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樱花季与油毡地的温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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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坡道两旁樱花盛开,循著道路登上坡顶,是一家全新装潢的医院。由于它比附近其他建筑物都还新颖漂亮,看上去少了点生活色彩,猛然一看不像医院,倒像是办公大楼,不过,我的心情也因此轻松一些。在柜台告知来意后,人员爽快地告诉我病房号码。

  想到自己即将与素昧平生的人碰面,我很紧张,更别说对方还是因病住院的女孩子,我当然更加忐忑。

  在医院内等电梯时,我有点静不下心。

  忘记谁曾说过,她长得非常漂亮。

  听说她叫渡良濑真水。

  还记得高一第一次开班会时,班导芳江老师扯开嗓门道:

  「渡良濑真水同学在国中时生了重病,不得不长期住院疗养。我们祝她早日康复,快点回来学校和同学们共度愉快的校园生活。」

  教室里有个空座位。我们学校是国中部直升高中部的私立完全中学,因此班上同学大多从国中就认识,即使如此,见过渡良濑真水的人依然寥寥可数。

  「听说她得了发光病。」

  「应该都没来上学吧。」

  「等等,她是谁啊?」

  「据说她最后一次来上课,是国一五月时的事。」

  「我对她完全没印象。」

  「你们谁有她的照片?」

  班上男生不时会聊起关于她的小八卦,但在无人掌握更多资讯的情况下,话题很快便结束。

  如果确定是发光病,她恐怕很难再复学。大家都知道,那种病是绝症。

  病因不明,目前也还没找到治疗方法。

  痊愈的机率几乎是零,多数患者必须终身住院。病情会随著年龄增加逐渐加剧,发病时毫无预兆,确诊的平均年龄为十几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一旦得病,致死率极高,许多人撑不到成年就丧命,症状则因人而异,主要的病徵是皮肤产生变异。

  ——变得会发光。

  病患的身体在夜里照射到月光,会散发出朦胧微弱的白色萤光。据说病情越重,光芒越强,所以才被称为发光病。

  ……总而言之,我恐怕无缘在教室见到这位名叫渡良濑真水的女同学了。得出结论后,我很快便淡忘这件事。

  过了几天的下课时间,一张巨大的卡纸传到我的座位。

  「冈田,换你写。」

  「写这干嘛?」

  「写给那个罹患发光病的女生啊,名字叫啥我忘了,大家不是约好要一起留言给她吗?」

  哦……我有点不以为然,拿起笔快速在卡纸上写字。

  〈祝你早日康复。冈田卓也〉

  我花了三秒钟草草写完,准备将卡纸传给下一位同学。

  「哇,冈田,你太随便了吧。」

  「接下来要传给谁?」

  「这边的都已经传完了。啊,香山还没,你传给他吧,记得你和他满要好的?」

  「没有吧,普通而已。」

  语毕,我走到香山的位子。

  香山彰还是一样邋遢,制服衬衫没扎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长得高又留长发,但没有小混混的气息,也不爱逞凶斗狠,简单来说就是「不上进」。他长得眉清目秀,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男孩子们则因为他说话目中无人的态度而对他保持友善的距离。

  「香山,起来。」

  「我当上美少女宿舍的管理员了……」

  他口中说著梦话,似乎在梦中过得很愉快。我用力摇醒他,逼他回到现实。

  「哦?冈田喔,怎么了?」

  如果可以,我其实完全不想主动接近他,不过这和他不修边幅的个性无关。

  我过去曾经欠香山一个人情。我们并不是一般的好朋友,对我来说,香山更接近「恩人」吧。

  我用的虽然是聊天打屁的口吻,心头却莫名紧张。面对香山时,我总是感到无所适从。他不是我能放松说话的对象。

  「班上同学要合写祝福卡,换你写了。你知道吧?写给得发光病的那个女生。」

  「喔。」

  香山从我手中接过合送的祝福卡,睡眼惺忪地盯著。

  「渡良濑真水……」

  他的语气和表情,似乎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我感到很意外,忍不住问:

  「你们认识?」

  「不算……只是有点怀念罢了。她改姓渡良濑了啊……」

  香山喃喃自语,接著说:「好吧,我写。」我心想任务达成,转身准备回座位。

  「冈田,你最近好吗?」

  他忽然从背后发问。

  「什么意思?」

  「你都没事吧?」

  「对啊。」

  我压下心中的烦闷,如此回答。

  「因为你会不定期发病。」

  他的口吻彷佛看透了一切。

  「我很好啦。」

  多管闲事——我在心中抱怨,没有说出口。

  「上次请同学们合写的祝福卡已经完成了,老师想请一位同学周末送过去。由班上同学送去,应该会比从老师手中接到卡片还开心吧。有没有人要自告奋勇?」

  芳江老师才二十岁出头,长得算是漂亮,不过大概是当老师的时日尚浅,主持班会时总是哪里卡卡的。

  我听了只觉得「好麻烦喔」,应该不会有人举手吧?相信其他人也是这么想,到最后芳江老师只得指派某人送去。拜托千万不要抽到我—在座的人无不低头,连隐藏内心的想法都懒。

  就在这时……

  香山轻轻举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转头看他。

  「我去。」

  「啊,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我难以形容香山当时的表情,总觉得当中似乎隐含某种沉舟破釜的决心,不像是发自内心想主动帮忙。

  ……讨厌的话干嘛举手?香山何必自找麻烦?我当时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紧接著周末来临,我在星期天突然接到香山的来电,约我出来碰面。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们的交情并没有好到假日会出去,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行程。

  尽管觉得麻烦,我还是依言前往他家。

  「我感冒了。」

  香山穿睡衣、戴口罩,来玄关开门时说。

  「还有点发烧。」

  但我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发烧,感觉他连装病都懒。

  「你想叫我干嘛?」

  我有点不耐烦地追问。

  「啊,我生病了……不方便去探望渡良濑真水。」

  「你要我代替你去?」我确认道。

  香山简短回一声「嗯」,转身回到屋内,拿来要交给她的讲义和一堆有的没的,说「麻烦你了」,将东西硬塞给我。

  然后他马上转身、拒绝多说,就这样走回屋子里。

  坦白说,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2

  于是,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前往医院,探望一位陌生的女孩。

  渡良濑真水住的医院位在电车路线的终点站,我在与通学方向相反的电车上摇晃了三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从车站走到医院后,我依照柜台人员的指示,搭电梯到四楼,穿越铺著油毡地毯的走廊来到病房前。

  推门进去,里面是女性专用的多人病房,其中两名女子年纪较长,另外还有一位读著书的女孩,想必她就是渡良濑真水。我缓缓走近,她似乎察觉了声息,视线从书页抬起,仰起脖子看我。

