的不是这个啦。」

  凯瑟琳「匡匡」地挪动椅子,靠到了拉撒禄身边。

  「欸欸,你是怎么和芙兰在一起的?」

  她的双眼明显散发出想探听八卦的神采。

  「…………这是那种『我觉得你配不上芙兰雪』的话题起手式对吧?」

  他在赌场也偶尔会听到这一类批判,但凯瑟琳摇了摇头。

  「不是啦,你们虽然都是你爸爸还在世时就经常上门的熟客,但我是真的不清楚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

  经她这么一提,在养父刚过世的那段期间,情绪有些暴躁的拉撒禄或许减少了来这间小酒馆作客的频率。

  虽然记不清楚开始交往的确切日期,但他确实是那段期间和芙兰雪在一起的。在拉撒禄恢复上门的习惯时,两人的情侣关系已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

  「哦,我也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呢。我是知道你们原本交情就不错,但会在一起还是让我有点意外呢。」

  「别靠过来啦,卡洛斯。快去工作啊,去工作。」

  卡洛斯没理会拉撒禄挥手驱赶的动作,也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他虽然顺势环住了凯瑟琳的腰,但这在店里已是司空见惯的光景,因此没人特别在意。

  「是说,这应该是女人之间的话题吧,去问芙兰雪啦。」

  「我上次问了芙兰,结果她叫我问你呢。」

  拉撒禄咂嘴了一声──两人的思路著实相似。

  「所谓的内幕也没什么好说的。在那个父亲死掉之后,我家多了空出来的房间,那个女人则是凑巧在当时失去了落脚处。在那之后,就是单纯的顺水推舟了。」

  「咦──就没有更多内幕吗?像是告白时的情话,或是交往后闯过什么大祸之类的?」

  「像是凯瑟向可疑的医生买了可疑的爱情灵药掺在饭里,害我吃坏肚子那样?」

  「卡、卡洛斯!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吗!」

  看到卡洛斯被凯瑟琳猛拍著背的模样,拉撒禄苦笑著摇了摇头。

  「哪会有啊。说起来,那个女人肯定从出生到现在,从没讲过一次爱啊或是喜欢之类的话语。我保证。」

  在这么说出口──化为明确的话语后,他才彻底地理解此事。原本只是在脑海里朦胧成形的感觉,在这时获得了实体。

  不是「没什么好说」,而是他和芙兰雪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误打误撞地相识,误打误撞地住在同一个房子里,误打误撞地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只是基于方便为这段关系取名为「情侣」,不存在更进一步的立场。若是要用更为精确的文字去形容的话,那拉撒禄和芙兰雪的关系肯定不会是情侣吧。

  「……………………才没有咧。」

  沉默了一会儿后,拉撒禄连忙补上了这么一句。中断话语后,他便觉得「与芙兰雪之间无话可说」的念头,简直是在反映自己寂寞的心情。

  不过,在讲出「才没有咧」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确实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拉撒禄为自己的话声吃惊,慌慌张张地闭上了嘴。

  「………………」

  「………………」

  卡洛斯和凯瑟琳同时沉默了下来,无言地面面相觑。明明长相完全不同,但当他们做出这番举止时,就会让人觉得两人相似得宛如兄妹,实在很不可思议。

  接著,两人同时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你这个人──」

  「真是的──」

  卡洛斯粗鲁地拍了拍拉撒禄的右肩,凯瑟琳则是拍起了拉撒禄的左肩。

  「别担心啦,拉撒禄。我们的人生从现在才开始呢。」

  「没错没错。我们接下来还要增广见闻,让经历积沙成塔呢!」

  「烦啊,真是的,你们个个都吵死了!别碰我!不然我要吃霸王餐了!」

  为了逃避带著笑意凝望自己的两道视线,拉撒禄一鼓作气地将还冒著烟的炖汤扫进嘴里。

  芙兰雪•布莱多克这个人不存在「起床」的时间带。

  她的时间带只分成睡眠期和清醒期两种,至于应当连结这两者的起床时间带对她来说并不存在,而是宛如画线区隔开来似的,在睡眠与清醒之间做切换。她那在清醒的瞬间就能行动如常的体质,可以说是与野生动物的习性相似──芙兰雪会获得这种体质的原因,想必也与随时得应对野外威胁的动物相同吧。

  以眼皮感受著晨光的拉撒禄思考著这些念头。

  和沉溺在惺忪状态中翻著身子的拉撒禄恰成对比,芙兰雪的眼皮以快到几乎能听见声音的速度睁了开来。她从棉被底下伸出长腿探向地板,一度因为寒冷而回缩──但她随即勇敢地光著脚踏上了地毯,接著让纤细的裸身暴露在阳光底下。

  真是个和冬天很匹配的女人──拉撒禄这么想著。也许是那白晰得宛如无机物的背部让人联想到白雪的关系,芙兰雪给人的印象总是和冬天这个季节连结在一起。又或许是因为,她明明不对任何一人抱有关怀之心,却会一视同仁地伤害所有人──这种严酷而公正的性质也与冬季相似的关系吧。

  芙兰雪完全没有遮蔽自己裸体的意思,先是以恬淡的动作穿上内衣,接著拿起了马甲。

  一般来说,马甲是得在有人协助的状况下才能穿上的衣物。换句话说,就是需要家人、配偶或是佣人的协助,不过,这座城市里有不少女性只能一个人独自居住,或是碍于经济问题无法雇用佣人。这些女性必然会学会灵巧地独自绑好马甲绳结的技巧,芙兰雪也同样背负著这样的人生。

  眺望芙兰雪以熟练的手势绑著自己马甲的光景,并不会让拉撒禄厌烦。

  不过,今天的他莫名心血来潮──

  (没错,这绝对不是昨天被那对蠢夫妻的聊天内容影响到,只是我心血来潮罢了。)

  拉撒禄在内心补上这么一句后,张开嘴巴:

  「要帮你吗?」

  他这么投问道。

  「……………………?」

  芙兰雪会做出转过头看向自己、像是极为困惑似的眯细双眼的反应,想必也无可厚非。她已在这间房里住了快一年之久,这段期间也多次有机会同床共枕,但拉撒禄这么开口还是头一遭。

  那肃杀的视线就这么贯穿了拉撒禄好一会儿,让拉撒禄认为她恐怕会就这么无言地走出房间。在拉撒禄的心目中,芙兰雪•布莱多克就是会做出这种反应的女子。

  但实际上,芙兰雪只是哼了一声,接著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头。

  这将床铺坐得嘎吱作响的粗鲁举动很不符她的作风。在连连眨眼的拉撒禄面前,芙兰雪将放下的头发向上拢起。虽然散发著带刺的氛围,但看到芙兰雪无言地维持坐姿的模样,让拉撒禄悄悄露出了一丝苦笑。

