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出你的力量。
巨大的混沌这么告诉火乃香。那宣言实在过于霸道且不容辩驳,话语中连丝毫人类对细菌抱有的情感都不存在,践踏着火乃香的整体人格……不,连她身为生物的尊严也不放过——就是如此冷酷无情的通告。
——这就是结论,不需要你的同意。你的想法、你的思绪、你的生命,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火乃香查觉到对方并不是只有一个人。传递给火乃相的讯息背后,堆积着深不见底的漆黑泥土,火乃香知道,那是数不清的感情的集块。
就算单独一个人,在展露于表层的自我背后,仍怀抱着各式各样不统一的情感。
而今对火乃香说话的对象,是由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非统一情感要素所构成,其复杂性并非单独一个人的状况可比拟,但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比较。
那是——黑暗。
无数个思绪被压缩成惊人的密度,看起来几乎就像毫无缝隙的黑暗一般。即使原本是各自独立的思绪,但以现在的状态来看,已经不可能将之各个区分。假使不是火乃香,肯定连隐约感受到其构造都无法做到。
(你是谁?)
火乃香以不成声的声音询问。她没有张开嘴巴,声带也没有振动,手脚更丝毫没有移动,只是将意识集中在额头中央而已。那是她唯二个还有知觉的地方,是她唯一的依靠——天宙眼。
——使出你的力量。
她的疑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或许是对方没有听到吧。当沙龙以超震动效果将大地液态化,如字面般在沙漠里「游泳」时,耳中自然不可能去聆听栖息在路途上,沙中小动物的呼吸,那就是所谓人类智慧无从改变的自然威猛。火乃香和声音主人的关系,就酷似于这个模式。
——待在那边。
混沌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接近着。
如同山脉所带来的压迫感及恐惧,让火乃香感到焦急。她拚命想要移动那完全使不上力气,甚至连感觉都丧失了的身体。
知道自己动弹不得的火乃香,集中所有的精神力,瞪着迫近的混沌。尽管明白这样的抵抗微不足道。
被悬吊在半空中的她,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荒野。看不见地平线,平板而毫无特色的大地蠢蠢欲动着,那像是从尸体大量涌出的蛆在蠕动。
(——!)
那是手臂。
埋在地底的,是颜色、形状、大小都各不相同的无数手臂。手臂与手臂之间毫无立锥之地,仿佛相互触摸,挤压蠕动,怪诞的肉林。
喔喔喔喔喔喔……
喔喔喔喔喔喔……
应该只有手臂存在的荒野充斥着哀号声,那不成声的声音早巳放弃求援,只是一味地憎恨、诅咒。不知道对象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一股绝对性厌恶的波动。
天空上遍布着眼球,不止成千上万,甚至高达数亿个……鲜红色血管脉动着的白黑色球体全数凝视着火乃香,与哀号声共振。
——去死吧。
听到这样的声音。即使经历数次生死搏斗的火乃香,也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杀意。
——去死吧。
那是混沌的声音吗?听起来像是同样的声音,但并不是。虽然不同,却又似乎有共通之处。火乃香没有办法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混沌攫住了火乃香。像是要撕裂身心般的痛苦,让火乃香用她实际上动弹不得的身体直打滚。
——使出你的力量。
那荒野上无数的手臂,就像是要潜入自己的身体一般,翻弄大脑、挖出内脏、掏出细胞,构成火乃香这个个体的所有原子被彻底分解、分析、咀嚼。
(啊……啊啊…啊……)
从粉碎的瞳孔中流出了眼泪。那是被人任意摆布,连抵抗都做不到的悔恨;那是无法取代的重要场所,被人任意贱踏的哀伤。因为束手无策的魂魄的疼痛,火乃香落泪了。
——你为什么要哭?
混沌向火乃香问道。
——你的力量……你一个人绝对无法充分掌握的力量,将会成为新世界的基石,开创未来。一般来说,生物都是为了下一代而生存,你的力量也一样,有什么不满吗?
(…………)
火乃香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哭泣,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般。
她有话想话,也有反驳的方法。
但痛苦让她把这些话都吞了回去。
卷起漩涡的情感激流,让思考呈现缺氧状态。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胸闷,积蓄在胸口的流不尽泪水,缓慢且确实地渗进心中。
为什么要哭泣?
为什么会痛苦?
连火乃香自身都不清楚真正的理由。她完全无法想像,如此大量的眼泪是由自己一个人的身体所流出。若人心会因泪水而改变,又有多少的心能因肉体而得到满足呢?
