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rd. Episode : Calling for Moratorium

  将要从孤独中拯救出来,以及再次将他推向孤独的,是同一个少女。

  小学二年级时,隔壁盖了一栋房子,搬来的是佐佐一家,操是佐佐家的独生女。难得邻居有同龄的小孩,两人在父母的介绍下初次见面,一步步地玩在一起。

  「关谷……要?我可以叫你要要吗?」

  「……随便。」

  那是他们最早的对话。对操而言,「要」这个名字好像很特别,令她印象深刻的样子。而要只记得「佐佐」这个姓,有很长一段时间记不得「操」这个名字。

  小学二年级的操很瘦,头发也短短的,晒得黝黑的手脚上还有新生的结痂。要是个喜欢在家里看书胜过在外面玩耍的小孩,肤色因此比操还要白,身高也比较矮。之后两人说起彼此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时,要说:「那时候觉得她看起来不像女生。」操则说:「我想说这个人为什么都不笑呢?」

  要的确是不太笑的小孩,这点现在也一样。他和会为了一点小事大笑或生气的操形成强烈的对比。

  平常跟要说话他也不太回答,不知道操是喜欢上这样的要哪一点,每天都会来邀他玩。要也是,只要操找他就会出去。简直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会凑在一起,大人们也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想起来,或许是他们灵魂深处的波长相合吧。要会听操说话,操会偷看要在看的书。他们就这样度过了童年。或许两人称不上是一起玩,但要并不讨厌那样。

  有时候,在公园玩耍接近日落时分时,当时还是高中生借住在要家里的叔叔──正会来接他。完全不怕生的操和正也很亲,要还记得当时他们会把正夹在中间,三个人手牵手一起回家。

  回到家,在门前和操道别后,正低头看著要说:

  「开心吗?」

  与其说这是个问题,正的口气更像是欣喜地在确认「你很开心吧?」

  「……怎么了?」

  「你刚刚稍微笑了一下吧?」

  正以笑容面对用问题回答问题、连可爱的边都沾不上的侄子。

  太好了。正摸摸要的头。

  要的母亲在要一念小学后马上离家出走了,两人一年只会见一、两次面。母亲每次见面都会拥抱要,还会抚摸他的头,但父亲在母亲离家出走前就不太会摸他的头。因此,叔叔那完全不同于母亲的大手触感,在要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很高兴。

  只有跟操和正在一起的时候,要会微微露出笑容。

  和操在一起的时光也只有三年左右,操跟著工作转调的父亲离开了。「我们家就在这里,所以我会再回来喔。」操对要许下约定。

  之后四年过去。

  要国中三年级了,母亲依然离家在外。正开始上班,他说不能总是让人家照顾而离开要的家里,在骑自行车便可以抵达的地方租了间公寓。因为公司会负担一半房租,所以似乎过著以新进员工而言很优雅的生活。他现在仍常常来要的家里一起吃饭。

  然后,操按照约定回来了。

  *

  要休息时间大致上都在图书馆或是教室里看书。他推了推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戴起的眼镜,翻开书页。因为他看书没有这个以外的动作,所以也曾被同学笑过他像机器人一样。

  他知道自己在教室中和大家格格不入却也不介意,大家也都把要当成「安静认真、有点特别的家伙」,所以他既没有遭遇过不当的对待,也不会有人打扰他看书。

  这么看来,操这个第一个朋友果然有某些地方很特别,而要长久以来也觉得操或许会是自己最后的朋友。

  要拿起看完的书起身,走向图书馆。

  他拿了一本新书区的非文学类书籍,坐在窗边的位子。

  阳光穿过窗户而下,页面上的反光令要看不清内容,他往旁移了一格位子。午休的前半段时间,图书馆几乎没有人。

  门喀啦一声地打开,操走了进来。

  「要要,中午了!我们去屋顶吃饭吧。」

  与过去相同的短发,深蓝色的水手服。现在的操看起来像个女生了。

  要起身,办好借阅的手续后离开图书馆。

  成为国中生回来的操,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很流畅地坐在要身旁的位置,这就是他们的重逢。就像一直在一起的玩伴一样,操非常自然地获得那个位置,要也没有怪她。