  看来芙兰雪即使在表面上露出了不满的态度,也不见得会完全反映内心的想法。

  「嘿咻──」

  他坐起身子,在床铺上爬行。话说回来,能好好打量这玩意儿的机会还挺少的啊──他先是好奇地看了马甲一阵子,接著握住了背侧的绳子。

  「不过,你还真是一点体味都没有啊。简直到了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步。」

  「吵死了,变态。别闻我。」

  在这段期间,马甲对女性健康有害的报告如雨后春笋般增加。也许是因为邻近的法国在推翻王权的同时,让人民从旧有的权力体制中解放,才进一步对马甲内衣的存在予以抨击吧。

  但即使如此,「只手可握的细腰」依然还是稳坐女子之美象徵的地位。原本就有著曼妙身材的芙兰雪之所以会刻意穿上马甲,也代表著她有跟上潮流的一面。

  因此,可说是极为罕见的状态,拉撒禄怀著纯粹的善意,抓著马甲的绳子就是全力一扯。

  他施加的并非女子的力度,而是男人的劲道。

  「看我的!」

  「嗯唔嘎啊!」

  肋骨传来了嘎吱声,芙兰雪更是发出了拉撒禄从没听过的惨叫。

  糟糕──拉撒禄的冷汗还来不及迸出,芙兰雪便弹起身子,以踩在地板上的单脚为支点转了过来。眼角渗泪的眸子锐利如刃,直直瞪著拉撒禄。

  「──很……痛耶!你这个……废物!」

  她毫不在乎翻起的内衣下襬,如长枪般刺出的脚掌正中拉撒禄的心窝。

  「咳啊!」

  混浊的喊声自嘴角泻出,接著传来强烈的冲击,甚至让他以为好几颗内脏要被踹到飞出嘴巴了。拉撒禄的身子向后方倒去,芙兰雪则是弯著腰,将手指插入马甲的缝隙。

  结果,搞了半天,留在床上的就只有因为不同理由而抽搐不已的拉撒禄和芙兰雪。

  「啊哈哈哈哈!」

  「我又不是在讲笑话。拜此之赐,芙兰雪的心情从一大早就糟糕透顶。」

  拉撒禄抚著即使时近中午仍残留著些许痛楚的肚子,对捧腹大笑的卡洛斯这么啐道。在这种状态下把食物吃下肚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因此拉撒禄只点了杯蛋酒,小口小口地啜饮。

  「不,这次是你做错了。十成十是你的错。毋宁说,你还该感谢她只踹一下就了事呢。」

  抱著餐具走过座位的凯瑟琳这么说道。她灵巧地用单手堆叠餐盘,并用空出来的另一手抚著腹部一带。

  「说起来,穿上这玩意儿会让人喘不过气来,还会变得容易累,做家事时也会绑手绑脚。要是被人突然用力绑紧的话,我可是会在事后多补两脚呢。」

  「你老婆很恐怖啊,自求多福点。」

  「放心,我每天早上都会帮忙,如今已经不会失手了。」

  听到卡洛斯以一副没特别在炫耀的口吻这么说完,小酒馆各处登时都传来了咂嘴声。不过,若是经常光顾这间小酒馆的话,这些话想必早已听到见怪不怪,所以这样的反应也算是熟客们的调侃揶揄。

  「别把家里的情事讲给我听啦,我听了也笑不出来啊──」

  「我觉得聊聊恋爱话题有助笑口常开啊。况且先聊起情事的可是你啊,拉撒禄。」

  「啥?」

  拉撒禄应该只是抱怨了一大早被踹的恼人琐事才对。

  卡洛斯在确认凯瑟琳已经移动到听不见两人对话的距离后,将视线落到了手边的帐簿上头,以若无其事的口吻继续说道:

  「因为啊,芙兰雪小姐踹飞了你对吧?」

  「是啊,真是个恐怖的女人。」

  「芙兰雪小姐虽然确实很恐怖,但她不是那种会随便踹人而给人留下恐怖印象的女性喔。」

  是这样吗──拉撒禄皱起了眉头。卡洛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芙兰雪小姐虽然是位不让须眉的强悍女子,但终究是一名女性。她应该也晓得,一旦上演全武行的话,自己一定会落于下风吧。就我所见,芙兰雪小姐会选择行使暴力的时候,都是限定在对手无从反击的情况。」

  这么说来──拉撒禄回忆起往事。包含初次见面在内,拉撒禄已经多次遭遇过被芙兰雪拿刀抵著的状况。只要做出的选择稍有差池,刀子恐怕就不会乖乖停在原位吧。拉撒禄很清楚,芙兰雪是那种只要有必要,就绝对不会对「杀人」这个选项有所犹豫的人类。

  不过,除了那样的情境之外,拉撒禄既从未被芙兰雪施暴,也从未看过她对人行使暴力。芙兰雪•布莱多克是不会在对手有反击余地的状况下,选择施加半吊子暴力的个性。

  除了今天早上的踢人事件以外。

  「……………………」

  「虽然像这样去分析他人的个性,也是有点失礼的行为就是了。拉撒禄,你要多认真思考芙兰雪小姐的事啦。她会那样鲁莽地踢你,就代表背后透露著相当重要的讯息喔。」

  「……………………吵死了。」

  他啐了一句,又喝了一口蛋酒。

  拉撒禄之所以会刻意皱起脸庞,是因为他明白卡洛斯的人物评论大致正确,却又拉不下脸去承认的关系。

  同时,他也涌上了「为什么我得去特别顾虑芙兰雪那乱七八糟的内心想法」的念头。难道说在不知不觉间,他与芙兰雪之间的关系已经软化到这种地步了吗?

  「姑且当作你说得对吧,但那也构不成踹人的理由吧。」

  「拉撒禄居然会端出正经的论调,这可真是有点意思。」

  「总之下次见面的时候最好马上道歉。我说真的。换作是我的话,要是打完照面后听到的不是道歉的话语,大概就会闹上一个星期的脾气吧。」

  「别趁著经过座位区的时候参与对话啦,凯瑟琳。快去认真工作。」

  「什么嘛。我可是特地帮你加油打气,要让你和芙兰相处愉快呢。」

  「你还是死心吧,拉撒禄。自古以来,男人陷入这类争执的时候,总是稳输不赢。」

  卡洛斯以一副达观的口吻笑著说,让拉撒禄厌恶地咂嘴了一声。他拿起喝空的蛋酒杯,以杯底敲起了桌面。

  拉撒禄再次开口时,卡洛斯已经将帐簿整理得告一段落,凯瑟琳也再次来到座位的旁边。

  「……………………所以说,要怎么道歉才好?」

  「啊,芙兰雪,今天早上是我不好。那确实是我的错,而且我居然没当场道歉,今天早上的我真的是个坏家伙。我要是能再多动一下脑袋,应该就能明白那么用力拉绳子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了。」

