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章 重回往日的每一天

  Ⅰ

  ———————

  在奇妙的寂静中,趴倒的石户和歌从冰冷的地板上缓缓抬起脸,并顺势站了起来。

  目光所及一片黑暗。周围几乎没有光。

  这是个狭小的空间,但仍近乎伸手不见五指。不过,有十分十分微弱的阴影投射着,倒也不是完全看不出房间里某样物品的轮廓。除了只能感觉到如此微弱的光之外,房间里只有黑暗。

  没有声音。连耳鸣都听不到,彻底的无声。

  听觉捕捉不到任何东西,唯有漫漫的无声与黑暗仿佛一直延伸至世界尽头。

  虚无……在这片虚无中,和歌站起身来。

  她站了起来,就这么原地杵了一会儿。

  「…………」

  无言。有股思维像昏沉沉地蒙着一层雾似的感受。

  思考事物的头脑迟缓,停滞。

  但是,感官却反而十分清晰,异常清楚地感知着笼罩周围的黑暗与无声。感知到这只在屋内形成细微阴影差的光亮来自于身后,转过头去,眼前有一张磨砂玻璃窗,呈四方状让存在于那边的幽幽亮光透射过来,将黑暗的墙壁灰蒙蒙地截下一块。

  啊。

  和歌想起来了,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起自己在干什么。

  这里是体育社团楼内会议室隔壁的房间,准备室。

  还有,自己正在逃跑。

  对呀,想起来了。不逃走就会被杀掉。呆在这里就会被杀掉。必须还得要带上茜和美南海,如果可以最好也带上由良,必须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大家,大家,全都会被守屋真央杀掉的。

  必须逃跑。

  想起来了。

  要是不逃跑的话————那就必须杀掉。

  和歌就像出了脑震荡一般,脑袋是懵的,只顾这么去想。她一边想,一边在黑暗中伸出手,拿起靠在那边的金属球棒,之后便打开了眼前的门。

  一开门,充满黑暗的会议室便呈现出来。

  在房间中央放出着红光的提灯,现在玻璃和灯泡都已破碎,冷冰冰地静默着。取而代之,入口的门敞开着,日暮的昏光从外面流进来,勉强在黑暗中映现出房间里的样子。

  能看到玻璃橱柜,和里头盖子打开的棺材。

  然后是,穿透玻璃从棺材一直延续到出口的,仿佛携带着重量一般的,为数惊人的脚印。

  和歌,愣愣地注视着这些情景。

  她注视,并心想……必须逃走,必须杀掉。于是,和歌满脑子塞着这些想法,迈出脚步。

  轧……

  胶底的室内鞋踩在粘糊糊的地板上,发出脚步声。

  然后。

  ————嗒

  在身后带着一个,光脚孩子的脚步声。

  「………………」

  和歌朝着犹如浓墨沥下铺开一般的昏暗中,踏出了脚步。

  轧、轧……胶鞋发出的脚步声在异样的静谧中是那么刺耳————踏、踏……身后带着赤脚的脚步声,走出血淋淋的会议室,走过血淋淋的走廊。

  轧、轧……

  ————嗒、嗒……

  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走在异常寂静的走廊上。

  这样下去会被杀掉。所以要带上茜和美南海逃离这里。如果没办法这么做,那就杀了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茜的内心,只有这些。

  从走廊连接的窗户,能看到日暮迟迟,而且还乌云密布的天空。外头天色那么糟糕,照进来的光线比月光还弱,又被窗户上整面血手印进一步遮挡,使得走廊中的黑暗更加浓重。

  在这布满阴森影绘的走廊上,和歌继续往前走。

  轧、轧……本不该那么长的走廊,感觉非常非常漫长,遥远。

  之后,她到达了……到达了借给守屋真央的另一间指定的会议室跟前。

  真央应该就在里面。如果他在他里面,那就不得不杀了他……不,就是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和歌一边这么想,一边提着金属球棒在房间门口走来走去,但不知为什么房门不见了。

  没有入口,哪里都没有。

  找不到……只有长长的走廊。

  怎么会这样,好奇怪。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不可能,但怎么都看不到,莫名其妙。但是,她总不可能一直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于是她在烦躁的驱使下抡起手中的球棒重重打向墙壁。

