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之后,又过了两个月。
时序进入寒冬,现在是乾燥的冷空气格外刺人的季节。
我一直挂心的新生活,在比想像中顺利许多的情况下静静地展开。
以前的我既不参加社团,也没加入学生会,跟学弟妹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交集。再加上升上三年级时又重新分班,除了悠斗和小舞之外,学园里面没有我认识的人。
失踪事件发生当天,我这一班——也就是二年三班的学生,几乎全被卷入其中。
只有被魔法阵出现之前的闪光吓得摔倒在地的人,或者是当时正在奔跑,没有被魔法阵吸进去的人幸免于难。
那天难得迟到的小舞好像也是因为赶路而处于跑步的状态,才侥幸逃过一劫。
然而幸存的同学当中,已经有两、三个人遭到杀害了。
在我回来的一个月前所发生的杀人事件。
小舞的朋友聪美不幸遇害。
再加上发生于半年前的集体绑架事件。
彷佛互相呼应一般,当时发生了多起以失踪事件的关系人为目标的绑架事件,被害者也包括了幸存的同学。同是小舞朋友的优纪便是从那时起下落不明。
目前二年三班的学生,只剩下我跟悠斗而已。
结果现在学园里面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明明是母校,我却像个转学生,之前我还以为自己会被班上同学抓著问东问西。
尤其是我在失踪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大家应该会很感兴趣。
结果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学园里面没有任何学生来问我当时的事件。
『这一年以来,大家多少都有些不愉快的经验……而且为了避免制造混乱,校方一开始就告诉大家你失去了失踪期间的记忆。』
悠斗以略带忧郁的微笑如此表示,我不禁对自己感到羞愧。
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欠缺思考呢?
不知是不是学园特别安排的,我跟小舞同班,而且就坐在她的隔壁,再加上其他同学的体恤,我没花多少时间就融入了这个班级。
我感谢著班上的同学将我当成普通人,并且逐渐回归稍微有些改变的日常生活。
「好,现在发还上次的考卷。在各科上课之前,大家重新检视自己的答案——」
班导在早自习时间扯开大嗓门,教室顿时传出悲喜交加的哀号。
「数学的最后一题好像不小心计算错误,我有点不想看到自己的分数。」
坐在隔壁的妹妹以优等生的口吻如此表示,我的一颗心顿时跳得飞快。
「是、是哦。」
考卷是以姓氏的五十音顺序发还的,很快就叫到我的名字。于是我接过一整叠考卷,回到自己的座位。
过程中,我当然若无其事地把考卷遮起来,不让妹妹看到分数。
「哥哥?怎么了?」
「抱歉,我去上个厕所。」
我飞也似地离开教室,手中直接捏著整叠考卷前往洗手间。
冲进开著门的第一间厕所之后,我把门锁好,以盼望奇迹出现的心情检视考卷。
「呜哇……」
但五个科目的五张考卷所呈现的残酷事实,令我不禁仰天长叹。只是这里是厕所,看不到天空就是了。
(不妙,万一被看到的话……)
「『哥哥……小舞好难过。哥哥真的变成智障哥哥了。』」
想像小舞叹息的模样,我的身体不禁抖了一下,然后将全是红字的考卷揉成一团。
要是被看见这种分数,从现在开始到一个月之后的补考期间,我每天——星期六日也不例外——势必得在小舞的监视下用功读书。
小舞对这种事向来不会留情,忙著适应新生活这种理由一定会被打回票。
或许是当初基于健身的理由让妹妹学习剃刀的关系,她体内的开关一旦打开,就会成为以笑容迫使他人接受斯巴达特训的魔鬼,而且完全不容妥协。
我在中学时期曾因沉迷于电玩而不及格,当时连介入协调的父母都被她说到哑口无言,不接受任何妥协。
拜她所赐,我在补考中拿下满分。
「呵呵,可是妹妹啊,你终究不是做哥哥的对手。我不会跟那个野〇大雄一样,把证据留在可能被发现的地方。」
我的脸上露出反派人物的邪恶表情,将考卷撕破。
把考卷撕成就算冲进马桶也不会堵住水管的碎片之后,一张一张冲掉。
「……湮灭证据、结束。」
无罪推论。