  「欸,我说你啊。」

  「但我希望今后还是能和你住在一起。怎么样,我已经反省完毕了。所以明天要绑马甲的时候也包在我身上──」

  「你要现在聊那个话题?」

  被芙兰雪一瞪,拉撒禄停下说到一半的话。

  他环顾四周。拉撒禄目前人在土耳其结咖啡坊的店内──换言之就是赌场。拉撒禄正坐在椅子上,芙兰雪则是与他隔桌而立。这是随处可见的入场赌客和接客荷官的构图。不过,拉撒禄和芙兰雪原本并没有约好要在这里见面。

  打算开拓新赌场的拉撒禄上门光顾,芙兰雪则是偶然在这里工作。由于两人约好平时不会对彼此的工作有所干涉,才会造就如此不幸的偶然。

  在推开赌场大门的瞬间,两人登时尴尬得难以言喻。为了避免举止可疑被赌场老板盯上,拉撒禄只得先在位子上坐了下来,也因此造就了如此困窘的状况。

  「呃,不过,这也得怪那对蠢夫妻叫我『下次见面就要立刻道歉』的关系啊。」

  「哦、哦,原来如此。我这下很明白是谁要你背下如此蹩脚的台词了。」

  芙兰雪在叹气的同时按住了额头。不过,她虽然做出了感到傻眼的动作,但内心的想法显然并非如此。她正在想的事情与拉撒禄如出一辙。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拉撒禄和芙兰雪虽然是在同一地区活动的赌博师,但从未像这样明确地处于敌对的立场上。毋宁说,他们迄今都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著这样的状况。因为拉撒禄和芙兰雪都对彼此的身手瞭若指掌。

  (若是要问我有没有办法赢,那确实是有赢的把握。但若是问我想不想赢嘛……)

  在与芙兰雪为敌的时候,他平时那套隐藏实力获取胜利的小把戏起不了作用。就算卯足全力赌赢芙兰雪,其中的得失也太不划算。

  只要看看芙兰雪的眼睛,就能看出她也在内心权衡著相似的内容。她应该也觉得「自己虽然能打败拉撒禄,但最后能获得的结果不太划算」吧。

  就像拉撒禄看穿了芙兰雪的思考那般,芙兰雪肯定也看透了拉撒禄的内心。两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若是认真较劲,自己肯定就会是胜利的那一方。

  (……………………算了,这姑且先搁著吧。)

  无论如何,也不能一直乾瞪眼下去。要是赌博的节奏持续被打断,可就会惹来赌场老板的不快了。

  芙兰雪表面上装作没事,但实际上却以带了一点点僵硬的动作,发起了手上的牌。

  同时,她将视线扫向拉撒禄一带的位置。

  目前在桌面上进行的,看来是从吹牛衍生出来的一种牌戏。这似乎是底注设得略高的赌桌,堆叠在桌上的硬币数量为数不少。拉撒禄茫然地思索著口袋里还有多少钱,同时装出行有余力的态度,将手肘抵在桌面上头。

  芙兰雪肯定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结束配牌吧。那么,真的该在此时此地与芙兰雪开战吗?这也会让状况变得相当麻烦。但不知为何,他说什么也不想真的输给芙兰雪──拉撒禄心底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既然如此,也只能打消念头了。不如就将入座一事当成错误的选择,抱持著可能会永久遭拒入场的觉悟,铁了心地就此撤退吧。

  就在拉撒禄下定决心,正打算从座位上起身的瞬间──

  「──────条、条子来了!」

  赌场的大门早了一步被打开来。

  他勉强将屁股压回位子上,将视线扫了过去。站在门口的应该是这间赌场的秩序员没错。他被交付了在赌场外围巡逻,提防执法人士接近的任务。不过,这样的职责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沦为表面功夫才是。

  拉撒禄内心的疑问,透过赌场内的某人之口投向了那名秩序员。

  「如果是夜巡义警(员警)的话,就随便塞点钱打发掉啦。」

  所谓的夜巡义警,是在这个时代维持治安的主要存在。这是由当地居民轮流轮值的工作,正如其名所示,他们会在夜间巡逻,并以逮捕罪犯为己任。

  然而,若要问他们是否真正克尽了职责,那便会留下为数不少的问号。

  毕竟这些夜巡义警,基本上没有薪水能领。轮班担任夜巡义警虽然是当地居民的义务,但若是问起不收钱的人类愿不愿意赌上性命与罪犯周旋,任谁都会以「不可能」三字作为答案吧。

  简单来说,他们都只是不甘不愿地在夜路徘徊的普通人,只要偶尔像这样硬是塞点钱,他们就不会认真举发赌场的存在。

  虽然每个人都这么认为,但秩序员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将赌场原本洋溢的温吞心态轰到了九霄云外。

  「白痴!上门的是『鲍尔街警探』啊!」

  不妙──拉撒禄在内心暗道。不对,他说不定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鲍、鲍尔街警探?」

  坐在拉撒禄隔壁的男子这么愣愣地回问。从那不精确的发音听来,他应该来到帝都不久。

  拉撒禄并没有为他解释的义务。不过,芙兰雪则是耸了耸肩,在收回发出去的扑克牌的同时,言简意赅地说道:

  「那是由名为费尔汀的法官所创设的私人警察组织。其特徵是会支付薪水──而且还是月薪制。」

  身兼司法和警察的治安法官,经常会为了打击犯罪而私下出资雇员。但基本上来说,这类工作型态的工资都是采行业绩制。换句话说,虽然只要工作就有报酬,但也无法产生强制劳动的约束力。

  费尔汀法官所设立的私警组织──鲍尔街警探,乃是这个时代少见的月薪制警察组织,至于他们所抱持的热忱和直率,则是在这个时代极为罕见的态度。

  「简单来说,他们就是一群认真的警察呢。」

  芙兰雪这么为说明划下句点。

  想不到这女人居然会这么亲切啊──拉撒禄这么想著,将视线瞥向芙兰雪,然后对上了视线。

  「…………」

  「…………」

  两人眼神相触的时间还不到一秒。

  她之所以刻意开口,想必是为了吸引拉撒禄的视线吧。只要能对上视线,她的目的便完成了。在这种状况下,该如何动作才是最佳解答──换句话说,便是该如何利用这种状况获取利益。这样的点子在无声之中迅速传达给彼此,下一瞬间,拉撒禄便踹开椅子站起身子。

