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第十一章

  十月十四日,我的单行本《目眩》的样书完成了。我带着赠书爬上晕眩坡,拜访京极堂。

  老实说这半个月来,我几乎成了废人。并不是事件影响,而是我自己的关系。我本来就是这种人。不过在这段期间,鸟口曾来访过几次,向我报告事件的后续消息。

  技师甲田禄介知道一切内幕。

  他知道自己造的是什么机械,也知道用在什么地方——

  甲田十分清楚美马坂的研究的重要性,他在人品上也很钦佩美马坂幸四郎,认为他是个天才。但是很意外的,他是个热心的净土宗信徒,所以对于美马坂的思想本身长期以来抱持着强烈的疑问。

  他说,他在听到加菜子被如何处置后就对一切生厌了。甲田当然认识生前的绢子。也很快就察觉到阳子与加菜子的关系。

  医学并非只靠理论存在。支持理论的技术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那间研究所可说有一半是甲田的作品。他莫名的就是无法忍受这点。也不是说真的造了多邪恶的东西,但就是觉得难以忍受。

  甲田在短时间内就跟雨宫亲近起来。

  或许是因为雨宫跟甲田一样出身于技术领域吧。

  然后,甲田完全厌恶起自己的工作了。

  久保来访时,美马坂指示甲田再次激活匣子。

  甲田讶异于美马坂要对没有受伤的男子做什么,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后感到十分烦闷。

  “要是我没做这种东西的话,那个青年就不会变成那样了。这也是我的错。”

  据说他是这么说的。

  年老的技工面对多数的闯入者,预感到结局的来临,企图自杀。

  那间研究所的加护病房也兼集中管理室。机械的本体分成一楼与二楼。铁门中全部都是人工脏器。甲田按照顺序一一将之破坏。我想那是美马坂在看过计量器的数值之后的事情。甲田最后破坏了动力室的配电盘,等燃料用尽的同时上吊了。

  可笑的是,夏木津从头到尾观察着他的行动。等他全部破坏殆尽上吊了之后才出面阻止,修理好配电盘,确保由外部供电之后才上楼来。

  他这次总共阻止了两个人的上吊。

  木场如自己所说的一样,只受了轻伤,别说是入院,连医院也没去。反而青木还比较严重,听说肋骨的裂缝裂得比入院前还严重。不过这位青年不愧是前特攻队队员,十分强健,十天后就出院了,还与京极堂一起来拜访我家。

  我刚好为了单行本的讨论而出门。听妻子说,他看来气色很好。

  木场似乎没受到什么处分。看来我们在乘坐夏木津的疯狂飞车时,京极堂已经跟大岛警部疏通过了。

  他还真是个不容小看的男人。

  报章杂志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导。只作了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自杀——的虚假报导。幸亏,前天晚上发现的久保的手脚并没发表那是久保尸体的一部分,结果变得十分暧昧且不透明。而且在自杀的消息之后,关于久保的丑闻报导也嘎然停止。不知是背后受到压力,还是说媒体的关心也不过尔尔。

  不知阳子受到了什么处置。

  《实录犯罪》当然掌握了真实,可是等了又等,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有心报导。别说是报导,现在连下一期的刊物都还没发售。附带一提,增冈说夏木津拿到的侦探费不必还,所以全数都归他所有,只不过右手进左手出,全都落入了赤井书房的口袋里。

  当然,是当作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的修理费。听说社长赤井打算用这笔钱来改造成丰田汽车的轿车。

  夏木津躺在京极堂的客厅里。

  连鸟口也在。听说在事件之后他三天两头老往这里跑。

  屋主则是十年如一日,摆着一张臭脸看着难懂的书。我坐到我的老位子上,从包袱里拿出两本刚印好的著作。京极堂很高兴地——或者说,大笑着呼叫夫人过来,说:

  “大家看哪,这是关口的书啊。”

  不知是在褒奖我,还是在把我当傻子耍。

  “装订很不错。虽然肯定会滞销,但真的是本好书。恭喜了。”

