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四 自万众孤独中抽离

  碰触著额头的柔软触感唤醒了自己。

  睁开眼皮的拉撒禄,首先看到的是窥探自己的莉拉的双眼。即使视线昏暗,她那对蓝色的虹膜仍是清晰可见。只见莉拉望著自己偏起了头,并将写了短文的木板递进了自己的视野。

  『您累了吗?』

  他慢慢地回想起来。

  没错,拉撒禄记得自己是和莉拉一起来看了歌剧。虽说她已经在拉撒禄的身边待上了一段不短的时光,但莉拉住在帝都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加上拉撒禄在一开始并没有和她筑起一同外出的亲密关系,因此莉拉几乎没什么在帝都观光的经验。所以一时兴起的拉撒禄,才会带著她走进歌剧院。

  但在布幕还未升起之前,拉撒禄便堕入了深眠,直到现在才悠然转醒。他甚至睡到记不得这出戏的第一句台词,这让莉拉很是担心。

  拉撒禄缓缓地坐起身子。莉拉似乎在拉撒禄睡著的期间让他躺靠自己的腿部,此时的她正在轻揉大腿,也许是被躺到有些酸麻了吧。

  拉撒禄轻轻地做了一次呼吸驱赶睡意,并回答道:

  「不…………应该说我实在是太闲了,所以有些过度松懈了吧。」

  最后一次与乔纳森碰面,还仅是三天前的事。原本回到帝都后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拉撒禄,这几天却是安逸得恍如隔世。

  没了与乔纳森敌对的理由、路罗伊离开了帝都、鲍尔街警探停止活动。这是拉撒禄过去所期盼的──不求胜也不求败的平稳生活。

  但会因此略感失落也是无可厚非的反应。拉撒禄打了个大呵欠,背部的骨头也随之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也只能当成圆满收场了吧。」

  「………………?」

  「没事,别在意。」

  他草草结束话题,站起身子。由于他买的是接近天花板的最后一排座位,原本坐满了庶民阶级的观众,但随著戏剧落幕,观众们也如退去的潮水般接连离去。就算戏还没演完,也因为拉撒禄并非正经人物的关系,因此两人周遭都没什么人接近。

  莉拉虽然也打算起身,但酸麻感似乎还没消褪,脚步有些蹒跚。拉撒禄迟疑了一瞬间后,向她伸出了手。

  「握著吧。」

  「…………」

  眨眼,然后停顿了大约一秒的时间后,莉拉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握住了拉撒禄的手掌。她就著拉撒禄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并像是在确认腿部的状况似的,朝著地面「咚咚」地跺了几下。她先是用力地握了一下拉撒禄的手掌,随即便抽开了手。

  『谢谢您。』

  「小事啦。所以说,今天演了些什么来著?」

  『有个女人被未婚夫刺伤,然后闹成一片的故事。』

  「…………我明明听说这是一出喜剧,才特地来看的啊。」

  『是一出喜剧哟。』

  写完后,莉拉有些克制地轻笑了几声。

  换句话说,是属于时下流行的喜剧题材吧──拉撒禄这么说服了自己。原本属于贵族消遣的歌剧,从一段时间前便迎合起庶民阶级,也让歌剧的整体走向有了莫大的变化。过去以华丽且奢侈的排场作为卖点的类型逐渐减少,近年来流行的,则是夹杂著讽刺与冷笑、有著独特氛围的新型喜剧。

  拉撒禄原本听说这是一出爱情故事,才抱持著莉拉会喜欢的心态带她来的,但在看到她的笑容后,拉撒禄才发现这种会让人握紧拳头的刻薄故事,其实也是能逗乐她的。

  莉拉似乎还打算把故事交代得更加详细,只见她在木板上东写西写,然后歪了头。想言简意赅地陈述一则故事,意外地相当困难。看来这则故事的重点,其实是那些写不进简介里的诸多琐事。

  「你开心就好了,别这么顾虑我。」

  『我很开心,谢谢您。』

  「这样啊。」

  他走下阶梯,走出剧院。

  城镇已经沉入了暮光之中,太阳正朝著建筑物的阴影处坠去,人们的影子被更为巨大的影子吞噬,感觉整座城镇就像是一头活著的生物似的。就连驶过马路的马匹嘶鸣,似乎都笼罩著一股柔和的轮廓。

  在这阵喧闹之中,莉拉像是在寻觅著剧院音乐的余韵似的,稍稍歪著头向前迈步。

  『音乐也很好听。我还想再听一次呢。』

  「看同一出剧两次啊。虽然是挺好玩的,但感觉会有点腻啊。」

  『主人,您下一次才是首次观剧喔。』

  拉撒禄耸了耸肩。既然今天看到睡著了,就代表下次也一样会打瞌睡吧。

  这时,莉拉侧过了头。

  『听说最近还会上演新的剧作。』

  「哦?同一个作者写的?」

  『是的。听说目前正在筹备的样子。』

  写到这里时,她将木板转了回去,像是想写些什么。

  但就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她却蓦地停下了手。

  「…………」

  她像是在掩饰自己没能写完字句的窘态,对拉撒禄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用以填补对话空缺的暧昧笑容,让拉撒禄浑身不自在。

  拉撒禄的眼睛精确地捕捉到了她写字的动作。那句刻在木板上,却没打算展示给拉撒禄看的字句,已经被拉撒禄读了出来。

  『我很期待。』

  莉拉原本打算写下这行字,最后却选择了隐瞒不说。

  (她打算隐瞒的话,就表示────)

  明明没打算去深入思考这件事,但拉撒禄的思绪却是怎么也煞不住。

  (────莉拉还对离开这个国家一事留有不舍。)

  她若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做好义无反顾地踏上回乡之路的准备,想必就能乾脆地说出「我很期待」吧。即使给予了这样的回应,她仍会在近期之内搭上船只,在新的戏剧上演之前返乡吧。

  她害怕若是将话语化为文字,就会留下不舍的心情。

  所以,莉拉才会选择藏起文字,而拉撒禄看出了她背后的意图。拉撒禄这下明白了──和她一同度过的这些时光,让莉拉产生了这样的思维。

  他动脑思考了起来。

  拉撒禄之所以会奋战至今,为的就是找出能让莉拉归乡的门路。但如今战事已然落幕,她的内心却还残留著想留在这个国家,和拉撒禄共同度日的念头。

  想必从很久以前,莉拉就下定决心要返回故乡了。不知是环境的变化,还是长久累积下来的日常所致,又或是在这个国家缔结了缘分的缘故,总之有某种理由拖累了她的决心。只要开口拜托,她就会愿意留下──芙兰雪的推测想必是正确的吧。

  她所收下的船票没有使用期限。这和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对决不同,要延后多久都不成问题。

  就算不是现在也没关系。

  只要没有十万火急的理由,就不需急于一时。不需急于今天或明天动身,只要让与今天相仿的日子持续上演,就能一直过著这样的生活。

  既然如此,何不让它化为现实?

  对温馨日常产生的执著,蓦地从背后推了拉撒禄一把。

  「────我说……」

  「…………?」

  在拉撒禄停下脚步后,莉拉也隔了一拍驻足。随著转过身子的动作,她的头发也随之飘逸了起来。拉撒禄眯细了眼睛,看著她偏淡的发色缓缓地染上夕阳的余晖。

  拉撒禄知道自己的掌心正在出汗。真是紧张得像个傻瓜──他的内心深处虽然这么自嘲著,但对于变得会在这种时候紧张起来的自己,他也是抱持著正向的态度去接纳。

  莉拉浅浅地露出微笑,对支吾其词的拉撒禄点了点头。彷佛她早已知道拉撒禄接下来要说出什么话语。

  所以,拉撒禄刻意用佯装不知的态度开了口:

  「那个……下一次的歌剧啊。在它正式上演之前,你就──────」

  马车粗鲁煞车的噪音打断了拉撒禄的话语。

  「嗯………………?」

  那是几乎要撞上拉撒禄和莉拉的危险煞车方式。拉撒禄有些困惑地看了过去,只见车夫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大概是马车车厢里的人物刻意要他这么做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想起被乔纳森绑架的光景。但今天现身的人物,居然是菲莉。

  「让两位久等了。拉撒禄大人、莉拉大人。」

  她从位于高处的马车座位上纵身一跃,然后一声不响地著地。看到她行礼的样子,拉撒禄才想起自己确实是在出门前交代过菲莉,要她前来接两人回去。

  帝都最近的治安时好时坏,就连拉撒禄都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安然无恙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加上今天身旁还有莉拉在,因此从歌剧院返家的路途,还是不要采取徒步的方式为好。

  时机太糟了──拉撒禄暗自咂嘴,同时也稍感疑惑。

  菲莉平时行事看起来疯疯癫癫,但其实是个极为精明的女人。为了打断两人的对话,她不惜露骨地要马车停在两人面前,这实在不太像是她平时的作风。

  「莉拉大人请上车。我会协助您的。」

  「…………?」

  莉拉的视线朝自己投了过来。大概是在询问拉撒禄是否该就此结束刚才的话题吧。

  「上车、上车。天马上就要黑啦。」

  就现况来说,安全确实是难以获得保障。拉撒禄这么说著挥了挥手,莉拉则是搭著菲莉的手上了马车。

  就在拉撒禄也要跟著上车的时候,菲莉却是一个箭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样啦。」

  「拉撒禄大人,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哎,若只是听听的话还行吧。」

  说著,拉撒禄有些困惑。

  菲莉那对总是平静如镜的双眼,此时正浮现著某种情绪。她对著拉撒禄毫不遮掩地释放了某种感情。

  若是要简化那样的情绪,那肯定是「愤怒」吧。

  (可是……对我生气?为什么啊?)

  就在拉撒禄寻思的同时,菲莉故作开朗地将便条递了过来。

  「菲莉今天原本受了托,是要出门买东西的,但拉撒禄大人的家里还有许多家事尚未处理,正巧拉撒禄大人最近勤于学习,不晓得能否让您跑腿一趟呢?」

  「这点小事的话是可以啦…………」

  菲莉明明不是察觉不到拉撒禄的困惑,却还是强硬地结束了对话。

  「那就拜托您了。菲莉要先和莉拉大人回去了。」

  菲莉迅速转身,她绑起的马尾末梢随即抽了拉撒禄的脸颊一下。她跳上马车,关上车门,对不晓得是不是该等拉撒禄上车的车夫下达指示。过没多久,马车便扬长而去。

  目送这一幕的拉撒禄轻声低喃:

  「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著,拉撒禄看向手中的便条。

  「牛肉一磅 利德贺市场」。

  拉撒禄眺望著街景,向前迈步。

  利德贺市场位于帝都的城区──也就是中心地带。拉撒禄虽是首度造访这座市场,但就一眼望去,这里还看不见乔纳森所执行的「大扫除」的痕迹。至少她的势力似乎还不足以对店铺造成直接的改动。

  尽管如此,就连如此精华的地带,也能感受到乔纳森所带来的影响。

  「…………」

  比方说,在街上行走的小团体,其氛围比过去更为一致了。过去像是会在酒馆或是咖啡厅遇到的粗野人士,如今被明显地区隔开来。既然减少了与气质相异的人们相遇的机会,那气质相仿的人们所组成的小团体就会变得引人注目。

  但若要说这是不好的变化,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气质相近的群体能创造出相对单一的需求,而单一化的需求则是能让店铺有限的空间发挥出最大的效益。至少和过去相比,现在做起生意肯定是容易许多。不仅如此,乔纳森的行动所带来的影响,仍是有许多可取之处。

  想到这里之后,拉撒禄终究还是感到麻烦,就此放弃了思考。他认为自己并不具备能够评论善恶的立场。

  即使已然日落,利多贺市场也依然是保持著活力。随著一日将尽,为了将卖剩的商品全数清空,市场还是交织著人们嘶哑的喊声。总觉得市场的吆喝声能为人们带来活力──这么想著的拉撒禄,脚步比平时还要轻快一些。

  他随兴地逛著贩售各式肉类的摊贩。这个时段还在贩售的肉品想必都是相形见绌,但正因如此,他才更该从中挑出品质尚佳的牛肉。

  拉撒禄朝著市场的各处走去,但也不能耗费太多时间,导致想买的肉销售一空。这种动脑的方式与赌博大相径庭,让他乐在其中。就在拉撒禄抱持著半是游玩的心态,延宕著购物的行程时────

  「──────!」

  一道微弱的惨叫声传进了拉撒禄的耳里。

  他停下脚步,将视线转了过去。这样的动作极为机械化,纯粹只是「因为听到声音所以看看状况」的反应。毕竟不管是暴力还是惨叫,在这座镇上都是多如牛毛。

  然而,映入拉撒禄眼里的,是一名倒卧在地的异国少年。摔倒在地的他看起来年纪还小,是个有著黝黑肤色的小孩。附著在他衣服上的鞋印,则说明了他倒地的原因。

  「………………」

  他有种像是胸口被刺了一刀的错觉。

  「啊,呃,啊,对不起…………」

  少年开口道歉,而他致歉的对象──摊贩老板没做出任何反应,早早转过身子继续吆喝拉客。对老板来说,少年恐怕不是对话的对象,之所以将他踹飞,也纯粹只是因为嫌他碍事吧。

  拉撒禄下意识地朝著少年的方向跨出一步。听到脚步声后,少年抬起了脸庞。

  少年的眼里,只存在著害怕和死心的情绪。

  是有点似曾相识的表情啊──拉撒禄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这样的表情?

  「对、对不起。」

  在拉撒禄有所动作之前,少年便毫无意义地连连道歉。他迅速起身,随即混入人群之中消失无踪。

  老板踹人的动作和少年的道歉明明都有发出声响,但除了拉撒禄之外,却无人对这样的小小骚动表示关注。这样的反应,恰恰证明了这类骚动充斥著城镇各处。这类光景宛如被踩碎在路边的虫子尸体一样,被行人们自然而然地加以忽视,证明了这样的状况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摊贩老板看到拉撒禄走近,便露出了容光焕发的笑容。在市民眼里,这名男子肯定是一名亲切客气的老板吧──拉撒禄看著他的脸孔这么思索著。

  「欢迎欢迎!尽量看,我卖的都是上等肉喔!」

  但老板的吆喝声却像是从远方传来似的。刚才看到的少年眼神,搅乱了拉撒禄的思绪。他手里的便条内容,和更久以前的便条内容在脑海之中重叠了。

  他肯定是刻意忽视了某些事物吧。

  明明被交代要去买肉,但莉拉却不是要他前往利德贺市场,而是指定了其他的市集。拉撒禄理当不需要这类顾虑,但她既然会在便条上面这么指定,就代表这对她来说已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对她来说,这座城镇天经地义地存在著必须刻意避开的市场。正因为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才会在递给拉撒禄的便条写下了同样的指示。

  在歌剧院醒来的时候,两人的身旁之所以没多少客人,并不是因为拉撒禄给人杀气腾腾的印象。是因为拉撒禄的身旁有她,观众们才抗拒坐在她的身边。

  由于受伤得太过自然,就连拉撒禄都不自觉地遗忘她受伤的事实。拉撒禄只是不经意地看过、不经意地记下,并于此时不经意地想起罢了。迄今为止,拉撒禄肯定忽视了莉拉多到难以想像的伤痛。

  叽──拉撒禄咬紧了后齿发出声响。

  老板看著呆站在地的拉撒禄,困惑地开口问道:

  「呃──客人,要买肉吗?还是不买?」

  拉撒禄无言地将钱撒在他的面前,收下了没好好瞧上几眼的肉。

  「……………………谢了。」

  虽说要硬起脾气坚持不买并不困难,但现在的拉撒禄反而是抱持著想从老板手里买过的心情。因为他想藉以证明,自己是属于能踏进这市场买肉的那一方。

  这是个高挂美丽明月的夜晚。

  也许是因为如此吧,在来到彷佛草木都陷入深眠的时间后,无论是拉撒禄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举动,或是莉拉前来造访拉撒禄的行为,都弥漫著一股顺理成章的必然感。即使没有事先说好,也没知会过任何一声,拉撒禄也知道莉拉会来,莉拉也明白拉撒禄会在。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便是从窗外透入的月光。明明连脚边都看不清楚,但对方的轮廓却显得格外清晰。即使眼睛看不见,也能清楚地明白。

  站著不动的莉拉,视线高度刚好和独自坐在沙发上的拉撒禄相仿。拉撒禄凝视著她,开口说道:

  「嗨,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

  莉拉无言地点了点头,接著将木板递向了拉撒禄。递给拉撒禄观看的并非现在才写下的话语,而是莉拉早已准备好的言词。

  『主人,白天的时候,您提到了下一次的歌剧。那个,请继续说。』

  两人都很清楚拉撒禄原本要说的后半句话是什么,莉拉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便是证明了她想听到拉撒禄亲口说出那句话。

  『我喜欢你。我希望你能等到下次的新剧上演──不,你别回去了,就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拉撒禄能鲜明地想像自己向她这么告白的光景。

  不晓得莉拉的反应究竟是吃惊、开心或是困扰。但无论当下的反应为何,她最后想必还是会点头答应。

  或许,那样就能获得幸福吧。幸福将会延续下去。现在的拉撒禄,足以断言自己能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正因如此,从拉撒禄嘴里说出口的,是截然相反的话语。

  「是说,我啊,其实原本还满讨厌你的喔。」

  莉拉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义。只见她的肩膀惊颤了一下,像是在窥探拉撒禄的表情似的歪了头。

  「…………呃?」

  「仔细想想,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推心置腹地好好聊聊啊。由于当时会买下你完全是出于偶然,所以在你刚来的时候,我可是把你看成一个绑手绑脚的累赘啊。」

  拉撒禄回想起她刚来到家里的那段时光。明明还不满一年,但那段过去就像是百年前的往昔一般。就连当时的自己能变成现在的这幅模样,都让他难以置信。

  「但说起来也是无可厚非啦。毕竟光是买个奴隶就给我添了够多麻烦,想不到居然还是个说不了话的家伙。我那时候厌恶你的程度,可是远远超过了你的想像喔。」

  为了不让那颗被冷漠和怠惰隐藏的内心受莉拉善意解读,拉撒禄用心地补上了这几句话。

  也许是为没头没脑地聊起这件事的拉撒禄感到困惑吧,只见莉拉蹙起了眉头,拉撒禄则是对她笑著说道:

  「你应该也有话想说吧?应该说,要是没有的话可就见鬼了。」

  拉撒禄也对自己的生活习惯之糟略有自觉。

  「…………」

  蓝色的视线游移了一下,但最后仍是固定在拉撒禄的双眼上头。

  也许是知道即使勉强写下「没有」也无法结束这个话题吧,只见莉拉小心翼翼地写下了文字。

  『您有大约一半的日子都睡在沙发上,让我略有怨言。』

  「…………这样做会惹你不高兴啊?」

  『我每天都有整理床铺,希望您能在床上就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哦──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他预先设想了几个会让莉拉感到不快的缺失,但没想到居然会因此惹她生气。拉撒禄不禁老实地点了点头,然后苦笑著摇摇头。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曾在村庄里钻进我的被窝里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

  也许是想起当时的事吧,只见莉拉的脸庞蓦地变得一片通红。

  「那也让我很不高兴啊。我以前也因为被钻过被窝,结果闹出了一点风波。在那之后,只要有人钻进我的被窝,就会让我的心灵创伤复发啊。」

  『您说……风波吗?』

  「那不是什么正经的话题,就让我略过不提吧。总之,就是发生过这一类的事。」

  拉撒禄之所以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是因为想起了被痛揍一顿的记忆。

  莉拉顶著通红的脸庞,稍稍鼓起了双颊。看来拉撒禄的话语似乎惹得她哪边不高兴了。这回在拉撒禄套话之前,莉拉便在木板上振笔疾书了。

  看著她写字的身影,拉撒禄不禁眯细了双眼。

  以前光是听到拉撒禄被求婚,就把自己逼得使出激进手段的莉拉,现在却能一脸淡然地对拉撒禄出言抱怨。能像这样深得莉拉的信任,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事吧。