  「不、不妙──喔,哇!」

  随著响亮的匡啷声,拉撒禄的膝盖撞上了桌子。拉撒禄像是要拖桌子一起下水似的摔了一跤。

  整张桌子都被他掀倒在地。散落在地的除了原本还留在桌上的几张扑克牌之外,还有被当成赌注高高堆起的大笔硬币。那是利欲薰心的帝都居民绝不会听漏的金钱摩擦声。

  拉撒禄双手拄著地板──

  (哎,再怎么样还是会遭到提防呢。)

  许多人会趁赌场陷入这类纷乱的时候,把输掉的金额当成没发生过,或是偷窃他人的钱财。拉撒禄感觉得到,这些迅速做好逃跑准备的赌场顾客们都睁大了双眼,一旦他有可疑的举止,就会立刻被逮个正著。

  因此,拉撒禄并没有做出特别可疑的动作,而是傻笑著站起身子。他一面确认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戒心逐渐变得淡薄,一面离开了桌旁。

  好啦,这么一来就万无一失了。

  再来就只要避免被鱼贯而入的条子逮到,迅速逃出赌场就行了。在混乱之中悠闲迈步的拉撒禄身后,传来了芙兰雪尖锐的嗓声。

  「总之,快收拾行李逃跑吧。」

  虽然没有特别决定好会面的地点,但两人都隐约明白该在哪边会合。

  逃出土耳其绳结咖啡坊的拉撒禄,在距离自宅不远的一条巷弄里与芙兰雪会合了。在垃圾随处可见的帝都之中,这是一处难得种植了看似染病的乾瘪行道树的地点。先一步抵达的拉撒禄一屁股坐在树根上头,芙兰雪则是快步来到了他的身旁。

  「嗨。」

  「嗯。」

  打完招呼后,芙兰雪晃了晃单手提著的袋子。袋子里传出了硬币相互摩擦的噪音。那是从赌场桌面上搜刮而来的。

  拉撒禄站起身子撢了撢屁股。

  「哎,这也是理所当然吧。想在盘查之前抽身的话,就得像这样让店里的人手分头把钱带出来啊。当然,晚点还是得把钱还回去。」

  既然站在荷官的位置发了牌,那芙兰雪就是赌场方的一员了。赌客对桌上的金钱出手会遭到侧目,但店员就不受此限。

  芙兰雪伸出手指抵著下颚。

  「但刚才乱成那种样子,要详细记好谁带走了多少钱,实在不太可能呢。还因为有个笨手笨脚的客人弄翻了桌子,导致难上加难呢。」

  在店员警戒的目光底下,拉撒禄掀翻了桌子──他以不被察觉是刻意为之的动作弄倒。原本摆在桌上的金钱,究竟有多少落了地,又有多少落入芙兰雪的手里,恐怕任谁也数不出来。

  换句话说──芙兰雪没直接说出结论,而是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

  她无言地将手伸入袋子,抓出了一把硬币。她随意地将硬币扔了过来,拉撒禄则是接住了这些钱。芙兰雪再次抓出硬币,这回则是塞进自己的口袋。接著芙兰雪先是头微倾,然后又将几枚硬币分给了拉撒禄和自己。

  既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信任,也不会被任何人盯上,和工作一整晚相较,最后的收入也算是相当亮眼。以临时闪过的念头来说,这应该是很不错的选择吧。

  相互对视的两人,最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回神过来,拉撒禄和芙兰雪都抖著肩膀发出窃笑,压低的笑声就这么融入了夜色之中。

  拉撒禄张开右掌抬起手臂,芙兰雪则是率性地予以回应。啪──手掌互击的乾涩响声,彷佛让黑夜变亮了一个瞬间。

  会和芙兰雪成为恋人,原本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她虽是个个性相当古怪的女人,但若和她交往的生活会逐渐变得宛如刚才那般,那肯定会很不错。能与他人并肩而行的关系对拉撒禄来说相当新鲜,也觉得是一段美好的体验。

  「真是的,这可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对吧,我的甜心?」

  「谁是你的甜心呀,小心我揍飞你喔,达令。」

  这么对话后,两人再次同时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总之,你记得把凯瑟那边的赊帐结清啦。上次那笔帐还欠著没付吧?」

  「这可真怪,我明明交代她要记在你的帐下呀。」

  「还有,这次是我背负的风险比较大,所以记得请我吃一顿好的。」

  「是是是,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今天真的是个美好的夜晚,所以──拉撒禄一定是忘掉了。

  这样的日子,不会一天接一天地持续下去。

  因为不幸的脚步声总是会由咫尺之遥传来。

  几天后,在推开卡洛斯的小酒馆的店门瞬间,拉撒禄皱起了眉头。

  店里冷得吓人。这间店总是理所当然似的烧著大把大把的柴薪,拉撒禄还是头一次见到暖炉熄火的状况。

  扎著鼻腔深处的寒气带著一股透明的气味。明明还是大白天,但店里相当昏暗,店里与昨天之前的气氛大为不同,宛若置身废墟。也许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感觉连店里的空间都小上了一圈。在店内的中央处,卡洛斯和凯瑟琳像是被空间挤压著似的坐在一起。

  凯瑟琳静静地垂著脸庞一动也不动,卡洛斯则是在她身旁慌慌张张地动作,像是在安慰她似的。平时明明是凯瑟琳给人好动的印象,但两人在这种情况的反应却是截然相反,还真有趣啊──虽然内心这么想著,但拉撒禄的脸皮没有一丝抽动。

  他刻意发出脚步声在店里走动,在两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探问的口吻极为随便:

  「什么事?」

  由于肯定出了事,拉撒禄没有刻意多花功夫确认「有没有出事」。

  明明推开店门时有发出声响,但卡洛斯像是现在才有所察觉似的抬起脸庞。最后一次见面──也就是几天前的他总是挂著一张稳重的笑脸,但如今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挥之不去的浓浓黑眼圈,以及连双颊都变得铁青的糟糕血色。

  卡洛斯先是张开了嘴巴──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么闭了起来。他舔了几下嘴唇,像是要赋予湿度,但似乎连舌头都变得乾涩无比,最后仍是默不作声。

  在这段期间,凯瑟琳抬起了脸庞。她也丧失了几天前都还缠绕在身上的幸福氛围,脸庞看起来消瘦了许多。

  凯瑟琳以极为乾涸的嗓声说道:

  「救救我们。」

  「…………」

  拉撒禄没有开口,只是作势要她说下去。他在等待的同时发觉,这还是凯瑟琳头一次对他开口求救。

  拉撒禄是一名赌博师,基本上没什么金钱概念。他虽然不是会撒钱摆阔的个性,但由于缺乏对于金钱的执念,和俭约两字保持著很远的距离。他几天前扔出钱包买花的荒唐行为,也可以说是他平日作风的体现。也因为如此,会厚著脸皮向拉撒禄讨钱的人相当多,他也经常在买卖时被卖家狠狠地敲上一笔。即使如此,拉撒禄也不怎么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然而,凯瑟琳迄今为止从未向他做过这些事。

