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你会死吗? 第一章 湖畔的情景

  原来,家里多了一个人,会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

  唉,这也难怪。冰见透维持着蹲坐的姿势,沉默地自问自答。

  一旦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管怎么样,误会和冲突就是会因各自的立场与行动的不同,而随之产生。

  只要两者都是独立的生命、存在的个体,这就是免不了会碰上的事情。

  人类真正互相理解的那一天,是否真的会到来呢?

  世界被一片祥和所包围的那一天,是否真的会降临呢?

  「不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重要啦!」

  透沉重地抱着双臂,一个人自言自语。没错,现在不是去思考人类或是世界这种范围过于辽阔的事情的时候。总而言之,得先正视眼前的问题,为了解决眼前所遭遇的危机,应该集中全副精神来思考才对。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空间与地点,正是最适合拿来沉思的环境。

  这里是独立的厕所,而且还是西式的。盖了这栋旧式日本住宅的祖父,晚年的时候,感觉到身体状况已经面临到一个极限,在痛苦的选择之下,设置了这个西式的生活空间。这么一来就可以免于对腰部和脚造成负担,只需要坐着就能轻松解决生理问题,真的是很好的设备。

  透坐在马桶上,手撑着下巴,他一面抬头看着上空,一面绞尽脑汁思考迫在眉梢的『眼前问题』,以及解决方法的提示。

  所谓『眼前问题』——也就是—

  卫生纸没了。

  「由字——!」

  透坐在马桶上大声呼喊同居人的名字。他死命地呐喊,声音穿过了年代久远木制厕所的门,经过长长的走廊,然后透过被关起的拉门,应该有传到少女所在的客厅才对——可是……

  没有任何回应。畜生!那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人家都已经陷入危急的状况了,多少给点反应是会要你的命吗?

  唉,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透在确信没有希望后,用手遮住脸孔瘫坐在马桶上。那个少女会对呼唤产生反应而特地站起身来,并且专程跑一趟,将厕纸拿到这里来的画面,别说是会在现实中发生了,就连在脑海里也想像不出来。

  话虽如此,该说出口的事情还是得说个清楚。所以透又再一次大叫:

  「由宇——!」

  透边叫边打开厕所的门,随着那股冲劲冲出沉思的小房间。他刻意粗鲁地把脚步声踩得乒乓作响,走在涂漆差不多都斑驳不堪、颜色四处剥落,甚至偶尔还会出现刺入木层的木板走廊上。天啊!客厅真是有够远,而且障凝物实在不是普通地多!难得提起干劲、拉开嗓门大叫,却受到难以开关的厕所门、和难以拉阖的拉门所阻扰,等到来到客厅时他早已气喘如牛。旧式日本住宅就是因为老毛病一堆才会这样让人讨厌。

  「你在嚷嚷些什么啊,透。」

  跪坐在客厅榻榻米上的少女头也不回,眼睛紧盯着手上的书,既臭屁又不带感情地吐出了这句话:

  「安静地进行你的排泄行为。」

  然后她又继续默默地翻页。

  「……你又不是野兽。」

  啊啊!还是老样子,讲话喜欢兜圈子骂人,真叫人受不了。

  不过可不能在这里退缩。透重新打起精神,吸进一口气,开口说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上厕所时如果厕纸刚好用完,要记得补充吗?」

  「…………」

  眼前的少女停下翻页的手,思考了五秒左右的时间,然后——

  「喔。」

  ……这么嘀咕了一声。

  「我记得我确实有留下厕纸才对。」

  「喔?」

  「大概五公分左右。」

  自己的确未能注意到那片五公分长的卫生纸的存在,不过,这难道是新型的找碴招式吗?她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使用这种大绝招的?

  「不过才五公分而已,你是要我怎么拿来用?」

  「只要下点工夫的话,还是勉强能擦。」

  「我才懒得下什么工夫啦!你可以用更柔软的方式(Fuzzy)来思考一下事情吗?算我拜托你。」

  「柔软?这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一旦碰上不懂的事情,就会好奇心十足,问得没完没了。这是一个好现象,不过真的是不管什么大小事都能问,所以有时候也会觉得实在是烦死人就是了。

  「一种暧昧理论就对了,那边那台冷气上也设计有这样的功能。」

  透指着位在头上手工木架旁、沉沉地发出低鸣的冷气。这也是其中一项祖父的『在万般痛苦的选择下,所设置的西式生活配备』。据说,当时的祖父就是以一脸痛苦的表情,将这台十五年前尚称难得一见的冷气机不厌其烦地拼命秀给来喝茶的朋友看。

  自从主人过世之后,经过数年的停机时间,这台阔别许久重新开始运作的冷气机,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曾有过一段空窗期,今天依旧正常地吹吐出冷风来。

  「这台机器上也有吗?」

  由宇抬起了脸。

  「没错,它正在暧昧地降温。」

  「原来它正在马马虎虎地降温吗?」

  「谁跟你说马马虎虎,是暧昧。」

  「我不懂差别在哪。」

  「差别不是很清楚明白吗?」

  「唔。」

  由宇眉头深锁。

  「冷气这么厉害,真让我感到意外。原木我还以为它只是会呼出冷风的玩意儿罢了。」

  「麻烦你也跟它学着点。」

  「我可不是冷气机。」

  「我是叫你想法放柔软一点。」

  透嘴里如此说着的同时,—面心想:或许这对她而言还有些困难吧!毕竟这家伙、这位少女直到半年以前,还不是人类……不对,应该说甚至不是属于地球上的东西。

  虽然最近她开始愈来愈人模人样了,可是只要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许多无法理解、不习惯、没办法沟通的事情。没错,举例来说,好比现在少女身上所穿的衣服。