  「要要,你喜欢章鱼香肠对吧?我比较喜欢切成螃蟹形状的。」

  对操而言,要似乎还是小学时的「要要」。

  「螃蟹形状的切口太多,味道会很重。」

  「咦~~这样不是很好吗?」

  「章鱼这样刚刚好。」

  「虽然我觉得这种事不用一脸认真地声明啦。好,那章鱼给你。」

  操不化妆,身上也没有甜甜的味道,讲话不会嗲声嗲气的,让要很放心。

  他无奈地抓起放在便当盒上递过来的香肠(要的中餐是面包)吃下。

  「……好咸。」

  要诚实说出感想后,操笑著说:「是我做的喔。」

  *

  「小操回来了吗?太好了,你们以前感情真的很好。」

  正将炒菜锅内的食物盛进盘子里,怀念地说。

  要的父亲很晚才会回家,为了常常一个人在家的要,正经常像这样来家里做菜。他总是笑著说:「嗯,我在报借住时期的恩啦。」正今天也俐落地准备了炒青菜和中式汤品。

  「你们果然很有缘吧?同国小同国中……」

  「我们就住在隔壁,学校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喔。」

  「同班?」

  「没有,佐佐在四班。」

  要双掌合十说:「开动了。」拿起筷子。正做的是男人味十足的菜,一口气把肉和青菜都炒进同一个锅子里。尽管如此,毕竟是习惯自己生活的人,他的做菜技术感觉比操厉害很多。

  「把酱拿给我……小操变漂亮了吧?毕竟已经十五岁了呢。」

  要把沾酱拿给正回答:

  「她没变喔。」

  *

  操真的没有变。

  她来到隔两班的教室邀自己去吃午餐的样子,让要想起小时候她强拉著自己出去玩的事。

  同学们常常问要他们是不是在交往,有用笑闹口气问的男生,也有诡异认真询问的女生。因为隔壁班的转学生每天午休都来约这个在班上没必要不会跟人说话的要,因此可以说是很正常的反应吧。

  每次被问起都得一一解释说「没有」是件麻烦的事,被人探究也令要感到不悦。

  尽管如此,只要操来找他,要总是会回应。

  「我啊~~这星期已经被两个不同的女生问是不是和要要在交往了。你很受欢迎嘛,要要。」

  「真假?咻~咻~很厉害嘛,要。」

  「……」

  能和国中女生以同样的心情、同样的等级起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真是厉害。要已经连反驳的心情都没有了,反正说了也是白说。他无言地喝下自己泡的绿茶。

  虽然喝绿茶不可能醉,但正和操都因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情绪亢奋。

  「这家伙啊,因为都不说话一直在看书,人家都说他很神秘还是很成熟之类的,意外地有很多隐性粉丝喔。说他沉默寡言、很帅啦等等,明明其实他根本没在想任何事,只是在发呆而已。」

  「这样赚到了耶。只要不说话,别人就会自己往好的方向解释。」

  要无法相信眼前的正是那个顽固又无趣的父亲的亲弟弟,因为相同的理由,要也无法相信正和自己流著相同的血液。

  「……佐佐你不是来问功课的吗?」

  「啊,对对,没错。要要数学很好吧?历史的成绩也很好。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学科,为什么你两个都很好?」

  「因为我喜欢记年号。」

  「恶,我最不会那个了。」

  「笔记本拿出来。」

  两人在餐桌上开始念书后,正笑著说:「加油啊,好学生。」在一旁摊开了报纸。

  「年号?啊~我也讨厌。那个用谐音口诀来记就可以了吧?像是『意思意思而已』……之类的。」

  「不是那个,那是数学。」

  「咦?是吗?啊,对了那是平方根。我从很久以前就很讨厌这种东西──你们真好~要趁年轻好好学喔,学生时期是很宝贵的,不会再有第二次喔。」

  「咦~~那正哥你来代替我啦。」

  「我觉得你有时间逃避现实的话,不如至少记一个年号比较好。你们班星期二要考试吧?」

  「啊~~好像是耶!要要你们班没有小考吗?」

  「已经考完了。」

  要边喝茶边回答。操将历史课本摊在膝盖上,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看著天花板喊:「完全放不进脑袋里啦。」