  惊鸿一瞥,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美少女的传闻是真的。

  她很漂亮,但我想不到该用像谁来比喻。她的眼神射穿我的心,眼珠乌溜溜的,自然纤长的睫毛与优雅的双眼皮加强眼部轮廓,教人过目难忘。而且,她的肌肤白到不真实,丝毫不见日晒痕迹,大概是因为这样,她和班上其他女生的氛围截然不同,彷佛生长于不同国家。

  她的鼻梁精致好看,脸颊不见分毫赘肉,樱桃小口抿成一直线,背挺得直直的,身材匀称,带著光泽的发丝垂至胸前。

  表情中不见丝毫矫饰,非常单纯率直。

  「你是渡良濑同学吗?」

  我小心翼翼地出声搭话。

  「我是。请问你是?」

  「冈田卓也,你从今年春天起的同班同学。」

  我简单地自我介绍。

  「原来如此。你好,我叫渡良濑真水。卓也,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她突然直呼我的名字。

  「请你直接叫我的名字『真水』。」

  我没有和朋友用名字称呼彼此的习惯,因此不太适应。

  「为什么?」

  「因为姓氏这种东西很容易改变。」

  这是她的说法。难不成,她的父母离婚了?但我没有多问,心想还是不要刚认识就探人隐私。

  「好,总之以后我都叫你『真水』。」

  「谢谢你,我喜欢听别人叫我名字。」

  她含羞而笑,顷刻间瞥见的白牙,白到令我微微吃惊。她用了「喜欢」这两个字,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换我问了。卓也,你今天怎么会来?」

  「啊,我带了讲义和大家合写的祝福卡给你,老师说由同学送来你会比较高兴。」

  「高兴,我很高兴。」

  我递出信封,她从封口取出大家合写的卡片,充满好奇地读著。

  「你的留言好冰冷喔。」

  我顿时一慌,探头偷看卡片。我的留言排在纸张的角落。

  〈祝你早日康复。冈田卓也〉

  「有吗?不会吧……」

  我想那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不过真的太简略了,看起来像随便用三秒撇出来的。她应该很机灵,所以才能一眼看穿。

  「好像有一点,对不起。」

  于是我不再找藉口,老实道歉。

  她略显吃惊地看著我。

  「那句话没糟到需要道歉呀。」

  我发现她说话有种独特的风格。

  「卓也,你其实不想来对不对?是老师勉强拜托你来的吗?」

  本来应该是香山要来才对,但我认为没必要说实话,脑中闪过「善意的谎言」这个词。

  「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真的吗?太好了。」

  这句话的语气是真的感到如释重负。她感觉很聪明,喜怒哀乐却都写在脸上。

  「这是什么?」

  我决定转移话题。床边的桌子上摆著像水晶的玻璃球,仔细看会发现里面有栋迷你的西式度假小屋,窗内做了发光效果,为看者增添生活的温度。

  「啊,这叫玻璃雪花球,我很喜欢这种东西。」

  她放下卡片,手心伸来。「帮我拿。」我赶紧为她递上。

  「你看,下面有雪。」

  凝神细瞧,玻璃球内的小屋地面,铺著看似雪花的细小纸片。

  「原来如此。」

  「不只这样,接下来才好玩喔。像这样把它摇一摇……」

  她在我面前摇摇雪花球,玻璃当中立刻刮起漫天飞雪。纸片不知经由什么设计,化作吹雪缓缓飘落地面。

  「喏?很像下雪吧?」

  果真像是下了一场雪。

  「这是爸爸以前买给我的……现在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所以格外珍惜。」

  看来她的父母很可能真的离婚了。但我只是想想,没有问出口。

  「我会看著它,想像自己住在雪国,到了冬天就会下雪,吐气会变成白雾。我想窝在暖炉边看书生活,光是想像就很开心。」

  玻璃球内还在下雪。

  接下来她仍说个不停,那种说话方式感觉像是憋了很久,一直很想找人说话。我并不觉得反感,话题本身不无聊,我也不讨厌她的说话方式。

  到了傍晚,她终于关上话匣子,我也差不多该打道回府。

  离别之际,她对我说:

  「卓也,最近还能看到你吗?」

  我困惑了,但她的表情略显寂寞,我实在不敢说:「不,我只来这么一次。」

  「过一阵子吧。」

  我用暧昧的答案取代心中的想法。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我想吃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

  她有些害羞地说。

  「波奇棒?」

  「因为啊,我现在只能吃医院的餐。我妈妈很严格,根本不可能买给我吃,医院里的商店又没卖,我没人可以拜托了。」

  接著,她抬眸乞求:「不行吗?」

  「好、好吧,我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便答应了,然后走出病房。

  3

  「见到渡良濑真水本人,感觉怎么样?」

  隔天放学后,我和香山在回程的便利商店前并肩吃冰淇淋时,香山冷不防问。我的份是他请客,大概是想答谢我吧。我边将冰淇淋送入口中,边茫然回想昨天的经过。

  「嗯,她真的很漂亮。」

  其实他没问我长相的事,但我还是这么说了。

  「她的病情呢?」

  「不知道耶。」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回答不太好。

  「香山,你们认识?」

  「以前算吧。」

  香山含糊其词。

  「对了,她的父母离婚了吗?」

  我有些在意,忍不住打听。

  「大概喔,因为她以前姓深见。」

  冰淇淋不一会儿就吃完,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便利商店,于是一同走去车站坐车。

  车厢里只有一个空座位,我坐下来,香山拉著皮拉环,懒洋洋地眺望车窗外。

  「我还想请你再帮个忙。」

  苍翠的树影与住宅街从车窗外快速流过。

  「你可以再去看她一次吗?」

  「什么?」

  「帮我问她,她的病什么时候会好。」

  我感到狐疑。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上次他叫我去探病时,我就已经感到莫名其妙,这下子更是一头雾水。

  「你自己去问。」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闲聊之际,香山下车的车站到了。

  「对了,不要向渡良濑真水提起我。」

  香山最后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下电车。

  「喂,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朝著香山的背影大喊,但车门随即发出开汽水瓶般的「噗咻」声,硬生生地关上门、发车。

  ……又来了,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距离我要下车还有一段时间,睡意突然袭来。我闭上眼睛,身体靠向椅背,没多久便失去意识。

  当我醒来时,电车已经驶入终点站,站前街景尽是不入时的小咖啡厅招牌和个人经营的小书店,随意修剪的行道树为风景增添了绿意,横溢出卫星城镇终点站的闲散风情。眼前的景象似乎有点眼熟,我马上想起……

  渡良濑真水住的医院,就在这一站。

  这里相隔我家整整七站,我彻底坐过站了,听到「本列车不再提供载客服务」的广播,不得不走下月台。我看到站内商家店门前的架上有卖波奇棒,其中也有真水想吃的碎坚果口味,回过神来,已经向卖东西的阿姨说「我要一个」。我将买好的东西放入包包,走向验票闸门。

  反正来都来了,我觉得买个波奇棒送去似乎也不赖。

  来到病房,我发现渡良濑真水不在。

  床上空空如也。

  「你找渡良濑吗?她去做检查了喔。」

  我急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说话的是住在同一间病房的人,一位相貌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我不知道她要多久才会回来,想说既然来了,就等等看吧。

  床边的桌子上摆著那颗玻璃雪花球。

  我拿起它,学她昨天做的那样摇了摇。

  雪花球中下起雪。我望著它好半晌,总觉得里面隐藏著某种秘密。当然,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怀著玩心,不停用力摇晃雪花球,里面持续下著暴风雪。我越玩越起劲,一股脑儿使劲摇著。

  谁知下一秒,我突然手滑。

  雪花球溜出掌心,垂直落下,狠狠撞上医院的地板。

  喀锵!

