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门帘,映入眼里的便是女性的裸体。
这句情境描写是什么意思啊?这又不是啥文学作品。
冰见透维持右手一把拉住门帘的姿势,浑身僵硬住了。
透一面批评浮现在脑海里的情境独白,一面直盯着距离眼前数十公分的人类裸体,在停止流动的时光中,慢条斯理地打量这个世界。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总之,先让我们来一一理清状况吧。首先是我的身份。没错,如今在这里、在泳衣卖场的试衣间前右手抓着门帘,左手紧握海滩裤与钱包的男性——名字是冰见透。是神奈川县十叶市立高中的二年级学生。
虽然一年级的时候还居住在东京,并且就读于当地的御顷高中,但因为某个缘故,便于年级的四月搬家、转学,最后成了十叶市的居民,开始一个人独居。尽管在最近多了一个同居人,不过,关于这问题姑且先打住不要多想。在目前这个场合,在目前这个杵在陌生的女体前的状态下,我有种最好不要去思考同居人少女事情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
至于这里……这个地点则是……对,这里是同属十叶市的综合商业设施「十叶商店街」的其中一间店家——运动用品专卖店。由于现在是暑假的高峰时期,店里卖场的大半面积几乎都被特别设置的泳装专柜给占据了。广大的腹地面积上陈列了各式各样缤纷亮眼的泳装,走道大约只有勉强能让两个人并肩通过的宽度。卖场腹地的中央,摆放有休息、等候用的椅子,空间的四个角落则设置着临时的试衣间。
是的,就在那其中一间角落试衣间的门帘前面。
正是目前我所伫立的地点。
很好,确认完毕。
——没错,我回想起来了。
今天是暑假的高峰,八月十日。为了准备明天开始的海边旅行,我们一伙六个人……也就是我、由宇、灯璃、七尾、鸟羽、羽幌大家一行人跑来这里买泳装——就是这样,状况愈来愈明朗了喔。感觉不错。
接着——大家在中央的休息处暂时分开行动,然后,我心想反正男生的海滩裤随便穿也没人会放在心上,于是便随手挑了一件,打算去确认一下尺寸就好。
当我无心打开试衣间的门、也就是打开原本拉上的白色门帘之后——就和眼前的物体,也就是眼前的女孩子四目相对了。赞,事情的脉络总算连接上了。
这时脚边响起“啪”的一声。
是原先握在自己左手上的海滩裤与钱包掉到地上的声音。
多亏了这个声音,世界的时间恢复了短暂瞬间的流动。
在那一瞬间,透眨了两、三下眼睛,接着张开嘴巴。
“啊。”
他重新认识映射在视网膜上的光学情报。
对,这里是试衣间。是只够一个人站在里头的狭小空间。
在那空间的中央,站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她背向这里,转头隔着肩膀回望,同样在停止流动的时光中,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地直看着我。
“…………我……”
她拥有一双或许原本就很大的眼睛,以及笔挺的鼻梁,是一张可称之为有气质的面貌。将来可能会是一个很漂亮的美女——不过,以她现在的稚气和惹人怜爱的感觉来说,比较接近“可爱”的范畴——她就是个给人这般感觉的女孩子。
是的,可爱。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即使到了现在,也只是被单纯无一丝杂质的“惊愕”所盘据,至今仍没有其他感情涌现的感觉。就像是被眼前突发的异状吓得目瞪口呆,导致变得无法动弹的纯种小狗一样,她散发的就是这种氛围。长可披肩的头发随性且朴实地绑在后头,而且用的是稚气的塑胶发夹。发夹上(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吧)还印刷有小狗的卡通图案。
她的发质基本上是没有一丝卷翘的直发,但不知怎么搞的,浏海有一小撮、唯有那一撮就像起床爆炸头般往前方翘起,这一点令人极为印象深刻。
乍看之下,感觉也不像是多大的年纪——实际上——一整个就是年轻的写照,水嫩到仿佛会进出水分来的细致肌肤美丽动人,上面找不到任何斑点与瑕疵。脊椎骨的凹陷十分健康地往下方伸直,继续再往下看,形状与大小皆尚未完全发育的“腿部接合部位”则感觉紧致又富有弹力。
“对不…………”
再更往下看,就是离称作性感还有些言之过早,不过在不远的将来肯定是会构成艺术线条的——脚。
“…………”
还有那个——“……………………对不起。”
喀沙。
拉上门帘。
捡起海滩裤、钱包。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你怎么了?透。”
坐在中央休息处的少女,发现飞奔而出透的身影,便找他说话。
“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歪起脖子,重复一遍问题。长长的红色头发随着头部的摆动,柔顺地晃荡。
“看…………看……”
透在少女的面前踩下紧急煞车。停下了脚步。
他随手拿起堆放在长凳旁的其中一个笼子,把手上的海滩裤和钱包都丢了进去。
“看?”
“门…………门……”
“门?”
“白…………”
“白?”
“……………………是白色的。”
“什么东西是白色?”
“布。”
“布?”
“其他还有很多。”
“还有很多?”
“当然了,还有其他的颜色。”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
坐在长凳上的少女像是觉得多说无益似的,用鼻子闷哼了一声。
“而且…………”
透上下打量着身穿很有夏天风味的白色连身洋装、双脚在长长的裙摆下晃呀晃的少女。
“你干嘛没事一直盯着人家的身体看。”
“确实没错。”
“什么事情确实没错了?”
“比你发育得还要好多了。”
“……你是指哪里?”
“很多地方。”
“…………虽然不是很清楚你想表达什么,不过你的话听起来很让人火大。”
在透眼前的这名少女叫作红由宇。
眼尾上吊的凤眼以及流露出几分狂傲感觉的表情,意外地与那稚嫩的脸庞十分相称。虽然不敢大声承认,不过就个性有些刻薄的美少女而言,她的长相已经可以算是达到相当高的水准了。在她的额头上镶有一颗红宝石,就整体来说,感觉就和品味高尚的饰品一样和她非常合适。
她是四个半月前不请自来的「同居人」,同时也是在半年前坠落到地球的宇宙人。只不过做为一个“人类”,她还在发育中,她的个子娇小,外表的年龄在十岁出头左右…………
“应该是十六岁前后吧。”
“谁十六岁了。”
“刚才的。”
“「刚才的」?”
“刚才的女孩。”
仿佛来到了猎物面前的猫一样,由宇上吊的凤眼梢微眯了起来。
“「刚才的女孩」?”