  哐——!!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震彻走廊。

  余音久久不散。

  在余音中……

  轧、轧……

  ————嗒、嗒……

  和歌一个人继续走着。

  就像循着地上的足迹一般,一个人朝楼下走去。

  这次,她的目标是茜和美南海所在的楼下。她朝着楼下女子网球社的活动室,为了寻找茜和美南海,迈着飘忽不定的脚步走去。

  「………………」

  ——必须逃离这里。带上茜和美南海。

  ——必须回去,带着茜、美南海还有由良。

  ——必须回去。

  ——回到棺材里。

  ——一起回咱们〈仆たち〉的棺材吧。

  嗒、嗒……『和歌』走过血淋淋的走廊。

  然后,走过楼梯——————

  「慢着」

  声音传来的同时,红光也射了过来,『和歌』止步,转过身去。

  在那边,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男人,就像堵住去路一般站在昏黑的走廊中央。

  「!!」

  「打开『棺柩』,被附身了是吧?」

  一名穿着设计精良的衬衫与散发稳重感的西装背心的少年,锐利地眯着充满暗淡之色的眼睛,紧盯着『和歌』。他一只手搂着一叠纸,另一只手提着古朴的方形提灯,就像这条黑暗通道的领路人一般,用赤红的灯光照亮着通道。

  「守屋……真央……!」

  「没错。你又是谁?石户和歌么?还是,伊势友和吗?」

  真央说道。

  一听到那个名字,『和歌』心中的愤怒顿时如火焰般喷发。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一切感情都被引燃。眼前的世界,变得比照亮黑暗的红光更加鲜红。

  杀意……

  『和歌』重新握紧手中的球棒。

  ——果然这家伙非杀不可。

  『和歌』刚这么心想,真央便转身背对『和歌』。他飞快地在走廊上大步前进,在放着棺盖敞开的『棺柩』的房间门口,向『和歌』回了次头,之后便直接消失了。

  ——还想逃!

  愤怒……『和歌』顺应愤怒追了过去。

  轧轧轧轧轧、

  胶底鞋发出激烈的声响,『和歌』以凶猛的势头气势逼人地扑向漏着红光的房间入口。

  冲进去后,真央在『棺柩』前面,正背对着她。

  他把那叠纸和提灯放在了身旁的桌上,就像根本不在意『和歌』一般暴露着后背,轻轻弯腰开启封着『棺柩』的玻璃橱柜。

  「守屋……!!」

  激动……但是

  嗙!!

  瞬间,身后的门从外侧关上了。

  「!!」

  转过身去,只见关上的门的内侧,用胶带贴满了圣经的书页。

  这时真央已经打开玻璃橱柜上盖,将整个橱柜完全翻开,静静转身重新面对『和歌』,张开了嘴

  「……是想用那根球棒杀了我对吧?」

  「……」

  真央发问了。

  ——那还用说。

  她用行动代替回答,怀着满腔怒火将手里紧紧握住的那东西缓缓举了起来。

  ——你想把我关进来对吧?我知道,你逃进了这里,还把门关上了。

  尽管『和歌』觉得真央很蠢,但笑不出来。她脑子里唯有憎恨,唯有杀意。

  「你不觉得奇怪吗?」

  「……」

  ——怎么?求饶吗?

  ——没用的。要怎么杀了他?

  『和歌』看着红光中的真央,心想。

  ——先从哪里打呢?打断他的手?打断他的腿?杀他的时候打哪里呢?还是打头?或者把每根肋骨全打断?

  「你好好想想吧。你想杀掉我,真的是你自己的想法?」

  「……」

  ——他在说什么。是想动摇我?