  「要要是怎么记的?果然还是用谐音吗?」

  「我不讨厌背东西,我把它们当成单纯的数字排列来记,之后只要掌握大概的历史走向就好了。很好记。」

  「……我用谐音就好,现在需要的是紧急措施。正哥,教我!」

  「我要来看稻川淳二的真人真事鬼故事影片,没空。」

  「鬼故事?你喜欢那种东西吗?说到真人真事,我之前借了一个重现观众经验的影片,超恐怖的。」

  「喔喔,是那种跟观众募集故事的类型啊。说到这个,以前流行过裂嘴女之类的故事,那个就不怎么可怕。」

  「不过以故事来说很有趣吧?我们班最近流行的是一个叫『记忆使者』的故事……」

  「……佐佐,你考试念完了吗?」

  「要不敢听恐怖故事之类的吧!我借片子回来你也没看吧?」

  「咦~~要要是会怕鬼故事的人吗?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了!」

  「……佐佐。」

  该说是不出所料吗?读书会从中间的休息时间开始,就迅速转为鬼怪影片观赏大会,操好不容易只写完数学作业,就带著来不及碰的历史课本和笔记回家了。

  隔几天,小考考卷发回来了。

  午休碰面时,操问起分数,要诚实回答后,遭到操莫名怨恨的目光。

  要决定不问操考了几分。

  *

  打扫完毕后,等待已久的女生三人组将信交给要。

  打开折得很复杂的信纸,上面排列著用萤光笔写下的圆润文字。信上写著希望他放学后到三楼西侧楼梯。

  因为想像得到对方要做什么,要的心情十分沉重。如果不理会的话,之后会更麻烦。比起写这封信的本人,要更容易想像将这封信送过来的朋友们会有什么反应。

  「我一直看著在图书馆的你,我喜欢你。」

  在没什么人烟的三楼西侧楼梯上,要在这个女生犹豫许久后,终于听到她的告白。

  对方是要连看都没看过的二年级学妹。

  「……抱歉。」

  要一说出一开始就准备好的回答后,陌生少女的表情一垮。

  她双耳通红,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地。

  要冷静地观察对方,同时感受到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盘据在胃的四周。

  要哭的话等一下再哭!没事的话,就放了我吧。

  没办法回应你是我的错吗?

  「我可以走了吗?」

  少女低头咬著散发不自然珍珠色泽的嘴唇。面对打算转身的要,少女缠人地抬起脸说:

  「是那个短头发的人吗?你们在交往吗?所以才拒绝我?」

  「跟佐佐没关系。」

  烦躁感不断累积。

  拒绝需要理由吗?自己还有解释的义务吗?

  被人特地叫到这种地方,听一点也不想听的告白,结果却是这样。好无聊,无聊透了。烦躁的自己又让要更加生气。

  「我跟佐佐没在交往,这件事跟我无法和你交往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识你,也没有想跟你谈恋爱的心情……可以了吗?」

  要转过身,迈开步伐。少女没有移动。

  要听到好几道从正后方奔过来的脚步声。接下来,她的朋友们会安慰她吧?

  而明天起,自己会在她们班上变成罪大恶极的人。

  好恶心。

  要每年会和把自己丢在家里离开的母亲在外面吃一、两顿饭。

  空虚的笑声、仔细涂著指甲油的手指。「你都不笑呢。」母亲看似悲伤地皱起修剪整齐的眉毛说。离开时她一定会拥抱要。

  每次见面,母亲的妆似乎就越来越浓,身上总是散发强烈的香水味。

  她在家里为要和父亲做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母亲的身上也不会有香水味。

  要不恨丢下自己离家出走的母亲。他现在能理解母亲有她自己的难处,也早就习惯一个人吃饭了。

  只是,每次和母亲见面后要总是会头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

  要押著太阳穴闭上眼睛。

  她们常常可以说喜欢什么的。她们了解自己哪一点?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易……

  「……麻烦……」

  头好痛,好痛。

  眼皮里闪烁著光点,即使闭上眼依旧难受。

  好恶心。

  「要要?」

  要突然睁开眼睛。呼唤自己的声音,这道声音不会伤害要。

  因为他把书包丢在教室里,她才会来找自己的吧?

  「……佐佐。」

  没事。他很擅长假装冷静,装著装著,就真的会冷静下来了。

  他必须去教室拿书包,要是拖拖拉拉的话,最糟的情况是有可能和刚刚的二年级生在下楼时碰个正著。

  尽管想掩饰自己的声音和表情,但操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要不对劲,沉默地看著他。如果操刚刚先去过教室,或许也听说了要从二年级女生手中拿到信的事。那么,她应该也会发现要在这里的理由吧。