——你哭成那样,又能改变什么?真是无知啊!真是没用啊!让神赋子你生命的意义吧。我的名字是普罗米修斯,是过去被关在时空牢笼中的众多生命之一。
(普罗……米……修斯……)
不知不觉中,天空上的眼球变成了带着苍白色光芒的天宙眼,从地底深出的手臂挥舞并试图紧握天宙眼。火乃香领悟到,那是自己被混沌夺走的一部分。
——没错,那就是你的力量。将这个力量注入封闭的蛇中,充满它的内侧。没有个体的脆弱,只有强韧的智慧,而你将成为母亲。
(母亲……)
天地问上亿颗天宙眼放出蓝色光辉不用说就知道那是气的光辉。若是一颗天宙眼就拥有和火乃香完全相同的力量那将会聚集令人咋舌的能量。而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连火乃香部完全无法想像。
喔喔喔喔喔喔……
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有斩的「什么」将要诞生但那声音完全称不上祝福或欢喜反而混杂着深沉的怨怼。火乃香听来就像将死或是已经死去之生物的声音。
无穷尽的绝望和——
无穷尽的痛苦和——
无穷尽的疼痛和——
无穷尽——
无穷尽——
(我……)
火乃香背对着充满蓝色光芒细语的荒野。应该动弹不得的身体却做出极自然的反应而她对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和异样感。这是理所当然的——她这么作想。我依自己的意志去想去的地方,至今都是这样一路走过来,接下来也要这么活下去。
——你要去哪里?
混沌的气息逼近。她觉得似乎这样背对着混沌,反而能够看清其「真面目」。天宙眼感到剧烈疼痛。
(我要走了。)
——回来。
在向自己逼近的巨大气息前,火乃香跳了起来。她因为闭上眼睛而看不清方向,轻轻向天空踢了一脚。混沌无法抓住火乃香,只留下逐渐远离的残声。
——回来。
——回来。
——给.我.回.来……
那时候,火乃香曾对着混沌大喊。而她想起当时的话语,是在梢后的事了。
结束一个工作后的早晨,她不禁赖了一下床,这样安稳的倦怠包围着火乃香。她的意识还有些朦胧,分不清是否还在睡梦中。模糊的皮肤触感,渐渐转换成微妙的愉悦感。
「嗯……」
浅眠中的她,感觉微微睁开的眼睑里,有道轻淡的光线射入,那是让心情沉静的柔和光芒。但那个光突然变暗,然后又回到同样的光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光的前方摇晃着。
鲁克赛特奇怪的身形在火乃香的脑里复苏。
「!」
全身的神经在一瞬间活化。火乃香挥去自己「不想起来的抵抗」,跳起般起身。她的左手想要寻找爱刀,身旁却只抓到虚无的空气。
「啊!」
一道娇小的人影发出声音朝火乃香跑来。
「你还不可以起来!」
尖锐的声音传递不到陷入恐慌状态的火乃香耳里,火乃香用力将某人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甩开。这剧烈的动作让她失去平衡,从刚才躺着的地方摔到地上。那地板难以定义是硬还是软,拥有不可思议的弹力。
「火乃香小姐!」
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同时室内照明亮度提升。对方在距离火乃香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注视着,那人影怎么看都像个孩子。比娇小的火乃香还矮小,容貌也让火乃香觉得熟悉。
「『雫』……?」
虽然少女穿着没看过的连身上作衣,但无论足覆盖住后颈的亚麻色头发,抑或是那紫色的双眸,都确实有看过的印象。那是她在沙漠分别的人工智慧体少女。
「为什么你会在——」
火乃香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而雫迅速撑住她摇晃的身体。从她娇小的身体,感觉不出有这么大的力量,那是机器人特有的人工肌肉造成的结果。
「来这边。」
火乃香顺着雫的话,看了看刚才躺着的平台,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然后又转头回看雫问道:
「——这是什么?」
「还需要说吗?是床啊。」
「床……」
在刚好可以容纳一名大人的圆筒型密封保护盒里,充填着滑溜的透明胶状物体。
「安波隆商城的医院里,也没有这种液态床吗?』
「好像……有吧。」
如果不是给人类用,而是主要用来保护机器人系统的非传导性胶状物体的话,在火乃香的知识里,确实有看过。
「——说到安波隆商城,你真的是雫……吗?」
雫害羞地点点头。
「总之,请先回到床上。」
火乃香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伸进密封保护盒,突然她低吟一声,并倒抽一口气,且全身僵硬,自己竟然一丝不挂。通常这种时候的反应是遮住前面,立刻蹲下,火乃香却只是僵直不动。那是因为在场的是雫,因为被机器人少女看到裸体而害羞,感觉也很奇怪。这样的意识和纯粹因为裸体而产生的羞耻心,以绝妙的均衡让她难以行动。
