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 神明不掷骰子

  传进耳里的声音,让拉撒禄在转醒的同时明白时间已经来到了午后。

  他打著呵欠,从躺卧的床铺上起身,盖在身上的被子也随之滑落下来。他记得自己昨晚入睡的时候没有盖被子,八成是某人为他盖上的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这份思绪所蕴含的幸福之情展露轻笑。

  某人在自己睡觉的期间盖上了被子──这个「某人」的候补对象之多,甚至无法让他挑出特定的对象,这肯定代表自己极为幸福。

  接著,他察觉到了楼下的嘈杂声。那是为数众多的人类来回走动的声响,但其中并不带有一丝恶意。那像是在大扫除或是搬家一类的声响,显得勤奋而健全。

  「……………………呼啊。」

  他又打了一次呵欠。感觉喉咙深处似乎乾涸到裂开似的。拉撒路顶著和昨晚昏睡前相同的打扮,将脚伸进了鞋子之中,连鞋带都没系就迈步跨出。

  一如事前的预料,在下到一楼后,他看到了许多穿梭徘徊的男子。从服装和面相判断,他们应该都是鲍尔街警探的成员吧。其中一名男子看到下楼的拉撒禄后,立刻凑了上来。拉撒禄隐约觉得这名男子有些眼熟,随即想起是几天前敲过他脑袋的人。

  「嗨,『便士』凯因德,身体还好吗?」

  「还不坏啦。你对我没其他的话要说吗?」

  「我可真没看走眼,你果然是能办成大事的人呢!」

  「………………」

  看到男子爽朗的笑容,拉撒禄不禁叹了口气。就算追究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

  男子很有技巧地用双手抱著四张椅子。

  「我是大致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但还是问问这场骚动是怎么回事吧。」

  「因为你的家被烧成废墟了,所以你暂时会待在这间旅馆里吧?所以说,要是没派人保护这间旅馆的话,你的人身安全就会有危险,所以我们把这间旅馆包下来,正在处理相关事宜啊。」

  拉撒禄抬起头,凝神感受楼上的声息。昨晚原本还在的其他住宿客,确实已经离开旅馆了。

  由于无法隐瞒拉撒禄等人搭马车来到此地的事实,所以他们才会做起防范,避免拉撒禄等人遭到买凶杀害吧。之所以会这么吵闹,似乎是因为他们正在整顿家具的关系。

  (虽然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但这下可真是闹大了啊…………)

  不管是借宿还是动员人力,都不是免钱的。换句话说,在历经昨晚的骚动后,鲍尔街警探已然认定拉撒禄有值得他们出钱出力的价值。

  「…………哎,也罢,反正我也求之不得。」

  拉撒禄•凯因德已经打定主意,要和小乔纳森•怀尔德开战了。

  『有缘再会。』

  拉撒禄的朋友们曾经住在这座城镇里。他们身陷危机时,拉撒禄选择了袖手旁观。而他们所留下来的约定,如今依然寄宿在拉撒禄的指尖上头。

  对于这段一度遭到舍弃的情谊,拉撒禄如今打算再次拾起。朋友们和他约好了「有缘」再会,若是对他们抱持著情谊,拉撒禄就得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为他们整顿好有缘──或说是随时都能归来的环境。

  换句话说,重点就在于「大扫除」。乔纳森打算执行的这项行动,是现在的拉撒禄所不乐见的。朋友们经营的那家龙蛇混杂的小酒馆,肯定不会残留在乔纳森的未来蓝图之中。

  就算没欠鲍尔街警探人情,乔纳森也可能会对拉撒禄的生活造成威胁。拉撒禄是基于纯粹的信条和信念,才会选择与乔纳森开战。

  既然如此,能用上的手牌自然是愈多愈好。就算汇聚了再多的力量,对上怀尔德商店恐怕也难以说是稳占上风。

  拉撒禄走向旅馆的餐厅。一穿过餐厅的大门,莉拉就凑了过来。两手拿满东西的她点了点头,作为早晨的问候。

  「…………」

  「哦,早啊。」

  他接过莉拉递来的玻璃杯,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也许是预测到拉撒禄有续杯的心思吧,莉拉的两只手各拿著一只玻璃杯。

  在拉撒禄喝起第二杯酒的时候,莉拉将第一只玻璃杯放到了桌上,一板一眼地再次用文字道早。

  『早安。』

  这回拉撒禄只用视线示意,缓缓地啜饮著葡萄酒,并以这样的姿势环顾了餐厅一圈。

  「是说现在的状况到底…………不,算了,我大概懂了。」

  只见在餐厅的中央处,芙兰雪和派翠克正隔著桌子互瞪。正确来说,应该是派翠克鼓起了勇气瞪著芙兰雪,但芙兰雪一副把他当成路边小石的态度,完全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我虽然说了很多次,还是希望您能帮忙。若要击败那家伙,您的力量不可或缺。」

  「我才不要。」

  这段对话想必已经重复上演了无数次了吧。只见莉拉露出了困窘的笑容。

  既然鲍尔街警探有心保护这间旅馆,那自然也会想要寻求芙兰雪的助力。照芙兰雪•布莱多克这名女子的个性来看,她会拒绝协助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们现在可是拨出了人手,跑来驻守这间旅馆啊!您应该多少要有点知恩图报的────」

  「你们爱保护旅馆是你们的事,和我又没关系。」

  「您不担心和我们划清界线的话,我们就会弃您于不顾了吗?」

  「才不会呢。因为我会住在这间旅馆里,拉撒禄也待在这里呀。」

  两人的互动相当乾涩,让拉撒禄简简单单地就能想像迄今的对话流程。

  拉撒禄吊起嘴角,将玻璃杯「咚」地放到了桌上。

  「派翠克,你就放弃吧。这女人只要做过一次决定,就极少有反悔的时候,用这种方式去说服她,只会落得白费力气的下场。」

  听到他这么说,反而是芙兰雪皱起了眉头。

  「听你的口气,似乎知道该怎么让我心服口服喽。」

  这是当然──拉撒禄点了点头。

  拉撒禄和芙兰雪是各自为战的赌博师,两人虽然尝试过共筑羁绊,但最后仍是以失败告终。然而,这份纠结也只延续到昨晚为止,如今的两人已然建立起正式的名分。就算只是徒有其表的虚假关系,但两人还是首次为共处时的那份情感赋予了名号。

  拉撒禄信心十足地开了口:

  「我需要你的力量。帮帮我吧,我的甜心。」

  「我才不要呢,达令。」

  结果被冷冰冰的绝情之语甩了满脸。

  「………………」

  拉撒禄掏了掏耳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接著,他勉强自己再次露出笑容──

  「帮帮我嘛,我的甜心。」

  「达令,我就说不要了呀。」

  在这么回答后,芙兰雪的视线挪动了一个瞬间──她瞥向待在拉撒禄身旁的莉拉,并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扫兴似的哼了一声。

  「我昨天确实是和你结了婚,也帮了你的忙,但那都只是为了活著离开赌场的手段罢了。我们确实也顺利逃出生天了。」

  正是如此。在拉撒禄和芙兰雪的通力合作下,他们杠上了白巧克力坊,并搞垮了那间赌场。如今,那间店铺应该再次回到了布鲁斯•夸特的手里吧。

  「尽管已经告一段落,你似乎还是想继续抗战的样子。但相较于你,我又有什么出手帮忙的理由?」

  「────有缘──」

  「啊?」

  「没事。」

  拉撒禄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回忆起手指挨擦过的那段文字。

  『有缘再会。』

  那是拉撒禄曾住在这座镇上的朋友们所留下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约定。光是这短短一行字,就足以让拉撒禄下定决心与乔纳森一战。

  (然而……谁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那样的约定啊。说起来,她甚至可能连有这回事都不晓得。)

  那项约定是拉撒禄在偶然之中发现的。现在的拉撒禄已能明白,芙兰雪不见得有和他寻觅到同样的东西。她虽然是与自己相似的存在,也具备著和自己相近的实力与知识,但芙兰雪和拉撒禄确确实实是不同的两人──他到了现在才终于醒悟这一点。

  他张开了嘴,却欲言又止。

  若是说出那项约定,芙兰雪肯定就会出手协助拉撒禄吧。光是还有一丝回到那段过往的希望,就足以说动她协助自己。

  然而,这也等于变相指责芙兰雪迄今都过著不晓得那项约定的日子。被拉撒禄无意间捏在手里的那项约定,却没有让芙兰雪一同承担──现在的拉撒禄也明白,若是告知了这样的事实,就会伤了芙兰雪的心。

  那一天,拉撒禄做了不告知芙兰雪的决定,就算在此时反悔,也顶多会被她责备冷漠无情。毕竟他确实是有会被责备的理由,也认为自己责无旁贷。

  然而,他总觉得翻出老友的约定来说服芙兰雪出手帮忙,是相当不诚实的做法。

  「…………没事啊。嗯,我没话说了。」

  「…………这样啊。那我要回去睡了。」

  芙兰雪盛气凌人地摇摇头,就这么离开了餐厅。由于脚步声是朝著楼上远去的,她大概又要躺回客房的床铺上了吧。

  拉撒禄甩了甩头,拉了把椅子坐下。

  派翠克则是在他的对侧坐了下来。也不晓得他是怎么看待两人之间的这段对话,但他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年轻人特有的憨傻神情。

  「您明明表现得那么胸有成竹,结果还是被甩了呢。」

  「你少啰唆。」

  「说来,我今天跑来这里,原本也是期待您的人脉能派上用场呢。」

  语气中寄予厚望的派翠克环顾四下。

  待在客厅里的除了鲍尔街警探之外,就只剩下拉撒禄和莉拉而已。

  「昨天的那些人都没留下呢。」

  「这也理所当然吧。」

  布鲁斯•夸特原本就只是为了夺回赌场提供拉撒禄资金,因此根本不算数。

  琼恩和奇斯姑且也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琼恩今天似乎也有拳赛要参加,而奇斯八成正在某处勾搭女子吧。无论拉撒禄是为了何种信念而战,他们都没有天天奉陪的义务。

  「………………哎,不过爱蒂丝不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她没待在旅馆里吧?上哪儿去了?」

  「啊,她刚才说要去参加受邀的午餐会,所以出门去了。虽说她直接被盯上的机率不高,我还是安排了一些人手作为护卫。」

  对地主之女爱蒂丝来说,参加社交场合乃是相当重要的工作。在先前藏身的那段期间,她应该无暇参与这类活动,为了补回先前落后的进度,她肯定正忙得不可开交。

  话虽如此,看到空荡荡的大厅,还是让拉撒禄忍不住摇摇头。

  「真意外,您没什么人望可言呢。」

  「你真的很啰唆耶──」

  若要说拉撒禄完全不期待他们到场相助,那就是在说谎了。

  「………………!」

  在视野边缘处,莉拉在胸前握紧了双拳,似乎是在表示「还有我在」的意思。但这份贴心对现在的拉撒禄来说反而尖锐如刺,因此他就当作没看见了。

  拉撒禄稍稍端正坐姿,派翠克的表情也变得严肃。

  「所以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阻止小乔纳森•怀尔德就任治安法官────我可以当成拉撒禄先生愿意协助此事吧?」