  一想起那件事,心情好像又变差了。

  「我去拿书包。」

  要敷衍地说完,踏出步伐。操阻止了他──「等等。」操的声音难得认真。

  要停在原地看著操,等著操说出什么。

  「……佐佐?」

  校园里播放著催促大家放学的广播。

  +++

  要不笑。

  关谷正注意到这件事,是不知道第几次跟要和操三人一起吃饭的一周后。

  四年不见的操回来后,大约过了半年,要有了细微的变化。要的表情变柔和了。正不清楚学校里的要是如何,但至少自己眼里看到的要是这样。就算要不会放声大笑,但当他看到操和正闹来闹去的时候,嘴唇的线条会变得柔和,有时也会用玩笑回应他们的玩笑。

  要不像操一样开朗大笑或喧闹。尽管如此,他浑身上下拒绝他人的气息还是变淡许多。

  也不再彷佛冻结般地面无表情。

  正对这点感到十分开心,然而──一个星期不见,要就像隔绝外界般地失去了表情。

  要和正面对面吃炒饭时,也几乎没有说话。

  面对正的问题,要只会简短回答,连看也没有看正一眼。虽然他平常话就少,但正从要身上的氛围知道──

  发生什么事了,正问不出口,他知道要在拒绝自己。

  要放下汤匙。

  「我吃饱了。」

  要把餐盘叠起来拿到流理台,硬邦邦的侧脸。他们平常洗碗都会分成洗碗的人和擦碗的人,迅速俐落地解决这项工作。要保持沉默卷起袖子,将抹布拿在手上。

  正与要并排在流理台前工作,皱著眉盯著他。

  「你在想什么?表情好严肃。」

  要没有停下擦盘子的动作。

  「……我正在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两人份的餐具很快就洗完了。

  要将餐具收进柜子里后,说了句:「我去念书。」离开了厨房。

  「对了,小操呢?」

  把手放在门上正准备关门的要,听到正无意间丢来的问题后,一瞬间停下动作。

  「──谁知道,我们又不同班,我今天没看到她。」

  要以铜墙铁壁般的面无表情和读不出内心想法的平静声音回答。门静静关上了。

  正开始觉得怪怪的,就是在那时候开始。

  在那之后过了两天,正偶然在路上碰到放学回家的操。

  虽然操看见正便微笑打招呼,却不太像平常的她,操笑得很勉强,像在掩饰某种疼痛。

  「发生什么事了吗?」

  操仍旧维持僵硬的笑容,没有回答。

  操常常和正说成绩的事、学校的事甚至是生活上的琐事,他也常常提供操建议。然而,看来操这次什么都不想讲。

  如果对方不想说,正就不会勉强打探。「真没办法。」正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说:

  「……嗯,没什么事的话就好,不过……」

  要好像也没什么精神。

  正这么一说,操的嘴角出现变化,像是在笑的嘴唇颤抖著。

  「那大概是我害的。」

  操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知道她不希望别人多问,所以正也没有再问什么。

  要和操都是现代的国中生,有一、两个烦恼也是当然的吧?这么想的正放弃进一步探究。

  下次见面时,两人都能恢复精神就好了,正带著这个想法和操道别。

  「啊,正哥!你好啊~」

  「……小操,你刚回来?」

  「我和班上的同学聊天,结果聊太晚了。」

  在佐佐家门前遇到的操向正投以爽朗的笑容,开朗的声音也不像是勉强装出来的。看样子操已经完全恢复,解决烦恼了。正心想「太好了」,回给操一个笑容。

  「太好了,你看起来很有精神。」

  「啊哈哈,什么啊?我一直都很有精神吧?」

  「唉呀呀,真的。要来喝杯茶吗?虽然要好像还没回来,但我有这个家的钥匙。」

  「要?先生?……呃……」

  正锵啷一声,将关谷家的钥匙举到操的眼前。操带著笑容歪过头。

  「我没见过他吧?」

  正突然无法理解操的话。

  「……抱歉,咦,你说什么?」

  正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回去,操则是再次歪头表示困惑。

  「要啊?我的侄子,那个……」

  现在只是有点沟通不良而已,一定是这样。正的脑袋虽然这么想……

  (这是怎么回事?)

  却隐隐感到不安。

  正看到操身后穿著制服走近的要,内心同时出现松一口气以及「不要过来」的心情。

  看到操和正,要表情无动于衷地靠近,操注意到后回过头。

  「正哥,你在干嘛?」

  「要……」

  「你没带钥匙?」

  要从口袋里拿出没有钥匙圈和任何装饰的钥匙,打开家门。

  「要先生?……啊,不对,要同学吧?」

  操跑向拔出钥匙准备走进家门的要。

  「你好。」

  她露出亲切的笑容。

  要停下动作,直直回看著操。

  哪里怪怪的。

  ──「要同学」?