「那个……」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
「怎么了?」
「我的衣服……」
少女「啊」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拿去洗了。」
「拿去洗了?」
「是的。因为都湿透了,而且医疗床上尽可能不要有异物,所以我就拿去洗了。」
火乃香感到一阵混乱。不,她一直都很混乱。她就这样被雫催促着,再度让身体沉入胶状物体中。
「呼……」
感觉很舒服。那就像是个人用的浴缸,适温的胶状物体以若有似无的压迫感确实地包覆着全身。适当硬度的靠枕支撑住她的后头部,让她只有头部露出水面。
「感觉如何?」
「这样好舒服……」
「看来已经好很多了呢。」
雫微笑地看着密封保护盒旁边的仪器。火乃香虽然不太清楚,但这个胶状物体确实有某种感觉细胞的机能,正逐一确认自己的健康状态。而诊断结果会即时显示在仪器上。
「你刚到这里的时候,状况很糟糕唷。脸色苍白,脉搏微弱,怎么叫你都没有反应,于是帮你打了调整体内状况的点滴。」
「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是的。」
「过了多久?」
「大概八个小时,正确来说是七小时五十二分……五十三分。」
「我睡了那么久啊……」
火乃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次环视四周。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像是交通工具的内部——她会这么想,是因为感觉跟沙漠战车的车舱很相似,特别是弯曲的墙壁和低矮的天花板,和沙漠战车车舱的印象重叠。
除了火乃香目前躺着的密封保护盒及雫观察着的仪器各一个外,室内没有任何摆设。说到什么都没有,就连像是出入口的地方都看不见,是个完全密闭的空间。
「这里是哪里?」
「我的内部。」
「啊?」
「啊,对了,现在在这里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该怎么说呢…分身!……也不太对,有点像是手脚之类的东西吧。」
「你不是雫?」
「我是雫唷。」
火乃香侧着头露出不解的表情。
「感觉跟之前不太一样呢。」
「嗯嗯,那是因为——」
雫迟疑了。
她最后一次和火乃香见面的时候,由于记忆体容量不足,只拥有相当于幼儿的思考能力。而现在的她,收纳在人型尺寸里的是顶极的生物电脑。火乃香会感到异样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火乃香知道,那孩子——毫无疑问就是雫。因为不知该说是人工智慧体的自我,还是模拟人格的「感触」……总之那部分毫无改变。
「详…详细的说明,可以请你问净眼机吗?我…我…也有点混乱了……」
雫和火乃香一样,也因为没有预期的重逢而慌了手脚。想说的话似乎挤在胸口,怎么也无法说出来。
「净眼机在吗?」
「在,我已经跟他报告过火乃香小姐醒来的事情。如果火乃香小姐愿意的话,要我请他来这里吗?」
火乃香满脸通红。
「啊…那不好吧……」
自己不但一丝不挂,而且胶状物体是透明的,毫无藏身之处。雫看到她慌张的模样后,发出笑声说:
「别紧张,因为他说过,在火乃香小姐能够自行行走之前,他不会来这边。」
「你——!」
知道自己被骗了,火乃香的脸益发羞红。她用某种意义上比雫还孩子气的眼神瞪着雫,丝毫看不出眼前这位,就是独自一人和艾蕾克特菈跟鲁克赛特战斗的居合斩专家。
那也可以说是火乃香觉得安心时的体现。姑且不论现状到底如何,终于和其他人,而且是认识的人相遇的安心。只要回想到那让她持续紧绷精神的状况,就不难理解她为何能如此放松了。
「那我之后再问净眼机好了,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救我的是……」
雫展露出与火乃香重逢后,最美丽的笑容。她挺起穿着贴身工作服的胸口说道:
「是BB——『苍蓝杀戮者』唷!」
(不对劲…)
影子摇动了。庞大的混沌——普罗米修斯的思维发出轰天巨响,在黑暗的水面上激起了剧烈的浪花。
「不顺利吗?」
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问起。
(不,进行得很顺利——应该如此才对……必须要很顺利才对。)
「理由是什么?」
(这需要理由吗?)
混沌的意识穿透了奎斯。若是普通生物,想必会因为受到这一击而衰弱致死,但这样的强压能量,却干脆地通过奎斯后消失了。
(不就是你将奥若伯若斯的原始素材力量组合起来的吗?那个力量,才是为了将集合知性圈给统合最有效果的传导体,你应该这样说过才对。所以我也——)
「认清了她的力量。」
(没错。原始素材称为「气」的媒介,使得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变得没有意义。据我所知,那是最棒的思想传导体。只是,仅限于如果没有杂质的情况下。)
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金发青年,缓缓地开了口。
「所谓的杂质是…?」
(是个体的智慧!)