  这肯定是因为凯瑟琳怀有作为生意人的美德的关系吧。在买卖时,一定得将对方视为同等的立场──这是在店里出生长大的凯瑟琳自然而然培育出的准则,这样的准则约束著凯瑟琳,不让她无偿地向人求助。

  至少迄今为止是如此。这间店似乎出了极大的麻烦,甚至让她不惜拋开身为生意人的美德。

  「请你……救救我们。」

  在凯瑟琳吐出沙哑的嗓声后,卡洛斯这时总算开了口:

  「我们收到了起诉通知。」

  「…………起诉。」

  「起诉的原因是我们用了伪钞。虽然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开庭,但对那些脑子有洞的法官来说,判决结果可以说是已经出炉了──也就是流放到澳洲去。」

  不只是伪造纸币,就连使用伪钞也会被判以相当严重的惩罚。若是发生了用伪钞交易的情事,会受罚的并非伪钞的制造者,而是使用者。至于使用者是否知晓伪钞的存在,则不在审理的范围之内。

  拉撒禄不自觉地眯细双眼,看向凯瑟琳。

  「你用了吗?哎,应该是用了吧。」

  「…………我不知道呀。我不懂。这间小店偶尔也会在做生意时用上纸钞,但我完全不晓得那些纸钞是用在哪一笔交易上呀。」

  在这个时代,在与伪钞相关的犯罪中,受到最严厉惩罚的往往不是制造伪钞的黑社会人士。毋宁说,由于他们懂得藏身幕后的诀窍,在伪钞流入市面后,经手伪钞交易的人们才是主要遭受取缔的对象。这些人都是和黑社会全无瓜葛、难以辨别真假纸钞的市井小民。

  换言之,就是像这对夫妻一样的普通人。

  拉撒禄再次在内心低喃。他们肯定是用了吧──纸钞从首次发行至今虽然已经过了略长的时间,但依然难以说是已打入庶民的生活之中。说起来,这些小市民根本连正规的纸钞长怎样都不晓得,要从收到的纸钞中判别赝品,自然是比登天还难了。

  所以也有些人对纸钞抱持著不信任的态度。不过,也有些善良而愚蠢的人们会对纸钞──或是使用纸钞的人们抱持著信任的心态。

  这对古道热肠的小酒馆夫妻,肯定是从某人手中收到了纸钞──

  「……………………」

  拉撒禄用力握拳抵额,强行停下思考。他用力闭上眼睛──若是不这么做的话,总觉得自己就要吐出好几句难听的话语了。

  不惩罚伪钞商而惩罚使用者的这条法律,论其本质,并不是为了打击伪钞而制订。为了开拓名为澳洲的穷乡僻壤,相关人士巧妙地利用这条法律,藉以凑到足够的人手。只要制订惩罚使用伪钞者的法律,每年就能无视许多人的意愿,强迫他们成为拓荒者。

  在几年前从养父口中得知这项说法时,拉撒禄只是低喃了一句:「无所谓。」那句冷淡的话语,如今再次于耳边响起。

  「欸,我知道你没有义务搭理我们的状况。可是……我还是想拜托你。要是卡洛斯沦落到那样的地步,那就太可怜了。拉撒禄,救救我们。」

  凯瑟琳会开口央求也是当然。

  既然被当成死不足惜的劳力送往国外,那这趟旅程就绝对说不上舒适。据说有许多罪犯在抵达澳洲之前就死于海上,即使抵达,等著他们的也是一望无际的荒芜之地。为了严惩使用伪钞的犯人,刑期也不会仅有数年之久,说不定有可能就这么流放一辈子。

  这样的判决与死刑之间究竟有无区别,实在教人怀疑。既漫长又缓慢的流放刑,可以说是比绞刑或是上断头台还要来得难熬痛苦。

  拉撒禄缓缓地睁开眼睛,接著将视线投向卡洛斯。卡洛斯并不怎么关注拉撒禄,而是将大半心神集中在凯瑟琳身上。他像是在安抚小婴儿般,以缓慢的节奏轻轻拍著凯瑟琳的背部。

  「卡洛斯。」

  「怎么了?」

  「照你们的对话听来,被起诉的就只有凯瑟琳吧。若是子女犯罪的话也就算了,一般来说夫妻是不会连坐受罚,一同被判下流放刑的吧?」

  拉撒禄之所以这么询问,有一半是出于安抚的念头,另一半则是源自看好戏的心态。

  卡洛斯有可能完全不具备夫妻不会受到连坐处分的知识。在这样的情况下,拉撒禄的话语就只是纯粹的亲切忠告。

  但反过来说,卡洛斯若已知晓此事,那在这样的情况下投以这般话语,他的神情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呢?他想藉由这样的话语,让总是老神在在的这名男子露出一瞬间的真面目──拉撒禄的内心,确实存在著这般近似自毁冲动的施虐之情。

  然而,卡洛斯的答案非常简单。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仅是微微动了动头,像是在顾虑凯瑟琳似的。拉撒禄所预期的动摇和激情,都没有显露在他的脸上。

  他的答案非常简单。

  「是这样没错呢。但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会跟著她一起走。」

  「…………是因为你同情凯瑟琳,担心她会在流放之地过得很辛苦吗?」

  「不是喔。不是因为『没有我她就不行』,而是『没有她我就不行』。」

  说著,卡洛斯露出了微笑。

  拉撒禄深之又深地吸了一口气,花了很长的时间缓缓吐了出来。他虽然约有两度想冷冷地说出「无所谓」这三个字,但最后脱口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话语。

  「…………我赊的帐还没结清嘛。」

  这么低喃的瞬间,凯瑟琳兴奋地抬起脸庞。但在她露出神采飞扬的表情之前,拉撒禄便粗鲁地伸手制住了。

  「别太期待啊。我基本上会把来龙去脉调查一遍,但我能帮上的忙可不多啊。」

  拉撒禄像是要逃开从脚底窜上的寒气似的,迅速地站起身子。

  「有办法解决吧?」

  在听完拉撒禄的说明后,罗尼立刻这么回答。

  「啥?」

  拉撒禄投以杀气腾腾的话声后,罗尼随即像是被吓个半死似的缩起肩膀。在做出这番动作后,他那有如马的细长脸孔登时颤动起来,看起来很是窝囊。

  然而,若是因此错看罗尼这名赌徒的本质,那可就正中下怀了。他之所以没有藏起胆小的一面,而是暴露著胆小的内在,单纯只是因为这样的内在与他的生存方式极为合拍罢了。打从内心感到害怕,并在削弱周遭气势的同时,做出冷静至极的行动──这就是罗尼这名男子的本质。