就算小舞对我报以怀疑的眼神,只要没有证据,小舞的开关也不会开启。
我们家妹妹对这点有莫名的坚持。
到时只要宣称『上厕所的时候没有卫生纸,所以……』,小舞顶多也只会生气地表示『你就不能学学所谓的优雅吗,哥哥?』。
于是我悠哉地离开厕所,带著胜利者的心情返回教室。
「哥哥,你回来了。」
回到座位之后,早自习已经结束,再过五分钟就是第一节课了。
「嗯,真是伤脑筋。我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偏偏身上又没带卫生纸。」
「真的吗?那可真是糟糕。所以你就拿考卷代替了吗,没用的哥哥?」
「呃?」
可是回到座位之后,小舞却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不、不妙,大大地不妙。这种气氛……)
不祥的预感伴随著涔涔冷汗逐渐膨胀。
「咦?哥哥,你怎么啦?流了那么多汗。」
「啊,一定是那个的关系。教室的空调有点不太对劲呢!」
「没这回事,哥哥。上个星期业者才派人过来维修呢。教室的温度十分宜人。」
「是、是哦?那就奇怪了。」
我乾笑几声,试图朦混过关,但小舞彷佛不打算放过我似地叹了口气。
「做妹妹的我向来以宽大的胸怀对待哥哥。就算哥哥是性好凌虐女性的变态,是对妹妹有非分之想的变态,是对脚掌的形状抱持著异常执著的变态,小舞都打算照顾哥哥一辈子。」
吱吱喳喳!?
「喂喂喂!等等,你在说什么!?拜托你别这样,这可是攸关哥哥的形象呢!你看!坐在隔壁的中村同学眼神就像看到怪物一样,已经准备逃走了,大家也都看著这边议论纷纷!!」
「为了藏匿见不得人的分数,也不想想是不是会造成大家的困扰,就把考卷冲进马桶。这种哥哥所谓的形象,就算成为与呕吐物混合的厨余,也只是刚好而已。」
啊,被发现了。
惨了,这下真的惨了……
小舞的身后浮现出般若的形象,肯定完全打开了开关。
「而且这种惨不忍睹的分数……哎,真是令人难过。虽然这种分数挺适合误入歧途的哥哥就是了。」
「!?怎、怎么会在那里!」
唉声叹气的小舞拿在手中的纸张,照理说应该已经消失在水中了才对!
只见小舞拿起纸张晃了晃,故意显示出上面的分数。
「真的没想到哥哥居然会做出这种事。当初小舞心里虽然感到很有罪恶感,小舞还是请老师拷贝了一份哥哥的考卷,结果一看……」
以虚假的语气如此表示之后,小舞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舞的哥哥堕落了。因循苟且的哥哥真的很令人同情。」
「既、既然令人同情,就、就从轻发落吧。哥哥是这么觉得啦,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口中虽然说著同情,小舞的表情却明显愤怒,于是我以祈祷的心情向小舞求情。
「哥哥,午休时间来拟定读书计画吧。」
宣告开始上课的钟声无情地响起。
「……啊,安宁的日子结束了。」
看来每天除了念书还是念书的命运似乎已成定局了。
「呜咕咕,不行了,饶了我吧。」
某个周末假日,我在悠斗家中卯起来苦读数学。
一个人生活的悠斗,住在都内高级公寓的套房里面。
悠斗说过自己没有家人,看起来家庭状况有点复杂。自从母亲在他快从小学毕业时不幸逝世之后,就一直靠著父亲的金援过活。
不过他跟父亲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悠斗只有在我和健太、末彦第一次来访的时候,提过自己的父亲。
「……既然这里都会了,数学应该没问题了才对。考试应该会通过。」
「真的吗!?太好了!这下子赢定了!!」
红笔在考卷上画圈的声音传来,一段时间之后,悠斗终于表示过关,我忍不住摆出胜利姿势。
全国统一考试明明迫在眉睫,悠斗却依然笑著说『没关系,念书靠的是要领』,并主动陪我准备补考,实在令我衷心感谢……不过一码归一码。
基本上我是临时抱佛脚型的考生,对我来说,念书时间自然愈短愈好。
再来一次胜利姿势!!
「接下来换社会科了,海人。」
「咦……」
「还怀疑啊?你的社会科不是也很惨烈吗?很抱歉,这次我不能帮你说话。因为我受小舞胁迫……不,请托。」
别过脸去的悠斗脸色有点发白。
喂,老妹啊,我这位好友长得帅而且近乎完美,你到底抓到了他什么小辫子?