普罗米修斯的声音因怨恨而扭曲,而它所憎恨的对象,是和过去封印它的种族相同的伊库靳呢?还是话中提到的人呢?
(肉体是由物质所构成的精神栅栏,不仅会阻碍智慧自由地扩大,有时候还会大幅度扭曲。个体的进化并非一定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因粗糙的物质构成条件,连不必要的要素都不得不具备。让知性的效率下降的,很明显就是个体的结构。)
「的确——」
伊库斯轻闭双眼:
「正如同你所说,『进化』这个概念并非经常表示『改善的过程』,但是,就因此断定那是没用的也——」
(如果不是没用,那是什么?个体的扭曲会造成全体的扭曲,那巨大的扭曲又会还原到个体身上,造成更进一步的扭曲。会造成自己、种族甚至自己所居住的环境伤害的行为,这算是正常欲望的结果吗?)
「也有自然淘汰这种思考方式。不是一切都能残存下来,但也不是一切都会消灭。克服个体的弊病到达更高境界的种族,也和灭亡的种族一样存在着。」
(就像你们一样…吗?)
普罗米修斯露出冷笑的气息。
(明明没有进行过任何努力,只是顺其自然不是吗?你们用你们的手段人为控制着进化的方向性,而我只不过是依我自己的价值观做同样的事情罢了。你们没有权利批判我的做法。)
「即使歼灭了那么多数量的星球也不行吗?」
(你们的种族也在到达现在的地位之前,作为生物,踏了很多阶梯而来的不是吗?在生存竞争中胜利存活下来的生物背后,败者灭亡。假设你们没有残存下来,或许就会存在的无数个「别的未来」,现在去哪里了?)
「那个——」
伊库斯将要开口的那个瞬间。
一道蓝白色的光柱贯穿黑暗。
(是艾蕾克特菈吗?)
「是我。」
从光柱中现身的少女穿着钟甲,以梢带疲惫的语气回答。在她受到火乃香的气直击后,身体状况似乎尚未完全恢复。
(你没有成功消灭原始素材啊……)
「对不起,有碍事的——」
她突然闭口不言,因为她不喜欢找藉口。倔强的表情依旧,她直盯着混沌看的眼神,可以说是跟火乃香一模一样。
「有别的侵入者。」
(我知道,有三只鲁克赛特被击毙。陆上型两只,飞行型一只。)
「把她带走的,是叫作自动步兵的东西,没弄错的话确实是——『苍蓝杀戮者』。」
(那是在原始素材的记忆里的兵器啊。空中型和陆上型各被它杀掉一只。)
艾蕾克特菈不仅外表和火乃香如出一辙,连她的记忆都拥有吗?艾蕾克特菈察觉到普罗米修靳话中之意,皱起了眉头。
「那么,剩下那一只呢?」
(侵入者有两组。)
「分别侵入的吗?」
艾蕾克特菈瞪大了双眼。不用说,其中一组当然是净眼机等人,另外一组是白虎和波奇的组合。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没有必要去想这件事。)
「但是……」
(你应该完成的最优先事项,是完全消除原始素材。假使这两组侵入者都是原始素材的关系者——)
「该不会是她叫来的吧?」
(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小看原始素材的力量。我将她以量子等级去解析,强化机能后制作了复制体,那就是你——艾蕾克特菈。理论上,你应该会超越原始素材,必须要超越才行。)
「我超越她了。」
她的眼神中充满挑战性。她并不认为自己败给了火乃香,虽然因为一时疏忽受到意料之外的反击是事实,但如果没有人来碍事,一定已经亲手将火乃香狙杀——
(听好,艾蕾克特菈。她从我的身边逃走本身就是件不可能的事。她的力量有未知的部分,你为什么没办法杀了她呢?你真的觉得只是侵入者的问题吗?)