  说完又笑了。看来应该是在把我当傻子耍吧。

  夫人则真心诚意地为我高兴,泡了杯热红茶给我。接着也笑着说:

  “这下子得好好庆祝一番才行呢。”

  夏木津躺着,看也不看一眼地说:

  “也给我一本吧。”

  鸟口虽然客气地说要自己买,不过京极堂立刻接在他后面说:

  “那就在我的店里买吧,这本就卖你了。”

  听到他的风凉话,鸟口立刻回答:

  “唔嘿,这样太过分了啦,那我不就真的得买了。”

  鸟口果然还是想耍迷糊啊。

  “对了对了,听说福本辞掉警察的工作了耶。”

  鸟口突然想到似地说了。

  “好象改行去牙刷公司上班了。”

  消息还是一样灵通。

  “然后楠本君枝把那间房子卖了。寺田兵卫把信徒喜舍的钱全部归还了,不够的部分就靠卖掉那间住了三代的道场充数。至于二阶堂寿美用掉的部分就不追究了。”

  大家都卖了原本住的箱子吗?

  “兵卫似乎等侦讯结束就要出家喔。反正他也没犯罪,很快就没事了吧。而君枝女士则是打算等安定下来之后要搬到高圆寺的公寓住 。”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这是我赖以维生的技能嘛。”

  “哎,说的也是。喂,京极堂,那阳子小姐——结果怎么了?”

  京极堂略扬起单边的眉毛,说:

  “应该有酌情量刑的余地吧。那种状况也适用于心神丧失状态。更何况为她辩护的是增冈先生,更是叫人放心。他很优秀,也很了解阳子小姐。只不过事件本身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木场大爷又得写一堆悔过书报告书的,肯定又会发牢骚说想活动筋骨吧。”

  “不知木场大爷——能不能打起精神。”

  看过爱上的女人的内心黑暗,又亲手将她逮捕。

  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大笨蛋,你一点也不懂木场修这条汉子!”

  夏木津站起来。

  “——那家伙像块顽强的豆腐,给他三天就又生龙活虎了,生龙活虎。个性执着却又不怕打击,而且还极端习惯失恋。”

  虽然是莫名其妙的比喻,不过我好象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夏兄,这么说来,那时你说的阳子深爱的人是——美马坂教授吗?还是……”

  原来不是木场吗?

  夏木津一口气喝干红茶,

  “大笨蛋,那种事谁还记得啊?”

  他说。

  天气已经完全进入秋天。这个家的猫似乎已经不再到檐廊上睡午觉,见不到牠的踪影。

  我问京极堂一件那之后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喂,我说啊,魍魉到底是什么?你那时说什么魍魉是境界线之类的,那是什么意思?另外,你的驱魔最后算成功了吗?”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看了我一眼。

  “你这家伙理解力真差耶。魍魉这种东西啊,本来就不是会附在人身上的妖怪,所以本来就驱除不了。”

  “驱除不了?那不就……?”

  “魍魉啊,本来就是在泽川之地模仿人的声音来迷惑人的妖怪。有外型却无内在。什么事也不做。是人类本身变得迷惘。”

  “人类本身?”

  “那你驱除的是?”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摇晃他们内心的中心部分,把多余的东西晃落而已。像这样缓缓地摇晃。”

  那我多余的东西也被晃落了吗?

  “关口,没必要想得太复杂。比如说山就是异界,是他界,是另一侧的世界。海也亦然。但泽川不同。自古以来低地湿地泽川湖沼之类的地方都是境界线。所以魍魉才会站在境界线上迷惑人类。魍魉出于水,巡绕周边,但就是不到中央来。因此他不出于土。勉强由边际到中央露脸的话,就会害自己陷入只能从土中挖尸来吃的境地。”

  “那你对御筥神说的那些装神弄鬼的话又是什么?谎话吗?”

  “我不是早说过了?我只有两件事没做过——没说过谎跟没绑过和尚头(注一)”

  注一:此句原文中,说谎的“说”与绑发的“绑”同音,为同音俏皮话。

  “你上次不是说是丸髻(注二)?”