  「算是啦。」

  由于近期即将通过密德萨斯法官法,这座帝都将增设七座在规模和职权上与鲍尔街警探相仿的治安法庭。

  其中一名治安法官,便是内定由小乔纳森•怀尔德出任。

  「我们说什么都不能让乔纳森当上治安法官。他可以说是已经支配了帝都的黑社会,要是再让他的手伸进表层社会,那乔纳森就会成为这座帝都的国王了。」

  「…………是啊。」

  拉撒禄回想起那名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脸孔。

  支配和国王都是浅显易懂的词汇。为的是争权,为的是夺利──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都深信小乔纳森•怀尔德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展开行动。

  除了拉撒禄以外。

  但无论如何,要是让怀尔德商店这种巨型犯罪组织的首脑──乔纳森当上能裁定部分地区判决的治安法官,那这座帝都的治安肯定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但我之所以会和乔纳森对立,为的完全不是这项原因就是了。)

  拉撒禄在内心这么咕哝。无论乔纳森会不会当上治安法官,这座帝都的治安会不会摇摇欲坠,都不是拉撒禄会浪费心思去担忧的事。

  不过,他也不打算向鲍尔街警探全盘托出。

  「话说,你说是要阻止是吧?『阻止』这两字还真是模糊又难以达成的目标呢。说起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小乔纳森•怀尔德当不上治安法官?」

  昨天,拉撒禄搞垮了她所经营的其中一间赌场。虽然这应该对她的财务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打击,但就算故技重施,想必也无法阻止她就任治安法官吧。这种做法太过旷日费时了。

  派翠克应该也预期到拉撒禄会这么问了吧。他一开口,便呈现出像是在照本宣科般的口气。拉撒禄能从他的身后感觉到无法到场的鲍尔街警探领袖──路罗伊•费尔汀的身影。

  「第一种办法,是化解乔纳森施压的力道。只要能让他失去足以当上治安法官的助力,就能一劳永逸了。」

  「办得到吗?」

  「办不到。这太不切实际了。要是做得到的话,事情也不会变得如此棘手了。」

  握有权势之人,不见得都会欢迎鲍尔街警探这样的存在。其中肯定也不乏喜闻乐见地推举乔纳森当上治安法官的人物吧。

  想一笔勾消「乔纳森成为内定治安法官」的事实,终究还是不可能的任务。

  「至于第二种办法,则是摧毁怀尔德商店,也就是让他所掌握的强大武力彻底失效。」

  拉撒禄吊起了嘴角。

  「我已经猜到你的下一句话了。『这太不切实际了』对吧?」

  「是呀。不仅首脑乔纳森巧妙地明哲保身,他手底下的成员人数也实在太多,只靠我们是应付不来的。」

  第一任乔纳森•怀尔德建立了以赃物回收业为名的系统,将犯罪转化为产业。即使助长了犯罪的风气,但乔纳森本人仍是规避了法律责任,维持著清白的立场。就算传到了第三代的小乔纳森•怀尔德,这样的方针也依旧未变。

  即使想逆转思路,逮捕所有行窃的小偷,就执行面来说也是难如登天。毕竟赃物回收业的行窃员总数,可以说和这城镇上的小偷数量一样多。对于人手有限的鲍尔街警探来说,他们打不起这场人海战争。

  为此,怀尔德商店才得以延续至今,让乔纳森成为他们的威胁。

  「……………………所以说……」

  到这里为止的对话,其实只是在确认现况罢了。这只是为了不让双方的认知出现落差,接下来才要公布重要的结论。毕竟鲍尔街警探想必也没有闲到会特地跑来这里,却只是为了确认事实而已。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一如预期,派翠克毫无窒碍地开了口:

  「我们要拿出小乔纳森•怀尔德犯罪的铁证。」

  拉撒禄一时之间想不出该透过什么样的手法达成这样的目的。

  「赃物回收这一行,不是无法证明犯罪的事实吗?」

  「我们不需要这么做,而且无关乎罪行的轻重,就算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小犯罪,我们都要证明乔纳森曾犯下过某种罪行。这就是我们现在的胜利条件了。」

  既然都说得如此拐弯抹角,就代表他们没有上门逮捕的打算吧。拉撒禄稍稍思考后,随即理解了其中的奥妙。

  「原来如此,治安法官是荣誉职位啊。」

  「正是。」

  治安法官被划分为荣誉职业。换句话说,这份职业本身不能带来收入,而是由社会地位较高的成功人士兼任,藉以证明其高洁的名誉。

  反过来说,只要是任职治安法官之人,就必须维持配得上治安法官之名的声誉。

  乔纳森身为大规模商行的老板,加上表面上没犯过任何罪嫌,符合就任治安法官的条件。然而,她若是因为犯罪遭到起诉,并能证明她确实有罪的话,那状况就大不相同了。

  无论犯下的罪行为何,只要顶著罪犯的头衔,乔纳森的治安法官之路就会遭到截断。

  「和前两个方法相比,可行度确实是高了不少。毕竟在这座城镇,没有哪个人能真的做到和犯罪两字毫无瓜葛的。」

  若不论是否真能证明并告发罪状,这座帝都确实充斥著犯罪的风气,就连日常琐事都是与各种犯罪息息相关。或许罪状会有轻重之分,但不管是谁,都没办法在这镇上以不染指任何犯罪的心态存活下去。

  乔纳森也不例外。就算证明不了赃物回收业的罪行,她肯定也犯下了其他的罪状。

  「当然,我们认为乔纳森也在这方面多有提防,所以没那么容易逮到他的狐狸尾巴。」

  「说起来,那家伙几乎没在台面上活动过啊。」

  「不过,拉撒禄先生昨天才刚搞垮了他旗下的一间赌场,肯定会有所行动。加上他现在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更是提升了他计划犯罪的可能性。」

  接下来只要掌握证据,并想办法成案即可。虽然光是如此就足以让人大费周章,但拉撒禄认为这确实是值得挑战的难关。

  「具体来说还剩多久时间?法令正式生效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但也不代表可以等到生效日当天再成案吧?」

  「期限是四月之前。路罗伊先生说,我们得在这段期限内为这段延续已久的过节做个了断。」

  「四月啊。欸──今天是二月几日来著…………」

  拉撒禄这么一嘟嚷,就听到了莉拉的轻笑声。只见她轻巧地递出了木板展露文字。

  『今天已经是三月一日喽。』

  「…………这样啊。也就是说,还有整整一个月是吧?」

  「是的。若是不能在这一个月内分出高下的话,就是我们输了。」

  大概是察觉到话题已经告了个段落吧,莉拉端著餐盘,为两人送茶过来。派翠克接过红茶,也不管茶杯还冒著白烟,就这么一饮而尽。

  「谢谢你,这茶很好喝!那么,我得回去工作了!若有什么状况,还麻烦您联络一声!」

  「啊,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要问。」

  拉撒禄喊住了将手搭上门把的派翠克。

  「既然所谓的胜利条件,是要证明乔纳森的罪状,那你们应该能先下手为强吧?」

  派翠克大概也预期拉撒禄会这么问了吧,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们是警察组织。只要你们想,不是就能为乔纳森安上各式各样的罪名吗?」

  鲍尔街警探既是搜查犯罪的组织,同时也能针对罪行做出判决。只要他们有那个心,就能在眨眼间结束这一场对决。

  「关于这个问题,路罗伊•费尔汀有预先给出明确的答案。」

  「哦?」

  「『正因为是恶人,所以才该给予正当的裁决』。」

  派翠克舔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

  「『我们组织的存在意义,在于给予恶人应得的制裁,就算对象是小乔纳森•怀尔德也不例外』──他是这么说的。」

  说完,派翠克对莉拉挥了挥手,就这么走出旅馆。鲍尔街警探派来的人手似乎也完成了交办的任务,已经先一步离开旅馆。他们应该有安排少量的成员充作护卫,但都相当低调,让旅馆内恢复为一片寂静。

  (总而言之,鲍尔街警探似乎不打算采取栽赃罪行的手段。)

  餐厅只剩下自己人后,莉拉端著自己的茶杯,在派翠克先前的位子上坐下。这把椅子对她来说有些过高,让她的双腿垂挂在空中。

  莉拉先是表现得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怯生生地递出了木板。

  『……要、争执了吗?』

  木板上之所以会有不自然的留白,是因为她不晓得该不该写上「又」这个字。

  「你放心啦,我不会再把事情闹得像前阵子那样夸张了。」

  「………………」

  听到拉撒禄这么说的莉拉点了点头,但没有掩饰脸上的不安之情。

  那看起来不像是担心自己被卷入危险之中,而是不想见到拉撒禄深入龙潭虎穴。即使看出了她的思绪,拉撒禄也没有多说些什么。他没打算从这场对决之中抽身,因此,他也不想对莉拉说些徒有其表的安慰之语。

  他将茶杯递到嘴边,啜了一口红茶。

  (不过…………)

  拉撒禄回想起小乔纳森•怀尔德这名女子的来历。

  接下来,拉撒禄就要基于个人的理由阻止她的野心了。她拥有孩子气的笑容,同时具有与恶人两字可说是相当符合的异常精神。在目的受挫之际,她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无论如何,那都会感受到痛楚,也会感到哀伤吧。

  「…………好烫。」

  啜著红茶的拉撒禄皱起眉头。

  「你今天很闲吧?一起去吃个饭吧。」

  听到拉撒禄这么开口,爱蒂丝登时摆出一张臭脸。

  这是鲍尔街警探包下了旅馆的第二天。看到爱蒂丝今天似乎没有要参加餐会一类的活动后,拉撒禄便这么搭话,想不到反应却是如此伤人。

  「总觉得被你这样坦率地邀约,只让我涌上非常不好的预感呀。」

  「别这么说嘛。我是真的觉得给你添了麻烦,也感到很抱歉啊。」

  「我不是说过,我没打算和你收回礼吗?」

  「我没有要送你回礼,只是因为今天有空,才想邀你吃个饭啦。」

  有那么一瞬间,爱蒂丝将视线瞥向了身侧,随即又拉回视线。拉撒禄知道,这是她在衡量利益得失时特有的小动作。

  「哎,好吧,那就去吃饭吧。我去叫菲莉过来,你在这里等一下。」

  「不,今天就我们两个去吧。我打算用其他的方式答谢她。」

  「…………这样呀。你既然这么决定的话,那就听你的吧。」

  在这种时候,爱蒂丝与上流阶级不符的爽快个性实在是教人安心。

  拉撒禄带著爱蒂丝离开了旅馆。

  即使台面下持续进行著见不得光的斗争,帝都的日常光景仍是照常轮转。在这巨大洪流的冲刷下,一切登时都化为无关轻重的小事。沐浴著白昼阳光的拉撒禄,不禁觉得自己参与的只是一场小家子气的争斗。