「我——」
黑色的瞳孔发出晦涩的光泽。
(梢微补强一下吧。)
普罗米修斯不带感情地说。
(最重要的是原始素材的排除。若是强化鲁克赛特,免不了对奥若伯若斯的生态系带来不好的影响,因此决定扩张你的能力。)
艾蕾克特菈咧齿而笑。
「我觉得,我以现在的力量就可以杀掉她。但如果父亲想那么做的话,就请让我变得更强吧,为了能够确实消除她。」
(过来这边。)
艾蕾克特菈就穿着钟甲,滑进脚边阴暗的水里。她毫无痛苦的表情……不,甚至可说是享受地闭上了双眼,没入水中。
「所谓的侵入者——」
伊库斯直视着奎斯的白皙面容。
「是我叫来的。不确定因素越多越有趣。啊啊,不要跟普罗米修斯说这件事喔。」
两人的对话仿佛真的没有传到普罗米修斯的耳里。话说回来,虽然就在极近的距离,但艾蕾克特菈却一眼都没有看向两人。与其说是无视,或许该说是没注意到。
「而且,你不是也叫了不确定因素来吗?」
「你明明知道,却放走了他吗?」
「我不是说过了,意料之外的客人越多越有趣。嗯,反正你也只能乖乖在这里观看,所以对你向外求助这件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如果让『舞刀使』死在这里,我也很困扰呢。」
「你打算对普罗米修斯做什么呢?」
「谁知道。顺其自然——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结果不管是谁都难逃一死,不死之身的普罗米修斯是否也会死呢?我对这点稍微有些兴趣。」
奎靳的话语中不含有真实也不带有虚假。用普通的价值观去测量的话,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结果,奎斯就是这样的存在。
青年注视着奎斯一阵子后,叹息般地低语:
「——就算这样做会毁掉一切,我或许……还是该在这里杀了你才对。」
「你杀不了我喔。」
奎斯一口否定。
「而且,你无法对『舞刀使』见死不救。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是蕴含最佳光辉的原石,就连我都觉得有点可惜。如果继续研磨下去,她到底可以闪闪发亮到什么程度呢?我也想看下去。这一点和你是一样的。」
伊库斯带着火乃香从来没看过的沉痛表情,将视线从奎斯脸上别开。这样的他,正在思索的是——
门静悄悄地打开了,但不如说,是墙壁往左右分开还比较恰当。在觉得没有出入口的火乃香眼前,墙壁上的一点出现一道龟裂,逐渐变化成人可以通过的大小的洞穴。
「这是……」
她曾经看过类似的门。在沙漠的尽头——萝娜.法鸟纳的「堡垒」里。
「是奈米机械。」
从打开门的另一端传来浑厚的嗓音。火乃香好奇地碰触了洞穴的边缘,穿过了门。
「——净眼机。」
「你等我一下。」
窝在驾驶座上的净眼机,额头上的红色天宙眼高速地闪烁着,似乎正在处理资料。全方位显示器只有前方的部分起动,映照出外面的风景。夜晚的沼泽之所以一片明亮,是因为发出皎洁白光的月亮吗?
「你好像已经痊愈了。」
呆愣着环视四周的火乃香,慌张地点点头。
「啊…嗯,我已经好了。」
火乃香穿着坦克背心搭配军用长裤,还有粗犷的军靴,已经回到一如往常的打扮。雫提到「拿去洗了」的衣服确实已经洗干净。据说那是有杀菌、洗净用的胶状袋,经过特殊调整的胶状物体能够除去污染物、吸收掉不必要的水分。
(洗衣机?)
面对一睑认真询问的火乃香——
(是用来洗净调查资料的喔。)
当时的雫带着笑容回答。
「你的刀呢?」
看来不管是谁都会很在意这点。
「今天没带。」
是作业结束了吗?净眼机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向火乃香。
「还真稀奇呢。」
「还真不巧,我很担心呢。」
「似乎是这样呢。」
火乃香露出了讶异的嘴型。
「怎么了?」
「原来你也会穿不一样的衣服啊,发型也变了。」
「很奇怪吗?」
「不,很好看喔。」
火乃香率直地回答。不管是说的人还是被说的人,两人之间陷入了一段奇妙的沉默。彼此都因为意外的邂逅而不知所措。
「我说啊……」
「你的……」
两人同时说话,又再度陷入沉默。
「你先说吧。」
「不,你先说。」
娇小的雫一脸不可思议地观察着两个人。她不清楚火乃香和净眼机过去的关系。
「——你的症状是所谓的热中暑,这附近的气候是热带雨林性,和你所住的沙漠环境完全不同。身体无法适应,没办法好好调节体温,过度的压力也让自律神经失调。」