  ——我当然打算亲手杀了他,就用这根球棒。

  ——用家里的这根球棒,这根迄今为止挥过几千次的球棒,以我从小学少年棒球队到社会业余棒球队一直问鼎王牌的技术——————

  「————咦?」

  真央正指着『和歌』。

  不,并非如此。他所指着的,是『和歌』的背后。

  她感觉到,在那里,在那背后,在那紧贴着的后面,站着个小小人影。

  真央说道

  「……又要杀人了吗?就像杀死你儿子那样」

  『和歌』下意识转过身去——————与脑袋凹陷满脸是血的友和君那从眼窝里迸出来的双眼四目相交……随后从『和歌』嘴里,不属于和歌的成年男性的惨叫声,震颤着喉咙喷发而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

  自己的惨叫。

  并非自己发出的惨叫。

  在惨叫的奔流中,真央说道

  「来吧,从她身上出来,回到这地狱吧」

  真央让开路,指了过去。『棺柩』的口,敞开着。

  「有的人是我想让活下去的,有的人是我想让去死的,有的人我没想让怎样,包括被你发疯杀掉的家人,全都在这里面。好了,是时候回家了。在找出解放这地狱的方法或是我去那地狱里面之前,你就乖乖呆着吧。现在,我是这口地狱之门的管理人」

  惨叫。

  『棺柩』中眼看着充满了血,数也数不清的血淋淋的手挤得像团前卫艺术品一般从里面爬了出来。

  其中,出现了一个少女。

  她上身穿着一件撕开大口子的,出血泊却不染的白色衬衫,下面穿着应该是学校制服的短裙,大概上小学的年纪。

  少女的眼睛昏暗无比。

  她缓缓地离开『棺柩』,朝『和歌』走去。

  然后,少女站在了『和歌』面前,伸出手抓住了『和歌』的胸口。但是,以为被抓住的触感从胸口穿了过去,取而代之,一名男性惨叫着被拽着头发从和歌身体里拖了出来。

  和歌嘴里溢出的惨叫声停了。球棒从手中滑落,应声落地。她看到被拖出来的男人,这个男人她认识。她在好几次亲戚聚会上看到过,是友和君的父亲。

  「…………………………!!」

  是拖着家人一起自杀的那位叔叔。

  和歌无法动弹。在她眼前,男人惨叫着被少女拽着头发拖向了『棺柩』。

  『棺柩』里伸出无数只血淋淋的手来迎接他。

  接着,他全身被手抓住,一边继续恐惧地叫喊着,和少女一起,在手和血包裹之下,被吞进『棺柩』里面,消失不见。

  咯咚。

  真央,关上了『棺柩』的盖子。

  盖子一盖上,真央便静静把玻璃橱柜还原锁上,一脸冷静地把拆散的圣经书页像贴漏风的窗户一般密密麻麻地贴在玻璃橱柜上。和歌全身力气泄去,脑袋里蒙蒙的感觉也散去了,背无力地重重靠在背后的门上。

  「………………!!」

  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自己刚刚体验的一切究竟是什么。

  有种自己本坚信的,一直想要去相信的世界崩溃了的感觉。

  茫然。和歌只是茫然地看着作业中的真央,但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后,真央虽然还是没去看她,但总算跟她说话了。

  「……要办的事办完了。现在很忙,你可以走了」

  「!」

  什么都无法回答。

  就连询问刚才那是什么东西,询问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都做不到。

  只是,在被搭话的瞬间,恐惧涌上心头。即便如此,她还是仅凭着心底里残留的一丝对抗意识与自尊心,没有哭泣没有大叫也没有瘫坐下去,打开身后的门离开了房间。

  「…………!」

  面前是昏暗,干净的走廊。

  和歌迈着感觉随时都可能软下去的脚,东倒西歪地在走廊上走起来。

  她心想。

  ——对啊,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做。必须找到茜和美南海,必须去救她们,必须逃走。拯救美南海,是和歌最初的,最重要的目标。她想起来了,于是半途改变了路线。

  她想起了这些,把这些当做寄托。

  如果不找到些使命感之类的东西做寄托,她觉得自己会哭出来,会大叫起来,会瘫软下去。

  和歌迈步,这次又将目标转向了楼下。

  她摇摇晃晃地在借与真央的另一间会议室的门前走过,又摇摇晃晃地在自己用金属球棒在墙壁上砸出的伤痕跟前走过……

  急不可待地,拼命地。

  拼命地,前往朋友所在的地方。

  和歌发现了,发现了自己真正的感情。

  她发觉到,自己虽然憎恨超自然主义,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感情。尽管由于憎恨的感情无比强烈,以致蒙蔽了自己的双眼,但她并非想要倾注心血去做的事情,不是否定超自然主义,而只是不愿意再有好朋友被超自然现象之类蛮不讲理的东西害死。