  「…………但老实说,我参与的理由确实是很小家子气。」

  「你在说什么呀?」

  「没事。」

  「话说回来──」

  说著,爱蒂丝先是空了一拍,然后像是在窥探拉撒禄的反应似的挪动视线。

  她肯定是为了问这件事,才会跟著拉撒禄走出旅馆。那肯定是难以在旅馆内启齿的话题。

  「你喜欢莉拉小姐吗?」

  爱蒂丝的这个问题在拉撒禄的预料范畴之内。但就像她之前在各种场合所表现过的那般,这句话语一针见血的程度,还是出乎了拉撒禄的意料。

  他不禁为爱蒂丝的心直口快露出苦笑。

  「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哪有什么难的,不过就是表达喜欢或是讨厌,就连还没给家庭教师教过的小孩子都会呀。」

  「所以才困难啊。」

  若是有人认为只要长大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那肯定是大错特错。

  随著年纪增长,人们所拥有的会愈来愈多,也会被责任和义务所缚,使得肩上的担子逐渐沉重,变得无法像年轻气盛时那样冲动。这种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压得站不直身子的模样,恐怕就是人们口中的「大人」应有的样貌。

  若这样的理论能够成立,那拉撒禄肯定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了。

  拉撒禄边走边用掌心摩擦著自己的后颈。

  「真不好说啊。打个比方吧,如果有人像之前的你那样跑来向我告白的话,那不管来者是谁,我都会千篇一律地拒绝吧。不管状况和条件再怎么迫切,我都不会改变心意。」

  他一边回答,一边思考起爱蒂丝询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在拉撒禄徘徊巷弄的这段期间,她们是否曾谈论过这样的话题?还是说,聪明的爱蒂丝早已透过莉拉的态度和举止,看透了她隐藏的真心?

  「这不就代表你喜欢她吗?」

  「如果拿这个例子作为喜欢与否的标准,那我大概喜欢她很久了吧。」

  「毕竟你那时候也拒绝了我的告白呢。」

  「不过,如果那丫头哪天跑来和我告白的话,那我────啊──嗯……」

  拉撒禄耸了耸肩。

  「我喜欢她。」

  「欸,你的回应会不会太随便了?」

  「出于无奈,我没办法细细解说我的想法啊。明明就是一群罪犯,想不到还挺勤快的。」

  听到拉撒禄的回应,爱蒂丝用力蹙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等等,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你打算在哪吃午餐──」

  「天晓得。能做决定的不是我────」

  两人的话声都被打断了。这是因为一辆马车发出轰隆巨响,在他们身旁停驶的关系。

  下一瞬间,两人就被拉入了马车之中。大概是被绑架了吧──他模糊地这么想像著。毕竟对方的动作粗暴而迅速,在感受到强烈力道传遍身子的同时,拉撒禄就已经倒在摇晃的车厢地板上头了。对方的手法极为洗炼,比起绑架的行为本身,他们更像是藉由熟练的手法为受害者烙下恐惧的心理。

  只过了几秒钟的时间,拉撒禄的双手就遭到反绑,并以不太好受的姿势勉强起身。

  他环顾周遭,发现爱蒂丝也待在马车之中。一名戴著面具遮掩脸孔的女子,正从身后架著爱蒂丝的身子。由于传来了像是头发遭到拉扯的一股冲劲,让他明白马车开始加速了。

  「嗨,好久不见。」

  只见小乔纳森•怀尔德现身于拉撒禄的眼前。

  「能再次看到你的脸孔真是教人开心呀,拉撒禄•凯因德。但如果状况并非如此的话,老子就会更加开心了。」

  她身穿男女服饰混搭的诡异打扮,嘴上意兴阑珊,但两侧唇角却看似开心地向上扬起。有名男子曾在这镇上的黑社会轰动一世,他的孙女此时正傲然地跷著双腿。

  拉撒禄只和她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拉撒禄被叫去她的商会,并邀拉撒禄加入麾下,但他拒绝了。第二次则是拉撒禄试图去她的赌场闹事未果,事后遭到她的报复──纵火烧了拉撒禄的家。对双方来说,这两次的碰面都实在不能算是一场幸福的邂逅。

  「…………」

  看到她的身影,拉撒禄原本想开口搭话,却未能如愿。被拽进马车时的冲击让他的重心不稳,使他只能发出古怪的咕哝声。

  见状,乔纳森轻轻一笑,随即以流畅的动作掏出手枪。一看就能知道她平时就有枪不离身的习惯。

  「……………………呜!」

  看到她右手握持的手枪,爱蒂丝似乎想喊些什么,但她身后的女子迅速塞住了爱蒂丝的嘴巴,让她只能喊出模糊的声音。

  「好啦、好啦、好啦。前几天真是受你关照了。你似乎很懂该怎么做才能惹毛我,既然如此,那你也该知道我今天会怎么干吧?」

  乔纳森随兴地将枪口对准拉撒禄。

  拉撒禄窥伺著黑漆漆的枪口。只要枪口喷出小小的金属片,就能夺走拉撒禄的性命。他看过很多人这么成为枪下亡魂。

  「………………」

  他呼吸著,但说不出话语。

  爱蒂丝正放声吶喊,但她的声音传不进耳里。

  乔纳森的手指施力,这一幕被拉撒禄精确地看在眼里。她流畅地动著手指,以均等的力道扣下扳机。

  击锤随之落下。

  「────开玩笑的啦。」

  击锤确实是敲下去了。

  然而子弹并没有发射出来。

  看来,这把手枪根本没有装子弹。乔纳森先是转著手枪把玩了一会儿,随即便随手一拋。一名手下探出身子,接住了险些落地的手枪。

  冲击带来的后遗症总算是消退了。拉撒禄勉强稳住了左摇右晃的脑袋。

  「哎,我想也是。以这个时间点来看,这么搞实在是太过刻意了。」

  「要是宰了你,那鲍尔街警探马上就会找上门来吧。应该说,这种近似绑票的行为差不多就算踩在线上了。」

  搞垮乔纳森麾下一座赌场的赌博师,要是被人发现曝尸在外,肯定会招致警方的怀疑。只要涉有罪嫌,那之后就只能任鲍尔街警探宰割了。

  她的胜利条件乃是当上治安法官,而不是杀死拉撒禄。就现况来看,拉撒禄会被杀的机率可以说是极低。

  「那边那丫头也是你的保命符吧?就穿著打扮来看,她的社会地位似乎不低,要是杀了恐怕会出大事啊。」

  乔纳森拄著脸点出了这件事。就算拉撒禄是孤身一人,他被杀害的机率也不高。但若是有完全置身事外,并拥有较高地位的爱蒂丝作陪,就能更进一步地降低被杀害的机率。

  「我想说只要出门走走,应该就会碰上你们了啊。」

  「看来,我们似乎有必要再好好谈谈啊。」

  「没错。若是想好好对话,果然还是得一起吃个饭对吧?」

  「喂,结果你只是想吃霸王餐啊。」

  听到乔纳森白著眼这么说,拉撒禄只是耸了耸肩。只要在这一两天出门走走,乔纳森八成就会安排对话的场合,同时也会提供饮食吧。拉撒禄的预测确实成真,而乔纳森肯定也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才会出手逮人。

  「算了,好吧。老子差不多也饿了,就找个地方吃饭吧。」

  「很好很好。免钱的餐点吃起来最过瘾了。」

  拉撒禄随口结束这个话题后,才想到爱蒂丝表现得太过安静了。他将视线投了过去,便看到爱蒂丝被身后的女子放开,正咳嗽连连的模样。

  她泪眼汪汪地朝著拉撒禄看了过来。

  「所以!我就讲过有不好的预感了呀!」

  「不,你看,又没出什么乱子嘛…………而且还吃到免钱的一餐…………」

  「就算是这样,你也该事先知会我一声吧!我就知道!你是抱著那种『就趁这个机会吓吓她吧』的心态,才会在没有事先知会的状况下带我出来吧!」

  「………………」

  看到拉撒禄紧闭双唇的反应,爱蒂丝不禁大吼:

  「你也找个藉口呀!大白痴!」

  「我就说觉得很抱歉啦。毕竟我也没料到他们会用这么粗暴的手法抓人,也没想到你会怕成这样…………」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把那种幼稚的嬉闹心态收好啦!就是因为你每次都做些会间接引发骚动的麻烦事,才会在各方面惹人嫌弃吧!」

  「要吵架的话就先吵到这里吧。总之,这里就是目的地了。」

  乔纳森轻轻拍了拍手,中断了拉撒禄等人的对话。同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他们抵达的似乎是一间小小的咖啡厅。这间咖啡厅连招牌都没挂,看不出是否有在正常营业。乔纳森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店门,朝著昏暗的店内走去。乔纳森做了个手势后,她的手下们似乎就都在店门口待命了。

  这应该不是出乎预料的状况──也就是为了无后顾之忧地处理掉两人,才会将他们带到这种店铺里吧?两人抱持著这样的疑念,跟在乔纳森身后上了二楼。

  咖啡厅二楼的其中一间隔间,似乎被打造成俱乐部的样子。随著咖啡厅的社交活动日渐普及,熟面孔们也变得会定期在这里举办聚会──这就是俗称的俱乐部。而在咖啡厅里租借场地开设俱乐部,时至今日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了。

  门扉上挂著金属制的门牌,但上头已经爬满了绿锈,辨识不出文字为何。

  乔纳森无声地开启门扉。

  「欢迎光临沙朗牛排俱乐部。」

  踏进室内后,随即能发现里头意外地明亮。虽然窗边挂著薄薄的窗帘,但大概是因为窗户本身够大的关系,室内充斥著足够的光线。

  地上铺著一整层绒毛偏长的地毯,宽敞的大厅内,就只摆了一张巨大的圆桌。

  乔纳森在最底侧的位子坐下,并示意两人入座。拉撒禄端详著乔纳森的座位,在能将圆桌三等分的距离处坐下,爱蒂丝则是与拉撒禄隔著一格座位入座,使得圆桌被切成了奇形怪状的三角形。

  「这里是?」

  「我不是说了吗?这里叫沙朗牛排俱乐部,是每个星期都能让客人享用牛排的俱乐部。」

  乔纳森嘴上说明著,一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只茶杯,放到了桌面上。

  拉撒禄对这只茶杯有印象。首次与她会面的时候,她也将这只茶杯带在身边。没错,记得她将那只茶杯称作「老爷爷」。乔纳森像是在抚弄似的,以指尖轻轻擦过茶杯的杯缘。

  「说是俱乐部,但感觉还挺乏人问津的啊。」

  「刚开张的时候还有挺多人来的,但客人们逐渐不再感到新鲜,就算热忱不减,任谁都会逐渐变老,不仅胃口变小,也会染上疾病。即使是历史悠久的俱乐部,参加者也会逐年变少。但那些宾客们也没吝啬到不愿意出钱维护这间厅房的地步。」