  刺耳的破裂声传来。

  糟糕——我感到眼前一暗。

  「咦?卓也,是你啊。」

  背后响起真水的声音,我慌张回头。

  时机也太不凑巧了吧。

  「啊。」

  她慢了半拍才注意到我脚下的碎玻璃。雪花球碎成片片残骸,她明显脸色一沉。

  「卓也,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边说边慌乱地跑过来。

  「我没事……真的很抱歉。」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她伸手捡拾玻璃碎片。

  「好痛!」

  短促的呻吟传来,她好像割伤了手指。几秒后,红色的液体渗出皮肤,涔涔滴下。

  「你先冷静点,我去要OK绷。碎片我来清理,你躺在床上就好。」

  我赶紧下达指示。她静静地爬上床,背靠墙壁坐下。

  我去护士站要来OK绷给她,然后默不作声地捡起玻璃碎片。

  清完地面一轮后,我把玻璃碎片集中起来,拿去病房外的垃圾桶丢掉。

  当我回到病房,只见她面无表情,拿起雪花球的内部残骸眺望,将只剩下台座与迷你木屋、再也不下雪的雪花球捧在手心里。

  「没办法呀,有形之物终有毁坏的一天……同样地,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长生不老。」

  语毕,她将手中物搁在床边桌上。

  「摔坏或许比较好。」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为什么这样说?」

  摔坏它的明明是我。我不懂她的心境,忍不住问。

  「没有珍贵的东西,好像就能爽快地离开这个世界。」

  从她口中冒出这句奇怪的话。

  「欸,卓也,你觉得我看起来还能活多久?」

  这真是把我问倒了,老实说,我从没听过发光病患者能长寿的例子,不过至少就我目前看来,她完全不像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

  「我不知道。」

  我放弃思考,明白表示。

  「应该没时间了。」

  她的声调始终四平八稳。

  「现在的我就像是幽魂。去年的这个时候,医生宣判我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我照常过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按理说,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结果精神意外地好。怎么会这样?」

  这段话听起来像在描述别人。

  我暗忖,我们才刚认识,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她的语气莫名开朗。

  顷刻间触动我胸口某处。

  我不明白这种心乱的感觉所谓何来,更不了解该如何称呼这股情感。即使想破了头,我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了。

  回家后,脑中还是装满渡良濑真水。我躺在客厅角落的佛坛前,不停思考。

  不懂,总觉得她思考的是心灵层面的事。不论怎么想,我都无法参透她的感受。

  因为我们才十几岁啊。

  一般人遇上死亡,都会感到悲观或是绝望,难过得无法承受,然后强迫自己接受非死不可的事实,饱受无能为力的感觉所苦,脑袋也会开始变得不清楚。连过了八十大寿的爷爷在临终前也难免如此。

  然而她的口吻彷佛期待著死亡到来。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接著,我心血来潮地在佛坛前上香,敲响那不知何名,长得像碗的金属,发出「叮」的一声。

  姊姊身穿水手服,在佛坛前的遗照中对我笑。

  冈田鸣子,十五岁早逝。

  姊姊在我读国一的时候,被车子撞死了。

  不知不觉间,我也来到高中一年级。

  鸣子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断气的?

  她最后想到的事情是什么?

  我忽然在意起种种细节。

  鸣子……我认识了一位女孩,她叫渡良濑真水。她应该有颗细腻的心,但是好像一点也不畏惧死亡。

  可是,我想问的是……

  鸣子,你呢?

  无论我在心中如何探问,照片中的姊姊都不会回话。当然啊,这是当然的……

  就寝时间到了,我回到自己房间钻入被窝,当天晚上却辗转难眠,脑海中一直浮现渡良濑真水的脸,挥之不去。

  ——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反覆播放,就像遇到喜欢的曲子段落,或是莫名残留在耳里的广告歌,无穷尽地重播回荡。

  隔天上学,我打开书包,发现里面还放著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

  这下该怎么办?

  摔碎东西后一阵手忙脚乱,忘记交给她了。

  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放学后再去一趟医院,单纯把波奇棒送去。

  搭车的路上,我不禁心想,像这样天天到医院报到,会不会给她添麻烦?我摔坏她珍藏的宝物,她会不会其实完全不想再看到我的脸?

  仔细想想,真的很尴尬。当时,她要是对我发脾气可能还好一点。她大可以将怒气直接、痛快地发泄在我身上,这样我会比较轻松。而现在,我的五脏六腑都泛起令人不适的痛楚。

  明知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我还是忍不住想和她有所牵扯吗?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只能不停寻找动机。

  大概是因为……不,一定是因为她很像鸣子姊姊。

  她们的长相并不像,个性也南辕北辙,我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她们在某方面很相似,最接近的说法大概是氛围吧?「当时」的鸣子与渡良濑真水有某部分重叠。

  关于姊姊的死,我始终有个地方不明白。

  我感觉到,只要和渡良濑真水在一起,或许就能解开谜底。

  来到病房前,我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深深地、轻轻地吸饱空气,再吐出来。

  下定决心后,我推门而入。

  和初次来访时一样,渡良濑真水坐在最里面的病床上,仔细一瞧,她正对著笔记本写字。她在附细长滚轮的病床桌上摊开全新的B5笔记本,专心地写字,表情无比认真。我不好意思叫她,瞬间犹豫了一下,不过她察觉到我的气息,主动抬起头。