  一件用毛笔在正中间写上『特大份量』的橘色T恤。

  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大卖场特价商品里,被拿出来贩售的。整个就是很随便的单一尺寸廉价T恤,而且大小完全不适合矮个子的少女,穿起来显得松松垮垮又邋遢。因此袖口和领口的位置,露出了很大的空间,只要稍微一不小心,里头的白色内衣就会若隐若现地跑出来,啊,不!这种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着墨的。

  总之,这位少女正处在一种与社会脱节的状态,全身上下都是。

  要是在以前的话,一个不注意,她就会以一身和现在没啥太大差别的打扮,想要出门逛大街。直到最近,虽然那么夸张的事情已经比较少见了,可是只要一没去留意她……

  「喂。」

  「呜哇!」

  由于陷入沉思的关系,透迟了很久才注意到由宇贴上前来的脸。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站起身,又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还是老样子,一声不响,唯有动作超乎人类能力的范围。

  「透。」

  「……怎……」

  透输给了少女目不转睛直视着自己的视线,忍不住瞥开眼晴。

  「……怎样啦?」

  透一面搬出气势,镇定产生动摇的心脏,一面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反问。

  自己居然在两脚发软。一双眼尾有些上扬的水汪汪大眼、镶在额头上有如高品味饰品的红宝石、和年龄相符的细致白皙肌肤、外型气质出众的鼻子、健康温润的嘴唇。

  这家伙、这个少女至少在容貌、身体与五官的外型上,都是相当高水准的。明明外表还只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可是仔细一瞧,她简直可爱到让人不免对她的将来感到忧心。不过,透可没打算向本人提起这种事。

  「我有点事情……想拜托你。」

  「啊……啊!那个……」

  没来由地,头突然痒了起来。

  透情不自禁地伸出闲着没事干的右手,搔了搔发痒的那个地方,一面继续把话说完。

  「呃——这个嘛!反正,最后我也想办法解决了没纸可用的问题,所以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

  天啊!好弱,弱到爆。真的很弱耶!我这个人,态度再凶狠一点嘛!否则照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喔!如果啦。虽然不知道会怎么后悔,不过可以一口咬定的是,继续这样放任发展的话,绝对会后悔的!

  「啊,你可别误会,我虽说想办法解决问题了,但可不是擦也没擦就跑出——」

  「我想钻进桌炉里。」

  「换个方式说,我是搓开厕纸的纸轴把它弄软,然后用它来——」

  「你去把桌炉的棉被搬出来吧!」

  「所以,反正就是,我好像也说得太过火了一点,所以你用不着那么放在心上……你说啥?」

  少女面无表情地歪着脖子,然后宛如画面重播般,又重复一次先前的话:

  「你去把桌炉的棉被搬出来吧!」

  「……………………」

  「怎么了?透。」

  「…………………………………………我也拜托你。」

  「干嘛?」

  「……………………我是在跟你讲有关卫生纸的事。」

  「你干嘛唐突地谈起那种毫无关联的事啊。」

  透此时打从心底了解到何谓『虚脱无力』,力气果真是会从身体流失而去呢。透刻骨铭心地体会到遭人放气的橡胶玩偶究竟是作何感受,他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蜷缩起了身躯。

  少女低头看着他那副无力的模样,不可思议似的喃喃说道:「啊桌炉咧?」

  为什么会想在这种盛夏的大热天钻桌炉啊?

  透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月历。在那张拍摄有一望无际的蓝天、深不见底的水色、景色有如夏天的具象化般的彩色海岸照片底下,『八月』两个字正趾高气昂、令人感觉烦闷地盘据着。今天是八月,二〇〇七年,八月三日。天气十分地晴朗,从中庭抬头仰望,在晴空的一角,积雨云逐渐层层堆高中。这是不管拿到哪,都能抬头挺胸地说是标准夏天气候的好日子。

  「你给我滚到外面去,然后去院子跑一跑再回来。」

  「别把人当成小狗一样。」

  由宇挂起了老大不爽的表情。

  「我想要窝在桌炉里。」

  她这难道是在等着谁向自己吐槽吗?可是再继续牛头不对马嘴下去,也实在是麻烦透顶,干脆就顺水推舟配合她的话题说下去吧!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少女保持着沉默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只抬起了右手。

  她把刚刚所读的书籍的封面举到眼前,以此明示。

  书上有一张照有一只窝在桌炉棉被里,在红外线的照射下暖洋洋地睡得正香甜的猫的彩色照片,「猫就是会在桌炉上缩成一团」的感觉莫过于如此。看起来睡得很舒服,看起来好闷热。

  「所谓的桌炉,究竟是什么感觉的东西呢?」

  少女保持同样的视线动也不动,垂下了右手。你是制作预算不足的深夜动画卡通人物吗?

  「我想体验一次。」

  「你之前不是就有体验过了吗?」

  「有吗?」

  「有啊!」

  忘也忘不了,这名少女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一天。今年的四月二日。

  那个时候,桌炉还在运转当中,不仅铺上了棉被,还接上了电源线。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少女站在原地、歪起了脖子。

  「…………」

  已经不记得了吗?那明明还只是四个月以前的事,透在心裏如此想着。

  不过,要说情有可原的话,确实是情有可原没错。毕竟这家伙在那个时候,似乎连日文也不识几个大字,简直可以说是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

  「你就发动发动这玩意儿吧!」

  少女端正歪向一旁的脖子,手指指向安置在客厅中央的桌炉桌。在此再三强调,现在是夏天,目前这个电子器具不但没铺棉被、也没接电线,只是充当一般桌子的机能来使用。而少女则指着这个玩意儿说道:

  「就给它一次启动的机会吧!」

  「别说得好像是秘密机器人的发动许可一样。」

  「这家伙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罢了。」

  这让透想起了坐在休息室板凳上拼命加油的高中热血球员。看来还是别老是看高中棒球比赛好了,透偷偷地下了决心。

  「我说你啊!」

  「怎样?」

  「为地球多着想地活下去吧!」

  「地球又不会为我着想。」

  这家伙就是那一张嘴特别厉害呢!真是无话可说。透一面在心里碎碎念,一面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

  搞到最后,还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算了,反正,半年后还是会需要用到桌炉的棉被和电源线,趁现在重新确认一下收在哪里也好。透几乎是怀着白暴自弃的念头,打开客厅隔壁房的和室纸门。

  毕竟……虽然已经说了很多遍……可是依然得不厌其烦地提醒大家一下,这栋房子是旧式日本住宅,房间的数目多得跟什么一样。主屋里有六个房间,另外藉着回廊连系的『别室』则设有两间。其中多数的房间都直接变成了置物间,多亏那些不分新旧、一股脑儿被塞进房里的各种家具,那些房间已经变成看不出来地板在哪的魔窟。

  大部分的东西,只要拿出毅力找就不怕找不到,可是相对地,如果忘记东西放在哪,或是搞丢了东西,不拿出十分的毅力去找,就休想找得到。

  已经很习惯像这样翻找东西了,透不自觉地如此心想。

  在一年半前……还是国中生的时候,别说没有靠白己管理家具的机会了,连想都没想过。

  透忽然停下了手边的动作,陷入了回想。

  在一年半前……升上高中的日子,二〇〇六年四月一日的那一桩事件。

  那天,因一个名叫卑口的犯罪者的行径,自己的家人、父母与妹妹一同离开了人世。事情就是来得这么突然,昨天为止还好端端的家人,就在那一天忽然消失不见,永远再也无法挽救回来,就这么死了。

  以那桩事件为开端,就自然而然地变得会做这一类的事情,也会自己主动去做了。

  (那桩事件……)

  透任凭沉淀于内心湖底的那股如同长满了青苔的岩石般的感情浮现——

  湖面上波动的波纹虽然已经变得平静,没有以往激烈,但也并非完全不受影响了……只要一回想起来,内心就会为之动摇。

  事情已经全部都结束了。卑口也死了,一切全都变成了一段过去。虽然对此心知肚明,无奈这桩事件的记忆,偶尔还是会像现在这样,随着隐隐的痛楚一同浮现。自己对这样的现象,也是无能为力。

  人总是会死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死去的人都无法复尘。

  去思考这些也没有任何帮助……可是……

  (能忘却这段往事的日子,是否真的会到来呢?)

  那是沉淀在心底、确实就存在于那里的一块漆黑岩石。

  就把它视为一种过去的东西,只是放它静静地沉淀在那吧。

  是否有一天真的能做到这样呢?

  而这个方法又会是……

  「你在摸什么鱼啊,你忘记自己来这干嘛的吗?」

  随着尖锐的叫声,透冷不防被踹了一脚,潇洒的湖面想像图整个为之破灭。

  「……很痛耶!你干什么啦!」

  「找到了,这就是桌炉的电源线没错吧!」

  透回头一望,由宇的小手上正握着一条黑色的电源线。

  「棉被在那边,你去拿来。」

  由宇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

  「……是是是。」

  将棉被铺上桌炉、电源插进插座后,四支脚的暖气机有如为了阔别四个月的工作鼓足干劲似的,开始散发出光芒与热度。

  透将冷气的温度调降大约五度。抱歉了,地球,下次请您尽情用紫外线烧烤这个该死又自大少女的肌肤,直到您出了一口气为止吧!透一边想着这种没营养的事,一边将遥控器放在桌炉的桌上。

  「很舒服。」

  想当然尔,由宇一点也没注意到透内心的念头,她把脚伸进桌炉里,嘟嚷了一声。

  「桌炉真舒服。」

  她接着翻开桌上那本读到一半的书。

  「真的非常舒服。」

  一开口就连续说了三次。

  「你未免也太堕落啦!」

  透把装有煎饼的盘子放在桌炉上一边这样说道。其实肚子并不饿,但是像这样桌上摆着东西,就是一种形式美。桌炉上非得要放着点心不可。喔喔!此乃日本精神。

  「以前的『我』,也就是矿物状态的『我』,是和体温调节无缘的。」

  这位名为由宇的少女,是个宇宙人。

  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宇宙矿物生命体才对。她是一种在宇宙尽头诞生的矿物,一种『会思考的宝石』。

  就在半年前,有一颗『宝石』降落到地球来,变得支离破碎,其中的一块碎片得到了人类的躯体。

  而那就是现在眼前的『这位少女』。

  不只是人类的躯体,还得到了人类的生命活动与人类的感官,因此,并不难理解她会觉得桌炉很舒服。

  「生理上的匮乏得到满足后的快感,对过去的我而言,是一种无缘的体验。」

  少女一边说,一边缓缓钻进桌炉里头。她转身趴倒在地,只把头与双手露出外头翻阅书本,这根本已经是老手级的姿势了。

  「过去的我……『宝石』在各方面部是完美的,没有任何欠缺与要求。

  在没有困乏与渴望的状态下,在宇宙不停地流浪了三亿年的时间。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我是完美的,『以完美为目标』的这种想法,以及自身的困乏得到满足的快感的这种体验,呜呀!」