  说著,乔纳森摊开双臂。

  「明明无人参加,却一路维护至今,残留下来的就只有持续空转的系统。当然,为客人端上牛排的送餐规矩,也就这么完好地保存下来。」

  就在乔纳森说到这里的同时,房门被推了开来。走进室内的,是一名驼背得极为严重的老人。

  老人有著疏于修剪的白色长眉,甚至让拉撒禄怀疑他到底看不看得见前方。但与给人的第一印象相反,老人以极为洗炼的动作推著餐车前行。他以看似粗鲁,实则一丝不茍的动作,为众人送上了牛排。

  与其说是「一片」,牛排的厚度更像是「一块」。牛排仅被煎至一分熟,能从断面看到滴落的鲜血,但没有一丝血腥味。看到牛肉表面散发的鲜美光泽,让拉撒禄不禁吞了口口水。

  接著,老人将茶杯端上了桌面。来到乔纳森身旁的时候,老人有那么一瞬间动了动视线,像是在窥探什么。而在看到乔纳森伸手盖住「老爷爷」的杯面后,他随即在乔纳森的面前递上另一只茶杯,并倒满了红茶。

  乔纳森目送著沉默地为众人上菜的老人离去,并将手伸向餐刀。

  「很有意思吧?那位老爷爷,已经在这里烤了好几十年的牛排了。明明已经很久没有会员上门了,但他还是坚守职责,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

  「所以说,你是来抢这块地盘,好享受他烤的牛排?」

  「才不是咧,老子可是货真价实的正式会员。不过,其实会员是老子的爸爸,老子只是继承了他的头衔罢了。但要是没人来的话,这里不就太过冷清了吗?」

  拉撒禄点点头应了一声,拿起餐刀切下牛排。虽然下刀时略有阻力,但烤得柔嫩适中。他切下一小片送入口中,随即为之叹息。既然烤牛排的技术如此出神入化,理应会被各家餐厅抢著网罗才是,但那名老人为何愿意久居于此──这片牛排的滋味之佳,甚至让拉撒禄不自觉地为那名老人感到操心。

  由于太过美味,拉撒禄险些就放下了心防。他原本怀疑乔纳森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带自己过来,但朝著乔纳森望去,才发现她完全没有将牛排送入口中。

  乔纳森以机械般的动作将牛排切块,并紧盯著拉撒禄的脸孔。

  「好啦,那么拉撒禄•凯因德啊,说老实话,老子并不想和你开战。要是有旁人在场的话,老子实在说不出这种话啊。」

  「真教人意外,对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来说,我应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赌博师而已吧?」

  「布鲁斯•夸特想必也是这么想,威廉•雷克威尔也是,坎卜登•威布斯塔、理察•纳许、温斯顿和芙兰雪•布莱多克肯定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你却将他们的思维全数颠覆了。」

  在将牛排全数切成长条状后,乔纳森将盘子转了个方向,继续将牛排切成骰子状。

  「不想开战,老子真的不想和你开战啊。为什么你会冒出与老子敌对的想法啊?老子有妨碍到你的利益吗?啊,把你家烧掉是不是太过火了?抱歉啦。」

  乔纳森像是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人似的,用轻挑的口吻道歉。若是换个人这么说的话,拉撒禄说不会被惹出火气,但她的举止实在太过自然,让拉撒禄明白到──无论是心不在焉的道歉还是「纵火烧家」这样的行径,对她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行为。换做是她的家被人纵火烧掉,她大概也会接受如此轻率的道歉吧。

  由于连气也生不起来,拉撒禄索性将牛排塞入嘴里,代替险些脱口而出的叹息。

  「我对你既没有抱持怒意,也没有恨你,但我还是打算与你一战。」

  「就真的没有不开打的选项吗?」

  「就像世上绝大多数的争斗那样,只靠著衡量利益,没办法避开所有的战斗。」

  听到拉撒禄的这番话,反而是在一旁静静聆听的爱蒂丝瞪大了双眼。

  自从她被卷入那起因自己而起的风波后,爱蒂丝就很清楚拉撒禄的信条为何,所以才格外清楚拉撒禄刚才所说的这一番话,与他原本的信念有多么背道而驰。她谨慎地将视线挪到拉撒禄的身上,像是在确认身旁的男子是否真为拉撒禄•凯因德本人。

  「…………」

  乔纳森动起刀叉,灵巧地将切成骰子状的牛排堆叠成塔。她像个堆砌沙丘的孩子般,以随性的动作玩弄著肉块。

  「所以呢?你和老子敌对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只是基于一个无聊的约定。」

  过去,将拉撒禄视为友人的一对夫妇曾住在这里。虽说时至今日才愿意坦承──但拉撒禄确实很喜欢他们。他们所开设的小酒馆,对拉撒禄来说就像是另一个家。

  他们如今已不在帝都。由于当时的拉撒禄选择袖手旁观,因此他们离开了这里。

  『有缘再会。』

  他的指尖忆起了这段约定。

  能证明拉撒禄的朋友们──那对夫妻存在的,就只有这项约定而已。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既不晓得对方是否记得,也不知道是否还能算数。就是这么一项无聊的约定。」

  「你要为了那项约定和老子开战?」

  「是啊。因为我看你那个『大扫除』很不顺眼啊。」

  说著,拉撒禄在内心深处苦笑。即使嘴上把话说得这么绝,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否真有一战的必要。

  就实际状况来说,他说不定真的没必要与乔纳森开战。无论帝都有没有经历过大扫除,只要那对朋友还在,说不定就能让小酒馆恢复既有的氛围。对于从未思考过那间小酒馆的氛围是从何而来、浑浑噩噩地度过那段日子的拉撒禄来说,他实在无法做出精确的判断。

  但正因如此──拉撒禄思索著。若是无从判断的话,就非得一战不可。为了延续那项约定,也为了证明自己还记得那项约定,拉撒禄必须否定乔纳森。这连赎罪都称不上的任性行为,支撑著拉撒禄的内心。

  这样的行为没有任何的正当性。就只是世上随处可见的──拥有信念之人的碰撞与对立。

  乔纳森沉思了好一阵子。她将视线固定在拉撒禄身上,想必是在评估拉撒禄与自己敌对的意志坚定到何种地步吧。拉撒禄也没有别开视线。既然说什么都免不了一战,那别开视线就变得没有意义。

  她将散落的肉块堆叠起来,并以谨慎的动作将最后一块牛排堆至顶端。在堆完牛排塔后,她便以指尖转起了餐刀。

  「这可真头痛。假设你是要老子『别当上治安法官』的话,老子大概还会考虑看看。老子就是把你当成这么有价值的人物。」

  「…………」

  「然而,你若是要老子『别干大扫除』,那状况就不一样了。这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大扫除。

  这是小乔纳森•怀尔德高揭的标语。她打算介入充斥著这座帝都的赌场、小酒馆和咖啡厅,依据开设的目的将这些店铺分门别类。

  拉撒禄不明白这样的行为有何意义,但乔纳森浑身散发著坚定不移的气息,足以说明她不会为这样的标语做出任何退让。

  乔纳森以手指轻敲茶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只能与你一战了。啊啊,只能这么办了呢。」

  「这样的对话有意义可言吗?在我看来,就只是在确认一项已经决定好的事而已啊。」

  「这可重要了。老子也不想铁了心去和感觉意气相投的对象厮杀啊。遇到这种状况,老子都会设想『要是相遇的情境不同,是不是就还有其他的可能』。所以决裂的原因若出是出在动机上头,那还是知道得详细一点比较好。毕竟若是到了非下手不可的阶段,那还是在理解动机的情况下宰掉对方会比较好受。」

  虽然内容说得杀气腾腾,但在讲这些话的同时,乔纳森显露出来的却是与她年龄相符的反应。这让拉撒禄不禁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并叉著牛排往嘴里塞。

  看似为这间俱乐部掌厨的老人在这时走了进来。他像是在重复著既定程序般,悄然无声地依序为拉撒禄等人进行服务。

  接著──大概是忙中有错的关系吧,老人不小心将手伸向了乔纳森的「老爷爷」。

  「──────别碰!」

  瞬间,老人的身子飞了出去。原来是乔纳森反射性地做出反应,踹了他一脚。

  先前浮现的娇媚形象登时消失无踪。呈现在拉撒禄面前的,是双眼闪烁著猛兽般的精光,与「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个头衔十足相称的身影。

  「别碰那东西。听懂了没?」

  「…………遵命。」

  老人颓著身子,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在拉撒禄等人为她歇斯底里的反应一头雾水的同时,老人则是猛喘著气,正确地为另一只茶杯加满了茶,随即走出厅房。

  乔纳森以优雅的动作拿起茶杯,用双手捧著。同时,她发泄似的对著圆桌用力一踢,叠好的牛排塔因为震动而垮落。

  「…………」

  拉撒禄抿著唇,凝视著她的身影。

  她表现出来的形象缺乏一致性,感觉就像是在窥探城府深不见底的对手一般。她理应是以某种目的为基干,并采取一以贯之的行动才对,但拉撒禄却看不出其中的一致性。她就连个性都会随著当下的情境不断改变,让拉撒禄感到很是诡异。

  这样的人物,似乎不太适合作为共进午餐的对象。抱持著这种感想的拉撒禄机械式地将牛肉塞进嘴里,乔纳森则是用餐刀戳起了肉片。就在拉撒禄打算快快吃完,好从这里抽身的时候──

  「────好啦!」

  听到「啪」的拍手声传来时,拉撒禄不禁呛到了。

  「啊,对不起。喝点茶吧,来。」

  爱蒂丝慌慌张张地递上茶杯。在两人对话的期间,爱蒂丝都没有打扰双方,一贯地保持沉默,但在察觉拉撒禄放松许多后,她便立即开了口。

  「我虽然不太明白,但两位并不是讨厌彼此,只是仍然决定要吵架了对吧?」

  「用吵架来形容虽然有些温吞,但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

  「那你们现在就该好好地吃上一顿饭呀。虽说没打算在这边动粗,但只要离开这里就成了敌人──如此一来,这说不定就是你们最后一次共处一席的机会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这时,反而是乔纳森看似尴尬地别开了视线。看到她抱有这样的心思,再次让拉撒禄稍稍吃了一惊。

  拉撒禄知道爱蒂丝正大力地呼吸。她大概也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气吧。

  她是乡下地主的女儿,按理来说是不会和这种腥风血雨扯上关系的身分。在不确定乔纳森是否会做出激烈反应的情况下开口,肯定让她相当害怕。

  尽管如此,爱蒂丝仍是毅然决然地开了口。毕竟她的个性便是如此。

  「既然已经明白了非对立不可的理由,接下来就该好好了解其他的资讯了。在打算伤害他人的前提下,划清界线才是常见的做法,但还是有必要多多了解那位要伤害的对象喔。」

  「…………这是老子理解不来的价值观啊。」

  「还有,乔纳森小姐,不可以拿食物来玩喔。」

  被爱蒂丝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这么指责后,乔纳森先是眨了眨眼,接著在嘴角绽放了苦笑。她像是迫于无奈似的,将切成碎块的牛排送进口中。