  莉拉像是不甘示弱似的,将木板上的文字递给拉撒禄观看。

  『主人每次用完餐都会把盘子叠起来。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会弄脏盘底的。』

  「不就是弄脏盘底而已嘛,别这么在乎啦。」

  『似乎有必要尽快教您洗涤的技巧呢。』

  由于莉拉的表情实在是过于严肃,拉撒禄不禁轻笑了一下。

  「那我就教你怎么跳舞吧。虽说之前跳得还算有模有样,但被你踩到脚的时候还是很痛啊。」

  『爱蒂丝小姐已经教会我了。』

  「真的假的。你们俩在我不在的期间还做了这么有趣的事啊?」

  『我肯定已经跳得比主人更好了。』

  「这还满有可能的,真让人不爽啊。还有,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我得说我很讨厌做家事。所以我也讨厌强迫我学家事的你。」

  听到拉撒禄尖锐的话语,莉拉有一瞬间露出了受伤的神情,但她随即用力皱起了眉头。

  『我对于一开始有心向学,最后总是三分钟热度的主人,也是很讨厌的。』

  「就算会反省会成长,狗终究还是改不了吃屎啦。我怠惰的个性是天生的,想改也改不掉的。」

  『我也讨厌您总是找藉口逃避的个性。』

  还真是严厉啊──拉撒禄的嘴角弯了起来。

  实际上,拉撒禄也知道莉拉是基于善意教导自己做家务,也知道这是她想出来的相处方式。但尽管如此,他的内心还是存在著为此嫌烦的部分。

  「如果要拿这笔帐来算,那你拿了薪水却没好好花掉,也是一种逃避的行为吧?都怪你老是把钱存起来,不然就是只拿去买家务用的道具,害我被一堆人骂得要死要活的。」

  『是这样吗?』

  「琼恩骂过我、库丽骂过我、老师骂过我,连爱蒂丝也骂了。他们不是以为我吝啬到没给你够高的薪水,就是以为我逼你自掏腰包去买工作用的道具啊。」

  莉拉大概是反射性地想在木板上写下「对不起」吧。但抵在木板上的木炭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接著莉拉脸上的表情便转为淘气的笑容。

  最后,她递给拉撒禄看的文字如下:

  『因为主人没带我去过可以好好花钱的地方。』

  「我听不到──」

  『我是用写的。』

  「我看不懂──」

  拉撒禄像是在表达自己看不清文字似的,按著眉间仰头看天,莉拉则是大步凑近,试著将木板塞进拉撒禄的视野之中。这场无意义的攻防战在进行了十来秒后,最后以两人同时陷入了气喘吁吁的状态作收。

  「你这种禁不起骂但脾气却很硬的个性,让我拿你很没辙啊。」

  『主人,您每次被逼紧了,就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样很不好。』

  「你不也常常露出『我的文字造诣不够』的表情,藉以逃避麻烦的问题吗?」

  「………………」

  「就是指你的这种反应啦!」

  那是一段非常神奇的时间。

  两人不断指出对方的缺点,明明做的是这种事,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这就像是轻轻抚摸对方的肌肤,对方也轻抚著自己。

  『说起来,我不管提醒再多次,主人每次脱完裤子也都不会翻回正面,这让我很费神的。』

  「说到裤子可让我想起来了。你最近煮的分量太多,害我变胖了不少,腰带紧绷得感觉随时要断掉啦。」

  『老实说,我已经偷偷帮您缝补好两件裤子了。』

  「你不知道过度的贴心有时反而会伤人吗!告诉我啊!要是我没发现的话还会变得更胖吧!你这种地方也让我很讨厌啊!」

  『既然主人不懂反省,那就变成大胖子吧。』

  「你整人的方式虽然朴素,却很恶毒啊…………别以为我不晓得啊,你在心情不好的晚上,会在深夜时分一个人闷著头刷烧焦的锅子。在夜深的时候发出那种声音可是很可怕的,别再这样做啦。」

  『这比不上会刻意在芙兰雪小姐的房门口用力跺脚的主人。那样做很娘娘腔,我很不喜欢。』

  「还好意思说我啊。你会把想看的戏剧的传单塞到床底下对吧?你要是以为我翻到那些传单就会找你商量,那可就大错特错啦!」

  『我有察觉这件事。还有,请别把知情不报当成正确的行为。』

  不知不觉间,拉撒禄也像是在配合莉拉似的站起身子,两人的距离十分贴近。从窗外透入的月光被拉撒禄的身子所阻,莉拉则是没入了他所产生的影子之中。

  然而,她的双眼仍是炯炯有神地散发著光彩。

  明明是在抱怨彼此,但拉撒禄却为此感到满足。能对莉拉直率地抱怨各种大小事,让他涌上了一股可以称之为安心的感觉。

  因为,那肯定是还把「无所谓」挂在嘴边时的自己说不出口的话语。之所以能如数家珍似的向她抱怨大小事,正是因为拉撒禄在日积月累的时光之中一直凝视著她。

  层层堆叠的抱怨,以及长期凝视著她的视线,引导出自己内心的情感。虽然曾经说出口或是思索过,但过去的拉撒禄都对这样的情感怀著一股空虚之情,现在的他总算能放心接受了。

  他喜欢莉拉。

  「哎,关于这方面的话,我是有打算好好改善啦。」

  听到拉撒禄的回应,莉拉登时得意地哼了一声。拉撒禄低下头,看著她在木板上写下的文字。

  『没错。说起来──』

  这时,莉拉的话语中断了。

  莉拉也说了许许多多的怨言──她将迄今从未说出口的话语说了出来。所以此时此刻的她,肯定也是首次实际触碰到了自己的内心吧。

  「………………」

  蓝色的视线窥探著拉撒禄。

  拉撒禄沉稳地点了点头。

  「说说看吧。」

  莉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像是即将潜入海中──也像是做好了踏出无法回头的一步的觉悟似的,一鼓作气地写下了文字。

  然后,她将这段文字递给了拉撒禄观看。

  『我……不想称您为主人。』

  写完之后,她似乎觉得有哪边词不达意,于是摇摇头,只改掉了一小部分。

  『我……不想称任何人为主人。』

  拉撒禄轻轻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缓缓地睁开。

  「…………嗯,我想也是啊。」

  『所以我……讨厌身为主人的您。』

  「我想也是。」

  他再次点了点头。

  她原本只是个远居他国的平凡少女,只因为故乡陷入了混乱,就流落到了这座城镇。是资本主义将她带到了这里。

  所以在她的心中,从来没有过想找个主人收留自己的念头吧。

  就连如此理所当然的道理,也被和平且幸福的日子遮盖住了。

  明明写下抗拒之词的人是莉拉,但发出了泫然欲泣的抽噎声的却也是莉拉。她用袖子粗暴地擦去文字,再次写出了话语。

  『我不想让人烧哑我的喉咙。那很痛。』

  「我想也是。」

  『我在这个国家一直是孤身一人。我很难受。』

  「是啊。」

  这些话语似乎剥下了她内心的疮痂。明明莉拉的表情未变,凝聚在眼角的泪水仍是划过了脸颊。

  『我以前很讨厌被当成物品。现在也讨厌。』

  原本用以形容过去的话语,被她改成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每每在这里感到幸福的时候,我就会涌上寂寞的心情。』

  文章的末尾抖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意思。她小小的身子里不晓得激荡著多么巨大的情绪,让她的手指颤抖不已。

  莉拉虽然频频想写下字句,但绝大部分都变成了拉撒禄无法看懂的形状。她没将木板转向拉撒禄,只是反覆写下未能成形的语句。然而,拉撒禄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那些被反覆擦去的话语所代表的意义。

  拉撒禄肯定能让她过得幸福吧。

  但这个国家必然会让她变得不幸。

  这里所提及的「这个国家」,也无法将拉撒禄排除在外。既然拉撒禄是以主人的身分买下莉拉这个奴隶,那只要两人的联系还在,就连拉撒禄也会成为伤害她的来源之一。

  但这些受伤的记忆,想必也能在幸福的日子之中遗忘殆尽吧。

  拉撒禄在脑海中描绘著这样的未来──他们将累积无数幸福,将那些不幸尽数抵销。这样的生活方式说不定有机会实现。

  (可是,尽管如此……)

  一声轻响传来,莉拉手中的木板和木炭掉落地面。她缩短了那不过半步的距离,抱住了拉撒禄。

  (插图012)

  「……………………呜!」

  咬紧牙关的她,从喉咙挤出了浑浊的嗓音。

  拉撒禄并没有伸手回抱。他认为在此时此刻,让伴随著「赌博师」三字所传递而来的冰冷印象凝结全身的血液,才是最好的应对。无论是体温或是心脏的跳动──他都不希望这些构成生命循环的众多事物束缚住这名少女。

  拉撒禄俯视著莉拉颤抖的身子,盯著她的发旋开口说道:

  「喂。」

  说出那句其实更早之前就能说出,却已不该对她道出的一句话。

  「我喜欢你。」

  莉拉无言地加重了双手的力道。这既像是想用力地拥抱拉撒禄,也像是想让指甲扎进他的背部。

  在莉拉的眼泪逐渐浸湿了拉撒禄的胸口后,她给出了回应。

  「…………」

  莉拉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

  她再次用力地左右摇头。

  即使头部紧贴著拉撒禄的胸口,她仍是明确地表达了否定的意思。也是啊──拉撒禄轻声低喃。

  既然是以奴隶的身分被带到这里,那只要留在这个国家,她一辈子就只能当奴隶。奴隶的立场无法承载任何东西。

  只要待在这个国家一天,她就会持续地受到伤害,直到她死去的那天到来为止。因此,这也是早已注定的结局。从相遇的那天开始,拉撒禄肯定就想像著和莉拉幸福度日的光景,却又不得不亲手打碎这样的未来。

  「………………从相遇的那天开始,就确定会有这种糟糕透顶的结局了啊。」

  明知从她的角度看不见,但拉撒禄还是让嘴角施力,勉强做出了笑容的形状。

  「所以,再见了。」

  「…………呜、呜啊。」

  微弱的呻吟声被拉撒禄当成了回应。

  他感受著莉拉的体温,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若不这么做,不具备那个资格的他,恐怕也会跟著莉拉一起哭泣。

  不过,他认为这样的伤痛也是一种幸福。

  他试著这么说服自己。

  别离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描绘过必能幸福的未来蓝图。与此同时,就连如此美好的幸福,也对今后降临在莉拉身上的不幸与痛苦束手无策。

  因此,拉撒禄的内心强行接纳了这样的伤痛,将之视为自己的勋章。他让莉拉倚在自己的胸膛上,直到她的身子停止发抖为止。

  身体接触到的微热温度唤醒了他。

  「……………………嗯?」

  这时,拉撒禄才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他的脸颊紧紧地贴在地板上,就算不照镜子,他也知道脸颊上满是印痕。

  大概是昨晚被莉拉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让他就这么沉沉睡去吧。最后留在拉撒禄记忆里的,是颤抖不已的莉拉的体温,以及胸口被她的泪水浸湿的冰冷触感。

  感觉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不禁这么想著。

  但莉拉今天并没有待在他的怀抱之中。大概是在拉撒禄睡著后,莉拉就回房间休息了吧。毕竟凭她的力气,也不可能将拉撒禄搬回他的房间。拉撒禄的身上盖著一条被子,似乎是莉拉过意不去的赔罪。

  那是还没来到这间房子时的回忆。他回想起清醒时拥在怀中的莉拉的体温,接著露出苦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没错,所以拉撒禄的身体当然能维持暖和的体温,但让他醒转过来的其实并非暖意,而是一股重量──从不久前开始,脊椎一带就传来了嘎吱嘎吱的悲鸣。

  「……………………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啊,芙兰雪?」

  「哎呀,是拉撒禄呀。我还以为放在这里的是一条造型滑稽的踏垫呢。」

  芙兰雪一脸若无其事地踩著躺在地上的拉撒禄说道。她将双脚稳稳地踏在拉撒禄身上,将全身的体重压在他背上。

  从只穿著内衣裤的打扮来看,她应该也是刚起床吧。芙兰雪转动脚掌踩踏著拉撒禄,同时伸手拿取餐桌上的葡萄酒。

  拉撒禄原本想对腹肌使力爬起身子,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也想过把芙兰雪甩下来,但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反击,他便觉得乖乖当个踏垫反而舒服多了。

  在他静待芙兰雪喝乾杯里的葡萄酒时,客厅的门被人打开了。

  「…………」

  只见莉拉探出了头。

  她与拉撒禄的视线相碰,然而,她却没能为昨晚的事情感到尴尬──毕竟看到拉撒禄被当成踏垫的现状,会无暇反应也理所当然。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个瞬间,随即有些不自在地行了一礼。由于看到她一副犹豫著是否要斥责芙兰雪的模样,躺在地上的拉撒禄索性挥了挥手,要她别去在意。

  接著,拉撒禄打了声招呼:

  「早啊。」

  莉拉也很快就写下了回应:

  『早安,拉撒禄先生。』

  「………………」

  拉撒禄先是沉默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

  虽然不晓得她的内心经过了什么样的挣扎,但那样的称呼应该才是最为适合拉撒禄的。无论对象是谁,她都不该称呼对方为「主人」。

  「嗯,早啊。」

  他再次打了声招呼。

  或许是察觉了似乎有东西从今天开始有了变化吧,原本极为缓慢地喝著葡萄酒的芙兰雪,朝著拉撒禄投来了狐疑的视线。

  拉撒禄原本想对她耸耸肩,但被踩在地上的姿势令他未能如愿。他索性将脸夹贴在地上,闭目养神。

  他忆起一名黑发女子。

  打算改变这座城镇、若是置之不理就会步上绝路的──纯粹得极为残酷的女子。拉撒禄在脑海里描绘著她的身影,低声说道:

  「看来我有事得做了啊。」

  但就算有事要做,拉撒禄最后还是等芙兰雪喝完满满三杯的葡萄酒,才总算得以起身。

  有句耳熟能详的话是这样说的:从一个人的房间,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

  就算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再谦虚有礼,也没办法为每天生活的房间施加伪装。拉撒禄虽然不晓得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多高,但姑且还是认为值得参考。

  若是以此作为依据,那这间房间的主人,究竟每天都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度日的呢?

  「…………唉。」

  不知不觉冒出了奇怪的想法。此时的拉撒禄,正待在费尔汀家的宅邸之中。拉撒禄正独自坐在这间过去由路罗伊坐镇,此时则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以一副唯我独尊的态度坐在路罗伊的椅子上,还把脚跷到了办公桌上头。

  一时兴起的拉撒禄,来到了这间房间搜索了一番。

  帝都地广人多,但应该没哪间房间比这里更缺乏探索的价值吧。搁在房间里的只有资料、信件,以及用以写字的笔和墨水。

  这些物品的所有权归鲍尔街警探的首脑所有,而不是路罗伊•费尔汀的个人物品。拉撒禄彻底地搜索了一番,却还是找不到诸如路罗伊个人持有的书籍、菸斗或是西洋棋盘等等一类的物品。

  呼──拉撒禄的嘴中吐出了灰烟。

  就算做了这种事,他也完全不感到愧疚。明明弄脏了窗明几净的房间,但拉撒禄却没有任何感想。恐怕路罗伊也一直很想这么做吧──他抱著近似为朋友报仇雪恨的心情,继续叼著菸斗呼气。

  「差不多该来了吧。」

  他并不是毫无目的地跑来这里黯然神伤。只要拉撒禄出现在这里,那「他」肯定也会现身吧。拉撒禄抱持著这种自信,才会在房间里打发时间的。

  过了一阵子──在拉撒禄将菸灰就地扔弃好几次之后,有人把房门打开了。

  「嗨。」

  「…………原来是拉撒禄先生啊。」

  走进房内的是派翠克•皮尔。这名青年既是鲍尔街警探的成员,也是将拉撒禄扯进这场帝都争夺战的始作俑者。他那双过去充斥著希望与信任的闪亮眸子,现在却像是蒙上了充斥著房间的黑烟,显得浑浊无比。

  原本总是会纠正拉撒禄这类脱序行为的他,此时却是全无反应。

  「有消息说某人进了这间宅邸,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了。您有何贵干?」

  「什么叫『有何贵干』啊。还不是因为你们迟迟不肯行动,所以我才主动上门招呼一声啊。」

  「您在说什么…………」

  不过就一阵子没见,派翠克的脑袋似乎变钝了不少。拉撒禄扬起下巴,比向他那张短须横生的邋遢脸庞。

  「那还用说。『我们要去打垮小乔纳森•怀尔德了』。」

  「…………………………啊?」

  派翠克蹙起眉头。他像是在咀嚼拉撒禄的话语似的,先是动了动嘴巴,然后再次复诵了一次。

  「啊?」

  「那还用说。那女人还在持续动作,很快就会掌握治安法官的位子了。既然如此,鲍尔街警探不就该阻止她的野心吗?」

  「拉撒禄先生,我听说您已经失去和那个女人敌对的理由了。」

  闻言,拉撒禄不禁抽动著喉咙笑出声。

  即使过著像是空转的日子,人类这种生物似乎还是难以改变。知晓拉撒禄与乔纳森有过争执并已然落幕的人物,可说是寥寥无几。这表示派翠克的根柢还没遭到腐化,现在的拉撒禄也已经明白,就算是根柢已然腐化之人,也还是能具备著挺身而出的意志。

  拉撒禄刻意以轻佻的口吻说道:

  「我要战斗。」

  将视线投向派翠克后,只见他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大概是因为拉撒禄所说的内容固然杀气腾腾,但他本人却露出沉稳笑容的关系吧。

  「我要战斗──我要干掉那个女人。」

  「为什么啊?老实说,您与其和我们联手,不如去加入那边还更为有利不是吗?」

  「你们是为了利益得失而战斗的吗?所以说,我是基于我个人的理由向她开战,但我没打算坦承以告。只要知道我有开战的意志,对你们来说就够充分了吧?」

  无论是指甲扎在背上的痛楚,以及浸湿胸口的泪水温度,都极为鲜明地烙印在拉撒禄的记忆之中。

  所以他必须挺身一战。虽然拉撒禄抱持著这样的想法,但他不打算向派翠克开诚布公。

  派翠克沉默了好几秒钟。他像是在评估拉拢拉撒禄后的胜算似的望向远方,随即摇了摇头。

  「这么做毫无意义啊。因为路罗伊先生已经不在了。」

  「那又怎样?」

  「这还要我说吗!鲍尔街警探是由路罗伊先生一手经营的,甚至还将费尔汀家的宅邸作为大本营!在路罗伊先生失踪的同时,整个组织就彻底失能了!」

  人们对于世袭制有著根深蒂固的信仰。既然于表于里都等同是组织根干的存在消失了,会让组织陷入瘫痪也不是无法理解。

  但那只限于寻常组织的状况。

  拉撒禄像是在挑衅似的歪了歪头。

  「所以说,那又怎样?」

  「您都没在听我说话吗!所以说,因为路罗伊先生不在────」

  「因为他不在所以不干?你是站在谁的立场说话的?」

  叩──拉撒禄用脚跟敲了一下桌面。

  「………………」

  「路罗伊一直都在这栋房子里深居简出,实际办理各种手续和工作的可是你们啊。你说路罗伊从这镇上消失了,又是站在谁的角度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

  「这…………」

  「只是少了一个路罗伊,就让这一切化为乌有了吗?你们坚持已久的理想,会因为缺了路罗伊就宣告放弃吗?欸,你真的打算一直驻足不前吗?」

  拉撒禄找上门谈的是简单得一目瞭然的提案,在拉撒禄出言指点之前,派翠克肯定也就注意到了吧。他将视线落在路罗伊的桌边附近徘徊了一阵子后,像是为看向那边的自己感到丢脸似的,用力闭上了双眼。

  派翠克摇了摇头。

  「我自然是不打算在原地打转了。」

  「我想也是。」

  拉撒禄点点头,站起身子。

  他一手拿著菸斗,缓缓走近派翠克。

  「但那其实也没什么错吧?」

  拉撒禄还记得背部的疼痛和胸口的冷冽。拉撒禄想要肯定那一切──应该说他一定得将之正当化才行。

  拉撒禄的话与其说是在讲给派翠克听,更像是单纯在吐露自己的心声。

  「就算用了错误的手段,仍是可以拿出成果的。就算动机和手段再怎么不正确,也还是可以为自己缔造的救赎自豪吧?」

  派翠克看向拉撒禄。

  拉撒禄也直视著派翠克。

  「我再问你一次。你的理想是不是在对你说『那个女人是必须击败的存在』?」

  「…………」

  接著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要他立刻回答终究是强人所难啊──拉撒禄并没有为此失望。毕竟他预测的成功机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要对方立刻做出决定还是太不近人情了。

  既然已经布局完毕,那就该为此满足了──拉撒禄耸了耸肩。

  「哎,等你有心情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说完,他与派翠克擦身而过。

  拉撒禄打算就此离开房间,但在他将手搭上门把之前,派翠克的声音先一步从身后传来。

  「────拉撒禄先生。」

  拉撒禄对这样的反应稍感吃惊。就他所认识的派翠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和路罗伊的离别以及在那之后所度过的日子,究竟带给了他多少影响?