  「啊!」

  透想都没想就把脚伸进桌炉里,脚趾头不小心刺到了少女的侧腹。

  「对不起。」

  因为还不习惯以人类的姿态生存,不习惯人类的五感,所以少女对突如其来的感觉,与未曾有过的感受等这一类的事情没有什么抵抗力。

  「……换句话说,我想表达的是,『我』因为获得人类的躯体,变成了『不完美』的存在,『迈向完美之道』也因此被打开,而这也就是人类的……呀!啊!」

  少女用左手捣住嘴巴,把脸朝向这边。

  「………………」

  拜托别用充满怨恨的眼神往这边看,那实在太搞笑了。

  「总之,我想说的也就是,现在在这里像这样自处的我,或许这就是身为人类的幸福!喂!你这小子,从刚刚就一直故意……

  等……好痛!喂!你现在是在做……不要!我讨厌被捏!快住……」

  天啊!怎么这么好玩,早知道就不剪脚趾头的指甲了。

  「我不是叫你住手了吗?你这猪脑!」

  随着少女上升八度的尖叫声,迎面飞来的煎饼命中了透的眉头。

  「不要乱丢食物啦!」

  「还不都怪你做这种没必要的事。」

  「阿我就觉得很好玩嘛!」

  「这根本不成理由!」

  少女鼓着双颊缩进桌炉,只露出一颗头来,像是在闹别扭似的把头转向另一边。

  「去买洋芋片回来给我。」

  「明明就有煎饼可以吃,干嘛还要特地去买洋芋片。」

  「给我用冲的去,记得帮我垫钱。」

  「你这家伙学习倾向有严重的偏差耶!有够明显的。」

  透一边开个小玩笑一边爬起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破碎煎饼。

  然后,这次很平常地将脚伸进桌炉。因为由宇整个身体都窝在里面的关系,如果想要个去碰到她,脚就只能伸进去一点点的位置。

  「还不赶快去买我的洋芋片。」

  「我的魂魄被桌炉吸引住了,所以抽不开身。」

  由宇用鼻子闷哼了一声,把视线挪回书本上。

  她边翻着书页,边以不由自主的感觉开口说道:

  「桌炉为什么会这么暖和呢?」

  又在问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因为有红外线在放射啊!」

  「为什么有红外线放射就会变得暖和?」

  天啊!要说明还真不是普通的麻烦。

  「因为红外线是一种『温暖的光波』啦!」

  「『温暖的光波』吗?」

  自己的这个说明还真的是太犀利了。

  「这『温暖的光波』感觉还真不赖呢!」

  算了,反正有听懂就好。

  「一点也没错。」

  透啃着煎饼、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如同愚忠老兵般的冷气机,正在头顶上伴随着低鸣声吹吐出冷风。

  中庭的积雨云依旧持续在增加份量当中。

  「啊——」

  透把下巴放在桌炉桌子上,叹了一口气。

  隐约地,可以听见夹杂在沉静的钟摆时钟所发出的声响里的蝉鸣。

  有一种身体从末端开始逐渐融化的感觉,喔喔!看来这下是要睡着了,差不多是时候了,没来由地、在恍恍惚惚的意识的角落里,透如此确信着。算了,反正现在是暑假。

  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待在开了冷气的房间里,窝在桌炉里打瞌睡吗?

  「别做蠢事了——我是认真的。」

  「我可不是笨蛋喔!」

  总觉得声音显得好遥远。啊啊!糟糕,这下要睡着了,真的要睡着了。

  「是是是。」

  透打了一个大呵欠,然后趴倒在桌炉上。

  等到回过神来,世界已经陷入了混沌。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话说回来,究竟又是变成怎么一回事呢?这些问题全部都没有头绪。不过确实可以一口咬定的是,此地是一片漆黑,这里是黑暗混沌,这里没有希望,这里没有光,这里也不会有未,水远如此,必然如此。透瞪大眼睛张望四周,脚底下有一张桌炉,有一张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桌炉,被刮伤的桌子、放在上头的盘子,还有脱了线的棉被,都照耀在漠无戚情的萤光灯光线之下。就和那个时候一样,桌炉维持和当时一样的形式放置在那里。可是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毁灭了。早就在想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早就在想反正终究可能会变成这样,大概打从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了,所有人都会不见,所有人最后都会不见,所有人都不见了,不管是谁。中庭,从客厅可以看得到的中庭,也是维持着一样的外观,就和那个时候一样,和那个时候一样的庭木、和那个时候一样的水龙头、和那个时候一样的枯井。但是不对,所有的东西部只是单纯位在那里,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反应,世界封锁起来了。能打从心底理解何谓『孤独一人』这句话的光景就存在于那里,一切已经全部化为乌有了。所有人事物已经一去不复返。人终将会死,死者并不会复活,时间终将流逝,时间并不会回溯。这是绝对无法推翻的,这是绝对无法挽回的。有小孩子在嚎啕大哭,有小孩子在桌炉的旁边嚎啕大哭,发生了什么事?当想要这么问他时,这才发现,正在哭泣的小孩,原来就是我自己。正在哭泣的小孩,原来就是过去年幼的我。为什么你要哭呢?有什么事那么悲伤,好哭得这么难过呢?自己向自己的问题作出回答,就能发现存在自己内心里的答案。

  我哭的理由?那就是……

  「……啊——」

  嘴巴发出闷哼的同时、张开眼睛。我刚刚是在干什么呢?原来我睡着了。

  原来如此,我刚睡着了啊!重新确认一次后,清醒了过来。

  透伸了个懒腰、张开双眼,打量四周的状况。

  ……为啥我会在客厅这种地方睡着呢?

  想起来了,我刚把桌炉搬出来了,明明就是热死人的夏天。

  自己似乎就那么顺势睡着了的样子。他直接转过脖子、将视线投往中庭,外头早就变得天色昏暗,桌炉的晓力真是令人畏惧,我到底是睡了几小时啊?