「不过一直埋头苦读也没什么效率。我去买些咖啡和甜点,你先休息一下,等我回来再说吧。」
「好啊,咖啡帮我买雪花标志的那种。」
「……可以是可以啦,不过那不是咖啡吧?」
于是我目送摇头苦笑的悠斗离开房间,耳中听到关门的声音。
在没有其他人的房间内,为了让不断有数字环绕其中的脑袋冷静下来,我将原子笔放在小茶几上,以盘腿的姿势往后仰躺在地板上。
(小舞……应该没事吧?)
时钟传来滴、滴、滴的声音,我的思绪茫然运转。
今天小舞要去参加遭到杀害的聪美百日法会。
这场法会本来只邀请亲戚列席,聪美的父母特别让小舞参加。
「……」
我回想起今天早上小舞以掺杂著寂寥与悲伤的表情笑著出门的模样。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既然如此,我也要抓住悠斗的小辫子!」
于是我站了起来,决定去搜索悠斗的房间。
我不能受到小舞影响,让自己的心情也跟著变得低落。我一定要胡闹一下,回家后以平常的态度面对小舞才行。
「好,那就先从这里开始找吧。以前没找到的A书,今天一定要翻出来。」
若是过去,这就是我理所当然会做的傻事。
然而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
见到悠斗的房间,我失去了声音,失去了思考,失去了一切。
那里彷佛是囚禁了什么东西的牢笼。
墙上贴满了新闻报导、网路报导、留言版的留言、社群网站的情报以及大头照。其中有几张大头照上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叉叉。
好痛苦、开什么玩笑、怎么会、绝不放弃、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彷佛听到这样尖锐高亢的吶喊。
房间里充斥著悠斗在我所不知道的这一年间,以及依然是现在进行式的痛苦。
这里不是我可以随便闯入的地方。
于是我关上房门,握紧拳头抵著门板,前额再靠了上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趁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独自说出内心的软弱。
之后悠斗回来了。吃完他带回来的点心之后,我稍微喘了口气,继续开始念书。
结果我装作若无其事,没把自己看过悠斗房间的事情说出来。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该去医院了?」
这时悠斗正在看小说,我则坐在他旁边默默地解题,时钟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
「糟糕,已经这么晚啦?动作得快点才行。」
我想起上个星期预约的看诊时间,连忙开始收拾东西。
「回家也要好好复习喔,毕竟你不想整天待在补习班吧?」
「知道啦。如果这次又考不及格,让小舞再度化身为斯巴达魔鬼教官,我可受不了。我一定要重建身为哥哥的威严。」
「真是的,你这个妹控。」
「我才不是妹控,这很平常好吗?」
我这么说的同时打开玄关大门。
「再见啦,海人。治疗也要加油。」
「嗯,学园见。」
于是我离开悠斗的房间,慢慢地走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朝医院的方向前进。
目的地是当初我被送去急救的那家医院的精神科,住院时前野主治医师所介绍的医生,应该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为了找回尚未想起的记忆,定期往返医院也是一个方法。
「喂,如果我能想起已经遗忘的你(我),是不是能帮上悠斗一点忙?」
自从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开始,一直有个把铁炼弄得铿锵作响的某东西在我的体内肆虐,我试著跟那个东西说话。
不过当然不会得到回应。
即使如此,我依然心知肚明。只要想起宛如融化的岩浆一般释放高热的自己,一定会有帮助。
……我没有得到正面的答案。
「『对,你在温暖的深渊。』」
闭上双眼陷入黑暗之中,我听到跟前野医师于同一家医院服务的老爷爷——似乎是精神科权威医生——低沉稳健的声音。
摆在桌上的节拍器所发出的声音,以及若有似无、扑鼻而来的甘甜花香。
令人的心情自然平静的空间。
『每次都是问诊和对话,应该厌烦了吧?』这几次的门诊都采取所谓的催眠疗法。
不过说实在的,现在的情况很难说效果显著。
「『叮铃,电话响了。试著接起电话吧。怎么样,是不是听到了谁的声音?』」
我配合精神科医生的声音,想像他所描述的情况。
不过自己的想像力逐渐跟不上耳中所听到的声音。
「『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倾听那个声音,它正在描述你所遗忘的自己。』」
啊,不行。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
一旦意识到所谓『遗忘的种种』,被囚禁在内心深处、过去的我就会露面。
大叫『错了』,或是『才不是这样』。
听到过去的自己所发出的声音,冷静的自己会说『这不可能』,进而抹去先前的想像。
因为实在差太多了。
如此稳定平静的心情,根本无法与过去重合。
这样一定无法想起几乎快把自己压扁的黑暗火焰。
「……对不起,医生。我还是没办法……」
我静静开口之后睁开眼睛,精神科的医生以及前野医师都在房间里面。