  拉撒禄回过头,硬是让嘴角拉出了笑容。

  「有事吗?」

  「………………」

  派翠克无言地深深吐气,将手深入外套的内袋。他从内袋里取出的,是一副擦得晶亮的眼镜──拉撒禄曾在这间房间的主人的鼻头上方看过那副眼镜。

  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有那个打算吧──虽然拉撒禄这么想著,却没出言点破。

  派翠克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戴上了眼镜。派翠克像是被眼镜的重量压得心慌意乱地,轻抚了两下镜脚。

  接著,他毅然决然地宣言道:

  「我──我们将会成为路罗伊•费尔汀。」

  「哦。」

  「我们会以代理人的身分履行他的职务。我们会聚集在他曾滞留过的地方,伪装著他依然存在的样子,欺骗世间与大众。我们会以这样的体制,重新运作起鲍尔街警探。」

  眼镜的度数肯定与他的视力不符。派翠克的双眼没办法好好聚焦,看似难受地皱起眉头。

  即使如此,他想必还是需要这副眼镜的吧。

  「我们要击败小乔纳森•怀尔德。」

  「这样喔。」

  在以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答腔后,拉撒禄搭上了门把。这回派翠克没有再喊住他。

  拜路罗伊平时的生活态度所赐,要在隐藏他失踪资讯的情况下运作,对鲍尔街警探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这终究只是理论上可行,若要真的加以实现,肯定得耗费极大的心力。

  现在,派翠克的脑中想必正在规划形形色色的替代方案,已经无暇顾及拉撒禄这种局外人了吧。

  想到这里,拉撒禄忆起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那是在深夜时响起的敲门声,以及站在玄关处的男子。

  「喂,派翠克。」

  「怎么了吗?」

  「路罗伊有托我传话。」

  那一天,路罗伊只留下了一句话给他。拉撒禄鲜明地回想起来,将之化为了声音。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好像是这么说吧。」

  派翠克稍稍抽了一口气。拉撒禄感觉他的眼角湿润了一个瞬间,但那也许只是厚重镜片所带来的错觉吧。

  在派翠克重新端详起拉撒禄的时候,他露出了恶狠狠的眼神说道:

  「我上次问您的时候,您不是说他没留话给我们吗?」

  「因为那时候不是说出这句话的最佳时机啊。现在时机到了,所以我说了,就只是这样。」

  拉撒禄这次真的推开了门,走出了房间。

  如此一来,鲍尔街警探就会再次展开行动了。他们虽然会改变体制,性质肯定也会有所更动,但还是保住了组织。

  「好啦,接下来就该思考该怎么击败乔纳森了。」

  隔天,鲍尔街警探的成员造访了拉撒禄的住处。

  男子有著粗壮的脖子和略秃的头顶,并戴著一副看似刚买的亮晶晶眼镜。男子明明看起来有著适合劳动的体格,就只有那副眼镜显得格格不入。

  他对著打开玄关大门的拉撒禄自报名号:

  「你好。我是『路罗伊•费尔汀』的其中一员,请称我为格雷高里。」

  「你们好像变得很有意思了啊。」

  仔细想想,派翠克固然是知晓那间房间的成员之一,也不代表知情者只有一员而已。派翠克也曾提及「我们」这个说法,或许他们最后采行的,是由多数人轮流扮演「路罗伊」这样的角色,推动近似合议制的模式。

  「总之,进来吧。」

  拉撒禄邀格雷高里进门。

  击败小乔纳森•怀尔德──虽然目的明确,但要筹备足以达成目标的手段却是极其困难。

  在重新开始运作组织后,他们会上门商讨这方面的方针也是理所当然的。

  格雷高里在拉撒禄家的客厅里坐了下来,拉撒禄则是与他隔桌而坐。每次像这样谈论要事时,莉拉总是会站在拉撒禄的身后待命。

  格雷高里没动端上桌的茶,在桌面上交握十指。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如今已经改变了方针。」

  「方针?」

  「若是为了达成目的,我们也容许『使用错误的手段』。」

  这句话令拉撒禄皱起眉头。

  「这代表…………你们不惜用上栽赃的手段,也要逮捕乔纳森入狱的意思?」

  这句话不仅带有「何必还要跑这一趟」的弦外之音,也有几分指责他们采取这种方针的意思。

  给予恶人应得的制裁。

  乔纳森说出这句话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拉撒禄的脑海之中。他们在几十年前所犯下的一个错误,如今又要将这城镇上的一名女子逼上绝路。虽说击败乔纳森是双方的共同目标,但若鲍尔街警探抱持的是「不择手段」的方针,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格雷高里像是早就预料到拉撒禄的不满,展露了微笑。这让他的脸孔看起来像只摇晃颊肉的斗牛犬,显得有些滑稽。

  「不是的,这样会让我们的目的走上歧途。我们只是为了达成正确的目的,而愿意容忍错误的手段罢了。」

  「也就是说,你们不打算栽赃乔纳森,而是要举证出她实际犯过的罪行。为了拿到犯罪的证据,你们会对其中的几项非法流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吧?」

  「指的是强硬定罪和滥用职权的部分吧。是的,若有必要的话,我们确实会这么做。」

  这么解释的格雷高里,脸上渗出了微微的厌恶感。

  这大概是鲍尔街警探最大的革新之处吧。与路罗伊独力运作时不同,他们改以多人运作的形式支撑组织。格雷高里虽然不喜欢这种强硬定罪的手法,但既然多数的路罗伊•费尔汀认为有其必要,他也只能遵从决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拉撒禄想像著他们运作的新体制,将背部重重地靠上了椅背。

  「话虽如此,要举证小乔纳森•怀尔德的罪行还是相当费事。毕竟就现况来说,她是真的没有任何犯罪的嫌疑。就算想用略为强硬的态度强行搜查,也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下手。」

  「不过,你们认为她肯定有犯罪?」

  「没错。说起来,以她的身分地位来说,是不可能真的做到不染一尘。她肯定犯过某些罪行,并藏起了犯罪的证据,这是我能打包票的事。」

  根据格雷高里的说法,乔纳森隐瞒罪行的手法就如同赃物回收业一样巧妙,因此现阶段的问题仅在于找不出犯罪的证据。他的猜测恐怕是对的。毕竟若是严格地依照法律的定义,那无论是拉撒禄、芙兰雪、爱蒂丝还是莉拉,恐怕都会被列为罪犯吧。这个国家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和犯罪密不可分。

  拉撒禄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小乔纳森•怀尔德──她直到最近都隐匿著自己的存在,是怀尔德商店的当代首脑。讽刺的是,被她击垮的路罗伊•费尔汀与她相当相似。然后是失去了主人的费尔汀宅邸的房间。

  那间乾净而完美的监狱,反映了路罗伊这个人类的一生。

  像是在玩联想游戏一样接连冒出的念头,蓦地串连成了一线。

  「哦,原来如此。」

  他睁开了眼睛。

  「拉撒禄先生,怎么了吗?」

  「我先问个问题。怀尔德商店的成员里,有大概几成的成员是罪犯?」

  「…………这要依罪犯的定义而定,但说全员都是罪犯应该也不过分吧。虽说罪行轻微,或是危害程度低到遭受忽视的人居多,但我们想出手逮捕的话,那就有办法逮捕绝大部分的成员吧。」

  这是拉撒禄之前就听说过的事。鲍尔街警探有能力逮捕怀尔德商店的成员,但因为怀尔德商店的成员太多,就算抓了几个三教九流也是无济于事,加上还得小心对方在事后进行激烈的报复,因此鲍尔街警探迄今都处于按兵不动的状态。

  既然如此──拉撒禄竖起了手指。

  说出了他的提案。

  「──────────」

  听完拉撒禄的提案,格雷高里稍稍睁大了双眼,他垂垮的双颊也微微颤抖。他像是要止住颤抖似的,沉稳地以右手掌贴住脸颊。

  「…………若说我们是否能做到,那确实是可行。但这样一来,反而是你得背负更大的责任呢。」

  「是这样没错啦。」

  为了达成刚才提出的目标,「必须在赌场里和小乔纳森•怀尔德正面对决」。

  不是怀尔德商店的其他成员,而是得和对方的头号人物正面交锋。比起挑战乔纳森,想将乔纳森拖上赌桌才是难如登天之举。

  格雷高里竖起了两根手指。

  「这项计画主要有两个难处吧?其一是得让对方认真迎战。就我看来,要她像以前那样积极地和拉撒禄先生一战,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当时,乔纳森是为了掌握鲍尔街警探的情报网,才会积极地与拉撒禄开战。所以当时的拉撒禄仅仅是坐到了椅子上,就令温斯顿出手对决了。

  然而,这次的局势并非如此。若打算以赌博作为对决的手段,就得先掏出足以让对手坐上赌桌的赌金才行。

  「哎,我这边也不是毫无头绪,应该会有办法的。大概啦。」

  「那么,就来讨论第二个问题吧。这边的难度比刚才更高。」

  听到他的话语,拉撒禄也点了点头。

  「要怎么对付──温斯顿对吧?」

  「哎呀,我原本想说的可是『拉撒禄先生必须击败怀尔德商店麾下的某一名赌博师』呢。」

  「能赢啊。若只是些虾兵蟹将,是当不了我的对手的。毕竟现在的我已经连胜利都能掌控自如了。」

  就算怀尔德商店拿出了斗志要与拉撒禄一战,也不会直接让乔纳森上场。他迄今也从未见过乔纳森亲自出马对决的样子。

  首先出面迎战的,应该是实力一般的赌博师吧。这个阶段能赢──拉撒禄可以断言有极高的胜算。但问题在于下一个阶段。就像芙兰雪过去曾在白巧克力坊和拉撒禄对峙过那般,赌场肯定会在下一个阶段派出保镖应战。

  说到用来对付拉撒禄的最佳人选,无疑就是温斯顿了。

  「居然不是说『赢定了』?强如拉撒禄先生,在对上那个温斯顿的时候也没有把握吗?」

  「唔……该怎么说啊…………」

  若说有没有赢的机会,想必还是有。只要做好周全的准备,再搭上几分好运的话,拉撒禄就确实有胜过温斯顿的机会吧。

  但问题在于,即使对上了温斯顿,拉撒禄还是得想办法将乔纳森逼上赌桌才行。

  当然,若要多上这层算计,就会比单纯胜过温斯顿还要困难许多。温斯顿并不是分心怀有这种悠哉想法的情况下还能战胜的对手。他前阵子于非洲咖啡坊深植拉撒禄心底的恐惧,迄今也尚未散去。

  「你们要是能有个擅长赌博的成员负责绊住温斯顿,那我就好办多了。」

  「真是抱歉。虽说我们组织里不乏喜好赌博之人,不过在这次的对决中,恐怕没有置喙的余地…………」

  我想也是──拉撒禄摇了摇头。

  若只派得出技艺不精的赌博师,甚至没办法绊住温斯顿的脚步。想封住他的行动,就得派出温斯顿若不出马就会搞垮赌场、连怀尔德商店都戒慎恐惧的高强赌博师才行。实力如此强大的赌博师,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话虽如此,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吧。)

  毕竟已经没有其他的手段,拉撒禄非上场不可。赌场里不存在著所谓的必败,所以他非得夺胜不可──拉撒禄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也不能否认这样的思维显得有些过于乐观。

  「────关于第二个难题。」

  听到插入对话的澄澈嗓音,拉撒禄的肩膀蓦地颤了一下。

  芙兰雪不知何时站到了客厅的入口处一带。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拉撒禄暗自提高了戒心。虽然不觉得她事到如今还有和拉撒禄敌对的理由,但无论是她的下一步或是现在脑中的想法,拉撒禄都一无所知。

  但尽管提高了戒心,芙兰雪的下一句话还是让拉撒禄大为震惊。

  她的眼里浮现出了不太高兴的情绪,嘴角却是笑吟吟地向上弯起。

  「你们可以不用担心,因为我会想办法搞定温斯顿。」

  「………………啊?」

  「没听到吗?我的意思是,等你们决定好行动的日子之后,记得通知我一声──如此一来,我就会在当天想办法拖住温斯顿。」

  虽然内容是灌进了脑袋,拉撒禄还是无法理解她在讲些什么。

  就理论上来说是说得通的。毕竟芙兰雪是技术与拉撒禄同等高超的赌博师,她若是刻意在赌场大闹的话,确实很有可能绊住温斯顿的步伐吧。

  然而,他搞不明白芙兰雪愿意这么做的理由。

  「…………原来你是会为爱上的男人拚命奋战的个性啊,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这么可爱的小女人。」

  「少说傻话了,你就算输光家当、裸著身子瑟瑟发抖,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听到冷淡得超乎预期的回应,拉撒禄不禁苦笑。

  「不过,我也是有理由的。就像你一样,我也有所谓的人情债、恩情或是约定一类的要还。」

  说著,芙兰雪的视线似乎有一瞬间瞥向了莉拉,接下这道视线的莉拉,似乎也稍稍抽了一口气。

  不过,拉撒禄并不打算深入思考这件事,而是顺其自然地当成了正当理由。

  「哎,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就算你没拜托,我也会径自放手一搏。」

  「等等,拉撒禄先生!」

  反而是格雷高里无法接受的样子。他的视线频频地在拉撒禄和芙兰雪之间游走著。

  「虽然这可能轮不到我开口,但这样真的不要紧吗?她是可以信任的对象吗?是对上温斯顿也能面不改色的高强赌博师吗?」

  「天晓得。但她既然说想做,就让她去做吧。」

  「你可以别用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口吻说话吗?」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啦……」

  「但对我们鲍尔街警探来说,这样做的风险似乎…………」

  「不然就当成这样吧──我会赢,我会赢过温斯顿的。你们就以这样的前提继续拟定作战吧。反正到了作战当天,温斯顿大概会遭遇到某种意外,变得临时无法上场了吧。」

  拉撒禄懒懒地这么说道。格雷高里虽然看似不安地嚅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若是芙兰雪没有行动,那拉撒禄就非得击败温斯顿不可;若是芙兰雪出手应战,温斯顿就无法上场──他应该是发现到这两者其实没什么差异吧。

  一旦决定好作战的大致流程,之后就好办多了。由于细节会由鲍尔街警探全数打点完毕,对拉撒禄来说可是乐得轻松。

  「那就这么办吧…………」

  「啊,我当天会把琼恩借走,你就想办法自保吧。」

  格雷高里和芙兰雪同时离开了客厅。拉撒禄目送著两人的背影,眼神却变得严肃起来。

  就今天拟定的作战来说,拉撒禄看到的难处可不仅两个。他轻声说出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烦恼:

  「该拿剩下的那个……第三个问题怎么办呢…………」

  说完,拉撒禄抬起了脸。他仰起头看向后方,在颠倒的视野之中对上了莉拉的视线。

  「………………?」

  拉撒禄一行人实际采取行动的日子,是开会后的约一个星期──也就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要是再错过这次作战,就等于没有击败乔纳森的机会了,因此他们将能够运用的时间全数拿来筹备作战,并选在最后一天出击。

  在执行作战的当天,拉撒禄踏进了非洲咖啡坊。

  就表面上来说,拉撒禄和乔纳森的争执早已告一段落,因此他就算踏入店内也没有引发太大的波澜。

  然而,这样平静的时光,也只持续到店员看见跟在拉撒禄身后进场的人员为止。

  首先跟在他身后的是莉拉,到这边为止还不算什么──但跟著进场的是派翠克,这就无法放行了。派翠克隶属于鲍尔街警探的消息已是广为人知,就算名气没有传开,光是挂在身上的警棍就足以证明他的身分了。

  店内传出了一阵嘈杂声。

  拉撒禄以一副司空见惯的态度忽视众人,朝著赌场中央的桌子走近。

  待在中央的是一名壮年荷官,他的实力似乎不错,但就算看到拉撒禄现身也没什么反应,甚至看不出演戏的迹象。拉撒禄将手搭在椅背上,用下巴朝著荷官努了一下。

  「叫你们店里来头最大的家伙出来。」

  「小伙子,你的火气倒不小啊。」

  荷官苦笑以对。既然识相的话就再好不过了──拉撒禄对他耸了耸肩。

  男子似乎从周遭的反应瞧出了端倪,很快便走进了内场。过不多时,推开门扉现身的,是必须仰望才能窥见全貌的一名壮汉。

  他是鲍伯──担任著乔纳森亲信的鲍伯•巴顿。

  拉撒禄从之前就觉得他是一名人高马大的男子,但今天的他看起来却是更为强壮。感觉是从身体内侧涌上的感情和即将爆发的怒火,从他的衣服底下膨胀了起来似的。

  原本待在拉撒禄身后的莉拉,悄悄地站到了拉撒禄的身旁。拉撒禄虽然想做些动作安抚她,但现在的他处于无暇他顾的状况。

  「有什么事吗,拉撒禄先生?」

  这句话会随著想置人于死地的尖锐视线一同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明明拉撒禄是站在敌对的一方,乔纳森却以宽容得不可思议的态度向他握手言和。拉撒禄明明藉此获得了安稳的日常生活,但如今的他明显是为了对决而踏入赌场。

  「哎,总之你先去荷官的位置就位吧,鲍伯。」

  「我不要。」

  拉撒禄作势要他前往赌桌的对侧──也就是荷官该站的位置,但鲍伯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这也理所当然吧。拉撒禄虽然踏入赌场寻求对决,但怀尔德商店并没有接受挑战的理由。从乔纳森绝不小觑拉撒禄的态度来看,她肯定下达了就算有损风评,也绝对不能和拉撒禄对决的指示。

  派翠克看似担心地朝著拉撒禄瞥一眼。毕竟拉撒禄并没有让他知道自己为了让怀尔德商店出面对决,究竟准备了什么样的筹码。

  不过,只要端出准备好的筹码,对方肯定就会上钩吧──拉撒禄对此相当有把握。

  拉撒禄用手指敲了敲椅背的上缘,笑著说道:

  「这样啊,那我们来聊聊吧。你可知道,曾停摆过一阵子的鲍尔街警探,最近再次有了动作?」

  鲍伯像是为话题的跳跃性困惑似的,眯起了双眼。

  「这个嘛,既然看到有那一位在场,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

  「你们现在应该是这样想的吧──在小乔纳森•怀尔德的计谋奏效后,路罗伊•费尔汀理当已经失踪才是。既然如此,现在采取行动的鲍尔街警探又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路罗伊重操旧业,还是他们是在没有路罗伊的情况下继续活动?」