  话说回来,感觉好像作了一场梦,虽然想不起来梦到什么内容,但是可以肯定,并不是什么令人感觉神清气爽的东西。不知为何,感觉那个梦好像是彩色的,虽然并没有任何根据。

  唉,很讨厌耶!就我以往的经历,彩色的梦成真的机率一向很高的说。

  透一面用刚清醒的脑袋反覆思考,一面抚平睡翘的头发,同时打了个呵欠。

  既然嘴巴都打开了,那就顺便叫叫看。

  「…………由宇——」

  没有回应。

  「……搞什么鬼啊!是跑哪去了吗?」

  对了,记得她刚好像一直吵着要洋芋片,会是自己跑去买了吗?

  「啊!」

  在这。

  少女维持着把身体钻进桌炉、只露出一颗头的姿势,把座垫当枕头睡得正甜。

  原先所翻阅的书本书页,被她的睡姿压住,所以变得皱巴巴的。

  「……喂……你这样会感冒的。」

  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用有气无力的口吻唤了一声。少女没有反应,她任凭泛红的明亮发丝垂挂在脸庞上,微微地张着唇形优美的小嘴巴,一副像是感觉很暖和的模样闭着眼睛。「猫就是会在桌炉上缩成一团」的感觉莫过于此。

  透向缩成一团的红毛猫试着再唤了一声。

  「喂~」

  「嗯……」

  少女从鼻子呼出一声气息,皱起一张脸,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然后直接翻身,变成仰卧的姿势。

  姿势成了仰卧的少女,身上所穿的T恤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贴合在少女的身上,清楚可以看到身体的形状,尽管如此,T恤却还是一样显得松松垮垮,而且因为睡相的缘故变得皱巴巴的,处在只差那么一点力学作用,某个东西就隐隐约约快走光般的微妙位置,从短袖伸展而出的健康白皙双臂,则宛如被限制行动、而成了待串羔羊的祭品少女般,伸得长长的——

  「…………呼……」

  少女所呼出的气息感觉格外湿润,如果一把抓住她伸长的手臂,应该能得到极佳的触感;如果从上头啃噬她那仰卧的身体、应该能十分轻而易举就将之咬碎:如果摸了一把她那有些发红、面泛健康的樱色脸颊,应该会觉得吹弹可破;而吸收了汗水,颜色变得格外艳丽的红发,则散发出一种奇妙的芬芳……

  「…………」

  ——没有醒来的迹象。

  「……真是的。」

  也不知道是针对什么事情冒出「……真是的。」这句话,在意识到之前,透的嘴巴便白己张了开来。

  把话说出来之后,大脑才编织出后续的文字。

  真是的,这么没有防备是想怎么样啊?小心被男人扑倒喔!我说真的。

  文字在化成言语说出口的同时,便诞生了意义。

  被男人。

  「咦。」

  透半途停下打呵欠的动作。

  「…………」

  这个姿势的确是很危险没错。

  「……………………」

  躺在桌炉下,穿着没有防备的服装,摆出没有防备的姿势,睡得正熟的美少女。

  真的很危险,说不定会被男人扑倒。

  「……………………………………」

  那么,所谓的『男人』指的是谁啊?

  『扑倒的男人』指的是位仁兄啊?

  「………………………………………………………………」

  总而言之,这里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一个。

  「啊——慢着、慢着、慢着,梢等一下。不管啦!稍等一下就对了。」

  透不知为何心惊胆跳地站起身来,轻轻转身背向桌炉,嘴里喃喃说道。他把右手手掌靠在屋子的大黑柱上,摆出猴子马戏团里的『反省』姿势开始沉思。

  「稍微冷静一点吧!先冷静下来吧!嗯。」

  明明又没人在听你讲话,你是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啊?

  在脑海的其中一角,有一个冷静地分析状况的自己存在。

  「呃,不,我不是因为有那种意思才把话说出口的——」

  那种意思,指的是哪种意思啊?

  「那种意思,指的就是那种意思呀!」

  别说那些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的鬼话,有事情就讲清楚、说明白啊!

  「怎么可能讲清楚、说明白呀!丢脸死了!」

  你果然是在想丢脸的事情没错嘛!

  「这种诱导式的盘问太卑鄙了吧!」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简单一句话,总而言之我——」

  透将手从大黑柱上拿了开来,弯起两手手肘、为自己打气。

  「好!」

  回头一望,轻轻回头一望,少女还没醒来。

  「我决定了!」

  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吗?那就心动不如马上行动——

  「心动不如马上行动——」

  可是要冷静下来。这种时候,猴急可是大忌。当务之急就是——

  「走!去买洋芋片吧!」

  你这没用的废材!

  「吵屁啊!」

  虽然脚踏车就停放在后门的旁边而已,不过还是决定用走的去。

  距离最近的便利商店,用走的大约十分钟路程。等来回走一趟,回到家的时候由宇应该也醒来了才对。

  应该会醒来吧!嗯。

  透没来由地宛若催眠自己相信般地想着这些事,穿上鞋子,从厨房的侧门离开家中。

  仰赖着月光的照明,透漫步在夜晚的道路上。他最近才注意到,月光其实出乎意料之外地相当明亮。在这个世上,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其实并不常见。

  单趟路程十分钟,来回要二十分。

  ……要二十分钟吗?

  「……请问……」

  二十分钟吗?……嗯,反正也不是什么得急着完成的事,而且难得跑便利商店一趟。

  「……那边那个男生。」

  那就站在店里看个杂志也无所谓吧!顶多看个十分钟。

  「……我有些问题想跟你请教一下。」

  假设看个十分钟的话,那回到家就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三十分钟吗?不对、不对,等一下。这么说来,一向必看的漫画杂志,这礼拜出的我都还没看耶!干脆也去把这本一起带回家吧!由宇那家伙,好像很喜欢那部海贼漫画呢!我看过没多久她一定会嚷着要搭船之类的,铁定没错。好,假设也要去把这本买回家的话,那就得花上四十分钟吗?