  与正同一时间,要似乎也注意到了。

  正看见要渐渐瞪大了双眼。

  +++

  操彻底遗忘了要。

  她记得正,记得小时候正住在隔壁,也记得国中以后他们再次见面,似乎唯独想不起要。

  理由不明。

  虽然和操的父母谈过,但他们也表示没有任何头绪。操说自己没有任何伤到头的印象,保险起见,操的父母似乎还带她去了医院,但检查结果脑部找不出任何异常。

  在不知道原因和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面对一脸忧愁说著抱歉的佐佐太太,要只简短答了一句:「不会。」佐佐太太似乎认为要只是在逞强,所以更加感到抱歉。

  正不知道要在想什么。明明不可能没事,但要看起来就跟平常一样冷静。

  「你心里没有个底吗?」

  就算正问他,要也只回答:「不知道。」便瞥开目光。他阖上正在看的书起身离开座位。

  「抱歉,我要写功课。」

  要冷冷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为什么操独独遗忘了要?如何才能让她想起来?这些问题不是他们烦恼或是吵闹就会有答案,事情也不会因此好转。既然要这名遭到遗忘的本人没事的话,这件事或许可以说没有造成任何问题。尽管如此,正还是觉得很悲伤。

  正看著要关上的房门叹了一口气。

  (知道吗?小操以前喜欢你喔。)

  要。

  你被遗忘还是会觉得寂寞吧?不然小操不是太可怜了吗?因为她应该一点都不想忘记你啊。

  大概是两个多月前,操告诉正她喜欢要,不是童年玩伴的喜欢,也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正还清楚记得平常总是有精神过了头的操,害羞笑著说这件事的模样。

  「不过要要好像不是那样看我的,我知道。」

  正鼓励操「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他问操难道不想跟要告白吗?「想是想,可是……」操伤脑筋地支吾其词。

  自从母亲在要小学时离家出走后,他就再也不笑了。

  正的哥哥也是要的父亲,是个认真固执、热衷于工作、不知变通的人。要的母亲离家后,似乎就开始和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同居,目前也只是户籍上还保有关谷家的姓而已。

  要的母亲离开关谷家后,正只和她碰过一次面,为她打扮变得非常华丽的模样吓了一跳。要的母亲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变年轻了,不知道是不是新情人的喜好,她身上散发著性感的香水味。

  要好像一年会和母亲见几次面。每次都是母亲主动联络约要出去,而每次赴约回来的要,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消失得比平常更彻底。

  或许是这个缘故,正发现要对女性以及和女性谈恋爱带有一种近似厌恶的情感。操或许也隐约察觉到这点了吧。

  尽管如此,要在面对操时似乎可以放下防备,因此正也想过,如果是操或许没问题。

  「……要要他……会不会很伤脑筋呢?」

  当时的操笑著搔搔脸颊。现在,她连曾经喜欢过要的这件事都忘记了。

  正想过,如果是操,或许可以穿越层层包覆的围墙靠近要的内心。

  (我以为……结果……)

  正将咖啡牛奶拿给躲在自己房里的要后,离开了关谷家。

  他抬头看了眼隔壁佐佐家二楼的窗户,操的房间亮著灯。

  正看见一名穿著制服的少女转弯离开,可能是操的朋友刚才来找她吧。

  操是个亲切又开朗的女生,应该有很多朋友吧?尽管如此,对她而言,要的确曾经是特别的存在──如今,对彻底忘记要的操而言,应该已经不再需要这个沉默寡言又冷淡的邻居男生吧。

  操已经不会再想起来了吗?只会侧头想著怪事年年有,然后就此结束了吗?

  (欸,这样好吗?)

  就这样被遗忘。

  (可以吗?要?)

  自从那天起,正一直问不出口,他无法判断可不可以问这个问题。

  今天也没能问。

  正背向两扇窗户,踏出步伐。

  +++

  正注意到要冷漠的样子反而很危险,因此只要有时间就会尽可能前往关谷家。

  除了自己以外,唯一能让要露出笑容的操忘了要,正觉得即使只有最近这段时间也好,至少自己必须待在要身边。

  假如操想不起要的话,要从今以后就再也不会笑了吗?