  「你来了啊,怎么不叫我一声?」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我说。

  「你在写什么?」

  她看起来稀松平常,没有昨日临别时那种彷佛轻轻碰触就会碎掉的脆弱,不过,大概是因为这样,我从她的态度察觉一丝疏远。

  「秘密。」

  笔记本被收走,翻了过去。她不想给我看。

  「好吧。」

  反正八成是日记之类的。我没有继续追问,轻轻将带来的波奇棒放在桌上。

  「啊~是碎坚果口味的波奇棒!我可以吃吗?」

  真水双眼闪闪发亮地拿起波奇棒问。我点点头,见她俐落地撕开包装,发出轻脆的「喀哩」声一口咬下。

  「吃起来和一般口味不太一样呢。」

  她心情绝佳地笑了,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高兴。

  「偷偷告诉你吧。」

  我一时之间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马上想起笔记本的事。

  「我呀,正在把死前想做的事情一件件写下来。」

  我好像……听过类似的事。应该有不少人会在死前回顾人生,一了心中的遗憾,完成未竟的心愿,像是感动的重逢,或是去见喜欢的艺人。

  「上次检查时,我问医生我到底还能活多久,医生只是一脸为难地说:『不晓得耶,大概还能撑半年吧。』真是个庸医呢,究竟把人命当成什么?所以,我想说机会难得,不如来充分利用剩余的宝贵时间吧。」

  她一口气说完,又微微蹙眉。

  「不过,我也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

  「我不能出门啊。病情真的不太妙,医生严禁我外出,还被特别警告呢。」

  这时,我的脑中浮出一个念头。

  而且不是值得赞许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罢了。

  那本笔记本里,究竟写了什么?

  不知为何,我在意得不得了。

  渡良濑真水死前想完成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我来帮忙吧。」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吓了一跳,转头望向我。

  「为什么?」

  「我想赔罪。我摔坏了你的雪花球,这是无法挽回的遗憾,光是向你道歉还是不够,那样太随便了。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什么都好,只要是我能帮的事,尽管告诉我吧。」

  「真的吗?」

  真水稍作沉默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真的什么都可以?」

  她的声调拉高了半音,这是试探的口吻。

  「真的,我向你保证。」

  我乘势说道。

  她蓦地睁大盯著我的眼睛,轻轻「啊」了一声。

  「我有一个好点子。」

  不知道她的脑袋瓜里都装些什么,神情变幻莫测,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去,有如拨云见日的晴空。

  「欸,你愿意听我说吗?」

  剎那间,不妙的预感闪过脑海。

  再听下去,我应该就无法回头了。

  ……尽管心里知道,但我彷佛被她的双眼吸住,心中只浮现一个答案。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和渡良濑真水之间奇异的缘分,就此展开。

  4

  「卓也,我想要请你替我完成这些事。」

  真水说完,羞赧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像是一个大孩子。

  「……什么?」

  我一时之间意会不过来。

  「我想要你代替我完成死前的心愿,然后来这里找我,告诉我你实际做过的感想。」

  「这太胡来了吧……」

  我愣住了,脑中至少冒出一百个问号。

  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换作是我看到自己想做的事被别人抢去做,大概只会生气吧,然而真水显然不是这样。

  「没办法呀,我不能外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你不觉得这个点子很棒吗?」

  听起来只是说服自己的说法。如果可以,她一定也想亲手完成那些事,否则也不会把它们写下来。她实在是因为情非得已,才不得不做出调整。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真水,你办不到的事就由我来完成吧。我会把中间发生的过程告诉你,这样对吗?」

  尽管我还有些混乱,依然反刍著她的话语做出回答。

  「没错。」

  她似乎很开心,甜甜地绽放笑容。

  「我不会那么坏,一开始就让你做太难的事啦。先从简单的开始吧,我看看喔……」

  真水打开笔记本,眼神认真地扫视页面,接著突然露出恶作剧的表情说:

  「我想立刻拜托你一件事……」

  老实说,我深感不妙。

  「我一直很想在死前去一趟游乐园。」

  她说,年幼的时候没有与父母同游游乐园的记忆,现在懂事长大后,才突然好奇游乐园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原先以为死前想完成的心愿,会是更加浩大的事,例如难以成就的远大梦想,所以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准备,没料到竟然是这么市井小民的愿望,害我听到的当下呆了一秒。

  「呃?也就是说……」

  冷静想想,我才猛然想起负责执行的人是我,不禁犹豫了。

  「是的,卓也,你去游乐园玩吧。」

  「不,等等……骗人的吧?」

  「是真的喔。」

  真水看起来毫不歉疚,脸上挂著恶作剧的微笑。

  一星期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来到县外有名的主题乐园。

  当然是自己一个人来。

  我忽然觉得好哀伤,好好的青春少年,为什么非得一个人来游乐园玩不可?

  游乐园基本上是与家人和情侣来的地方,这是常识,根本不会有人独自前来。

  更别说现在正值黄金周假期,放眼望去都是人、人、人,不小心被踩死都不奇怪,而且不外乎是情侣、全家福或是一群朋友共同出游,像我这样形单影只的游客果然没见著。

  一个男人独自跑来游乐园玩,怎么看都不对劲,不是被当成游乐园狂热者,就是被认为脑子有病吧。不过,他们全都错了,我不是游乐园狂热者,现阶段也相信自己还没疯。

  实际上,我相当引人注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敢说,我比路边的街头表演艺人还醒目,擦身而过的人时不时会偷看我一眼;偶尔也会遇到摆明是在嘲笑我的家伙,甚至还有小混混指著我大笑。我饱受注目礼。

  我真的不是神经病!

  我好想拿扩音器大叫。请问游乐园哪里可以买到扩音器?我要问谁才好?不好意思,我想买扩音器,请问哪里有卖?等等啊!我不是可疑人士,我的脑子很清楚!等一下!

  …………

  不过,我有预定行程要跑,不是单纯来游乐园玩的。不对,当然还是要玩,只是对我来说不是纯粹游玩。

  首先,我要挑战的是云霄飞车。

  我郁闷地买票,加入云霄飞车的排队行列。听说要排一个小时。啊~好想回家,我不耐烦到极点。

  附带一提,我最痛恨尖叫型的游乐设施,所以小时候玩过一次后再也没碰。我无法理解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坐上腾空的机器在高空中快速移动究竟哪里有趣?我完全不懂。我不是害怕喔,绝对不是那样子……反正,可以不坐我就尽量不坐。

  ***

  我再也不要坐第二次。

  那是人类史上最烂、最邪恶的移动工具。

  从云霄飞车下来后,我疲惫到说不出话,步履蹒跚地走著。胃部阵阵翻搅,害我差点把早餐的吐司吐出来。好恶心,心情恶劣到极点。

  可是,我的任务还没结束。

  我接下来要去真水指定的店,那是园内专卖甜食的咖啡厅。我又排队了半小时才进去。有二就有三,我又在排队时饱受注目,因为队伍中有九成五的人是情侣。对,那是一家气氛浪漫的店。

  来到店内,店员小姐各个穿著裸露度高的低胸制服走来走去。制服似乎是这家店的两大招牌之一,深受部分狂热粉丝欢迎,但我不是制服狂热者,坦白说兴趣不大。其中一位店员拿著菜单上前招呼,我连看都没看直接点餐:

  「我要『让我们坠入爱河的初恋圣代』。」

  店内传来一阵骚动。面对那些耳语,我好不容易才忍下大叫「你们是开司吗(注1)」的冲动。男子独自一人,坐在充满情侣的咖啡厅里,吃著初恋圣代。初恋圣代正是这家店的另一大招牌。「那个人是怎样」、「好恶喔」、「病得不轻耶」……我知道人们无不交头接耳,对我议论纷纷。我仰望天花板,闭上眼睛,尽可能放空脑袋。

  这是哪门子的惩罚游戏!