“没事,别放在心上。”
透叹出一口气调整呼吸,将浮动不安的心重建得端端正正的。
嗯,冷静下来了。很好。
透提起装有海滩裤与钱包的购物篮,塑胶制的手把发出了声响。
他一边慢慢地在由宇的身边坐下,一边脸色凝重地说道:“有晒黑的痕迹。”
“你在神经错乱个什么劲?”
“放心,我的身份并没有曝光。”
“要我帮你叫人过来吗?”
“你要是那么做,我可就头大了!”
“干嘛一副紧张得要死的样子啊。”
“这件事你可别泄漏给别人知道。”
“哪件事?”
“只要经过半年时间的话,想必——”
“只要经过半年时间就会怎样?”
“我做了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为何现在你的眼神会那么混浊无光?”
“透——”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被人从身后叫住,透如字面所示从长凳上弹跳了起来。宛如被人突然戳了一下的团子虫般,他以如同脊髓神经反射的动作双膝跪地,然后一鼓作气随着地心引力急速垂下头部。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与其说我是不安好心,不对,这不是什么不安好心,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事故,我对你连一点意图也没——”
“透?”
“换句话说,绝不是我有看到的意思,不,我是有瞄到没错,不对,就结果而言的确是有看到没错,但我的意思是,该行为本身并无犯罪性——”
“你在说什么啊。”
透惊愕地抬起头,确认着站在自己眼前那个声音的主人。
“搞什么啊,原来是灯璃啊。”
透维持两膝跪地的姿势,松了一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怎样,你不满喔?”
眼前的少女。不破灯璃以失望的口吻回嘴,并双手插腰。这名同班同学即使摆出这种不悦的表情,依旧不损她的气质。她韧性十足的双眼、充满自信的五官、看似有参加体育社团而晒得有些黑的身材,再加上年仅十六岁就让人觉得她内心拥有明确的意念,讲白话点就像是“大人之魂”的感觉。和眼前另一个基本上身心都还很幼稚的由宇形成对比…………
另外……也和「那个女孩」有着不同的魅力……
这么说吧,「那个女孩」身处蜕变边缘的感觉非常浓厚。
该怎么形容呢,如果硬要比喻的话,就像即将成熟的年轻果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那是出自于不可抗力,那是一桩意外事故。”
“……”
“说来对方也有不对的地方啦!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打哪来的家伙,不过既然是使用中的话那不把使用中的牌子挂起来,外面的人哪知道啊!不是吗?如果硬要说从外面也能察觉里头是不是有人的话,我是无法反驳没错啦。”
“…………”
“因为隔着门帘可以看见里头的人影,不,重点不在这里,而是——”
打开门帘后——“身体……”
“………………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灯璃蹲了下来,在坐在长凳上的由宇耳边怀疑地嗫声说道。
“鬼才知道。”
“我受够了——我受够冷漠的视线了——!”
“…………我们走吧。我来帮你挑泳装。”
“唔。”
“呜哇啊啊啊啊啊!求求你们等等我——听我解释——我是无辜的啊啊啊啊!那是单纯的意外事故啊啊啊啊啊!”
“透那小子,他已经选好海滩裤了吗?”
“那…………他现在是在玩什么把戏……”
透处于瘫坐在长凳上的状态,在双手所创造出来的黑暗中,两个男孩的交谈声与脚步声从远方传了过来。
“那是怎样,陷入沮丧吗?他这次又干了什么好事?”
“天知道……问问看不就晓得了吗……只不过他看起来也没那个回答的力气了。”
声音愈来愈近。这两个脚步声就这样在透的面前,也就是长凳前方停下,然后开口唤了他一声。
“喂,透。”
“啊——”
透发出呻吟抬起头,看着站在眼前的两名男孩。
两人分别是矮个子平头的鸟羽,和身材高瘦留着长发的羽幌。他们是校园活动执行部的同伴,也是明天海边之旅的参加成员。
透接着再次垂下头,把脸埋在双手里。
“唉——”
垂下头来的时候还不忘顺便深深地叹口气。如果世界就这样封闭起来的话那该有多好。如果地板可以就这样开个洞,把一切的万物都吞噬进去的话那该多好。
“怎么啦怎么啦?”
两个男孩边说边以包夹透的形式,各自在长凳的两侧坐了下来。
坐在右侧的鸟羽就跟很没格调的记者一样,顺势伸出假装握住麦克风的右手。
“你做了什么?嗯,应该说你干了啥好事?快说。”
“…………问我做了什么吗……”
透微微抬起头喃喃自语。
“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
“啥?”
“反正就是一言难尽…………”
“当事人重复着以上意义不明的言语。”
鸟羽把「空气麦克风」挪回自己的嘴边,不知为何面朝正面说话。
“我看到不得了的东西了……”
“所以才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啊。”
“不小心看到了……”
“如果看到了就会下诅咒的妖怪吗?”
“世界…………”
“居然说出如此意义深远的单字。”
“世界诞生……”
“是。克苏鲁神话风吗?”(译注:以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世界为基础,由众多作者共同创造的架空神话体系。)
“我看到了世界诞生的源头。”
“虽然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在大谈非常不寻常的道理,可是实在听不懂是啥意思。”
“这本书要是落得禁止出版的下场的话,那该怎么办……”
“感觉是有点平凡常见的诅咒。”
“万一我明天没出现在集合地点,就请你们忘记我吧……”
“…………”
“为什么要从一开头的地方就火力猛然全开啊……”
“他开始和奇妙的地方通信了。”
“凭着一股冲动、跳过情节的习惯要适可而止,这点不知道被人家提醒过多少次了……”
“……我看放他一个人独处比较好吧?鸟羽。”
“…………我想也是。”
鸟羽收起「空气麦克风」,掏出手机,一脸高兴地翻开行事历。
“明天就要出发啦。复杂的芝麻小事就抛到九霄云外去吧,懂吗!”