  当正准备晚餐时,电铃声响起。

  接起对讲机,对方回答:「我是操。」

  「我帮你开门。」

  正边回答边下意识地盯著准备从冰箱拿出麦茶的要,似乎注意到正的气息,要的表情瞬间变得生硬,像是在戒备什么一样。正跑向玄关打开大门,操手中拿著包好保鲜膜的盘子站在门外。

  「晚安,正哥你来了啊……这个,妈妈给的。她说要帮要同学补充营养。」

  操将莲藕、羊栖菜和芋头炖菜交给正。菜还是热的,正道谢收下。

  「好好吃的样子,真是好邻居呢……要进来喝杯茶吗?」

  「嗯~~因为我们家也在吃饭就不用了,不过你下次要慢慢跟我说要同学的事喔。」

  「要的事?」

  「嗯,我曾经认识的要同学,像是小时候的事之类的,或许听著听著就想起来了。」

  要从厨房走出来,操笑著对他说:「吃点炖菜喔。」他也只是回了一句:「谢谢。」

  「对不起,我还想不起来……」

  「不是你的错。」

  要冷淡地说道,从正手中接过盘子。

  「帮我跟阿姨说声谢谢。」

  「啊,嗯。」

  表达最低限度的礼仪后,要迅速转身。

  他返回厨房的背影彷佛在躲避操一样,面对面听到对方说不记得自己,果然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操目送要的背影苦笑说:「真酷耶。」

  「妈妈说我和要同学从小学开始就常常在一起玩,感情很好,我完全不记得。虽然要同学看起来没有很沮丧,但是……如果以前感情那么好的话,我果然还是……很抱歉。」

  就算忘了要,操还是操。为这件事开心的同时,正也感到心痛。

  操曾经喜欢要的事情,恐怕只有正知道。尽管连操自己都忘记的那份心意确确实实存在过。

  「正哥,我和要同学感情真的那么好吗?他在学校也很安静,有种难以靠近的感觉。」

  「……嗯。这样啊。」

  你们感情非常好喔。虽然要是个不太笑的人,但跟小操在一起的时候会稍微放松,让人看著很放心。

  正这么说道。操笑著回答:「忘记了好可惜喔。我会努力想起来,我想看要同学笑的样子。」

  如果真的想起来该有多好──正笑了开来,不让操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抱著多么强烈的希望。

  「这样啊。」正回答。

  「……这样好吗?」

  星期日午后。

  正送准备去图书馆的要出门,自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突然间脱口而出。

  「什么好吗?」

  「就这样被忘记。」

  要毫无警戒地反弹,从头到尾冷静地回答:

  「不是我讲好还是不好事情就会变怎样。」

  要无动于衷地调整背包肩带说:

  「而且现在完全不知道任何原因,也不能做什么。」

  「但应该有原因吧?像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头部受创之类的……也可以去问问看小操的朋友有没有想到什么……」

  「佐佐不是已经到处在问了吗?」

  要说的很有道理,却是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标准答案。他不会没有感觉,不是没有受伤,跟他相处长达十四年的正知道,但是……

  (你这样传达不出去不是吗?)

  这是要的坏习惯,好像别人不了解也没关系一样。

  如果没有试著传达,对方就不可能知道。更何况,现在的操不是以前要什么都不说也懂他的操。正想对要说别放弃,但一看见要的脸,最后便什么也说不出口。

  「是记忆使者喔。」

  一道轻柔的女低音流入两人的对话。

  「是记忆使者消除了佐佐操的记忆,因为这是她本人的希望。」

  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边。

  原本打算离开的要停下脚步。

  「那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要冷淡地说。

  正原本以为对方是要认识的人,但从他戒备的样子看来,正发现自己可能猜错了。

  正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人在说什么。要听得懂吗?记忆使者?这么说来,操好像说过这件事。

  「你后悔吗?后悔拒绝她。」

  话题到底有没有对上呢?女子以自己的步调说话。正看到要加深了眉间的力道。

  要拒绝操。正第一次听说,他下意识看向要。

  要缓缓眨了一次眼睛,以指尖轻触眉间,做出让自己冷静的动作。那是让因某事而焦躁的自己冷静的动作。

  接著,要以冷静的声音说:

  「──就算她现在跟我说一样的话,我也只能给她相同的答案。我从来没有、也不想把佐佐当恋爱对象。」

  他说不想。不是没有,也不是不能,是「不想」。

  正注意到这件事。

  意外地,女子似乎也正确理解了这句话的意义。

  「是呢。」

  她极为冷静地说道,垂下双眼。

  「她好像也知道。」

  女子轻柔地摆动裙子跨出步伐。她没有理会出声叫唤的正,背对两人,头也不回地转过佐佐家的转角而去。

  正垂下半举的手臂,看著呆站在一旁的要。

  要抿著唇,将手放在额头上想隐藏表情。

  消除记忆、操的希望等等──女子说的话几乎都意义不明,正一点也跟不上。但是其中有句他绝对无法忽略的话。

  她问要后不后悔拒绝操。

  「……要。」

  正抓住背过自己打算离开的那只手臂。

  要没有强行甩开也没有回头。正问不看自己的要:

  「她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正认真地问。他加强手上的力道,希望要可以认真回答。

  「你拒绝了小操吗?」

  「……」

  要低著头,浏海下垂,所以正看不到要的表情。

  终于──

  「手,放开啦……我不会逃跑。」

  要说。

  正放开手,要的手臂无力垂下。

  +++

  佐佐对要告白了。

  正将放入红茶包的杯子递给要,要收下杯子,等正坐到自己对面后开口。

  操在放学后对要告白了。要说他在被其他人告白后看到佐佐时觉得很放心。不需要正提问,要便淡淡地说:

  「我从来没想过佐佐会跟我说那种事。」

  感觉就像被背叛了一样。

  要说道。

  正心想还好操现在不在这里。被人说告白是一种背叛,就好像否定她所有的感情一样。

  「你……该不会这样跟小操说吧……」

  「我没有说到被背叛这个地步啦……但我冷淡地拒绝她了,没有任何余地、明白地说……我很困扰。」

  事不关己的冷漠。

  要在这种时候声音依旧冷静、没有起伏的语调令人心痛。

  听到有人用这种声音说他很困扰的话,实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

  操大概问不出口吧,正将疑问说了出来。

  他以为操是特别的,就算要重视操的程度不像操重视要那么多。十四年来一路看著要的正,看到要和操相处时的样子,自然会有这种想法。

  「……你没有……更……不会伤害小操的拒绝方式吗?」

  「那种让她觉得有希望的话我说不出口啊。」

  「就算这样……就算要拒绝,也有其他说法吧?……我知道你很怕谈恋爱,但是……」

  要不可能讨厌操,就算对她没有恋爱的感觉,应该也很珍惜操。他至少不会想伤害她。

  然而,为什么操必须面对那么冷淡的拒绝呢?

  「……我以为对你来说,操是特别的。」

  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叹了一口气。

  要的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轻轻吐出一句:

  「她很特别喔。」

  要低头避开正的视线说:

  「她很特别,我很珍惜她喔。我只有跟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放松,我不想失去你们。」

  「……要……」

  「被谁告白后,我从来没想过拒绝之后的事。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之前除了很麻烦很闷之外,我没有更多的想法,所以可以冷静处理。这次因为告白的人是佐佐,我才会动摇到只能说出那种话。」

  要彷佛在发泄什么似地迅速说著,不给正插嘴的余地。要诉说的声音渐渐变大,不知不觉间,再也不是先前冷静、无动于衷的声音。

  「我以为只有和佐佐可以一直一样……可以继续维持……那样的关系。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佐佐和你……只有那块地方会一直存在,很安全。我毫无理由地相信著,我自顾自地相信著。可是……」

  可是佐佐……

  要双手握紧杯子,指尖颤抖,彷佛在压抑什么似地,他暂时闭上嘴。

  要隐藏在下垂浏海中的表情,似乎非常痛苦。

  「我没看佐佐的脸,只是跟她说:『不要这样,拜托你不要这样。』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想得到这些。」

  要边说边从杯子上举起一只手盖住脸庞。

  「我最不想失去的东西,这么简单就消失了吗?一想到这,我就觉得『为什么?』我一直这样想。」

  要从右手掌心下挤出话语。

  「一句我喜欢你,就夺走了我的一切。」

  拜托你不要这样。

  我很困扰。

  要的表情扭曲,彷佛很痛苦,忍受著剧烈的疼痛一样──要就是像现在这样对操说了那些话吗?