  好想消失好想消失好想消失。

  正当我拚命在脑中默念这句话时,本店招牌初恋圣代被端上桌。

  巨大的圣代上淋著满满的草莓果酱,杯子里还插著好几片夹心饼乾,将之妆点得更为丰盛。一颗心形巧克力坐镇中央,整体看来要两、三个人才吃得完。

  我要一个人解决它……?

  啪嚓!现场响起手机的拍照声。

  我讶异地回头确认,只见后方情侣猛拍我的照片。我没说话,瞪了他们一眼,却没产生什么吓阻作用。

  可恶,太可恶了。

  气归气,我还是姑且替圣代拍了张照。附带一提,这一客要一千五百日圆,有够黑心。为了不浪费食物,最后我还是独自吃完,期间周围的窃笑声从未中断。

  「卓也,我真是服了你耶!我笑到肚子好痛喔!」

  渡良濑真水看著初恋圣代的照片,听著我在游乐园的遭遇,笑到前俯后仰。这种程度的大笑已足以对同房病人造成困扰。

  「然后呢?然后呢?吃完初恋圣代后呢?」

  「我还去了鬼屋被鬼吓,去坐旋转木马被小孩吓,搭了摩天轮被情侣闪,最后回家。」

  我不耐烦地说。

  「感觉怎么样?好玩吗?」

  「糟到极点,我恨不得天上飞来一颗核弹,把游乐园炸掉。」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真水的笑点,她再次放声狂笑。我有点意外,没想到她是会豪爽大笑的人。

  「了解了解,谢谢你。游乐园果然不适合一个人去呢。」

  「我说啊……」

  这种事情不用特别确认也知道吧——我还来不及抱怨,真水先一步开口:

  「好,下一个愿望是……」

  她打开病房内的电视。这里虽是多人病房,但每一张病床都各附一台电视,只是之前我从没看她开过电视。

  真水花了一些时间转台,最后画面停在午间新闻。

  「你看,就是这个!」

  她雀跃地指著电视,新闻正在播放新型智慧型手机的发售报导,那是每年发售日当天都会造成排队热潮的热门机种,这次的首卖日订在周末午夜。

  「我想体验看看熬夜排队。」

  ……我假装没听见,打算打道回府。

  「等等!等等嘛,卓也!」

  「这个我死都不要!」

  「你看。」

  真水从床边斗柜的抽屉中拿出手机。那是一支分外老旧、白漆泛黄成象牙色的折叠式传统手机。

  「我到现在还在用传统手机。这支手机从我住院前用到现在,已经用了快四年,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这倒是,这年头实在很难想像还有人在用那种旧时代的古老手机。

  「好想在死前用用看智慧型手机喔。」

  「……那很贵耶,你有钱吗?」

  「镪锵~」

  语毕,她再次打开抽屉,拿出存摺。

  「那是?」

  「我存的压岁钱。」

  没想到世界上真有人会把压岁钱存起来。

  「爷爷、奶奶和亲戚们每年都会给我压岁钱,但我长年住院,连牢里的囚犯能花钱的地方都比我多,所以我全都拿去储蓄了。」

  我看了看真水递给我的存摺,上面的数字还真不小。

  「拿去用吧,我告诉你密码。」

  说著,她将提款卡一并交给我。

  「等一下。」

  我开始感觉到沉重,忍不住阻止。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随便交给别人。」

  「为什么不行?」

  真水双眼圆睁,微微歪头。

  「怕被盗领啊。」

  「你会盗领我的钱吗?」

  「我说啊……」

  我和她真的讲不下去。不过,她八成是故意的。

  「是你的话,我不担心。」

  她做出毫无根据的发言,硬把存摺塞给我。

  深夜时分,我准备溜出家门时,母亲唤住了我。

  「三更半夜的,你出门做什么?找朋友吗?」

  母亲一脸狐疑地看著我。这件事说明起来很麻烦,午夜十二点又快到了,我急著搭末班车赶去排队。

  「我稍微出门晃晃。」

  「鸣子那天出门前也是这样说。」

  母亲过度神经质地盯著我。

  「卓也,你不会死吧?」

  她的态度陡然一变,拋出这句话。母亲这样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当然不会。」

  我厌烦至极地说。

  「卓也,要是连你也死得不明不白,妈妈该怎么办……」

  我霎时感到忍无可忍。

  「鸣子死于纯粹的交通意外。」

  「可是……」

  母亲欲言又止,但我再也不想听了。

  「反正我不会有事啦。」

  我不太想再继续争论,就此结束话题,走出门外。

  我坐上电车,准备去排队帮真水抢购智慧型手机。

  即使是春天,深夜排队还是会冷到发抖。这世界上的闲人似乎挺多的,闹区的街头已经大排长龙。我直打哆嗦,独自静待天明。因为没事做,我不禁重新审度鸣子的死对母亲的言行举止所造成的影响。

  鸣子去世后,母亲开始会胡思乱想,担心我的生命安危。

  「今天有台风,你请假别去上课。」

  如果追问原因,她会认真回答「怕你被强风吹落的招牌砸中头」、「怕你被雨天打滑的车子撞到」等等。

  我真的很想求她放过我。

  「夏天吃生鱼片,要是食物中毒死了怎么办?」

  「泡澡时要是不小心睡著,淹死怎么办?」

  「练柔道太危险了,要是折断脖子怎么办?」

  「不准穿黑衣,要是被蜜蜂蜇死怎么办?」

  诸如此类,我有一个能从日常大小事联想到死亡的母亲。

  某个时期,母亲曾经频繁拜访可疑的灵媒,还逼我跟她一起去。她之所以变得迷信是有原因的。鸣子死于交通意外的半年前,她当时交往的男朋友便死于一模一样的车祸事故,母亲因而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们都被不乾净的东西缠上。尽管本身并无流产经验,她却有好一阵子深信是婴灵作祟造成的。

  简单来说,我的母亲有点精神失常。

  她还逼我去做心理谘商。鸣子的死也对我造成重大影响,母亲看到我这样子很担心,怕我精神不稳定,一时想不开——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你想过要自杀吗?

  你有没有好好睡觉?

  食欲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烦恼?