  「哦,嗯,确实是这样吧。」

  鲍伯木讷而坦率地点头回应的态度,勾起了拉撒禄的戒心。当然,拉撒禄并没有因此大意,这也可能是鲍伯为了让拉撒禄轻忽大意所演出来的反应。

  「话说回来────如果说路罗伊在离开镇上之前,最后遇到的人是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

  「………………!」

  拉撒禄的身前和身后同时传来了反应。鲍伯和派翠克都表露出惊愕的神情──鲍伯是为未知的情报感到吃惊,派翠克则是对拉撒禄堂而皇之地说出不该说的秘密感到错愕。

  拉撒禄没理会两人的反应,他轻轻按著胸口,像个演员般以夸张的语气说道:

  「我是和路罗伊有交情的人,同时也是最后在这镇上遇到路罗伊的人。『我可以为路罗伊的失踪作证』。」

  「等等,拉撒禄先生…………!」

  「喏,好啦,要怎么办?你们应该也把鲍尔街警探当成眼中钉吧?」

  若是毫无关系的外人嚷著「路罗伊这号人物已经不在这镇上了」,想必没办法作为有力的证言吧。路罗伊想必也拟定了反制这类流言蜚语的对策。

  然而,若是和他有私交一事已经是众人皆知的拉撒禄出面,那状况就不一样了。

  路罗伊可能早已失踪,鲍尔街警探则是伪装成他仍在指挥坐镇的情况下继续活动──一旦这样的疑点成立,肯定就会要求路罗伊出面澄清。鲍尔街警探若无法澄清此事,就会迎来第二次的崩解。

  对怀尔德商店来说,这能带来莫大的利益。虽说鲍尔街警探无力歼灭怀尔德商店,但要是能彻底拔除这根眼中钉,就能改写怀尔德商店的未来蓝图。

  「您究竟有何打算?」

  「坐下吧。就随你帮我的证言估个价,然后开始和我对赌,让我赌输、让我借钱。如此一来,我的嘴巴大概就会为了抵债而变得口无遮拦吧。」

  「……………………」

  鲍伯抵著方正的下巴,沉思了好一阵子。拉撒禄看得出他在脑中计算著利益得失。

  不过,鲍伯很快有了行动。他无声地挪动那身看似沉重的身躯,来到了荷官的位置。他的手指虽然粗大,却是将扑克牌耍得行云流水。

  拉撒禄也拉开了椅子。他在拉开眼前的椅子后,先是稍稍侧首,接著将右侧的另一把椅子也拉开。待莉拉于右侧的椅子就坐后,他才接著坐上椅子,跷起双腿。

  鲍伯吊起了一边的眉毛。

  「这个女孩是?」

  「来参观的。应该说,我不敢放她一个人在家,但也找不到人帮忙看管啊。」

  在决定好与乔纳森开战的日子后,拉撒禄便要爱蒂丝等人出门社交一整天。虽说几乎算上流阶级的她们不太可能遭遇不测,但先行避难总是能未雨绸缪。

  问题在于莉拉。她既不能被带到社交场,鲍尔街警探也分不出人力前去护卫住处。要是在赌到一半的时候被对方派人绑架并以此要胁,也会让他大感头痛。最后认为带著她一同前往赌场方为上策的拉撒禄,就这么说服了派翠克与之同行。

  莉拉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打直背脊坐上了椅子。她的双眼有一瞬间瞥向了拉撒禄,而拉撒禄在察觉那道担心的视线后,便露出了只有她才能察觉的微微一笑。

  「是说,拉撒禄先生,您这样会让我们很头痛的!您怎么可以提供那样的证词呢!」

  听到派翠克从背后传来的咕哝声,拉撒禄头也不回地回应:

  「少啰唆。反正要是干不掉小乔纳森•怀尔德,那你们的理念也要跟著扫地了。就给我乖乖地赌上你们的理想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坦率承认,看来这小子也不简单啊──拉撒禄在内心苦笑著。总之,拉撒禄已经端出了赌金。既然这不是可以撤回的东西,那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接受了拉撒禄的说法,只见派翠克暂时退到了后方。这似乎是为了让拉撒禄集中精神赌博的贴心之举。

  「要玩哪种游戏?」

  「既然选了这一张桌子,那就玩百家乐吧。」

  鲍伯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因为百家乐是规则设定得极为严格的游戏吧。换句话说,既然拉撒禄没有触碰牌面的机会,那就算他的赌技再怎么高超,也无法干涉游戏的内容。对于并非本行出身的鲍伯来说,以此作为对决可说是相当精妙的选择。

  在开始洗牌后,鲍伯的视线挪动了一个瞬间。而接收到他的视线后,一名店员悄悄地离开了店外,这都被拉撒禄看在眼里。

  拉撒禄轻巧地伸手指向鲍伯。

  「哦,因为我这人善良体贴,还是先知会你一声吧。」

  「什么事呢?」

  「你最好别期待温斯顿会赶来救援。」

  「…………您这是什么意思?」

  「天晓得。」

  这其实是拉撒禄的真心话。既然芙兰雪做过了宣示,那温斯顿肯定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吧。

  但拉撒禄搞不懂她的想法。目前能够知道的,也就只有「芙兰雪也慢慢地变了」而已。

  (状况究竟会演变得如何呢?)

  即使浮现了这样的念头,拉撒禄的内心却还是意外地轻松。

  在赌博开始后,拉撒禄便迅速在脑海里排列起数字。

  他做的事和之前没有不同──也就是设定短期目标,以及规律地应对必然的风险。在百家乐这个舞台上,能获得较高胜算的战术并不多。

  但在这样的前提下,拉撒禄还刻意采取了对自己不利的技巧。

  (16、4、7、11、15、9、13、3、1、8、5、9、13、16、23、30、34。)

  拉撒禄决定下注金的机制,其大前提为「败北的次数不能超过胜利的两倍以上」。每当败北时就增加一个数字,胜利时则是删除两个数字,如此一来,只要大前提得以成立,那总会有达到目标数字的时候。

  反过来说,由于在败北时增加的数字会是首数和尾数的总和,必然会形成比原本的数列更大的数字。

  换句话说,就这道机制的性质来说,只要持续败北,那加进数列的数字就会愈变愈大。

  这就是拉撒禄现在所要的。

  「拉撒禄先生,我一直以为您不会和大小姐敌对,甚至会反过来帮她呢。」

  「那就是你看错人啦。我明明就只是个以赌博师为业的低俗之人,真不晓得你是有什么好期待的。」

  拉撒禄嘴上答腔,脑海里则是持续计算著。

  (尾数的数字已经超过了一开始的首数的两倍。暂时中断机制。剩余的数字合计为八十九,加上一开始设定的一百后,重新以一百八十九作为目标。)

  放弃并重设短期目标──若打算遵照原本的机制,这应该是绝对不会列入选择的行动,但拉撒禄的脑海里仍是照常计算。

  他将一百八十九随机分成十个数字后,继续玩起了赌局。

  「您为何会想与大小姐一战?那个人可是拚了命地想让这座城镇变得更好啊!」

  「天晓得。要说理由嘛,大概是因为我讨厌黑头发吧。」

  鲍伯恐怕用上了几种耍老千的手法吧。拉撒禄根据他的氛围、视线的移动和手指的动作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但拉撒禄没打算识破他的手法。

  要是识破的话,鲍伯说不定会从拉撒禄的反应察觉遭到拆穿一事。让他自认保持著优势,在各方面来说会更好操作。不过,拉撒禄还是观察著鲍伯的情绪变化,理解了他耍老千的时机,并在预测后调整胜率。

  (24、13、22、28、28、17、15、9、25、8、38、51、60、82、88、116。单回的下注金首次超过了一百镑。在这时舍弃目标,重新设定。)

  剩下的数字合计为四百二十四,他与刚才的短期目标──四百二十四相加,设置了新的目标。

  拉撒禄目前所做的,是有意识地分段提升下注金的金额。若是立刻拉高下注金,肯定会引起鲍伯的注意。趁著鲍伯还没有察觉的时候,拉撒禄缓缓提高了下注的金额,藉以不让鲍伯意识到下注金的起伏。光是重复著放弃并重设短期目标的手法,就让堆在桌上的金额逐渐增加。

  如果花的是自己的赌本,他就不会用这种赌法了。但现在拉撒禄有鲍尔街警探作为靠山,虽然还不到取之不竭,但他的手里确实握著相当充沛的资金。

  加上这种方法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规避风险,因此下注金虽然夸张地提升,但从拉撒禄口袋掏出来的金额其实并不多。从鲍伯那儿夺来的金钱会再次放上赌桌,然后还到鲍伯手里,之后再次回到拉撒禄的手边。在重复上演这一幕的过程中,就只有数字像是雪球般愈滚愈大。

  开赌后还没过一个小时,拉撒禄设定为短期目标的金额已经超过了一万镑,每次下注的金额也都超过了一千镑。

  是时候了吧──拉撒禄这么想著。若想达成目的,在这时搭话是最合适的吧。

  拉撒禄仔细地观察鲍伯,解析出他呼吸的节奏。而在不晓得第几次──就在鲍伯为了舒缓自己的紧张感而打算开口的瞬间,拉撒禄对他砸出了话语。

  「哎呀──下注的金额高到这种程度的时候,终究还是会紧张啊。」

  说著,他将高达一千一百七十三镑的下注金推了出去。

  到了这个阶段,他下注的金额之高已经放不下赌桌了。硬币被堆在一起,用上了筹码作为替代。由于金额仍是不够,大量的纸币也堆叠成捆,在桌面上来来去去。拉撒禄已经用光了钱包里的资金,开始直接从口袋里掏钱应战。

  「…………唔。」

  被先声夺人的鲍伯,喉咙僵住了一瞬间。

  以此为契机,鲍伯恢复了冷静──然后看清了眼前的状况。

  拉撒禄打量著鲍伯,看著他为不知不觉间所形成的状况大感惊愕的反应。赌场这个环境所产生的魔法,能够轻易地让人错估手边金额的大小。鲍伯想必也对金额逐渐增加的情况有所察觉,但他应该没料到膨胀得如此惊人吧。直到这时,体感才总算追上了已然发生的现实。

  咻──鲍伯发出了呼吸声。

  就现况来说,鲍伯其实并没有输钱,拉撒禄也没有赔得太多,只是放在桌上的金额变成了钜额数字罢了。所以鲍伯慢了几步才实际感受到正确的金额,拉撒禄也是刻意诱导著他的思维发展至此。

  这样的状况就成了问题。

  就算是乔纳森麾下运作顺利的赌场,也没办法对眼前的金额采取忽视的态度。只要拉撒禄再连续赢上几把,或是猜中平手这种特殊的获胜方式,就能让这间赌场濒临崩溃。

  鲍伯撇开了对决,让视线动了起来。这时的他并不是拉撒禄的敌人,而是以怀尔德商店的成员身分睁著双眼。

  他对店员做出了某种指示。

  与此同时,一直静静地待在拉撒禄身后的派翠克也打出了某种暗号。派翠克的气息极为稀薄,要不是事前做过交代,恐怕连拉撒禄都无法察觉。就人员精明干练的程度来说,鲍尔街警探还是略胜一筹。

  拉撒禄能正确地预测出那传递的是何种讯息,以及传递的对象为何。

  (总之就是权力方面的问题,也就是单人经营的赌场的周转极限吧……)

  这间店铺能运用的金额差不多要达到上限了,但鲍伯•巴顿不能让这座赌场被赌客搞垮。

  拉撒禄缓缓地动起视线,望向店员们。

  (对小乔纳森•怀尔德来说,这只是众多赌场之一,但这里还是有著工作的店员和上门光顾的赌客。)

  光是搞垮一座白巧克力坊,就足以让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告知这件事的正是鲍伯本人。第一次还能用巧合或失误蒙混过关,但第二次就没话说了。若是拉撒禄在此搞垮了非洲咖啡坊,那下次掀起的反弹规模,肯定不是上一次所能比的吧。

  (所以他才会去搬救兵啊…………)

  他维持著下注金的分量,又比了几局。在以体感估算过了大约十分钟,拉撒禄长长地吐了口气。

  既然这里是怀尔德商店麾下的赌场,那能求救的对象就极其有限。由于怀尔德商店是由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人一手支配的,因此这类状况──也就是碰上了店家资金应付不来的赌金时,负责处理和下决定的人物自然是可想而知。

  换作平时,这应该是让温斯顿出马的时候吧。然而,他现在恐怕正在某处赌场与人对决。应该是这样吧──拉撒禄决定让自己这么相信。

  「…………?」

  拉撒禄没理会一脸疑惑地凝视自己的鲍伯,只是茫然地眺望虚空,并毫无意义地用自信满满的口吻开口。

  虽然不晓得来的是哪一个,但拉撒禄还是只喊出了其中一人的名字。

  「你在吧,小乔纳森•怀尔德。快点出来啊。」

  沉默降临。

  那是相当、相当漫长的沉默。

  拉撒禄甚至能听见口袋里怀表的哒哒声响。一道冷汗滑过了他的脸颊。

  「奇、奇怪?是人还没到吗?还是说来的是温斯顿?呜哇,有够丢脸…………」

  「啊,抱歉。老子在。老子在这里喔。」

  乔纳森像是刻意在等待这一刻似的现身了。她的脸上挂著贼兮兮的笑容──在被喊名字的时候,她八成是蓄意不出声的吧。

  要是她真的没现身,就会演变成相当棘手的状况了。拉撒禄擦去了自己的汗水。

  既然超出了这间店铺所能判断的范畴,那自然就会找来判断能力属于更高层次的人物。对于怀尔德商店这种权力极端集中的组织来说,他们当然会不得不找上乔纳森本人。

  (总而言之,这下目标是达成了啊…………)

  就结论来说,温斯顿并没有在此现身。虽然不晓得芙兰雪做了些什么事,但现况确实就是如此。

  拉撒禄感受得到,在小乔纳森•怀尔德现身的瞬间,赌场的氛围便为之一变。若是狮子在草原上现身时,空气想必也会像这样沉静下来吧。面对强大无比的强者,任谁都会害怕得不敢映入视野之中──这是一股冷冽的沉默。

  这是基于信任乔纳森这个人类所产生的反动,这也代表乔纳森终究受到了众人的信任,让拉撒禄对怀尔德商店的成员稍稍改观。

  「嗨,拉撒禄•凯因德。一阵子没见了,老子可是不想再见到你了啊。」

  「是啊,小乔纳森•怀尔德,又见面了。我倒是很想见你呢。」

  「那一位是?」

  「是我的小跟班莉拉,别放在心上。」

  莉拉像是犹豫著是否该向乔纳森行礼,最后看似折衷地低下了头充作问候。乔纳森则是大剌剌地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

  「鲍伯,辛苦啦,换老子来。」

  「可、可是!大小姐!岂能让您亲自出马…………!」

  「既然事情都闹得这么大了,那就没什么差啦。况且,拉撒禄似乎也很想和老子一斗啊。」

  光是被她瞥上一眼并这么开口,就让拉撒禄的内心冷汗涔涔。

  乔纳森这个人果然危险。拉撒禄想将乔纳森引进这座赌场固然是事实,但「拉撒禄有没有和乔纳森正面交锋的打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若想知道拉撒禄的来意为何,就得直视拉撒禄的表情,并看透他的内心才行。她能以极短的速度从身为赌博师的拉撒禄脸上看出资讯,并在明知是陷阱的状况下大胆出击,都说明了乔纳森的异于常人之处。

  看过她这异于常人的心灵结构后,掠过拉撒禄心头的,却是一抹哀伤的情绪。

  「好啦、好啦,这么一来────」

  乔纳森和鲍伯换手,站上了荷官的位置。她虽然对拉撒禄摆出了笑容,但眼里明显缠绕著全然不同的情绪。

  那既像是愤怒,亦是憎恨,也像是受人背叛后油然而生的伤心。

  就实际状况来说,拉撒禄确实是背叛了她吧。她不仅主动收回了敌意,还在各方面给了通融,但拉撒禄最后还是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们非得这么交手不可呢?」

  啪哒哒哒──乔纳森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混起了掌中的手牌。那像是小孩子首次尝试洗牌时所呈现的手法,还带有几分青涩,却意外地难以判读。

  拉撒禄•凯因德与小乔纳森•怀尔德开战的理由。

  拉撒禄用一句话就解释完毕了。

  「那还用说。『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啊』。」

  「那种小孩子闹脾气般的藉口就免了,老子再问你一次,到底是为什么?」

  「那我就再答一次吧。因为你让我一肚子火,你所揭示的理念和我不合,你的目标让我厌恶。所以我才下定决心,要将你彻底击垮。」

  完全就是小孩子在闹脾气嘛──拉撒禄也对此有自觉。

  但就算被说是孩子气又如何?从一开始──打从搞垮白巧克力坊的那天起,拉撒禄就单纯是为了自私的理由而战。若是将场面话和炫技的心态全数排除的话,那拉撒禄之所以会待在这里,也只是因为如此而已。

  拉撒禄的这番话似乎让乔纳森有些意外的样子。她罕见地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一张扑克牌也随之松手掉落。

  她立刻用纤细的手指拾起了那张牌。身为赌博师的天性虽然怀疑她是在耍老千,但这似乎真的是单纯的失手。

  「这可真是古怪。老子的目标和你的目标没有冲突,甚至还对你的目标有益,对吧?」

  「是这样没错。」

  「若有必要的话,老子甚至打算邀你加入老子的组织,也愿意尊重你的生活形态,特别允许你独自行动。对吧?」

  「嗯,那可真是诱人的条件。」

  「你迄今为止的敌对行为,都被老子当成过往云烟了。你只要回去过你安稳的日子,老子就不会多过问,你应该也能就此满足了吧。然而,你为什么会坐在老子的对面?为什么会和鲍尔街警探一鼻孔出气?」

  话语逐渐变得尖锐,但乔纳森脸上的表情却是逐渐褪去。她并不是在压抑情绪,而是真正地散去了脸上的表情。按理来说,她在这时应该对拉撒禄生气──抑或是失望或难过吧。

  然而,乔纳森却重塑了自己,让她不再对拉撒禄产生任何情绪。

  「老子原本是和你赌同一边的啊。」

  这和在将被称为「老爷爷」的茶杯扔向窗外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让自己变得能够面对现实──让该纠结的事情变得不再纠结,藉以跨越难关。

  这一点固然异于常人,但还是让拉撒禄感到哀伤。

  「不过,一旦完成了目标,『你终究还是会死吧』。」

  「………………啊?」

  「你的计画的最后一步,必须由你的死亡作结。你将自己的死亡当成了达成目标的必要手段。」

  为城镇「大扫除」,让市民产生守法意识,洗刷祖父的污名,到了最后,乔纳森则是必死无疑。为了洗刷祖先污名而精心打造的城镇,将会为她带来死亡。

  她会有将自己的人格当成玩具的倾向,其理由也呼之欲出了。

  乔纳森是个将死之人。她预料到了自己必然死亡的未来,甚至极为精确地掌握了自己的死期,并且彻底理解前因后果。所以无论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正因为她预料到自己将来的死,因此她的精神也跟著死去。现在的她,就只是个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死人罢了。

  乔纳森眨了眨眼──那毫无矫饰的困惑之情,让她看起来就像个平凡少女。

  「呃──所以?」

  「所以我来阻止你了。有问题吗?」

  原来她也能露出这种表情啊──拉撒禄咬牙压住了险些露出的笑意。

  「这个嘛…………还是有啦。说起来,老子死了又怎么样?就算死了,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的损失和不利吧?」

  「嗯,是不会。」

  毋宁说,她死了反而会轻松许多。对拉撒禄这样独行的赌博师来说,怀尔德商店这种巨大组织一旦瓦解,就能带来许多甜头,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拉撒禄动起了视线。

  他看向宛如人偶般静静地坐在身旁的莉拉。拉撒禄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否定和她共居在这个国家所能得到的幸福了。在看到从幸福的阴影底下堆叠出来的不幸时,他就决定要成为不向这种幸福伸手的人类了。