本年度的「十叶高中校园活动执行部」校庆结束纪念,临海住宿事宜行程确认。
今天,八月十日,共有六名成员在「十叶商店街」购买泳装。
隔天,八月十一日一早,六名成员加上兵藤会长共计一行七人在十叶车站集合。搭乘在来线前往东京,进行东京观光。暂且预定的地点有浜离宫恩赐庭园、东京MidTown、秋叶原。
当天十一日晚上,在竹芝栈桥与七尾的兄长七尾游也会合,之后一行八人将一起搭乘客船。出港前往伊豆诸岛的其中之一——神代岛,接着在客船里的二等舱房过夜。
隔天十二日早上抵达神代岛。把行李放在旅馆并换好衣服之后,一整天在海水浴场游玩。于傍晚开始烤肉,之后就寝,过夜。
隔天十三日,在神代岛的中央死火山「神代岳」进行爬山活动。于当天中午过后,回航的客船出航。晚上回到十叶市。
“……然后,八月十四、十五两天放假,十六日是十叶高中的返校日…………以上。”
鸟羽像是在作总结似的喃喃说道,阖上了手机。
“可是我们学校的返校日会不会太多了?我记得八月一日才去过学校吧。”
八月一日是校庆,是校园活动执行部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活动。而这趟海边之旅,大致上算是那个活动的反省会,不过那只是名义上的说法罢了。
“这样说来不就两个礼拜要回学校一次了嘛!”
“我想……这是为了阻止不良化吧。”
羽幌从放在脚边的自己的购物篮拿出海滩裤,一面确认售价牌,一面喃喃地说道。
“因为那种如果放任一个月不管,就不知道会搞出什么花样来的家伙实在太多了。”
“唉,说得也是啦…………”
鸟羽让视线在上空游移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原本在放暑假前还是个感觉清纯可怜、令自己心仪不已的女孩,新学期一见面,对方已经贺喜老爷恭喜夫人,身旁多了个老公、肚子里还怀了个种。要是碰上这种事,那可是让人心酸得很啊。”
“别把那么恐怖的事说得好像是有过锥心之痛的经验一样啦。”
透听着两人的妄想,不禁开始妄想。
假如……嗯,假如说……灯璃在九月的时候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牵着手…………
“透,我跟你介绍。这个男人是我的……”然后灯璃如此说道……
“喔不喔不喔不。”
透摇摇头,甩开不吉利的妄想。
没错,实在太叫人心酸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谢谢你们的用心良苦,老师们。
“难道你有类似的回忆吗?”
“我才没有,羽幌。”
想当然这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透的无声感谢,没头没脑地继续抬杠。
“……除此以外,放暑假的时候总会有些蠢货捅出什么大漏子出来。”
“对呀,好像多少都会有这种家伙呢。”
“啊——绝对会有一两个这种人的啦。”
“干了蠢事之后,搞得警察找上门。”
警察找上门。
“然后被抓去接受辅导。”
辅导…………
“遭到退学处分。”
退学………………
“人生就这样走进了死胡同。”
人生走进死胡同…………
“一辈子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
“我不要——————————————————————!”
“喂,你很吵耶,透。可不可以安静点。”
鸟羽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因为是十三日晚上回来,十六日才是返校日……所以十四、十五日两天应该有空吧。”
“哦。对耶…………你有任何计划吗?透。十五日的时候要不要再出门去晃晃?”
“嗯嗯……啊,不行。”
透忽然回过神。八月十五日。那一天是。
“八月十五日是。盂兰盆节。”(译注:类似台湾的中元节。)
“盂兰盆节?”
鸟羽思考了一下,然后像是明白怎么回事般点了点头。
“啊啊,原来如此,是盂兰盆节吗?”
于是他便不再多问,只是立起大拇指作势摆出胜利的姿势。
“好,那你就乖乖待在家吧。知道了吗?”
鸟羽刻意以开玩笑的口气断然决定。
看见他这个模样,透不禁由衷心想:他们这群家伙,真的是好朋友。
盂兰盆节,是死者的灵魂回到家里来的日子。
尽管自己并不相信灵异现象,但是那一天还是希望能待在家里。
一年四个月以前,即去年的四月一日,双亲与妹妹在那天突然死去。死于一个名叫卑口的犯罪者之手。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卑口已死,而三人的魂魄也已成佛,我个人是如此认为的。
虽然并不想去搬出宗教还是信仰之类的那一套理论,不过我个人是如此相信的。
所以,盂兰盆节那一天我要留在家里。
“不好意思啦。”
“不会,不会,你别放在心上。嗯。”
“那个………………话说回来……”
仿佛要挥别这股令人为之鼻酸的气氛似的,羽幌从左方插嘴改变话题。
“什么啦。”
透自己可也不想在这种公共场所搞温馨催泪的那一套。于是便探出身子试着跟随话题:“说到这个……你姑且算是那女孩的保护者,没错吧。”
那个女孩指的就是由宇。
“嗯,是这样子没错。”
由宇那家伙,变成人类、以人类之姿开始展开生活还不过半年的时间。
虽然她偶尔会做出令人惊讶之举,不过她还有太多不明白、不习惯的事情了。想要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根本不可能作得到。只能由别人保护、教导她。
“……但目前也只是「姑且」。只算是我自己这样自称罢了。”
连我自己都尚未成年,纵使办不到什么大不了的壮举,不过应该至少还可以将从双亲身上受教的事情全盘教给她吧。
所以我才会和那家伙同居。
她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
“女生的泳装可是很贵的喔。”
“咦?”
虽然很不愿意,但还是被人提醒起很现实的问题。
“……你身上有带钱吗?”
“这…………我想应该还够付吧。”
心里有点不安,稍微确认一下好了。钱包里到底放了多少钱啊……
透从脚边的购物篮拿起一贯的茶色皮包,慢慢地打了开来……
随着“啪沙”一声,一张夹在皮包里的纸张掉了下来。
“奇怪?”
透把视线移到降落在海滩裤上的纸张。
底片公司的名字浅浅地印刷在上头,白色且长方形的纸……是张照片。一张掀到了背面的照片。
“搞啥,你把照片夹在钱包里面吗?”
“没啊,我不记得有夹过照片……”
放着掉下去的这张照片不管,透一边说着一边看钱包里的内容。
熟悉的形状,对折的构造,正面右手边是零钱包,左手边则是卡片夹。上头有一层薄膜的卡片夹里头,满满地塞着一张十叶高中的学生证,整理得相当工整……
“啊!”