  我一律回答「不用担心」。唯有那一刻,我会刻意装出开朗的模样。

  我没事。

  我很正常。

  没有任何异状。

  因为我很小心,所以母亲不再咄咄逼问……然而她的心里依然在怀疑我。

  ——这孩子某天可能会突然死掉。

  这样的想法在母亲的心中扎了根。

  鸣子的死的确改变了我的个性,我变得比较内向寡言,尤其是她刚去世的那一阵子,我真的极少和家人讲话。

  但我以为这是自然反应。

  如果姊姊死了我还变得更爱笑,那才有病吧?

  我才觉得母亲应该去做心理谘商。

  我将买到的智慧型手机送去给真水,她的反应热烈,开心得手舞足蹈。

  「好棒,这样我也是文明人了。」

  把东西交到她手上前,我想狠狠向她抱怨昨天熬夜排队的辛劳,但我才说到一半,她就伸手打开智慧型手机的包装盒。

  「喂……你其实对熬夜排队没兴趣,只是单纯想要智慧型手机吧?」

  「怎么会呢?」

  真水笑咪咪地说完,从盒中取出手机高举在面前,口中发出「哇~」的赞叹声,眼睛闪闪发亮。

  「以后和你联络方便多了呢。」

  她的语气似乎很开心,我的怨气也一消而散。

  接下来的时间,她要我教她一些基本操作,我姑且输入了我的联络资讯。

  几天之后,她拜托母亲办好门号,手机终于可以上网。她马上传了讯息过来。

  『谢谢你。』

  就这样一句话。

  难道是当面讲会害羞吗?我也顺著她简短回道「不客气」。

  学校的午休时间,香山不知为何拿著黑白棋来找我,说要边吃饭边下棋。我还来不及拒绝,他就把前面两位同学的桌子并桌,放上黑白棋与自己的便当。

  我只能无奈地啃著事前买好的面包,陪香山下棋。

  「冈田,你几岁初恋?」

  香山下棋时,突如其来地问。

  「小四,隔壁座位的女生。」

  「我是小六。那么,你有做出表示吗?」

  我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当然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哪、过得好不好。

  「这不重要吧。」

  当时我没有刻意接近她,也没有向她表白,淡淡的恋慕随著分班自然淡去。我想每个人的初恋大抵如此。

  「我觉得很多小事其实都差不多,喜欢的食物、喜欢的吃法、擤鼻涕要用几张卫生纸……这些怎样都没差吧。」

  香山用起筷子意外地熟练,一面将便当菜色送入口中一面滔滔不绝地说道。

  「一张吧。」

  「我用两张。」

  他的黑棋占据角落,我的白棋一口气被改为黑棋。

  「不过啊,越重要的心意,越容易弄巧成拙,就跟下黑白棋一样。」

  香山这段话我听得懵懵懂懂。

  「我很厌恶这样。」

  他偶尔会像这样说话,我完全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对了,我照你说的又去探望了渡良濑真水。」

  一说出口,香山拿筷子的手瞬间停住。然后,他紧盯我的脸。

  「怎么?」

  「……然后呢?」

  「我看她精神挺不错的。虽然不了解详情,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死吧。」

  我本想多做说明,说我和真水后来又见了几次面,还有她列了死前的心愿清单等等,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总觉得这件事不该随便向他人提起。

  况且我对香山有些不满,因为他始终隐瞒要我去见真水的理由,所以我也认为自己没义务向他一一报告,更别说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解释起来很麻烦。

  「香山,你有没有事情想问?」

  「嗯,她的三围。」

  「自己去问。」

  黑白棋看起来胜负已定,香山胜出,但他自个儿起了玩兴又中途没劲,放弃决胜的最后一步,站起身来。

  「你不去看她吗?」

  我朝准备离去的香山喊道。

  「……现在不去。」

  香山想了想,沉默几秒后说道,接著又添上一句「我现在不缺女人」。

  「你之前想追她喔?」

  我笑著说,因为我认为那是个玩笑。

  但他没有随口附和,而是静静看了我几秒,没再多说什么就回到自己座位。

  这家伙怎么搞的?我感到越来越纳闷。

  5

  真水的母亲律阿姨,感觉不是那么好亲近。

  她给人一股无形的压力,同时又显得缺乏生气。从她端正的面容,不难想像过去是个美女,但由于她完全不化妆,明明才四十几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显老。

  「哎,小伙子,你今天又来啦。」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她说话客客气气,语气却微微带刺。律阿姨不叫我的名字,一律以「小伙子」代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频繁来为女儿探病,或许令她感到不自在吧。

  「妈妈要走啰,你不要太兴奋,要好好休息。」

  律阿姨以微带训斥的口吻对真水说完,走出病房。

  「卓也,你今天脸色不太好呢。」

  真水端详著我的脸,出声关心。

  「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了?」

  「我的耳机线断了。」

  我从口袋拿出耳机给她看。来医院的路上我边走边听音乐,耳机线不小心勾到行道树的树枝,现在只剩一边有声音。

  「很贵吗?」

  「还好。」

  但这是鸣子念高中时,用打工的第一份薪水买来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的心情难免受到影响。

  真水接过耳机,东看西瞧好半晌后,对我露出古灵精怪的表情。

  「哎,卓也。」

  「干嘛?」

  我身子一缩,觉得她又要丢苦差事给我。

  「要不要来点刺激的?」

  她所说「刺激的」,是去医院一楼的商店买东西。基本上她被严禁离开病床,但她有自己的藉口——被抓到又不会死。

  我先去走廊探路,要是被护士和医生发现就别想玩了。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向楼梯,因为搭电梯遇到人的机率实在太高。

  真水握住扶手,踩著有些虚软的脚步走下楼梯。

  「你还好吧?」

  「少瞧不起人,我可不是老奶奶。」

  最后,她终于平安无事地下到一楼,抵达商店。我站在门口把风,确保认识她的医生和护士不会突然出现。

  「有耶!卓也,真的有耶!」

  过一会儿,她小声喊道。回头一看,只见她像个孩子般挥挥手,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我仔细一瞧,她手上抓著某样商品的外包装盒。

  「那是什么?」

  真水走过来,将之高举在我面前。

  「你仔细看,这就是你的耳机啊。」

  经她一提,的确是同一个品牌的同款商品。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为了替我买耳机才特地溜出病房吗?