  到了现在,她才总算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对和歌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此。

  她并不愿不惜牺牲朋友去揭露超自然的欺诈。

  那无非是手段。这件事,她自己都没看出来。她被憎恨所吞噬,蒙蔽了双眼。对最憎恨的真央感到恐惧,又亲身经历了自己原本彻底否定的难以置信的世界,心中的憎恶剥落殆尽,最终才察觉到。

  茜。

  美南海。

  她们是性格不善交际而且身份复杂的和歌为数不多的朋友。

  这次一定别再被自己扭曲的思想所蒙蔽,要去拯救她们。

  她已抛弃『揭露迷信并予以否定才是正确的第一步』这个想法,决定和她们好好谈谈。如果真的有必要找真央咨询,那就老实接受。

  去见她们。

  想见她们。

  想找到她们,和她们说话。

  找到那两位珍视的朋友。

  和歌的心里此刻只有这一个想法,她死死依赖着这份感情来驱动绵软的脚,走过昏暗的走廊,走下楼梯,到达位于楼下的女子网球社的活动室——————

  然后……

  她看到了……

  茜

  美南海

  女子网球社的成员们

  所有人整整齐齐在自己的橱柜前面上吊的情景。

  「————————————————————————————————!!」

  嘴夸张地张开,发出惨叫。

  这次的叫声,是她自己的声音。

  Ⅱ

  ————从结论来说,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人丧命。

  所有人的命都保住了。这是女子网球社全体成员的集体上吊自杀事件。发现情况时,已有几人呼吸停止,但幸好发现及时,急救处理也十分妥当,再加上从上吊绳索选材到打结方法都非常随意,尽管看上去非常吓人,实际却并没有结结实实地勒紧脖子。

  话虽如此,这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顾问毫无疑问被问及重大责任。顾问梶老师尽管有实际成绩抵消他扭曲的职教过程,家里还有人当理事,本是能将大部分不利抹消掉的身份,然而这也存在极限。

  只不过可思议的是,关于为什么所有人集体那么做的理由和经过,没有人讲得出来,都困惑地回答说「记不清了」,而且所有人口风一致。可是,事件发生当天自当不论,从很久之前开始女子网球社就经常被施以超出常理的严厉知道。这件事非常出名,甚至到了体育系社团中无人不知的程度,所以不论谁都会将事件原因联系到这一点上。

  ……这应该是残酷的待遇加上巨大的精神压力所导致的类似于集体歇斯底里的状态。

  这般得出的结论,所有人对此信服。他们觉得,社员们之所以不记得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来,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也就是,她们当时处于异常精神状态。于是便这样盖棺定论,作为理由也合情合理。

  茜和美南海————都得救了……与和歌那个时候,那一刻的绝望,并未应证。

  茜的情况较轻,不过美南海尽管同样从呼吸停止的状态恢复了呼吸,却没有醒过来。

  她成了这起事件中病情最重的人。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三天过去。

  她……

  还是没有苏醒

  ………………

  …………

  「——————?」

  首先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还有窗帘。

  ——这是,医院?

  一睁开因分泌物导致强烈异物感的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如上情景。这里是哪里?自己怎么了?仍处在模糊状态的意识还没理解这些,突然一个像是尖叫的巨大声音闯进了朦胧的耳朵与意识中,美南海不禁皱紧眉头。

  「美南海!!」

  「美南海!?」

  「……!?」

  耳朵和脑袋好痛。不知为什么被人急迫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对此感到困扰的美南海,此时总算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而当她意识到这些时,又感觉到自己胸口好像放着一堆稀碎的纸,随后纸又从身上抽走,意识这才清晰起来。

  「咦……」

  「美南海!」

  一转动目光,便看到茜跟和歌正看着自己,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两张脸非常熟悉,但却奇妙地让人感到怀念。然后,在对面还有一个将长长的头发束在身后的,身着银铃制服的曼妙系少女。她正把用白纸剪成人形与穗子状的东西系在杨桐枝上的,散发着巫术味道的东西用报纸包起来。