从卡片夹的薄膜窗口、从贴在学生证上的大头照,有一个陌生的女孩正直盯着这边。学生证上贴着一张陌生女孩的照片。即将长成大人的年幼五官。头发用橡皮筋在后头绑成两根,不知何故唯独一撮浏海有如局部性的起床乱发般,违反地心引力向上弹起——不对,透回想起来了。
她不是「陌生的女孩」,这女孩「他曾经见过」。
这女孩是刚才的……
咦?这意思也就是说……
仿佛在为混乱的意识回答一般,大脑回忆起先前的光景。
数十分钟前的风景又再次重新播放。
那个时候……世界的时间为之暂停的那个时候……
……没错,记得当时从左手失手落下海滩裤和钱包……
……然后有数秒的时间呆若木鸡地愣愣站着……
接着看也不看脚边便急忙一把捡起海滩裤和钱包——对,看也不看脚边。换句话说——“钱包……”
不小心搞错,拿到别人的钱包。
“拿错了…………”
“啊!这是什么!小冰,这女孩是谁呀?”
一只手伴随着叫声从后方伸来,冷不防从透的手上抢过了皮包。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拿女生的照片出来现咧?”
“咦?”
透有如被施了魔法般地转头回望。动手的人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站在后头的七尾。她同样也是十叶高中校园活动执行部的成员,有着时下少见的麻花辫及大眼镜,是典型的文学少女类型。附带一提,她的内在和那个「典型」可是完全一百八十度相反。
“怎样?这小女生是谁呀?小冰的女朋友喔?”
“才不是。”
“你在干嘛啊,七尾?”
鸟羽坐在椅子上,转头将脸朝向冒出来的七尾。
“你东西买完了喔?手脚真快…………”
“你吵什么吵,我又还没买完。不用说,女孩子买东西当然会多花一点时间啊。”
“既然如此,那干脆我帮你挑吧。”
“给老娘闭嘴……啊!”
七尾一脸嫌罗唆的模样,爱理不理地打发鸟羽,然后目不转睛地紧盯皮包里的学生证。
“这女孩……”
她一边喃喃自言自语,一边把眼睛瞥离学生证。
“为什么小冰你会有爱华学妹的钱包?”
“爱华学妹?”
透站起来转身面对七尾,从她的手中接过钱包,望着学生证上的姓名栏。
在「学生姓名」的旁边,用端正的原子笔字迹写着「式津爱华」四个字。
她叫式津爱华吗?原来如此。透恍然大悟的同时一边打量学生证。这学生证和自己的长得一模一样。换句话说,这个钱包的主人、那个女孩也是十叶市立高中的学生。
看她的出生年月日,似乎是一年级学生的样子。是学妹。
话虽如此,和升上高二才转学过来的自己,其实在学期间是一样的……
“七尾,你认识这女生吗?”
透的视线离开了学生证询问七尾,她站着回了一声“嗯”。
“嗯,我认识她。她是我国中时候社团活动里的学妹。”
“是吗?”
鸟羽轻轻嘟嚷着。
“可是我就不知道有这个女生。”
“因为我们又不同社团,你怎么可能知道咧。”
七尾和灯璃,还有鸟羽都是同一所国中毕业的。
“灯璃或许认识她吧,毕竟一起玩过好几次了……
……可是,我记得这女生参加高中入学考试合格之后没有多久,就在今年的二月十二日,早上晨跑时受到「那个事故」的波及……“
“那个事故?”
透不自觉跟着复颂了一次。「二月十二日的那个事故」。光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就能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说到二月十二日在十叶市所发生的「事故」,别无第二桩。
指的就是那个陨石坠落事故。
那一天,是情报处理矿物生命体「宝石」混在陨石中,坠落到地球上的日子。
那一天,突如其来坠落到十叶市的陨石摧毁了坠落地点,让众多的人口死亡、行踪不明、受伤。
在那股冲击之下,随着搭了顺风车而来的「宝石」也变得支离破碎,化为了无数的「断片」与「碎片」。支离破碎的「断片」与「碎片」各自成了独立的存在,和其比例成正比,拥有各自的智慧与力量。
体积大的,甚至拥有自己的意识,改写了当时位于坠落地点的「拥有人类身形的物体」,也就是说……改写了脑死状态抑或四肢完整的尸体……的身体构造,进行寄生、融合,借此获得和人类一样的外表和生理构造,变成「与地球人杂居在一起的宇宙人们」。她们一般俗称为「断片」……这就是刚刚的红发少女——由宇的真面目。
至于体积小、智商低的「宝石」,虽然没有自己的意识,但借由某些助力——好比说,利用陨石坠落时爆风的影响——一旦侵入还活着的人类的身体,便会自动改写「宿主」的身体构造,而该名「人类」会保持原有的意志与感情,身体能力则开始「超脱人类」。这就是「获得宇宙之力的特殊人类们」,俗称「碎片」……附带一提,冰见透与不破灯璃都是属于该一类型。
因此,同样受到陨石坠落事故的波及并且劫后余生,这意思也就表示,当时「碎片」侵入体内的可能性也随之相当的高——搞不好,这女生是……
透一面思索一面重新审视学生证的照片。
……这女生也是那个…………
不,透从照片上移开了视线。
这种事情暂时并不重要。
现在应该当作问题来正视的事情是……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生啊?”
透提出问题的同时,心里不禁一阵紧张。不厌其烦地又在脑海里重播「那个情景」。
刚刚……我拉开了门帘,然后…………
……看到人家的裸体,接着还顺手拿了人家的钱包拔腿就跑。
这样的事实根本无从解释起,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
如果道歉、说明事情缘由后,对方就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话那就不成问题,可是……
“呃——我想想。”
不知是不是因为屈服于透的气魄,七尾有些紧张似的往后倒退,她说:“嗯…………那女生她……”
七尾抬头看着右上方,食指顶在下巴说道。
“感觉是个做事很拼命的女生。”
“啊?”
“而且脑筋很硬……吧。”
“脑筋很硬?”
“我跟你说喔。”
七尾把视线转向透,继续说了下去:“那个……对爱华而言,二月十二日的「事故」本身,并没有任何太大的影响。
她家离事发现场很远,而且她只是在慢跑的时候受到波及而已,所以只有受到一点轻伤,住院一下子就没事了。但是……“
七尾显得有些支支吾吾。
“因为那女生她有些……太过热血的地方…………所以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
“她出院升上高中就读之后……虽然大致上还是有正常来上学啦。
……只不过她好像自从那个事故以来,就开始出入「奇怪的场所」……嗯…………就是这样。“
话说到这里,七尾便闭上了嘴巴。
“更重要的是,小冰……”
七尾试图转换了一个话题,大概是觉得再说下去,就像是在背地里说人家坏话吧。
“如果你是不小心拿错的话,那你的钱包……现在不就在她的手上了?”