  「我要这个。」

  我还来不及阻止,真水便将耳机递给收银台前的女店员。

  「话别说得太满,你没带钱吧。」

  我冷静吐嘈。

  「锵锵~我有魔法小卡。」

  语毕,她拿出一张很少见的IC卡。

  「这是医院的储值卡,我都靠它看电视等等,用途多多呢。」

  「你不用破费啦。」

  我赶紧说道,真水却默默地结帐。

  「这次要小心收好喔。」

  「等等……我之前也很小心啊。」

  其实只要老实道谢就好,我却顾左右而言他。

  真水突然没了表情,紧紧盯著我。

  「干嘛?你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啊。」

  下一秒,她突然失去平衡,我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什么事,她就浑身无力地倒向我,我反射性地伸手抱住她的身体。

  「喂,你怎么突然倒下去!」

  「卓也,抱歉,这下伤脑筋了。」

  她说完,不知为何发出自嘲的笑声。

  「我使不上力了。」

  「呃,你开玩笑的吧?」

  「真的。」

  我们以相拥的姿势僵在商店的收银机前,我再次心想:「你开玩笑的吧?」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叫医生吗?」

  我只得拜托收银台的小姐帮忙。

  结果,我们在医院里引发小小的骚动。在那之后,医生和护士脸色大变地赶至现场,将真水抬上底部附滚轮的移动式病床,送往某处急救。

  「搞砸了……」

  她被推走前,双眼注视著天花板喃喃说道。

  我这边也是灾情惨重。

  先行返家的律阿姨离开还不到一小时便折返回来。

  我和她面对面坐在真水的空病床旁。

  「我就直说了吧,我不是很欢迎你来。」

  律阿姨开门见山地说,声音带著明显的怒意。

  「对不起。」

  我没有找藉口,只是拚命道歉。

  「你知道吗?不是只有难过的事情会对人类造成压力,开心的事情也会。那孩子和一般人不一样。」

  律阿姨说道,我就这样被她静静地斥责了一段时间,尽管脑中冒出十几句反驳她的话,但我选择不说。

  待这段尴尬的时间过去,真水终于回到病房。

  她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进来。

  「玩游戏要适可而止喔。」

  胸前名牌写著「冈崎」、外貌强悍的护士提醒道,我再次低头道歉。

  然后,真水在护士冈崎与律阿姨的搀扶下爬回床上,背靠墙壁半躺著仰望我们,视线扫过每一个人。

  「你们的表情好恐怖喔,太夸张了啦,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之前偶尔也会啊,不是因为想去买东西才昏倒。」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该随便走动,这样很危险。」

  冈崎对她谆谆告诫。

  「小伙子,这下你懂了吧?你以后别再乱说话,怂恿我们家真水。我看你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以后不要再来……」

  律阿姨似乎还说不痛快,这时,一道清泪顿时从真水的眼角滑落。

  「对不起。」

  我能察觉律阿姨内心出现动摇。

  「这不是卓也的错,是我硬逼他带我出去的,请妈妈不要再责备他,要骂就骂我一个人吧。」

  真水哭红了眼。

  「渡良濑同学,你先冷静一点。」

  护士冈崎说完看了律阿姨一眼。律阿姨露出投降的表情,终于起身。

  「我还有事,今天先回去了。」

  然后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便走出病房。

  「你也早点回去吧。还有……凡事量力而为啊。」

  冈崎最后给我一句忠告,便脚步匆忙地离去。

  我也决定乖乖回家,起身回头看了真水一眼,她还在掉泪。

  真水泪汪汪地看著我说:

  「啊,我是假哭啦。」

  她语气一变。如果她是假哭,这演技可以得奖了。

  「只是忽然间停不下来。」

  眼泪再度从她的眼里扑簌簌地落下,不过她的语气已经恢复往常。

  「真抱歉,害你被骂了。」

  「你先不要哭啦。」

  我拿出手帕塞给她。

  「谢谢你……卓也,你偶尔也很贴心嘛。」

  「『偶尔』是多余的。」

  然后,我静静等她停止哭泣。

  「我每次都对你很不好意思,所以想要稍微补偿你一下。」

  她的口吻听似对自己的失败感到不好意思,我有点意外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我会小心使用你送我的耳机。」 听我这么说,她便破涕微笑。

  「不要做怪脸。」

  「我本来就长这样。」

  她半羞半喜地笑了。

  6

  邻县爱生市是一个政府没有特别指定开发、毫无特色可言的城市。

  水泥道路遍布整座城市,连锁店肆无忌惮地扩张领土。我们学校的人通常不会来这里玩,一来是距离太远,二来是这里实在没什么让人想来的诱因。

  我专程搭三个小时的电车过来,自有我的原因。

  真水的父亲住在这里。

  为什么她的父亲住这么远?香山说的没错,真水的父母离婚了。

  律阿姨与经营公司的真水父亲商讨过后,决定由她扶养女儿。两人离婚的原因不明,真水问过好几次都得不到答案。

  「我想问爸爸,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这就是我这回要替她完成的「死前心愿」。

  即使她再怎么不方便,拜托我这个外人做这种事也太超过了吧。

  「求求你嘛,不弄清楚这件事,我真的无法安心地走。可是,我问不到爸爸的电话,也没有他的电子信箱,真的无法可想。」

  真水满怀诚意地拜托我帮忙,语气比之前都要认真。

  「该不会……」

  我好像懂了什么。

  「你之前都在试探我,这才是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事吧?」

  她趁著我摔坏雪花球时,开口要我帮她完成「死前心愿」。那颗雪花球是父亲送给她的重要之物。

  球中的风景,恐怕就是她的心灵写照。

  玻璃球内的世界彷佛时间静止,唯有雪不停地下。

  伫立在雪中的小屋,是否唤醒了真水心中所剩无几的幸福回忆?

  她是不是想透过那颗雪花球与父亲对话?但她已经无法自行前往,所以才要我替她去吗?

  我不禁想,至今的一切都像小试身手,若她起先就要我背负重任,我不退缩才怪。

  「……才不是呢,我只是想稍微恶整你。」

  「好啦,我知道了。」

  听到她说出口的当下,我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我努力看看。」

  语毕,我离开病房。

  唯一的线索只有住址。听说真水的父亲回老家了,并未住在他们曾经共住的家。他的故乡在爱生市,我利用智慧型手机的地图APP沿途寻找。

  门牌上写著「深见」。

  纵使有些紧张,我还是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哪里找啊?』

  一个男人应门,会不会就是真水的父亲呢?