  若是和莉拉一起待在这个国家,总有一天悔恨会悄然而至。若是得闭上眼睛忽视那些积沙成塔的不幸,还得因为偶尔忆起而感到难受,那不如不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拉撒禄已经这么宣示过了。

  所以,拉撒禄说什么都得否定小乔纳森•怀尔德。

  拉撒禄•凯因德绝不选择以牺牲她作为前提的日常生活。

  「你就算死了也对我无害。可是,这代表我接下来就得在你死后变得更好的镇上,嘴里边嚷著『我过得真幸福』边露出一脸傻样吗?吃屎去吧。」

  「所以…………所以你要老子放弃目的吗?要老子在复仇未果、没能洗刷冤屈的情况下,浑浑噩噩地过著每一天?这不是和死了差不多吗?」

  「就算和死了差不多,也不至于丢了性命。看你是要探索不用死掉也能达成目的的方法,还是就此死了心。而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死了这条心。」

  「无聊透顶。这根本算不上选项。你的目的根本逻辑不通。你打算一辈子都做这种事吗?要一直否定那些愿意为了目的而死的人吗?」

  「嗯,就是这样。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只要是以某人的死作为实现理想的前提,那我就会去粉碎那个人的一切。我就是有那种能耐。」

  「你不可能办得到,还是面对现实吧。」

  「谁理你啊。我就是为了手握理想打垮现实,才会出现在这里。」

  「说起来,你要是赢了今天的对决…………那老子还是会死啊?」

  (插图013)

  虽然乔纳森的口吻像是打算自寻死路一般,但拉撒禄知道她的内心并非如此。

  乔纳森发出尖锐的声响,叠起洗好的扑克牌。

  会死吧。乔纳森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为她证明了自己具备著毫无瑕疵的优秀才干。要是在今天落败的话,针对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反弹声浪,肯定会溃堤而出。

  要在击溃乔纳森目的的同时,让乔纳森得以生存下去。拉撒禄的手里并没有如此周到的方案,而她肯定也从拉撒禄的表情之中看出了这样的思绪。

  但即使如此,拉撒禄也不认同她的理想。

  他斩钉截铁地宣言道:

  「你要是不惜寻死也要选择理想,那不如现在就抱著被打碎的理想死去吧。」

  「温斯顿,和我对决吧。」

  芙兰雪对著温斯顿这么宣告。

  这里是乔纳森麾下的其中一座赌场。从鲍尔街警探那儿得知温斯顿人在此处的芙兰雪,在踏入店内后便直直走近,这么做出了宣言。

  「这可真不符合你的作风啊,芙兰雪•布莱多克。哦,错了,是芙兰雪•凯因德才对。」

  温斯顿停下了进行到一半的赌局。应该说,店里已经陷入一片死寂,像是连呼吸声都被抽离了似的。光是芙兰雪和温斯顿展开对峙,就让店里的所有人不敢作声。

  琼恩则是晚了一步走进店里。琼恩•布隆顿在芙兰雪的后方交抱双臂,睥睨著众人。原本打算出面摆平风波的围事们,就这么被震慑得不敢动作。

  被对方以「凯因德」相称的芙兰雪,像是感到无聊似的哼了一声。

  「所以呢?你做好和我对决的准备了吗?」

  「这个嘛…………我目前还正在招呼其他客人呢。」

  芙兰雪朝著坐在座位上的几名客人瞥了一眼,努了一下下颚。

  「碍事,把座位让出来。」

  光是这么一句话,就让桌旁的客人们全数起身。芙兰雪•布莱多克这名女子迄今所筑起的经历和名声,让众人得以接受她的恣意妄为之举。

  「不过,芙兰雪•凯因德啊,既然你现身在此,那就表示…………」

  一名店员迅速走近,向温斯顿咬了咬耳朵。芙兰雪猜测,拉撒禄肯定在稍早之前向乔纳森宣战,这样的资讯则是传到了这里吧。

  温斯顿肯定不会与芙兰雪对决,而是想赶往非洲咖啡坊吧。对此心知肚明的芙兰雪,再次说出了相同的话语:

  「所以呢?」

  「我有什么不得不与你对决的理由吗?」

  这么询问的温斯顿,想必是在期待芙兰雪说出错误的答案,好让他获得离开此地的藉口吧。

  「那还用说。因为你的形象太完美了呀,温斯顿。」

  「你可真是个恐怖的女子。」

  「不接受的话也无妨。我接下来会随便抓几个人与之对决,在你回来之前搞垮这座赌场──顺便再多弄垮个两座吧。」

  如此荒唐的宣言若是出自芙兰雪之口,就不是单纯的嘴上要胁了。以她的能耐来说,要让刚才的宣言成真并不困难。加上芙兰雪一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怀尔德商店的成员,对方想必也对她的实力瞭若指掌。

  当然,芙兰雪就算搞垮了几座赌场,对怀尔德商店的经济造成些许打击,也没办法促成扳倒乔纳森的一股力量。

  然而──

  「这下就能摧毁你的完美形象了。」

  温斯顿的行事准则,乃是不受万物影响,秉持著绝对中立而公平的立场。他不曾打破自己订下的规矩,且会永远地坚守下去。芙兰雪不得而知的是,这不仅是温斯顿的特殊之处,同时也是信念。温斯顿维持著完美的形象,让人坚信明天的他也会和今天如出一辙。

  在小乔纳森•怀尔德所经营的赌场里,温斯顿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温斯顿隶属于怀尔德商店──坐拥著屹立不摇的象徵本身,就带著极为重大的意义。

  而「只要是与自己隔桌而坐,那无论是谁都会与之对决」,也是温斯顿自行定下的铁则之一。

  一旦从芙兰雪的面前离开,温斯顿就会失去他既有的形象。

  不仅如此──芙兰雪眯细了双眼。

  「你本人将会成为你的理想的污点。你真的能眼睁睁地看著这种事发生吗?」

  温斯顿难得地以沉默作为回应。

  在安静了好几秒钟后,他挥了挥手,赶走了跑来传达讯息的店员。店员虽然想说些什么,却被温斯顿的视线盯得说不出话来。

  温斯顿无言地将手伸向扑克牌,缓缓地洗著牌。原本四散在桌面上的卡牌,像是受到了吸引似的,在他的手中化为整齐的牌堆。

  「那么,就容我充作你的对手吧。」

  「嗯,这可真是美妙。」

  「不过,真想不到你是这么可爱的女性啊。」

  「什么?」

  看到芙兰雪歪了头,温斯顿随即竖起粗大的食指左右摇晃。

  「拉撒禄•凯因德似乎正在非洲咖啡坊大闹一番啊。我不觉得那个芙兰雪•『贞洁』•布莱多克,是会为心爱的男人挺身一战的个性。还是说,你也和他或是他的朋友立下了约定呢?但无论如何,这对你来说都是很不寻常的举动。」

  成为她丈夫的男子,似乎正在不同的地方进行著战斗。或许被他买下、受雇于他的少女也在场吧。芙兰雪回想起他们的身影,以及和他们交谈过的话语。

  然后,她将这些回忆一笑置之。

  「你是白痴吗?」

  「…………哎呀?」

  虽然反应不大,但温斯顿确实动摇了一下,这并没有逃过芙兰雪的眼睛。看到温斯顿狼狈的模样,芙兰雪的笑容更加扭曲,笑意也变得更深。

  「要是以为我会基于那些理由现身的话,哎呀,温斯顿,那你就输定啦。你会输得血本无归。」

  「就算真是如此,那又如何?」

  温斯顿以平时的口吻回应,但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芙兰雪的动机吧。

  那就回答他吧──芙兰雪这么想著。

  但在回答的那一瞬间,芙兰雪没有发现自己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原本以为能变得幸福的。」

  「哦?」

  「我感受到了幸福的氛围。」

  一同拉开桌巾、吃饭、谈笑。

  那肯定是极为幸福的时间吧。只要维持著那样的氛围,任何人都一定能变得幸福。这个「任何人」之中,也毫不例外地包含了芙兰雪。

  「真头痛啊。」

  她想起了啜饮著葡萄酒笑出声来的那名男子。

  「哎,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以及他皱起眉头这么开口的表情。

  拉撒禄已经下定决心,要亲手打碎自己搭建而成的幸福。就算没人出手协助,他也会孤军奋战吧。堆积在他面前的困难再多也不成问题。重点在于,他是不是真的有心要这么做。

  (开什么玩笑呀。)

  就连芙兰雪都不禁停下步伐,想永远沉浸在那样的安逸之中,拉撒禄却决定独自抽离开来。一想到他会一肩扛起破坏了幸福所需付出的责任与代价,就让芙兰雪怒不可抑。

  他要是站到了破坏幸福的那一侧,那芙兰雪也必须站在同一侧才行。

  若不这么做的话,总觉得会和他联系在一起。破坏,然后重新联系──如此重演多次的危险关系,想必会在这一次彻底划下句点吧。拉撒禄会在没有察觉结束已然发生的状况下,迎接那即将到来的结局吧。

  由我──

  让我一起──

  「我是为了摧毁那段幸福,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这句话便是对温斯顿的宣战。

  温斯顿迅速地发下扑克牌,芙兰雪则是拿起卡牌。

  「放心吧,温斯顿。我不打算说些『不胜』或『不败』那类让人昏昏欲睡的话语。」

  芙兰雪露出牙龈,展露出很不符合她平时作风的狰狞笑容。

  「我会让你在此结束的。」

  「你就尽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即使如此,我也还是会维持一贯的作风。」

  如此这般,帝都的某个角落里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厮杀。

  抱著被打碎的理想死去吧。

  被这么宣战的乔纳森,有失作风地皱起了脸庞。她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句:

  「………………你这疯子。」

  「是这个世界太荒谬了,稍微疯癫一点才算恰如其分吧?」

  拉撒禄耸了耸肩。他的动作之所以显得有些急促,是因为他不习惯像这样对人口出恶言。过去的他总是会找些理由,让自己维持低调的行事风格,因此不晓得在这种必须正面撂倒对手的时候该露出何种表情。

  所以──拉撒禄将思绪飘向帝都的某处。

  乔纳森来到了这里,而温斯顿没有现身。虽说没有证据,但芙兰雪现在应该正在和温斯顿交手吧。那个女人肯定不会用上小手段阻止温斯顿,而是会光明磊落地与他交战。

  (没错,大概是…………这种感觉的表情吧。)

  他露出了笑容。

  那是极为扭曲而狰狞的笑容。现在的她恐怕也在某处露出了一样的笑容。

  拉撒禄推出了下注金。

  「另外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在你抵达这里的时候,这边就已经将军了。」

  这句话让乔纳森歪起了头。

  「你又再次大言不惭了呢。你不是打算藉由赌博击败老子吗?」

  虽然不晓得乔纳森的赌博技术有多强,但就算她的实力强过鲍伯•巴顿,想必也不及拉撒禄、芙兰雪或是温斯顿这类专业赌博师。

  无论她的精神构造有多么异常,也无法在从未体验下的情况下进行学习。一直茧居不出的她,肯定不明白与人交手的法门。

  在这样的前提下──

  「要这么做也是可以,但我甚至不需赌博。」

  拉撒禄用食指的第一指节敲了敲赌桌的桌面。

  「『小乔纳森•怀尔德来到这座赌场』本身,就是今天作战的胜利条件啦。」

  乔纳森疑惑地眯细双眼。

  拉撒禄凝视著她,同时朝著背后招了招手。

  只见一名隶属鲍尔街警探的男子就站在那儿。

  格雷高里仰望著怀尔德商店的建筑物。外头正下著雨,虽然雨滴就这么滴进了眼里,但他并不在意。

  伸手触碰脸颊,是格雷高里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无论是开心、悲伤还是激动的时候,他都会颤抖著身子作为呈现情绪的反应。每当身体颤抖,他那对宛如斗牛犬的双颊也会随之摇晃,为了停止双颊的抖动,这样的习惯便经年累月地与他相随。

  好啦,现在的颤抖是反应了什么样的情绪呢?

  这么想著的他,已经凝视了作为小乔纳森•怀尔德大本营的建筑物好一阵子了。

  「这真的没问题吗…………」

  「你是指哪方面?」

  在他身旁的鲍尔街警探青年向他搭了话。格雷高里转头看去,便发现青年的双眼正不安地游移著。

  「是指今天的作战。真的能顺利成功吗…………」

  「只能抱持著会成功的心态了。毕竟作战已经开始了啊。」

  「可是…………光是引开小乔纳森•怀尔德,真的就可以踏进那栋建筑物吗?」

  「嗯,就是这样。」

  此时此刻,那个名为拉撒禄•凯因德的赌博师想必正在努力战斗,好将小乔纳森•怀尔德诱出那栋怀尔德商店的建筑物吧。

  在她离开的瞬间,怀尔德商店就要宣告倒闭了。

  「说起来,怀尔德商店之所以能防得滴水不漏,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头号人物──小乔纳森•怀尔德是个没犯过罪的平民百姓,加上我们一直没有采取强硬手段的关系。」

  「也是呢…………不过,我们现在正打算诉诸强硬手段。但这和小乔纳森•怀尔德不在场又有什么样的关连呢?」

  「那还不简单。除了乔纳森以外,怀尔德商店的成员几乎全都是罪犯啊。」

  之所以没有立案,是因为就算抓捕了这些成员,也只会被怀尔德商店招募的新血补上缺口,因此优先度不高。乔纳森确实是完全无罪的清白之身,但其他的成员却没有维持这样的立场。

  既然如此,只要小乔纳森•怀尔德不在,待在那栋建筑物里的,就全是一批罪犯了。

  「作战很简单。我们只要冲入现场,逮捕罪犯,然后在那栋犯案现场里收集证据即可。」

  「证据…………」

  「在作战的过程中,说不定──我们会不小心收集过多的证据,也说不定会不小心取得了与立案内容无关的物品。『而那些东西说不定会成为小乔纳森•怀尔德犯罪的证据』。」

  这是路罗伊•费尔汀还待在这座城镇时绝对不允许的强行定罪手法。鲍尔街警探这个组织的公正性,当然也会在今天过后产生裂痕。

  即使如此,若是当成关押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条件,那仍是相当划算的交易。格雷高里虽然不这么认为,但多数的路罗伊•费尔汀是抱持著这样的想法行动的。

  「所以说,这也只是单纯的偶然罢了。」

  所以格雷高里才会待在这里。

  正巧,担任传令的人员现身了。看来那名赌博师的策略是奏效了──小乔纳森•怀尔德似乎顺利抵达了现场的样子。

  格雷高里闭上眼睛沉思数秒,回忆起过去统御这个组织的男子。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举手打出暗号。就像是事前早已排练好似的,鲍尔街警探的成员迅速散开,包围了整栋建筑物,不让任何人有逃脱的可能。

  接著格雷高里踩过水洼,来到了怀尔德商店的正门处。

  「我们是鲍尔街警探!」

  他在发出吶喊的同时,踹破了大门。

  「────────原来如此,是去闯老子的店啊。」

  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么低喃。

  在低喃的同时,她凝神望去,拉撒禄•凯因德也直直地回望著自己。

  从以前到现在,每当她凝视某人时,对方总是会撇开目光。这既是因为她背负著怀尔德家族的名声,也是因为常人难以承受她的视线所致。

  所以看到拉撒禄愿意回望自己,让乔纳森很开心。

  在这种地方、这种状况下,却还对身为敌人的拉撒禄萌生出开心的情绪。这明显是异常的反应,但乔纳森对此没有自觉。

  与此同时,她认真地开始规划起杀死拉撒禄的手法。能毫不在意地处理著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也是她的异常之处。

  「就是这么回事。没能透过赌博分出个高下,还真是遗憾啊。」

  拉撒禄将下注金押在玩家上头,并这么说道。

  乔纳森发起了牌。

  拉撒禄翻开了玩家的手牌。

  是J和8。

  这是被称为「天牌」的状态。这种状况下,庄家没办法多抽牌,只能用一开始的两张牌进行对决。

  乔纳森用指甲抠了抠压在牌盒下方的两张牌,随即想起这虽然只是单纯的习惯动作,却曾被温斯顿指出这会被怀疑是在耍老千,于是便停了下来。

  「真受不了你,这完全不像赌博师会使出的手法啊。」

  「还好啦。现在的我连赌博师的守则都扔了。所以就算在赌博的同时不以赌博师自居,也还是我的自由。」

  「所以,你今天祭出的就只有这一手吗?你光靠这唯一的一项计策,就想对老子弯弓搭箭?」

  「好像有谁说过『射手不持二矢,应以一矢中之』的样子。很像是在哪儿听过的格言吧?」

  对于这么开口的拉撒禄,乔纳森则是凝视著他的双眼,像是连他的脑浆都要看透似的。

  乔纳森从不以自己的能力为傲,也不曾声张过。虽然光是盯著某人的双眼,就能看透对方的思考,但对于乔纳森来说,这也不过是与生俱来的理所当然。那既是拉撒禄经历了无数的洗礼才终于抵达的境界,也是绝大多数人想要却不可得的能力,但她却打从出生就具备了。正因为从一开始就拥有这样的能力,因此她从未对此感到怪异,得以用孩子般的态度挥洒自如。

  然后她做出结论。

  刚才的话语没有虚假。

  拉撒禄今天使出的策略就仅此而已。

  能击败乔纳森的手法固然不多,但也不至于少到只有一种。乔纳森原本一直在怀疑,拉撒禄会不会拿正在行动的鲍尔街警探作为诱饵,并趁机使出第二种计策。

  但透过双眼所得到的资讯,告知她并非如此。

  所以她没有加以怀疑。正因为是与生俱来的特性,所以她不会怀疑。就像大多数的人类自然而然地信任自己行走的动作一样,她也信任著自己的眼睛。

  乔纳森笑著说道:

  「是啊,将军啦。」

  「…………」

  「老子确实是身在此处,老子的组织也充斥著罪犯,所以会想到突袭商店确实是不错的一招………………」

  她展露了庄家的手牌。

  是2和7。

  合计为九──乔纳森将手伸向拉撒禄的下注金,粗鲁地全数捞了过来,接著发出了「咕嘎嘎」的笑声。

  「可惜啊,这是一手坏棋。」

  踹破店门,闯入店内。

  就在这一瞬间,格雷高里察觉到自己──以及鲍尔街警探犯下了失误。

  正如事前的预期,怀尔德商店的店内有人。这里既然是赃物回收业的大本营,就不可能闹空城计。只要逮捕这些人员,并搜刮店里的证据,就能让今天的作战成功地划下句点──应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待在店里的每一个人,对格雷高里来说全都是生面孔。

  「有、有什么事吗?」

  这么开口的是看似内向的青年。从他散发的气场来看,恐怕是一名打铁师傅吧。

  「居然把别人家的店门踹破了…………」

  看似神经质的女性说道。就格雷高里看来,她似乎是一名家教。

  不只是这两人而已。狭窄的店内虽有大约十名年纪和性别各有不同的人物,但无论是看到谁的脸孔,格雷高里都喊不出对方的名字。

  状况不对劲。

  怀尔德商店的主要成员,都被格雷高里记住了脸孔、姓名和罪状。就算不是那些核心成员,所谓的罪犯总是能透过散发的气场进行分辨。所以今天的作战才会简化为「一踏进商店便能取得胜利」。无论是谁出面应付,格雷高里都有自信将之逮捕。

  然而,待在这里的明显都是些市井小民。就算仔细盯著他们的脸孔瞧,也看得出这些人绝非罪犯。

  「怎么回事……………………」

  就在格雷高里身子微倾的同时,他的背后涌入了更多的鲍尔街警探成员。但他们也立即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停下了动作。换句话说,格雷高里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出现在这里的确实都只是些普通市民而已。

  遍寻不著目标的格雷高里等人,登时呆站在地。这时,一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他似乎打算以代表的身分与格雷高里对话的样子。