  「可以请问一下……这附近的路……要怎么走吗?」

  都过了四十分钟那么久了,就算由宇再怎么能睡应该也起来了吧!嗯。会这样也是没办法的嘛!不,我也不是故意要搞到那么晚的啦,而是事情会变成如此是必然的结果……

  「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嘛!嗯。」

  「……真的没有办法吗?」

  「可是就真的没办法不是吗?因为时问会拖得很晚呀!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忙呀!」

  「大部分的作战行动,时间的延宕往往和作战成功率成反比。」

  「就算话是这么讲,可是准备还不周到就展开突击,也只会让自己心酸而已吧!」

  「就现实而言,在做好万全准备的状态下开始作战行为的情况,可谓少之又少。」

  「话是说得简单啦!要是失败了那该怎么办啊?」

  「那就反过来思考。抱着『就算失败也无所谓』的念头。」

  「怎么可能无所谓啊!」

  「年轻时就算失败,也是可以东山再起的唷!」

  「大人们都是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反正又不关自己的事,失败的话照样耻笑人家。」

  「别人的事情,一点都无关紧要,不是吗?」

  「居然一点都无关紧要喔!」

  「没错啊!当机立断,这才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手段。」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透在路灯下随着一声大叫,往后跳开。

  「是谁啊!从刚刚就一直在给我适当建议!」

  「抱歉,只是我看你好像在思考着战术上的问题,所以便不禁多嘴了。」

  透趁着往后退开时,顺便打量声音的主人。

  一身黑色的套装,配上黑色的大衣、黑色的长手套,还有黑色的平顶圆帽。简直是和漫画上登场的『诡异怪人』如出一辙的打扮。

  「请恕我冒昧,擅自乱给意见,失礼了。」

  人影拿下帽子,深深地垂下了头。街灯下,一头金发如水般流泄而下,披散在脖子上。

  从这一点透才注意到,对方是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女性。她拥有一双眼角下垂的大眼,以及一张非常适合这双眼睛的圆润脸颊,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长得相当稚气的脸,和她那一口咬字不清的声音相辅相成,整体上给人一种十分稚嫩的印象。老实说如果她直接换上水手服,哪怕是混进国中学校里面说不定也行得通。透的班上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属于『带点肉感,圆滚滚得很可爱』系的女生,就像这种感觉。

  不过,透心想,这个人是成熟的大人,他没来由地就是这么笃定。

  她那对位居脸部中心的大眼睛,流露出正直且散发光辉的眼神。

  这不会是小孩子的眼睛,而是成熟大人的双瞳。那是种在自己的内心怀有目的与决心,为此不管付出任何牺牲都不会有一丝犹豫、做好如此觉悟的大人的眼睛。是胸怀意志的瞳孔。

  「因为在职业上,我常常会接触到战术行为。」

  「跟不认识的人人谈战术论,我个人觉得不是很恰当呢!」

  「说得也对,原本我只是想跟你问问路,结果忍不住就说溜嘴了。」

  「不会,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场对话是怎么一回事啊。

  「但是,可以放手一搏的时候,却迟迟不行动的话,将来可是会后侮的喔!」

  「请问小姐,你这是在谈什么?」

  「年轻的日子,可不会持续到永远的。」

  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啊?

  「因为你们……因为人类终究得干脆俐落地面对死亡的呀!」

  女子戴上了帽子。

  她的双瞳被埋没在路灯的阴影里。

  「不要误会,我也是人类。」

  才怪,这十之八九是骗人的。

  「你在怀疑我对吧?不,我真的是人类喔!并不是什么宇宙人。」

  「地球真是个好地方呢!」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像这么棒的行星,在其他地方可是找不到的喔!」

  个管棒不棒,能麻烦你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吗?

  「我是在大阪出生的。」

  「那你喜欢吃章鱼烧吗?」

  在僵硬了整整五秒之后,女子点头答是。

  「当我吞下一整只的时候,胃也不得不消化不良了。」

  不愧是道地的大阪人,就连笑点的SENCE也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样。

  「话说回来,其实我并不是想跟你聊这些话题的。」

  「有什么事吗?」

  总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印象中记得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对话。

  「我想跟你问路。」

  自己对这附近的道路并不是很熟,毕竟才刚在半年前搬来而已。不过如果是用走路就到得了的距离,大致上都还认得怎么走。

  「没问题,你想去哪?」

  「太好了。」

  女子堆起了满脸的笑容,就像是用全身来表达白己的感情一样,感觉有点孩子气。

  接着,一个名字便从她的嘴里吐露而出。

  「我正在找不破灯璃的家。」

  「……咦?」

  令人意外的名字。

  「灯璃的家?」

  灯璃的面貌随着名字在透的脑海里浮现。不破灯璃是同班的女同学,是一个高中生,同时也是一名公务员。而她所负责的公务,就是驱除和地球人杂居在一起的『宇宙人们』,以及『获得了宇宙力量的特殊人类们』。

  「她家…………我是知道在哪啦……可是……」

  就在半年前,坠落到地球而变得支离破碎的矿物生命体『宝石』。

  粉碎的碎片们各自变成了独立的存在,和其体积大小成正比,拥有各自不同的智慧与力量。体积较大的碎片们,甚至有自我认知……换句话说……即拥有自己的意志,它们会改造当时位于坠落地点上的脑死状态的人类身体构造,亦或寄生、融合,藉此得到和人类相同的外表和生理构造。这也就是『和地球人杂居的宇宙人们』,一般俗称『断片』。

  至于体积小、智商低的『宝石』,虽然没有自己的意志,不过藉由某些外力的作用——例如,在陨石坠落时爆风的吹拂之下——侵入了活生生的人类的身体的话,会自动改造『宿主』的身体构造,然后该名『人类』会维持原有的意志与感情,身体能力则开始变得『超越人类』。这就是『获得了宇宙力量的特殊人类们』,俗称『碎片』。