“…………啊!”
透忍不住大叫了出来。事到如今才想到,没错,还有对方那边的问题要担心。就是说啊,我是因为和那女生使用相同外型的皮包,所以才会拿错的。这也就是说,那女生也是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把我的钱包拿走了。
所以,我的皮包、学生证也部落到她的手上了。呃,换句话说……
这下惨了。真的,惨爆了。问我什么事情惨了?总之,简单地说就是我的名字和脸部照片都被对方掌握到了。呃,所以也就是说,我的身份已经曝光,已经想溜也溜不掉,啊啊,不对,反正身份曝光的事倒也就算了——“啊。”
明天旅行的票我还放在皮包里没拿出来。
真的惨了。这回一堆数不完的惨字塞满了透整个脑子。明天,就在明天,必须派上用场的票跑到“那女生”的身上去了,连同由宇的票也是。
由宇那家伙超级期待那趟旅行已经很久了。要是最后落得我跟她说“抱歉,我把票弄丢了”的下场,不知道她会气疯到什么程度。
“死定了。”
话一说出口,反而让自己内心更为焦虑。没错,那家伙肯定会抓狂。
搞不好,她又会使出「鞭子」也说不定。一种不由分说、隔空让我痛不欲生的糟糕能力。那招实在是卑鄙到一个极点了。
透情不自禁站起身,毫无意义地环视四周。
十叶商店街是三层楼式的大型购物中心。甜甜圈型的商家以包围中央公园的形式林列,整个腹地面积的宽敞程度,足以让人从一端跑到另一端时喘得跟条牛一样。宽敞到足以走散后就会找不到人。
自从那个开溜的瞬间到现在,已经经过不短的时间了。
那个拿走了我的钱包的女生,现在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该怎么在这种人山人海之中,寻找一个只知道名字跟长相的女生才好……
「叮—咚—当—咚~」
从喇叭传出的傻呼呼钟声打断了思考,是店内广播,但现在不是去管广播的时候。嗯~难道没有什么好方法了吗?
「服务中心在此呼叫来客。」
咦?
「来自十叶市的冰见透先生。
式津爱华小姐正在等您。如果您尚未离开的话,请前往一楼中央公园内的服务中心。重复一次……」
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招啊。
透凭着毅力甩开固执地吵着“你要去见女人的话,那我也要跟着去”的鸟羽,勉强哄骗嚷着“我有事想跟那女生说,带我一起去啦”的七尾,独自一人离开体育用品店。
在公园环形走道上行走约莫五十步之后,服务中心的影子透过种植在中央公园的梨花海棠的枝叶出现了。
在偌大的「?」符号被高举的狭窄摊位里,坐着两名身穿制服的大姊姊,一旁的公园中则放有数张等候用的椅子。
在不怎么常受到利用、涂料的油漆都已经剥落得斑驳不堪的木制椅子上……
那个女生就坐在上头。
透用眼睛确认坐在椅子上少女的背影之后,停下脚步深呼吸。
即使站在后面透也认得出来。凭那一撮翘起来的浏海还有随性绑起来的头发,以及如今被T恤与牛仔裤包住的「近乎全裸的少女」的身材,刚刚明明身上还只穿着内衣而已。呃,不,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想什么有的没的啊!是她没错,她就是刚才的女孩。
“…………”
少女坐在长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手上的东西。
看起来还没察觉有人走近的样子。
好。下定决心,做好觉悟踏出步伐吧,希望可以平安无事地从这趟路程回来。
姑且先做好会挨上两、三记拳头的觉悟好了。
透提起干劲,一步一步往少女接近。
在夏日的阳光之下,枝叶茂盛一片绿油油阔叶树的树荫。
坐在长板凳上,独自一人拼命注视着手上某样东西的少女。
剩下的距离大约还有五步左右。奸了,该在哪个时间点叫她呢?
就在透开始盘算的那个瞬间——“啊!”
少女随着一声细微的叫声一同回过头来。
“抱歉——”
透像是被撞飞般嘶声大叫,又像是被撂倒般垂低了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啊。”
少女有如直接利用回头时的力量的蒸气机关似地站起身,连同身体也一起面朝这里。用右手拿着原先用两手握住的「某样东西」,然后垂下左手。如此一来便谜底揭晓。这名少女从刚刚就一直热哀地盯着不放的东西,原来就是钱包。
正确地说,是在看钱包里头的东西,放在钱包里头的学生证。
……她是在看我的照片和名字……透发出微微战栗的同时,如此笃定地相信着。
这个女生,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很仔细地在打量我的脸部照片和名字……
“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没有啦!我知道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但是看到就看到了啦!别误会,我这不是翻脸,还请你大人——”
“冰见…………”
“对,我是冰见透,十叶高中的二年级学生,我不会逃也不会躲,还望请你大人有大量别计较,毕竟要是让叔父知道这件事我就——”
“我一直很想见你。”
“对,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虽说我刚刚逃跑了,啊不对!那不是逃跑,好吧,实际上是逃跑了没错,可是那是就结果而言看起来是如此而已,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直接脚底抹油拔腿就跑——”
“我从以前就很崇拜你了。”
“也就是说,那个…………”
透停止思考。咦,她刚说什么?这女生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啥?”
刚刚从耳朵传进来的这个情报是什么?
“……………………”
大脑在耳朵传来的情报上贴了个「不能理解」的牌子后,将事情弃之于一旁不顾,然后不负责任地停止活动。之后交给你们了,不关我大脑的事。
透失去了大脑统治的身体,提心吊胆地恢复了原先的姿势。
他把低垂着的头抬回原先的位置。
眼前的「少女」用双手紧握装有学生证的套子,摆出宛如……在作祈祷的信徒般的姿势,闪耀着仿佛要跟心仪已久的偶像邂逅了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一直一直很想见你。”
少女用全身毫不保留地表现自己的态度,她露出梦幻的微笑,以一张红通通的脸……
“那个……”
“冰见透学长!”
呼唤着我的名字。
从大脑所抛出的情报团块上,贴了一张用片假名书写的标签。(译注:使用片假名有时有特别强调的意思。)
这个人到底在胡诌些什么啊。
“其实,我打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透学长的名字了。”
“是这样子喔?”