  「…………就算被切成这样,好吃的肉果然还是很美味呢。是说,现在又该聊什么话题才好啊?」

  「聊什么都行呀。要聊今天的天气也行,要聊将来的梦想也可以,聊些和生意有关的话题也不错,谈谈喜欢的作品亦可。」

  这确实是无论对象为何都能小聊几句的话题啊──拉撒禄这么想著。不过,爱蒂丝的目的,就是要他们好好闲聊几句吧。

  拉撒禄和乔纳森都被沉重的价值观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才会连如此单纯的事实都忘了个精光。

  「我一直想趁著来帝都旅行的期间去看场歌剧,你们两位有喜欢的作品吗?」

  听到爱蒂丝毫无心机的提问,两人不约而同地回答了:

  「马克白是垃圾。」

  「马克白是垃圾。」

  听到异口同声的话语,拉撒禄不禁和乔纳森面面相觑。

  那是一种带著几分尴尬,以及几分喜悦的古怪心情。连这种闹别扭的幼稚反应都如出一辙,让拉撒禄不太自在。然而,能碰上与自己喜好相同的人类,总是会带来开心的情绪。

  爱蒂丝凝视著面面相觑的两人,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开口道:

  「你们两个还真是很像呢!」

  (插图006)

  为了不让拉撒禄等人死在乔纳森的手下,鲍尔街警探有必要当他们的保镖。不过,护卫的地点其实也没有特地设置在旅馆的必要。

  考量到包下旅馆所需要的资金和手续,他们会在没过几天就为拉撒禄一行人安排新的住处,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那似乎是一处久无人居的房子,得做过扫除才能正式居住。为此,这天拉撒禄和莉拉一起离开旅馆,来到了距离过去的住处不算太远的联排住宅。

  莉拉站在玄关处仰望住宅,歪起了头。

  『好像、很像?』

  「哎,联排住宅这种东西到哪长得都差不多啦。」

  说著,拉撒禄打开了家门,随即为沉淀于住宅之中的空气皱起了脸庞。

  虽说有做过打理,但似乎仅止于最小限度的清洁。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悬浮的尘埃,也能闻到长期无人看顾时所特有的冰冷气息。

  蓦地,拉撒禄回想起被乔纳森烧掉的那个家。

  那是将死之际的孩童被人收养并入住的家、是充斥著成为赌博师之前的一切的家、是与芙兰雪积累了无数空虚日子的家,然后──是莉拉过去上门造访的家。

  「嗯,说要像的话确实还满像的啦。」

  这么嘟嚷之后,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不仅没能让他对现在的房子产生亲密感,还让他敏感地察觉到与旧家的差异。

  他踩著地毯来到客厅。虽然格局相同,但细节还是有诸多差异。客厅里摆著一张餐桌和四把椅子,墙边还有一张单人沙发。也许是派翠克出于贴心,刻意找了和旧家相似的家具吧。但既然都帮忙张罗新家了,那还不如布置些完全不一样的家具。

  拉撒禄深坐在沙发上,拄起脸颊。

  他知道现在的心情有些忧郁。虽然迟早会平复下来,但恐怕短期内一直会是这个样子吧。他原本以为自己对环境的变化不感兴趣,但这似乎也是脱胎换骨后所带来的改变。他没办法想像自己在这间房里生活的光景,涌上了少许疲惫。

  发呆了好一会儿的拉撒禄打算起身──

  「…………葡萄酒。」

  他不经意说出口的这句话,很快就有了回应。看来莉拉今天打算各自解决午餐,所以带了一些食物过来。只见莉拉「哒哒」地跑了过来,递出了盛有葡萄酒的玻璃杯。

  拉撒禄接过酒杯,突然笑了出来。

  「总觉得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啊。」

  「…………」

  莉拉有些暧昧地侧过了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加上当时的莉拉还处于低潮期,说不定已经记不得那件事了。

  「不,没事。哎,不过……也是啊。」

  至少对现在的拉撒禄来说,家里依然还有个愿意为他拿酒过来的成员存在。

  「好啦,来打扫吧。」

  拉撒禄一鼓作气地喝乾葡萄酒,这么宣布道。

  到宣布的当下为止都还没什么问题。

  但拉撒禄•凯因德基本上是个邋遢的人类。只要不是待在赌场里头,他甚至有连呼吸都嫌累的时候。

  他最近都将家事全数交给了莉拉打理,在还没有人帮忙打扫家务的时候,他也不是亲自下场打扫,而是用视若无睹作为解决方案。

  如此颓废的人类,自然不会因为一时兴起认真打扫。就算鼓起了干劲,他打扫的技术也只会表现得目不忍睹。

  他对著四边形的家具以画圆的手法擦拭,或是从低处开始打扫,使得打扫到高处时又因为尘埃洒落而前功尽弃。又或者是起了擦亮餐桌的兴致,但还擦不到一半就兴致全失,把桌子弄得比原本还脏乱。

  于是过不了多久,莉拉就露出了极为客气的神情,以极为坚定的笔迹写下了「请主人好好休息」这几个字。

  「咦──呃,不过,我想帮你打扫…………」

  『这是我的工作。』

  被这段斩钉截铁的话语回绝后,拉撒禄只好乖乖地坐回沙发上。经过实地演练后,他总算明白自己并不擅长打扫一类的家务事。

  看到拉撒禄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沙发上的模样,莉拉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就算在这段期间,莉拉也没停下手边的动作,照这样的进度来看,大概到了明天或后天,这间房子就能打理得焕然一新了吧。

  这张沙发比旧家的那张还要大上一点,以前的拉撒禄还得勉强缩起身子才能躺在上头,但现在躺起来舒适多了。他将脚跷到椅背上头,以几乎呈仰躺的姿势放空脑袋,眺望著莉拉忙碌打扫的身影。

  她将红茶渣撒在地毯上,极有效率地动著扫帚。看来扫除也是有诀窍存在的,只见她将灰尘全数扫成了一团,却几乎没有掀起一丝尘埃。

  此时刚过中午,阳光正诱人堕入梦乡。就连都市的喧嚣都像是被阳光渲染了一番,让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如此和煦的午后,让拉撒禄不禁觉得这世上似乎暂时没了争执。

  因此──拉撒禄轻声开了口:

  「…………我说……」

  「…………?」

  「上次给你的信封,有带在身上吗?」

  在赌场惨败并落荒而逃之前,拉撒禄曾把一个信封交到莉拉手里。他当时没说明内容物为何,只是含糊不清地要她「有心情的时候再打开」。

  但莉拉迄今仍未打开信封,并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拉撒禄虽然没有多做确认,但在他的认定之中,这绝非猜测而是事实。实际上,莉拉确实立刻就从拎在手上的竹篮中取出了信封。

  『您是指这个吧?』

  「嗯。你把它……啊──」

  他把说到一半的话语吞了回去。在将信封送给莉拉的时候,拉撒禄也是这样的反应。

  拉撒禄原本想正襟危坐,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是需要以正经八百的态度传达的事情。交到莉拉手里的,是她原本就拥有的权利,拉撒禄只是辗转地交了回去罢了。就拉撒禄认为,这是该以平时的口吻陈述,不带给她任何压力的话题才对。

  他将双手交握在肚子上,用手指有节奏地敲著肚子。拉撒禄堆砌著平静的语气说道:

  「嗯,把它打开,然后看看里面的内容。」

  「…………」

  看到拉撒禄的态度,莉拉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但她没有过问。莉拉谨慎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从中取出了一张纸。

  她的视线之所以有些游移,想必是因为纸张上的用字遣词过于官腔的关系吧。由于尽是些平日用不到的词汇,她肯定无法立即理解其中的意思。

  虽然只需短短的一句话就能说明清楚,但总觉得一说出口,就会耗尽肺里的空气。

  「只要有那张纸,你就能搭船一路抵达印度了。」

  「…………!」

  莉拉似乎有反应了。就在要确认她的反应之前,拉撒禄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鲍尔街警探送我的。东印度公司有将员工载往出差地点的定期船,只要有那张权状,你就能搭乘那艘船。你如果以归乡为目标,那比起横向穿越欧洲大陆,还是走海路来得轻松许多吧。」

  简而言之,这张纸片就是拉撒禄与莉拉告别的象徵。由于所需的资金和手续过多,因此持续延后的「总有一天」的问题,却在「现在」有了解决方案。

  莉拉最近买了不少东西,但她并没有乱花钱的迹象。拉撒禄支付莉拉的周薪也高于一般行情,若有认真存钱,应该是一笔可观的数字。若是考量到汇率和物价的差距,或许已经足以让她从印度返回家乡了。

  所以──只要莉拉有那个念头,她随时都能返回故乡。

  (嗯。这应该是正确的决定。)

  他回想起莉拉开心地谈论故乡的模样,也回想起每天都试著取回自己原本名字的莉拉。

  她很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而拉撒禄实现了她的梦想。拉撒禄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为她实现心愿的人。

  因为拉撒禄相信,如此一来,莉拉便会为此开心──

  「要怎么处理那张纸是你的自由。总之要好好保────」

  也因此,拉撒禄在睁开眼睛后吃了一惊。

  「……………………」

  浮现在莉拉脸上的,并不是拉撒禄期望的表情。

  那参杂著有些浑浊的喜悦、大量的困惑、为分离而感受到的伤心,以及就连拉撒禄也看不出来的某种痛楚。她大大的双眼里盘据著诸多情绪,拉撒禄甚至担心她会不会突然哭出来。

  「……………………」

  发现被拉撒禄直盯著看后,莉拉打算写些什么,但她的手指却颤抖著,让木炭只能滑过木板的表面,没能使其形成文字。

  有好一段时间,莉拉都试图想要传达些什么,但最后终究是徒劳无功。她像是要掩饰表情似的深深鞠躬,随即便转过身子离开了客厅。她最后对拉撒禄显露的,是一张故作坚强的笑脸。

  拉撒禄看她的反应看傻了眼,就这么维持著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听著二楼传来关门的声响。莉拉似乎走进了和旧家位置相同的房间。明明像这样的事情马上就能明白,但他却不懂莉拉为何会露出那样的反应。

  「………………好痛。」

  也许是膝盖放松了力气的关系,拉撒禄的身体从沙发上滑落,让脑袋撞到了地板上头。在听到「咚」的撞击声后,拉撒禄重新振作了起来。

  「好奇怪啊…………」

  自己明明没打算让莉拉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虽然开口嘟嚷,但在无人的客厅之中,自然也不会传来任何回应。

  拉撒禄发现周遭的视线格外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才察觉似乎是在无意间中叹了太多口气。