  不带感情的话、冷淡的话。不只这些……

  如果是操,她应该明白吧。

  正保持不语,看著沉默的要一会儿。

  没有喝的红茶已经完全冷却,要手中的杯子也不再冒出热气。

  「……我不是想伤害她。」

  终于,要轻轻低喃:

  「但我想我伤了她……伤得让她想忘记一切。」

  要依旧无力地垂著脸。

  这么说的要,看起来也跟操一样受到伤害。

  很珍惜,很特别,只是没有恋爱的感觉。

  不管是要没有喜欢操,还是操喜欢上了要,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谁都无能为力。

  「要是佐佐只把我当成朋友喜欢,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佐佐对我的心情把佐佐从我身边夺走了。我因为这样而伤了佐佐,明明已经回不去了。」

  要低著头不肯抬起脸。

  正知道,就算自己说「不是你的错」也没有意义。

  他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却有非说不可的事。操已经忘记了,能传达给要的人只有自己。

  「要。」

  正将杯子放在膝盖上,看著隐藏自己表情的要。要没有看正,正毫不在意地开口:

  「我觉得小操不是因为被你拋弃伤心才消除记忆的。」

  或许要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也不知道操消失的记忆能不能复原,就算这样……

  「小操很了解你喔,所以她有发现你是以什么心情说那些话的。或许她也知道自己对你而言有多特别。」

  为了传达出去,正边思考边对低著头的要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知道自己的心情让你变得孤独──虽然我觉得你应该要明白,尽管这样操还是忍不住说出口的心情──总而言之,小操是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还你一个『重要的好朋友──佐佐操』。」

  要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就算小操努力表现得像以前一样,你还是知道她喜欢你的事,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了,想当作没有告白这件事,可以想见彼此会变很尴尬。」

  正知道要虽然没抬头,却有在听自己说话。他小心而缓慢地斟酌著字句继续:

  「而且……对小操而言,要完全拋弃对你的心意,从今以后一直以普通朋友的方式和你相处大概也很痛苦吧,太勉强了。不过,如果她彻底忘记你的话……」

  正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这样的话,爱恋的心情当然也会消失,就没有东西束缚你了……她只想得到这个方法。」

  虽然根据自己的意志消除记忆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但如果这种事真的可能的话,操会消除记忆一定是为了要。

  因为这是和要恢复成「朋友」的唯一方法。

  「不只是爱恋的心情,小操喜欢你就像你怎么看她的一样。小操也非常喜欢身为朋友的你喔,要。」

  「所以,你并没有被背叛。」

  要缓缓放下盖住脸庞的手,微微抬起头……然后又用右手遮住眼睛。

  他彷佛像在忏悔什么似地低著头──维持这个姿势好一段时间。

  低声哭泣。

  *

  安静的走廊上站著一个人。

  和正谈过话的隔天早上,虽然前一晚睡不著,头脑却莫名地清晰。因此,要比平常还早来到学校。

  校园里几乎没有人影,非常安静。运动社团在操场上进行晨练。

  要呆呆地眺望窗外,看见三三两两上学的学生,操也在其中。她没有发现正从窗户眺望的要。

  在丧失记忆前,操几乎每天都会来家里邀要,两个人都没有特别的事时,一起上下学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不是希望你忘记我。」

  要低语。

  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当初只是希望自己能再次对她展露笑容,想回到她对自己产生恋爱心情前的关系,只是这样而已。

  因为一心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却让她做了悲伤的选择。

  覆水难收。

  「已经太迟了。」

  听到话语声,要缓缓转头。

  女低音。

  要记得这个女生。

  「一旦消除就无法复原了,但这是她的希望。」

  「我知道。」

  要用与回头时同样缓慢的动作重新看向窗外。操正走进学校。

  「她不会想起你喔,今后会如何不得而知。你有可能就这样只是普通的邻居,也有可能如你所愿,你们会再次建立起朋友的关系,要试试看吗?」

  「……」

  「已经给你新的机会了,这次或许可以拿掉恋爱的感觉,成为好朋友吧?」

  映照在窗户上的女生将弯曲的手指抵著下巴,宛如思考般地说:

  「──也或许,是啊,她会再次喜欢上你,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女生以指甲描绘露出笑容的唇形说:

  「……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再帮你吃掉喔。」

  窗户里,女子的倒影转身离开,要却维持原来的姿势没有回头。

  校园里,人群的气息和说话声逐渐增加。

  有几个人通过要的身后走进教室。

  似乎准备走进四班教室的操注意到了要,停下脚步。

  「啊……早安!要同学好早喔。」

  要一回头,看见和过去一模一样的笑脸。

  那张总是对著自己的笑容。

  胸口突然浮上令人难过的幸福感和痛楚,要动了动嘴唇。

  「早安。」

  他对操露出笑容,或许生硬,但并没有想像中困难。

  操开心地回给要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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