  此时此刻,他也在说话的同时,让双手灵巧地持续动作。他拿著看似工匠才会使用的小小剉刀,将掌心的骰子轻柔地削磨、翻滚或是眯眼端详。

  他要让骰子变成能确实影响机率的状态──但也不能做到会被周遭人们一眼看穿的程度。罗尼所制造的作弊道具之精巧,就连拉撒禄的眼睛都可能会遭之蒙骗。

  他也是拉撒禄结识已久的朋友之一。换句话说,他就是在这镇上生存了如此之久。

  罗尼以床单擦去沾在指尖上头的木屑。由于走的是耍老千的路子,容易结怨的他,基本上不会在同一个落脚处停留太久。他现在所待著的房间也是旅馆的其中一间房,因此罗尼似乎没对弄脏房间一事有所踌躇。

  罗尼轻轻扭动著细长的手指说道:

  「又──来了啊?总之,如果还想继续听下去,就拿钱出来啊。」

  「啥?你还欠我人情吧?」

  「上次那个卖花小鬼的事,我们不是已经扯平了吗?」

  「那就拿更之前的人情来说吧。上一次是你让骰子掉出来的事。再前一次是你企图对那个不好惹的男子的女伴出手。再往前追究起来的话──」

  「────好啦。我说,我说就是了。」

  看到罗尼像是在投降似的垂下脸庞,拉撒禄冷哼了一声。明明乖乖开口就没事了,但这个男人就是有爱讨价还价的坏习惯。

  该说是蛇有蛇路吧。主要靠著耍老千糊口的他,就算在赌博师的圈子里,也是过著特别危险的生活,所以他的消息必然特别灵通。这既是为了从风波中抽身,也是为了趁著风波爆发的时候能偷赚一笔,因此罗尼的情报网比拉撒禄更为强大。

  「说起来,这个国家是采取私人追诉主义。你对这种制度有多少认知?」

  「算是略懂皮毛吧。」

  「哎,要是你搞错的话倒也麻烦。简单来说,要是在这个国家受到犯罪所害,就得以个人身分告发才能开庭。若是换做法国那边的国家,就会有警察机关打击犯罪了。换句话说,他们只要逮到罪犯,就能随意安上罪名,但咱们国家的国王大人比较重视个人的权益,所以若是屋子遭小偷,就得由受害人告发小偷,才能加以定罪。就算是遭到诈骗,若受害者没有提出告诉的话,也无法开庭定罪啊。」

  原来如此──拉撒禄轻轻颔首。

  说起来,拉撒禄平时的生存方式会尽量避开这类风波。虽然他具备著基础知识,但国家的执法基准等知识,一般来说不会运用在日常生活里头。在听完罗尼经过整理后的说法,他才察觉了在卡洛斯的小酒馆里没注意到的部分。

  「换句话说,卡洛斯──不对,应该是凯瑟琳才对。是因为有人收了她的伪钞蒙受损失,才会起诉开庭是吗?」

  不过,罗尼却像是要拉撒禄冷静一些似的,摊开双手笑了笑。

  「你导向结论的思路太草率了。私人追诉主义的难处在于,开庭费用得由个人支出。说实在的,庶民要是因为有东西被偷就决定开庭审判,那审判过程的必要支出就会超过遭窃物的总额。富裕阶层姑且不论,像我这种社会层级的家伙,大都会乖乖选择哭著入睡吧。」

  当然,为了减少哭著入睡的频率,也有许多对策存在,但就姑且不提了──罗尼这么说著,做出了将东西搁在一旁的动作。看来只是一句题外话。

  「遭到起诉的原因,是小酒馆在进货时用到了伪钞对吧?哎,无关实际收到的伪钞是多是少,都构不成特地告发熟识行号的理由啊。你不觉得比起大费周章地起诉,还是私下把这件事搓掉来得轻松许多吗?」

  「……………………所以不是单纯因为收到伪钞而告人,背后有其他的目的?」

  「没错,就是这样!这其中的个中关键就是呢──────」

  说到这里,罗尼蓦地闭上了嘴巴。

  「罗尼?」

  「啊,不,那个──」

  他的视线不安宁地四处游走。拉撒禄也不禁跟著张望四下,但没感受到有人在室内窥探的气息。

  不如说,罗尼的眼球所看往的,其实是他的内心。他在对话途中突然察觉了某些蹊跷,为了不让事态朝著极糟的状况发展,他才会反射性地打住话语──罗尼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出这般情绪的流动。薄薄地浮现在脖颈上头的汗水,证明了他是真心犹豫不决。

  「怎么回事啊?」

  「该不会啊,你刚刚说的那件事,芙兰雪大姊也正咬著不放吗?」

  「哎,这个嘛……」

  在离开卡洛斯的小酒馆后,他和芙兰雪见过一次。

  听完拉撒禄说明前因后果后,她的反应与拉撒禄十分相似──也就是先闷声叫苦了一会儿后,同意只去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现在肯定也正透过自己的人脉进行调查。

  罗尼用力搔了搔头,说道:

  「应该正咬著不放吧。她肯定会咬上去吧。哎呀,啧啧。」

  「快把话说完啦。」

  房里一度只剩下罗尼以手指玩弄小刀的声响,最后打破这阵沉默的仍是罗尼本人。

  「…………是你叫我开口的喔。」

  虽然感觉语气里带著恨意,但拉撒禄知道这是罗尼关怀他人的方式。

  「既然采行的是私人追诉主义,那就代表是有某人提出告诉。反过来说,只要搞垮那家伙,让那个人处于无法起诉的状态,那就没办法审理啦。」

  拉撒禄无言地点点头。到这边为止都还在预料之中,那么,罗尼不肯说的是接下来的情报──也就是拉撒禄必须搞垮的对象。

  「虽然还没做过确认,但会大费周章地给一间小酒馆设圈套的家伙可没几个。比方说──没错,就是想拿下小酒馆土地,目前正在扩张地盘的黑社会组织之类的。」

  唰──他将小刀的刀尖对准了拉撒禄。

  「仔细听好了。若是要解决这件事,那要搞倒的对象就是────」

  说起来在几天前,确实是有人叫他请客。

  闪过这丝念头的拉撒禄,在与罗尼告别后便随性地在附近打转,开始采买应该能满足芙兰雪胃口的晚餐。他买了小麦含量较高的面包、烤羔羊腿、作为配菜的波菜、汤、红酒,以及餐后的布丁。会觉得这样的餐点内容穷酸的,应该只有相当富有的上流阶级而已。倒不如说,会觉得这样是在暴饮暴食的人们肯定还多上许多。