前野医师是外科医生,当然不隶属于精神科,不过他一开始会来看看我的伤势,之后每当进行诊疗时,他都会在场。
见到一脸尴尬的我闭口不语的模样,精神科医生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是吗?嗯,看来宇景同学说不定不适合催眠疗法。」
医生以平静的语气这样说完,便关闭节拍器左右摇动的指针。
「对不起。」
「别这么说,宇景同学。这种事情跟当事人的资质比较有关系。不必急于一时,慢慢来就好。」
我低头表示歉意,前野医生轻拍我的肩膀。
「前野老弟说的没错,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吧。回去再慢慢思考就好。这种事情急不来,一急就没好事。」
精神科医生也以稳健的口吻如此表示。
「好的……那我下次再来。」
「下个星期也是这个时间。」
「你自己保重了,宇景同学。」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还是看不到进展。我刻意忽视这种令人坐立难安的愧疚,向前野医生和精神科医生低头致意之后,独自走出病房。
双腿逐渐沉入愧疚与无法理解的情感所形成的泥沼之中。
我思考著原因的同时,心中明确浮现出的,是针对前野医生的厌恶感。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感觉前野医生的眼神就像直捣内心深处的蛇信,又令人萌生有些苦涩的怀念。
犹如在心中大声吶喊的以前的自己,所发出的略嫌吵杂的噪音。
……就是这种怀念的感觉。
「?小舞?」
「啊,哥哥。」
检查结束走出医院,穿著制服的小舞正在门口等我。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当然是来接哥哥回家的,哥哥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吗?请多少理解一下妹妹关心哥哥的心情吧。」
小舞的脸颊微微鼓起,以撒娇的眼神仰望著我。
「啊,抱歉。谢谢。不过你也不要一个人出门,很危险的。」
「不用担心,有警察在旁边保护我。你看,就在那边和那边。」
小舞所指的方向,穿著黑色套装的大姊姊朝我们挥了挥手。
这么说起来,似乎也有黑衣大叔或大哥跟在我身边。而且就算没有他们,在这个到处都是警察的城市,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监视。
警察人数增加固然让街上弥漫著异样的气氛,不过也因为如此,也没有再发生致命事件的迹象。
如果这样我还是说自己会担心,显然会像回力标一样反伤自己,最后让自己很狼狈,因此我稍微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那就回家吧。嗯,妹妹的手好酸。」
话才刚说完,小舞就将装满晚餐材料的购物袋递过来。
「好好好,帮你提就是了。」
苦笑的同时,我单手接过购物袋,于是小舞理所当然地牵著我空著的另一只手迈出步伐。
迈开脚步的同时,小舞冰冷的掌心让我皱起了眉头。
自从回到这个世界之后,不管到什么地方,小舞一定都会牵著我的手。
而且不只限于外出时,在学园的教室或是家中,小舞也会突然握著我的手或是勾住我的手臂,类似的接触愈来愈频繁。
这点我当然不排斥。而且就哥哥的立场而言,不如说求之不得。不过……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
彷佛即将回笼却又不见其踪影的记忆,是我的烦恼之一。
可是小舞的情况,也得想个办法解决。
白天看到悠斗的房间之后,我发现我不能一直装聋作哑。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抱持著觉悟,往前踏出一步。
「……小舞,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你是指什么呢?」
小舞露出疑惑的神情,脑袋微微一偏,以撒娇的眼神仰望著我。
是很可爱啦,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虽然感受到她的抗拒,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们都不是小孩了,出门还要牵手,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我说到这里,同时看向小舞握得更紧的手。
这不是亲近的表现,而是某种确切的情感。
「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们是兄妹。」
小舞直视著我的眼睛近乎病态,深邃而黯淡……
「可是小舞……」
「不行!!……不要。哥哥要跟小舞手牵著手。」
握著我的手又加重了力道。
彷佛母亲紧紧握著孩子的手,深怕孩子走失似的。
(……不,这一定是像迷路的孩子紧握著母亲的手,深怕再度走失。)
「只要手牵著手,我们就再也不会分离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笨蛋哥哥。」
「小舞……」
眼见小舞低下头喃喃自语,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了,回家之后吃过晚饭,就开始念书吧。补考要考满分喔,哥哥。」
「啊、嗯。」
我该说些什么,又应该怎么说?