  「请问深见真先生在家吗?」

  『这里没有这个人。』

  他的声音非常阴沉,带著一丝戒心。但我确实听说真水的父亲住在这里,没有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请问有什么事?』

  「啊,我叫冈田卓也。我是,呃……真水……真水同学的朋友,方便请教一些事吗?」

  『真水她怎么了?』

  他的语气突变,听起来很紧张。对讲机突然中断,不一会儿,一位中年男子急忙开门。他脸上胡子没刮,肤色黝黑,体格壮硕,一看就是穿著睡衣,看起来没什么气势。

  「我是深见真,真水的父亲。」

  老实说,他完全没有公司大老板给人的刻板印象——这就是我见到真水父亲第一眼的感想。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

  真先生请我进屋聊,我在客厅的桌前坐下,告诉他本次来访的目的:真水想了解父母离婚的原因。

  「真水同学好像以为……都是因为自己罹患发光病,才会导致父母离婚。她可能觉得自己被嫌弃、被家人拋下了……」

  「不……问题应该出在我没有说实话。」

  真先生笔直地看著我。

  「对了,卓也,你是真水的男朋友吗?」

  噗!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不、不是啦!怎么说呢……我们是普通朋友。」

  「那么,至少真水很信任你。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应该不会拜托你做这种事。」

  关于这点……我不予置评。真水是怎么看我的呢?我无法揣测她的心思。

  「先换个话题。卓也,你觉得我看起来是怎样的人?」

  「咦?」

  我好像是头一次遇到大人向我提出这类问题。没想到他会好奇自己在高中生眼中是什么样子,这对我来说很新鲜。

  「看起来充满野性。」

  我说了实话,真先生爽快地大笑,笑的方式和真水有点像。

  「看起来完全不像当老板的吧?」

  他说话时不改笑容,但眼神倏地变得锐利,这部分也有真水的影子。

  「呃,也不会啦……」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

  「你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这样面对女人会吃亏喔。」

  他说完这句语带暗示的话,一口气饮尽自己手边的茶水。

  「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开公司了。」

  接著,他向我娓娓道出夫妻离婚的真相。

  真先生原先在我们居住的城镇经营小型的零件公司。

  听说本来只是一家和小镇工厂差不多的小公司,但经过几次与大企业的合作后一飞冲天,急速成长。然而,正当他们大规模投资设备时,最大的客户倒闭,公司也连带受到波及,最后关门大吉。

  真先生不得不宣告破产。他苦思多时,决定在宣布破产前先与太太离婚,否则房子和储蓄等个人资产都会被没收。

  真水的发光病需要庞大的医疗费用,而且是长期开销,治愈率几乎是零,治疗法也尚未确立,基本上只能长期住院疗养。离婚能保留真水的治疗费用,因此他才出此下策。

  此外,要是被债权人或讨债者撞见他还与妻小见面,事情就不妙了,所以他连新地址都没告诉真水。真先生先搬回老家,与年迈的母亲——真水的奶奶一起住,同时在建筑工地从事危险的肉体劳动,一面偷偷将钱交给前妻。

  他们决定向真水隐瞒家道中落的事,不想让因病疗养的女儿再操无谓的心。

  他担心一旦全盘托出实情,真水会主动提出要退学,毕竟复学日遥遥无期。但即使机会渺茫,真先生仍然希望当奇迹发生、女儿痊愈时,真水还能继续回学校上课。

  「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我当时自尊心高,拉不下脸向女儿坦承一切。」真先生说。

  这才是真水父母离婚的原因。

  多么残忍的事情啊。我只是静静听著,无法因为达成任务而满足地附和。话题暂告一段落,真先生问:「你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女儿吗?」看来他的心中仍有顾虑。

  「我没有立场说大话……但是,出于善意和生活考量的隐瞒,对她也很残忍,被蒙在鼓里应该很痛苦吧。」

  「还真敢说啊。」

  真先生难掩苦笑,即使如此,我依然要说:

  「她想在死前知道真相。」

  「死前……你说话真直。」

  真先生换上严肃的表情,剎那间我还以为他生气了,其实不然。

  「你说的或许没错,我应该好好向真水说明。」

  他挤出笑脸,对著我笑。我觉得自己说太多了,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我有一件事必须向您道歉。」

  我从包包拿出东西,那个被我摔坏的雪花球。

  「这个被我摔碎了,真的很抱歉。」

  暴露在空气中的小屋,倒在破掉的雪花球里。

  「你真的不会说谎呢。」

  真先生吃了一惊。

  「没关系,有形之物终有毁坏的一天。」

  他说了和真水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真水她……」

  话语梗在喉咙。

  「她一定很难过。」

  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我知道,别担心,我再想想办法。」

  真先生又说了句「别在意」。

  「对了,要不要至少把您的联络方式告诉真水呢?」

  临走之前,我提出这个要求。

  真先生思索良久后说「答应我,别叫她来找我喔」,在便条纸上写下自己的e-mail交给我。

  「卓也,请好好和她当朋友。」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简短回道「是」。

  来到病房,渡良濑真水果然又在看书。仔细一看,还是同一本文库本小说,我每次都会想「她还真是同一本书看来看去都看不腻耶」。

  「怎么样?」

  她的视线没从书页上移开。

  「我爸爸有其他女人了吗?」

  我隐约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这表示面对我的报告,她也很紧张,为了掩饰心情才故意逞强地这么说。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别用那种口吻和态度听父亲的事。

  「真先生好好地向我说明了。」

  我在病床旁边的圆椅坐下,紧盯她的双眼,接著拦住她欲翻页的手。

  「所以我也希望你好好地听。」

  「……好的。」

  真水马上率直应允。

  于是我按照顺序,把真先生告诉我的事说了一遍。

  我让她知道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真先生非但没有拋弃她,还正为了她卖命工作。他是怕住院的女儿担心生活费,才隐瞒离婚的真相。此外,他希望女儿听了之后别操多余的心,仍保持和之前一样的心情,专心住院疗养。

  我慢慢花时间说明,尽可能将真先生的用心传达出去,说完之后,再将写著真先生联络方式的便条纸交给她。

  「所以我的父母不是因为感情失和才离婚的?」

  真水听完我的话后问道。

  「是啊,听说他们现在还是重要的伴侣喔。」

  「哎,卓也,他们真的不是因为我生病才离婚的吗?」

  她再次确认。

  「真水,不是的。」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真水神色黯然地说。

  「怎么会呢?真先生他……你父亲从来没这么想。」

  我几乎想也没想,反射性地这么说,然后自己也被这个自然的反应吓了一跳。

  「但我没有说错啊,我生病只是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如果这个病会好也就算了,但我一定会死,这样子一点意义也没有。」

  真水的声音消沉到令人发寒。这种时候,我到底要说什么才好?我想用话语鼓励她,要她打起精神,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脑中浮现千言万语,但好像每一个都不适合用在这里。

  「你也觉得很麻烦吧?要来见我这么难搞又生病的女生,对我言听计从。我不该再继续向你撒娇了。」

  那个时候,我无法用温暖的话语鼓励她。真水心中深沉的伤痛,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抚平。我还不够格说那些话,况且……

  我自己也不相信那些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听在别人耳里一定很虚假。

  「你还有很多『死前心愿』没完成吧?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听我这么问,真水露出惊讶的表情望著我。

  「你真的不排斥吗?」

  我想了一下才说:

  「是啊……不排斥啦。」

  我没办法说得更直接了。

  「卓也,你是超级滥好人吗?」

  真水愣怔地看著我。

  「是啊。」

  我傻傻地回道。

  注1:开司 出自福本伸行的漫画《赌博默示录》中大量使用的状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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