  「请问…………有何贵干?」

  「我们是来这里逮捕罪犯的…………」

  「罪犯?哎呀,但我们这里没有罪犯呢。」

  老者虽然语气平淡地开口,但格雷高里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些许笑意。格雷高里咬紧后齿,发出了声响。

  (这些家伙「早就知道了」。)

  无论是格雷高里一行人来到这里的理由,以及他们待在这里能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这群人是理解了这一切,才留在这里待命的。

  比起愤怒,反而是不甘的心情更胜一筹。

  毕竟这样的光景,恰恰证明了镇上的市民们如今选择的不是鲍尔街警探,而是怀尔德商店。怀尔德商店所实施的「大扫除」,确实是比鲍尔街警探更为直接、更为粗暴地为众多居民带来了和平与恩惠。

  「可恶,我要把你们全数逮捕…………!」

  「别这么做。我们要回去了。」

  格雷高里按住了气急败坏的青年。要是在此逮捕他们,也只是让这些人蒙上不白之冤。毕竟这些人只是跑来看顾附近的商店,鲍尔街警探无法证明他们有意藏匿罪犯,更找不出任何犯罪的证据。

  鲍尔街警探绝不能让人含冤入狱。要是傲慢到这种地步,那鲍尔街警探的声名就不只是扫地两字足以形容的了。若是处理不当的话,比起对小乔纳森•怀尔德置之不理,这更可能为城镇的将来种下祸根。

  格雷高里对老者低头说道:

  「看来是我们收到的情资有误,我们晚些会再来洽谈门扉的赔偿事宜。」

  老者无言地点点头。

  格雷高里挥了挥手,做出撤退的指示。鲍尔街警探的步伐和来时一样有条不紊──却比来时沉重许多地离开了怀尔德商店。他们并没有逮捕到任何人。

  这显然就代表著鲍尔街警探的败北。

  「────────去你妈的!」

  在踏出怀尔德商店的瞬间,格雷高里便一脚踹飞了门口处的围篱。

  脚趾传来了阵阵剧痛。

  在以眼角余光瞄到某人对派翠克咬耳朵的时候,拉撒禄便明白作战失败了。

  虽然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法,小乔纳森•怀尔德似乎让踏进店门的鲍尔街警探鸣金收兵。拉撒禄思索了一下乔纳森的反制手法为何,但随即发现是徒劳无功,于是打住了思考。

  「好啦,接下来要怎么办?没有后招了吗?」

  小乔纳森•怀尔德问道。

  即使用的是问话的口吻,但她呈现出十拿九稳的自信。她似乎已经看透了拉撒禄的表情,知道今天所准备的计画仅此一著。

  「………………」

  拉撒禄在缓缓地呼出一道长气后,将身子颓靠在椅背上头,椅子随之发出了嘎吱声。

  桌面上摆著大量的资金和一捆捆纸钞。在提高下注金额度后持续赌博的结果,就是这么一笔让人为之目眩的钜额资金。

  然而,就算有能力刮走这笔钜款,也没办法击败小乔纳森•怀尔德吧。即使继续战斗下去,拉撒禄也没有胜算。但要是在此败北,那他就必须交出足以让鲍尔街警探瓦解的情报了。

  他能感觉到派翠克在身后缩起身子。他应该也在思考翻盘的方法吧。不过,若是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他求助,要他立刻生出起死回生的计谋,想必也是强人所难。

  想不到那样的局面还会遭到翻盘。拉撒禄甚至想不出乔纳森用的是什么手段。

  (所以……)

  这下作战就失败了。

  到了明天,乔纳森便会以内定的方式当上治安法官。拉撒禄的手边已经再无计画,也没有时间筹备了。如果今后鲍尔街警探不惜扭曲信念的话,说不定真能让乔纳森含冤入狱,但这么做也和败北没什么两样了。

  这里就是拉撒禄和乔纳森的决胜点。

  所以拉撒禄的喉咙发出了咕噜声。

  (啊啊,太好了。)

  感觉得到嘴角微微弯曲。他将视线撇开了一个瞬间,在眼角的余光处看见了莉拉的身影。由于她依然笔直地将视线投向前方,因此认为这么做肯定没错的拉撒禄,再次打直了背脊端正坐姿。

  「………………拉撒禄?」

  乔纳森开口问道。她投向自己的视线像是在看著珍禽异兽似的。

  拉撒禄没理会她的反应。他再次拿起手边的资金,用力地压在写有「玩家」两字的区域。

  「好啦,我们继续吧。」

  各处都传来了惊愕的气息。派翠克会讶异可说是理所当然,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还打算出手制止。在他看来,拉撒禄大概是打算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垂死挣扎吧。就派翠克看来,认赔撤退应该才是这种情况下的最佳应对吧。

  但也许是相信拉撒禄的本事,也可能是对功败垂成感到不甘,派翠克选择了就这么静观其变。

  乔纳森也没试图隐藏自己的惊讶。拉撒禄已经没有能反败为胜的计策了。她眨了眨眼,像是在确认这样的事实似的。在不到一秒钟的短短时间之内,她确实对自己的才能产生了怀疑。

  然而,他们的动摇并未就此结束。

  叮铃──传来了几枚硬币掉落的声响。有人下注了。那虽然是极不起眼的声响,但赌场已被乔纳森和拉撒禄进行对决的紧张气氛所笼罩,因此听起来格外地响亮。

  「…………」

  将硬币放在玩家下注区的是莉拉。

  「莉拉参加了这场赌局」。

  「咦,啥?」

  『有什么问题吗?』

  「呃,要说有还是没有的话,那当然是没有了……………………啊?」

  乔纳森的嗓音颤抖著。她的视线在拉撒禄和莉拉脸上来回游走,试图看出两人背后的用意。

  就道理上来说是没问题。原本之所以只有拉撒禄在赌,纯粹是因为在场的客人都害怕参与赌局会被乔纳森盯上。

  换句话说,这张赌桌之所以没有其他人参与,并不是基于游戏的规定,而是情势所致。因此莉拉参与赌局,也不会带来任何问题。

  不过,尽管如此──

  拉撒禄感受著疑云密布的气氛,然后笑了出来。「他虽然也对现况一头雾水」,还是挤出了充满自信的笑容。

  「好啦,继续赌吧。」

  将手搭上牌盒的乔纳森,脑袋里仍是一片混乱。

  她确认起下注的金额。拉撒禄的下注金略微超过九百镑。他似乎还是打算让金额游走在一千镑上下的样子。

  似乎名为莉拉的奴隶少女,则是仅仅押了五镑。她就像是握著零用钱、首次跑进赌场玩耍的孩子般,以生涩的动作将下注金放到了玩家的下注区。

  (五镑………………五镑?)

  事到如今,这么微不足道的小钱究竟还能改变什么?但少女的脸孔依然坚毅地凝视著前方,看起来不像是毫无意义的玩乐之举。

  乔纳森看向拉撒禄。

  看不出他的心思──不对,确实看得出他的心思。拉撒禄没有其他策略了。要是他还有后手的话,乔纳森应该会在更早之前就有所察觉,并加以戒备吧。

  (既然如此………………就代表这个小鬼拥有足以让老子垮台的高超赌技了?)

  但她更是立即否定了这样的猜测。

  迄今为止,无论是到了哪座城镇,拉撒禄都不曾将莉拉带进赌场过。这也就代表在赌场之中,她并不是一个能派上用场的角色。

  乔纳森的双眼持续证实了自己的推论。莉拉的动作明显是个外行人,而且绝非佯装成生手的高手。说起来,她要是真的有高超的实力,那拉撒禄应该就会采取其他的方式与乔纳森较劲吧。

  这么想著的乔纳森发著牌,让对决继续下去。

  这一局由玩家的败北作收。回收著下注金的乔纳森,在内心放心地叹了口气,并为自己居然会叹气一事惊讶。

  看来,自己的戒心似乎比想像中还严重。但她的脸和嘴巴仍是擅自动了起来:

  「所以啦,拉撒禄,你说要继续?这代表你打算挣扎到死吗?」

  「天晓得。就算真是如此,大概也花不了太久时间吧。」

  拉撒禄淡然地谈论著自己死亡的可能性,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恐惧的色彩。明明已经无计可施,但他不觉得自己会死,这形成了一股诡异的平衡感。

  「……………………啧。」

  最后,乔纳森「阻绝」了从眼里接收到的资讯。由于双眼接收到的尽是些矛盾且派不上用场的资讯,为了不成为思考的杂音,她决定暂且中断。

  她继续思考著。

  拉撒禄和莉拉──说到接下来谁还有可能扳回一成,那关键人物恐怕还是拉撒禄吧。无论如何,莉拉终究只是镇上的其中一名不幸奴隶,她不太可能真的握有什么决定性的胜算。

  既然如此,那派莉拉上场就有可能只是为了扰乱乔纳森的思绪。或许趁著毫无作用的莉拉引开自己注意力的期间,拉撒禄还打算策谋些什么吧。

  在她思考的这段期间,赌局也依然持续进行著。

  这一局,拉撒禄和莉拉各朝著不同的区域下注,最后胜利的只有莉拉。乔纳森几乎没有多瞧一眼,就抓起了她的奖金──十英镑递过去。

  「是说,拉撒禄,你就在这里收手吧。别让老子说这么多次,老子可是满喜欢你的,老子不想杀掉你啊。」

  「那么,乔纳森,你才更该就此投降。我并不讨厌你,所以也不忍心看你丧命。就是这么一回事。」

  拉撒禄和莉拉是否有某种暗中交换资讯的手段?拉撒禄是否正在策划些什么?还是说就连这些都只是虚晃一招,正在策划行动的其实另有其人?

  虽然脑海里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但就现场所见,并没有任何人的举止与自己的推论相符──或是虽有行动,但可行性低到没有让她一瞥的价值吧。也可能是对方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不明白啊──她暗自低喃著。这就像是用细针扎著自己的心脏般,光是「不明白」的事实就让她隐隐作痛。

  对决不断继续。

  进行了一局又一局。

  然后,那一刻终于来了。

  乔纳森将奖金递给了莉拉。在这段对决的期间,莉拉的战绩是有赢有输,她也提升了下注金的额度。尽管如此,她提升的额度实在不高,和桌上的钜额下注金相比,只像是沧海一粟。

  但即使如此,莉拉这一局的奖金还是来到了三十镑之多。懒得去抓硬币的乔纳森,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支付莉拉的奖金。

  也就是纸币。

  「…………………………………………」

  在这一瞬间,无论面临著多么沉重的压力也不曾动过眉毛一下的少女,此时稍稍动了一下双眼。乔纳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莉拉确实是怀抱著某种意图望向了纸币。

  她将视线落在纸币左侧──印制了这个国家的守护女神的位置,像是在舔舐似的来回打量。

  就连乔纳森也险些错过她的反应。在打量完纸币后,莉拉有些失望,她随即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思绪。

  「………………原来如此。」

  脑海里的资讯串连在一起了。

  奴隶少女莉拉。她没有什么长处,就只是被拉撒禄买下、受他宠溺的外国人。就台面上来说,她的名字只在赌场出现过一次。那是促成拉撒禄离开帝都的契机──在白巧克力坊进行对决的时候。

  她确实没有什么长才,却是「可能知晓假钞之谜的奴隶」。

  「原来如此。」

  看出你的目的了──乔纳森的脸上浮现了笑容。

  就实际上来说,乔纳森的判读与事实有些出入。

  她仅是透过情报来认识莉拉。换言之,她知道的莉拉是曾被布鲁斯•夸特抓住,在险些被当成知晓假钞秘密的犯人杀鸡儆猴之际,受到了拉撒禄的救助。由于乔纳森只得知了事件的梗概,她才会认为「这代表莉拉真的知道了假钞的秘密」。

  但这和事实有些不同。莉拉是真的不晓得假钞的秘密。布鲁斯只是想拿她作为代罪羔羊而已,这一点让乔纳森的判断出了错。

  然而,现在的莉拉真的已经知晓了假钞的秘密。

  她这样的变化,得追溯至在拉撒禄家商议击败小乔纳森•怀尔德的那一天。

  「该拿剩下的那个……第三个问题怎么办呢…………」

  待鲍尔街警探的成员和芙兰雪都离去后,拉撒禄这么说著仰起了头。

  「………………?」

  莉拉歪了歪头。

  除了他们先前提过的两个问题之外,还存在著第三个问题吧。不过,莉拉并不晓得那个难题的内容为何。

  拉撒禄倏地站起身子,伸手指向自己刚刚坐过的椅子。在莉拉坐到椅子上后,拉撒禄便绕到了位于她对侧的位子就坐。莉拉打直背脊,而拉撒禄自然地弯起了背,让两人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来到了相同的高度。

  莉拉看出拉撒禄正在有意识地呼吸,她也正襟危坐,在做好随时都能在木板上写字的准备后,等待著他的话语。

  过没多久,拉撒禄这么说道:

  「再不想点办法的话,小乔纳森•怀尔德会死。」

  「…………」

  莉拉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接话。

  这是因为她不晓得拉撒禄是抱持著何种情绪说出这种话的。但对莉拉来说,她也单纯地不希望乔纳森死去。

  拉撒禄紧绷著脸继续说道:

  「我希望能避开这样的结果。所以我需要一个能摆平这种状况的方案…………嗯?怎么了?刚才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

  「…………」

  没事──莉拉摇了摇头。拉撒禄先是觉得有些诧异,但似乎还是决定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然后遗憾的是,我没办法避免乔纳森丧命。」

  『是这样吗?』

  「老实说,那家伙的心灵、观察力和对应能力都太不寻常了。我就算有所准备,也绝对会被她一眼看穿,并遭到反制。即使想出了能让她活下去的方案,也会被她摧毁。」

  老实说,在拉撒禄提到有个连他都无法对抗的强大存在时,莉拉其实有些难以想像,因此她抱持著半信半疑的心态。但既然连拉撒禄都说自己赢不了对方,她便坦率地当成是这么一回事了。

  趁著拉撒禄还没说出下一句话的短暂空档,莉拉思考了起来。

  拉撒禄若是真的被逼上绝路,得在不得不的状况下杀死某人的话,他应该不会向莉拉坦白吧。无论莉拉会有何反应,拉撒禄都不会原谅企图藉以逃避罪恶感的自己。莉拉这么猜测著。

  换句话说,拉撒禄找上莉拉商量这个话题是有意义的。无论背后的意义为何,莉拉都只会给出一个答案。

  所以在拉撒禄问出口后,莉拉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做出了回答。

  「我说,莉拉啊,帮帮我吧。你帮我想个不用杀死她的办法吧。」

  『我明白了。请包在我身上。』

  隔天,莉拉的身影出现在狭小而局促的一间房里。

  这里是黑巧克力坊的地下楼层。房间的摆设宛如仓库,主要用来关押那些在店里闹事或是耍老千的顾客。

  房里只摆了一张桌子。莉拉坐在一侧,另一侧则是坐著这里的老板──布鲁斯•夸特。

  「………………所以呢?」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让莉拉的身子微微发颤。

  这间店铺的记忆深植在她的心底,在这里承受过的痛楚、屈辱和恐怖亦然。自己被当成物品「重塑」的过程,想必在她今后的人生也是形影不离吧。

  尽管如此──莉拉呼了口气,抬起脸庞,直视著布鲁斯•夸特的脸孔。

  「所以说,你有什么事?」

  『请告诉我假钞的辨识方法。』

  即使读完这个句子,布鲁斯也没有露出多大的反应。他固然没有一笑置之,却也没有点头应允。总觉得可以听见他脑袋里的天秤倾斜的声音。

  「我有什么非教你不可的理由吗?」

  『明天,我们要执行打倒小乔纳森•怀尔德的计画。这是必要的资讯。』

  「你似乎有所误会啊。说起来,我和乔纳森之间可不是敌对的关系。」

  布鲁斯冷淡地陈述著语句。

  「既然把店拿回来了,那我就没打算做出和那家伙敌对的行动。」

  『可是,只要能得知假钞的辨识方法,我就能打败那个人。』

  「所以?不管那家伙是死是活,其实都没什么差别。那家伙要是被击败,就会诞生出陷入混乱的帝都;若是存活下来,就会打造出受到控管的帝都。无论帝都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毫不在乎。对我来说,只要这里──我的赌场能好好地掌握在我的手里,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莉拉用力咬紧了下唇。

  『若不想点办法的话,拉撒禄先生说不定会输的。』

  「所以呢?你以为我和他是朋友吗?」

  『这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毕竟我原本就是被当成知晓这个秘密的存在。』

  「但我也没有说的理由,没错吧?」

  『小乔纳森•怀尔德是个坏人。』

  「是啊。但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可是比那个家伙还要坏上更多喔。」

  喀哒──布鲁斯发出声响站起身子。光是这个动作,就让莉拉的肩膀惊颤了一下。

  这是间狭窄的房间,桌上只竖著一根短短的蜡烛。烛光照在布鲁斯身上,将他的影子拉长得宛如恶魔一般。布鲁斯粗鲁地伸手一捶,将桌子敲出了「砰」的一声。

  布鲁斯将脸凑到了莉拉的面前。

  「你呀,是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你毫无防备地来到这里,而这里是间密室,你又是个商品。在跑来这里的时候,你有做过什么预防万一的事吗?要是我把你关在这里,再次把你当成商品,又有谁会来救你?」

  「…………………………」

  「你颤抖得可真厉害啊。拉撒禄会来救你吗?就凭那个平凡的赌博师?他能从哪里挖出线索,循线找出你的位置?要是你就这么被关在这里,那又会变得如何?」

  莉拉听见了「喀哒喀哒」的声响,这才发现是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当然,对于布鲁斯的指谪,莉拉也有事前思量过。然而拉撒禄正在为筹备作战忙得不可开交,鲍尔街警探也是如此。在莉拉的交际圈里,愿意为了她一人而出面涉险的人,其实并不算多。

  她早就知道了。

  即使知道会有危险,她仍是来到了这里。

  莉拉硬是咬紧牙关,压抑住喀哒喀哒的声响。她以像是要捏断木炭的力道,狠狠地在木板上砸出了字迹。

  『就算是这样──』

  锵──她对著木板重重一敲,发出了比布鲁斯更为尖锐的噪音。

  莉拉只是个小小的奴隶,无论是赌博还是暴力都帮不上拉撒禄的忙。若要说莉拉有什么能在作战当天帮得上的微薄之力,那就是她所知道的事──原本要逼她承认知晓的那件事。

  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若要达成无人死去的目标,就只能请您教导我了。』

  莉拉睁著微微泛泪的视野,瞪向布鲁斯。

  因此,对于这时的布鲁斯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莉拉其实没有看得很清楚。她只知道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布鲁斯吐出了比沉默更为漫长的气息。

  「真无聊。实在是无聊透顶的理想主义。什么无人死亡的结局啊,这种幼稚的心愿是不会被容许的。你的理想无聊至极,而且总有一天会被人摧毁。」

  听到他否定的话语,莉拉产生了胸口像是被刀子刺伤般的错觉。

  但她接下来听见的,是布鲁斯再次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的声响。在让椅子吱嘎作响了几声后,布鲁斯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傻眼似的开了口:

  「既然总有一天会被摧毁,那我也不必特地挑在今天亲手把你毁掉吧。」

  「…………」

  「我的意思是,我会教你怎么辨识假钞啦。表现得再开心点啊。」

  「…………!」

  看到莉拉因惊愕而起身后,布鲁斯又叹了口气。

  「听到我答应反而吓了一跳……你到底原本是抱持著多低的胜算过来的啊?」

  她根本没去估量胜算,只是因为有必要,所以才不得不来。她虽然这么想著,但因为刚才写字时过度用力,她手中的木炭都碎成了粉末,这下甚至连字都写不出来了。

  看到莉拉慌慌张张地动著被染黑的手指,布鲁斯一鼻孔发出了滑稽的哼笑声。

  「唉,够了,够了,你就别再写了。我已经不想再看了。我接下来就教你怎么辨识假钞,你学完后就回去吧。」

  乔纳森不晓得两人曾有这样的对话。

  不过,莉拉知晓假钞的秘密,知晓辨识的方法,并以此作为翻盘的手段──这点确实和乔纳森推测的一样。

  (关键是画在假钞左侧的守护女神,她头上王冠的宝石多了一颗。这就是辨识假钞的方法。然后────)