“我是向我所属的「特殊犯罪对策室」干部们问来的,从那天以来我就一直记着你的名字。”
“嗯。”
“那个,事实上我是不可以跟外人泄漏这种事情的啦。”
“呃。”
“特别是上司的「大叔」好像非常火大呢,大声嚷嚷「不是提醒过你,在我联络以前不准有任何动作吗」之类的。
……但是,实际上最近几个月「来自那边的联络」一次也没有喔。就只有我单方面发送空无内容的报告书而已,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在我们双方拖拖拉拉的期间,「邪恶的宇宙人」们可能还是没有放慢脚步,持续进展各自的计划耶!
所以我认为,既然上面的人不动,那就只好由下面的人主动出击了。“
“真是了不起呢。”
“然后,我在前些日子终于见到了干部他们!而且是当面、直接地!你看,这张照片就是那时候照下来的。干部们和我一起拍照耶!这些人每天都奋不顾身和「邪恶的宇宙人」硬碰硬对决。
是真正的「正义的公务员」喔!“
“好厉害呢。”
透没来由地有一种可以明白七尾刚刚所说的事情的感觉。
他坐在木制的椅子上一边进行着不知是第几次的附和,一边如此心想:为什么我会落得在这种鬼地方、在服务中心的旁边听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的下场呢?透怀抱着这种疑问的时间,只有开头的三分钟左右,现在已经变成了类似只会对刺激产生反应机械性地点头的玩偶罢了。这女生从刚刚就保持着这种调调,一直口沬横飞地讲个没完没了,至于她说话的内容则是——“而我们基层人员也是一样。我们基层人员也毫无疑虑地是「正义的公务员」啊!
啊,你可不能觉得这样想很丢脸喔。我认为就算是一般的警察,也是必须抱有这种自傲的。况且,我们的对手可是真面目让人捉摸不定的宇宙人,正义的自傲是永远不嫌多的。毕竟我们的目的是「为了保障人类」!“
这名少女从刚刚就不断提起的「特殊犯罪对策室」——日本对于与人类杂居在一起生活的「宝石附身」有一套独特、并且还算道理说得通的解释,他们被认为是「在陨石的影响之下,因而感染了不明病症的患者们」。
这意思也就是说那些人既非「宇宙人」,也并非「得到了宇宙之力的人类」。而是「感染了稍微异常病症的稍微异常人类」。
然后,作为应付「稍微异常的人类」的对策所匆促成立的组织,就是「特殊犯罪对策室」。这代表该组织无疑地是「警察」的部门之一,并且彻底是针对「在陨石的影响之下,因而感染了不明病症的患者们」的犯罪对策专门机关。
「患者」根据自身的「症状」,被区分为「罹患者」与「发病者」,两者该如何判断则由「对策室」负责进行。这意思也就是说,愿意通融配合「对策室」的「患者」即为「罹患者」,而会给「对策室」带来麻烦,有可能利用得来的力量企图犯罪的「患者」便是「发病者」。
而「对策室」的职员几乎都是「罹患者」(虽然有「断片」、「碎片」之分),每个人都各自发挥所拥有的「超脱人类之力」,以追拿「发病者」为工作——话虽如此,除了数名实质的「实行部队」以外,其他的职员多半都是只被分发到挂名的工作和「待机命令」,正可谓「坐领干薪的状态」。
简单地说,组织主要的方针便是“金钱和地位我都可以给,所以闭嘴乖乖听话吧。别盲目地四处宣传「超脱人类之力」。「不明的陨石」事件绝对要向世人保密。真正有危险的家伙们会由我们想办法处置。”这一套……
只不过……
“下面的基层人员永无止尽地待机,只有「干部」在工作,把所有事情都推给「干部」。
你不会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这女生看来似乎并无法接受自己处于永远坐板凳的立场。
“尽管我只是下面的基层人员,应该还是有能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吧!?”
刚才七尾所说的「进出莫名其妙的场所」指的就是这件事吗?透稍稍可以理解了。
这女生大概就是用现在这个调调向「对策室」的人强迫推销自己(明明人家也没拜托她),然后在工作方面出了很多有的没的意见吧,应该是这样没错。
“然后!反正都放了暑假,所以我就真的尝试跑去找「那些干部」了!”
“「干部」?”
“就是「那些干部」的本部……我跑去「断片同盟」的本部了!”
爱华就像在做选手宣誓般,意气风发地挺起胸膛。
“张照片就是在那个时候照的!”
接着理所当然般地将照片往前伸出,那是刚刚夹在皮包里的照片。
“…………”
「断片同盟」……对于这个名字依然记忆犹新。透回想起来了。
那是归属于「特殊犯罪对策室」,以狩猎其他「发病者」作为交易筹码,借以渗透人类社会,提高自己的立场与权利,以求达成生存(抑或其他某些野心)的「断片」们的组织。
当中的成员,所有人都是高质量的「断片」——透一边心想一边注意观看照片。
“这张照片……你是怎么拍到的?”
“我有自备相机带去!”
爱华精神奕奕地回答。竟然自备相机去,这主意实在太惊人了。
照片的背景是某地的住商混合大厦入口。搞不好,这里就是「断片同盟」的本部也说不定。仿佛在玄关前方摆出姿势一般,照片上头照着目前本尊就站在我面前的少女——式津爱华,以及作势围住她的三个「人影」。
“真亏他们会愿意跟你一起照相呢。”
“因为我有用力拜托呀!”
虽然拍照的爱华很惊人,但是被拍的那些人也很犀利。
首先,站在正中央露出一脸紧张的笑容的人是爱华。发型和服装都和今天的打扮如出一辙。前面一撮翘起来的刘海,还有绑成两条的头发,身穿T恤和牛仔裤。
“啊,那天我应该正式点穿上制服再去才对的。”
我想问题应该不是在服装上吧。透把卡在喉咙间呼之欲出的吐槽吞回了肚子里。在爱华的右手边,站着一名少年。一名把右手搭在爱华的左肩上,露出调皮小鬼头般的微笑,左手摆着V字手势的少年。他有一双拥有双眼皮的爽朗大眼,一身会让人错认为是女生的漂亮皮肤,还有一头色素淡薄、修剪成短发的灰色头发,这副外表简直和电视上的少年偶像没啥两样。在他短小的鼻头前,有如个人特征般泛着一些雀斑,乍看之下看起来像是年约国中生左右的“美少年”。
“啊,他是灰人先生。看起来虽然很年轻,但他可是实实在在的大人喔。”
真是如此吗……透一面听着爱华的解说,一面在内心默想。
他们动用手上所握有的国家权利之一小部分,套用在事故时「下落不明者」的户籍,借此捏造自己的身分。肉体年龄与「设定年龄」之间,基本上并不存在任何关系。
在名叫灰人的少年的右边,即相片的角落,第二个人影就“姿势生硬地伫立在那”。
“她是……女人?”