  当然,买了这么多食物,总额自然也相当可观。虽然这回没把钱包扔出去,但钱包里几乎已是空空如也。不过,拉撒禄意外地没有感到可惜,而是有些不明所以地歪起嘴角。

  芙兰雪回来的时候,拉撒禄已经抵达家门好一阵子了。由于是难得的豪华晚餐,拉撒禄特地买了打算用来增添气氛的桌巾。他以双手摆弄著桌巾,将视线向上挪去。

  「嗨,欢迎回家。」

  「…………」

  即使看到在餐桌上冒著热气的餐点,芙兰雪的眉头也没颤动分毫。她的表情冷若冰霜,像是被外头的寒风给结冻了一般。她原本就拥有让人觉得缺乏人味的美丽容貌,如此一来更变得像是一尊雕像。和露出笑容相比,这副神情更能让芙兰雪散发出强烈的凄美感。

  冷风从敞开的大门窜入,让拉撒禄的身子颤抖起来。只让后半张椅子著地的拉撒禄摇摇晃晃地维持平衡,用手势要她入座。

  「就你的反应来看,似乎是已经掌握了前因后果啊。」

  「你也是吗?」

  「我问了罗尼,然后就懂了。」

  「………………罗尼。」

  「是我那个有张马脸的朋友。你们不是见过好几次了?」

  芙兰雪虽然点了点头,但那看起来并不是忆起了罗尼长相的反应。

  对于没兴趣的资讯一律弃如敝屣──芙兰雪这样的坏习惯,最近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迹象。

  「总之,先来吃饭吧。」

  芙兰雪依然僵在原地,静静地动起嘴唇。平时有著嘹亮嗓声的她,如今的声音却细若蚊鸣。

  「对凯瑟他们家小酒馆设下圈套的,是小乔纳森•怀尔德。」

  听到这名号的瞬间,拉撒禄原本浮现在脸上的笑容登时扭曲起来。

  只要是和帝都黑社会有过接触的人类,就绝对不会没听过小乔纳森•怀尔德之名。

  过去曾有一个名为乔纳森•怀尔德的男子。他组织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犯罪集团,支配了绝大部分的黑社会。与此同时,他也以名士身分在表面舞台打响了名号。无论是打算阿谀奉承、挺身反抗或是刻意忽视,在这个时代的暗巷里生存的人们,都不会把这个已死之人的名字不当一回事。乔纳森•怀尔德就是这么一名在这个世纪里缔造了传说的男子。

  他的后代──也就是继承了他权力基础的人物。势力终究比不上上一代在世的时候,但这名怪物之子仍握有相当强大的力量。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听见这个拉撒禄一直以来都保持著距离的名字。

  拉撒禄耸了耸肩。

  「说是这样说,那也不是本人下手的啊。小乔纳森•怀尔德才没那种时间去强占那种弹丸之地。应该是怀尔德的手下──哪位正在经营赌场的仁兄为了扩张权力,才会开始搜刮土地吧。虽说金额不大,但卡洛斯他们家也是有在赌博,大概就是这点招人眼红吧。」

  告发凯瑟琳的合作商家,究竟是打从一开始就与那位仁兄一鼻孔出气,还是受到黑社会的手段威胁──目前尚且不得而知。

  但如此一来,事件的脉络就变得清晰许多。赌场老板打算窃取土地,拉撒禄等人的目的则是要搞垮发起诉讼方的大本营,他们俩的职业还是赌博师。在两人的努力之下,解决问题的方法已经浮现在唾手可得的距离了。

  「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只能去搞垮赌场了。」

  「这样啊。总之,帮我拿桌巾的另一端,我想把它摊开。」

  「没时间了。既然已经进入告诉程序,那在执行流放刑前就是分秒必争。」

  「羊腿肉一旦冷掉就没那么好吃了,还是快点开动吧。」

  「………………………………唔!」

  瞬间,芙兰雪右手一挥。她的右手扫到了离自己最近的汤盘,盘子登时撞上墙壁砸个稀烂。

  拉撒禄听著尖锐的碎裂声,看著马铃薯和培根等内容物掉落在地,然后又将视线挪了回来。由于是空手触碰还在发烫的盘子,芙兰雪的右手似乎稍稍烫伤,显得有些泛红。她一副没把烫伤放在心上的样子,以手掌抵著餐桌。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说什么吃饭!明明时间和金钱都不够用了!这可是攸关凯瑟和卡洛斯的生死啊!」

  原来这女人也能这么大声地说话啊──拉撒禄稍微有些吃惊。不过,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因此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惊讶反应。

  「是没错。但也和你我有关啊。」

  他将红酒倒入玻璃杯,一饮而尽。感觉若不多喝点酒,就会被寒气冻伤。

  芙兰雪似乎也对自己表现得如此激动感到意外。她像是失忆了似的,以茫然的神情看著被自己撵开的汤盘,那样的反应就像是稚龄的孩子。

  虽然想开口调侃这样的她,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拉撒禄也察觉自己不想让这般心思曝光,因而露出了苦笑。

  「虽说只是手下,但仍是小乔纳森•怀尔德党羽的赌场。所以若是搞垮了那里,之后的日子当然就不会好过了。」

  拉撒禄和芙兰雪都对自己的实力知之甚详。虽不至于过于自卑,但也没自傲到敢宣称自己是全帝都实力最为顶尖的一群。没有任何靠山的赌博师若是打算搞垮一座赌场,肯定会被视为无谋而荒唐的举动。若是打算付诸实行,就得做好将一切都赔掉的觉悟。

  他让椅子的四脚稳稳著地,蓦地望向窗外。不知不觉间,棉絮大小的白雪已经降了下来。

  要是这些雪能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吸走该有多好──这么思考的拉撒禄,再次开口说道:

  「你以为有办法单枪匹马搞垮赌场?」

  「…………」

  虽然没有回应,但答案呼之欲出──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是拉撒禄还是芙兰雪,只要敢义无反顾、拋开形象、投注手边的一切资源,肯定就能给予对方重创。然而,他们却缺乏击溃对手的最后一著,就算能成功击垮对手,终究还是会被紧接而来的报复索命。

  一个人的能力有限。

  「那么────────」

  芙兰雪张开了口,复又闭起。

  两个人──

  一起──

  同心协力──

  也不晓得她原本在舌头里准备组织出来的是哪句话。但无论如何,她终究没办法将那些字眼吐露出来。

  这也理所当然。

  拉撒禄早已察觉到这一点,芙兰雪则是现在才发现。既然有所察觉,就不能当作没这回事。

  拉撒禄伸出手指,将装有烤腿肉的盘子推向芙兰雪。

  「所以,来吃饭吧。毕竟这么豪华的餐点,肯定是最后一次吃到了。」

  芙兰雪当然不会说要两人一起合作。

  拉撒禄和芙兰雪都是赌博师。虽说曾拜过某人为师,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两人如今都凭藉自己的实力存活在这条街上,从今而后也是如此。

  若是打算合作搞垮赌场,就得向彼此揭露自己的底牌。他们要坦白自己的实力,详述习得的技术,共享思路的运作逻辑。只要能让两人化为一个组织展开行动,他们就能变得比现在强上许多。

  如此一来,赌场就肯定会被他们击溃。冷静至极的理性得出了明白的结论。虽然一个人的实力办不到,但两人合力的话就能达成──他们明白了这一点。

  但下一步呢?