现在的小舞一碰就坏,从她身上根本找不到答案,我只好闭口不语。
「哥哥,开始念书吧。」
到家之后,我们很快就解决了晚餐。
小舞做的料理相当美味,看来她没继承母亲厨艺令人有口难言的技术,而是继承了父亲具备一双巧手又兴趣广泛的基因。
晚餐结束之后,稍微喘口气,就要移动到小舞位于二楼的房间举行读书会了。
跟自己的房间比较起来,妹妹的房间随时随地都收拾得乾乾净净,而且还有一种宜人的香气,这点著实令人钦佩。不过……
「我知道要念书,不过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很奇怪吗?」
小舞歪著头,脸上露出狐疑的神情。
微弱的碰撞声传入耳中,似乎是来自没有度数的造型眼镜。
明明在家里,她身上却穿著薄薄的黄色衬衫,水蓝色的缎带平时总是绑在长及大腿的头发上,如今却系在胸前。
没错。天生美人胚子的妹妹平时谨守传统女性温柔内敛的美德,总是静静走在距离男人身后三步之遥的位置,如今却不知为何变身成精明干练的职场女强人。
不如说,她是什么时候换装的?又在哪里换装?
「没啦,不会奇怪,反倒满好看的。」
「哥哥的喜好早在小舞的掌握之中。这是小舞上个星期刚买的『干练女教师连续二十四小时,秘密……』」
「好啦好啦,开始念书吧!?」
我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提出任何问题,对。
「那种淫秽低级的书,小舞实在不敢恭维。放心吧,小舞已经把那些让哥哥堕落的书,全拿到院子里烧个精光了。」
「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
心中的冷汗自眼眶溢出,我为没听到的那句话流下了男儿泪。
「不过小舞也不是那么无情的人,知道年轻力壮的男子无论如何都会萌生出禽兽的欲望。因此做妹妹的才特别打扮成哥哥喜欢的模样,你高兴吗?」
「拜托你饶了我好不好?这种羞耻PIay到底算什么!」
妹妹夹紧双臂,将形状姣好的胸部托了起来,顿时让我的羞耻心彻底爆发。
色情书刊被妹妹发现之后全部烧掉,甚至连自己的偏好都被妹妹分析透彻,这教我该如何是好?
「哥哥,那就开始念书吧。」
「……是。」
小舞微微一笑,我只能噙著泪水面向书桌。
「嗯嗯,哥哥很努力呢,及格。」
「结束了——!」
好不容易才顺利过关,我立刻丢下手中的原子笔,直接趴在桌上。
「哥哥真了不起,摸摸头以示奖励。摸摸〜」
我完全没有抵抗的意思,任凭妹妹在我头上摸来摸去。
这种充满爱怜的摸法,把我当成狗狗了吧?我原本想提出抗议,结果还是打消了念头。
因为现在的小舞一定会回答『没错,哥哥是笨狗。小舞会好好宠爱哥哥,照顾哥哥一辈子』,而且表情还十分认真。
「好,那么最后再来写一张考卷吧?」
「!?」
可是就在我想著这种事情的时候,小舞又神色自若地将新的敌人送到我面前。
「你可以的,哥哥。再努力一下就好,加油♪」
这是怎么回事?妹妹替我加油打气的可爱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泪水的影响,看起来有如恶魔般扭曲。
好奇怪啊,明明是平常很少见到的极品笑容。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小舞去准备宵夜了。」
我的妹妹就这样笑著走下一楼,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
「……小舞那个家伙的斯巴达指数,似乎又提升不少……?」
我整个人往后一靠,将体重压在椅背上,抬头看著天花板。
「可恶,到底是怎样……」
只有我在的房间非常安静,在苦读后的疲惫催化下,我自然而然地发出声音。
自我回来开始,小舞就一直不太对劲。
不对,在我失踪之前,就有很多事情出现了变化,小舞自身相对地有所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我认为问题应该是她改变的方式。
(再怎么想,她都太黏我了……总觉得就像是出现裂痕的玻璃酒杯。)
我想起今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
我感觉到小舞紧握著我的掌心,似乎正在微微颤抖。
这种颤抖就像有著足以撕裂身躯的寒冷、化为冬色的怪物。
不管再怎么出手,都会反而对小舞造成伤害的暴虐猛兽。
我甚至怀疑自己若是介入过深,这个怪物将会彻底摧毁小舞。
我明明就觉得应该想个办法,明明就希望做些什么。
然而该如何修补妹妹破碎的心灵,我却毫无头绪。
「唉……虽然是下下之策,但只能交给时间解决了吗……?呜哇!?」
就在我思前想后的时候,身体的重心后移过头,顿时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剎那之间,我突然感觉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开始冷静地思考。