  那大概就是刚刚放在胸口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发生了什么?意识虽然变得清晰,但还是不明白情况。

  美南海茫然地,将心里的疑问直接问了出来。

  「咦……怎么回事……?」

  「我把遗落物还回去,把凭依的东西转移到这边来了,大概这样就没事了」

  回答她的人既不是茜也不是和歌,是那个陌生的长发少女。

  「就这样吧,这东西由这边处理掉。之后你爱咋滴就咋滴吧」

  「咦……」

  美南海还没能理解情况,那个少女便把抱着杨桐枝的纸包塞进了运动包,直接打开门出去了。

  离开了医院的,病房。

  啪嘡,门关上了。之后只留下了美南海,还有泫然欲泣地在美南海躺着的床上探着身子的茜与和歌。

  「这……个……?」

  「美南海,你都昏迷四天了啊」

  「……」

  听茜这么这一说,美南海开始思考,追朔自己的记忆。但是,不论自己住院的事,还是住院来龙去脉,她都想不起来。

  可她正要回想更早之前的事情时……

  她感觉就像自己脑袋底的盖子打开了似的,总算全都想起来了。

  †

  「……呃,这样就算是……解决了?」

  「唔。据我看来,算是终于告一段落,了吧」

  芙美终于从医院出来了。在美南海住院的医院门口,与真央和那琴一起等待芙美的瞳佳,看着芙美的包向她这么问道。芙美一副习惯了的样子,这样答道

  「凭依在她身上的『东西』已经转移到这个纸替身上了,再把这东西处理掉,暂时应该能放心了。忽悠家长说『朋友去探望跟她说说话,说不定能成为苏醒的契机』,还真是个好点子呢。托你的福潜了进去,早早就搞定了。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不用多久就会醒来,但这也说不准,毕竟长期卧床总归不好呢」

  芙美滔滔不绝的这番话中,流露出作为决心以此为业之人的机灵。得知美南海没醒的消息时,就料到可能须要『祓除』,但病情毕竟很重,探视被拒绝无法靠近。而这个打破僵局的点子,是瞳佳想出来的。

  「嗯,能顺利真是太好了」

  「这边的『祓除』也是呢。嘛,因为已经先把作为『原因』的淤积起来的脏东西清除掉了,感觉也不算什么难事」

  芙美拍了拍包。里面装着从美南海身上驱除并转移出来的,之前附在她身上的『东西』。

  平时就很可靠的芙美,这次更是大显身手。她清除了美南海家后院里聚集起来的脏东西,今天又祓除了附在美南海身上的东西。虽然没能赶上阻止集体上吊,但她在那之后回到学校,让抱腿状态的那琴恢复了正常。本人明明是巫女,却不知怎的念起了圣经。

  「这个嘛,我们可是有八百万神明的流派呢。不管哪里的神,只要能用的,管他哪路神明都会拜来用喔」

  芙美是这么说的。

  不过,即便是如此精明的芙美,对美南海家后院还是感到有些棘手。

  「他们把后院整个弄得好像邪恶祭坛一样。后院风水本来就不好,还用混凝土覆盖住,让树根都窒息了,就更糟糕了。让青春期少女从早到晚在被那些让自己痛苦的东西包围着生活,负面感情不断堆积,并不断引来脏东西————最终把自己献祭了,于是祭坛就完成了。幸好只是碰巧,要是以充分的知识和严格的步骤来实施,就算我做好万全准备可能也得缴械投降了」

  芙美说的话好像有点谦虚的感觉,但明显一副得意的态度。她说过要将『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来帮助别人』当做义务,这番话并不是大话。瞳佳对这样的她,稍稍有些尊敬。