  他现在待在赌场之中。参与赌局的其中一人不仅是名气不小的赌博师,还像是刻意而为地叹气连连的话,那自然会勾起周遭赌客不必要的戒心了。他重新绷紧了放松下来的神经。

  接著,他在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没事,别放在心上。」

  他边这么说边环顾周遭。

  拉撒禄今天踏入的赌场,是不属于小乔纳森•怀尔德管理的其中一间。这座帝都里充斥著由个人经营的赌场,就像海边的沙子一样多不胜数。

  然而,小乔纳森•怀尔德所带来的影响也蔓延至此。

  在稍稍环顾过店里的客人后,拉撒禄便察觉到了这一点。就像肌肤能感受到气温的变化一般,拉撒禄也能感受到赌客们意识的变化。

  以前,这座镇上的赌场是更加缺乏定义的存在。无论是咖啡厅、酒吧还是餐厅,都会自然而然地为赌场安排空间。当然,这些店铺的经营取向多半都有差异,但客人们总会先挑选「店铺」上门,再行决定要消费的事项。那既可能是用餐,也可能是赌博──但即使上门的目的暧昧不清,店铺仍然有著提供场地的基本价值。

  但在小乔纳森•怀尔德下令大扫除后,状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乔纳森整顿起旗下的店铺,依据营业的目的重新分门别类。受到她影响的店铺数量极其众多,足以撼动这整座帝都的商业风气。

  餐厅做的是餐厅的生意、小酒馆做的是小酒馆的生意、赌场做的是赌场的生意。乔纳森旗下店铺的营业目的都变得专一,这也让上门的客群出现了变化。

  以之前的风气来说,会抱著「虽然是来吃饭,但小赌怡情也未尝不可」这种心态上门的客人可说是居高不下。在一间店铺之中,客人们有多样性的消费方式。

  然而,在环顾过这座赌场后,拉撒禄发现上门光顾的客人,全都是以赌博为目的。他们并不是先找店家再决定目的,而是变得先决定目的再锁定店家。就结果来说,店内客人们的意识变得比过往更为单纯,也更为强烈。

  他以直觉推断,这大概就是乔纳森想透过「大扫除」带来的结果。大扫除所带来的变化,正顺著乔纳森所期盼的未来蓝图演进。

  (这与善恶无关,就只是单纯的变化。然而,这却是乔纳森有意为之的变化。)

  问题的症结在于变化的目的。

  过滤客层这样的行为,究竟能为她带来什么利益?有种欠缺临门一脚的感觉。由于对乔纳森的理解有限,就算再深入推论,也只会沦于没有证据的妄想。

  (要是去想这些复杂的事,又会变得担心起莉拉的状况…………)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的思路再次脱了轨。

  这几天,他和莉拉之间的互动可说是相当见外。明明没有打坏关系,拉撒禄也不觉得自己有被莉拉闪躲。然而,两人已经有阵子没有好好交谈过了,契机显然就是那起信封事件。

  当时的莉拉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还是没有陈述出来。因此,这次得等待莉拉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思了。尽管明白这一点,但会让心情浮躁的事情,终究没办法这么容易平复。

  总之──拉撒禄让思考暂停下来。

  得先将思绪集中在眼前的赌博上头。

  (毕竟才刚闹过那样的大事,在场想必没人不认识我吧。)

  和拉撒禄坐同一桌的共有四人。其中一人是赌场方派来炒热气氛的工作人员,其他三人则是一般的赌客──但这三人之中,似乎有一个是赌场方乔装的。

  他们玩的游戏是吹牛。以拉撒禄今天的目的来说,还是玩熟悉的游戏最为合适。

  拉撒禄今天上门的目的,是为了检测自身的实力。

  过去定义拉撒禄的赌博师三守则,如今已经不存在了。若今后还打算以赌博师的身分走下去,那就得由拉撒禄自己订下新的定义。

  经历过与芙兰雪的那一战后,拉撒禄•凯因德逐渐奠定了稳固的人格,接下来只需透过实地演练慢慢适应。

  所以──今天的拉撒禄「从头赢到现在」。

  「真不愧是鼎鼎大名的『便士』凯因德,你今天看起来挺来劲的嘛。」

  赌场派来的卧底──乔装成外来赌客的男子这么说道。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拉撒禄的眼前堆起了大量的钱币,总额至少有二十镑以上。这是能让清寒家庭糊口一整年的金额,换做是过去的拉撒禄,肯定会对著这笔大钱抱头叫苦。

  然而,今天的拉撒禄却是点了点头。

  「还好啦。我差不多也想把过去那个难听的浑名改一改了。」

  说著,拉撒禄摊开了手牌。虽然拉撒禄现在并非庄家,但周遭的玩家们也跟随著他的动作摊开手牌。拉撒禄已经彻底掌控了这一桌的空气,甚至展露出君临众人的气势。

  拉撒禄的手牌为K、Q、J,是吹牛中被称为奔跑(Run)的牌型。同桌的玩家之中,没有人的牌型比他更大。

  放在桌上的赌金,全都汇集到了拉撒禄的手边。他的动作之熟练,已然证明了拉撒禄在这一天早已重复多次这样的行为。

  (很好、很好,赢得很顺。今天的胜场之多,是以前的我绝对做不来的。)

  尽管局面如此──拉撒禄这么想著,将神经集中在脖颈上头。

  (没有敌意。无论是赌场还是玩家,都对我不抱敌意。)

  拉撒禄再次动起视线。

  同桌的第一人是中年男子。

  「哎呀,好强,真是强悍。该怎么办,我感觉怎么玩都赢不了你呀。」

  他是富裕的中产阶级,手握大笔资金,而且一直想和「便士」凯因德一战。说得精确一些,男子之所以会坐在这里,为的是在下一次的社交聚会上提供话题。为此,他就算惨败也不会产生敌意,毋宁说拉撒禄表现出来的实力愈强,他能吹嘘的话题就更多。

  第二人是瘦骨嶙峋的男子。

  「……………………」

  他只有视线忙不迭地四下转动,是个不会让恨意集中在自己身上的个性,无论对象是国家、制度还是店家皆然。为了避开他人的视线,男子刻意不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他人身上。男子虽然输了不少,但应该不会将恨意投射在拉撒禄身上吧。

  剩下两人都是赌场方的工作人员。

  「好啦,让我们继续玩下一局吧。我也得绷紧神经才行呢。」

  乍看之下,男子的表情像是为拉撒禄连战皆胜感到头痛的样子,但其实暗藏著衡量过利弊得失所得到的满足感。另一名卧底也一样。

  一眼看去,这桌呈现著拉撒禄独赢的状况,但若有人在旁边计算著精确的数字,就能察觉落入拉撒禄手里的金额,其实仅有赌桌上游走的赌金总额一半。

  剩下的一半,则是又被分成了两份,各自落到了赌场方工作人员的口袋里。当然,这是拉撒禄刻意为之的目的,并在赌桌上打造了这样的趋势。

  落到两名工作人员口袋里的金额,远比拉撒禄参与赌局之前还要多上许多。就算得手的仅有赌金总额的一半,数字仍是公正地陈述著事实。

  拉撒禄持续获胜著。尽管如此,这样的局面却不至于威胁到他的性命。

  (简单来说,就是符不符合店家价值观的问题啦。)

  若是持续求胜,就总有一天会遭到杀害──这样的逻辑是肇因于百战百胜的赌博师会对赌场造成亏损的缘故。一旦赚钱的门路被人夺走,就只有强抢回来的选择。

  为此,拉撒禄在让自己获胜的同时,也不忘为赌场方提供充分的利益。他是为了判断自己是否真有这样的本事,才会来到这间赌场进行测试。

  (结果还满好的。我的参与加速了赌局的流转,也把想输在我手下的中产阶级拉了进来。我在这张赌桌上的获胜,能连带让店家获取利益。)

  挺不坏的。

  在积累了更多场胜利之后,拉撒禄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离开赌场的拉撒禄,呼吸著暌违数小时的户外空气,并伸了个懒腰。

  「今天是还满顺利的啦──…………」

  当然,他很清楚今天的结果比预期得还要好上许多。

  今天难得出现了不容易和拉撒禄结仇的玩家,其中一旦存在著收入优渥的人物,就会有这样的结果。等到明天,他就没办法再采取同样的策略了吧。

  不过,现在的拉撒禄已经有了选择。他不需要在今天决定明天的战略,只需在到场之后再随兴地挑选最佳方案即可。

  他既能「取胜」,也能「不赢」;既能「败北」,也能「不败」。拉撒禄没有自负到觉得能立刻订出像以前那样稳固的守则,因为那些守则是养父的人生结晶,即使被拉撒禄舍弃,也依然赋予了拉撒禄重要的意义。

  自己具备著做出选择的能力,也确实能够实践。对现在的他来说,光是有这样的事实就足以安心。

  由于今天收手的时机较早,东方的天空还是一片昏黑。既然帝都的抗争还未正式浮上台面,那徒步回家应当也不会太过危险。

  就在拉撒禄懒洋洋地踏出第一步的时候──

  「便、『便士』凯因德!等我一下!」

  后方传来的声音喊住了他。

  拉撒禄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站在不远处。他不认识这名男子,就衣著打扮来看,似乎是一名中产阶级。他的小腹垂挂在腰带上头,并晃著肚腩走近。

  「你是谁啊?」

  「救、救救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所以说,你是哪位啊?」

  男子在擦去额上的汗水后,先是喘息了一阵。也不晓得他是否患了病,还是过于肥胖带来的副作用,男子每次吸气时,都会混杂著看似痛苦的呜噎声。

  「我、我的名字是爱德华•伊斯托雷。我是一名画商,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那个可恨的小乔纳森•怀尔德身上!」

  由于他口沫横飞,拉撒禄只得后退一步──但爱德华却是连跨两步逼近而至。

  「那真是个比挖沟工人还要低贱的罪犯!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弄到我的钱包,居然拿我放在里面的外遇证据威胁我!」

  「你居然把外遇的证据放在钱包里啊……」

  「我怎么可能放在那种地方!那是假证据!但我哪能付给他们一千镑啊!要是把这么大的一笔钱交出去,我就得倾家荡产了!」

  没否定外遇这回事啊──拉撒禄不禁苦笑。

  接著他稍稍思考了一下。

  (小乔纳森•怀尔德威胁市民。这能作为她犯罪的证据吗…………?)