  「……………………」

  「……………………」

  拉撒禄和芙兰雪的视线碰撞在一起。不对,这并不是在交换彼此的想法,只是在相互观察,双方的视线根本不能算是有所相碰。

  罗尼会支吾其词也是理所当然。想必他也很清楚,一旦来到这个问题点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决定性地产生分裂吧。

  要是有什么契机的话,应该会有所改变吧──拉撒禄蓦地冒出这股念头。

  即使在这场风波结束后,芙兰雪也会持续待在他身边的某种契机。即使在了解双方的一切后,也能对彼此保持尊重提携的契机。又或者是会出现「无论健康或疾病,你都愿意坚守在对方身旁吗」这种台词的契机。

  然而,这些契机并不存在,两人都是无药可救的赌博师。

  芙兰雪将视线垂向桌面──像是在表示不愿直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静默空间似的。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拿起羊腿,只咬了一口。

  她的嘴巴缓缓地咀嚼,最后终于吞了下去。总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得吓人,却又像是稍纵即逝。

  芙兰雪再次伸手,拿起了红酒瓶。她没将酒倒入玻璃杯,而是以不符平日作风的粗鲁动作,一鼓作气地喝掉了半瓶的量。她将酒瓶朝桌面重重一放,发出了不祥的「砰」一声。

  两人再次对上视线。

  明明只是隔桌而立,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像是比多佛海峡更为遥远。

  芙兰雪隔了一阵子所说出的话语,为这一切划下句点。

  「多谢款待。」

  芙兰雪足不出声地迈步,离开了客厅。她大概是要出门了吧。拉撒禄缓缓地闭上眼睛,并没有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不客气。」

  拉撒禄听著家门被关上的声音,做出了无聊的想像。他想像著养父从坟墓底下爬了出来,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就是如此无聊的光景。

  一个人无法搞垮赌场。

  两人合作的话就一定能赢。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遇上能选择这条路的契机。

  面对突如其来的抉择,无论是拉撒禄还是芙兰雪,都选择了继续当赌博师的道路。两人的脸皮还没厚到能在做出这种选择后依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拉撒禄稍稍有些吃惊。

  「看来是被甩了啊。」

  拉撒禄从椅子上起身,直接拿起了腿肉塞往嘴边。

  已经冷掉的肉相当难吃。

  到了下一步,果然还是一无所获。

  能得到的东西,就只有理所当然的过程和结果。

  拉撒禄为了营救卡洛斯夫妻而用尽手段,芙兰雪也为了寻求援助四下奔波。然而,面对从一开始就明白无力回天的状况,即使提供了再多的协助,要将之称为「出尽全力」也未免过于空虚。

  宛如在堆砌藉口一般,拉撒禄和芙兰雪都各自付出了努力,然后理所当然地失败了。他们所获得的报酬,就只有没有任何价值的败北而已。

  在一切都结束后,拉撒禄一个人造访了卡洛斯的小酒馆。

  不对,那里已经不是卡洛斯夫妻的小酒馆了。他们都被下了流放刑的判决,一声不吭地从帝都里消失了。

  拉撒禄在没了炉火的冰冷店内漫不经心地走动著。

  这里很快就会改装成其他店铺,卡洛斯夫妇在帝都存在的痕迹也会就此消失吧。他原本想趁著店铺收掉之前来留个纪念,但看来是来得太迟了。

  原本刻在店门口、会让人看走眼的俏皮话也被磨平,店里的摆设也全都被扔掉了。这空荡荡的店内,让人无法与不久前还洋溢著活力与爱情的小酒馆联想在一起,因此拉撒禄甚至无法涌上难过的情绪。

  「…………不对,我哪有难过的权利啊。」

  即使如此,这里也许还留著会让自己激起情绪的东西吧──这么想著的拉撒禄在店里打转了一圈。他以手指抚过墙壁、窗沿和门边。

  在走到吧台旁边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抚过桌板底侧的手指,碰到了一处不自然的沟痕。

  「…………」

  拉撒禄探头望向那处沟痕。

  只见留在该处的是一段刚刻下不久的刻痕。应该是以小刀在木制桌板上刻下的痕迹吧。有棱有角的奇妙字迹,在该处留下了一段短短的文字。

  『有缘再会。』

  以小刀留下的扭曲笔迹,无法辨认出留下这段文字的是那对夫妻的哪一方。

  触碰著沟痕的指尖微微发颤,让拉撒禄连忙握指成拳。他将脸庞从吧台底下抽回,摇了摇头。

  他像是想将情绪弃置在原地似的加快脚步,推开店门走了出去,于冷到发疼的寒冷空气中一路前行。

  他很快就抵达了自宅。

  「喂。」

  他推开家门,想将刚刚看到的那句话传达给待在家里的某人。

  「…………」

  他立刻闭上了嘴。

  想传达话语的对象,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曾几何时,芙兰雪又再次消失了。不过,她应该也不是受到刑罚,或是被人杀害了吧。

  她将原本就不多的私人物品全数带走,还细心地做过扫除,像是要抹消自己存在的痕迹一般。在某天拉撒禄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找不到她的人影和形迹了。会走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就算望著少了既有成员的家中,拉撒禄的内心也没有浮现出任何感慨。

  两人之间空无一物。所以至今厮混在一起的状况反而不自然,像这样分道扬镳才说得上是自然的发展。

  让人误以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安静的沉默充斥著客厅。他缓缓坐上椅子,叹了一口气。

  「算了,那女人应该也会自己发现到吧。」

  拉撒禄的话语,在失去一切的家中空虚地回荡著。

  接著他开始思考。芙兰雪不在了,卡洛斯也不在了,凯瑟琳也不在了。从今而后,拉撒禄应该会有感到困扰的时候吧。

  然而,这座帝都的小酒馆多如繁星,芙兰雪本来就是不请自来的同居人,就算她离开了,也只是回到更之前的状况罢了。他最近的表现虽稍稍有些火爆,但还没有露出会被赌场盯上的致命性失态。最后,他将朋友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约定赶到了脑袋的角落。

  经历这些后,日子还是会持续下去。

  就算失去了谁,也不会有所改变。

  又或者他其实未曾拥有过,所以甚至称不成失去。

  于是,拉撒禄像是在做出结论似的,短短地低喃了一句:

  「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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