  那琴酸了一句

  「……得意忘形」

  「才没得意!」

  芙美生气了。但实际上,瞳佳也觉得她有些得意。当然,芙美是真的付出了努力,于是也就没有说破了。

  「……无非对症疗法见效罢了,反正很快又会复原」

  那琴泼了盆冷水。尽管乍看之下很难分辨,那琴将目光从芙美身上移开后说的这番话,与其是说是对芙美的责备,其实更是在说美南海的环境。

  「……哎,这话不错」

  芙美接受那琴的说法,略微沉下语调说道

  「那糟糕的院子并没有根本上得到解决,回到从前的生活后可能又会发生相同的事。其实的话,应该劝他们改建或者搬家,但毕竟不是家长提出的委托,也不便涉事过深呢」

  「……」

  原来如此,告一段落原来是这个意思。这次的事件解决了,但根本原因并未去除。

  还会演变成相同的状况也说不定。

  虽说实在不想去想象,美南海都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还会再用上吊来尝试交灵。

  「那个……话说,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瞳佳突然想到,向芙美提问

  「嗯?什么事?」

  「结果那个……是什么?吉野同学是被什么附身了?」

  瞳佳指着芙美手里的包说道。

  「叫做附身狐什么的,动物灵?或者是经常说的钱仙啥的,浮游灵?」

  「……啊」

  芙美一副不知该怎么解释的样子,手指戳着脸颊。一时半会没有得到回答,于是瞳佳继续等着,随后真央接过话题开口道

  「以我的看法,或许和鹿岛的说法不一样,我认为不是那类东西。所谓的『浮游灵』是不存在的」

  「咦?」

  「『灵总是在自由浮游』的这个思维,其实是到了最近才传播开的,类似于一种风潮。譬如说英国是欧洲的幽灵的发源地,也是灵异研究的发源地,存有海量的有关幽灵的记录,但至少在十八世纪前的幽灵目击记述中,应该是没有关于目击到素不相识之人的幽灵的记录」

  突然被讲了想都没有想象过的事情,瞳佳下意识向真央看去。

  「这与我所支持的『灵是烙印于地点、物品或人身上的信息』这一假说相吻合。所以按照这个假说,人所遇到的灵,只能是与出现在那里的人、物品或地点本身之间存在某种因缘的东西。『灵媒』或『盒』确实会积攒激发那些信息所需的能量并因而引发的现象或变形意识中,但其中基本不具备人格。人格要么是存在于那里的『信息』被重现了,不然就是出现在那里的人自身塑造出来的」

  「塑造?」

  瞳佳反问。

  「对,是塑造的。单独的『灵媒』汇集灵能进入忘我状态后,理性、身体能力以及感知能力的限制会松脱。由于自我弱化,周围人喊作『狐』,那就会受到影响变成狐狸。只要有人随便想到说个什么,就会变成『那个』,要是周围没有任何人来决定,那么自身潜意识下的人格或愿望就会显现」

  「啊……这么说……」

  听到这里,瞳佳明白了。

  「那个是————美南海本人?」

  「正是如此」

  真央点点头。

  「那不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部附身,是上吊的临死体验令自我弱化,与后院中构筑的负面的『盒』连在一起,于是吉野美南海自身潜在的愿望显现,被牵引出来。鹿岛只是在那东西崩溃了无法行动后,,把它剔除掉罢了」

  ………………

  †

  首先,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醒来后的美南海,是性情大变前的美南海。

  美南海全部想起来之后,在茜与和歌面愣了一会儿后,双手捂住脸哭着趴在了床上。

  「美、美南海……?」

  「对不起。对不起,小茜……」

  美南海哭着说道

  「让你担心了,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小茜,和歌,你们想要帮我对不对。谢谢你们,但是——————

  我,可以的话其实不想回来的啊……!」

  「美南海……」

  对于美南海随着恸哭吐露出的这句话,茜什么也说不出口。床周围摆着很多网球用品。被母亲在昏迷不醒的女儿的病房搬进来的这些东西围着,美南海倒头哭泣的样子,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悲剧。

  「对不起。可是我还是就那么死掉才好……」

  「…………」

  「我,本来很高兴的。虽然自己变得不是自己,但我本身就讨厌自己,我就那样才好。打网球头一次被夸奖,能和大伙开开心心说话,大家跟我说话时也是从未见过的开心。与其像原来那样,被不想打,打不好的网球压垮,遍体鳞伤的死掉,我宁可选择就那样轻轻松松和大家一起去死……」