只有指尖接触地板的双手撑住了我的重量,几乎没发出声音。
「真、真危险……嗯?这是什么?油渍吗?」
因为失去重心而降低的视野所捕捉到的,是抽屉把手凹陷处的黑色油渍。
若不是从下往上看,应该看不到这个位置。看见油渍的瞬间,我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了一下。
油渍的颜色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刺激著我的大脑。
三层抽屉的正中央,唯一可以上锁的抽屉。
「……呃,如果藏钥匙的地方没变的话……有了。」
我拿起藏在笔筒下的钥匙之后,插入上锁的抽屉。
这不是基于好奇,我也没思考过这么做的特别理由。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一定要看看里面有什么。
伸进抽屉凹槽的指尖传来一阵疼痛,好像被细针刺到的感觉。
一种四周彷佛弥漫出暗紫色烟雾的感觉,顿时令我清醒过来。
内心咕哝著『我到底在做什么啊』的同时,我加重了指尖的力道。
「……?啊?」
卡嚓一声,抽屉被拉开了。
一开始我完全无法理解那是什么。
「喂,不会吧?这是什么……?」
极为缺乏真实感的物体,彷佛是种假象。
我希望这是幻觉,然而被我下意识拿起来的东西却异常鲜艳。
我全然无法抵抗,眼前顿时一黑。
就好像冰冷黏稠的油,从头顶开的大洞一股脑儿灌进来般晕眩。
舌头传来奇怪的感觉,好像整个口腔都麻痹了,令人忍不住想否定所有感受到的事物。
「……小舞,你到底……」
从乾渴的喉头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我的手中拿著的,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小刀。
……沾满大量发黑而乾涸的人血的一把小刀。
(插图)
☆
囧156
「小舞呀小舞,能不能稍微坐下来谈一谈?」
「嗯?这么客气?到底是怎么了?哥哥。」
某天晚上,我洗好澡之后立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著矮桌另一侧。
小舞正以乾毛巾扭乾洗澡时濡湿的头发,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微微泛红的脸颊、渗出些许汗珠的肌肤、稍微染上湿气的水蓝色单薄睡衣,在在比平常更突显出小舞匀称的身材。
与她不识人间丑恶的纯真表情形成反差,更是营造出过剩的色情魅力。
「……啊,真是没办法。小舞能够理解高中男生的生态。像只发情的公狗直盯著妹妹的身体也没关系,只要别造成他人的困扰就好。」
说完之后,一脸无奈的小舞没有坐到我指著的地板上,而是紧贴著我坐到沙发上。
「我才没有。还有你也稍微克制一下吧,女高中生。等一下我要训话,所以你应该坐在对面,而不是我旁边。」
她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我们是不可能的。
就算她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美少女,我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失去兄长资格的困境。
「唔唔……哥哥,身为妹妹的小舞就这么没有魅力吗?」
小舞闹著别扭,说起话也有些孩子气。
我要求她坐在对面的指示,完全不被她当一回事。
「你喔……」
最近小舞的『撒娇模式』愈来愈频繁了。
从小,她只要过度亢奋而情绪高昂,或是过度沮丧而疲惫不堪,平时隐藏在毒舌之下,怕寂寞又爱撒娇的个性就会随之显现。
很明显可以看出来,小舞的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
其实我很希望她跟我一起去接受谘询。
对我过度依赖的行为,或许也是受到这方面影响。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确实是个可爱的妹妹。」
她是如此脆弱,彷佛置于细针上的玻璃酒杯般易碎。我看著她犹豫了一下,才如此回答。
可是这跟那是两回事,现在的重点不是原本就是美少女的妹妹对外表下了多少工夫,而是她跟准备洗澡的我同样,要开始洗澡这件事。
补充一下,我们家是普通的透天厝,并没有两间浴室。
「可是小舞,你今天真的是太超过、太超过了!」
「太超过?怎么说?」
「我们家的浴室不是男女混浴!不要满不在乎地走进来!」
没错。她一开始是穿著连身泳衣闯进浴室。
本人表示『做一些以前在日常生活中不会做的事情,或许可以刺激记忆』,接著又补上『只要哥哥不是会袭击妹妹的变态,不就没问题了吗?』,并笑著强行打断了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悍然拒绝才对。