  有数十、甚或数以百计的众多『断片』与『碎片』,混进人群里一同生活。作为此一现象的对策,日本国家在不承认『宇宙矿物生命体』存在的情况下——这也难怪,不管怎么说,要是一国的责任者在公开的场合,不经大脑地随口说出有宇宙人来袭之类的事情,没人能预测会引来什么轩然大波——总之,针对此事所成立的组织,便是『警备局特殊犯罪对策室』。

  这个组织完全是属于『警察』的部门之一,也是完全针对『受到陨石的影响,因而感染了不明症状的患者们』所设立的犯罪对策专门机关。

  『患者』依据自身的『症状』,被区分为『罹患者』与『发病者』,两者该如何判断则由『对策室』负责进行。这意思也就是说,在『对策室』的管理之下,愿意通融听话的『患者』们即为『罹患者』;而不受『对策室』的控制,有可能利用得来的力量企图犯罪、难以管控的『患者』们便是『发病者』。『对策室』的职员几乎全由『罹患者』来担任,每一个人一面适切地发挥『超越人类的力量』,一面追缉着『发病者』。

  由于『特殊人类』存在的事实本身就被当作机密,因此他们的身分,还有『对策室』的存在,并不会让一般市民知情。

  而既是『碎片』,同时也是基层职员的灯璃,当然也不会把这件事跟其他人讲。

  知道灯璃的『工作内容』的人,只有像自己这种特例,另外还有……

  另外还有……『同业者』……换言之,只剩工作同样为『驱除特殊人类』的人会知道而已。

  所以说,眼前的这个人是……

  「你知道在哪吗?那真是太好了。」

  女子说道。

  「因为我原本预定今晚要前去灯璃的住所打扰的。」

  这个人……是来这个镇上,来这个十叶市……

  『驱除特殊人类和宇宙人』的吗?

  「……可是灯璃她现在在住院耶!」

  「咦?」

  女子笑咪咪的表情直接僵硬在那儿。

  「她是从前天开始住院的。」

  前天,八月一日。灯璃正是和其中一个『特殊人类』缠斗,因此受伤入院。在第一天的检查当中,证实她只有受到单纯的擦伤。尽管如此,她似乎依然得住院观察两、三天才行。

  「哎唷,真是的,又是联络不周吗?真没办法。」

  女子抬头仰望路灯。

  「追根究抵,人类的情报传达上有太多的不一致了,这真是不合理的现象。」

  「……………………」

  「不要误会,我也是人类。」

  「你不需要刻意提醒两次。」

  「说得也对,谢谢你的回答。」

  这种感觉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实在很累人。

  「告辞了。」

  女子唐突地低头行了个礼,离开了路灯的照明,直接转身掉头就走。

  透情不自禁开口叫住那个令人十分在意的黑影。

  「请梢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

  女子有如被风吹得摇摇摆摆的柳树股停下了脚步。

  「请问……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也对,我该去哪里呢?」

  感觉实在是很靠不住耶!我说真的。

  「总之,我就先待在这里,等天亮再盘算。反正这个时间也没办法和本部取得联络。」

  等到天亮……

  「我说啊……你也拜托一下。」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待在这种乌漆抹黑的地方。

  万一发生了什么不测,那该怎么办才好呀!

  「不然这样好了……」

  透开口说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到我家来吧!休息到天亮再走。」

  「…………」

  坐在餐厅椅子上的由宇,眉头上冷不防皱起了数道纵向的皱纹。

  「……你知道一种叫作海狮的动物的生态吗?」

  「我不知道。」

  在由宇的身旁,没来由地使用敬语、并且摆着愣住不动姿势的透,如此回答道。

  「是吗?你不知道啊。」

  由宇嘀咕着,从椅子上站起身,闷不吭声地打开冰箱。

  太可怕了,透如此心想。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可是这个家伙就是让人觉得浑身发毛。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总之那是一种仿佛从根源产生的恐惧。

  「喂,由宇。」

  「干嘛!」

  她一面把头伸进冰箱里,一面冷酷地回应。

  「你刚不是睡着了吗?」

  「我那时是醒着的。」

  「少骗人,因为——」

  「我说我那时是醒着的。」

  「是,您说得一点也没错,您当时毋庸置疑是醒着的呢!」

  惨了,前方是地雷区,再前进下去就是死路一条,战士的本能正如此发出警告。

  「海狮似乎信奉一夫多妻制。」

  由宇拿出装有麦茶的宝特瓶,「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

  「……不懂,海狮的话题跟现在这个状况,有什么关联性吗?」

  「我的话题让你觉得很无聊吗?」

  「海狮这种生物还真不是盖的呢!喔!天啊!我好感动啊!」

  「据我所知!好像是一只公的包养了好几只母的。」

  「……不对,等等,你先等一下,你这个话题到处充满疑点。具体而言有两个地方很莫名其妙!我并没有——」

  「我谈的是海狮,有问题吗?」

  「是,非常抱歉!我插嘴讲了不相关的事情。海狮真的是太优质啦!我好崇拜啊~」

  由宇关上冰箱的门,突然一股脑儿站了起来。

  「……」

  惨了、惨了!会被干掉,我真的会被干掉。

  「……我要睡了。」

  由宇板着一张臭脸,默默嘟嚷了一声。她站起身,转身背向这里,朝卧房所在的别室而去。「啪、啪、啪」地,踩着一阵仿佛拖着重物般的脚步声离开。

  这和以往的轻快脚步明显不同,透不由自主地叫住了那个背影:

  「喂。」

  「干嘛!」

  「晚……晚安。」

  透被转头回望的由宇回敬了个如同罗刹般的凶恶眼神,令他不禁以超过九十度的角度垂下头来。这家伙是怎样,干嘛心情这么不爽?不知怎的,感觉她的氛围明显和平时不同,是自己多心了吗?