  这是段算得上非常过分的,自私的告白。只是,茜无法责备美南海发自真心的告白。

  「死后能变成灵的话,我,想死……」

  美南海说道

  「我害怕我会消失,但能变成灵的话,我觉得死不可怕……只要还有这具身体,我就逃离不了网球,逃离不了家人。但变成灵的话,就全都能逃掉了。我想和那样的自由世界连在一起」

  美南海被母亲带来的网球用品包围着说出的这番话,有着无以复加的说服力。这里,就是一座无法逃离的牢狱。

  「真的好高兴。我变得不再是我,还被大家夸奖了……」

  「……」

  「我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也能做到了……我好想狠你,小茜。只有你跟和歌没有认同我,没有认同改变之后的我。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在被重新拖回的牢笼之中,美南海把脸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将逃避的乐园从美南海身边夺走的人,正是茜与和歌。美南海从未活得那么精彩,然而将那精彩夺走的人,正是茜与和歌。

  听着美南海吐露的这番心声。

  首先开口的,是和歌。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和歌说道

  「不希望朋友死掉,朋友痴迷古怪东西了会担心,这哪里需要理由!?」

  和歌一开始还在呢喃,可讲着讲着渐渐激动起来,抓住一脸茫然的美南海的肩膀,像怒吼一样说道

  「要是讨厌得恨不得寻死,那就说出来啊!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会来帮你的!」

  小小的身体腾起滚滚怒气,眼眶盈着泪放声怒吼。听到动静的护士准备提醒她们,但看到床上的美南海苏醒了,又连忙叫主治医生去了。

  「………………!」

  这时,笨拙而不太会说话的和歌,话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光顾着边发出生气似的低吼边擦掉眼泪。茜抱紧和歌的肩膀,温柔地将她从美南海身上拉开,并对美南海说道

  「……我也是,因为是朋友」

  这,便是理由。

  「因为是朋友,所以你人变了之后,我很受打击。虽然你说讨厌自己,但你就是跟我一直在一起的美南海啊」

  「…………」

  茜对默默垂下目光的美南海说道。她也不善言辞,尽量小心地遣词造句。

  「那个啊,虽然你或许讨厌,但你现在的身体,现在的心,充满着我们之间的回忆喔。现在的美南海全部,全~部都是和我一起积累起来的,你知道嘛?我是知道的喔。所以你的声音、表情、动作,哪怕有点点改变我也有自信发现喔。因为我跟你是一直连在一起的嘛,变了马上就能知道,我很清楚,即便如此我们也是连着的。你就算变了也还是美南海,那就是我的美南海。

  ……可是啊,在彻底变了之后的美南海身上就感觉不到了。从那个彻底改变的美南海身上,我们一起积累的回忆,与我之间的联系,完全都看不到了。虽然那个美南海也知道只有我们知道的事情,但就像是陌生人偷听到讲出来似的,感觉好恶心。讲着那些话的美南海,身上根本没有我们一起积累起来的东西,所以很恶心,很可怕,不是本人。就算其他的人讲出只有我和美南海知道的回忆,我也只会感到可怕。我和美南海明明应该是一样的,却变成了不同的东西。所以我无法认同,我要把我的美南海夺回来」

  「…………」

  「呐,美南海」

  茜说道

  「虽然可能会很难过,但拜托了。继续做我的美南海吧?」

  「…………」

  「继续跟我累积着相同的东西,继续做我的美南海吧?不要抛弃我的美南海,不要抛弃我。然后,下次我们一起寻找不那么让人难过的东西,一起积累吧」

  茜,请求。

  然后……

  「…………」

  「我,喜欢现在的美南海啊」

  「…………」

  这样说道……发自肺腑地。

  片刻的沉默后,美南海抽泣。护士去叫的医生和美南海的母亲进入病房,茜与和歌马上要被赶出去。

  「我们继续一起吧,不论干什么!没有美南海,我会寂寞的……!」

  跟和歌一起正被赶出的茜,最后这样说道。

  这是她的由衷之言。她需要美南海。只有自己一个废物的状态,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希望能做回来

  ——做回跟我一样废物的,我的美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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