被她得逞一次之后,她每天都闯进浴室。而且隔几天后变成两件式泳衣、比基尼,今天甚至围著大浴巾就跑进来了。
不能再犹豫了,凡事还是有限度。
「以前我们都全身光溜溜地一起洗澡。我们是兄妹,没什么问题。」
「没问题才怪!妹妹啊,你的羞耻心跑哪去了?」
「不行吗?」
「不行!!」
小舞哀戚地垂下头,俨然盘算过自己的行为会得到怎样的效果,眼见此状,我更是强烈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
「呼,没办法。小舞不想再惹哥哥生气,所以决定回房睡觉了。」
「咦?喂,别想逃走!」
小舞的逃避宣言实在过于光明正大,我顿时愣了一下。
虽然我连忙伸手想抓住小舞,却被她机伶地躲过。
「才不是逃避呢。明天哥哥说好要陪我看电影,所以我要早点睡才不会睡过头。晚安啰,哥哥。」
打断我的意见之后,小舞便快步离开房间。
「……唉——————」
我在变得安静的房间内,重重地叹了口气。
莫名的无力感袭上心头,我倒在长形沙发上。
自从在小舞的房间看到抽屉里的东西,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沾满乾涸发黑人血的小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没办法问出口。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也为了不让小舞察觉而煞费苦心。
虽然知道不能置之不理,可是如果问现在的小舞那把小刀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逐渐回到正轨的日常生活,感觉会被彻底破坏得难以修复。
就在我束手无策的这段时间,小舞的状况愈来愈糟。
她心中的细小齿轮亦不断脱落。
(可恶,我真是没用!居然无法扮演妹妹的支柱……)
(爸、妈,我该如何是好?)
我看著父亲和母亲被放在神桌上的照片询问。
直到失去父母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他们是如何支持著我跟小舞。
我一个人实在太过无力,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迷惘、犹豫、迟疑,最后只能什么都不做。
这时,家中的电话响起了。
「……喂?」
「『啊,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府上。我是饭冢署的大西,可以请宇景海人先生听电话吗?』」
打电话来的是警察。
回答『我就是』之后,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刑警换成比较轻松的语气:
「『海人,明天可以空出时间吗?宫川先生跟上头不断交涉后终于成功,那件事总算取得上头的许可啰。』」
对方以愉快的语气告知这件事。
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刑警的时候虽然有些不愉快,不过两人经常在住院期间来探望我。交谈几次之后,彼此的关系也稍有改善。
「……这样啊。」
我拜托了宫川先生他们一件事。
被警察所扣留,我出现在学园时身上穿戴的衣物。
那些东西都是证物,无法归还给我,只有在住院期间装在塑胶袋里面让我过目。
破破烂烂的薄皮甲满是利刃划破的痕迹,还有一件彷佛会吞噬光线的深黑色斗篷。
看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我的体内窜起奇异的感觉。
总觉得那是我非常珍惜的东西。
所以我明知不太可能,还是拜托两位刑警将证物归还给我。
皮甲和斗篷对失去记忆前的我而言,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物品,或许有助于我找回记忆。
「『啊,明天果然不太方便吗?』」
「……对不起,明天已经跟人约好要出门了。」
「『没必要道歉,毕竟事出突然嘛。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所以才打电话通知你。』」
「我下周末会去领取,请代我向宫川先生致谢。」
「『好,我会转达的。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那就先这样了。』」
客套几句之后,我挂上电话。
「〜〜〜〜——我到底在做什么……!」
强烈的罪恶感让我当场跪倒在地。
宫川先生和大西先生现在似乎正在调查『转移志愿者』的事件。
嘴里嚷著『脑袋有洞的人愈来愈多了,真是伤脑筋』,同时依旧忙于工作。
两人在百忙之中抽空处理我的请托,结果我还把这件事往后延。