啊啊,火乃香认同地点点头。在她与艾蕾克特菈的攻防战中,自己突然感到虚脱,让她也觉得很奇怪。强韧如火乃香的体力和精神力本来就非比寻常,反而有的时候梢微逞强一点也没关系。如果是在自己的主场,也可以凭着经验看透自己的极限。但在这里直觉还是有些不准,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经历那样的搏斗,会过劳也是不言而喻。
「话说,这里是哪里?」
「我不知道。」
「没有『我不知道』这种答案吧?嗯,那叫什么呢?热带……」
「热带雨林。」
「大概就是那之类的东西,既然你对人的健康状态都能那么清楚了,没理由不知道这种事吧。」
在喋喋不休的火乃香面前,净眼机的情绪也变和缓了,感觉就像「终于恢复正常」。
「你那是什么奇怪的笑容啊……」
「那…那个……」
抓住火乃香的衣脚,畏畏缩缩地打断两人谈话的是雫。
「请不要那么生气。我们真的也不知道这里到匠是哪里。净眼机和火乃香小姐说的,全都是可以依数据资料推测的事情——」
「咦?我没有生气喔。」
「不要欺负我们的驾驶了,她可是一直守在你身边照顾你喔,实在是很优秀的工作人员呢。」
雫脸红了。虽然以兵器来说,那是很明显的多余行为,但她毕竟具有十分丰富的情感。不把那当成问题的净眼机,可说是其独特的价值观。
「我也想问,你确实把这孩子……」
她犹豫了。真的可以在雫本人面前询问吗?净眼机把雫统辖在自己身边时,提到「不能让她以这个面貌生存」,要将她的头脑中枢移植到其他的机体保护。
「你想问『天使之翼』的事情吗?」
「嗯,没错……」
「就是这个机体。」
「可是……」
「看来你似乎有点弄错了。站在你旁边的雫并不是本体,她的头脑系统安装在这个机体的内部。」
「所以呢?」
「旧的身体当作活动终端装置搭载,是精密作业用的雫件,F模式——也被统称为人型模式。」
雫浅浅一笑——
「你现在看到的我,如果没有本体,也就是这个机体的支援的话,在独立状况下几乎完全无法活动。因为只剩下感应器和统管机器人体运动机能的中枢神经回路而已,大脑部分已经栘到本体里了。」
「原来如此……」
机器人体=少女之姿的雫只不过是个在单独情况下,没有思考能力的机器人,但由于雫的头脑系统可以自在地同时控制机器人体和SHIZUKU两边,只要在控制信号可以传递到的范围内,就具有充分机器人的机能。
原本机器人体的雫应该在头脑系统移植到SHIZUKU的时间点就被「封印」,那是不可以存在的技术结晶——欧帕兹。虽然净眼机承担了保护管理责任,但无法忽略曾被派遣过「歼灭者」的事实。净眼机要求限定这次的任务让机器人体同行,是因为判断需要人手。评议会以只有在紧急时才能启动F模式为条件,许可了机器人体的使用。
「火乃香小姐已经不需要看护了,要结束F模式吗?」
「说的也是。」
雫轻轻低下头,转身走向火乃香到刚才为止所在的控制室后部的房间里,因为机器人体的待命床就设置在那里。
她突然停下脚步。
「那个…火乃香小姐……」
「叫我火乃香就可以罗。」
「咦?」
「那样叫,感觉很疏远嘛。」
其实平常和其他人在对话时,雫的确是称她「火乃香」,当然火乃香并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从语尾这种小地方就注意到雫的顾虑了吧。
「我…对火乃香……还没有好好道过谢——」
「两不相欠。」
火乃香轻轻抚摸雫的头发——
「很多人啊,只是在那个当下觉得那样是正确的,然后就去做了,我也是一样。这一位也……对吧?」
净眼机什么也没说。
「——谢谢。」
雫小声说完后,这次不再停下,穿过奈米机械的门,消失在后方的房间里。
「F模式结束。」
从机内广播器传来同样的声音,那声音梢微成熟一点,也稍微冷淡了些。火乃香窃笑,雫打从一开始就在「那里」。她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她了,不是火乃香所知道,那个脚步摇晃、眼神无助的雫。迷途的小鸟终究找到自己的立身之地。
「我也必须要向BB道谢才行。」
「BB?」
「雫是这样说的,我也觉得这种叫法比较顺口。」
「你喜欢就好。」
火乃香走近正投影出暗夜的前方显示器,凝视着月光的纱幕。在浅浅沼泽的另外一头,是一片密林的影子。
火乃香闭上双眸。
声音。
月光的声音。
蓝色的声音。
「——这是什么呢……」
细语。自从她来到这个森林后,一直有种感觉,气的密度非比寻常,似乎可以用手掌抓取气一般。在气中移动身体,那动作就会以气海为媒介,传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反之,只要有什么动了,不管距离再远,火乃香都能看到那波纹——
「意外地很小呢。」
「……?」
「这个森林…或者该说是这个世界……」
火乃香无言以对。为什么要用「世界」这种表现方式?表示范围又是从哪里到哪里?