  注二:一种日本传统女性发髻。多为已婚者所扎。

  京极堂连呼“好象是这样,好象是这样”,大声笑了。鸟口也跟着笑了。

  “关口啊,总之,魍魉是属于境界线上的怪物,所以不属于任何一方。随便对他出手就会受到迷惑,小心一点比较好。你这种人特别容易受到另一侧的魅力所蛊惑。”

  京极堂恢复认真的表情说。

  过了不久,很难得地伊佐间屋来拜访京极堂。

  他说这近一个月来都在山阴地方旅行。

  还买了一堆很符合他作风的、不知在哪买到的珍奇民间工艺品当作礼物,我选了个河童倒立模样的玩意儿。

  问他钓鱼之旅如何,他回答:

  “嗯,钓鱼很棒。”

  问他钓到多少,他回答还过得去。然后勉强改变话题说:

  “这事先不管,我碰到一个怪人了。我们住同一旅馆,嗯,真的是个很怪的家伙。”

  看来是没钓到了。

  “我是在岛根的川合这地方住宿时碰到他的,那里有间叫做物部神社的神社,啊,中禅寺你应该听过吧?”

  “十月九日有庙会嘛?我记得那里的庙会好象会举行骑马射箭的表演?”

  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肯定很清楚。

  “对对,一堆插了旗子的马跑出来,然后还有巫女跳舞。我就是去看这个。庙会前一天,跟那家伙住同一间旅馆。那个人看起来一脸愉快的样子,嗯,看起来好象真的很幸福。只不过衣服脏了点就是了。天气已经蛮冷了,他还穿开襟的衬衫,没有外套,底下穿著皱巴巴的灯芯绒裤,满脸傻笑。然后……”

  开襟配上灯芯绒?

  “还带着这么大的铁箱子。”

  匣子——?

  “然后他一直很小心翼翼地抱着。连庙会也带箱子去看。偶尔还会打开盖子,对箱子里面说:‘看,是马喔’或‘巫女在跳舞了’之类的话。很奇怪对吧?就像是夜市的——”

  伊佐间屋后来的话我都听不到了。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却好象不断在远离。

  带走加菜子的雨宫,在逃亡的最后到了岛根县。

  没有换洗的衣物,身上的钱应该也用尽了。

  到底是怎么去的。

  而且——

  由伊佐间屋的话听来,他果然还是成功获得了幸福。

  他适应了环境。

  伊佐间屋还在说。

  “——啊,很好笑吧。实在太可笑了,我就问他那个箱子里放了什么,结果——”

  我浮现不可能的想象。

  想象匣中的加菜子还活着,带着日本人偶股美丽的脸庞,恰恰好收在匣子里,以铃声般清澈悦耳的声音说:

  ——呵。

  然后对我微笑了。

  “——结果他说:‘被您注意到了吗’,并打开箱子给我看,里面是——”

  里面是,

  “里面放了黑抹抹的像是鱼干的东西。”

  “这——”

  鸟口说。

  “——通知木场先生比较——啊,应该没用吧。”

  雨宫是杀人犯。

  但是就算知道此事,木场也不会去逮捕他。

  雨宫他——

  “雨宫他就算被逮捕送入监狱,也能适应环境获得幸福吧。”

  对他而言,法律一点效力也没有。

  “或许吧。”

  京极堂说。

  “美马坂费尽心思努力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事物,雨宫却早就得到了——”

  他后面的话很难听清楚。

  不过我想,他想说的是这样。

  ——美马坂真笨哪。

  “雨宫现在也很幸福吧。”

  “应该没错。要幸福其实还不简单?”

  京极堂望着远处。

  “只要别当人就成了。”

  这家伙的性格真是扭曲。那么最远离幸福的就是你,第二则是我了。

  夏木津又睡了。京极堂在看书。鸟口跟伊佐间屋聊天。

  我想象着。

  独自走在荒凉大地上的男子。

  男子背上的匣子里装了个美丽的少女。

  男子心满意足,不断、不断地走下去。

  即使如此,

  我还是,不知为何——

  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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