  「唉……」

  整整数完三百秒之后,透才拾起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喔!」

  看到透这副模样,女子在桌炉前面露出一副并不怎么感到歉意的样子,只是平淡地张动着嘴巴。

  令人意外地,她或许其实是个不拘泥于人情世故的人也说不定。

  (……不对……)

  透在内心里悄悄地思索。

  (这程度看起来不像是什么『不拘泥』之类的……)

  或许有可能是『不知道』也说不定,她不知道人心这种属于感情范畴的东西。

  「明天我会跟本部联络,请他们帮忙安排投宿的地方。」

  「是吗?」

  透一边背对着女子听她讲话,一边在桌炉的桌上放下宝特瓶。

  「话说回来……」

  他绕了个U字弯、走向厨房,头也不回地开口挤出话来。

  「你来这里……嗯……」

  从橱柜拿出茶杯,透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

  想要装出『若无其事的口吻』时,一边找事做、一边发言是最自然不过的。

  「……是为了工作吗?」

  「是的。」

  女子十分干脆地回以肯定,她是为了工作。

  『来到十叶市的「特殊人类」排除工作者。』

  而她的目标会是……

  如今再一次思索这问题,我的想法会是正确无误的吗?

  和这个人对话、从中得到一些消息、问出情报。这又不是在演谍对谍电影,那么不合情理的事情是否究竟——

  「我的目标是『断片』。」

  透想要握住茶杯,手却滑了。

  「我是前来处理和特殊犯罪对策室作对的『断片』的。」

  失手落下的玻璃茶杯摔成了满地的碎片。

  「你还好吧?」

  「嗯嗯嗯嗯,我没事只是稍微滑了一下手而已,我并没有产生动摇之类的,是真的,我没骗你。」

  透一面收集着破碎一地的玻璃片,一面回想:

  果真是为了『断片』……半年前,坠落到地球的矿物生命体——『宝石』,为数难以估计的『断片』,各自得到了人类的身体。

  而其中的『一人』,就是刚刚赌气跑去卧房的少女。

  四个月前,突然侵入这栋屋子然后一直赖着不走的『断片』少女,就是红由宁。不仅如此,这里还有一个(被强迫)擭得其中一部分的『断片』,成了『碎片』的人类,那就是自己,冰见透。变成『碎片』、变成了『非人类』的自己,可以藉由与『断片』……那个,也就是交配的行为来制造出『断片』的下一代。身为『断片』的由宇打算使用这个能力来增加『部下』,以求将来统治所有人类社会,进而对抗『敌人』——原先她是这么计划的。

  如今,虽然并不清楚关于这个问题她是作何打算,不过总而言之,『碎片』还残留在自己的身体里没错。

  当然了,由宇和自己两个人都没有归属于『特殊犯罪对策室』的旗下。

  换句话说,由宇和自己算是『发病者』——

  换句话说,也算是『和特殊犯罪对策室作对的存在』——

  而有一名职员从『特殊犯罪对策室』被派遣到了这里——

  「喔不不不不。」

  女子挥起了戴着手套的右手。

  「请你不要紧张,冰见透。」

  被她以一贯的轻松口吻……

  叫唤了名字。

  「你别误会了。」

  女子说着说着,脱下了头上的圆顶帽,放在桌炉的桌子上。

  随即显露而出的,是她的金发、轮廓圆润的脸颊,还有——额头。

  女子撩起了浏海。

  「我并没有想和你打起来的意思。」

  「啊——」

  透倒抽了一口气。在女人的额头,眉间上,和那个少女——由宇相同的位置上,贴附着一块『宝石的断片』。断片就镶印在上头,那确实是宝石,一块巨大的『断片』如同黄宝石般,怱明怱暗地闪耀着黄色的光辉。

  女子——『宇宙矿物的断片』指着额头上的异状物,表情严肃地冒出了一句话:

  「这是青春痘。」

  「咦咦咦咦咦!」

  「真的是青春痘啦!」

  「可是,怎么看都……」

  「最近在『人类』之间,这可是广泛流行的很呢!」

  「…………可是。」

  「你应该也对这个『症状』略知一二吧?」

  「…………」

  「基本上,在我的职务里有一项『发现宇宙人时,必须向本部通报』的义务。」

  「好大的一颗青春痘呢!」

  「就是说呀!」

  女子露出笑咪咪的脸,放开了右手,额头上的异物被埋没在浏海里。

  「……但是,『我们』,即『断片同盟』是这么认为的……」

  女子凝视着桌上的宝特瓶开口说道:

  「对策室要我们逮捕所有『长青春痘的人』,想都别想……有问题的家伙就排除,如果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那就放着不管。『我们』的方针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不知道这该算是现场的判断呢?还是派阀的方针?总之,虽然这和『对策室』的作法……和那个『大叔』的命令有一些背道而驰,反正也不关『我们』的事。毕竟『我们』有『我们』的理由与状况呢!嗯嗯。」

  「——是吗?」

  透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这个人——至少『这个人所属的派阀』知道由宇的事情。

  知道归知道,只要由宇不搞出任何乱子的话,就不会出手,这就是她所表达的意思。

  「……这样说来,请等一下。」

  透放下茶杯,倒人茶水。

  「那你是来这里做什么呢?」

  「嗯,我来这里的目的,就如我先前所说的。」

  女子仿佛期盼已久似的,一口气将茶喝得一干二净。跟个小孩没两样。

  「我是来排除对我们不利的『断片』……『邪恶的宇宙人』的。」

  女子咚地一声放下了杯子。

  「就是『苍白的人』。」

  「咦?」

  「我是来排除『苍白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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