「奥若伯若斯。」
「什么?」
「这个世界的名字。侵入这里的时候,有人在我耳边这样诉说。如果说是幻听,那未免太过清晰了。」
「是谁的声音?」
净眼机摇摇头。那就像作梦一般,他现在连是怎样的声音都想不起来。只有「奥若伯若斯」这个单字,和那是这个世界的称呼这个事实刻印在意识上。
火乃香转身面向净眼机。
「请把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我也快忍不住了,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火乃香本身的事情已经在隔壁的房问里,由F模式的雫告知,当然这件事净眼机也已经知道了。
「可以啊。」
净眼机缓缓地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不要让你牵扯进来。」
「事到如今,你这样说也于事无补。我已经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了,根据事情的进展,我也已经做好要做白工的觉悟。」
虽然一副开玩笑的口气,但她的眼神完全不带笑容。没有恐惧,也没有焦急,明亮的黑瞳里闪耀着坚强意志的光辉。
净眼机在看到那对眼睛的瞬间,终于知道自己有多紧张、疲惫。他和火乃香一样,正是因为身心都很顽强,所以才会有不小心超出无知的限度的时候。虽然领悟了这个事实,但净眼机并没有闲暇休息。
「事情的开端是『海上的天空』——」
森休骚动着。
不安及恐惧,在充斥于森林中的厚气层中,比光速还快地蔓延着。不安留下不安的残像,「恐惧生成恐惧」的回音,增幅的巨大感情波涛逐渐吞噬了森林。
咻!
躲在树上的瘦长轮廓,往蹲踞在正下方的另外一个影子跳下后,挥动手臂。传来了骨肉一起被压坏的声音,跳下的黑影立刻站了起来,发出金属质的鸣叫声。
咻呜呜呜呜……
从叶缝中洒落的月光,映照出带有黏液的皮肤,那毫无疑问是名为鲁克赛特的异形。在它的脚边,有一个似乎全长达两公尺的四脚生物,筋疲力竭地横躺在地。背负着甲壳的巨大老鼠……看起来像是这样,它的脖子被折断,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咕噜」一声,鲁克赛特的前额出现了天宙眼。在让人联想到宝石的平滑弯曲之下,就如同鬼火一般,摇曳着朦胧的淡淡光晕。
鲁克赛特抓住刚杀死的生物的后脚,用单手高高举起,随即以惊人的气势往身旁的宽叶树干敲击。
两次、三次。
在重复这样的动作中,鼠状生物的尸骸变得破烂不堪。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撞击后,鲁克赛特所抓住的后脚部分从股关节脱落。在夜里仍旧残存的热空气中,混杂了浓郁的血腥味,弥漫着血色的迷雾。
咻啊啊啊啊啊……!
鲁克赛特将浴血的身体向后仰,痉挛似的鸣叫着。那是欢喜之声,抑或是渴望。
它似乎并不打算吃掉自己手上的生物的肉。如果这是补食行动的话,没有必要破坏得如此彻底,因为最初的一击就已经是致命伤了。
这是为了杀戮的杀戮——吗?
咻喔喔喔喔喔喔……
咻啊啊啊啊啊啊……
森林四处传来同样的声音。若这是狩猎后的吼声,声音的数量就意味着出现了多少浑身是血的尸体。艾蕾克特菈曾对火乃香提到,鲁克赛特是排除异物的生物机械。这个乍看之下毫无意义的屠杀行为,与作为森林防卫系统的鲁克赛特的行动原理,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连性呢?
森林骚动着。
就像是反映出鲁克赛特的杀意,又或着像是更进一步煽动鲁克赛特的杀意一般。
森林骚动着。
森林骚动着。
森林——
「确实非比寻常。」
火乃香凝视着机外的风景。她在听完净眼机陈述一连串的事态后,被询问了感想。这就是她的回答。
「既然你和BB都这么觉得,那这浓度确实很惊人。」
据说,白天跟着被击坠的鲁克赛特降下的「苍蓝杀戮者」,感应到地上传来大量气的冲击波,马上前往那个地方。事后想想,它应该是感应到火乃香和艾蕾克特菈的气的撞击,结果发现火乃香并将之救出。虽然马上折返,但包含在沼泽射杀的那一只,并没有找到鲁克赛特的尸体。
「你觉得呢?」
「嗯……一开始就像在水中一样的感觉。举例来说,平常不管我聚集了多少气,那基本上都是透过我凝聚而成。但在这里,一开始就具有一定程度的厚度。」
「也就是说……」
「如果毫不斟酌地提炼气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
她认真地回答。
火乃香让气在自己体内的气道循环、增幅,这就是「提炼气」的作业。问题在于用来增幅的根本气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可分为火乃香自行产生跟从外部取得两种状况。关于这部分,火乃香并没有特别严密去区分——两者并用,这应该是最正确的分析吧。
火乃香遇到的第一只鲁克赛特被强烈的气炮撞飞。当时的火乃香才刚醒来,还没有完全进入状况,瞬间提炼的气的威力便如此强悍。若身体状况在最佳状态,花时间提炼而成的气,到底会有多大的力量呢?若将之全数解放,火乃香的肉体能够承受得住吗?