“我想她应该还是个女孩吧。”
爱华没漏听透的喃喃自语,扎实地回答道。
“明明还这么小,却十分投注在工作上呢,好令人佩服喔。”
“……”
对,她是个女孩。
还算修长的身高,宛如展示用的模特儿般,一丝不苟地穿着打上领带的深蓝色西装,但即使一身如此充满男性气息的模样,依旧一眼能看出她是「女孩子」,她的五官就是如此端庄且秀丽。
至于身材则是纤瘦到让人好奇是否真的有在摄取足够的营养。虽然和由宇、爱华是不同的类型,但就乍看之下的印象而言,算是相当可爱。
……可是,这样的调和却因她那一头「蓝色的头发」为之彻底颠覆,甚至给人一种类似阴森森的感觉。
“那个蓝色头发的女孩子是……”
爱华指了指照片。
没错,蓝色的头发。
身着西装的女孩,把平凡人类所不可能拥有的那一头头发绑成了马尾,可是却摆着一张仿佛对此毫无任何感情与感想的扑克脸,半睁着蓝色的眼睛,感觉宛如一尊戴着“美丽脸孔”的面具的人偶般,就好比一张门板一样毫无生气地伫立着。
“她的名字是……嗯嗯,可惜当时我没能问到。另外……”
爱华的手指从「蓝色的女孩」移开,往左边滑去。
“另外这个人是——”
爱华所重新指出的人物,站在照片左侧的人物,我曾经见过。
一头如流水般的金发,圆滚滚的童颜配上大人的眼睛,年龄不详的女性。
“栗林……浅黄小姐。”
爱华像是对透情不自禁喊出来的名字心生感激地产生了反应。
“原来你认识浅黄小姐呀?”
“呃…………算是吧。”
毕竟我和浅黄小姐在前些日子的事件中有过短暂的缘份。
“真不愧是透学长!”
仿佛闪烁着星光般,爱华的眼睛满是崇拜之情。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浅黄小姐,事情我都听说了!浅黄小姐大力赞扬了透学长耶。她说,你是令她感觉有些难以捉摸的人。竟然会获得浅黄小姐这样的评价,实在太厉害了!”
那真的是夸奖之词吗?我感到有些不安。
“事迹不只如此单纯对吧?透学长的事,我都知道喔。”
少女一边将照片当作某尊佛像般小心地塞进皮夹,一边继续那充满信心的言论。
“例如在八月一日那天,亲手打倒了凶狠的「发病者」——「卑口」!”
“你打倒了他对吧?虽然在纪录上,是灯璃姊打败他的……
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我问过浅黄小姐了!打倒卑口的其实是透学长对吧?“
…………事实的确是这样没错,透如此心想。
他实在不愿意再回想有关卑口的事情。
“除此之外,在前些日子的事件当中,甚至还对位居「卑口」幕后的真正敌人、「对策室」最优先目标的「发病者」——「苍白的人」造成了重大的伤害!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对方的野心!”
……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野心,是吗?
“虽说透学长目前并没有被正式登录在「对策室」的成员里头……”
连这种事都知道。这女孩究竟是从哪打听到这么多情报的呢?透稍微陷入沉思,动起了脑筋。
「对策室」的上司应该不会这么随便就把这种情报透漏给基层的人知道才对。
为什么情报会变得这么垂手可得?
“可是,这问题可以不用担心了呢。”
爱华加足了气势,忽然伸长脖子,直盯着透的脸。
“透学长也很快就要成为「对策室」的一员,对吧!”
“咦?”
透被理所当然地如此断定,不禁哑口无言。
“不,我……”
透支吾其词,瞥开了眼睛。
……说出来会对这少女感到不好意思,而且也不是什么能大声嚷嚷的事。
……就目前的打算,我并没有加入「对策室」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照目前这样下去,自己算是「发病者」的族群,而且……我也知道归属于「对策室」,服从他们的命令应该会比较好——但是……
还有由宇的问题得考虑。要是自己加入了「对策室」的话,这么一来由宇也不得不加入「断片同盟」吧。「断片同盟」的方针不佳,感觉并不适合由宇。
反正浅黄小姐似乎也抱持着默认的态度,所以所谓目前的打算——其实就是我的真心话。
“那个……”
透在爱华殷切的视线注视之下,战战兢兢地开口说:“……总之,我有在考虑啦。”
姑且先以暧昧不清的答案来搪塞。
“请学长好好考虑。”
少女仿佛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
“明天我再跟你联络。”
明天?
“打铁要趁热喔。”
少女坐在椅子上猛然挺出身体,迎了过来。
“啊、这……”
少女的脸咄咄逼人,透忍不住往后缩起身子。
“让我们一起奋战吧。”
透的身体愈是往后缩,少女愈是往前迎了过来。
“和我一起。”
啊啊,为何她会这么没有防备地靠男生这么近。
“透学长,求求你……”
呜哇,这女生以恳切的眼神直直地凝视着我,感觉就像一只黏上来向人撒娇的小狗,坦白讲,看起来十分地可爱——“指导我。”
啊啊啊啊!靠这么近的话便有一股芳香扑鼻而来,体味好香啊!所谓的指导是什么意思?她要我指导什么。
“那个,我对那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熟练——”
“已经算懂得很多了。”
不,怎么会,这未免太吹捧我了,我还只是——“请指导我打倒「邪恶的宇宙人」的方法。”
我想也是,嗯。
“啊,对了。在那之前请先帮我签名。”
爱华保持挺出身子的姿势,把手插进了口袋。
“啥?签名?要签是可以,问题是我要签在哪。”
“签在结婚申请书上。”
“要满十八岁才能结婚,而且我还未成年、没有收入,只是个普通学生,然后监护人的叔父又很恐怖,惹不起。”
“可是你把我看光了对吧?”