  他很快就否定了这样的想法。

  (没这回事吧。既然掌握了赃物回收业的构造,那就算要威胁他人,也会透过多人承包,藉以规避自己的罪嫌才是。)

  在赃物里混入外遇一类的负面证据,并用以威胁他人。透过这种手段获取数千以至数万英镑后,乔纳森就能进一步地扩大势力。

  也许是认为沉思的拉撒禄被自己的话语打动了吧,自称爱德华的男子更进一步地缩短距离──他突出的小腹几乎都要贴到拉撒禄的肚子上了。

  「怎么样!我会给你谢礼的!所以救救我,让我免于乔纳森那卑劣的威胁吧!」

  「哦,雇用我可不便宜啊。」

  「我当然没打算亏待你!你要多少!」

  「那就一千英镑吧。」

  听到拉撒禄的话语,爱德华花了整整一秒才听懂其中的意思。

  他的脸孔逐渐变得通红,最后火冒三丈。

  「开、开什么玩笑啊!我不过是身段放低了点,你竟敢得寸进尺!你这卑贱的赌博师!」

  拉撒禄没理会叫得宛如丧家之犬的爱德华,讪笑著逃之夭夭。

  到头来,不管有了多大的变化,拉撒禄终究不是个好人──他终究没有理由为素昧平生的人挺身战斗。

  为了甩掉爱德华的谩骂声,他加快了脚步──但很快就放慢下来,并抵著下颚思考起来。

  (不过………………)

  愈来愈难懂了。

  小乔纳森•怀尔德正在镇上进行著大扫除。她依据营业项目分门别类,让合适的客群疏通到镇上的各处。

  拉撒禄原本认为,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降低犯罪率。

  若是将赌场和一般的餐饮店区分开来,就肯定也能让赌博师和普通的市民泾渭分明。毕竟所谓的赌博师,大都是兼职罪犯的人士。若是直观地解读大扫除的目的,就能得出「预防市民被卷入犯罪之中」的答案。

  (但若是如此,那女人自己沾染的犯罪又未免太多了。)

  如果是对犯罪感到厌恶的个性,那就肯定不会做出刚才那种胁迫之举吧。但就拉撒禄看来,乔纳森也不是那种充满牺牲情怀,会为了某人弄脏双手挺身一战的人物。

  果然资讯还是不够,看不透小乔纳森•怀尔德这号人物。

  即使如此,日子也会一天天过去,战争也持续进行著。

  若要搬入新家定居,就得摆平许多大小事。

  这几天,莉拉都在为家务事忙得团团转。她的主人拉撒禄自然是不必指望,而都由男人组成的鲍尔街警探,自然也对繁琐的家事一窍不通。

  为了让屋龄不低的房子住起来更舒适些,她的手边总是有著忙不完的工作,加上她现在只能于必要的时候外出,因此进度缓慢也无可奈何。

  (没错,这是无可奈何的──────)

  所以与拉撒禄的交谈不多,也同样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在察觉自己试图让这样的思绪合理化的时候,莉拉轻声叹了口气。当然,她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找藉口而已。

  放在右侧口袋的纸张,此时感觉莫名沉重。

  要是一直坐著不动,恐怕就会被这沉甸甸的重量压得起不了身,因此莉拉极为罕见地──在工作即将告一段落时偷起了懒。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眼看就要擦得亮晶晶的石油灯,将之放到了桌面上。接著,她拿起了扫把。

  根据经验,莉拉知道只要动动身子,就能暂时挥开负面的思绪。以前的她会在草原上奔跑或是策马奔驰,现在的她则是以打扫作为替代。她以身体早已牢记的熟练动作开始打扫客厅,接著依序打扫一楼的其他房间,然后走向二楼。

  抵达二楼后,莉拉马上就来到了自己在旧家时分配到的房间门口,然后站定脚步。

  她有些烦恼地歪了歪头。

  现在使用这房间的并不是莉拉。

  由于某人眼明手快地抢了这间房,因此莉拉只得选用与旧家配置不同的另一间房作为起居室。由于房子本来就还留有空房间,她并不为此困扰,但她到了现在仍不晓得自己是否该踏入房内。

  不过──她点了点头。这间房已经有好几天没打扫了,想必累积了不少灰尘。虽说房间主人今天也没离开过房间,但莉拉说什么都得打扫一番。

  她说不定还在睡觉呢──莉拉这么想著,轻轻推开了房门。

  「…………」

  这是一间几乎什么也没有,和新来乍到时如出一辙的房间。

  就只有床上的棉被裹住了底下的某人,隆起成一座小丘。底下的人影将棉被盖过了头,没有丝毫的动静。

  莉拉滑步踏入了房内,无声而灵巧地动起扫把。

  尽管努力将思绪集中在扫除上头,但她的视线还是不听话地挪动,寻思起棉被底下的人物。也因此,莉拉才会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地板上的那张卡片吧。

  在邻近床铺的地板上,有著一张扑克牌。由于扑克牌像是被随意扔置的样子,莉拉不禁想像起某人一直到入睡前都还在眺望那张牌的光景。

  就在莉拉悄悄走近,打算捡起那张牌的时候──

  「──────呜?」

  她的手腕被人抓住,身子登时动弹不得。一只白晰的手臂宛如灵蛇出洞,以超乎预期的强大力道缠住了莉拉的手腕。

  「哎呀?」

  莉拉虽然吓了一跳,但床铺上的人物似乎也有著相同的反应。她大剌剌地掀开棉被,坐起身子。

  只见芙兰雪•布莱多克一脸困惑地凝望著莉拉。

  她大概有裸睡的习惯吧。她雪白的肌肤毫不吝惜地暴露在阳光底下,即使是同为女性的莉拉,也不禁为她的胴体感到脸红心跳。芙兰雪放下了头发,由于睡觉的期间出了薄汗,有几缕发丝贴附在肌肤上头。

  芙兰雪先是眨了几下眼睛,这才苦笑著松手。她顺手一拂,以旁人几乎不会察觉的动作抽走了莉拉手中的扑克牌。

  芙兰雪露出了毫无温度可言的笑容。

  「早。」

  『早安。』

  「有什么事…………哦,是来打扫的呀。不好意思,我这几天都在睡觉呢。」

  芙兰雪的话语并没有夸大的成分。这几天,她几乎不曾离开过房间,在棉被里睡了极长的时间。就连用餐也只吃了仅能裹腹的量,让莉拉担心她会不会因而营养失调。

  (况且…………)

  在拉撒禄带人回来之前,莉拉曾与芙兰雪相遇过一次。但她也不晓得那次在镇上的萍水相逢,用「相遇」两字来形容是否贴切。

  芙兰雪应该也记得那天的事吧。在住进新房之后,芙兰雪首次正眼看向了莉拉,并淘气地皱起了眉毛。

  「呵呵,你是那时候的女孩啊。也是呢,来自外国的喑哑女仆──就和传闻中一样呢。不过,你可爱的程度似乎超过了传闻的形容呀。」

  「…………」

  「欸、欸,关于我和那家伙之间的关系,你难道一点也不在意吗?像是为什么和他结婚了之类的──反正那家伙肯定也没好好说明过吧?」

  莉拉对这个似乎名为芙兰雪•布莱多克的女子所知不多,在拉撒禄带她回来,并说自己与她结婚的时候,莉拉确实是吃了一惊。

  但对于这样的质问,莉拉早已有了答案。

  『我没有很在意。』

  「嗯──…………看来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就算再挑拨下去,也只会碰得一鼻子灰啊。」

  她以不符外貌的粗鲁口气这么说完后,便用棉被裹著身子,以像是抱膝而坐的姿势坐在床上。这样的坐姿看起来也格外孩子气。

  『您还好吗?』

  「你问的是身体健康一类的吗?那倒是没什么问题。」

  莉拉用的词汇虽然贫乏,但芙兰雪精确地看出了她的意图。这不像是在阅读文字,而是看透内心的对话节奏,再次让莉拉想起了自己的主人。

  「我之所以一直窝在房里,只是在刻意惹他不开心,这是我抗议的手段。」

  「………………?」

  「那家伙肯定有事藏著没说。就算个性变得再多,他也不会毫无理由地强出头。我虽然不晓得理由为何,他却故意瞒著我不讲。该怎么说呢──」

  真是教人火大──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音量颓然一降,变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莉拉听不懂芙兰雪的话中含意,但在内心歪起了头。看在莉拉眼里,拉撒禄为了某人而投身于毫无意义可言的战斗,已经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了。他的主人虽然对事事都划清界线,但其实内心深处也欢迎任何人踏进他所在的那一边。

  尽管如此,若是要对认识拉撒禄比自己更久的她讲述这些,似乎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莉拉打算再次开始打扫,却被芙兰雪制止了。

  「话又说回来──」

  「………………?」

  「想找人好好聊聊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这句质问说得轻描淡写,却扎进了莉拉的胸口。

  「………………」

  莉拉自然而然地察觉这句提问并不是在乱枪打鸟,也心知自己的心事并不是该对陌生人宣之于口的话题,却仍是下定决心向芙兰雪坦白──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终究还是因为眼前的女子和拉撒禄实在太过相似。

  她将扫把竖在墙边,坐到了椅子上,接著从口袋里掏出纸张,轻轻地放在床上。

  芙兰雪瞥了一眼,随即哼了一声。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不是挺好的吗?你这样就能回故乡──或至少能抵达离故乡不远的地方了吧?」

  莉拉无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呢?」

  这句话大概是在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吧?

  莉拉花了一些时间,才将答覆写了下来。她原本很烦恼该怎么样才能正确地表现出自己的内心,但最后留在木板上的,是相当琐碎的话语。害怕著被人瞧见的莉拉先是回头确认,这才将文字递给芙兰雪观看。

  『我喜欢主人。』

  这是没有误解余地的单纯字句。

  却是最吻合莉拉内心的话语。

  若要问她是从何时开始,她大概会难以回答。若是问她原因为何,她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与其说是有某个契机让她萌生爱意,不如说这一切就像冬去春来一般,是在情绪层层累积后,才转化而成的好感。

  她是在不久之前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心情。那是在住家被烧毁、拉撒禄失踪好几天后的事。在与拉撒禄重逢的时候,莉拉才首次感受到自己的心情,并接受了这份情感。

  芙兰雪像是早就瞭然于心似的歪起了头。

  「恭喜你啦。所以呢?」

  若要将接下来的话语化为文字,肯定需要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勇气。硬要说的话,这是一种有点害臊的心情。

  『我想,主人应该也喜欢我。』

  这样的说法应该是八九不离十吧。但至于他是将自己看待成家人、情人还是孩童,这就不得而知了。

  他的这份心意是从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就算表现得笨拙又别扭,他肯定也是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莉拉,自己只是没能好好接受他的心意罢了。

  这回芙兰雪轻笑了一声。

  「我想也是。第一次的时候我还不怎么肯定,但第二次肯定就是真心的了。」

  「………………?」

  「别放在心上。不过,这果然还是一件好事吧。恭喜你啦。所以呢?」

  所以呢──莉拉在内心复诵了好几次。

  「你喜欢的人不仅也喜欢你,还为了你投身战斗。你是从何感到不满,因而抱持著如此沉重的罪恶感呢?」

  罪恶感这个词汇,与莉拉的内心十分贴切。没错──莉拉轻轻点头。这样的心情恐怕就是罪恶感吧。

  莉拉不晓得自己是在哪个瞬间喜欢上拉撒禄,也不晓得拉撒禄是何时喜欢上自己。不过,自己喜欢上拉撒禄的时间点想必更早才对。

  『总有一天──应该说再过不久,我就要回故乡了。』

  她对此做出了决定。也许是在巴斯试图传达自己本名的时候察觉到的,也可能是在无主地时被挟为人质的时候,也或许是在黑巧克力坊放声大哭的当下。她打算舍去奴隶的身分重新做人,她也知道若要实现这个想法,就非离开这个国度不可。