而且是因为妹妹的事情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不想再面对其他问题——就只是这种理由。
真是自私至极。
「……唉,睡吧。」
我默默关闭客厅的电灯,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伴随著床架倾轧的声响躺到床上,用质感良好的寝具包覆自己。
恰到好处的弹性以及柔软的触感彷佛吸收了体内所累积的压力,让我得以稍微放松。
这是我当初拿自己存的零用钱买的好东西,钱花得有价值。
「……」
先让心情平静下来,再自我检视,寻找失却的记忆。
自从在小舞的房间发现小刀以来,这种一直持续的睡前习惯就中断了。
虽然没有小舞那么严重,不过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也相当紧绷,老实说,我真的很不想面对心情复杂的自己。
于是我关上电灯,盖上棉被,什么也不想。
不过今天一定也一样。不久之后,小舞就会溜到我房间,然后钻进被窝。
明天早上再趁我没发现的时候溜出房间。
(听说闭上眼睛三分钟就睡著不叫睡眠,比较接近昏倒……)
我想起这种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法,很快地陷入沉睡。
同时在内心祈祷自己尽快进入深层睡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必有所觉察。
☆
『喂,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梦境。没错,我在做梦。
梦境之中浮现出无限延伸的阴暗空间,以及各式各样的王冠。
居然有这么容易理解的非现实世界。我清楚意识到这点,同时也感到有些不满。为什么就不能做些更明朗的梦呢?
至少在梦中给我没有不安也不受拘束的明朗时光吧。
『你到底在做什么?』
感觉彷佛整个人都溶入这个空间。
阴沉的暗箱之中,传出男子的声音。
这个地方完全没有任何缝隙得以透光,男子的轮廓却十分鲜明。
男子彷佛披著黑色的薄纱,看不到他的长相,只知道他坐在华丽的宝座上,在黑暗的彼端跷脚俯视我。
他的身体线条纤细,稚嫩的嗓音彷佛未变声的少年,却流露认为自己是绝对强者的自信。
(……你谁啊?)
连续剧?电影?或者是在不知道什么作品中看过的登场人物?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明明看不见长相,却觉得以前见过面,这实在说不通。不过连自己的梦如此追究细节,似乎也很奇怪。
『我就是我。是你的一部分,也是你的力量,亦是你所背负的罪孽之具象。』
(呜哇,这超不妙。中二病的指数也太高了吧?)
听说梦是潜意识的表现,这下打死我也绝不让佛洛伊德医生替我诊断。
黑历史就像这样,无时无刻纠缠著我。
不过这种有点中二的梦境,或许比意义不明的郁闷梦境好多了。
『哼,连在我面前都要用可笑的虚伪矫饰。明明失去了记忆,原本的习性却深入骨髓啊。也罢,我的主人本来就有逃避的坏习惯,我早就料到了。』
这个人自称是我的一部分,高傲地用鼻子轻哼一声。看来他似乎打算让我羞愤而死。
喂,这是什么怪梦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脑袋到底创造出了怎样的登场人物?
『这种小事无所谓。你已经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快点想起所有的事情,让我获得解放。你可没有停下脚步的时间。』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这家伙的意思似乎是要我找回失去的记忆。
『若是闭上眼睛,前面只有更深的绝望。这点你应该也知道。』
可恶,这明明是我的梦。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小舞的事情好吗?
暂时把自己的事情搁在一旁不行吗?
而且我不是很努力地要想起来了吗?到底还要我怎样,说啊。
『……在你心中吶喊的你实在令人同情。明明不断喊叫到这种地步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吗!!
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叫著——开什么玩笑、快点想起来、不要忘了!
我每天都会听到这种声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既然知道,就别让我失望。否则你……』
我明明看不到黑色面纱的另一侧,但男子确实笑了。他嗤笑著看向我。
『可是会再度失去挚爱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