“啊,我、对不起,我是看到了。不对,是我的眼睛它——”
“既然看到了,那就请你负起责任吧。”
“啊、等等,怎么这样,不然——”
“我是开玩笑的。”
爱华轻轻地坐回椅子上,天真无邪地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开玩笑的啦!”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透从衣服上头按着使尽全力活动的心脏,并将眼睛从少女身上别开,还以为会就此人间蒸发,还以为会被吃掉,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
“就现阶段而言,还不是当真的啦。”
啊啊啊!装作没听见、装作没听见啊啊啊啊啊!我快止不住冷汗、克制不了心跳了。
“如果把透学长的那股力量……
跟我连同「碎片」一起得到的「特技」组合起来的话,对上大部分的敌人…………“
“啊。”
突然,透的胸口一阵隐隐作痛。
这并不是在做什么譬喻,而真的是感到有如被轻轻捏了一下的痛楚。
“…………怎么了吗?”
痛楚不一会儿便消失了。透向满脸诧异表情的爱华回以一个客套的笑容,然后张望四周。
透四处张望的同时,还一边从T恤的上头按着先前感到些微疼痛的地方,也就是过往的老旧伤疤。这个痛楚,没被任何东西触摸到,莫名出现的疼痛的发生源是————在服务中心的旁边,身穿白色连身洋装的少女正环抱着双臂站在那里。没错,这个少女——由宇正是这道「痛楚」的发生源,透十分笃定。
这名身为「断片」的少女,可以将自己的一部分授与人类,使其成为「碎片」。
在四个半月以前,唐突地来到家里的时候,这名少女不由分说把碎片塞进我的身体,将身体做了一番改造。在改造的影响之下,我的身体开始「超脱人类」,并且,还变得可以借由和「断片」交配来制造出「断片」的下一代。
少女利用这个能力量产出形同自己分身的「碎片」,企图支配人类的社会……她原先是打算这样的。
虽然我并不清楚关于那个问题,也就是她本人现在是作何打算,总而言之,少女的「碎片」还残留在我的体内。
不仅如此,「断片」还可以对自己的「碎片」进行干涉。「断片」能鸣放耳朵听不见的超音波,给予「碎片」痛楚,一般俗称为「鞭子」。
借由「鞭子」,这名少女可以远距离隔空修理我一顿。或许,只要她有那个意愿的话,甚至还可以直接让我往生……所幸,最近「鞭子」的使用频率和强度都大幅下降了。这也是应该的,我才不要任她尽情虐待。
“由宇。”
被叫住名字的少女缓缓地放下交叉的双臂,维持一副阴险的视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由宇,你跑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由宇默默无言地走近,然后伸出右手抓住透的右手臂。
“该回家了,反正你皮包也交换好了吧。”
“咦…………啊,嗯。”
透被拉着手站了起来。
“我已经等你等很久了。”
一面用力拉着抓住的右手臂,由宇一面头也不回冷淡地说道。
“不要一直拖拖拉拉的!”
“咦?你们已经选好泳装……”
“七尾还没,但我已经选好了。”
“既然这样的话…………”
“如果你不在,那我要怎么结帐啊。快点给我过来,反正你皮包已经拿回来了吧!”
“喂,等一下,不要拉我啦,喂!好啦!我知道了啦!我去就是了,别再拉了!”
透始终被拉着手,用一个极为勉强的姿势回过身,开口向后头的爱华说:“那我先走一步了。那个,今天多谢你…………说反了!是对不起!
式津学妹!再见!“
“走快一点!你这蠢货。”
透维持转过身子的姿势,最后用力地向爱华点头示意。
然后身体才面对前进的方向,看向由宇的背影。
“…………”
茫然地注视着被强行拖走的透好一段时间之后……
“…………”
独自一人被丢在原地的少女——式津爱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女孩。”
爱华一直盯着前方,回想强行拉着透消失不见的少女的身影。
她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
“…………喂。”
「对策室职员」的少女向接电话的人开口说道:“……我是爱华。”
电话的另一头发出了声音,以焦急的口吻谈论某些内容……
爱华并没有把对方所说的内容听进耳里。
“…………我发现「发病者」了。”
紧盯着透离去的地点不放,爱华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是少女型……是的。
她把前途有望的年轻人纳为自己的部下…………并且加以支配。“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喃喃说道:“…………我来排除她。”
“我们要到神代岛去喔。”
站在放于自宅客厅里的两个旅行袋前,透作出了宣言。
蓝色的是自己的,红色的则是由宇的。因为自己不是很清楚女生的旅行用品需要什么,所以在买完泳装的归途上,便请灯璃和七尾一起帮忙。三个女人吵闹得天翻地覆,等到好不容易平安无事结束的时候,太阳也已经下山了,剩下的就是静候明天的出发。
…………虽然理当是这样才对。
“所以明天得早起,快点去睡觉吧。”
从刚刚开始,由宇就一直张大眼睛瞪着旅行袋,跪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唔。”
她跪坐在红色的旅行袋前,皱起眉头。
“总觉得还有忘记准备什么东西。”
“并没有。你知不知道我们花了多少时间整理了?不可能还会有忘记准备的东西吧。”
“可是,总有百密一疏的情况,我们再来盘点一次行李。”
她应该已经想不到还有忘记什么东西了才对,透十分肯定。
这家伙单纯只是兴奋不已罢了,这点程度的心理还不难看出来。
“听话就对了,快点滚去睡,不然明天会爬不起来的。”
“不要一副像是在跟小鬼头说话的口气!”
“快点滚去睡。”
“你先说我不是小鬼头,我再去睡觉。”
“既然不是小鬼头,才要赶快去睡!”
“比起那家伙,我可是要懂事得多了。”
“「那家伙」?”
“少啰唆!”
由宇不知何故,感觉像是老大不高兴似的回过头来,举起右手恶狠狠地指着透。
“你好像看到了对吧。”
“我、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很多很多。”
“什么很多很多,我哪有——”
明明只有少数几个部位。
“你的眼里只看到了身体。”
“啥?”
搞不懂她这番话的重点是什么。真是的,这家伙一直都是这样……常常让人摸不着头绪。
干脆呛她“你不管生理还是心理都算是小鬼头”看看好了。我看还是算了,她铁定会发火的。不为什么,我就是可以肯定,要是真的呛出来,这家伙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
“…………那,我要先去睡了喔。”
“……………………好吧。”
由宇放下右手,站起身来。
“我也要去睡了,明天见。”
由宇打开通往走廊的门,头也不回地丢下了一句话:“…………真叫人期待哪。”
“是啊。”
透点头回应。
没错,明天就要出发了。
一定可以制造出快乐的回忆。
不用怀疑,我相信绝对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