  拉撒禄也为了实现她的心愿投身战斗,失去了许多事物。

  不管是失去家园的痛楚,还是失去了形塑自己的一切事物的疼痛,都是莉拉切身体验过的事。她也明白,现在的拉撒禄依然背负著这些伤痛。

  拉撒禄为了莉拉挺身战斗。这肯定是因为拉撒禄喜欢莉拉,而莉拉也喜欢拉撒禄的关系。但尽管如此,莉拉还是打算回去。

  留下拉撒禄离开这座城镇,踏上回乡之路。

  如此一来──

  『这就成了背叛。』

  就算要当成纯粹的善意接受,拉撒禄为她失去的东西也太多了。莉拉享受著拉撒禄主动的付出,自己却连想回家的决心都还没明确地传达给他,就让他经历了过多的战斗。

  投身战斗、失去事物,最后就连留在掌心的莉拉都要离他而去。

  到了现在,莉拉总算才明白拉撒禄究竟被迫失去了多少。他不惜弄得浑身是伤也执意一战的理由,就是为了这张能确保旅途平安的权状,莉拉则是看过这张纸后才理解了这一切。

  思绪几乎无法化为文字,让她更加厌恶自己。若是和主人很相像的芙兰雪,应该就能直接看出自己的思绪吧──察觉到自己依旧存在著这种依赖他人的期盼后,莉拉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就莉拉所知,芙兰雪似乎是拉撒禄过去的情人。莉拉猜想,她或许会基于这样的关系对自己发怒──或者说,莉拉期待著她对自己发脾气。

  然而,芙兰雪却是弓起了背,发出了像是在咳嗽般的笑声。

  「………………?」

  这样的笑声不像是带有敌意,而像是忍俊不禁,让莉拉不解地歪起头。

  芙兰雪先是颤著肩膀笑了好一阵子,在好不容易收住笑意后,才伸手擦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是精神洁癖呢。你们主仆俩都有很严重的精神洁癖呀。」

  「………………」

  「而且,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故事呢。」

  她的低喃带著自嘲的气息。芙兰雪伸手拾起船票,将这张纸推到了莉拉的胸口上,接著用力地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也罢、也罢,反正我从来没有…………啊──我没喜欢过别人几次,所以也没那个资格对你大放厥词呢。」

  「………………」

  「若仅靠著一份爱意,就足以让对方留在身边,这肯定会是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况且,所谓的『活下去』本身,就代表著不断失去哟。」

  这不是莉拉一时半刻能够接受的话语,但芙兰雪的语气之中,蕴含著她人生累积至今的冷硬感。

  「就连深深地冀望永不生变的星光,终究也还是会有变化的时候。为了某人活著、祈愿著、战斗著──若还要为终将到来的别离称之为背叛,那你从今而后的人生肯定只会不断背叛他人,也会不断地被人背叛喔。」

  『尽管如此,这还是存在著对等与否的问题。因为我喜欢主人,所以主人帮助了我。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就算觉得不对,你还是会回乡吧?」

  「………………」

  莉拉咬紧了唇。

  「失去的事物不会复返,决定好的别离也不会收回。你得接受这样的事实。」

  芙兰雪以不太熟练的动作伸出手,用掌心轻柔地抚摸著莉拉的脑袋。被这么触碰后,莉拉才发现她的体温比自己想像得还要高,她的手掌既柔嫩又温柔。

  (插图007)

  「我能给予的建议就只有一个──一定要想办法留点东西下来。」

  『留点东西?』

  「是呀,是呀。那必须是你自行思考,自行决定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要因为搞坏了关系,就打算让这段关系一笔勾销,绝尘而去。」

  芙兰雪依旧挂著同样的笑容,但看在莉拉眼里,那样的笑容却是充满寂寥,甚至让莉拉产生了想伸手抚慰的冲动。

  「我可以和你保证,若是走得不留痕迹,那余下的空白只会持续地折磨你喔。」

  这样的答覆,想必已在芙兰雪的心底深藏已久。

  早在莉拉这么询问之前,她肯定就已经抱拥著这份答案多年。她的话声不愠不火,却带著乾涸的回响,深深地说服了莉拉。

  「………………」

  该怎么回应这番话才好?她得用不是母语的语言,并且不是声音而是文字。莉拉很久没有遇过这种词穷的窘境了。

  展露著笑容的女子,看起来却是泫然欲泣。莉拉觉得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但自己的内心却找不到合适的字句。

  她想必也没期待莉拉会给予回应吧。

  芙兰雪以真假难辨的动作打了个哈欠。

  「晚安。我又有点想睡了呢。」

  说完,她便将棉被盖过脑袋。莉拉不禁觉得,换做是主人在场,或许就能看穿她是真睡还是假睡了。

  接著,莉拉站起身子,向她行了一礼。

  离开房间后,莉拉开始寻思──别离已然注定,而且即将到来,若是如此,那自己究竟该为他留下些什么呢?

  这几天,拉撒禄都懒洋洋地在各座赌场之间徘徊。

  就名义上来说,他是来调查乔纳森的势力渗透到何种地步。但实际上来说,他只是觉得待在家里会让莉拉表现得莫名见外,才会出来透透气。

  他知道交给莉拉的那封信,似乎伤害了莉拉的某个部分,但拉撒禄却不明白她受伤的原因为何。若是抓著她质问的话,她想必会照实回答,就算没据实以告,拉撒禄大概也能看出她的心思。但他却不想这么做。

  况且──他继续思索著。

  莉拉在这几天似乎若有所思,有时候也会跑去找茧居在房的芙兰雪聊天。

  「…………希望她别被带坏了。」

  他打趣地低喃道。

  今天,拉撒禄依然是在黎明时分缓缓地打开了玄关的门。

  『欢迎回来。』

  「……………………」

  拉撒禄稍稍有些讶异。

  莉拉醒著等拉撒禄回来已是见怪不怪,但她这几天明明表现得没什么精神,今天看起来却像是吹散了心底的阴霾一般。

  总觉得被莉拉的蓝眼直盯著自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拉撒禄从赌场带著满身的疲惫回来,但他的嘴角仍是浮现笑意。

  「我回来啦。」

  他将外套和钱包递给了凑上前来的莉拉,这也是和往常一样的光景。由于这个家的帐本握在莉拉手上,最近甚至是她比拉撒禄更了解钱包里装了多少钱。

  接下来只要前往客厅,应该就能享用放了一个晚上的晚餐才是────

  「奇怪?」

  踏入客厅后,拉撒禄眨了眨眼。

  餐桌上空无一物。当然,莉拉偶尔也是会不煮晚餐的,但她总是会事先买好熟食作为代替,拉撒禄还是头一次见到餐桌上一道菜也没有的光景。

  况且──他将视线扫向厨房。只见厨房里放著好几种处理到一半的食材。厨房的状况之杂乱,实在不像是莉拉平时应有的表现。

  「发生什么事了?」

  『主人,您今天很累吗?』

  她很少用问题来回答自己的问题。老实说,拉撒禄确实是有些累了,但莉拉应该在期待自己回答另一个答案才是。

  「不,我今天只是随便去玩个几把,精神还满好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莉拉绽放出小小的微笑。莉拉最近连嘴部都鲜有动作,看到这一幕的拉撒禄不禁按住了胸口。

  虽然表现得有些犹豫,但莉拉还是将其吞回了肚子里。她以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写下文字,将木板递给了拉撒禄观看。

  『主人,您要不要学做菜呢?』

  「…………做菜?」

  『是的。还有就是做家事。』

  「家事…………」

  他忍不住复诵了一次。在拉撒禄的人生之中,家事两字的罕见程度大概仅输给伦理而已。

  莉拉想必是看出了拉撒禄的困惑,只见她迅速地下笔。

  『这是有必要学的。』

  「呃,不,这算是你的份内事吧?」

  『所以,才更有必要。』

  拉撒禄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所以」这两个字的前面省略了哪些字句。理解了那一点的拉撒禄,试图在绝口不提的态度下继续前行,但莉拉却上前拦住了他。莉拉以明确的话语这么写道:

  『我总有一天会离开。所以,主人有必要学会做家事。』

  拉撒禄停住呼吸的时间比方才更长,这次说不定没能藏住内心的动摇。

  莉拉总有一天会回去。

  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虽然明白,却在无意识之中避而不谈。两人原本达成了不主动提起的默契,但如今却化为了言语。在化为言语烙映在眼底后,他才对于莉拉总有一天会回乡的事实有了更为严肃的体认。

  因此,在这个当下,拉撒禄的心情其实想让莉拉尽情地教导自己。

  但即使如此,拉撒禄嘴上不认帐的坏习惯还是又发作了。

  「咦──可是啊,在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就算没做家事,家里也还是勉强能住人不是吗?」

  『那就换个方式说吧。我想教您如何做家事,我想将这样的技术留下来。』

  莉拉走近一步,仰首凝望,让拉撒禄意识到了映照在莉拉的一双大眼之中的自己。

  『难道……不可以吗?』

  「唔,咕!你这招绝对是和芙兰雪学来的吧!」

  「………………?」

  莉拉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歪了歪头,但那怎么看都是装出来的。

  拉撒禄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耸了耸肩。真没办法,事已至此,莉拉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了。虽然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契机让她萌生这样的念头,但若是没有下定决心,也不会像这样认真直视拉撒禄的双眼吧。

  「………………真拿你没办法。」

  「………………!」

  莉拉轻轻地跳了一下。

  接著,她对拉撒禄露出了微笑。这不是刻意而为的笑容,而是自然展露的微笑。

  『您有很多该学的事呢。』

  「不是只有做菜而已喔…………」

  『洗衣和打扫也包含在内。主人,您得加把劲了。』

  「真的假的…………」

  『虽然我有阵子没做了,但保养金币的方式也得教导给您。』

  「哦,不,关于那个──────」

  从养父那儿继承下来后,那枚双面金币就一直收在拉撒禄的手边。不过,那枚金币已经被拉撒禄亲手舍弃了,他还没向莉拉传达这件事。对那枚金币的执著,也是随著拉撒禄脱胎换骨而失去的事物之一,所以他才会忘掉了这档事吧。

  就在拉撒禄打算向莉拉说明,已经没有必要保养那枚金币的时候──

  灵光乍现。

  在脑海里四下散落的黑点,忽地连成了一条直线。随著脑海中「啪」地绽出火光,大脑也迅速地运转起来。

  养父。乔纳森•怀尔德。拉撒禄•凯因德。小乔纳森•怀尔德。双面金币。被命名为「老爷爷」的茶杯。某人最近和拉撒禄说过的话语。骨瓷。必须寻找小乔纳森•怀尔德犯罪的证据。

  「────────」

  待回过神来之际,拉撒禄才发现自己僵在原地。

  『主人?』

  莉拉担心地小跑而至,拉回了拉撒禄的心思。

  「哦,没事。」

  为了抓住刚才一闪而过的灵感,拉撒禄深吸了一口气。他先是犹豫要不要跑去鲍尔街警探的基地汇报此事,但随即放弃了。毕竟无论这样的推论是真是假,都得等到明天才能做出确认。

  既然如此,那现在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哎呀,真是麻烦,好不想做菜啊──」

  听到拉撒禄还执意耍嘴皮子的反应,让莉拉轻声笑了笑。

  『这是有必要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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