  乔纳森在掩饰视线动向的同时,望向了自己的手边。

  只见假钞就堆在桌上。

  (啊──可恶,照著平时营业的感觉来赌,反而是自掘坟墓啊。)

  乔纳森将印制假钞作为事业的一环。理所当然地,假钞若只是印而不用,就没有意义了。假钞必须混在交易之中使用,藉以增加自己的资产,才能产生出价值。

  所以,「乔纳森在赌场的奖金之中混入了假钞」。

  (她是从哪里打听到的?仔细想想,拉撒禄以前就会光顾老子麾下的赌场,如果拉撒禄在赢钱时所收到的奖金混入了纸钞,莉拉又有翻看拉撒禄钱包的机会,那确实会有可能被她发现吧。)

  拉撒禄的生活态度极为邋遢,他每次从赌场返家,就会将钱包拋给莉拉打理。乔纳森对此当然是不得而知。

  理所当然地,目前堆放在桌上的大量纸钞之中,也混进了假钞。

  「真是的,女人的执念还真可怕啊。」

  「啊?」

  「老子讲的是在某处与温斯顿交手的芙兰雪啦。」

  她撒了谎。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察觉自己已经看穿莉拉的目的绝非明智之举。

  乔纳森终于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莉拉的目的,是让散落在桌上的任何一张假钞,以支付奖金的形式落到自己手里。「赌场在支付奖金时用上了假钞」──这便是名符其实的犯罪,也是足以逮捕小乔纳森•怀尔德的理由。

  真想不到她会采用如此致命的方法──乔纳森反省了起来。她在无意识之中,小瞧了这个名为莉拉的人。乔纳森从未将她参与赌局一事列入考虑,将她当成路边的一颗石头。后果便是让自己陷入了困境。

  然而──她转念一想。

  这也能证明莉拉尚未掌握住整体的局势。

  比方说,莉拉的赌金准备得不够充分。若要全力以赴的话,就该准备大量的赌金,好搜刮桌上的假钞才是。理想的状况是准备一大笔钱,并在乔纳森察觉目的之前一鼓作气地攫走假钞。

  但为了不让乔纳森等人察觉、警戒此事,她不能贸然搬出钜额的下注金。况且,鲍尔街警探似乎也没察觉到她的作战计画,无法取用他们提供的资金。

  因此,莉拉手头的赌本极为有限,无法一击取胜。

  此外,拉撒禄的手边虽然也堆放著作为奖金的大量纸钞,但他并没有结束赌局的意思。看来有能力辨识假钞的就只有莉拉一人,因此莉拉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结束对决。因为坐在隔壁座位的她,无法判断拉撒禄手边的纸币究竟有没有包含假钞。

  为此,她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获取假钞。即使对赌博一窍不通,她也只能选择投身赌局这条路了。

  (总之,得重新设定目标。老子得抢在莉拉之前回收所有的假钞,让桌面保持清白。这次就真的能划下句点了。)

  不如说──乔纳森瞪向了拉撒禄。在这段期间,乔纳森依然灵巧地进行游戏,回收著假钞。她在将真钞和假钞分门别类的同时,也从未将视线挪开过。

  照理来说,她应该不会被逼得这么窘迫才是。

  由于乔纳森几乎从未现身在赌场之中,就算支付的奖金里混入了假钞,也没办法作为逮捕乔纳森的理由。

  毋宁说,要是她事先知道拉撒禄打算利用假钞举发她,那在乔纳森站上赌桌的同时,她就会先将桌面上的假钞全数清空了吧。

  然而,乔纳森却没能在事前察觉这样的困境。

  毕竟──「拉撒禄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就连现在,拉撒禄也是一副不晓得乔纳森为什么正瞪著他看的样子,只是随便地露出笑容充作回应。反正我就只要一直笑就好啦──看透他这番心境的乔纳森,莫名地感到火大。

  她甚至觉得这种状况不该发生。

  在鲍尔街警探的计策扑空之后,拉撒禄决定继续赌下去。换句话说,他知道莉拉会想办法为他安排后招。但要是拉撒禄事先得知了后招的内容,就会被乔纳森早一步看穿,得以确实地回避困境。

  换句话说,拉撒禄只是傻愣愣地相信莉拉会出手帮忙,甚至连现在发生的事都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就心甘情愿地赌上自己的性命。

  这已经不是「信任」这种陈腔滥调的词句所能形容的状况了。

  这是异常且异质的关系。若是只有拉撒禄或是只有莉拉,那乔纳森绝对不会被逼到这一步。不过,这两人光是并邻而坐,就将她拐进了糟糕透顶的绝境。

  乔纳森不禁对著拉撒禄这么咒骂道:

  「你这疯子。」

  「你这疯子。」

  被这么咒骂的拉撒禄眨了眨眼。

  老实说,他根本不晓得莉拉现在是在为何而战,也不晓得乔纳森为何一副被逼上穷途末路的反应。

  拉撒禄知道的,就只有莉拉正在以她的方式努力,以及眼下能做的只有相信她并维持现状这两点而已。所以拉撒禄在一脸淡然地继续赌博的同时,老实地道出了他现在的心情。

  毕竟,他连被这镇上最为疯狂的女子称为「疯子」的理由都不晓得。因此他能给出的回答就只有那么一句。

  他瞥了莉拉一眼,笑著说道:

  「超开心的。」

  「………………咕!」

  拉撒禄隐约听见了乔纳森咬紧后齿的声响。

  拉撒禄不知其所以然的战斗仍在进行著。

  胜利与败北来往堆砌了无数局。不知不觉间,无论是乔纳森还是莉拉,都剥去了平时沉稳的形象。额头出汗的乔纳森毫不掩饰地摆出了杀气腾腾的姿势,莉拉也罕见地摆出了前倾的姿势,睁大了双眼。

  胜利和败北重复上演,大量的金额往来于拉撒禄和乔纳森之间。莉拉偶尔会从中夺取少许纸钞,并隐隐散发出消沉的气息。

  感觉有点寂寞啊──之所以会冒出如此悠闲的感想,大概是因为拉撒禄看不出正激烈交锋的两人情绪吧。由于厘清不了现在的状况,他甚至无法评估眼下的对决是哪一方占了上风。

  但与此同时,他也觉得这样的感觉很不错。他完全不觉得自己会输。既然都和莉拉并肩下注了,自己哪还会有败北的可能呢──他甚至认真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蜡烛一度燃烧殆尽,更换了新的一批。

  对决的次数已经多到难以忆起。乔纳森在对决到一半时开始分类的纸钞正缓缓地堆叠起来,可以看出为数众多。但看在拉撒禄的眼里,他也只会冒出「那叠纸钞是什么东西」这般肤浅的疑问。

  这场对决说不定会持续到永远啊──就在拉撒禄半认真地这么思考的瞬间。

  「────────」

  「────────」

  乔纳森抬起脸庞。

  莉拉也抬起了脸。

  他看出两人达成了内心订下的胜败条件。在赌场里旁观著这场对决的所有人,也理解到了这一点。

  然后,其中一人宣告起自己的胜利。

  「咕、咕嘎嘎嘎嘎!老子赢啦!」

  乔纳森下意识地喊道。

  在高喊的同时,她从怀中拔出匕首,朝著整理成捆的假钞刺去。随著「咚」的乾涩声响传来,刀尖直接钉进了桌面。

  桌上堆著合计有数千镑之多的金钱,其中包含了接近一千张的纸钞,更混入了超过一百张的假钞。这些假钞全都被乔纳森收到了手边。

  她得扫视所有的纸钞,确认每张纸钞是否印制了假钞特有的暗号,然后将假钞收回手边。即使能干如乔纳森,如此繁重的作业仍是超出了她的负荷。她感觉脑浆要沸腾似的头痛不已,视野也剧烈晃荡著。

  但她的心情却是一片畅快。这原本是和乔纳森本人的目的无关,甚至可说只是一场清除障碍的对决,却让她像个初恋少女般心跳不已。

  乔纳森发出了彷佛要让肺部胀破一般的长笑,随即放尽了力气,摔倒在地。她赶开了想靠近关心的部下们,重新站起身子。

  「真是一场优秀的对决。说真的,老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

  仔细一看,原本被她当成对手的拉撒禄,此时却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比起对决在他毫无察觉的期间落幕,他似乎更难以相信莉拉居然会败在乔纳森的手下。

  直接与她展开对决的莉拉,则是静静地垂下了头。大概是受了拉撒禄所托却无法完成使命,让她大受打击吧。过了不久,莉拉像是要躺靠到拉撒禄的身上似的,走到了他的身旁。

  「啊──怎么搞的?我们输了吗?」

  「嗯,没错没错。所有的假钞都收到老子手里了。莉拉,你所冀望的东西已不存在于这张桌上,也不存在于未来。」

  「………………」

  「老子很难过喔。既然都对立到了这种地步,老子也没办法再网开一面了。这次的帐没办法一笔勾销。老子虽然还想再和你们对决几次,但为了顾及老子的面子,还是得和你们做个了断。」

  乔纳森的思路已经跳到了下一个阶段。如今,帝都里已经没有能阻止乔纳森目的的组织了。

  之后仅要将自己送上预先决定好的人生即可。她会一如预先决定的那般改变镇上的意识,让镇上诞生完美的司法机构,洗刷祖父的罪名。

  然后死去。

  她会被杀。

  乔纳森终于能正式走上这条人生路了。

  想到这里,乔纳森稍稍感到有些寂寞。她回想起嘶吼著、不允许自己送死的拉撒禄。原来如此,如果往后的人生还有更多像这样的对决、像这样开心的事情在等待著自己,那不寻死说不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那也已是过往云烟了。

  就在乔纳森打算发出笑声的瞬间──

  「……………………嗯?」

  她察觉到了。

  莉拉看似倚靠著拉撒禄,但并非如此。仔细一看,她并没有贴靠在拉撒禄身上,而是走到了拉撒禄的身旁──「看著他的手边」。

  「………………」

  莉拉抬起了视线,用蓝色的眸子射穿了乔纳森。莉拉的双眼彷佛射出了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让乔纳森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怎么回事──就在乔纳森要开口发问之前,莉拉先有了动作。

  少女像是要否定乔纳森刚才的宣言似的摇了摇头。

  在听到乔纳森宣布胜利的当下,拉撒禄首先冒出的是怀疑的念头。

  莉拉虽然来到了自己的身旁,但她所散发的明显不是落败的氛围。无论是谁凝神打量,肯定都看不出莉拉此时的想法为何吧,但拉撒禄就是看得出来。她的双眼和内心,都还在拚命地寻找著什么东西。

  因此端正站姿的莉拉摇头否定乔纳森的宣言时,拉撒禄一点也不意外。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开口的乔纳森,似乎也没料到莉拉会如此斩钉截铁地摇头吧。她像是在深夜时分听见了未知野兽的吼声似的,紧绷地提高了戒心。

  莉拉像是连将手伸向木板的时间都不想浪费似的,将手伸到了拉撒禄的手边。

  堆在他身旁的,是拉撒禄在这场对决赢得的金钱。换句话说,就是乔纳森支付拉撒禄的奖金。

  这时,拉撒禄也明白莉拉和乔纳森进行了一场争夺假钞的对决。他也大致看出,两人所寻找的假钞,暗号都是位于钞票左侧──也就是守护女神的某处。

  然而,假钞应该全数回到了乔纳森的手里才是。既然她都这么宣布了,应该就不是在说谎吧。

  但莉拉却是挺直了腰杆调整姿势,以只让拉撒禄等人看见、其他观众都看不见的角度,将那张纸币拿到了自己的胸前。接著,她在木板上写下一行短文,并用另一只手指著纸币。

  『这是、假钞。』

  这么表示的莉拉,将手指向了纸币的中央处。

  「Bank of England」。

  纸币的中央上方一带,以艺术字体印制了这行文字。

  莉拉的指尖指向「B」这个字母的上缘。只见字母拖著艺术字体特有的长线条──

  「────────啊。」

  拉撒禄先一步察觉了她的用意。因为和期望事与愿违的乔纳森不同,拉撒禄相信著莉拉,才会打量得如此仔细。

  「艺术字体的线条多了一条」。

  「代表这是一张假钞」。

  「什么!」

  乔纳森倒抽了一口气。

  乔纳森拚命地动著视线。她像是在祈祷那条线只是单纯的污渍似的,寻找著反论的余地。

  但莉拉说得一点也没错。

  拉撒禄的手边混著假钞。赌场发放的奖金之中,混进了一张假钞。换句话说,是乔纳森将假钞交到了拉撒禄手里。

  使用假钞便是不折不扣的犯罪。

  「可是,是在哪儿,为何────」

  听到乔纳森的低语,拉撒禄也思索了起来。

  这间赌场所使用的假钞,暗号应该都是印制在左侧的守护女神身上才是。从乔纳森的反应判断,那并不是这间赌场会刻意混在奖金里使用的假钞。

  但也不太可能是莉拉带来的。她虽然频频以五镑左右的零钱下注,但纸币的最低额度是十英镑。就算莉拉的表情再难以判读,一旦有意将假钞混在自己的赌本之中,肯定还是会被乔纳森识破。

  换句话说,将这张假钞带上赌桌的并非赌场方,而是拥有大笔资金、不晓得自己携带著假钞,而且还是乔纳森所看不透的人物。

  最后,拉撒禄和乔纳森同时得出了结论。

  「是你吗!拉撒禄!」

  「咦?啊?是我!」

  符合这些条件的,就只有拉撒禄而已了。

  仔细想想,他的钱包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完全交给莉拉看管。

  因此,她若是从某处弄到了假钞,就能轻而易举地在拉撒禄无从察觉的情况下混进他的钱包之中。

  拉撒禄今天则是带著这张假钞走进赌场,在赌局之中用上,并在无人察觉的状况下混进了桌上的钜额赌资之中。乔纳森只将自己知晓暗号的假钞全数收回,并宣告了赌局的落幕。在今天的赌局之中,那张假钞混进了来往双方的下注金里,最后则是落到了拉撒禄的手边──也就是埋没在赌场支付的钜额奖金之中。

  就结果来说,「那变成了乔纳森用来支付奖金的纸钞」。

  乔纳森想必很快就察觉到,拉撒禄是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将假钞带入赌场的吧。她先是张口欲言,但随即闭上嘴巴。

  没有办法证明假钞是他带进来的。所谓携带假钞的管道仅有拉撒禄一人云云,终究只是实际对赌的这几个人才能理解的想法,就现实层面来说,赌场确实是在支付奖金时用上了假钞。光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足以让乔纳森定罪了。

  乔纳森将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几许只字片语从她的唇缝间流泻而出。

  「可是…………居然是用这么不可靠的手法?赌局也可能是在假钞没落在拉撒禄手边的情况下宣告结束吧?说起来…………你到底放了几张假钞?」

  莉拉的回答非常简洁。

  『听说有句话是「射手不持二矢」的样子。』

  「……………………所以说,你就只放了一张?然后,你只靠这一张就获胜了。你认为这种作战真的可行吗?说起来,这是你一个人想到的作战吗?」

  『是的。』

  这么回答后,莉拉露出了微笑。

  大概是想对乔纳森做出进一步的回应吧,只见她匆匆忙忙地将木板翻面。

  莉拉像是在寻思著合适的文字似的,让握著木炭的手在半空中游移著,嘴巴也开阖了几下。

  不可思议的是,看到她的动作,拉撒禄似乎就明白她现在是在想些什么了。要是她的木板有著无限的空间,能写下更多字句的话,她应该会这么写吧──

  ────我希望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我希望每个人都不会遭遇不幸。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幸福。

  ────我当然也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但还是希望能加以实现(诚心所愿)。

  最后,她明确地写下了一行简洁的文字。

  『因为我一直祈祷著。』

  所以,她深信假钞会残留在拉撒禄的手边。这是充斥著确信的美丽文字。

  乔纳森眨了眨眼。她像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说法,缓缓沉默下来。过不多时,她弯下腰──

  「啊、啊哈哈哈哈!」

  尽情地笑出声来。

  既不是怪鸟般的叫声,也不带有一丝的邪恶,她拉开嗓子,像个普通的少女般大笑起来。

  「啊哈哈!啊哈哈哈!难怪你会赢!这太狡猾了!哪赢得了啊!」

  (插图014)

  过了一段时间后,看到笑过头导致自己蹲在地上的乔纳森,让周遭的观众们开始议论纷纷。

  无论是假钞还是之后的对话,都是只有拉撒禄等人参与的过程。无论是周遭的店员还是顾客,都无法理解这场对决是以何种形式落幕的。因此,他们也搞不懂乔纳森为何而笑,这样的笑又带有什么意义。

  派翠克似乎也打算等她把话说完,维持著旁观的态度。

  过不多时,乔纳森抬起脸庞,站起身子。这时候的她已经恢复成原本的样貌──换句话说,她变回了小乔纳森•怀尔德。她是怀尔德商店的首脑,同时也是支配著这镇上一部分恶势力的女人。

  她锐利瞪向拉撒禄的视线里,只剩下憎恨的情绪。

  「好啦,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你要被逮捕了吧?」

  「没错,你会告发老子,把老子送上法庭,老子最后应该会被判有罪吧。所以说,老子就做些会让你打消念头的事吧。」

  「…………」

  她想必会说到做到吧──乔纳森散发著心狠手辣的气息。

  「虽然有些老掉牙了,但老子就从你身边的人开始杀起吧。究竟要杀到谁,你才会愿意停止和老子敌对?爱蒂丝•唐宁?琼恩•布隆顿?奇斯?还是那间教会和孤儿院的孩子们?或是库丽•巴洛?」

  「…………」

  「下一步就是把你抓起来了。毕竟就算把那些人都杀光了,你也不见得会撤回告诉啊。究竟要受到多少屈辱,你才会彻底死心?才会愿意撤销告诉?如果让你经历过和心爱的女人一样的制程,是不是就会学到她逆来顺受的本事了?」

  「…………」

  「还有啊,不然就──────」

  「啊──我说乔纳森,小乔纳森•怀尔德啊。虽然听你谈论不入流的嗜好是也不坏,但遗憾的是,你的对策完全是一场空。」

  「──────啊?」

  拉撒禄手指一转,打出了暗号──对象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派翠克。派翠克立刻有了反应,走到了他的身旁。

  拉撒禄「从莉拉手中接过了假钞」,收进了口袋,接著拍了一下口袋的外层。这让乔纳森皱起了眉头。

  「你打算当场逮捕老子?这么做也没用。毕竟会为老子卖命的手下可是为数不少啊。」

  「我想也是。但你错了,要被逮捕的不是你。」

  拉撒禄当然也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毕竟乔纳森可不是听到会被起诉就乖乖就范的人物。一旦事态危急,她就算还把拉撒禄当成朋友,也极有可能用上暴力手段加以解决。

  所以拉撒禄早就制定了对策。

  迈步走近的派翠克站到了拉撒禄的身旁,然后以平板的语气对拉撒禄开口:

  「喂,拉撒禄•凯因德,『奴隶贩子拉撒禄•凯因德』。」

  「啊?」

  这一声是从乔纳森的嘴里发出的。

  从这样的反应来看,她不是不晓得,就是已经忘记拉撒禄在奴隶商店就职的事了。在无主地被卷入爱蒂丝的继承人之争时,拉撒禄成了奴隶商店的员工,他迄今既没有辞职,那名黑衣奴隶贩子也不曾叫他滚蛋过。