「只是……」
「什么?」
「这真的能够断定是异常状况吗?」
净眼机惊讶地蹙眉道:
「总之,或许在『这里』,那是常态也说不定——是这样的意思吗?」
「就是那样。」
火乃香对于净眼机的敏锐感到惊讶,同时点了点头。
「习陨了之后,就不会有不自然的感觉唷。就像是在呼吸气一样吧,森林整体遍布着气道……的感觉。是叫作微血管吗?感觉就像那之类的。」
「气变成了构成生态系的一个明显要素是吗?」
「艾蕾克特菈和鲁克赛特,还有最开始遇到的蜥畅,全部都有和我一样的天宙眼。继续找的话,或许还有其他的唷。不只是动物,就连植物也一样。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这种形状的天宙眼。」
「这是…异世界的生物相吗……」
在火乃香休息的时候,净眼机放出探测球收集了周遭的情报,试图了解来到「海上的天空」后的森林,和原本应该在的EC0的关连性。从结论来看,在调查过的范围内,几乎都和ECO没有共通性。不仅如此,采集的动植物样本也全部都和资料库不吻合——也就是未知的种类。
「假设所有的生物都具有处理气的某种系统,这个生态系就足以气为基础,独自进化而来的——」
「几十亿年。」
「?」
「艾蕾克特菈说过,这里生存了几十亿年。」
保护只属于这个森林的生态系——
遵循只属于这个森林的秩序——
「这么说来……」
艾蕾克特菈跟火乃香说的另外一个单字。没错,她说了这个世界的创造者的名字。明明应该是第一次听到,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听过那个名字。伴随着粗糙的触感和干燥的恶寒,刻印在脑里的那个名宇,在火乃香打算说出的那个瞬间——
「!」
火乃香的背脊僵直。她感到全身细胞都被针贯穿的感觉,那是针对她的明确杀意。
「来了。」
从火乃香的表情和低声细语中察觉到异状,净眼机打开全方位显示器。藉由极微光增幅系统,即使只有月光,也能确保如白昼般的视野。SHIZUKU的感应器目前还没柯反应。正因为在一望无际的湿原假设有什么东西接近只要用单纯的活动雷达及热感应器就能捕捉到虽然这么想——
「有什么地对地的兵装吗?」
「没有专用的装备。姑且有两门二十公厘的机关炮可以使用。」
「要起飞吗?」
对于雫的发问——
「也好暂时离开这个地方——』
「等一下。」
火乃香制止了。
「对方也有可以飞行的道具。特别是艾蕾克特菈她会使用一些比较奇怪的气我认为很难闪避。』
「她在吗?」
「在呢。」
这个时候火乃香单边的脸颊再度无意识地露出笑意。那并不是觉悟的悲壮表情而是更理所当然更安稳的微笑。
她并没有小看死亡虽然如此对于尚未造访的未来也没有不必要的恐惧。因为她并不是只靠着单纯的意识,度过没有道路的荒野而来。有时会慎重地采索,有时则会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不知不觉中,那成为了火乃香的真实姿态。
「就在地面解决吧。」
「做得到吗?」
「如果能够靠沟通解决就好了。」
指向性的杀气让肌肤如针扎般灼痛,当然艾蕾克特菈是故意引诱火乃香。那杀气之强烈,是最初战斗时远远比不上的。
「既然对方这么明显地挑衅,我们总不能这样闷不吭声对吧?反正我打从一出生,就没有什么端庄稳重的性格。」
「这也是。」
「闭嘴。」
这次她打从心底露出了笑容。
「请做好随时可以起飞的准备,在这里等我——啊啊,对了对了……」
她在口袋里找了一会,将取出的头带交给净眼机。
「雫好不容易才帮我洗好,如果弄丢就不好了。在我回来之前,就交给你保管罗,麻烦你了。」
「嗯嗯。」
接下头带的净眼机稍微瞄了一下蓝白色鲜艳的设计。火乃香注意到他的疑惑,害羞地解释: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
她拨开短黑发,额头上的天宙眼带着微弱的磷光。
「好了,就来重新好好比一场吧!」