  所以拉撒禄依然是一名奴隶贩子。

  看到奴隶贩子露出憨笑,派翠克的视线微微渗出了惭愧的情绪,这让拉撒禄加深了脸上的笑意。派翠克完全没有必要对他过意不去,毋宁说,他若是打算以路罗伊•费尔汀的身分行动,那这样的反应就更加不妥了。

  「听说你打算把奴隶输出到国外,所以我要逮捕你。」

  「好的好的。」

  「………………啊?」

  乔纳森再次吃了一惊。

  拉撒禄转向派翠克伸出双手,同时回头对她说道:

  「你不晓得吗?因为尚墨森的判决事件,加上判决后对于奴隶制度的诸多限制,目前在这个国家里,奴隶光是存在就等同于违法喔。」

  当然,就像莉拉能平安无事地待在现场这般,单纯拥有奴隶是不犯法的。

  只是反过来说,若是以单纯持有以外的形式利用奴隶,就会构成违法行为。

  将奴隶输出到国外就是一例。

  「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企图将这名少女输出到国外的罪证,所以乖乖束手就擒吧。」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拉撒禄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向乔纳森解释这代表的意义:

  「喏,你这下准备的报复行动全都扑了空。就算杀了我的朋友,或是把我杀掉,都变得毫无意义。」

  乔纳森睁大了双眼。

  这也是当然的。拉撒禄接下来就要锒铛入狱了,换句话说,无论乔纳森杀掉了谁,相关的资讯都不会传进拉撒禄耳里。就算想绑架拉撒禄严刑拷打,怀尔德商店的势力也终究没有大到能够影响监狱。

  毫无意义。拉撒禄早已做好了准备,一旦结束这场赌博,他就会前往不受到丝毫外力影响的地方。

  然而,乔纳森立刻找出了破绽。她的脑袋依然运转得十分迅速。

  「既然如此,老子就杀了起诉拉撒禄的原告………………!」

  「你就试试吧。你要做的话我是不会阻止,哎,但会累死人喔。」

  拉撒禄让绳索绑住双手,耸了耸肩。

  「打算和我交易奴隶的对象,是法国的贵族萧瓦列•德•巴里巴里。告发我买卖奴隶的,也同样是贵族──萧瓦列•德•巴里巴里。」

  「啊?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

  打算购买奴隶的对象,就是起诉拉撒禄的人物,而且还是远在国外的贵族。就算强如小乔纳森•怀尔德,当然也没有拿贵族开刀的胆识。

  (如此荒唐……是吧。)

  拉撒禄反刍著乔纳森喊到一半的话语,露出了苦笑。

  「为什么会荒唐成这样,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啊。」

  「我说你呀。」

  在格雷高里等人来到拉撒禄家中开会后过了几天,拉撒禄突然被人喊住了。

  「啥?」

  半夜醒来的拉撒禄原本在厨房喝著葡萄酒,在听到搭话声后回头看去,只见爱蒂丝就站在不远处。她似乎也是小睡了一会儿后清醒的样子,身上还穿著睡衣。

  就在拉撒禄不明白她的来意为何时,爱蒂丝已经大步大步地走近,然后粗鲁地朝著拉撒禄就是一踢。

  「好痛!」

  「你是不是有话没对我说?」

  「啊?咦?那时是怎么说的?啊,『嗨,要是不好好睡觉的话,会有很多地方长不大喔』────好痛!」

  他又被踢了一脚。

  爱蒂丝像是怒气未消似的,用力跺了一下地板。拉撒禄摩擦著被连踢了两下的大腿,再次喝起了葡萄酒。他灵活地用嘴巴叼著玻璃杯,为爱蒂丝另外倒了一杯葡萄酒。

  爱蒂丝接过玻璃杯,她杀气腾腾的视线,就算在黑暗中也十分明显。

  「欸,你为何什么都不对我说?」

  「呃──你是指哪件事?」

  「要说什么都行。为了打倒那个乔纳森,你应该有很多烦恼吧?」

  拉撒禄沉吟了一声。

  若要说他有没有烦恼,那当然是有的。

  他之所以睡到一半起来喝酒,也是因为在烦恼击败乔纳森之后的抽身方案。若想躲避乔纳森的报复,就得精心打点各项细节。然而,再过几天就是执行作战的日子,这么点时间根本无法做好足够的准备。

  况且,若要在乔纳森无从察觉的状态下做准备,那他能动用的人脉就极为有限。这些有限的人脉,能协助打点部分的也极其有限。

  爱蒂丝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为还会再挨一脚的拉撒禄虽然提高警觉,但眼前的爱蒂丝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伤透了心。

  「你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要找我商量?」

  「啊?不,可是──」

  她虽是拉撒禄的朋友,却是与这场斗争没有直接关连的人士。在抵达帝都后,便每天热衷于社交活动的她,原本就不是拉撒禄有资格攀附关系的对象。

  光是被卷进与乔纳森的战斗,就得承受极大的风险。琼恩和奇斯基本上还算懂得明哲保身,加上他们都是成熟的大人,因此拉撒禄会不自觉地依赖他们。芙兰雪是他的妻子,所以他没什么需要顾虑的。至于莉拉则是可以说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拉撒禄也相信她必然会有所行动。

  但爱蒂丝却不属于任何一个范畴。她只是个单纯的朋友,既没有足以让拉撒禄拜托她做事的交情,也没有建立能让他深信不疑的羁绊。

  拉撒禄以极为平淡的词汇,将这样的想法浓缩成了一句话:

  「因为这和你又没关系────咕啊!」

  踢向大腿的这一击,带来的痛楚甚至超越了之前的两脚,让拉撒禄倒在厨房的地板上。拉撒禄脱手扔出的玻璃杯,被爱蒂丝迅速地接住了。爱蒂丝在一口气喝乾两杯葡萄酒后,将某些东西扔向了拉撒禄。

  大量纸张在空中「啪唰啪唰」地飞舞。在拉撒禄瞧出端倪之前,爱蒂丝便轻巧地在他的肚子上坐了下来。但她并不是优雅轻柔地跨坐上来,而是用双脚猛踩著拉撒禄的肚子,在他的腹肌上蹲了下来。

  由于不久前才发生过类似的事,让拉撒禄不禁怀疑起最近是不是流行踩在男人肚子上的游戏。在冒出这类无聊念头的同时,拉撒禄也勉强抬起了视线。

  「这些是什么……是说,你、你这丫头,再不住手,我可是会生气的!」

  「你就气吧。反正我已经很生气了。」

  这句话没有一丝谎言。

  爱蒂丝转动脚底,用中足一带的部位挤压著拉撒禄的腹部,并歪起头。

  「我就回答你的问题吧。这是各种权状和合约书喔。」

  「啊?什么的权状?」

  「我想想,这么说吧,『这是你试图将莉拉小姐卖给名为萧瓦列•德•巴里巴里的法国贵族的交易纪录』。」

  「────────啊?」

  拉撒禄之所以发出了高亢的喊声,并不是因为他不认识那名贵族的关系。

  而是因为他刚刚才想到,要是有这方面的人脉,自己头痛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若想逃离乔纳森的报复,那让自己身陷囹圄就是个直观又有效的手段。如果发起告诉的人物是乔纳森绝对不敢下手的对象,更是再好不过。

  趁著拉撒禄还没恢复平静,爱蒂丝又展开了追击:

  「听好了,我接下来就要打碎你所抱持的傲慢与偏见。」

  爱蒂丝双脚一蹬,这回在拉撒禄的头部旁边著地。上下颠倒的爱蒂丝脸孔,窥探著拉撒禄的脸庞。

  「你在利益得失的世界混得太久,也把琼恩•布隆顿看得过于特别了。无聊,你真是个无聊的男人。」

  「所以说,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你是为什么生气啊?」

  「那还用说。我要告诉你的是──『无偿地为某人付出』,其实是这个世上最为常见的一种天赋喔。」

  她的话声相当真挚,蕴含著静谧的气氛,让拉撒禄摒住了气息。

  也许是视角和平时不同的关系吧,爱蒂丝的脸孔似乎比平时更为成熟了。眼前的她像是在朗读枕边故事般,以柔和的语气说道:

  「我在拓展交际圈的同时,也为了你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请信得过的人写下了形形色色的文件。如今已累积了这么多的数量,其中肯定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吧。」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也是呢,我说不定是真的没有理由帮你。你虽然对我有恩,但这点小事还不足以报答那份人情。但我还是这么做了,而且是毫无理由地这么做。不仅是我会这么做,还有其他的人也会这么做,因为任何人都具备著这样的天赋。」

  拉撒禄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因为这番话是在温柔的世界里长大的爱蒂丝才说得出口,也可能是因为这句话和拉撒禄一路走来的人生相互矛盾的关系。

  然而,温柔的世界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拉撒禄虽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现在的他仍需要这番当头棒喝。

  「我明明都做这么多事了,你却连一句话都没对我说。你要是有开口询问,我早就一脸得意地告诉你了!都是因为你不闻不问,才害我拖了这么多天!」

  「好痛,真的会痛啊。」

  也许是愈说愈气的关系,爱蒂丝对著拉撒禄的额头连搧了好几下。拉撒禄虽然感到疼痛,却也没有挥开她的手。

  啪──她格外用力地搧了一掌。

  随后,柔软的手掌就这么盖上拉撒禄的眼角,遮住了他的视线。由于失去了视觉,落在耳边的话声显得格外清晰。

  「听我说,拉撒禄,你差不多该更加相信这个世界,也是该被世界拯救的时候了。」

  「………………」

  虽然还有些难以体会,但这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吧──拉撒禄这么想著。直觉告诉自己,在接下来的人生之中,他肯定会回忆起这一幕无数次。

  「…………」

  但话虽如此,他还是有点火大。

  拉撒禄贼兮兮动起了没被手掌覆盖的嘴巴,将嘴角吊起。

  「唉,真可惜啊。」

  「哪里可惜了?」

  「要不是芙兰雪在几天前已经表态过会不求回报地为我一战,那我应该会更加感动才是啊。」

  这当然是在说谎。

  芙兰雪当时之所以接下拖住温斯顿的任务,肯定不是基于如此善解人意的理由。那肯定是更为独善其身、更符合她作风的理由吧。

  但不知道这回事的爱蒂丝立即弹起身子,遮住拉撒禄的手掌也随之抽离。

  「咦!真的假的?难道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白搭吗?」

  「哎呀,真是精彩。你讲著我早就听过的内容的得意神情,真是太好玩了。」

  「不是吧──!你骗人──!」

  大概是太过害臊的关系吧,爱蒂丝向后连退几步,随即跑出了厨房。

  她的背影从拉撒禄以躺倒在地的视野中离开──趁著说话声还传达得过去的时候,拉撒禄这么开口了:

  「哎,该怎么说。谢啦,爱蒂丝。」

  「…………」

  她没有回应。或许是没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吧。

  不过,察觉到她开门的动作慢上一拍的拉撒禄,仍是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满意。

  因此,拉撒禄并不清楚这张能让自己被逮、能拯救自己的文件,究竟是透过何种管道得手。

  然而,他非常了解那名将文件带到拉撒禄手边的少女。

  双手被绑的他伸了个懒腰。这下就分出高下了吧。只要有那个必要,乔纳森就会使出各种狠毒的手段,但她并不会做无用功。既然拉撒禄入狱一事已成定局,也可以说拉撒禄周遭人们的安全获得了保障。

  残留下来的,就只有不得不舍弃理想的一名少女。

  「……………………」

  她凝视著拉撒禄,但不发一语。原本充斥她全身上下的气力已然散尽,一旦失去了理想,她似乎就会变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拉撒禄感受到了莉拉的视线。

  没错,若只是打算击败乔纳森,理当还有更为轻松的方法。但他之所以不惜拖莉拉下水,正是为了另一个理由。

  「该出发了。」

  「嗯。」

  派翠克拘谨地拉起了系在拉撒禄手上的长绳。没时间了。拉撒禄敷衍地点点头后,开口喊道:

  「喂,乔纳森。」

  然后他明知这不符自己平时的形象,却还是眨了眨单眼。

  「………………咦?」

  「『再会啦』。」

  拉撒禄知道乔纳森对自己的话语一头雾水,趁著她将视线朝著自己投来的这段期间,拉撒禄又用拳头敲了自己的口袋一次。

  他感觉到乔纳森的脑袋开始运转。乔纳森想必很快就能想出答案,所以不要紧的。在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拉撒禄来到了店外。

  太阳已经升起。宛如在祝福新的一天到来的阳光,融化了拉撒禄激战一整夜所累积的疲惫。他听到跟在身后的莉拉也发出了一声闷哼。

  鲍尔街警探的马车停在店门处。他们应该是打算直接把拉撒禄送进监狱吧。只要进了牢房,那在密德萨斯法官法正式颁布之前,拉撒禄都无法出狱。鲍尔街警探若想让风险降至最低,就不会允许外人与拉撒禄会面。

  换句话说,莉拉也只能伴他走到这里了。往后的几个月内,拉撒禄见不到她。

  也许是在体谅两人的际遇吧,只见派翠克放开了绳子,先一步坐上马车,让拉撒禄和莉拉独处。拉撒禄看著他的背影,对莉拉开玩笑地耸了耸肩。

  「哎,该怎么说,想回乡的话就快点回去吧。你也没必要再多拖几个月才踏上旅途啊。」

  『拉撒禄先生,您也得尽快洗心革面哟。』

  「我又不是因为做了坏事才入狱…………」

  说著,两人轻声笑了出来。

  拉撒禄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在两人能好好道别的那天到来之前,莉拉还是会待在这个国家吧。

  莉拉看似调侃,又看似极为感动地抱住了拉撒禄。感受到她环过背部的双臂触感。莉拉很快就抽开身子,结束了这段互动。

  拉撒禄一语不发地坐上马车。

  关上车门后,透过小窗向外窥探的派翠克看似意外地眨了眨眼。他看到的,想必是踩著碎步朝著住处走去的莉拉背影吧。

  马车向前驶出。也许是驶过了路面的凹陷处吧,马车的车身稍稍弹跳了一下。

  「真是冷淡呀──虽说年纪还小,她果然也是个女人呀。」

  「我可不认识比她更不冷淡的女人啊。」

  「总之,请。」

  派翠克对著拉撒禄摊开手掌。一看就知道是要他交出某物的手势。

  可是,拉撒禄却像是浑然不知似的歪了头。

  「请什么?」

  「请把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

  「那还用说吗!」

  「我可不记得有和你借过钱啊。」

  「才不是要您还钱!」

  也许是觉得拉撒禄是在和他打哈哈吧,派翠克在行驶中的马车里站了起来。

  「那还用说!是那张拿来证明乔纳森犯罪的假钞呀!」

  「啊──喔──」

  理所当然。

  鲍尔街警探之所以奋战至今,就是为了证明她的罪行。为了防止她当上治安法官,鲍尔街警探可说是费尽了心神。

  拉撒禄做作地用力点头,然后触碰右边的口袋。啪──他停下了动作,开始「啪啪」地拍著口袋,接著像是在开玩笑似的张大眼睛。

  「啊──啊──啊──啊──………………?」

  他将口袋翻了出来。

  里面空无一物。

  「吓一跳吧,假钞不在我身上。」

  「啊?」

  派翠克像是饱受震撼似的身形一晃。他在靠著车门站稳身子后,气势汹汹地逼近拉撒禄。

  「等等,什么意思?为什么假钞不在您手上?是谁抢走了?难道是乔纳森…………!」

  「没落到她手里,所以你就放心吧。」

  他忆起环过背部的手臂感触。

  「我知道那张假钞目前握在谁的手上,但很快这项消息就不管用了。因为那个人大概还会转交给别人吧。」

  「拉撒禄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要是没有那个的话,乔纳森就会当上治安法官…………」

  「她不会当,也当不上的。不过,我同时也有话要对你们说。」

  拉撒禄竖起手指,直指派翠克。

  「我不会让你们逮捕小乔纳森•怀尔德。」

  这句话似乎远远超乎派翠克的预料,让他像是缺氧似的连连张口。感觉真爽啊──拉撒禄摩擦著被绳子绑得有些痛的手腕这么想著。

  「为、为什么啊!我们不就是为了阻止她当上治安法官,才持续奋战到这一天吗!」

  「嗯,是这样没错。所以现况把我们逼入绝境了。但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说──你们要是逮捕乔纳森,那家伙肯定会死。」

  小乔纳森•怀尔德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靠的便是她出类拔萃的才能。她光是诈死短短几天,就招致了规模极大的反弹。若是将她在监狱里关上一遭,想必在她出狱时,镇上就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吧。不仅如此,将她视为祸根的各方势力也会觊觎她的性命,最后将她杀死。

  这便是鲍伯•巴顿过去所担忧的情况。

  「我随时有办法告发她,所以她不会去当治安法官;只要她没有坐上治安法官的位子,我就不会告发她。毕竟一旦这么做,就等于是判她死刑了啊。」

  双方的折衷方案由此而生。

  小乔纳森•怀尔德不会当上治安法官,但只要她不这么做,就得以存活下去。

  「今天最后的那场对决,对旁观者来说肯定是看得一头雾水吧。特别是争夺假钞的那一段,还特别阻挡了周遭的视线啊。」

  明明是拉撒禄和鲍尔街警探上门找碴,但最后不知为何是以拉撒禄遭到逮捕作收。乔纳森没付出多大的代价,就逼退了这两方──由于最后留下的是如此明瞭的结局,想必今后会以佳话的形式传遍大街小巷吧。

  「那个时候的她,乃是在鲍尔街警探发起攻坚时挺身一战,最后将之击退的英雄喔。光是这样的名声,就能让怀尔德商店撑过今后的日子。」

  「和他拜托莉拉达成的目标一模一样」。

  拉撒禄在脑中描绘起来自异国的娇小少女的身影。那纤细的身子究竟鼓起了多少勇气,才得以抵达这样的结局?拉撒禄真想找天好好问个仔细。

  派翠克涨红了脸。

  他像是打算放声咆哮,但终究还是强忍下来。他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已经拿拉撒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就算乔纳森真的有当上治安法官的打算,能告发她的终究也只有拉撒禄而已。

  最后,派翠克是这么开口的:

  「您居然对那个无药可救的恶人处处施恩,可真是善良呢!」

  拉撒禄轻笑了一声。

  「恶人是吧。就算是恶人,也不见得没有救赎啊。」

  「恶人没有救赎」。

  若是半年前的自己,想必会对这样的话语点头称是吧。他认为自己也属于恶人的一分子,并能断言世上存在著无药可救的人类。

  但现在的拉撒禄会否定这句话。

  只要活著,就能盼到救赎到来的那一天。

  像是在失去一切后只能匍匐徘徊的冬日镇上。

  像是险些被巨大的权力车轮辗碎的温泉街里。

  像是决定要放任一名少女丧命的小小村庄。

  像是因糟糕透顶的失败而不得不买下奴隶的赌场里。

  他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救赎。拉撒禄肯定一直受到了救赎的垂青吧。所以,他说什么都得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总有一天会与救赎的契机相遇。

  要是能传达给那个奇装异服的女子就好了。

  他这么思索著,随即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在透过死亡才能达成的理想遭到摧毁后,她若还打算寻找起新的死期,那只要由拉撒禄出面阻止即可。拉撒禄会持续阻止她,直到她萌生了活著达成目的的念头,或是遇上了与目的无关的救赎为止。

  路罗伊•费尔汀也还活著。舍弃理想的他,也许会这么获得救赎,也可能有朝一日再次返回鲍尔街警探之中。

  这也是唯有活下去才能盼到的转机。

  右手稍稍传来了麻痹感。他想起那个糟糕透顶,只为了支配城镇的欲望而活的老人。老人若是能存活下来,或许也还能迎来转机吧。

  拉撒禄没理会还有话想说的派翠克,将身子靠上了马车的车门。自从在暗巷里撕毁了养父留下的话语后,拉撒禄就一直在寻觅著。

  如今,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找到了第一项。

  「就订为『赌博师从不寻死』吧──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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